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那便——”
“陛下。”一道略有些慈祥平和的声音响起。
是一直没说话的陈相国。
虽然听上去语气是慈祥平和,但却是直接打断了苏拂苓的话。
“可想清楚了,若是改了,要如何给先前的那些罪奴交代?”
“以后的罪奴,又要如何处理?是全部流放戍边?还是进矿山做苦役?”
“总不能全都关在牢狱里。”
“有吃有住,只怕有些人会巴不得作奸犯科,给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
“若是戍边或苦役,那么几个地方,陛下可有把握,那些算不清楚的盘根错节的婚姻嫁娶,熟识的罪奴会不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若是去到了,又有几个?有多少?那么多的罪奴,若是集结起来,又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还有那些山里,边境的贫困山民,若是取消了罪奴填户制,她们便少了近乎一半的配偶来源,又会不会滋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
“陛下,您是天女,是整个大夏的领袖。”
“也是明君。”
“那么您所有的提议与决策,都要站在大夏的角度,站在大夏的未来去看、去想。”
“万万不能因为自己姓苏,或者阿娘姓柳,便站在世家或者清流的角度,更不能因为意外接触到了罪奴,就站在犯错的罪人的角度去将心比心。”
听了陈相国的话,六部尚书几乎都变了脸色,就说陛下怎么忽然打起了罪奴填户制的主意,有传言当初柳妃出事,陛下是逃亡混进了罪奴堆里,这才活了下来。
如今看来,只怕传言非虚。
“那就乱套了。”
陈相国的语气仍然温和,问出的话却无比犀利:
“陛下是想要眼皮子底下的可控,还是阴暗处的不知不觉?”
许易水有些没想到,大殿里议事的一共有八个人,六部尚书加上陈相国和苏拂苓,竟然只有两个人支持修改罪奴填户制。
是的,面对陈相国最后的询问,苏拂苓选择了沉默和中立。
但是,中立是有偏向的。
敌人的中立是在帮你,而如果是同盟的中立,就是选择了偏向你的敌人。
“看来,还是得拜托你劝一劝。”
孟寒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许易水。
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总觉得孟寒雁的声音有些过于幽冷了。
她们两人吃饭的话,其他人在的确就不合适了。
莲心将几位肱股之臣引去偏殿吃饭,金銮殿后殿的八仙桌边,就只剩下了苏拂苓和许易水。
华贵的帝王冠冕被摘了下来,撂在一边,苏拂苓左手指着脑袋,神色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我还以为,你会坚决改制。”
许易水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上。
“你都听到了?”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苏拂苓的疲惫明显缓和了不少,眼睛亮晶晶的。
“很难不听见。”金銮殿的隔音并不算太好,后殿本来也是帝王办公或者午睡小憩的地方,所以书房、卧室还有吃饭的大厅,都是用屏风简单隔开了一下而已。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双手手背交叠在一起,苏拂苓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手背上,望向许易水。
“许易水……前世,我改制过。”
“但结果并不好。”
那张精致的帝王脸上,竟然流露出些委屈脆弱的小女儿情态。
“陈相国说的话,几乎都一一应验了。”
上一世,苏拂苓刚恢复记忆不久,设身处地的经历了罪奴的一切,还有岚月姐姐的种种情形,悲愤、屈辱、沉痛……
各种心情交加之下,登上皇位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制。
废除罪奴填户制度。
大半个朝廷的人跪下来求她收回成命,甚至有两位老臣要撞柱死谏,但都没能阻挡她废制,甚至被她借着机会,清洗了好一番的朝堂。
“刚废制的前半年,举国的罪奴和朝中更迭后半数的官员,都在称赞我的英明之举与仁君之心。”
“但不到一年,刑部接到的犯事的人便往上翻了一倍不止。”
“我朝罪分三等,凡经衙门判处有罪者,皆剥夺良籍入罪籍。”
苏拂苓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三等罪轻者囚刑,月余到三年不等。”
“二等次重者流刑,徭役、戍边或填户。”
“一等重罪者死刑。”
“填户一废止,为了避免过多的熟识的罪奴聚集在一处,此重罪者有一部分便只能扩充去囚刑,时限加长到了五年。”
“那些本就居无定所饱饥不知的流民地痞无赖,便故意犯次重罪,把牢狱当成了庇护所。”
“到第三年的时候,陆续有许多贫苦人家的未食扶桑叶的孩子失踪,甚至官宦财豪家的小姐逛个花灯的功夫,人也会不见。”
“这是……”许易水想不到缘由,“为何?”
“拐卖。”苏拂苓道。
“拐卖?”
从字面上,许易水很快就大概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一些因为意外而再难生育的寡居阴主会偷孩子。”
没听说过还会偷大人然后卖的。
买卖大人无非就是两种情形,其一是缺乏劳力,其二是娶不上娘子。
若是缺劳力,便或租或买一些专门的奴隶便可。
只是奴隶只负责劳力的部分,不能只待在雇主家,也不能未婚生育孩子。
若是想买卖能娶上的娘子,官府填户的罪奴,来路正又便宜,更是首选。
虽说从前是犯过事儿的,有瑕疵和污点,又是罪籍,可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只要满足能传宗接代和多个人一起分担农活这两桩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便无所谓了。
比起有罪没罪,她们更关心健不健康,有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病症。
许易水在脑海中想象那个场面:“后来呢?”
苏拂苓苦笑:“后来……更多的次重罪去了徭役和戍边。”
“动乱了吗?”许易水想到了陈相国的话。
苏拂苓点了点头。
“那你……平息了吗?”
令许易水惊讶的是,苏拂苓仍然点了点头。
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牵连在一起,光是在脑海里想了想,许易水就觉得棘手,没想到苏拂苓竟然能平息下来?
“是,怎么做的?”许易水好奇地问了一句。
“怎么有苦瓜?”肚子有点饿的苏拂苓视线落在了桌上,见着那屎绿色的苦瓜汤,堂堂帝王的脸瞬间就垮成了菜色。
许易水顿了顿,手里的勺子拐了弯儿,径直舀了一整碗苦瓜汤,而后摆在苏拂苓的手边:
“去火。”
既然是转移话题,就表示苏拂苓不想说了。
苏拂苓的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要怎么继续?
告诉许易水,自己只能乱世用重典吗?
没有徭役,没有戍边,但有战场。
没被训练过的罪奴直接上了前线打头阵。
借着那一场场的战役,苏拂苓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填进了战场里。
死了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判官阎罗未曾冤枉她,她是真的杀了很多人。
但她也没有做错过。
那已经是当时她所想到的,能够实现的,避免更大的问题出现的最好的办法。
“嗯?”苏拂苓憋着脸喝了一口,大抵是做好了难吃和痛苦的心理准备,苦瓜汤入口,苏拂苓的表情却缓和了几分,“味道好像还行?”
“甚至让我还有点怀念了。”
如果许易水能一直留在她身边,让她每天都得喝一碗这样的清热去火苦瓜汤,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又是一口苦瓜汤,苏拂苓忍不住感慨:
“有没有像每天都灌苦瓜汤这样,对罪犯们充满震慑,但又不同于徭役戍边和填户之类的刑罚呢?”
这是一句调侃的俏皮话。
“有啊。”
许易水也随口玩笑道:“挖眼、削耳、砍手、断足还有灌哑药。”
“身体发肤受之于母。”
“除了生死,大约就是这些**上的实打实的痛苦折磨,更震慑人心了。”
“但如果这样的话,活下来的罪奴,就不足两成了。”
苏拂苓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许易水的话的可行性。
如果说填户是能有一半的罪奴活下来,活下来的一半里面有六成过得很痛苦,四成接受现实,整个制度具有稳定边境和穷苦地区民心的作用,极少数有翻案和脱罪籍的机会。
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些,已经是刑部审讯重刑犯的手段了,如果真的用做刑罚制度,那么光熬不过行刑的人,就得死两成。
剩下的八成人,熬过了当时的刑罚,在后续伤口的恢复期,起码还得死掉六成以上。
最后活下来的人,就算脱了罪籍翻了案,残疾也会伴随着终身。
见苏拂苓真的在考虑,许易水顿住了:“我开玩笑的。”
“闲谈而已。”
苏拂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但确实,越是赤裸的鲜血淋漓,越是最好的震慑。”
“律法仁慈,就是对所有普通百姓的残忍。”
这是苏拂苓上辈子的切身体会。
“罪奴填户制……真的废止不了么……”
苏拂苓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桃花马场的岳岚月,浮现出上一辈子刚恢复记忆的自己。
“如果退而求其次呢?”
许易水明白苏拂苓为什么想完全废除,但有的事情不是得循序渐进么:“先修改呢?”
“补充一些律法条款,让罪奴过得……能保证生命?”
苏拂苓摇了摇头:
“作为罪奴的时候,我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得不到任何保障。”
“可等我细细去想,才发现,没有办法给保障。”
“刑罚的本质,其实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如果罪奴有了保障,生命的保障、人身安全的保障又或者其他,那么罪奴填户制的威慑力就会大大降低。”
“光是背井离乡嫁人,给人生孩子,是不够的。”
“要孤身背井离乡,去给一个极有可能品行低劣,会打骂你甚至杀害你的可能很丑可能很老的人生孩子,过上猪狗一般生不如死的生活,才足够让人害怕。”
“觉得害怕吗?觉得恶心吗?那就对了。”
“那就不要犯罪。”
许易水听明白了:“用少数人的痛和苦难,去震慑以及约束更多数的人。”
“没错。”
苏拂苓点了点头:“律法的尊严不在纸面规则,而在于执行上。”
“只有违法的代价足够沉重,大家才能看清《大夏律》都有哪些内容。”
罪奴填户制……真的改不了了么……
第122章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所以说,做官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而当皇帝,更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南有洪涝,北地极易有旱灾,若是工部的修渠一事落成,这些罪奴或许也能灵活处置,让她们集中投入到修渠建设中,这样既有惠于民生,又对社稷大有裨益。”
“哼,说得轻巧!”
声音太杂了,后殿虽然没有多隔音,但许易水有些听不清是谁,只知道这位大人持反对意见:*
“改革谈何容易?一旦打破旧制,如何确保罪奴能安分守己?她们聚在一处,为非作歹怎么办?现在这情形天光,又能调出多少军队和官吏去看管镇压?!”
“大家的忧虑都有道理,祖宗之法要重,但也不能成了墨守成规的老古董,诸位作为国本,还需要仔细权衡利弊,找一个既能顺应时势,又能保全大局稳定的办法……”
“闭嘴吧你!再和稀泥说废话下次就换个来议事!”
改制是大事,和心腹大臣们商议,放出风声去只是前菜,第二天早朝,苏拂苓大抵是将梅坞汇报的折子亮了出来,金銮殿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一大批罪奴的命运,就悬在了这里。
“在看什么?”
今日许易水没自己做午饭,也就没去小厨房忙活,反而是在后殿的书房边站着。
下朝回来的苏拂苓像老了好几岁,看见许易水的瞬间,年轻了不少。
“看图。”许易水抬起手指了指。
书房摆着按照苏拂苓的喜好和习惯布置出来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而在椅子之后约莫五尺远的距离的墙壁上,有一副气势恢宏磅礴的万里江山图。
不像某些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家里的万里江山图,完全是大师杜撰臆想的风景之作,苏拂苓的这副万里江山图,当真是大夏的山河社稷地图。
许易水曾经听见过也看见过,苏拂苓和大臣们商议时,用手在这幅图上比来划去,讨论种种格局。
诚然,除了苏拂苓,现在的大夏是无人敢在家里挂真的千里江山图的,不然岂不是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嫌命长?
“你喜欢画?”苏拂苓有些惊讶,印象里许易水的确没对任何笔墨纸砚上的东西表现出兴趣。
许易水点了点头,苏拂苓本以为她会说一些打发无聊或者很好看之类的话:
“这画落笔细腻入微又不失大气豪迈,应当是技艺极为精湛的大师描绘而成。”
“的确是大师,”苏拂苓走到许易水身边,两人面对江山图并肩站着,“这可是画仙缘微子耗时十年之作。”
“说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许易水其实对于画的技艺毫无钻研,地图用的线,当然细腻入微,粗犷了都画不下,至于豪迈,这可是江山图,怎么能不豪迈。
而能被挂在帝王的书房,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画的。她说的都是套词罢了。
许易水也非常清楚,这是地图,但面对苏拂苓的问询,她只摇了摇头,指向一处:
“我也看得似懂非懂,只是这里写了伊川郡。”
潜台词是,她在看她的家乡。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对,”许易水难得在皇宫里有极为感兴趣的东西,苏拂苓也来了兴致,主动介绍:“这可不止有地形。”
“这个图叫地图,看到这个一尺和八十了吗?这个叫比例……”
不怪苏拂苓以为许易水不知道地图,这东西极为珍贵难得,朝廷又有约束的规定,想要一份哪怕是乡镇的地图,都是要经过报备和批准的。
就连许多显贵家里都没有地图,普通百姓想要走远路,那更是依靠口口相传的询问。
见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会看地图了。
许易水会看,完全是个意外。
先前在私塾的时候,有人随意问了一嘴以后进京赶考会不会走丢不知路,于是董秀才用纸笔粗略画过一份极为潦草的地图,还教了大家辨认。
但许易水道:
“画上的一尺竟然有八十里路吗?”
“这是海吗?山里面也有海?”
“原来大夏竟然有如此广阔。”
“我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生活的地方……”
“莲心!”
见许易水听得认真,还好奇地询问她,苏拂苓心里竟生出了别样的成就感:
“取伊川郡的地形图来!”
那是一副类似的,但更为清晰详尽的地形图,广袤无垠的大地,层峦叠嶂的狸山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下,有河流蜿蜒。
许易水看见了易水河。
两幅图在脑海里翻涌,再加上苏拂苓教给的那些关于方位、比例的辨认,很快的,许易水就确定了自己出京后,要往哪个方向走——
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深夜的金銮殿后殿十分安静,屋里只亮着几只摇摇晃晃的红烛,熟睡的帝王忽然睁开眼,没来由的从背脊窜出一股噩梦般的惊恐,等苏拂苓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了湿漉漉的冷汗。
但她明明没做噩梦。
暖洋洋的体温后知后觉地从各处传来,苏拂苓微微抬起头,看向拥着自己的许易水。
烛光透过红纱似得床幔,洒在许易水的脸上,勾勒出她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英气的五官线条。
女人的呼吸均匀而平稳,是在熟睡。
忍不住缓缓伸出手,苏拂苓葱白的指尖落在许易水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苏拂苓仔细端详着许易水。
苏拂苓的心跳莫名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翻涌了上来。
往日里让她倍感安心的沉稳面容,不知为何,明明是毫无防备的睡颜,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地图……——
前朝里关于罪奴的问题还在吵。
“今日的午膳,我做点家常菜,给御膳房说一声不用送了吧。”
详细的地图看过后,苏拂苓便让莲心收了起来,许易水只能看那幅一直挂在墙壁上的大地图。
但这幅大地图囊括的位置太广大了,路线看着清晰,但若是在山林里实际上走起来的话,极容易有偏差。
偏差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大致的方向正确,总能到目的地的。
许易水看地图看得有些入神,想到待会儿的午膳,同孟寒雁打了声招呼。
只是迟迟没有等到回应,惯常陪着她的孟寒雁,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更没有唤其他人去叮嘱御膳房。
“孟司礼?”眉心微皱,许易水侧身看了过去。
穿着藏青色锦衣的女官端庄且优雅地站在旁侧,像是一株临风的翠竹,乌亮的秀发整齐地盘在头顶,仅由一根玉簪固定,梳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只是那双柳叶眉下,黑白分明的眼没了焦点,显得有些迷离迷糊。
自从梅坞送回来获罪官员名单后,孟寒雁似乎就经常这样走神。
顿了顿,许易水没再喊她,只是自己转身去了小厨房。
虽然有些恍惚,但孟寒雁的仍然是放在许易水身上的,见她动了,孟寒雁也收回了些许神思,下意识跟在了许易水身后。
只是蹙紧在一起的眉,还是暴露了她的重重心事——
“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孟寒雁不进厨房,而厨娘被许易水支开去拿东西了,立春放松了不少,盘着腿坐在凳子上烧火,看着在灶台上忙碌的许易水,忽然脆生生地开了口。
“为什么?”许易水的语气像是在逗小丫头。
立春也才十四岁,比季青青大不了多点儿,本就是个小丫头。
“嗯……”话到嘴边,立春又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许易水的气质和带给人的感觉了。
最后,想了好半晌,她才道:“你很像我的姐姐。”
“反正,就是很让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立春的姐姐,许易水是知道的,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闲聊中,立春已经提到过多次了。
据说也是一位宫女,曾经在一位美人宫里当差,只是后来犯了一点小错,那位美人心善,又恰逢整肃六宫,就准许她还家,被送出宫去了。
只是那时机来得不太凑巧,宫女已经将自己的妹妹也给安排进宫里来了。
因为担心立春,所以姐姐在京郊租了个房子,还把家里的其他人也接了过来,现在就在京城做些零嘴儿摊贩之类的小生意养家糊口。
“你很想她吗?”许易水手里的铲子还在锅里搅合,发出听起来就很香的声音,这话听着像是临时起意的随口问询。
立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我都快大半年没看见我姐姐了……”
小女孩儿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思念。
“那改天我出宫的时候,”许易水垂眼,“带你去见见你姐姐吧。”
“好啊!”立春眼睛亮亮的,她知道陛下是允许许易水出宫和在京城里走动的。
先前许易水就出去过一次,听说阵仗挺大的,那应该能带不少人出宫一趟。
“什么时候?”
她姐姐的生辰要到了,如果可以见一面姐姐的话,就太好了!
第123章 “她们吃了我的狗。”
西南以山林的雄奇险峻著称,崎岖不平的地势地貌,卧虎藏龙的嶙峋怪石,混杂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和各种带毒的蛇虫鼠蚁,构成了大夏最难守的边境。
密林深处的山谷之中,一片营帐错落分布着,主帐的外观朴实无华,仅仅用厚实的粗布绕着树围了一圈,在众多的营帐中并不起眼。
如果不是有烛火把将领们争执的身影投在了帐布上,一举一动活脱脱是某个杀气腾腾战争类剧目的皮影戏的话。
进进出出的铁甲碰撞声,让这片静谧之中透出了十足的肃杀之气,蔓延开的白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一只平平无奇的黑蛇,不知从山林的哪一处阴暗角落里钻了出来,蛇腹贴着地面灵活爬行,悄无声息地穿过横七竖八的枯枝烂叶。
暗红色的蛇信轻颤,敏锐的捕捉到了营帐内飘出的丝丝缕缕的熟悉味道。
“南蛮最近的兵力调动很奇怪,动向不明,我们一定要警惕!”
“这帮老鼠子,但凡能正面打,老娘分分钟送她重新投胎!”
“太窝囊了!”
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卸下一身重铠的苏炳秋只穿了件黑色的长袖衫,端坐在营帐主帅的位置上,面色沉凝:“防线布置得如何?”
边护帅是军队里专门负责布置防御的将领,立马拱手回禀:“殿下。”
“沿着主要通道设置的陷阱、拒马等已经基本完毕了,但山林地形太过复杂,有些隐蔽的小路……无法完全封锁,仍然只能依靠将士们巡逻。”
听了护边帅的话,苏炳秋垂眼,视线落在身前牛皮卷轴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蜡点上。
“新朝易主,又逢水患,正是局势吃紧的时候。”
以南蛮的狡猾,得到消息后,不可能没有动作。
想起苏拂苓给她边帅兵符时的眼,苏炳秋垂眸看向地图,防范上,她必须做到极致。
“现在的巡逻小队的五人一组……”苏炳秋粗粝的长指落在地图上,“给每个小队增加两名军士。
“孙候长。”
“在!”身形精瘦有些矮小的女人站在靠边的位置上,听到苏炳秋唤她,立马回应道。
“就从你那些新训练的斥候里挑。”
“是!”
斥候又叫夜不收,是军队的眼睛,多年的战争和边防经验让苏炳秋十分清楚,打仗从来都不是瞎打的,所以她对于斥候的训练和培养是大夏诸多将领中,最注重的一个。
就在前些时候,她才又让人培养了一批新人。
“斥候须得和巡逻小队打配合,隐在暗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与巡逻小队间隔出一定的距离。”
“殿下是想……”孙候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又不敢肯定。
钓饵是一种军队山林边防的策略,故意给防线留出破绽,让人来闯,而后直接包抄,瓮中捉鳖。
但相对应的,用来掩盖这部分破绽,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的,作为鱼饵的军士,会极容易死亡。
“前一个斥候不必侦查情况,后一个斥候也不用留意异动,呼应着的两人只有一个任务。”
苏炳秋扫了她一眼,道:“给她们配备最精良的武器,最大程度保护巡逻小队的安全。”
“如遇敌情,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抓活——”
“殿下小心!”
苏炳秋话音未落,一名眼尖的将士瞥见了钻进营帐,出现在主帅椅后的黑色,惊恐地大声提醒:
“有蛇!”
说着,一边迅速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猛地朝着黑蛇劈了过去!
“铮——!”
铁器与护甲碰撞擦出火星,利剑被撞得偏移,在木质的主帅椅上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将军!”
“殿下!”
主账内所有人都担忧地看向了苏炳秋。
手上的护腕应声落地,苏炳秋甩了甩因为挡剑而被震到的手腕,目光落在黑蛇身上:“是可人。”
“可人?!”部下一惊,赶忙收起剑。
这位“可人”,乃是她们殿下安排在南蛮的卧底,极其隐秘,似乎权势还有些大,传回来过好几次极为关键的情报。
“可人一直都用落叶传信,这次怎么用上黑蛇了?”
大夏与南蛮之间,有一小段易水河的支流,因为地势的关系,形成了逆回河。
流经大夏,再弯曲折去南蛮,后又流回大夏境内。
以往传信都是用的树叶随水漂流过来。
众人一脸疑惑地看向苏炳秋。
只见这位一向凌厉武断的将军,此时微微蹲下了身,与盘在椅首上的黑蛇持平,目光柔和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吐着蛇信的黑蛇,仿佛在打量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
利剑刚刚砍出来的痕迹就在身侧,这黑蛇也不慌乱,就这么抬起黑黝黝的椭圆形脑袋,冲着苏炳秋吐蛇信。
苏炳秋也有疑惑。
直到她伸出手,黑蛇顺着她的手臂向前缠柱似得爬绕,苏炳秋这才注意到黑蛇高高隆起的腹部。
探指触了触摸,扭曲着身躯,黑蛇动作略显迟缓,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来人!取托盘来!”
苏炳秋高声唤道。
黑蛇张开大口,浑身的颤抖由轻微到剧烈,由缓到急,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开始剧烈地反刍起来。
一只羽毛凌乱、被消化了一部分的信鸽从它的口中缓缓吐出,掉落在托盘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青黑色的粗壮利爪旁绑着一只食指大小粗细的竹筒,蓝灰色的背毛在大太阳底下泛着光,体长不过盈尺的海东青伸展着双翅,极速划过天幕。
“咻——”
清透的哨声在山林里响起,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海东青侧身露出腰腹雪白的毛,盘旋着往低处落下。
简易的小棚子里,祝玛躺在一张有些丑陋的班茅席子上,身上盖了一件与她的风格气质完全不符合的大氅,听到声音,侧头望向树林稍微稀疏些的斜坡处。
女人身姿高挑挺拔,穿着件极为修身的黑色短打,袖口和领口都用银线绣了精致的花纹那种。
风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挽成髻的发丝微乱,飘出了几缕,肆意飞翔。
梅坞左手拿刀,伸长着右手,海东青猛地扑了下来,稳稳的停在了她的右手手腕上。
很帅。
这样的梅坞让祝玛想不到别的形容词,真的很帅。
【你的意思是,她会杀了我吗?】
从心理学的角度,她刚刚的心跳和大脑分泌出的刺激性激素,是恋爱的前兆,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她心动了。
【系统:剧本上来看,是这样的。】
【可是她才救了我。】
祝玛记得,昨晚她遇到了一只棕熊,跑不掉的她只能屏息凝神地装死,那只几乎两个她高的棕熊,凑近闻了闻她,而后兀地,一巴掌直接朝她的头拍了过来!
极端的情况下,肌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祝玛往右一滚躲开了熊掌的致命一击,但紧接着,右腿就传来了剧痛。
棕熊一口咬住了她的右脚脚踝,将她整个人都叼了起来。
祝玛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剧痛和天旋地转之下,视线的最后,看见的是梅坞和她手里的刀。
再醒过来,就是刚才了。
身上还盖着不属于自己的大氅,很显然,梅坞救了自己。
【系统:是无生杀了您。】
无生是梅坞佩刀的名字。
祝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这么帅的小姐姐,怎么偏偏是会杀她的人呢。
“醒了?”
梅坞将海东青脚上的信收了起来,往回走,就看见个小不点子从她的大氅里猫出脑袋。
“谢谢。”祝玛点了点头,
“那个……”祝玛将身上盖着的衣服折了折,“之前我也救了你一命。”
“你现在救了我。”
“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人之前血呼啦子的倒在山里,祝玛本来是不想管的,结果踩到了腰牌,发现梅坞不止是挂在树梢上的“刺客”,还是个军人。
在上河村生活了这么久,祝玛也是知道大夏边境不太平的,思索再三,她悄悄将梅坞弄回了祠堂,照顾了好些天呢。
看着祝玛那双满是试探的水灵灵大眼,梅坞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了,嘴角轻微上扬的弧度被彻底拉平。
“我为了救你可是杀了一头棕熊。”
“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狗都不吃的药,还是一烧就炸的蛋?”
“要不是你救我,我的部下也不至于多花了五天才找到我,”有力的长指隔着皮手套指向祝玛,又转头指向梅坞自己,“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已经在熊的肚子里。”
“被消化成一坨大粪了。”大概是觉得对比不够强烈,梅坞还格外补充了一句。
祝玛:“……”
扯平?想都不要想。
梅坞的视线扫过祝玛堪称垂头丧气的脑门儿,心里愤愤,堵得难受。
小没良心的。
“又矮又菜,”梅坞没好气道,“你一个假医师,大半夜的跑这深山里来干嘛?”
“给野兽加餐?”
如果是平时,祝玛肯定就和梅坞怼起来了。
但这会儿,一米五出头的女孩儿垂下眼,声音平静又冷漠:
“她们吃了我的狗。”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从绑定系统,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的身份似乎只是个炮灰之后,祝玛就是一个非常安于现状的人。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她大概是会在上河村的祠堂里住一辈子,在这里当一辈子巫医,直到穿回去或者死亡的。
但村民们杀了她的小狗。
洪灾过后,到处都缺粮,上河村偏安一隅,朝廷反应又快,再加上还有村长鲁林组织着,先前还存下了一部分青稞做过渡,秩序其实还不错。
但这只建立在不会饿死人的基础。
想吃饱,不可能。
想吃肉,更是不可能。
于是,有人打起了她的狗的主意。
在祝玛忙着为其他人看病的时候,骗了祝玛的小狗去采草药,杀掉煮了。
她们甚至还给她端来了一碗,有两块儿后腿肉的狗肉汤。
“祝巫医,这是我们特地给您留的,可香了,您看……”
脑子里“嗡——”得一声,祝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一片模糊,天旋地转。
恶心、反胃和疼痛,从四肢百骸涌出,又回到四肢百骸。
祝玛几乎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只知道摔碎的碗,撒在地上的汤,以及那人甩门而出后,微微轻响的铃铛声。
小狗先前就很喜欢她巫祝服上的铃铛,每次都爱跟着她身后去挠铃铛玩儿。
她特地从贺货娘那儿买了一个,小狗很喜欢,她本想着做个好看的羊毛绳子给小狗挂在脖子上。
那铜铃铛还挂在门上,轻轻晃动着,像在叫她。
“走。”
肩膀被推了推,带着些收着的力道。
“去哪儿?”祝玛抹掉泪痕抬起头,疑惑道。
“上河村。”
梅坞道:“带你去杀回来。”
梅坞说,你示小狗如亲人,她们杀了你的亲人,分食她的骨肉,你哭你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应该杀回来,报仇。
可是祝玛做不到。
相比之下,祝玛更希望有律法能保护她的小狗,而不是别人杀了她的小狗,她再去杀了别人,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和血腥。
是她们做错了事情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她用犯罪的代价去惩罚做错事了的人。
“律法?”梅坞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人命都还没保得下,你指望律法保护你的狗?”
“……”祝玛的嗓子有些哑,“一码归一码。”
“你若是算一码归一码,那我就更直白的告诉你。”
“真论起来,她们也是灾民,是因为饿杀了你的狗,毕竟在受灾之前你的狗在上河村活得好好的。”
“你说,一码归一码,这又怎么算?”
杀手出身的梅坞处理过很多腌臜事,她的刀又快有准,见血封喉。
但她很早就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仇恨,而是每个人心中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对”。
只是她不会知晓,此时此刻,看着她,祝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梅坞杀我,又是因为哪一码呢?——
“驾!”
宽阔平坦的官道尘土飞扬,精壮的女人打着赤膊,只两圈绷布缠在胸前,蜜黑色的腰随着臀下骏马的飞奔而略有摇晃,豆大的水珠沿着肌肉纹理颗颗滚落。
“八百里加急!!!”
信使高举着手中的竹筒,驿站边,另一女人将高壮的枣红色千里马牵上官道,马鞍侧边放着的小布袋子里是几个馒头和一小壶水,也是奔驰这几天,信使唯一的口粮。
直接在马背上腾空而起,信使借着马镫的力,腾空而起,跃上另一只马:
“驾!”
下一秒,准备好的新马便如离矢之箭蹿了出去,整个过程半点儿耽误都没有。
驿站的人则将先前已经跑累了的马往回牵,好好喂养修整。
“这又是什么消息啊?”
“不知道,但希望是个好消息。”
月色如水,秋老虎苟延残喘,见天儿的晚上热风里又灌上了些许寒凉。
苏拂苓睡觉不太踏实,许易水将人揽在怀里按住,又把薄绸往身上拉了拉,这样也能睡得安稳些。
“陛下!”
只是莲心骤然闯入的声音将今夜的安稳彻底打破。
“边关传来消息,八百里加急。”
第124章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陛下。”
裹上外衫略收拾了一下,苏拂苓让许易水继续睡,自己去了隔着在屏风后的书房。
莲心赶忙带人进殿,只是身后却跟了两个人。
八百里加急的女将身边,一身黑衣煞气腾腾的女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龙虎卫。
苏拂苓的视线落在黑衣人身上。
“陛下,”黑衣人进殿后就立马跪了下去,“指挥使来信。”
莲心将两个消息都呈给了苏拂苓。
“辛苦了,”苏拂苓接过消息,急信都短,只一眼就都扫完了,“先下去休息吧。”
“诺。”
两个传消息的人都累得够呛,龙虎卫还好,有信鸽,八百里加急却是要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的骑马。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前者来自大殿下,后者来自梅坞。
“莲心。”
“宣陈相国。”——
更深露重,墨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
“嘎吱——”相国府的角门被拉开,女人身上的锦袍穿得仓促,腰带松垮随意地系着,衣角也还有些褶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
国事要紧,也没时间去梳洗,年过半百的陈相国单手拉住缰绳,跨上仆人牵来的黑马马背。
“驾。”
低喝一声,身下的马应声而动。
微乱的半白发丝追在身后,随着她一道浮沉。
从宫外到金銮殿后殿,来得再快,也得小半个时辰。
帝王的时间总是宝贵的。
所以等陈相国跟着莲心进了金銮殿书房后,看到的是烛火摇曳中,随意披着件黑金色外衣的人,斜倚在宽椅一侧,头微微歪着。
苏拂苓在小憩,平日里那双总带着平静的打量,仿佛十分温和亲人的眼,此时正紧闭着,长睫的阴影淡淡覆盖其上,更为疏离冷漠,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的放松。
“相国快请坐。”在莲心和陈相国对视,商量谁开口叫醒苏拂苓的时候,苏拂苓已经开口了。
声音带着些微微的哑意,话音快要落下的时候,才缓缓睁开了眼,整个人也慢慢端正起来。
一边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纸条。
莲心会意,躬身上前从苏拂苓手中取过纸条,将它们交给了陈相国。
“陛下!”
信很短,陈相国也是一眼就看完了,猛地抬起头,两簇无害的短眉皱得极深:“敢问陛下这密道的消息从何而来?!”
“大皇子的八百里加急。”苏拂苓也在苦恼地揉着眉心。
“大皇子又何从得知?”
“……何书月。”苏拂苓说出了那个有些久违的名字,“她递的消息。”
六年前,蛮狄来犯,何尚书之女何书月自请和亲。
何老太也因为此事心神受损,不久后辞官,告老还乡了。
也是那之后,朝堂上再也没了任何一个敢同她叫板的人,她真真正正做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宰相。
陈相国垂下眼,看着手里不足三指宽的信:“狸山绵延上百里,高低错落,起伏极大,密道不可能在浅显之地,否则早就被山民们发现了。”
“这密道,想来也只是小径,不可能短时间内令南蛮的大规模人马越过边防。”
“但只要有敌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边防线,再回过头里应外合,从背后偷袭,哪怕只有几十人,对大殿下她们也是不小的威胁,若是有上百人,我们的边防便极有可能崩溃……”
陈相国分析着,越是深想,声音越是冷沉。
“相国所言正是。”
苏拂苓思虑着:“只是让朕担忧的还有一桩事。”
“易水河才经历了水患,南蛮近日动作频繁,大夏四方皆有邻国,苏寻真偏偏这个时候去了南边儿。”
“若密道属实,姐姐想不开,当真带着人马和南蛮勾结合作……”
陈相国猛地抬眼:“边防将会全线崩溃!”
及时止住话头,苏拂苓没有再往下深说,由陈相国戳破这层联系,是最合适的。
有些事,也并不会因为她重生一次,再经历一次,就有丝毫难度上的改变。
不会做的算筹题,重来一百次依然难以下笔。
坐在上首的苏拂苓沉默着,苏寻真选了这个路子,就不会是巧合。
烛火明明暗暗,将四周雕梁画栋的阴影都落去了两人的脸上,殿内安静的出奇,似乎是在思考对策。
先帝在时,宫变未曾发生前,三殿下一直都是大夏朝堂举足轻重之人,虽非太女,先帝却是将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苏寻真若是真的通敌叛国,那对于大夏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和慈祥略带圆润亲和的娃娃脸不同,陈相国有一双五指纤长的手,此时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淡青色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而炸了起来。
苏拂苓是她教出来的学生,亦师亦友,也亦敌亦谋。
她们都很了解彼此。
“臣……”最终,还是陈相国开了口,打破了这片令人有些窒息的寂静,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没有犹豫,“昔年也教授过三殿下课业,原为使臣,劝诫三殿下,莫要冲动,置大夏于不顾。”
陈相国的学识举朝有目共睹,在先帝让她教习苏拂苓的第二年,举宫的所有殿下就都上疏求先帝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先帝便让陈相国兼了太女太傅一职,各宫的殿下,与她都有几分师生之谊。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
至于具体真的拿谁做学生,就只有陈相国自己知道了。
“那便辛苦相国了。”
目的达到了,苏拂苓也干脆。
只是话音落下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撞上了陈相国披散的微乱的头发。
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一场宫宴,当时还不是相国的陈琬被先帝差遣着为筵席作诗写赋,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没什么威信,谁都能欺上几分,甚至还有醉酒的女将殿前失仪,去拖拽陈琬的手,揉搓她乌黑柔亮的发丝。
大抵是夜色如水柔,人心在这种时候,总容易柔软些,苏拂苓竟也生出了一股慨叹般的哀恸:
“未曾注意,相国不过半百之年,头发竟如此白了。”
陈相国一怔,视线往身侧垂下来的发丝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随后躬身行礼告退——
屏风后,烛光被栅格分成细碎的块儿状,洒落在地上,本应该继续睡觉的许易水静静地坐在床边,披拢在身上的衣袂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起伏而微微沉动。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茫然,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都听到了?”
伴随着烛火的轻微“噼啪”的声响,苏拂苓的话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许易水点了点头:“听到了。”
花烛夜过去这么久了,苏拂苓还让她一直住在这里,本也没有瞒她这些事情的意思。
苏拂苓:“在想什么?”
听到了之后,在想什么?
“在想……”许易水的眼神慢慢聚焦,汇聚着落在苏拂苓身上。
“从前在上河村的时候,你总说时机未到,不能告诉我。”
“现在呢?”
“时机到了吗?”
南蛮,狸山,密道,三殿下,通敌叛国。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许易水需要真相。
第125章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后殿的寝屋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角。
虽然是隔出来的,但这也是金銮殿的后殿,所以整个寝屋是很开阔的。
但现在,开阔的空间却因为两人对峙而立,变得局促起来。
沉默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也横亘在两人心间。
许易水直直地望着苏拂苓,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坦然、固执又坚定。
让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苏拂苓明白许易水的坚持不可更改,这一次再也没法逃避,却也知道,真相说出口之后,一切就并非是她所能够掌控和期望的走向了。
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苏拂苓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一旁将自己蜷缩起来,恨不得变成透明人的莲心头低得更低了,动作飞快地将两张密信递到了许易水的手边。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这两道密信的内容,在方才苏拂苓和陈相国的交谈中,许易水就已经清楚了。
“前世,我也收到了这两封密信……”
上一世,苏拂苓远没有这般顺遂,她是真的眼瞎,也是真的失忆了。
当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溯,苏拂苓想起自己是七殿下,是皇女,是苏拂苓的那一刻,也在心里给许易水的“所作所为”定了性。
她不能接受。
高傲折骨,满心的自厌情绪如同阴霾笼罩着她,在痛苦与悲愤中,苏拂苓果断搜刮了许易水所有的钱,联系了旧部,毅然踏上看返回皇城的路。
她需要权势,她一定要登上皇位!
要洗刷柳家的耻辱!要彻彻底底的改制!要把这该死的一切全部抹个干净!
只有如此,才能痛快,才能解脱!
凭借够狠,在没得到陈相国等人的支持下,苏拂苓一路腥风血雨闯入了皇城,站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她的狠辣还是不够狠,还是有所保留,面对先帝期许的眼神和怀疑的质问,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亲情羁绊作祟,她竟真如先帝所愿,天真地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身份——苏拂苓,那个曾经备受宠爱的皇女。
您的女儿,您的亲骨肉……
可笑。
最后苏拂苓付出了更漫长的时间和极为惨痛的代价,登临帝位。
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团乱麻的局势。以陈相国为首的势力保持中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两位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另外四位则选择了置身事外,整个朝廷上下,没有明目张胆的反对,可中立态度却占据了主流。
中立就意味着行事但求自保,这样的臣下不会额外为她考虑,更不会主动为苏拂苓分忧解难,许多事,甚至都需要她一个帝王亲自出面周旋、强行推动,才能勉强开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失去耐心的苏拂苓,直接选择了用杀的方式,强制推行了罪奴填户制的改革。
她杀了陈相国。
梅坞彻底投靠了苏寻真。
也是那个时候,苏拂苓才知道,这位骁勇善战的指挥使,竟然是陈相国的人。
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苏寻真自立为王,只是她低估了苏拂苓,自立的第二天,就被苏拂苓不要命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势打散,躲了起来。
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在狸山。
大殿下苏炳秋的八百里加急和苏寻真的信是一道来的。
不同于这一世,上一世的信更晚一些,是苏寻真自己送过来的。
心里,苏寻真为着陈相国一事痛骂了苏拂苓,又说自己马上就要和南蛮联手攻打大夏了,南蛮有密道,大夏很快就会回到她手里了。
苏拂苓和苏寻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假,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亦是真。
不管是装的还是演的,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她们也曾有过一段骑马射箭,蹴鞠打猎的情谊时光。
她们有同一个太傅,有同一批武师,从出生起,住在同一座宫殿的不同院落,一同渡过了数十年的春夏秋冬。
她们足够了解彼此。
苏寻真不会叛国。
她们俩就算打得头破血流,杀得你死我活,也是大夏的事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是自杀,苏拂苓也不会叛国勾结南蛮反过来攻打大夏。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苏寻真的第二封密信来了。
她和南蛮王室取得了联系,南蛮愿意支持她的“正统夺位”,也愿意告诉她密道的位置精诚合作,一起逐鹿天下。
但,中原人狡猾。
南蛮要求苏寻真交上“投名状”。
她们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需要苏寻真在狸山脚下寻一个村子,屠了便是。
苏寻真就在狸山,动手也快,而如此一来,屠民的罪名和把柄在手,南蛮也不担心她是在给她们下套,毕竟只要这件事捅了出去,别说荣登大宝,苏寻真怕是根本无法踩上大夏的国土。
在信里,苏寻真甚至亲昵地问询苏拂苓,要选哪一个村。
【听闻昔日妹妹沦为罪奴时,是在上河村,不如,就它吧?】
【做姐姐的,帮你最后一程。】
其实是苏寻真得知苏拂苓那个食了阳叶的妻主就在上河村,这桩事无论成败,她都回不去了,死之前,怎么也要膈应一下苏拂苓。
可别想好过,她同母异娘的亲妹妹!
密道这个东西,是双向的。
南蛮可以借它过来,那大夏也可以借它过去。
再加上苏寻真的假意策反,若是里应外合,配合得当,就能够在最少损失的情况下,给南蛮最大的重创!
既能摘除这颗虎视眈眈的毒瘤,又能借战后的赔偿等为经历水灾后的大夏赢得修养的时机。
甚至她若是有了这样的政绩,也能将这帮朝臣彻底压服。
这样大的三个好处,代价是边境不到三百的穷苦百姓。
一个在舆图上,芝麻粒大小都没有的村落而已。
再说了,就像苏寻真所说的那个意思,屠了上河村,那些人都死了,从此便无人见过她的狼狈时刻。
就还是那个“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的苏拂苓。
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是了……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许易水了,一想起她,苏拂苓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所以,”隔着烛光,许易水看进了苏拂苓的水眸,“还是你。”
还是你下的令。
许易水太清楚这些好处对于苏拂苓而言,具有多大的诱惑力了。
“我……”苏拂苓苍白着脸,喃喃,“晚了……”
她迟了。
没有人帮她。
她谁都不能告诉,怕泄露风声。
一个人思量着,她权衡了太久,也犹豫了太久,
等飞鸽传书再抵达边境之时,次日,苏寻真和梅坞已经动手了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上河村没了。
南蛮已经派人从密道将苏寻真和梅坞等人接了过去。
她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你的信,”许易水垂下眼,没有再去看苏拂苓的表情,“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可否认,”许易水听见了苏拂苓的声音,“我动过心。”
这也是为什么苏拂苓一直拖着不愿让许易水知晓前世之事的原因。
她动了这个念头,她问心有愧。
而这一桩事,是横亘在许易水和她之间的底线。
与苏拂苓想得不太一样,许易水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是董秀才教她的: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论心世上无完人。
苏拂苓信上的内容重要吗?
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
因为就算苏拂苓的信准时到了,提前到了,就算苏拂苓不同意,就能阻止得了苏寻真么?
苏寻真和梅坞,会听苏拂苓的么?
退一万步来讲,许易水早就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的缘由,设想过无数的质问。
等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要怎么骂才最痛快,怎么发火才最舒心。
但现在,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的任何原因,她都能反驳,都能嘲讽,都能唾骂。
可偏偏,是因为家国。
当真相被抬到这样的高度那一刻起,许易水便张不开口了。
若三百人献祭,可保家国边疆十年二十年平安稳定,这三百个人中的你,死还是不死?
这一刻,生死已经由不得你了。
甘愿赴死还可受人敬仰,怯懦不愿,只会被人斥责,不顾大局,没有担当。
“南蛮。”
最后的最后,许易水只能吐出几个字:“打赢了吗?”
“灭了。”
不止赢了。
是灭了。
许易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似乎应该是她最希望听见的答案,可为什么心会堵得慌呢。
是啊,为什么呢。
屠村密信传回金銮殿的那天,铁石心肠的帝王在冰冷的龙椅上枯坐了一夜,从天黑,到天明。
她总会呕吐,有时是吃饭时,有时是用茶时,有时只是在坐站行走。
御厨换了一批又一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人知道帝王呕吐的原因是什么,就连苏拂苓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总时常想起从前和许易水在上河村的日子。
那明明是污点也是耻辱。
但她就是会时常想起。
越来越时常。
太医说:“脾胃主思,陛下忧心过重,才会至此。”
主思。
苏拂苓终于明白过来。
许易水死了。
她的身体比她的心先感觉到了痛苦。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许易水的。
恨她的燥热,恨她的粗鄙,恨她趁自己失忆买了自己吃了扶桑叶饮了扶桑水睡了花烛夜。
恨她将自己的傲骨啃食了个干净。
这恨意分明而锋利,像是一把刀,日夜在她的心头磨着。
这恨意也成了她的铠甲,孤身披着它一步一杀,走血路时,竟也觉得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惊醒。
原来不是恨。
她只是爱得太痛苦了。
因为这爱从发端起就错了,从她们第一面的遇见就错了。
从此之后,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们的爱没有长在心脏,反而成了生根在胃里的溃疡。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苏拂苓……”许易水睁开眼,来到皇城之后,她已经很少直呼苏拂苓的名字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是梅坞杀的我。”
第126章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那天晚上,是个星夜,我将白日里挖天地翻出的一些草根洗干净,用细竹篾穿了挂在阴凉处风干,细碎的星星洒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很是好看。”
“只是我有些累了,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回屋睡了。”
胡思乱想,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词。
许易水的声音很淡,很轻,很平静。
娓娓道来地讲故事,极有代入感。
“我睡得不太安稳。”
“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焦木和烟火的味道,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有醒来,直到我听见了一阵凶猛的狗叫。”
“遭灾的年时,鸡鸭都是奢侈,莫说是狗了。”
“上河村唯一的一条狗是祝玛的,但也已经在半年多以前被灾荒里饥饿的村民打来吃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手放上门闩的那一瞬间,我又停住了。”
“因为我听见了别的动静。”
“洪水过后,原本的草棚已经不复存在,但为了生活,我又在旧址上东拼西凑将它勉强盖了出来,花了三月有余。”
“我翻身上了草棚的屋顶。”
“在屋顶上,我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村子。”
“热浪明明离我还有些远,但却好像已经扑到了我眼前,烤的我脸颊生疼。”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惊慌失措的呼喊、哭叫。”
“我看见张大娘子刚从屋子里出来,衣服都还没穿工整,往井边跑去打水,可下一秒,就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提着刀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翠翠和蕊香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因为刚出生的时候爱哭,所以取名叫嘤嘤。”
“季嘤嘤。”许易水强调道。
“季嘤嘤哭着来寻我,我却看见祠堂后边四五个拿刀的黑衣人牵着只半人高的獒犬,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彼时我手无寸铁,只有放在门口的锄头,还沾着我早上挖地时候留下的泥。”
“锄头猛地挥下,我闻到了血腥味儿,可那点儿味道和整个上河村的血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我杀过鸡鸭,杀过猪羊,杀过兔狼…杀过很多动物,但苏拂苓。”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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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最熟悉的锄头。”
“说实话,手感和铲一根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从前开荒时我就是一把好手,铲完柏树苗我的手都不会抖,就像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人,我的手也并不敢抖。”
“我抱着季嘤嘤往易水河边跑,我们跑啊跑啊,跑过田坎,跑过刚挖翻开要种新菜的田,最后跑到了一片玉米地。”
“季嘤嘤躲了起来,我去杀獒犬,不然没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追我们的人手里,杀掉那只獒犬的。我明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凌厉的寒光里,我的脖子划过一抹冷意。”
“没关系,我想我和季嘤嘤至少能活一个。”
“可季嘤嘤还是死了。”
“被梅坞生生摔死在了我面前。”
“你不知道,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翠翠和蕊香宠着养着,她是个多娇气的姑娘。”
“但那天她很乖。”
“我告诉她有坏人,让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便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被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儿声音……”
越说,声音越冷,许易水也越平静淡漠,好似在讲一桩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旧事。
只是那张沉静的脸上,早已泪痕斑驳。
许易水的声音越说越冷,越说越平静,脸上却已经慢慢红了眼眶泪流满面。
“许易水……”苏拂苓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想让我怎么办?”
她要她怎么办……
许易水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苏拂苓,是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拿国仇压我,是想让我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
许易水在心底憋屈地呐喊,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她清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没有办法,无从怪罪,不得解脱。
事实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许易水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但她确实想做点儿什么,她的心里太堵了,情绪像是被活生生地封闭进了棺材,她必须找到那么一丁点儿,哪怕只有小指粗细的一道缝就好。
在不影响所谓的大局的前提下,在临走之前,给讨厌的人上点儿眼药,让她的仕途不那么顺畅或者不那么被看重都行。
可下意识没想到苏拂苓会对她说:
“梅坞会死,我保证。”
她对梅坞起了杀心?
苏拂苓竟然打算杀了梅坞?!
可梅坞现在不是她的人么?不是她握在手里的刀么?
恍然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许易水将它抓住了。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陛下好理解,苏寻真自立为王,她的叛军部下称她为陛下。
那么重现呢?再犯第二遍呢?
指的又是什么?
——陈相国。
许易水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这个人。
在苏拂苓的讲述里,前世和今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陈相国。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所以苏拂苓很轻易的读懂了许易水的不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苏拂苓也很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许易水缘由:
“她杀了我阿娘……”
陈相国,师承先皇后的母亲,也就是苏寻真的外祖母,朝堂清流里十分关键的人物,后来更是堪称掌舵人。
先皇要对付世家大族,陈相国亦复如是。
苏寻真逼宫合围的时候,梅坞就是那把刀,也是因为多了梅坞的助力,她才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和把握。
后来苏寻真的败,也是因为陈相国让梅坞收手了。
梅坞也是做得无间道,是先帝的人,是苏寻真的人,是陈相国的人,现在还成了她的人。
先帝、清流,可以说苏寻真的逼宫完全就是一场被操纵算计好的傀儡戏码,为的只是杀人而已。
杀岳家、柳家,以及各路世家大族。
也就只有苏寻真和皇后相信了,真情实感了,还要逼先帝杀她阿娘。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在这场逼宫里,超出了先帝控制的事情,至于有没有超出清流的控制,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逼宫造反,刀都架到先帝脖子上了,这么大的事情,苏寻真失败被擒住后,都没被斩首示众,仅仅只是被贬为庶人,圈禁了起来。
甚至圈禁她的偏院里,还允许她带了个丫鬟进去伺候。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许易水不确定,此时此刻她真的琢磨不清楚苏拂苓的心思。
“帮助先帝逼杀我阿娘,清缴柳家的梅坞会死。”
苏拂苓道:
“背后掌控全局,推波助澜的陈相国也会死。”
“可是陈相国帮了你很多,”许易水没记错的话,听孟寒雁所说,苏拂苓回京和成为皇帝如此顺利,这中间少不了陈相国的布局,“而且她是一个很好的官。”
许易水不知道什么清流和世家之分,只知道,陈相国出身狸水镇,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官,她们镇口那座城隍庙就是陈相国修的,狸水镇的匾额刻字也是陈相国写的。
“你不懂。”
苏拂苓拉住许易水的手,她的手比她的竟要大上将近一小半:
“陈相国的确帮了我很多,但是因为当时的我胜算比苏寻真要大得多。”
“如果苏寻真再聪明些,我再糊涂些,她便也会对我落井下石。”
“我的这位师父,非常的聪明。”
“既然两边下注两边赌,想必早已经做好了两边都输的最坏的打算,也清楚赌输了要付出的代价。”
嘴唇抿城一条直线,苏拂苓的语气沉稳而果决,坚定又不容置疑,似乎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却在她的脸上看见了迷惘,远没有说要杀梅坞那样淡定从容。
“许易水。”
苏拂苓抬起头,也抬起手,轻轻抹掉女人眼角的泪痕:“我不坏。”
“有很多事情,背后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一句两句很难说得清楚。”
“等以后空闲了,桩桩件件,前因后果,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顿了好一会儿,许易水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在心里叹息,只怕是没有那个听故事的缘分了。
日影斜斜爬上东墙,在窗棂间游走如金蛇时,晨雾还未散尽,昨日秋蝉的嘶鸣声还黏在耳畔,许易水抬眼却看见了金銮殿檐角倒挂的飞檐。
京城的冬来得又早又凶,许易水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
她想狸山,想易水河,想上河村了。
金銮殿的后殿已经开始烧炭盆,屋里暖融融的一片,让本就因为激情而弥漫尽暧昧的空气,变得格外浓稠。
苏拂苓枕着许易水的胳膊,发丝糜乱地散落在肩头,两人侧躺在床榻上,潮红浮在脸颊,一双水眸透着股满足后的慵懒劲儿,她的身体还在轻颤,一边悄悄喘息着平复。
伸出空闲的手轻轻一勾,许易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苏拂苓的发丝捋到她的而后,动作又轻又温柔。
咚咚的心跳就在耳畔,苏拂苓只觉得许易水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盛满了汹涌的爱意,如丝如网,令人难耐不已。
想做就做。
微微支起自己的身子,苏拂苓勾住许易水的脖子,一边献祭似得啃吻了上去。
室内又响起了羞人的啧啧水声,浓情铺散开来,却在两个人都气喘呼呼的时候,被按捺了下来。
“你……”苏拂苓声音都在抖,“这就不行了?”
今天可才一次呢。
以往这句话总是能格外刺激人的斗志,可现下许易水却像是默认了似得,只低头亲了亲苏拂苓的额头,又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许:
“听那帮大臣们吵闹,还没累够?”
“睡吧,好好休息。”
是因为这个?
“明早想吃什么?”
苏拂苓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又听见许易水懒懒的声音问着。
“猪油蒸蛋。”苏拂苓脱口而出。
她已经吃过许易水做的许多饭菜了,但若是冷不丁要她拿主意吃什么,她还是总第一个想起这个。
“那可能要很早起来准备。”
苏拂苓听见许易水说:
“好啦,那快点睡吧。”
“安枕无忧,吉梦相随。”
苏拂苓却越发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文绉绉的。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许易水伸出长指捂住了嘴巴,示意她速速安歇。
第127章 “马车可找好了?”
天色蒙蒙亮,金麟台还处在一片寂静之中。
窸窸窣窣的响动,许易水小心翼翼地松开苏拂苓,一边往边上退,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唔……”苏拂苓本身就睡得浅,离了熟悉的怀抱更多了几分不安稳,迷迷糊糊地问,“你去哪儿?”
“小厨房。”许易水轻声回答了她一句。
昨晚好像是说要做好吃的给她,心稍歇,苏拂苓又皱着眉睡了过去。
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许易水垂眸往烘着的炭盆里,加了点能让人睡得更好的粉末。
随手挑了件平日里去小厨房常穿的冬袄,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首饰盒子上,她很少戴这些,但……想了想,许易水挑了支有些分量的金钗。
带着某种决然与坚定,许易水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眷恋和不舍。
但也只有那么一眼,很快的,她便转过身,在尚显清冷的清晨,许易水拉开了金銮殿后殿的偏门。
“姑娘……”今日轮值的是莲心,听到声音,立马清醒过来,站起身就要行礼。
许易水伸出一只手拦她,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立后之期已过,本来按照苏拂苓的安排,她应该住去坤宁宫,但许易水让人铲了那些辛苦种出来的菜,在苏拂苓问起时,推说是土太肥了。
苏拂苓何其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缘由。
坤宁宫的血只会比御花园更多。
再加上罪奴和苏寻真的事情,要用到朝臣的地方颇多,不想让她们分心着自己的后宫不放,许易水又抗拒推诿,苏拂苓也就将立后这桩事,一拖再拖了。
“我去小厨房。”许易水拢了拢身上的冬袄,她入宫这小半年来,经常有在这个点儿去小厨房的时刻。
莲心并不意外,只蹲身目送许易水离开。
想要从宫里逃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宫里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布料衣物要最时新,肉蛋果蔬也要最上乘,前者太在意时间,后者却是要离地后越快越新鲜。
所以皇宫也并非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恰恰相反,为着伺候尊贵的人,宫门口时常人来人往。
尤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
高耸的宫墙戒备森严,每一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层层盘查,越是靠内越是严格,越是往外也会越宽松。
“我们这就走了吗?”
立春看着许易水洗手擦手,想到许易水说的今天领她出宫探亲,眼里亮晶晶的。
“嗯。”
许易水点了点头,将蒸笼的盖子捂得更严实:
“这蛋羹温着就好,现在天色还早,等厨娘来了,到了早膳的时辰,再给皇上送去便刚刚好。”
昨日许易水已经同厨娘吩咐过了。
许易水表现出来的性子和立春差不多柔,厨娘也被养得愈发惫懒,天气一冷,来小厨房的时辰也一晚再晚。
“马车可找好了?”
立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想着姑娘的话,所以去内务司的时候,就没提是我们小厨房要出去采买,那嬷嬷便不乐意给……”
第128章 “什么叫人没了?!!!”
这些时日,许易水也偶尔会表现出忧愁,在立春询问的时候便同她讲自己的“艰难处境”。苏拂苓看似对她“宠爱”,但她终究没有“身份”,不是皇后也不是宫妃,甚至宫里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并不多。
昨天同立春说要出宫一趟的时候,也是打着低调行事,不能再给苏拂苓增添麻烦,只轻装简行地出去一趟,采买点儿送给苏拂苓的“惊喜礼物”。
“我本想拿出姑娘给的印,幸好遇上了孟司礼,那嬷嬷才同意给了我们一辆马车。”
孟寒雁……许易水眸光微闪,没想到,还是欠了她一桩。
不知会不会牵连到她,但她既然帮了这个忙,想来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自有自保的手段?
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孟寒雁的脸,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在看见立春要马车时,应当就猜出了她的意图了。
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时间也没能力再瞻前顾后了。
“那我们便走吧。”许易水将围裙脱下,照例挂在墙边,同立春道。
“等等!”立春惊讶地看着许易水的身后,蓝青色的冬袄袍子不知何时,竟在后腿处多出几个手掌大小的黑褐色大洞。
“这……什么时候被火给燎到了?”
在你还没到的时候。
许易水心想着,脸上露出惊讶,回过头去看自己的衣服:“被火燎到了吗?是不是先前我引柴火的时候?”
立春有些难过:“我应该在早些来的,难为姑娘亲自烧柴!”
“无妨,”许易水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若是回去拿……算了,先去内务司吧,别让车夫久等了。”
一边说着,许易水将外袄脱了下来。
“嘶——”只是刚一推开门,人又瑟缩了两下,“还真有点儿冷。”
立春一愣,立马反应了过来:“你穿我的吧!”
一边说着,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袄脱了下来,递给许易水。
“那怎么行,”许易水没接,“外头冷,你穿什么。”
“地窖里还有件衣服,”立春眼睛一转,想到了办法,“我穿那个就行!”
许易水记得,那件衣服很旧,灰扑扑的,像是给小厨房送菜的宫外最底层奴仆的穿着。
内务司要下来的马车,会在商量好的位置来接人,再经过盘查一层一层地离开皇宫。
“我记得你会驾马?”
一边陪着立春去地窖拿衣服,许易水佯装面露难色。
心里却记得很清楚。
先前立春同她讲过,在没进宫里之前,她阿姐是将她寄养在一个姨母家,那个姨母家在京郊种菜,家里的小葱和苋菜在她阿姐的牵线搭桥下,有幸能够送进宫里,立春为了见上姐姐一面,几乎每早都跟着姨母一道架着驴车送菜。
一月里也总能有那么两三日碰上阿姐稍有空闲的时候,姐妹两个能匆匆看上几眼,互相问几句闲话。
“应当是会的,”立春不确定,“但我没驾过,从前都是用的驴车。”
“驴马骡子,也大差不差了。”
许易水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次出宫的事情,还是要少些人知道。”
“我在宫里本也需要小心谨慎,带你出去一趟,越少人知道越好。”
许易水压低了声音:“这宫里想家的人必定是很多的,她们知道了你能见阿姐,怕是要不好。”
“大家确实都很想家人,”立春点头,觉得许易水说得很对,又想到了一些阿姐从前的叮嘱,“带我出去的话,会很让姑娘为难吗?”
“要不……我还是不出去了?”
越想,立春越觉得有道理:
“虽然我的确很想阿姐,但活着更要紧些。”
“活着总能有见到的时候,若是惹了麻烦,丢了小命,那才是真的见不到了。”
许易水:“……”——
薄雾弥漫的清晨,小厨房已然忙碌起来。
房梁之上,两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蜥蜴一般趴伏着,警惕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宫女和仆役们将小厨房里头过了新鲜劲儿的菜搬出,又添补上其他的菜,进进出出,带着股人气儿和热闹,还有两只肥硕的活鸡在竹篓里咕噜噜地哀鸣着,似乎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送菜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许易水,不过她出现在厨房里时都是在做菜,俨然是这儿的管事儿厨娘。
小厨房不大,再精细的活儿,也只有一阵儿,很快的,就安静了下来。
“哎。”
右边的暗卫挠了挠头,伸着胳膊肘撞左边的人:“刚才进来三个搬菜框的,又进来四个搬水果框的,还有一个左手拎着冬瓜右手拎着南瓜,出去了两个搬肉的。”
“这就是……6个人。”
“出去7个人,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没有吧。”
左边儿的暗卫枕着脑袋:“这天儿真冷。”
“好些”
你多半都数错了。”
“就你那破算数……”
右侧的暗卫探了探头,看向了开了条小缝的窗边,蓝色的冬袄露出了一点,那人似乎就坐在灶台边。
于是松了口气。
也对,她一直以来算术都不怎么好——
马车的滚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自由的声音。
不敢太响亮太大声,怕惊动了丝毫,便会彻底失去自由。
“停——”
侍卫英气的声音传来。
许易水坐在马车里,紧紧攥着右手掌心的项链,心嘭嘭直跳。
听动静,外头立春已经将内务司的令牌递给了侍卫。
“干什么去?”
侍卫将令牌正反都检查了一下,拇指摩挲过令牌上的字,确定有宫里的私密标记。
立春答道:“出去采买。”
这个时辰的马车,也基本都是出宫采买或者将采买好的东西送进宫。
“车里有人吗?”扫了一眼出自内务司规制的马车,侍卫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有的。”
立春刚点了点头,另一个侍卫就要掀开车帘查看。
只是车里的另一只手,快她一步,将车帘拉住了。
妨碍检查?
眉心一拧,侍卫右手的刀鞘一松,抽刀三寸,但下一瞬,车里就伸出来了一只手。
那并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反而和她们这些武将的手类似,宽大、有力又带着薄茧。
“奉命办事。”许易水沉声道。
在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金黄色的印。
能在金麟台宫门盘查检验的侍卫,自然不是什么毫无见识的。
只是一个对视,两个侍卫便确定彼此都认了出来,那是陛下从前还是七殿下的时候的私印。
“冒犯了。”
两人立刻收回刀,退开合适的距离。
立春还是第一次见到,在偏门盘查的侍卫待人如此恭敬,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像个项链的印玺,竟然这么厉害。
想来是陛下特地给许姑娘的。
之前她还总觉得许姑娘的行迹有点奇怪,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如今见到这印玺*有如此功效,心中的疑虑也都尽数消散了。
许姑娘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肯定很重要!
咕噜咕噜——马车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车窗的帘子忽然掀开一个小角落,并未露出车里人的模样,威严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两个侍卫的耳朵:
“你们今日没有见过我。”
能拿着七殿下也就是陛下的私印办差,又坐这样规制的内务司马车,将自己隐蔽进采买的仆役队伍里,想来这位大人要办的事情十分重要。
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机要的边缘,两个侍卫自觉自己担不起这份机要的沉重,赶紧拱手:
“诺。”
听到她们的回答,马车里许易水轻轻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关卡,还有七道。
有的宫人懒散,只看了令牌,也有的严苛,要查马车,要询问车上人的身份,但有印玺在,没人敢违背许易水的话。
……没想到竟然真让她装腔作势地蒙混了过去。
她不知道,在苏拂苓身边待了半年,耳濡目染的她模仿起苏拂苓上朝时说话的那些语气时,落在宫人们的耳朵里,有多压抑和逼迫。
就连坐在车前赶马车的立春听了,身形都不自觉一颤。
好在很快的,她就反应了过来,这马车里头坐着的是待她非常好的许姑娘,虽然没想到原来温和的人也会有这般强势的时候。
但想着这是平日里朝夕相处,一起煮饭做菜的许姑娘,立春竟然莫名觉得骄傲了起来。
尤其是在她从厨娘口中得知,许易水本就是农家女,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这才被接来了宫里时。
很多很多农人的一生,都不曾踏足京城,可许易水作为一个农女,可以住在金麟台一生哎!
许易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印玺,也是先前在上河村,她生辰时候,苏拂苓送给她的,据说是在贺货娘那儿买的“项链”。
那天她本来是要用见手青毒死苏拂苓的,可是她都忘了那天是她的生辰,苏拂苓却记得,还送了她三个礼物。
一碗长寿面,一条铜项链,以及,一个吻。
一开始,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个项链,直到后来偶然间磕破了一点它的表皮,露出了里头的灿金色。
铜包银、包金的东西,许易水听过也见过,这还是第一次碰见金包铜的东西。
许易水将外头那层铜皮全拆了,露出了一枚铜钱大小的,如意莲花底纹的,刻着“拂苓”二字的私印。
本来,这种王侯将相的私印许易水是不认识的,但偏偏,董秀才是个思维发散的师长,某天在讲一篇叛乱文章时,忽然就给她们讲了一番王侯将相的印玺规制。
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洒在车辕上,马车驶出最后一道宫门。
这一次,许易水没再回头去看,将那些巍峨的层峦叠嶂的宫殿,以及人,都留在了身后——
“她呢?”
梳妆镜前,苏拂苓站着,自然地伸开自己的臂膀,半闭着眼,任由宫人们为她穿衣梳妆。
“在小厨房。”
莲心恭谨地答着,一边将餐盒打开:“厨娘送来了蛋羹,一看就出自姑娘之手。”
白瓷的碗里窝着一汪凝脂似的蛋羹,平滑如镜的顶面随着她搁下桌时,微微颤动着。
非常嫩滑。
苏拂苓点了点头,铜钟在宫人的撞敲之下发出沉沉的声响,宣告着现在的时辰。
早朝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进宫了。
“天冷,把手炉给她拿过去。”
走进金銮殿时,苏拂苓将自己手上捧着的明黄色小手炉递给了莲心——
“姑娘需要采买什么?”
立春驾着车,一边不由自主地东瞧瞧西看看。
“我先送姑娘过去吧。”
“就先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停一下吧。”
皱着眉,许易水掀开车帘,四下看了一番。
她仍然感觉身边环绕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窥伺感,在那次出宫,经历身边涌出那么多龙武卫后,这份感觉就一直如影随形。
所以许易水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半年的监视带来的错觉,还是说的确仍然有暗卫发现了她的踪迹。
所以她只能从逻辑上来看,如果有暗卫发现了不对劲,她应该出不了宫。
“这个你拿着。”
许易水将一张纸递给立春。
“这是什么?”伸手接过,立春就要打开它,但却被许易水拦住了。
“现在还不是看的时候,”许易水道,“一会儿你就先回家看你姐姐,我买好东西后,直接去找你,或者你来这个地方找我,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这张纸是给你保命用的,毕竟你是和我一起出宫的,若是有人盘问你,你就把这张纸给那个人。”
没想到许姑娘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立春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不妥吧?”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许易水轻笑着随意抬手一指,“看见那儿了吗?”
“有暗卫在呢。”
顺着许易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立春却什么也没瞧见:“哪儿?”
“算了,”立春也明白过来,“暗卫大人的功夫一定很高,若是我都能瞧见的话,又不是暗卫大人了。”
许易水摆了摆手:“快去找你阿姐吧。”
“再晚些我们可就要回宫了。”
“最多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好,”一个时辰,那时间很紧迫了,立春点头,一边跳下马车,“那姑娘小心些。”
“我就去看看我阿姐,见一面,她过得好我就立马回来找您!”
立春是跑着离开的。
许易水也是跑着离开的,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什么叫人没了?!!!”
殿内已经响起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最后通牒,莲心在殿外听到禀告,人都要疯了。
“赶紧去找啊!”
“统领呢?去把暗卫统领和禁军统领都叫过来!”
苏拂苓带着些微疲倦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退朝吧。”
听得莲心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第129章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莲心姑姑为何如此惊慌?”
退朝的声音像催命符,这样的节骨眼上,边上忽然冒出了孟寒雁的声音。
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冬袄捧在了一旁的宫女手上,就连脚上的鞋都是白的,头发规整地挽了合乎规制的发髻,却是没有任何装饰。
这副无钗无环,素得像是要死了的打扮,引得莲心十分不安:
“孟司礼,您且稍等。”
只是不管孟寒雁遇到了什么,要干什么,都没有许易水不见了重要:“陛下刚下朝,马上就出来了。”
一边说着,莲心就要进金銮殿去迎苏拂苓,顺便把这桩要掉脑袋的大事先回禀苏拂苓!
“陛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最是守规矩的孟寒雁忽然抬步越过莲心闯入了金銮殿:
“臣有禀奏!!!”
“护驾!”莲心吓得花容失色,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周遭的侍从也面色愕然,但平日里刻在骨子里的训练和叮嘱,让她们下意识地提起裙裾追着孟寒雁往金銮殿里奔跑。
“扑通!”带着不容阻挡的决绝,闯入的孟寒雁却是径直跪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砖石之上!
神色平静地颔首,伏地,素白的衣裙随着孟寒雁的话层层铺开:“臣有禀奏。”
苏拂苓抬起手,围在她身边的宫人们瞬间止住身形和动作:“退下。”
“诺。”
视线交汇,莲心看清了苏拂苓的神情。
微微躬身,确定孟寒雁没有威胁,莲心领着大部分冲进来的宫人退了出去。
坐回龙椅,苏拂苓有些不耐地捞了捞宽大的衣袖:“说。”
“恳请陛下,彻改罪奴填户制!”
孟寒雁缓缓直起身,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恨。
“臣今日莽撞,非为一人请命,更是为天下人请命。”
女人坚定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一般痛彻。
“臣曾因罪被贬为奴,亲身经历罪奴填户的苦楚,这项旧制积疴已久,弊病颇多,非彻改不能平,求陛下明鉴!”
龙袍下的手微微敲击着扶手,苏拂苓明白了孟寒雁的来因,的确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死谏。
先前的罪奴填户制,前后吵了月余都没能出一个结果,苏拂苓便按下不表。
只是她这边按下了改制,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等就得按照旧制处理那批在水患里出了事成了罪奴的人,按律先是进入罪奴营,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就该发往填户地了。
难怪孟寒雁会这时候来进谏,只怕已经独自琢磨多时了。
“罪奴填户乃祖制,沿袭百年,这些人犯下大错,理应受罚。”
搬出老旧的那套说辞,苏拂苓想将这事儿推诿一番,早些下朝去后殿。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不安得紧。
“陛下……”
孟寒雁缓缓抬头,眼中已经有了隐约的泪意:
“如您所见,我曾是岳家的家仆,岚月小姐的伴读。”
“十六那年新岁,岚月小姐要去军营,不便带人,又见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读书识字尚可,便遣我跟着管事往江南视察田庄。”
“后来岳家出事,凡所牵连之人皆下狱,斩首、流放、罪奴填户。”
“在罪奴营时,每天需要伐木砍柴,铁链拖曳在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拉扯我残存的尊严,脚镣将踝骨处的皮肉磨烂,渗出的血与脓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做了无数从前未曾做过的重活,可是每日果腹的食物,只有飘着几粒黑乎乎米粒的稀粥。”
声音哽咽着,孟寒雁已经很久很久没敢去细想那一段最为狼狈的日子。
“我本以为罪奴营已经是人间炼狱,却不曾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填户的路上,每日都是无休止的饥饿和跋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累,这种痛,这种恶。”
“可还有无休止的羞辱。”
“为了便于行走,脚镣被打开了来,可为了防止逃跑,官兵们用草绳将我们的手绑在了一起,牵成一长串。”
“吃饭、睡觉,几乎无时无刻不被绑着,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解手。”
“可官兵们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让罪奴更安分,并不允许脱离队伍。”
“我只能背过身去,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身后的人不存在,那是我在漫长的路上最后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尊严。”
“生病了也要走,有人死了便被随意弃置在路边,而后继续赶路。”
“直到在渔郡的城郊,队伍和一位牵着五头羊和一只牛的老者擦肩而过,我才意识到我们成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连牛羊都不如,因为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到达目的地时,迎接我们的是待价而沽。”
“三十文一个。”
听着孟寒雁的话,苏拂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孟寒雁所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经历过呢。
“一个活人的价格只能抵上羊头和羊下水,连半只羊的价值都不够。”
孟寒雁还在继续。
“即使是这样,我都接受了。”
“直到我遇上了岚月小姐。”
“您知道岚月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孟寒雁是在上河村的祠堂里遇见的岳岚月,尽管已经阔别五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曾经的主子,她的小姐,岳岚月。
她不知道岳岚月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河村,那般天之骄子,明媚耀眼的人又为何成了那副模样。
有很多人都想买岳岚月,但历练过一番的岳岚月看着比寻常罪奴要凶悍不少,再加上那双刺刀一般的眼瞪着,不少人都望而却步,最后是贾真成交了。
周遭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们,说她们犯了天大的错如今能填户已经是陛下开恩,说她们再如此不安分便死了更干净,说她们若是好好的还能有一番踏实生活。
有唾骂的,有咒怨的,有晓之以情的,也有动之以理的。
最后以三百文定下和贾真结亲的时候,她看见岚月小姐闭上了眼睛,孟寒雁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的感受到了心中的钝痛。
“小姐和贾真第一次发生冲突,是在成婚的第二年,小姐看见贾真对别家小娘子……言语多有不敬。”
说不敬都是文雅了,那些话,若是让孟寒雁复述,她是半个字也开不了口。
“小姐警告了贾真。”
“那贾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听到岚月小姐的警告之后,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神色癫狂,而后愈发变本加厉。”
“不止对先前冒犯的那家小娘子,进而已经扩展到随意路过的别家妇人,甚至有一次直接将以为孀寡按住了。”
“也是那一次,小姐动了手,将贾真打了,还用刀剃了她的头。”
凭心而论,以岳岚月从前的脾性,能够及时住手,已经是忍了又忍,放了又放了。
“我曾询问过小姐,为何要如此。”
以她的武艺智谋,这些破规矩,大可不守,浪迹天涯便是。
“小姐说,姨母和妹妹还在京中。”
【“岳家已经如此了,不可再让柳家牵扯其中。”】
也是那个时候,孟寒雁才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分开的五年,她的小姐,成长了许多许多。
“可没想到,贾真竟然有脸报官。”
“贾真报官,说罪奴不服管教,殴打她。”
“那桩事在当时被闹得极大,县城里特地派了衙役过来。”
苏拂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很快就对上了时间。
当时北方有一处矿地的罪奴纠集起来造反闹事,先帝派兵过去镇压,也下了令愈发严待各地的罪奴,谨防罪奴闹事。
“却不曾想那衙役是贾家太爷的旧识,生生打断了小姐的右手右脚。”
断腿断手。
苏拂苓的脑子里“嗡——”得一响。
“那之后,征战沙场的小将军,成了卑劣农人身边的一个沙袋。”
“我哭过,求过,报过三次官,却都无人再管,无人再理。”
“第四次。”
泪水悄然滑落,额头种种地杵在冰冷的砖石上,孟寒雁轻如耳语的声音,在安静的金銮殿中清晰可闻:
“小姐死了。”
孟寒雁不愿意再开口去描述岳岚月的死状,就连脑海里回忆起来的,也只是自己跪在边上收敛尸骸时颤抖的手掌,以岚月的脾性,若是让故人得知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恐怕会很伤心。
而她跪在这里,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残存的尊严碾碎,傲骨剖开,也不过是为了试图用这些去换取高位上的人,换取苏拂苓,一丝垂帘与动摇。
没有人知道,俯下首的那一刻,孟寒雁的脑海里出现了多少人,多少张脸。
岚月小姐、兰梅、琴琴、死在填户路上的人、埋在罪奴营暗处的无名之坟……
改制。
孟寒雁压下眉,眼中却满是燃烧的火。
她一定,必须,要推动改制!!!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孟寒雁的脑海里闪过许易水“质朴”的脸。
第130章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朕……”龙椅上,苏拂苓的右手搭在扶手上,无人窥见衣袍下紧攥的手。
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知晓了。”
知晓了?
什么叫知晓了?
苏拂苓摆手:“退——”
“陛下!”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想将此事揭过,孟寒雁打断了苏拂苓的声音:
“可还记得当初在上河村,臣帮您时,您的承诺?!”
当初苏拂苓回京时,缺一个契机,是孟寒雁找来了孙黛青,由孙黛青发现苏柒和失踪的七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向上奏报,引起朝野之间的震荡,这才让苏拂苓的出现有了一条最恰当最顺畅的路。
苏拂苓是默许了的,也是知道孟寒雁要什么的。
孟寒雁帮苏拂苓做了那么多事,推苏拂苓上位,只是因为她觉得苏拂苓为了岳家,为了柳家,又亲历了罪奴的苦,必定会改制!
脸色一变,苏拂苓眼睛微眯:“你是在质问朕么?”
这话便要看孟寒雁的回答了,事情可大可小。
短暂的寂静与沉默,孟寒雁抬起头,那双锋利的眼眸直视高台龙椅上的帝王,不卑不亢:
“是。”
站在一旁的宫女脑子都晃起来了:莲心姑姑你快回来啊!这里有人疯了在找死!啊啊啊啊啊!!!可别连累我啊!!!!!
孟寒雁还在发疯:“陛下是想恩将仇报,让天下人嗤笑么?”
“恩将仇报?”苏拂苓扶着龙椅把手,坐正了身体,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在挟恩图报么?”
“你区区一个家仆,朕能让你脱罪籍奴籍,在宫中做司礼,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怎么,一口一个臣,你还想抢别人十年寒窗,冬读夏考出来的官位?”
毫不客气的,苏拂苓拆穿了孟寒雁的志向,或者说,野心。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孟寒雁想做官,想入仕。
但孟寒雁,还不够格。
能力有,却做不了官。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成拳,孟寒雁不甘:“恳请陛下,选贤举能!”
她曾在县衙做书吏,那县官办事拖沓推诿,是非分明的事却被县官硬和稀泥,她哪点不如那个县官?凭何不仕!
“贤能……”
苏拂苓的低声带着股嘲意: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清高的明白人吗?”
其实这就是孟寒雁的问题所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毛病。
宫中的人员安排职务调度尚可以是家事,苏拂苓不用考虑那么多,但金銮殿上便是国事,不可不思虑。
“朕凭什么提拔你?”
就凭孟寒雁强硬地提出要改罪奴填户制,却连个具体的改进办法都没有么?
“那梅坞为什么可以?!”手指猛地攥紧,孟寒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一层白。
大夏选官,不论文武都要进行科举考试,文官比史书策论,五官则比武御骑射。
梅坞也是奴籍,也没经过任何的科考。
但现在,梅坞是龙虎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是正三品的将帅!
“就凭她可以打得过禁军统领,”苏拂苓道,“你却谋算不过新科状元。”
“莫说是状元,科举落榜之人你都不如。”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孟寒雁,承认自己读书不够多眼界不够开阔并没有多难。”
“在上河村或许你是个能人,可在狸水镇你连第一都做不到。”
“你是岳家家仆,曾为表姐伴读,见识过京城沿路到江南的山河湖海,你还做不到区区狸水镇的第一。”
“但这金銮殿下站着的,全是第一。”
“就连兵部尚书的文考,也是鸿武年的第八十七,她家乡眉山县的第一。”
“朕若用你做官,对她们,公平吗?”
她是帝王,就算有心庇护孟寒雁,可这世上比孟寒雁的性子、能力,更适合做官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孟寒雁面色煞白。
她不理解,自己的谏言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就是不被听见,不被听取,反而还要被折辱呢?
看着堂下跪着的已经心旌动摇的人,苏拂苓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退——”
退下吧,莫要再说下去了。
“公平……”
孟寒雁喃喃,骤然出声:“陛下!”
“臣——奴,奴斗胆再问您最后一句!”
“陛下说公平,如果贾真冒犯的不是您,如果贾真杀害的不是您的表姐,您,可还会杀了贾真?!”
她一定要改制!不论如何!
孟寒雁的表情已经逐渐染上了癫狂。
“朕杀贾真,”苏拂苓横眉,“是因为她犯了错,该杀!”
“可是陛下!”孟寒雁直勾勾地看着苏拂苓,“这天底下的贾真,何其之多!!!”
“她们都犯了大错,都该杀该死,可如今,却又都好好活着!”
“贾真这样拿罪奴当草芥的人,只有她一个吗?”
“您杀了她一个,是为岚月小姐报了仇,那其他人呢?”
“其他罪奴呢?!!!”
如果许易水在这里,大抵就能明白,当初她听见苏拂苓提起岳岚月的死时,那么那么悲伤和愤恨贾真时,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就像孟寒雁说的,贾真杀了三任妻子,而苏拂苓杀贾真,是因为贾真杀害了岳岚月。
那么,另外两任妻子呢?
她们的死,算什么?
“你口中的公平,真的是公平的吗?还是说那仅仅是对你所认可的人而言的公平?”
“贾真死了,不是因为她伤害了罪奴,而是因为她伤害了皇亲国戚。”
“可贾真不应该这样死去。”
“她应该死于律法,而不是私刑。”
“否则,就还是会有无数个贾真活着。”
孟寒雁挺直着脊背,将自己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痛快。
或许就连苏拂苓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
寂静的金銮殿,只有她衣袍擦动的细微声响。
“陛下!改制吧!”
孟寒雁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只有改制,才能救命!”
“唯有改制,才是出路!”
“求陛下,给罪奴们一条生路!给她们一份保障!!!”
“陛下——!”
也是在这是,莲心万分慌张和莽撞地跑了进来,急匆匆附耳到苏拂苓身边:
“许姑娘……许姑娘不见了!”
“什么?!”
苏拂苓爆喝:“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
莲心吓得身子一抖,仍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迅速又条理清晰地讲明事情的经过:
“姑娘去小厨房做鸡蛋羹,一直未归,但暗卫透过窗看见了姑娘的冬袄,便以为姑娘一直在。”
“可方才陛下让我送手炉,并未看见姑娘。”
“小厨房的厨娘说,昨日姑娘吩咐过她今早给陛下送吃食,她到厨房时,鸡蛋羹温在灶上,没见过姑娘,连带小厨房的立春也不见了。”
“暗卫说,晨起御膳房采买的奴仆过来,离开时似乎是多了一人。”
苏拂苓冷脸:“什么叫似乎?”
莲心垂下头不敢回答诘问,只道:“内务司的人说,小厨房的立春昨日以要采买为由,支取了一辆马车。”
“她们本来不打算安排,但遇上了孟司礼,是孟司礼下的令,她们才给的令牌。”
宫中就一个孟司礼,正在殿下跪着。
“你知道?!”苏拂苓看向孟寒雁。
“陛下可愿改制?”孟寒雁只固执地想要自己的结果。
“呵……”苏拂苓气笑了,看着孟寒雁一身素净的白衣,“她想不想留我不知道,制改不改我也不知道,但你的确是想死。”
“禁军呢?”
苏拂苓侧过身:“是吃白饭的吗?!”
“一块儿内务司的牌子就能让人自由出入皇城?马车是没人查吗?!”
“陛下!”听了苏拂苓的话,莲心的心头突突直跳,“还有侍卫来报。”
“说是有位大人拿着您的私印,伪装成采买人员,要出宫办差,她们不敢阻拦。”
侍卫也不是傻子,虽然有许易水那句“你们今日没见过我”在前,可是陛下身边的莲心姑姑亲自查人,那所有异动和可疑的情况,便都要及时上报。
私印。
趔趄着,苏拂苓往后退了一步。
“陛下当下!”莲心赶忙将人扶住!
私印……是了,当初许易水生辰,她害怕自己回不到京城,也害怕阴谋诡谲将许易水卷进来,于是将私印给了许易水。
也算一份最后的护身符。
却没想到,是亲手铺上了许易水离开自己的路。
计划真周密啊……许易水……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又缓慢地睁开。
“你都知道些什么?”
终于,苏拂苓想到了什么,视线下沉,落在了跪在殿下的孟寒雁身上。
在这宫里,许易水能求助的人不多。
苏拂苓抬手按上了小腹,她还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解开。
孟寒雁垂下眸,只喃喃:“改制必定有利于大夏,罪奴填户制,有问题。
龙袍的衣摆在玉阶上轻轻划过,发出窸窣的声响,苏拂苓走到孟寒雁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一身白衣素裹,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
那便去死吧。
压了压眉眼,苏拂苓烦躁道: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杖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