和塔罗牌的预言一样, 小安的手术很成功。手术结束后,瘦弱的身躯被推入移植舱进行术后的隔离观察。
余笙拜托护士帮忙转交一下两个人共享过欢乐时光的switch,红和蓝的手柄变成病房里唯一的亮色。
张姨站在病房的玻璃外一直抹眼泪。余笙伸手想要安慰她。
“不难过, 我这是高兴。”张姨反过来牵住余笙的手, “没有匿名的好心人, 我们家哪负担得起医药费。”
余笙侧过头,小安躺在窄小的病床上,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向上的手势。
按照规定,家属暂时还不能进入病房探视。
余笙和张姨在病房外坐到傍晚,期间端着托盘的护士穿梭在走廊。
病房里墙壁很白,床单被套也是白的。
类似的场景余笙在纽约见过, 在伦敦也见过。
小安在病房里用旧手机给余笙发消息
:【医生说,明天要加一根管子到我胸口前面,有导管以后就不能乱动了。】
余笙隔着墙和病房里的人聊天:【没关系,等出院你就是个正常人了。】
成为一个正常人。这是余笙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
余笙没忘记之前的承诺,补充道:【等你彻底好起来,我们去伦敦。】
iPhone的相册会按地点会进行分类,余笙试图在大不列颠的右下角找出几张好看的照片发给小安。
但遗憾的是, 那些精致好看的照片都不是她拍的, 而是每一次姐妹聚会之后,陈盼夏在美图软件里把照片反复精修,再一同转发给她。那些虚假的纸醉金迷是伦敦的大部分。
余笙放大地图, 发现在伦敦以外的西北位置还有一些照片。她忘记了,但iCloud在云端帮她从旧手机自动同步了这些照片。
最后余笙挑了半天,发过去两张图片,一张伦敦眼,一张梣树。那是有一次她等周衍的时候, 在餐厅里拍的。
【以后我们就去这。从摩天轮上可以看见整个伦敦。】
小安问她,另外一张是哪儿。
【我高中。】
*
夜晚的香港景色绝美,高楼大厦的灯光在维多利亚港的水面上反射,仿佛繁星落入人间。
但周衍没空欣赏,他刚应付完合作人回到酒店。萨维尔街百年老店定制的西装被扔在沙发上,百达翡丽的腕表搁置在书桌边。
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虚拟的会议室,屏幕出现一张女人温和的脸。
周衍没见过她的面,但在她所开设的诊所外等候过无数次。
“陆医生。”周衍颔首。
长达两个小时的交流里,他详细描述了余笙的近况。
“最近那次不像躁狂或者严重抑郁。”陆姗央顿住,“听起来更像分离焦虑。”
周衍失神两秒,很快瞳孔重新聚焦:“在之前我们分开过更久的时间,她当时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反应。”
“那说明她在分开的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人只有痛过一次,才会记得更牢。”
周衍试图再问一些问题,但陆姗央拒绝了。
“周先生,余笙是我的病人,未经她允许我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她的任何信息,即使是她家属。””陆姗央保持一副职业性的微笑,语气依旧温和。
周衍沉默下来,随后说:“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在我经历的所有病人里面,尤其是在她这个年纪,余笙是最坚强的一个。很多人即使在有家人爱人的陪伴下,也没有走到一个好的结果。”陆姗央的话说得很隐晦,上一周她的一位抑郁症病人在铁轨上结束了生命。
陆姗央从椅子上站起来,镜头里很快变成另外一张更年轻的脸。
周衍的眉眼垂低:“谢谢。”
苏思懿扯出一个笑容:“真难得,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应该我说谢谢才对,毕竟你帮我爸处理掉那么大个烂摊子。”
苏家也收到了周衍发过去的文件,没有为那个油水充足的项目补上资金,抽身得很快。苏家的公司虽然赔了点钱,但没有陷入更大的泥境,否则苏父应该也要被请去喝茶聊天。
“那本身就是我们的交易。”周衍微笑的幅度很小,却从容又淡然,“还是谢谢你今天帮和陆医生牵线搭桥。”
苏思懿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没遇上余笙,你有考虑过我吗?或者其他人。”
问得没什么意义,但他们这种家庭,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结婚不是很正常吗?
“不会。”
预料之中的答案。
“你不用谢我。我今天不是帮你做这件事的。”苏思懿仰起头,管控住眼眶里的湿意,“我是帮余笙。我当初欠了她一次,现在还回去了。”
*
漆黑的夜,余笙坐在窗台边发呆,老式小区的窗户玻璃外还有铁制的防盗窗,将景色竖分成六块。
她的手在桌面上弹起来,像以前弹在小提琴上一样。
《献给爱丽丝》
打乱旋律的是嘟嘟声,另外一边的手机不知疲倦地响起来。
发件人是余笙最不想看见的那个。
短信里是一串地址。
【别忘了该干什么】
【王一松带女人在这家会所里呆了几天了】
【你明天给我过去把话撂清楚】
余笙单手打字:【我能威胁到他什么?】
回复她的是对方的来电。
余笙不想接,抿着嘴摁断了。
【余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
【野男人都从伦敦带回来了】
然后余笙看见一段视频,镜头晃动得厉害,拍得模糊,但能辨认出车里有两个人。
下车的人脸部五官清晰,是余笙。
车内男人的脸看不清。
但余笙知道是谁,耳鸣到骇人的刺痛,愤怒,无助,绝望交织在一起,她飞快将回拨过去。
“你凭什么查我?”
陈婉清笑得很低,低到阴沉:“笙笙,你还真别说,拍到这段视频真费了些功夫。雇的人蹲点蹲守那么久,才回给我一个不到十秒的视频。”
“有意思吗?拿我当个傀儡一样用有意思吗?”余笙沙哑地问。
陈婉清的声音尖锐,像指甲划过铁皮,每一句都砸在余笙的心脏上。
“余笙!我是为你好!你难道想变成我这样吗?!嫁给一个废物窝囊废地一辈子?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把这件事在伦敦给我处理干净。你干了什么?你居然还敢把人带回来了。”
“我怎么生了你?我当初听我爸妈的话多好,体体面面地嫁进宋家,那些现在看不起我的都要跪下来求我。都怪余正嵘啊,他真该死。不是他我怎么会生个半死不活的精神病…”
余笙从陈婉清的话里听出了真切的悲怆和,还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她慢慢捂住嘴,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刚搬到伦敦的时候,她和陈婉清现在的癫狂一模一样,对急救人员破口大骂,甚至打伤了其中一位年轻女性。
那是一次严重的躁狂症发作。
她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全是白色软垫的病房,手脚都被专门的束缚带紧紧绑住。
医生确认她意识清晰后,责怪她明明知道自己有病,为什么不通过NHS找一位心理医生。
后来余笙就找上了陆姗央,积极配合治疗,努力吃药控制。
余笙的头埋在膝盖间,听筒那一头的陈婉清还在歇斯底里。
她们果然是母女,流着同样的血。
余笙的手抖起来,汗渗出来缓缓聚集,湿润了整个手心。
“我知道了。”她无力地回答,“我明天去。”
*
窗外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
余笙又想到纽约那个雨天,她哆嗦地全身,手指在白色的布料上揪出一朵花。心口像被开了一枪,留下一个巨大的洞。
她想起和周衍的约定,她应该通知他。她现在很难过,浑身都疼,也没有力气去碰手机。
第二天,小雨演变成磅礴大雨,如同成千上万只利箭刺穿这座城市。余笙躺到下午,行尸走肉一般到镜子面前。玻璃另一边的世界,女孩面容苍白,眼皮肿胀难看,眼尾也红。
她拿出冷毛巾,敷在眼睛上,凉意从脸传到手脚。
毛巾取下来,余笙换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惨白的脸让人有种见鬼的感觉,但她不打算化妆。
撩起睡衣的下摆,余笙用三根手指并排用力按在如年轮般的丑陋疤痕上,一点感觉没有。她拿起那件宽大的不合身的白色短袖套在身上。不存在的温暖包裹住每一寸肌肤。
余笙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她要去找王一松。如果王家主动取消掉这门婚事,那陈婉清也无可奈何。
会所门口,一排明亮的霓虹灯和LED灯牌高挂在门框上,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门口两侧站着两位身穿黑色西装戴着耳机的安保人员。
一辆辆豪车的车标在灯光下格外闪亮。门前拍着长长的队伍,那些漂亮的女人们打扮时尚、妆容精致,门内的音乐声从隐约传来,低沉的贝斯和节奏感强烈的鼓点似乎在暗示狂欢盛宴。
但余笙被拦在了门口。
“小姐,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接待有预约的。”
余笙偏头,看见前面两个刚被放过去艳丽的背影,问:“前面两个人也没预约,怎么能进去?”
安保人员被她的直接弄得一时哑言。
背地里每人心照不远的规矩,来玩的人应该都清楚。能放进去的,要不够有钱,要不够漂亮。
眼前的女孩的确够漂亮,但不是他们需要的那种漂亮。
“把你们经理叫过来。”余笙冷冷地笑了下。
这种类似的店在伦敦不要太多,陈盼夏在聚会后的转场总去,余笙没参加过,但不代表她不懂。
安保人员还是婉拒道:“不好意思”
后面的队伍骚动起来,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余笙懒得再废话,抽出一张卡,盯着安保人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预存二十万,够不够?”
她没钱,但陈婉清有。
这张卡上一次使用是购买伦敦飞往上京的单程机票。
在经理的点头哈腰下,余笙进入会所,顺利找到包厢。
门开一条缝,浓烈的烟酒味钻进鼻孔,余笙下意识皱起眉头。
经理不敢怠慢,这个包厢里面也是不好惹的主儿,谨慎提醒道:“余小姐,王少他们就在里面,玩了好几天了。”
“我知道。他认识我,你不用担心。”余笙下定决心,轻轻推开门。
王一松坐在右侧的沙发,满脸通红,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搂着一个穿黑色吊带裙的性感女人。几个月前,他还在跟程佳翻云覆雨,现在又换了张脸,面容雕刻得更精致,痕迹也更重。两个人亲得火热,身体黏在一起。
这就是陈婉清要她嫁的人。余笙无声地扯了下唇。
包厢里面公子哥们的调侃声此起彼伏。
“王少喝几瓶了?”
“妹妹妆都被亲花了。”
“周三少第一次来聚会,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没人注意到门被打开了。
余笙刚想迈步进去叫王一松,如果他酒醉状态还有清醒意识,不是不能聊。
但听见那个称呼,太阳穴跳一下,可能只是巧合,有点像。
余笙还是不受控地扫了眼包厢,目光到中间停止。
做在正中间主位上的那张脸不属于这里,他应该在香港回上京的飞机上。
周衍昨晚亲口告诉她的,晚上十一点到上京,然后回家陪她睡觉。
“不是王少叫我来的吗?”但现在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虚笑,双手十指交叉撑在中间,狭长的眼却透着锋利的光。
她完全没见过周衍的这一面。他坐在那儿,还是一身黑,不羁又高高在上,他明明在笑,却给人强烈的不安感。
余笙想起她高中室友对爷爷的回忆,那个来自佛罗里达的红脖子老猎人。佛州的沼泽地孕育各种生物,但最难对付的是狼。
室友将其描述得栩栩如生,这种生物冷血又凶狠,智商极高,对猎物穷追不舍。遇上的时候你看不出它的企图,但下一秒它就有可能扑上来撕裂你的食管。
余笙的胸膛猛烈起伏,不得不咳嗽起来。
异常的声响引来包厢里所有人的注意,其中一个坐在王一松旁边的公子哥率先开口调笑:“熊经理,这又是哪里找来的妹妹?长这么纯也能送上来吗?”
余笙和那个睡过无数次日夜的人对上目光,她的第一反应:
跑,越快越好。
不顾经理的叫喊,余笙转身撒腿向楼下冲去。
第42章 第 42 章 你还瞒了我什么
一楼的天花板悬挂的激光灯发射交错的光束, 变化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形形色色的人影伴随音乐节奏摇动,
震撼的低音仿佛从地面传导至身体, 余笙的脉搏也跟着跳动。吵闹无边的环境里, 她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 咚咚咚。
余笙感觉自己彷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过往的细枝末节源源不断地涌进脑子。从伦敦到上京。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第一次见他朋友的时候?
对,难怪苏思懿堵她在厕所,问她知不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难怪王一松向她提及周衍的时候表情忌惮。
只不过她错意了而已。余笙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笨。
她还傻乎乎地以为宋成致是真的讲义气才帮会一个家道中落的朋友那么多次。结果从头到尾都是周衍的谎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曾经她陪陈婉清去参加无聊至极的下午茶聚会,她躲在窗边发呆的时候, 满身铜臭味的贵妇们的话一句一句蹦进耳朵。
“真的假的?苏家怎么敢攀这门亲事?不是说周家那个小儿子杀过人吗?”
“那么大的篓子又怎么样,周家担得起。他不是一样回来了。”
“嘘…算了,这个不是我们能聊的。”
原来她从来没有遗忘过,细节像一串又一串嵌入在脑中的代码,只是她没有调用过。强劲的音乐像未知的启动键,无数个函数被串联起来。一环接一环。
她早应该发现并且想清楚的事实,却一直被忽略。
余笙冲出大门, 屋檐下雨柱蜿蜒, 轰鸣的雷声响彻在遥远天际。
像极了在伦敦和他朋友聚餐那天的雨夜,她从空气中嗅到同一种味道,潮湿又泥泞。
背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余笙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离我远点。”余笙在这一刻竖起浑身的刺,冷冷地伸出手,纤长的五指舒展开。
空气中彷佛有千斤万斤的重量,无形地横在两个之间。
周衍拧着眉上前一步,反擒住她的手腕, 拇指摩擦在她的脉搏。
“你听我解释。”
“我不用你解释。”余笙用力地揪住他的手指,试图掰开从他的手心里逃脱,“周三,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他有过很多次机会跟她坦白。
两个人滚上同一张床的时候没有,在伦敦闹掰的时候也没有,她被其他人威胁的时候也没有。
余笙弯起来的眼角挂着泪,昂起头直视他:“不对,我现在跟他们一样叫你一声周三少。”
“我家饭就这么好吃吗,让你这样倒贴伺候我?哦不对,我家饭还是你做的,我可真有牌面,吃过上京周家三少爷亲自做的饭。每个月的那四千镑够你出去玩一晚上的油钱吗?”
“玩、我、有、意、思、吗?!”余笙一字一顿地问。
周衍眼尾的桃花已经落了,伴随他的脸色一般融于冰雪之中。
见他不说话,余笙低低地笑起来:“周三,你真有本事。”
说完,她抬手,几乎用尽全力。
周衍的右脸火辣辣地疼,他目光还是温的,凝视她,没有偏头也没有松开她的另一只手,而是低眼问:“满意吗?这样能让你消气的话,你再打一巴掌也没事。”
余笙像是要把那张柔和又冷峻的脸盯穿:“你还瞒了我什么?”
周衍微不可察地抿下薄唇,动作很小。
但余笙还是发现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到这种地步,他居然还有事没告诉她。
指甲用力嵌进他的皮肤,一道道红痕凸起。余笙的声音像天空中的球形闪电尖利:“你放开我!”
“周衍。别人骗我,威胁我,伤害我,我都无所谓。真的。但你不行你”
他是黑暗里唯一的光和热。
他是她喜欢的人,爱的人,要保护的人。
余笙突然不想认领两个人的关系,她刹住口,放弃挣扎似地蹲下来,埋头呜咽:“我当时真的该死在纽约”
沉默许久的周衍开
口,嗓子哑得厉害,像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
“那个人死了。”
“那个向你开枪的嫌犯死了。”
他垂眸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蹲在地上,黑色的软发被白色珍珠贝母的发圈拢住,心疼、焦灼和惶惑混织在一起。
余笙以为他夸她勇敢是漂亮话,但周衍说的是事实。她那么小个人,经历那么多苦痛,还在撑桨。而他只有这一颗钉子,花了那么长时间,却迟迟拔不出来。
周衍低下头,轻声坦白:“我杀的。”
余笙身形僵住,未曾预料的答案。
她抬起头,第一次在男人的眼里看见泪光,他眼尾烧得火红,犹如冬日雪地的一团柴火。
“不可能。”纽约警方明明在信中写了嫌犯的最后审判结果,那封印着NYPD戳印的信还躺在伦敦的衣柜里。
不对,她从来没打开过那封信。凉意爬上脊柱。
“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余笙的睫毛挂起泪珠,撕裂嗓子问。
周衍瞳色如墨,不费吹灰之力回想起那个夜晚的所有细节:“Saint Mariana Hospital,还记得吗?门口有个喷泉,中间的玛丽安雕像只有一半翅膀。我当时是急诊室的实习医生。你在创伤室1号接受的抢救,子弹碎片引起栓塞,手术中途发生大出血,医院调用了所有能调用的O型血。”
他把人拉起来,搂住她的肩膀,摁她进怀里。
余笙的下巴搁在她最喜欢的位置,再往右一点便是蜿蜒瘢痕。
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磁沉的嗓音,摁在她后劲的力道越来越用力。
“我当时就在隔壁检查嫌犯骨折的左手。但他抢了检查桌上一把手术刀,在场的两个人都吓坏了。”
“你不是问过我右肩膀的伤怎么来的吗?就是这样来的,向你开枪的那个人捅的。警察来的时候,那把刀已经被我插进他胸口。”
“别说了”余笙感觉喘不过气,太多的信息在同一时间充斥在躯壳里。
过于荒谬的真相。
周衍没有听从她的命令,还是完成了关于那晚的叙述:“我同事第一时间对他施行了抢救,但刀的位置里心脏太近,嫌犯被宣布当场死亡。”
疲惫和眩晕一起涌上心头,余笙颓然泄下气,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可笑的闹剧。
“你自己走吧,我回浆水口了。”
*
张姨在店里打烊后,清算干净当天的账本,准备往家走,到楼下却看见一辆显眼的车,一双被黑色的工装裤包裹的长腿从驾驶座上迈下来。
“周先生?”张姨被吓了一跳。
他怎么大晚上在这,笙笙不是说今晚就回去了吗。
“余笙还想住这。”周衍抬头看眼那扇漆黑的窗户,“她今晚状态不太好,躁狂发作了,您能帮我看着点她吗?我怕她出事。”
张姨愕然地问:“你们吵架了吗?”
周衍嗯了一声,揉下眉心:“是我的问题。她晚上可能还没吃饭,麻烦您做点吃的,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还有提醒她吃药,她应该不想看见我的消息…”
张姨想劝两句,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当初她第一次见周衍是在地铁口。
这个身形优越的年轻人在她的摊子旁边站了很久,才走过来问:“请问余笙现在是住您家吗?”
张姨顿时警惕起来:“你是她什么人?”
“您好,我叫周衍,是余笙的家人。”
张姨并未放下戒心,上下打量着。没想到周衍只是单纯问了问余笙的生活情况,然后拜托她多照看下余笙。
周衍还告诉她,小安的药费是余笙处理的。
张姨放下心墙,抹下泪花:“我知道。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人,我带小安去过那么多次医院,怎么轮到笙笙带她去的时候,就有人捐了。”
周衍对她承诺,会帮小安请最好的医生,以及搞定美国新上市的靶向药。
张姨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你不是笙笙的家人吧,如果她家人像你这样,她不会来租我家房子。”
周衍沉沉地笑,只说四个字:以后会是。
*
余笙洗了一遍又一遍澡,指腹的纹理被泡发了才从窄小的浴室出来。
手指按顺时针的方向在腹部打圈,那个丑陋的疤痕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门板被敲响,张姨在另一边叫她:“笙笙吃饺子吗?”
“我不吃。”余笙拉过被子,“谢谢张姨。”
“你吃过晚饭了吗?”
当然没有,她故意晚上没吃饭,等周衍回家给她做。
情绪又迸发开,余笙低落地回应道:“吃过了。”
躺在床上,那种焦躁不安又袭击了她,比前几天还严重。余笙蓦然意识到,五一还在周衍那儿。
回想起五一被接走那天的情景,余笙又苦笑,她反应怎么可以这么慢。
余笙打开手机,看见漫长的聊天记录,他的消息总是多一点,她经常忘回复。
她没有等来周衍新的信息,却等来了陈婉清的电话。
陈婉清似乎在室外,电话那头风声很大:“你去地方找过王一松了吗?”
“找过了。”余笙闭上眼睛。
“他怎么说?”
余笙平静地回答:“他喝醉了,我没有机会和他聊。”
“喝醉了?喝醉了你不会生米煮成熟饭吗?这种事还需要我教你吗?!”陈婉清的尖叫像是要从听筒里爬出来,“余笙,你是不是还忘了你养了个杂种,你不怕……”
余笙咯咯咯地笑起来,在寂静的房间里空灵感十足。
尽管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陈婉清显然不知道自己口中的“杂种”,是她和她那些嘴碎成渣的朋友一辈子都攀不上的高枝。
余笙有种解脱的快感。
现在终于轮到她报复回去了。
“陈婉清,你随便用什么手段。你看看到时候鹿死谁手。”
第43章 第 43 章 余笙有你
不等陈婉清回应, 余笙挂掉电话,仅剩的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的书桌上。书桌从搬进来的第一天便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变成一个小露台, 从上面望下去白日里人声热闹的巷子现在冷冷清清, 路灯也失了光。
余笙的目光突然落在巷子拐角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旁边站了个人。身影挺拔又孤寂,一身黑和夜融成一体,看不清五官,但她清楚地知道是谁。
余笙原本粗糙桌面摩擦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那股焦虑的情绪被压了下去, 她抿着唇,眼睫也垂下去。
手机还在滴滴滴地响,不用看也知道是陈婉清气急败坏的信息。
她该高兴点,陈婉清最后那点能威胁她的手段也没了。
但余笙怎么也笑不出来,而是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双膝间。断断续续的片段又碰出来,她不想回忆过去,但大脑像坏掉一般, 一帧接一帧的画面切过去。
门外又传来张姨的声音。
“小余, 晚上吃过药了吗?没吃药的话记得吃药,我在微波炉里留了吃的,你要是饿了自己去拿。”
“好。”余笙摸索下去, 在床头柜上找到透明的塑料药盒,里面还有三格被颜色填满,剩下的都空了。
余笙的心脏仿佛停顿两秒,她慢慢抠出药,一颗颗塞进嘴里。
她在伦敦的时候甚至会忘记其中一瓶药已经吃完, 然后过几天才想起要去找陆姗央拿处方。
在周衍之后,虽然吃药习惯有了明显改善,余笙仍然没有精力留意这些细节。但她的印象里除了刚回上京时药吃完那次,后来分药盒永远都是半满的状态。她一次都没有做过这件事。
一声清脆的咔哒。
余笙将卡扣扣紧,捏着塑料盒的手指关节发白。
吃药这件小事仿佛她整个人生的缩影,竭尽所能,但仍有无法企及的空缺。她永远棋差一着,然后满盘皆输。
余笙把药盒放在床头柜,转头去拿外套。
*
周衍并没有听从张姨上楼前早点回家休息的嘱咐。他坐在车里,烟瘾犯得狠,被压制已久的欲望像恶魔一样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那扇窗始终没有亮起
过光,一丁点儿也没有。余笙可能睡了,但她在躁狂发作的时候又很难入眠。
周衍想起陆姗央的话,收回目光,凝视仪表盘上的数字,从小到大,停在终点。
“你可以来接我吗?”
“我不喜欢下雨。”
“你第一次做饭吗?”
“周三,我想要…”
周衍猛地拔下车钥匙,下车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烟草被火柴点燃,尼古丁的味道在肺叶里铺开。周衍咬着烟,雾被风吹散苦辣的味道将他扯回在纽约的最后两年。
他抽烟很早,早背着周宗国偷摸学会了,还带着宋成致那帮人一起。但他最初抽得节制,直到纽约那件事以后,瘾彻底上来了,没日没夜地抽,刚去伦敦也是。
周衍站在墙尾,盯住火星一点一点舔过去。
视线里闪过一下白,他不自觉眯下眼,看过去,是楼道老旧的感应灯,光亮转瞬即逝。
从暗处走出来的是余笙。
周衍夹着烟的手被冻得僵硬,心下慌乱四起,被烟雾碾过的声带发不出声。
他对余笙承诺过,以后再也不抽烟。他始终践行这项规矩,即使在分开的那段日子,到现在只破过一次戒,就她发现了。
余笙在躁狂期特别不能受刺激。
但她站在那儿,表情平静似海,深蓝色的羽绒服下面是薄薄的睡裤,白皙的脚踝裸露在外面。
余笙也没想到撞破了周衍在抽烟,在楼上看的时候她根本没注意到那一点点火光。
她注意到他脸上是少有的无措,像被抓住做坏事的学生。
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余笙重新开始审视眼前人的轮廓,眉骨的高度,下颌线的起伏,还有那双她熟悉的漂亮的眼睛。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冷风拂过,寒意钻进裤腿,余笙打了个哆嗦。
跟着风飘过来的还有灰白色的烟雾,余笙又想起她室友哭泣的那个夜晚。身高接近一米八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大妞对她说:“Que Sera Sera.”
周衍丢下烟踩灭,正打算开口,他看见女孩猛然冲过来。他下意识张开双臂,胸口被撞得生疼。
*
余笙被抱到车内,她立刻侧过头观察他的脸,问:“疼吗?”
周衍露出笑容:“不疼。”
“你骗人。肯定很疼。”余笙急得一下子要哭出来,“我当时用了那么大劲…”
周衍和她对视的目光越来越深:“那你呢?你疼吗?”
话里含了层另外的意思。
如果她也疼,便从侧面印证了他内心深处的期望。
余笙低下头,不回答他,细白的手在衣服下摆来回卷动,说:“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他连歹徒的袭击都有能力反抗,偏偏让那个巴掌落了下去。
他话语温和:“犯了错就应该收到惩罚,不是吗?”
周衍脱下外套,温热的布料很快贴上她的脚踝。他弯腰的时候,她能看见他凌乱的后脑勺。
“为什么骗我?”余笙还是问出这个问题。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没有骗你。”周衍重新坐回驾驶位,“我那时候的确没钱,现金流全借给宋成致开夜店和酒吧了,从纽约出来一张信用卡没带。那个时候赌气,你知道的,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准确来说是和我爸关系不好…”
“我听过。”余笙停下动作,捏紧衣角,“她们说你在美国杀过人,不是背靠家里的势力,应该要进监狱。”
周衍对那些可怕的传闻一笑而过:“我确实杀了人,那个嫌犯是死在我手下的。我能完好无缺地回来不是靠周家,而是因为法官判定我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我爷爷来美国只是为了参加我的庭审。”
如同第一次见面,余笙重新审视眼前的人,他眉骨的高度,下颌线的弯弧,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漂亮的眼睛。
余笙想起那些在金字塔之间挣扎的贵妇们,闲言碎语之间充斥着对更上层的阶级的恐惧和向往,所以那些聚会中总是带给她一种诡异感,但陈婉清乐在其中。
“为什么是我?”余笙的笑容僵硬又不自在。
周衍的瞳孔有微弱的波动。他同样在无数个日夜思考过这个问题,每每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恰好看到她的消息,不合时宜地发过去好友请求。直到余笙离开的那天,他才终于理解那个行为的动机。
宿命感。当他决定前往伦敦的时候,或许上帝就已经打算收起这条线。
他没回答,而是转移话题到余笙衣兜里从上车就没停过的嗡嗡声。
“不接吗?”周衍问她。
“不想接。我妈打来的。”余笙缩下头,踩在他外套上,汲取再多一点的温度,“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周衍想起她之前的话,眉眼冷下来:“她威胁你了吗?”
余笙仰头看挂在天边的月亮,周遭没有一颗星星。月球太亮,附近的所有其他天体在肉眼中都黯淡无光。
“对呀。”
“她用你威胁我,是不是很可笑?”
余笙感觉微妙,脱掉了束缚她已久的镣铐,但她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镣铐带走她一部分的血肉。
“周衍,你知道吗?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谁,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她不用回国,也不用任人宰割。他们也许有更好的方式接纳彼此。但更多的可能,她不会让他走进伦敦的公寓。
“我会换个人…”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上位者发号施令。
话没有说完,她的嘴被温热的触感堵住,后半句也被吞下去。
周衍吻得很急切,不同于往日的温柔,甚至称得上是粗暴。他的舌尖扫过口腔的每一寸土地,两个人的呼吸被迫蹂躏在一起。
在余笙快到窒息的时候,他退了出去,头埋在她颈间,气息吐在她的耳骨边。
“你哭了吗?”余笙感觉脖子后面有凉意,她挺直脊柱。
周衍的声音暗哑:“我好像是个很糟糕的人,总在你这犯错。”
他试图让她过得更好点,处处留心生活里的细节,却没发现更严重的问题。他原本可以轻易解决掉的事,像重担一样压在她身上。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总有一个保护者和一个被保护者。周衍一直以为自己是前者,现在才明白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后者。
他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余笙笨拙地抬手搂住他的头,不顾黑色短发扎在脸上,像搂着心爱的兔子玩具,安慰他:“那些不关你的事,我没有怪你。”
周衍的头埋得更深,薄唇贴在她颈侧:“我会怪我自己。”她的一巴掌还不够他饶恕自我。
余笙的头往后仰了仰,贴在他最敏感的耳骨旁边说:“余笙有你很好。”
余生有你特别好。
第44章 第 44 章 你不能这么快原谅我
回家路上, 余笙始终安静地凝看前方,又不似以往发呆时的眼神涣散,瞳孔清亮得像琥珀她任由周衍抱她下车, 进入电梯, 放她到柔软的大床上。
像回到巢穴的小动物, 余笙迅速缩进被窝中,每一寸皮肤都舒缓开。
“你的阿贝贝呢?”周衍想把那只兔子塞给她,但环扫一圈并没发现那个灰白色的毛绒玩具。
不对,余笙前几天告诉过他,阿贝贝找不到了。周衍有点懊恼问出这个问题,多日连轴转的疲惫下, 再严密的大脑也有疏忽。
余笙却想起另外一件事,被认定是兔子失踪案的头号嫌疑犯还没有回来。
“五一被你送去哪里了?明天可以把它接回来吗?”
“在我爷爷那儿。”周衍调出手机的小视频给她看。
一只体型庞大的淡金色的寻回犬正在大草坪上飞奔。
“五一——”视频背景音里响起一道声音。被叫到名字的五一调头向摄像头飞速冲过来。
看起来五一在外面过得乐不思蜀。
“我们明天就去接它。”周衍摸在被角的手顿下,然后挪到小夜灯的开关,拧到一个合适的亮度,“我先去洗个澡。”
卧室里被柔和温暖的光源覆盖,一门之隔的浴室响起水声。
周衍的手机还在余笙手里,停在微信的页面。
偷懒别人的手机是一件极为不礼貌的事。余笙再三纠结, 还是退出了该聊天框, 来到消息列表。
她在找自己的头像。一眼扫过去,列表里的东西乏味可陈,似乎都是工作上的事。
余笙慢慢往上滑划, 在最高点找到了她的名字。
点进去接着划动,绿色的多,白色的少。这些聊天记录余笙的手机里也有,但她在自己手机里看的时候没有太多感觉。
但现在变成了周衍的第一视角。
余笙不知道他怎么能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坚持发这么多消息,不厌其烦地提醒她吃药, 问她吃过早饭没有,她现在在哪里。
今天没有回复,他第二天还会再发一次。
余笙用力按下锁屏键,把手机丢到一边,手在枕头上抓住褶皱。
浴室里的水声也停了下来,剩下鞋踩在瓷砖上的脚步声。她突然意识到周衍今天才从香港回来。
短短一天之内发生的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在旁边躺下来,烟味被洗净了,留下淡淡的雪松味。余笙钻进比被窝更能带给她安全感的港湾。
周衍搂着她,像要把她融进生命里,温热的唇抵在她眉毛的断截处。
两个人共同分享彼此的体温。
“周三,我想回伦敦。”余笙的鼻子磕碰到他的锁骨,“等小安下个月复查结束,我想重新回去读书。”
在上京的日子并没有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仅有的都挤在这间屋子和浆水口。
伦敦更适合她,生活节奏更慢,什么都慢。慢才有时间爱一个人。
“好,那我们回伦敦。”
余笙的下巴挪了个位置,在他右手臂上来回蹭,那里的皮肤并不平整。
蹭了很久,余笙感觉到周衍不正常的沉默,他的手搂在她腰间,时不时力道便会加大几分。
余笙主动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周衍的手再一次收紧,鼻子埋进她清柔馨香的发间。
“在想纽约。”
余笙一怔,说:“你想回纽约住吗?我们去纽约也可以。”
纽约是她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源头,但纽约的确比伦敦更加朝气蓬勃,更适合年轻人。天气也比伦敦好,泰晤士河上方的雨天太过于致郁。
如果他在的话,余笙觉得也许她也有机会重新洗刷在纽约经历过的剧痛。
“不是。”周衍说话的嗓音愈发晦涩,“在想当时如果我在纽约陪着你,是不是后面的事会不一样。”
“笙笙,你不能这么快原谅我。”
他希望她惩罚他一辈子。
“不过你没有认识当时的周衍也挺好。”语气里满满的自嘲。
那一刀没有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现场同事以最快的速度对他实施了急救。但周衍作为大家口中未来里极为优秀的外科医生,看一眼片子就知道他的手废了。
周衍很快回到医院,手臂还绑着固定支架,像个鬼魂一样游荡在急诊室里。和他同时入职的另一名实习生在为病人做开放式气管造口的时候,他只能站在旁边默念教科书上的步骤。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个该死的得州同事每天在他耳边念叨:“Alex你真不去看看?她不是你家乡人吗?”
康复计划后同事们都鼓励他向前看,那些温暖的话并不会影响他再也上不了手术台的现实。
周衍在生活中依旧表现像个精密的机器,在几个月后的庭审中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
连最好的兄弟宋成致都以为他走出来了,那件事已经翻篇了。
但周衍每天从阳光正好的街道里回到上东区的公寓里,厚重的窗帘遮盖所有的光,他与酒精尼古丁共生在角落。
周衍抬起头,看着余笙的眼睛:“他那个时候非常糟糕。”
余笙从他的眼神里读取到杂糅的痛与挣扎,她不打算再追问后来他纽约发生的事。
而是偏头柔柔地笑起来:“那真是非常可惜。因为那个时候的余笙很厉害。”
她一个人从黑暗里爬了出来,
周衍的额头抵在她肩胛骨上,余笙的皮肤表面又蜿蜒过一阵温热。
*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柏油路上,道路两旁是绿淙淙的松树。
车停在一个院子前面,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搭理,翠色草坪铺展开来,灌木和藤蔓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枝条间透下几束阳光,洒在石板上。
周衍解开安全带,又一次问余笙:“你确定你不下去吗?”
余笙表情坚定地摇摇头,她还没有做好见他家人的准备,她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些时间接受周衍的另外一层身份。
周衍点点头:“那行,我进去跟我爷爷打个招呼,然后带五一出来,大概十多分钟。”
然后余笙看见他走进院子,沿着石板小径到那栋米白色的别墅前敲门。
她收回视线,在手机上和方菡聊起天。
给周衍开门的是一个正在门厅打扫卫生的佣人,周宗国不喜家里上上下下都有人伺候着,所以老宅里请的佣人也少。
佣人告诉他,周宗国在后院里逗狗,还说五一可讨老爷子喜欢,每天下午一人一狗都在后院玩。
周衍穿过一楼的玻璃洋房到后院。
后院和前院的恬静素雅不一样,种了很多花,玫瑰,野菊,百合,一派生机盎然。后院以前是他奶奶亲自搭理的,所以园艺风格才大相径庭。
周衍看见周宗国坐在藤椅上跟五一玩寻回把戏,面前的桌上泡了壶正山小种,还有副没下完的棋局。
五一嘴里叼的那颗粉色网球是余笙买的玩具。
“爷爷。”周衍一边叫人,一边蹲下来摸了摸五一的脑袋。
五一显然不领他情,叼着球绕圈,最后在周宗国旁边坐下来。
周衍不跟一只狗计较,拍下腿站起来,说:“我来带五一回去。”
“五一在我这挺乖的。”周宗国眉头锁起。
周衍戳破老爷子的想法:“您要是喜欢狗,可以去领养只退役警犬,肯定比它聪明得多。”
“那能一样?”周宗国瞪了他一眼。
周衍淡淡地解释:“余笙的情况您也知道。它是抚慰犬,不能留你这。”
周宗国看出周衍急着走,目光向门内瞧了瞧,问:“小姑娘在等你?”
周衍不置可否,径直去旁边的桌上拿起牵引绳,往五一脖子上系。
“周衍,来者是客,我教你的待客之道学哪儿去了?!”周宗国微怒地拍下藤椅的把手。
“她没做好准备。等她什么时候能接受了,我再带她来见您。”周衍将牵引绳在手上挽两圈。
“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白吃二十多年米饭。”周宗国斜着睨孙子一眼。
“那确实是我的问题。”周衍低眉顺眼,也不反驳,“我先走了,过阵子回来看您。”
周宗国叫住他:“五一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塞了大包东西,你去问陈婶,她收拾着的。”
五一被周衍牵着的时候,相当不老实,挣着绳子往前蹦,一出门更是汪汪叫。周衍索性松开绳子,五一像一团球形闪电一样奔到车门前,把刚开车门的余笙扑了个满怀。
余笙勉强撑住五一的重量,仔细观察后抬头看向周衍,语气中充满不确定性:“它是不是胖了?我之前带它上次去兽医那儿体检,兽医说它的体重在临界值了,需要控制下。怎么感觉现在好像又圆了点。”
周衍瞅一眼,把一袋子玩具塞到后排座位上,说:“可能吧,回去让它减肥。”
拉布拉多本身就属于易胖体质,能吃能拉。再加上老爷子恨不得一天喂五顿,不胖才怪。
余笙点点头:“那回去不能再给它喂零食了。”
五一明显没听懂两个人的对话,还一个劲儿地凑到余笙脸上舔。
第45章 第 45 章 我们可以晚上再讨论这个……
“缸嘴到油脂表面的距离拉低, 左右晃动,最后拉高收尾。”余笙专注地控制着手上的动作,在拉花结束后却摇头, “怎么还是这么丑?”
明明在课上的时候拉出来的图案完整又好看。
“给你。”她把杯子递给周衍, 眼神充满期待, “是不是比刚才好点?”
周衍望见杯子里歪歪扭扭的郁金香图案,像被霜打过。他眉心微抽,夸奖道:“很漂亮。”
“我还学会了天鹅,你要看一下吗?”
余笙在这几天完全进入兴奋状态,像只嗡嗡嗡的小蜜蜂,到处忙活个不停。连向来活力满满的五一都被溜得有点精疲力竭, 在昨晚余笙想要又一次带它出门散步的时候,五一拒绝佩戴牵引绳,而是把头埋在沙发下面,半个胖乎乎的肉团堆在外面。
快递一个一个被小区管家送上楼,余笙用心爱的新物品重新填满这套公寓。受到方涵想法的启发,余笙在家购买了半自动咖啡机,磨豆器等等。
她没办法摄入咖啡因, 所以这个任务落在了周衍的头上。
而且余笙使用的是双份粉碗, 意味着每一杯咖啡里都含有双份浓缩咖啡。
周衍连忙在她启动磨豆机之前阻止道:“别。”
余笙困惑地转过头。
“笙笙,这已经是第四杯了。正常来说一个人每天应该最多摄取不超过400毫克咖啡因。”周衍无奈地说出事实,“而且我有轻微的乳糖不耐。”
偶尔摄入过量的咖啡因不是问题, 但拉花必需的奶泡才是。乳糖不耐在亚洲人中很常见,周衍也不例外。
但余笙没有这个问题,她是狂热的牛奶爱好者。
“你怎么不早说?!”余笙手一抖,碰潵了台面上没来得及合上盖子的全脂牛奶。
周衍站起来,拿过厨房纸清理台面上的的液体, 他的侧脸映在柔和的顶部灯光下,喉结凸起明显。因为等会儿要去公司,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整个人这会儿和在床上狂野的模样相反,多了两分禁欲系的味道。
余笙盯着他利落俊挺的侧脸线条看了几秒,问:“所以你这几天早上没有健身是因为胃痛吗?”
“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一点不舒服。”周衍把弄脏的厨房纸丢进垃圾桶,彻底清理干净台面。
“我以为你晚上太累了。”余笙的耳朵不可避免地红起来,声音压得格外小。
这种公寓里在装修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房屋主人的健身需求,专门留了一个房间打造成家庭健身房,周衍总在早上去工作之前完成这项任务。
但余笙也发现他这几天虽然依旧早起,但基本都在厨房里耗费时间。
余笙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时候跟着购物欲一起膨胀起来的还有她的性需求,周衍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拒绝她,他像有用不完的体力。
但他停止健身这个举动让余笙开始思考两个人是不是在接连的夜晚运动过度了。
余笙故意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清洗拉花缸,用音量掩盖尴尬:“那我下次可以买lactose free的牛奶,中文叫什么?”
“舒化奶。”周衍先回答了她的问题。
余笙的耳垂犹如淡粉色的奶油,颜色逐渐加深。他没有错过这个细节,他眯起眼睛,重复之前的一句话:“晚上太累?”
不锈钢的拉花缸掉落在水槽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余笙没抬头,急切地试图穿过面前的人:“我要带五一出门遛弯了。”
周衍伸手拽住她:“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他温和地微笑,眼眸里映着微光,声音却凉薄。
余笙被宽阔的肩膀桎梏在一小块面积里,她不说话,推了推他的手臂。
“我以为我们在这件事上比较有共识。”
周衍的手贴在她的腰上隔着白色布料缓缓摩擦。侧腰上痒痒意不断,余笙不自觉踮起脚。
余笙被他的话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承认两个人在这件事上确实配合得天衣无缝,从一开始便是。
最后磨蹭半天,她哼唧着解释:“你这两天没有在早上健身…”
周衍嘴角的弧度放大,放开她:“没关系,我们可以晚上再讨论这个话题。”
余笙还是有点懊恼:“你从来说过你乳糖不耐。你前几天的时候就可以告诉我你还连续喝了三天。”
“某人自己说要给我展示她学习的新技能。”周衍想起她的表情,摩拳擦掌像是要上战场。
余笙也知道差生文具多这个道理,狡辩道:“我在课上表现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夸我。”
“你今天还要去上课吗?”
余笙拿起台面角落里的记事本,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如同小学时候在教室里早读一样念起来:“先去遛狗,然后回家通关只狼的三周目,下午和方菡一起去上课,然后吃潮汕牛肉锅。晚上约了理发师。”
周衍知道她最近在为只狼的白金奖杯努力。他作为休闲的普通玩家里再有天赋,这种硬核的魂类游戏也超出了他的能力。余笙跟一个BOSS一磨就是一上午,她还差一些技能点就能完成这项壮举。
“晚上要我去接你吗?我今天晚点和香港那边的合作人有视频会议,结束以后可以来接你。”周衍的目光落在余笙的头顶,新生的软发宛如茂盛的海藻,别着一枚淡黄色的蝴蝶发夹,再往下的金□□亮却突兀。
“那我还是自己回来吧。”余笙用笔在记事本上又添上一句话,“要买舒化奶。”
“阿贝贝找到了吗?”
“还没有。”余笙也为此苦恼,那只兔子仿佛凭空消失了。她还有很多JellyCat的玩具,但那只兔子她最喜欢,陪她的时间也最长,毛绒表面裹满了心安的味道。
“我们周末一起找。下周一保洁阿姨会上门大扫除,我会提醒她也留意一下。”
周衍刚说完。五一突然汪了一声,然后它跑到余笙的脚边打转。
“五一想出门上厕所了。”
*
下午余笙照常去了咖啡教室,今天的课程主题是品尝不同烘焙程度的咖啡豆的风味。考虑到余笙的特殊情况,咖啡老师特别为她准备了两款低因的咖啡豆。
余笙纠结再三,浅尝了半杯自己做的低因卡布奇诺,然后整个下午她都关注着手表上的心率监测,确认没有持续高心率后,松了口气。
课程结束后,方菡又跟余笙描述了新点子:“我准备过下半年再去景德镇呆几个月学陶艺,工作室我都看好了。笙笙你要一起来吗?”
“我下半年应该要回伦敦住。”余笙迟疑道,又赶紧补充,“不过我走之前可以来找你玩。”
"这么快?"方菡惊讶道,她明明记得之前余笙说自己休学了。
“对,家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想赶在冬季学期之前回去。我再读一个学期就可以硕士毕业了。”余笙至今没告诉方菡她在陈婉清那边经历的破事。
余笙想要回英国,还得去找陈婉清把护照拿回来。
但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
*
方菡本来打算陪余笙一起去理发店,但中途在车上接了个电话。方菡对余笙说:“我爸妈非让我回去,家里来客人了。笙笙,今天可能没法陪你了。”
“没事,你先忙。我们过几天再出来玩。”
“五一小朋友,下次还给你带小零食。”方菡抱着五一粗壮的脖子,在狗脑袋上蹭蹭。
方菡让司机把余笙捎到理发店门口,跟她告别。
余笙牵着五一,推开玻璃门:“你好,我在小程序上有预约,七点的染发。请问狗狗能带进来吗?我之前专门打过电话,你们说狗狗可以留在前台。”
“对的,一起跟着进去的话怕有害怕狗的客人,所以按照规定宠物只能留在前台,我会帮你看着它的。”前台的短发女生热情地牵过了五一的牵引绳,
帮余笙存好包,“你稍微坐一下,理发师马上过来。”
余笙蹲下来,搓了搓五一的狗头:“你在这里要乖一点。”
很快有理发师出来迎接,余笙被带到一面镜子前的理发座位。
理发师是一位高挑的女生,右臂上纹了一串樱花。
“我叫Emma,是你今天的理发师。”
Emma帮她降下椅子的高度:“是要补染发根吗?这个长度得有半年没补过了吧。”
“差不多。”余笙想了想回答,“但我不想再漂了。我打算把下面染成黑色。”
“黑色?”Emma有些意外,提醒她,“黑色看起来会比浅发色稍微显老一些。不过黑色看起来更高级,发质也显得好一些。你长得漂亮,什么色都衬得好看。但染黑的话还是要仔细思考喔。一旦染黑就没办法再染其他颜色了。”
“我不想要白金色了。之前每个月都要漂染,保持了两年多,很伤头发。我其实原本想直接把金色部分剪掉,但我头发长得没那么快。新长出的头发还没到耳朵。”
最后在Emma的建议下,余笙放弃了纯黑色,转而选择带一点冷棕调的黑茶色。黑茶色虽然也会慢慢掉色,但等完全掉干净,她头发的长度应该足以够剪个齐耳短发。
余笙觉得Emma的方案很不错。
染发过程中,她放在镜子前面的手机震个不停。
Emma询问:“是不是有人有急事找你?”
“是个骚扰电话,不用管。”
“现在网络时代信息泄露太严重啦,我也经常接到乱七八糟的电话,根本拉黑不完。”
余笙点头表示赞同:“确实。”
然后她表情淡定地拿过手机,掐断了屏幕上来电人的通话请求,拉黑屏蔽一条龙服务。
尽管不知道手机另一端的王一松是什么表情,震惊或者生气,总之不会好过。
余笙有种隐秘的快感,就像上次挂断陈婉清电话时一样。
第46章 第 46 章 “谢谢你。”
周衍本以为余笙口中的“理发”会像在伦敦时候一样, 他在看到余笙一头乌黑秀发的时候,明显愣了下。在黑色的衬托下女孩柔软的皮肤依旧白皙透明,但与灿烂的金发相比, 少了份苍白。
他在浴室里身行力践地和她讨论了白天的那个话题, 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
余笙抽噎着回头, 没办法看清楚他的面容,余光扫到他桃花盛开的眼尾。桃树不开花的时候冷寂得过分,直到突然醒了,满枝的温柔哗啦抖了一地,摇乱她的灵魂。
细细麻麻的雨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润物细无声。大地春雷, 大自然用特有的方式惊醒蛰居冬眠的小动物。余笙被窗外乍响的轰鸣吓到,身体抖起来,后颈迅速贴上滚烫的热和轻微的痛意。她被迫伸长脆弱的天鹅颈。
有人贴在她耳边说:“别怕。”
在最后的时刻,快意达到了极致,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叫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退去以后留下无尽的空虚。她被彻底淋散了,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周衍在清理干净两个人的身体后,抱住她:“哪里不舒服吗?”
浴室里白色的水汽慢慢散去。余笙哆嗦着, 整个人彷佛被潮湿的抹布擦过一遍, 皱皱巴巴的,皮肤上的小疙瘩全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般一同长出来的还有困倦。
“困了, 想睡觉。”她的睫毛垂下去,换了个表情。
“好。”
*
第二天早上,周衍恢复了规律的作息日程。他健身结洗完澡出来,发现余笙在床上缩成一座坚实的小山。
周衍走近了才发现她已经醒了。放在前几日,余笙这会儿应该兴致高昂地在厨房, 咖啡机隆隆作响,产于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里的花香和果味被萃取出来,溢满整个屋子。
如果说昨晚只是轻微地怀疑,那现在周衍几乎确定余笙短暂的躁狂期过了。他蹲下来和她对视,两个人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周衍翻开余笙的记事本,握住笔,短袖袖口隆起流畅的肌肉线条。今天的日期下面她还没有填写任何待办事项,周衍在数字下面记录道:Depressive Ep.
余笙默许了他的动作,眼神跟着挪动的笔头拉回焦距,她开口,尝试用轻松点的语调:“你好像在给病人写病例。”
“我可没有处理过病例这么短的病人。”周衍笑了笑,旋上笔帽,问她:“你早上想吃什么?豆浆油条?煎饼果子?奶油炸糕?”
“我想再睡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直接吃午饭。”
“那你中午想吃什么?八宝阁?你很久没吃过杨枝甘露了。”
余笙摇头。
“望湖客栈的烤鸭?”
她还是摇头。
“那涮羊肉?”
他已经念了十几个她吃过觉得还不错的餐厅名字。余笙摇得头都累了,没一个有兴趣的,最后索性恹恹地躺在枕头上,也不说话,小鹿一样的眼睛盯着面前和她平视的人。
他潮湿的短发像清晨挂有朝露的灌木丛,干净美好,再过一会儿将会迎来日出。
周衍又提出一个选项,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奶油蘑菇意面?”
她以前钟爱的美食之一,有一次让他在深夜驱车去伦敦另一边,赶在那家意大利餐厅打烊前的最后一刻给她打包。那时候两个人还没完全磨合好,齿轮在转动过程中偶尔会擦出火星。想到这,他无声地笑起来。
余笙的注意力停留在他错峰高低的短发上,嘴上喃喃道:“那我要Capellini。”
Capellini又名天使细面,是意面所有种类里最细的一种。
说明余笙同意了这个选项。
“要不要再带个提拉米苏?”
余笙低浅地嗯了一声。
“你睡醒了给我发个消息,我让人送餐过来。”
周衍起身去打开门,把坐在门外等候已久的五一放了进来。
他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然后从药盒里拨出药丸。
五一跳上床,趴在床尾。周衍觉得这只狗也没白吃那么多饭,至少眼力有涨劲儿,现在学会了睡床尾,而非挤在他枕头上。
但现在他还是要把五一赶下去。
“走了,你出门尿尿。”周衍拍了拍五一的脖子。
余笙顺从地吃下药。
周衍带五一离开卧室之前,她最后一句话像是被窗外的细雨声没过去了。
“谢谢你。”
她不是为他遛狗这件事道谢,而是更之前。他提出的是一道选择题,而非填空题。否则她连想出一个答案的力气都没有。
说完,余笙翻过身,迷迷糊糊地重新陷入睡眠。
*
余笙是被热醒的,她梦到自己踩在烧红的木炭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火堆,而是五一的肚皮。
她把脚抽出来,蹬了一下罪魁祸首,但猝尔想到自己早上没带五一出门。
掀开被子,脚落在地毯上,清晨的碎片掉落进大脑里。余笙反应过来,周衍已经带五一遛过弯了。
她去厨房找热水,看见中岛台上的黄色便签纸:
【醒了发我消息。】
生活像多米诺骨牌,她只需要轻轻推下第一块积木,后面所有的一切抖顺理成章。
余笙很快拿到了外送,她用叉子卷起细长的面条,在浓郁的酱料里滚来滚去。她一边吃饭,一边和小安发消息。
余笙打算明天去看她,但小安回复不用,因为余笙在医院也只能隔着玻璃在移植舱外面发呆。医生说小安指标恢复得不错,在月底有很大机会离开移植舱。走出舱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一长串繁琐的定期复查,才能真正地拥抱正常生活。
吃完饭,余笙启动游戏机,拇指按在摇杆上,但却迟迟没有按下开始键。她还差一点就可以拿到梦寐以求的白金奖杯,巧合的是游戏中的主角也名“狼”,是
一位效忠主人的忍者,总是面无表情,又对弱者富有同情。
最终余笙还是选择试试,但失去了躁狂期的创造力,思维僵化的她连基础的躲避都反应不过来。显然今天不是摘下硕果的好时机。
余笙关上电视屏幕,平躺在沙发上。失败孕育出焦虑,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在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
她在数字键盘上按下那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响了两声没人接,她挂断了。
余笙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却兀地在记忆里捕捉到一条线索,她知道去哪儿找他。
周衍当时怎么说的。
“我希望你随时随地都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不管多远。”
然后他发来了他在香港下榻的酒店地址,和集团大厦在上京的地址。
“以后我去哪儿,你都有一个定位。”
余笙把五一叫过来,帮它调整好胸背。
外面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叶片全翻过来,打伞不是个好选项。
她给自己和五一分别套上了雨衣,像穿上盔甲,她仔细扣好雨衣的每一颗纽扣。
余笙从手机里翻出周衍发过的定位,在CBD那边。她给出租车司机报出地址。
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一眼,乐呵道:“小姑娘在那儿上班吗?大集团听说不好进啊,能进去工作的都是人中龙凤。”
“不是。”余笙把牵引绳在手上绕两圈,“我去找我”
朋友两个字卡在嘴边。
“找谁?”司机大叔还以为是自己听漏了。
她重新说:“我去找我男朋友。”
“噢噢。那你男朋友也厉害。你年纪这么小,男朋友刚毕业吗?那找这么好的工作厉害得嘞”
余笙没精力,讲不出那么话,只能偶尔嗯哦一下以示回应。
司机大叔还是絮絮叨叨了一路。
踏进极具现代感的摩天大楼,余笙紧张起来,五一的牵引绳被再一次缩短。
周围一圈的玻璃幕墙设计折射出她的狼狈。进出的人很少,但无一不穿戴整齐光鲜亮丽。只有余笙穿着雨衣,衣角积攒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浅色的地面上。
保安看余笙一个人站了很久,主动走过来询问:“你好,你是访客吗?但我们这里不能带狗上楼。如访客需要先去那边的接待台登记一下信息。”
余笙抿嘴摇头,她踌躇地想解释,兜里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女孩对电话那头说了两句,然后侧过头问:“我在这里等可以吗?他马上下来。”
保安指向另外一边:“当然。你可以把雨衣留在雨伞存取处,地面留水后来的人容易滑倒。那边有个休息区,你可以坐在沙发上等。”
余笙蹲下去先帮五一解雨衣,没了束缚的五一使劲晃动脑袋,尾巴沾的水甩得到处都是。
“五一!”
她生气的话音刚落下去,背后传来另一道声音:“余笙——”
余笙回头,徒然四目相对。
周衍焦急的眼神要把她溺死在水里。余笙还是不想说话,心里委屈得厉害:“你不接我电话。”
哪怕她只打了两秒,他也要接到。
周衍低头看眼五一,伸手帮余笙解开雨衣,解释:“刚刚在开会。”
准确来说,他在会议室里和周承钟当着几个大股东的面大吵了一架。气氛降到冰点,新来的助理拿着他的手机不敢上前找他。
直到周衍摔门而出,助理跟出来抖起胆子告诉他,刚刚有个备注为余笙的人给他打电话。
周衍被自己气笑了,说:“以后这个名字再打电话,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想了想,又道:“不必了,以后开会我自己带着手机。”
第47章 第 47 章 他一直想要的,为之努力……
余笙翕动嘴唇, 最终还是抿成一条线。
理性告诉她,不该难过。偶尔错过一个电话是人之常情,但这会儿心里像被石头凿了一个小洞, 情绪如滔滔不尽的泉涌。
周衍蹲下来, 帮她解开雨衣末端的最后一颗塑料纽扣, 顺带帮她系好松散的鞋带。早上还凌乱着的短发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将在厨房里温和的一面隐匿起来,他这会儿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成熟的男人。
余笙清晰地看见一滴雨水滚在他袖口,高级平整的布料被砸出一片深色。彷佛电影里的慢镜头,让她产生一种错觉,滴下去的是自己的眼泪。
她想说她下午在游戏里很失败, 怎么都没办法通关,话到嘴边变成:“我想吃甜点。”
周衍松了口气:“我先带你上去。”
余笙抽下鼻子,又问:“五一跟着能上去吗?大叔说你们这不能进宠物。”
周衍一边叠雨衣,一边解释:“公司规定是不能带宠物。但五一是服务性犬只,当然可以进去。”
余笙被牵着走往前走。
电梯里碰见了其他人,她听见别人跟周衍打招呼叫“小周总”。
周衍淡淡地点头回应,五指还跟她扣在一起。
电梯里其他员工的目光难免落在余笙身上。周衍在公司风评极好, 不少员工都知道他是周承泽的儿子, 但他平时和大家相处为人谦逊低调,摆不上架子。
这会儿更是有有好事的年轻员工壮起胆问:“小周总今天带女朋友来公司啊?”
周衍讪然一笑,没承认, 也没否认。倒是余笙的头埋下去,长发遮住半张脸,意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随着楼层的升高,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周衍开口问她:“中午有好好吃饭吗?”
“有。”
“下午有遇到不开心的事吗?”
余笙突然说不出口打不过游戏BOSS这件事, 他也打不过,魂类游戏玩得还不如她。还是她自己更厉害。
难过就这样噗地一下子,像被扎破的气球,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笙低头看到和自己平时结法不同的鞋带,嗡声嗡气地说:“你问这么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狭小的空间回荡轻如羽毛的笑。
“是。笙笙最厉害。”
余笙轻轻踢了下周衍的脚后跟,他又在敷衍她。
周衍牵着她,她牵着五一。
在走廊里,迎面走来四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余笙感觉和她五指相扣的大手突然用力,她抬头,发现周衍的眉眼迅速冷下来,和煦的阳光忽然就消失在他脸上。
为首的中年男人看着两个人,目光打量余笙两眼,又望向周衍,显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周衍打开旁边一扇办公室的门,哄着余笙,像幼儿园老师在哄小朋友午睡。
“你一个人带五一先进去坐一会儿好不好?我等会儿给你点甜点。”
“好。”
余笙在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刻,听见门缝里传来一道带着浓重怒意的声音:“周衍!”
*
“公司什么规定你不知道吗!你就这样明晃晃带条狗上来?以后下面的管理还搞不搞了?”
周衍反笑一声,呛回去:“我当然清楚,周总要是搞不明白的话我明天就打一份放你桌子上。规定的括号里面明确写了,服务性犬只除外。那只狗是精神抚慰犬,和导盲犬一个性质。周总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其他一行的三个人见事态不对,跟刚刚会议室里的场景如出一辙,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打招呼先行告辞。
宽敞明亮的走廊里只剩下对视的二人。
周承钟被气得差点背过去气。
父子互相都知道彼此的话不无道理,但气氛永远一点即燃。
周衍在高层开会的时候听周承钟强调了无数次领导在公司里的带头作用。
周承钟拿周衍一点办法没有,但这个儿子唯独在他这儿叛逆,在公司赢了所有股东的好评,只打漂亮仗。
周承钟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问:“小姑娘来公司找你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周衍!”
两个人接着吵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就跟刚
刚在会议室里一样。
余笙还等着他。想到这,周衍平静下来,说:“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她,我不会坐在这间办公室。我不是在跟你打申请,而是通知,年末我就会着手欧洲地区的业务。”
集团在全球范围都有业务,但经营重心始终在国内,管理层核心自然而然也在国内。周承钟的私心当然希望周衍留在国内。
“我该说的说完了,周总自便。明天一早我把文件交到你办公桌上,记得签字。”
*
余笙听见拧门的声音,停下逗五一,转头看见周衍走进来反手关上门。
“发生什么事了吗?”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太好,余笙除了他的名字,没再听到其他内容。但从对方当时的语气和周衍现在的表情来看,对话进行得并不愉快。
她思维转得慢,但多想一会儿还是能猜出对方的身份。能用这种语气吼他的,应该没几个。
余笙肯定地问:“是你爸爸吗?”
周衍一怔,望进余笙清亮的眼睛。
他嗯了一声:“刚才开会还有点的事没说完。”
随即他的笑意又像地平线上的晨曦一样升起来,和煦又温暖。他把手机递给她:“不是要吃甜点吗?看看想吃什么。”
余笙安静地接过手机,停留在页面上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作,却问道:“因为我吗?”
余笙见过太多往金字塔上攀爬的行尸走肉,大多数没有好结果。那个地方太高了,稍有不留意便会粉身碎骨。但有人天生就属于塔尖。
哪怕是在知道周衍身份以后,余笙也鲜有这种感觉,但这会儿她猛烈地意识到。
他离她很远。
周衍立刻否认道:“不是。”
他捏了捏她的脸:“公司决策上的事而已,跟你个小朋友怎么能扯上关系。”
余笙盯着他深邃漂亮的桃花眼,辨认他是不是在说谎:“那你举手发誓。”
周衍举手右手的三根手指,听从命令地说:“我发誓,刚跟我爸吵架的话题和余笙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完他又笑了,问她:“那说谎了会得到惩罚吗?”
幼儿园的人都知道,说谎要挨天打雷劈。
但余笙抿嘴,只是摇了摇头。她舍不得这个惩罚应验。
她钻进周衍怀里,搂住他脖子,小声说:“要吃甜点。”
嗜甜是人类从祖先开始便进化出的本能,甜意味着葡萄糖和能量,是赖以生存的关键。
余笙吃过甜到发腻的黑森林蛋糕以后,心情又好起来。她躲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
周衍在办公桌上处理文件,他偶尔会出去,却没有让其他人再进来。
*
等周衍处理完事情,余笙要求又在办公室里多呆了一会儿,然后才下楼。她脸皮薄,不想再遇上那么多人。
乘坐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余笙看见远远的两个人,一男一女并行,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有说有笑。
她凝住神。悄无声息地收紧了五一的牵引绳。略微熟悉的侧影。有几年没见过,但这辈子余笙都认得出来。
周衍敏锐地捕捉到余笙的表情变化,问:“怎么了?”
余笙笑了笑:“好像看到熟人了,但应该是看错了。”
走到车旁,周衍帮她拉开车门:“不过去问下?”
“不去,我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在这儿哪能碰上熟人。”余笙语气轻松,自顾自地系上安全带。
“我不算你熟人?”周衍半开玩笑地问她。
余笙用力摁下安全带上的卡扣,转过头看着他,表情认真地说:“你不算。”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在她洋葱剥开一般的社交圈里就被划分到最里面,只是周衍不知道而已。
现在两个人的关系还有新的一层定义。
“你是我男朋友。”
周衍本要发动汽车的动作彻底停滞。
他问过余笙很多次,求过余笙很多次。
现在他终于在她这儿得到了接纳的答案,他一直想要的,为之努力的答案。
*
余笙在晚上吃上了心爱的番茄炒蛋,一晚上周衍比她还沉默,他看着余笙如往常一样把碗里的米饭捣得稀碎。
晚餐后,他陪余笙一同出门牵着五一解决狗狗的排泄问题。回家以后,他又静静地坐在沙发旁边,见证她在游戏里拿下了又一个白金奖杯。
余笙感觉他哪里不太对劲,等她终于发掘出答案,为时已晚。
周衍第一次在夜晚蛊惑她,抓住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摆里,触碰到烫人的线条。
他问她:“可不可以?”
余笙掉进周衍浓墨重彩的瞳孔里,看见他额头渗出的汗珠。如果她今天说不,他可能会死在这里。所以余笙没有办法摇头。然后她便受到猛烈的撞击,像沉重的船锚被抛到海底。
余笙说不出完整的话,唇齿间只能溢出破碎的字眼。
她的名字如同半夜里的汽笛声在耳边响起。
周衍咬着她的耳朵:“笙笙…”
“我爱你。”
*
第二天起来,余笙伸腿去够住床底的拖鞋都费劲,她抓过手机给周衍发了条消息,控诉他的罪行:【以后不能这么用力了。】
在洗漱完吃早饭的时候,余笙收到周衍的回复,但只有一个简单的符号。
【?】
余笙搅拌着碗里的麦片,等到它们和牛奶一起变成碗底的烂泥。她刚拿起勺子,接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电话。
余正嵘问:“笙笙,爸爸来京谈生意了。你今天有空吗?”
“有。”
“那我来接你。”
余笙没心情继续享用早餐,她把整碗混合物倒进了垃圾桶。
余正嵘以为余笙住在以前他和陈婉清买的房子里,但没想到余笙给了他一个陌生地址。
余笙坐进车里,看见副驾驶上同样坐了个女人,和之前在地下停车场一身干练的正装不同,现在女人穿了套宽松的休闲服。
余笙微信里还有女人的好友,备注是尚助理。
实际上,余笙和尚姗婷在微信联系的次数比和余正嵘还多,但几乎都是公式化的问答。
“余小姐,你爸爸委托我再给你英国的卡里打一笔钱。”
“你爸爸给你定了生日礼物,我已经和店员联系过了,你直接过去报名字取货就行。”
“余小姐,新年快乐。”
余正嵘转过头打断余笙的思绪:“笙笙想吃什么?”
余笙撤回打量的视线:“我都可以。”
她不做填空题。”那吃法餐?”
尚姗婷转过头轻轻打了余正嵘撑在方向盘的手:“笙笙刚从国外回来,吃什么西餐?还是吃中餐吧。笙笙喜欢吃粤菜吗”
“可以。” 余笙盯着尚姗婷纤细的手,婉白的手腕上戴了串梵克雅宝的四叶草手链,细细的手链伴着幅度抖起来。
这个拍打举动远远超出了普通上下级的关系界限,隐隐透着情人间的亲昵和调情。
坐在后排的余笙迅速意识到,她过去的那些生日礼物不是余正嵘挑的,父亲不会花心思去发掘现在的小女生都喜欢什么,他只会随着他的想法来。比如十八岁的那辆兰博基尼,普通人眼里昂贵又拉风,但对于余笙来说只是个摆放在地下车库里吃灰的模型。
再往后的礼物就变了,Hermes的手包,Miumiu的系列成衣,一模一样的梵克雅宝四叶草手链。
完美符合年轻女孩对当下时尚潮流的追捧。
因为这些礼物是尚姗婷选的。
原来两个人很早便在她这儿露出了马脚,但余笙以前没有留意到这些琐碎的细节,关于她父亲早已打算脱离这个家庭的细节。
余笙庆幸当时卖掉了所有东西,如果现在她手上带着一条同款的白贝母手链,她很难不保证当场把昨天的晚饭一起呕吐出来。
在饭桌上,余正嵘对余笙嘘寒问暖,仿佛家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或者说假装他和陈婉清的争执并不会影响到父女二人的关系。
什么样的父亲会带出轨对象来和原配的女儿吃饭。
余笙用筷子狠狠地戳在东星斑
白嫩光滑的鱼肉表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
“听说你身体原因休学回来放段时间假?”
余笙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余正嵘点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沪市一趟?有几套房子要过户,需要你当面签字。”
余笙停止折磨鱼肉,瞥了尚姗婷一眼,对方努力在控制,但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变差。
她重新举起筷子,插在鱼鳃里,把东星斑的鱼头戳了下来,浅浅地笑了下。
“好啊。”
第48章 第 48 章 她养的那条狗是我
这周六上午, 两个人按照原计划把家里翻了个遍,但还是没找到余笙的兔子。五一还以为在玩游戏,跟在她后面打圈。
检查完最后一个角落, 余笙转过头,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
那只兔子是JellyCat中的热门款式。
“我们可以重新再去买一个。”周衍知道这不是好提议。
哲学上有个经典悖论, 叫忒修斯之船。如果船上的木头逐渐被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虽然余笙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一个外观和材料完全一模一样的兔子,但那只兔子不会是阿贝贝。
果然不出意料地,她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要。”
余笙想了想,又说:“我第二喜欢的阿贝贝在伦敦。我可以先用第三喜欢的。”
“你所有的玩具我都带回来了。”周衍非常确信他没有落下任何一个。
“当然没有, 因为第二喜欢的喷火龙被我锁在了柜子里。”
“为什么要锁在柜子里?”
在伦敦光收拾就花了他大半个小时。她的玩具被一股脑凌乱地堆在床上,再多一个也不会影响那座小山的大小。
“因为它叫Smaug,史矛德就是要被锁在孤山里。”
周衍沉默下来,这是经典系列电影《霍比特人》里的剧情。过一会儿,他又问:“那你第三喜欢的是哪一个?”
余笙坚定地回答:“剩下所有都是第三喜欢的。”
“……”
周衍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他着实跟不上余笙天马行空的脑回路:“你下午还要出门吗?”
余笙点头:“要。我和方菡要一起去上课。”
*
在咖啡教室的下午,方菡向余笙吐槽了中茂广场某个奢侈品新来的SA。
“以前那个?离职了啊。那个宝贝SA如果不离职, 我怎么可能会换?!”
“我在他们店里今年已经消费了两百个。我的天, 现在才几月?结果陪朋友去店里的时候那个新来的SA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送。”
…
余笙听了这位miumiu女孩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午她人生中到目前为止遭遇的最大滑铁卢。
余笙用最土味但是最合心意的方式安慰她:“那我们换家店换个SA买。”
方菡化悲痛为力量,握住余笙的手:“你说的对,我准备下次飞沪市买, 我有个小姐妹说给我介绍个人美心善的新SA。对了,笙笙,你不是沪市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是,但是我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座城市早已变成名义上的家乡,这几年她回去的次数可能还没有方菡去玩的多。
课程结束后, 方菡照例想让自家司机捎余笙一截。被余笙拒绝了。
她没想到前脚和方菡说了再见,后脚就能碰见不想见的人。
王一松自从电话被拉黑以后,联系不上余笙,但从另外一个兄弟的女友口中意外得知方菡和余笙走得近,朋友圈里经常晒二人出去打卡的合照。
兜兜转转一圈,他找到这儿。
“余笙。”王一松叫住她。
*
最近王一松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到了争遗产最关键的节骨眼上,王父公司名下的工程陆陆续续爆雷,起初还以为是小水花,翻不起大浪,赔点儿款就过去了,后来越来越不对劲,交付日期过了十多年的项目都被挖出来。
王一松托了几层关系才给周衍递上话信,没想到对方居然应下邀约。那天在会所他本应该打听清楚,但周衍一上来只说一句话:“我敬王少一杯。”
周衍喝一杯,他要喝十杯。
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急剧升高,远超过肝脏的代谢能力,于是多余的酒精被运送到心脏和大脑。王一松玩得最野的时候,都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神志不清起来,以为还在伦敦,搂着旁边的软玉,手开始不老实。
视野里最后一幕,包厢门口站了女孩,然后周衍猛地起身要追出去。
王一松残留的意识里想起他今天的目的,拉住周衍的衣服,说:“你知道余笙在伦敦包养过一个男的吗?”
“你可以随便找个我们这在伦敦留学的人问,大家都知道,她当时养了条狗。”
周衍的眼神淬了冰,慢条斯理地褪下被碰过的夹克,留下一句让王一松万劫不复的话:“你说得对,但她养的那条狗是我。”
然后周衍追出门去。
王一松的酒意吓醒一半。
他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等看到呕吐物中的暗红色,周围人才反应过来他不仅仅是简单的醉酒,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王一松一辈子没想过自己有这一天,在风花雪月的会所门口被救护车拉走。
急诊病例上写着酒精中毒加胃穿孔,王一松在手术台上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胃组织。他还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时候,接到王母的电话,那头哭天撼地地告诉他,王父因公司偷.税漏.税被带走了。
输液袋里冰凉的药液一滴一滴进入他的身体,点水成冰。
王一松认知到,他弄错了方向。
宋成致的那句话远比他想的还深奥。他以为余笙是回国才攀上的高枝,所以他才敢在周衍面前说那种诋毁的话。他不信对方能容得下那颗沙子。
万万没想到。
伦敦那么大个城市,那么多留学的二代少爷,大家开着超跑在街上炸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周衍来过伦敦。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像江户时代匿于暗夜之中的忍者,轻易被人忽略。
如今那个忍者从黑暗里走出来,致命的刀抵在王一松的脖子上。
*
余笙上下打量两眼站在她面前的人。
王一松还是满身潮牌,但之前身上那股风流潇洒劲儿消磨殆尽,下巴的青茬没刮干净,面容疲态尽显,像动物园里淋过雨梳理不整齐羽毛的孔雀。
王一松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你让周衍做的吗?”
“做什么?”余笙平静地问他。
其实她不知道王一松在说什么东西。但周衍做什么余笙都不觉得奇怪。
“我家公司被人举报了,我爸还在局子里蹲着的。”王一松死死盯着她。
“那挺好的。”
虽然余笙已经连着陈婉清的联系方式一起拉黑了,但如果王家到这个地步,陈婉清大概也没兴趣。陈婉清要的从来不是王家,也可以是张家
李家。她要的是一张门票,但现在王家已经被踢下船。
余笙继续说:“不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吗?恶人自有恶报。”
“好聚好散不行?你在我这有什么实质性损失吗?是你妈非要把你送进我们家门的。”
“好、聚、好、散。”余笙念了遍这四个字,低头弯下唇,“你弄错了。我们从来没有聚过,那也谈不上散。”
“你不是真心实意地要道歉,你不过后悔惹了惹不起的人而已。如果不是周衍,或者他是个普通人,你今天还会来找我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执棋之人从不后悔落子,只后悔落错了位置。
余笙转身,刚好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车驶过来,停在她面前。
周衍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她最爱的甜品店的LOGO。
周衍也看到余笙背后的王一松,明白过来。
"你带五一去车上等我。"他把甜点袋子塞到余笙手里
,帮她关上车门。
周衍缓缓转过身,换了副另外一副冷硬的表情:“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说,而不是找她,她并不想看见你。”
王一松默默地捏紧手指:“你做的,对不对?”
周衍淡淡地说:“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本事。”
“不能放一马吗?”
周衍像听到一个笑话,短促的气音响在空气里。过好一会儿,他静静地看着王一松说:“你当初放过她了吗?”
果然是因为余笙。
王一松胸膛起伏,沙声问:“你做这种事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周衍的笑容凝固在唇边,倏地看向他,眼神里含有刀光剑影,“你们家配说这两个字吗。你爹私吞进肚子的那十位数是我硬给他塞进去还是怎么着?你不该祈祷下你账户上没有黑账么?现在逃回伦敦还来得及。哦不对,你的出境限制令下来了。”
王一松被戳中痛点,眼睛猩红,脸色跟鬼一样。他当然不干净。王父向海外转移资产的时候,收款人名字正是王一松。
周衍垂下眼,左手在右手冷白的腕骨上来回摩擦:“你该庆幸今天余笙在场,不然就不是谈话这么简单。”
“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来找她麻烦。”
王一松感受到胃里强烈的痉挛感,他不得不蹲下来,胃酸不可抑制地喷溅到地上。
周衍面无表情地转身,拉开车门。
坐回车里,他看见余笙正在副驾驶专心致志地消灭奶油泡芙:“下午玩得开心吗?”
余笙点头,嘴角沾了点白色的奶油。
周衍伸出手,用拇指帮她蹭干净。
余笙吞下嘴里的甜点,出声:“他会进监狱吗?”
周衍反问她:“你想他进监狱吗?”
余笙惊愕转头看他。
“我没那么大本事。”周衍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从现有的资料证据来看,他大概率要跟着进去。”
“挺好的。”
余笙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每一个坏人都会受到惩罚。
但这一次,铸铁的断头台落在了该落下的地方。
第49章 第 49 章 在二十一岁这年,她决定……
惊蛰的春雷叫醒了冬眠动物, 但没能驱散余笙越来越多的睡意。
她连续多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以后蜷缩在被子里,通过手机网络接触外面的世界。周衍会在早上叫醒她一次, 等她服过药以后, 他再出门遛狗。
余笙从社交媒体上刷到了关于王家的更多新闻, 看到那个金额的时候,她下意识用手指掰着数了一遍。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拿走这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放下手机,余笙平躺着顶住天花板,乌黑的头发像水藻一样散开在枕头上。
这个场景她在伦敦的时候时常发生,但现在余笙不需要再频繁光顾理发店,用新长出来的头发提醒自己又多活了一个月。
余笙和周衍在疾病这件事上达成新的共识:她没有足够的情绪控制能力。
这是一种疾病, 不受她控制的疾病。
余笙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试图去扮演过一个正常人,也很好地完成了这个角色。但当她露出一丁点马脚的时候,她会陷入深深的沮丧和自责。
在和陆姗央面谈的时候,余笙可以坦然叙述病情,但那个时候的她仍然从潜意识里渴望自己是个完全健康的普通人。那些长时间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创伤一直折磨她。
但如今的余笙发现当她真正接纳了这件事以后,她和疾病开始有新的共生方式。
在二十一岁这年, 余笙决定放过自己。
周衍告诉她:“没有糖尿病人会责怪自己控制不了胰岛素的分泌。”
所以他也不会对她说“你要高兴起来”或者“别难过”之类的话。
他只会问她:“你要不要吃黑森林蛋糕?”
“你下午打算去上课吗?”
“晚上我们一起玩会儿游戏?”
…
余笙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需要依赖他的事实。周衍变成最后一道永远不会被冲垮的防线。
下午天气好时, 余笙会去医院看望小安,她拜托护士把新买的游戏卡带交给小安,然后她一个人坐在走廊上长久地发呆。
直到他来接她。
如果某天下午连出门的力气也没有, 那余笙便窝在床上看会儿书。她买了很多纸质书,但她的阅读习惯和吃饭一样糟糕,这本翻两页,那本翻两页,持续性消磨时间。
*
等低落的状态消散, 余笙又捡回些许精气神,她和方菡重新约了去沪市的时间,方菡要多留一周找朋友聚一聚,余笙则坚持自己要当天来回。
那个店里的SA果真把方菡哄得心花怒放,方菡包下了这个品牌早春系列的所有单品。
这个系列名为“繁花似锦”,余笙看中一串珐琅手链,细细的链子上垂挂着鲜俏的花朵,翩翩起舞的蝴蝶立在椭圆形刻面的玻璃宝石之上。
一番纠结之后,余笙决定顺从内心,把春天留在手腕上。
方菡买的东西太多。SA整理好每一个购物盒,用纸箱仔细打包好,帮忙隔日发回上京。
离开前,两个路过商场二楼的一家乐器店。这种店铺的目标客户大多是望女成凤望子成龙的小朋友家长。但余笙还是走了进去。
店员观察二人的穿着打扮,听说余笙打算买一把小提琴,立马拿出店里最贵的一款,吹得天花乱坠:“这个是意大利进口,匠人手工打造,是音乐大师乔瓦尼用过的同款”
余笙试了下音色,浑浊又晦涩,和当初她手里的那把琴属实相差甚远。
店员又连连夸赞她的拉琴天赋,还问她是不是已经考过小提琴十级的证书。
“没有。”余笙放下琴,说,“你帮我把琴包起来吧。”
趁着店员去拿包装盒,方菡拉过余笙的手,悄悄问她:“这琴真有她说的那么牛吗?”
余笙淡定地回答:“乔瓦尼是弹钢琴的。”
方菡猛烈地咳嗽起来,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余笙在刷卡的时候,拿出另外一张黑色的卡片。目前她自个儿兜里的几两碎银交不起这笔智商税,只能是周衍来。
从沪市飞回上京,从廊桥下来,余笙一路小跑到出口,她看见熟悉的一人一狗。
周衍张开双臂,将她迎了个满怀。
余笙踮脚,亲下他右脸颊下侧,说:“我今天刷了你的卡。”
周衍笑眼看她:“是吗?我没看短信提示,你买了什么?”
余笙把巨大的购物袋塞到他手里,蹲下来摸五一圆滚滚的脑袋:“买了把琴。”
“小提琴吗?”
余笙站起来重重地点下头,自然而然地接过五一的牵引绳。
周衍凝住神,牵起她的手,说:“我以为你不想再拉小提琴。”
余笙先行迈开步子往前走,像拉着家长去买糖的小朋友:“想再试一试。”
他垂下眼,思考一会儿,温声笑道:“好,那就再试试。”
*
清晨,余笙迷迷糊糊地被叫醒,她睁开眼看见周衍已经穿戴整齐,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柜上:“吃药,吃完药再睡。”
“我要起床。”余笙拉住他胳膊,借着力道从床上翻起来。
周衍看她睡眼朦胧:“你可以再睡会儿。”
余笙摇头:“不行,我要陪五一出去。我已经一周没有带五一早上出过门了。”
看她执拗的表情,周衍蹲下来把余笙的脚放在他腿上,给她套上羊羔绒的袜子穿上拖鞋。
“阿衍。”余笙叫他名字。
周衍抬头:“嗯?”
余笙想不起要说什么,她只是想叫他的名字,卡壳儿半天。
周衍耐心地等她组织好语言。
余笙憋出一个问题:“我的药是不是快吃完了?”
周衍掐了下时间表:“还有半个月。”
意味着半个月后,她的最佳选择是回伦敦找陆姗央开下一轮的药,算起来她已经有两个月没去复查,这个时长很危险。
周衍摸下她的头:“我这边事情快处理完了,如果你想的话,下周就可
以回去。距离下次开学还有小半年,我们也可以去其他地方旅游。你想看烟火大会吗?想的话我们可以去日本。或者去美国玩玩,你不是一直想去奥兰多的环球影城和迪士尼吗?”
余笙眼眶酸酸涩涩,想哭。她低头,环住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他的肩胛骨上:“我想和你呆一起。”
周衍的手托住她的后脑勺:“那你要不要和我去公司?CBD那一圈有很多咖啡店,你可以到处吃甜点。”
但余笙的记事本上今天写了其他待办事项。
遛完五一以后,她打算把所有的阿贝贝都丢进洗衣机清洗一遍。
然后下午练会儿琴。
“我要在家。”
“好。那我下午早点回来。如果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余笙在他衬衣上闷闷地发出嗯的一声。
周衍对她的纵容也不是无限制的,对尺度的把握恰到好处。反而让余笙更加心安:她并没有拖垮他的生活。
*
吃过早饭以后,余笙和周衍一起下楼。
电梯到达一楼,她牵着五一出去,然后蹲下来举起五一的狗爪:“跟爸比说再见噢。”
昨夜下过小雨,空气中泛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将金色的光点洒在湿漉漉的水坑中。
五一的兴奋到达巅峰,拽着余笙往前走。以往五六次标记点就该结束,今天它硬生生憋到了第十颗树下。
余笙不知道小狗的心思,在想明明早上水盆里的水没有减少太多,为什么五一能尿这么多泡。
她也不知道周衍虽然在上一周里帮她完成了遛狗的任务,但也只限于完成任务,他在确认五一已经解决完毕排泄问题以后就会带着狗往回走。
换作余笙的话,她会带五一再接着溜达,去两条街以外的商场拐角处的星巴克给小狗要一杯爪布奇诺。
相隔一周后,五一终于又吃上它心爱的奶油。
余笙则买了一袋贝果和一杯热牛奶。
遛狗回来,余笙在小区门口被一个男子拦住。
“余小姐。”对方只点下头,叫了她的名字。
余笙却已经知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侧目看向停在路边的轿车,犹如一个巨大的黑盒,等待吞噬来者。
“我妈找我吗?”
“对,她在车上等你很久了。”
余笙走过去,不等男子帮她开门,她自己拧开门把手。
陈婉清放下手中的杂志,瞥见余笙腿边的生物,立刻皱起眉:“别让畜生上来。”
余笙收紧绳,迎上陈婉清嫌恶的视线,说:“那我也不上去了,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讲吧。”
母女二人无声地对视,如同互相凝视彼此的深渊。
凛冬过境以后,余笙把羽绒服换成了冲锋夹克,失去臃肿的鹅绒,她的身体比冬天时候看起来更单薄,站在车外面,像一张纸在风中摇曳。
一张纸是没有办法永远对折下去的。每次折叠都会使纸张的厚度翻倍,纸张叠加的层数呈指数级增长,薄薄的纸会越来越厚,越来越坚韧。
陈婉清率先挪开了目光,整理好腿上的几本杂志,丢到另一边座位上:“余笙,你翅膀真硬了,我的电话都敢拉黑了。”
“看新闻了吗?你还真是有点狗屎运,一拖再拖,倒把一个大坑拖过去了。”
“明天我让司机来接你,回陈家吃饭。”
余笙沉默一会儿,答应下来:“好。”
她也需要找陈婉清拿回护照,如果有外公外婆在场或许更加便利。王家出事以后,她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回伦敦接着上学。
像陈婉清这样蛇蝎心思的人不会放过她,会接着联络张家李家。陈婉清流连忘返的那个瘴气贵妇圈子里总有一个坑可以挑出来。
血脉相连的人一定知道彼此最薄弱的地方。
陈婉清是个要脸的人,哪怕那张脸上沾满浮于表面的脂粉。所以她不会立刻行动,会等这阵子风头先过去。
迟早有一天陈婉清会发现周衍的存在。
余笙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她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
“再见。”余笙笑着跟母亲告别,砰地一声帮陈婉清关上车门。
第50章 第 50 章 不贰过。
余笙牵着五一进入小区, 看似神色如常,她进楼刷卡按电梯的时候,手在颤, 不受控制地抖。她从心理上克服了恐惧, 身体的应激反应还没完全消失。
到家以后, 余笙脱掉鞋,挂起外套,和以前一样去给五一准备了狗饭。
狗盆里新鲜的牛肉、硬邦邦的肝冻、缤纷的蔬菜水果拌在一起。客厅里的声音只剩下五一牙齿和食物绞在一起的咀嚼声。
余笙趁着五一吃东西的功夫,把她的一大筐阿贝贝从房间里搬出来,挨个挨个塞进洗衣机。但毛绒玩具太多,又占体积, 塞了不到筐的一半,洗衣机的滚筒便被装满了。
余笙按下清洗的启动键,然后拿出记事本把第一项和第二项一起划掉。
然后她拆掉那把号称“大师同款”的小提琴的外包装盒,琴弓上抹上松香。花了很长时间,余笙才调好新琴的音准。
余笙又一次拉响熟悉的《命运交响曲》。
她拉得并不好。再有天赋的小提琴手也需要日复一日地练习,但余笙距离上一次碰琴已经过去两个月。
劣势的琴弦发出沉闷的声音,单调又呆板。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看见女人的子宫诞生新的生命, 女孩在医院呱呱坠地, 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长大,接过小提琴,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放声哭泣。
一曲终毕, 余笙才发现琴弓上的弓毛断掉小半撮,像杂乱的马尾巴一样飞起来。
浴室里,花洒喷出温暖的水流,带走脊背的汗,但余笙感觉浑身发冷。
她裹着浴巾跌落在沙发上, 似乎被人抽走了一半的灵魂。
周衍在沙发上给她准备了空调毯,防止她打游戏的时候着凉。余笙像袋鼠幼崽躲进育儿袋一样蜷缩进空调被里。
五一跳到沙发上,凑过来拼命舔。
余笙哭起来,眼泪混杂口水,挂在她素白的脸上。
五一跑开了,不知道去了哪个角落,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那只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兔子。
她最喜欢的那个阿贝贝。
*
【晚上要吃什么吗?】
【我准备回家。】
周衍在离开办公室前发给余笙的微信。
等他到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她还没有回复。
余笙也许睡着了。他提前完成了工作回家,现在才刚过四点抑郁期的她还在午睡也不是奇怪的事。
周衍推开客厅的门,微风正好掀开落地窗帘的缝,一缕光亮爬上实木地板。
屋里没有一个人。
“余笙?”他尝试叫她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周衍看见桌上被打开的小提琴盒,掉落在地上的琴弓,地板上湿漉漉的脚印。
冰冷的潮水迅速涌上心头,周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今天就把余笙带在身边。
周衍在手机上拨通了电话,客厅里与此同时碰出欢快的歌曲声,他在沙发的缝隙里捡到了余笙的手机。
当他准备打开Apple ID的查找功能时,更远处传来狗叫,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从地底下传过来。
最终周衍顺着五一的叫声,找到了躲在衣帽间深处的余笙。
她裹着那条祖母格的花毯,躲在他的一排外套下面,怀里搂着消失了很多天丑丑的兔子。
周衍听见灵魂落地的声音,心软下来,又揪着疼。他蹲下来,想把余笙抱出来。
余笙没有像往常伸出手迎接他,而是嘴抿成一条线,紧紧盯着他右手腕上的机械表,不敢看他泛红的眼睛。
她再一次食言。下午在沙发上Apple Wa
tch的心率检测功能提醒她,出现窦性心律不齐。但她没有给周衍打电话。
“没事了。”周衍声音嘶哑地安慰她。
余笙的眼眶里蓄起浅浅的水湾:“我不是故意的。”
周衍靠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沉默地思考着。
余笙靠在他胸口,抓住他的衬衣,哭声低得只有他能听见,哭到心都空了。
两个人在衣帽间里呆了很久,余笙流干了泪腺能流出来的所有水分。她肿着眼睛,腾出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捏着兔子的耳朵,说:“我明天要去我妈妈那儿吃饭。”
本应该很普通温暖的一句话切得支离破碎。
周衍收紧手臂,嘴唇贴在耳朵上:“我陪你去。”
余笙摇头:“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还有外公外婆。”余笙固执地坚持,她缄默一会儿,说,“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回伦敦。”
“我不想再看见她了。”
*
第二天,周衍把余笙送到楼下。
余笙看他面色凝重,把他牵她的手往下拽:“我只是去吃个饭。”
周衍低头凝视余笙清澈的双眼,没办法跟她描述昨天他到家时候手机铃声从沙发缝里响起的恐惧感。
“你把地址共享给我,吃完我来接你。”
余笙看到了尽职尽责的司机在路边站着等她。
周衍在确认余笙开启了位置共享功能后,才允许她上车。
黑色轿车汇入在柏油马路上的车流。
周衍面无表情地打出车钥匙,解锁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打开手机的导航功能,看着那个逐渐远离的黄色小点。他启动了咆哮的引擎。
人生的信条永远有用:不贰过。
车程开到一半,余笙很快发现这不是去陈家的路。
外公外婆住的宅子在僻静的郊区,而周围越来越嘈杂,路上车水马龙,明显在往一环里开。
“这是去哪儿?”余笙冷声质问。
司机公式化地回答她:“今天陈总选的枣台区一家米其林三星的地中海餐厅。”
“大家都去吗?”
司机没有再回应她,但也没有骗她。
轿车确停在一处蓝白相间的建筑前面,招牌上挂着意大利语的餐厅名字。
余笙下车到门口,立刻有接待员迎上来询问她的预约时留的名字。
在接待员的带领下,余笙跟着上了三楼,停在一间包厢门口。她推开门。
墙壁上挂着意大利的风景画,地中海风格瓷砖颜色鲜艳。桌子上摆放装有橄榄枝装饰的小瓶子,自然而简约的风格,和余笙在圣托里尼见过的一样。
但诺大的房间里面,只有陈婉清一个人在等她。
余笙站在门口:“外公外婆他们呢?”
“今天就我们两个人。”陈婉清自顾自地翻看菜单上的今日菜品介绍。
“你和我说的回陈家吃饭。”
陈婉清掀起描摹细致的丹凤眼看她:“我不这样说,你会来吗?”
“站着干什么?坐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服务员。”
余笙决定主动出击:“我想要我的护照。”
陈婉清像早有预料,似笑非笑地说:“怎么,想回英国啊?”
“我呆这儿也没用了。”余笙还想继续说。
但门被打开,服务员端着前菜进来。
余笙闭上嘴,看着一盘外皮金黄的煎奶酪放在她面前。她最讨厌成块的奶酪,隔老远闻到奶油般的甜味,一口咬下去满嘴奶制品没处理干净的腥味。
米其林三星级别的餐厅不可能出现预制菜。
陈婉清在她到达之前就决定好了这顿饭要吃什么。主厨精心准备的餐点准时被点上来,陈婉清连她什么时候到达都算好了。
完成使命的服务员又一次出门。
陈婉清面带嘲意地说:“余笙,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在伦敦花的每一分钱现在都得从我口袋里出,你肆无忌惮刷卡的时候想过这点吗?”
余笙沉默。在拉出银行账单之前,她不知道。
这是少数衣食无忧的留学生状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银行卡余额不够就刷信用卡,一个月花掉当地普通人一年的工资。如果回头被问起来,就撒个娇说最近压力太大需要放松,然后父母会心疼地再往银行卡汇一大笔钱,嘱咐要注意身体。
陈婉清和余正嵘从来没问过余笙花钱买了什么。
所以她也不需要解释。
与银行流水日渐累积的庞大数字正好反过来,亲人关系越来越薄弱,最后魂飞湮灭。
陈婉清轻而易举地瞧穿了她的想法:“你想问余正嵘?他还没跟你讲吗?那个贱人要生了。余笙,知道吗,你马上就有个小二十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了。龙生龙凤生凤,山沟沟里跑出来的老鼠也是会打洞,四十多岁了还整天想着抱个儿子”
陈婉清喋喋不休地数落余正嵘的罪过。
一股恶心感从胃底部上升到喉咙,余笙想要干呕。
陈婉清的话像电流一样刺激她的大脑皮层。吊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越来越刺眼,余笙听见啪地一声,像是有人把灯关了,视野里又暗下来。
余笙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幻觉了,这个是非常危险的症状。按照陆姗央的叮嘱,如果出现幻觉的情况,需要第二天立刻去诊所复查。
她摸到Apple Watch的侧边按钮,用力按下去,然后僵硬地转过头,视野里微弱的光打在陈婉清扭曲的脸上,纯白色的墙皮像雪花一样脱落。她再低头的时候,奶酪彷佛活过来一样在盘子蠕动。
似曾相似的一面,余笙在哪儿经历过。
她几乎把游戏内容和现实世界弄混了。那个名为《厨房》的demo一经发布,在玩家中引起巨大讨论,许多人误以为《P.T.》项目被重启了。
在游戏里,她不用忍受任何人。
余笙转过头,张开嘴,吐出实话:“你不觉得你也很可怜吗?”
“什么?”陈婉清停下手,盘子的奶酪刚被挖开一小块。
余笙费力地转动大脑里的零件,回想起当时的场景。
无聊的下午茶聚会,当觉得泼妇们的话题实在聊不完的时候,她会躲去卫生间。在隔间里,她听到了遮羞布下面更多的话。
“陈婉清怎么好意思带人来,我要是生了个这种女儿,早送出国藏起来了。”
“听说这种精神病会遗传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她讲话偶尔疯疯癫癫,搞不好脑子也有问题。”
“谁知道的,嫁个那种人,又生个傻子,是个人都得疯吧。”
那些话像刻在录音磁带上一样刻在她脑子里,这会儿又被翻出来,从她嘴里重新播放。
她给周衍表演过的,惟妙惟肖的模仿能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
余笙不知道这些话远比她想象中的威力还大。
因为挖出了一个陈婉清不为人知的事实。
余笙看见陈婉清举起那把餐刀的一瞬间,精准地预判了陈婉清的下一步动作,因为这个场景她在游戏里经历过。
陈婉清五指向下握着反光的刀,猛地向她刺过来。
余笙举起双手,死死捏住陈婉清拿刀的手腕。她脑子愈发混乱,彻底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游戏也是第一人称的,她仿佛回到那个暗不见天日的湖边屋宅,在走廊里和举着刀的女人搏斗。
如果按照记忆里的游戏时间线进行,陈婉清会把刀刺进她的肩膀。
然后呢,然后她该干什么。
游戏里的台词一句一句碰进她的耳蜗里。
“我做了坏事,我活该这样。”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
头剧烈地痛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
要用一把斧子劈回去,直指女子最脆弱的脖子,等鲜血流出来以后,她就可以操纵自己离开这个房间。
“余笙——”
但余笙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游戏里她不叫余笙,那部作品的主角叫伊森。
余笙颤抖着身体,猛地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她分辨出声音的来源。
周衍在叫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