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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莲心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她带头,金銮殿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宫仆,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猛地抬起头,孟寒雁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帝王: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许易水么?”

    “因为你残忍、可笑,你虚伪至极!”

    “因为她不想待在宫里,不想待在你身边,她要离开你!”

    “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顺利毫无牵挂吗?知道为什么半年下来你们都没有孩子吗?!”

    “因为她在避孕!她在避孕!她从花烛夜之后,就恳求我帮她拿了避孕的药!!!”

    避孕……

    啪!

    苏拂苓的手掌猛地拍在龙椅前的桌案上,双目猩红:

    “拖下去!”

    训练有素的侍卫架起孟寒雁便往金銮殿外走。

    明白了什么的孟寒雁毫无反抗,整个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只死狗,只有嘴里还在喃喃着:

    “改制……改制……”

    “拿图来!!!”

    前朝的局已经设好,后院却出了岔子,苏拂苓现在没空管孟寒雁的死活,只高声喝道。

    宫人们很快就将大夏的堪舆图摆在了苏拂苓面前。

    “传旨,封城门,查官道,里里外外的找!”

    “往伊川郡的沿路,戒严半年!”

    苏拂苓看着地图,忽而想起了先前许易水也是这么在后殿看图,她还给她看了伊川郡的。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原来从始至终,许易水始终没有想过要留在宫里,留在她身边!

    “梆!梆!梆!”

    一向冷沉的帝王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怒地将桌案拍得直响。

    “通知各部,凡见到用朕从前私印者,即刻押解回京!”

    “清点一下宫里都少了些什么!”

    莲心的办事效率很高,本来能近身伺候帝王的宫人手脚都快,如今苏拂苓正在气头上,大家更快了。

    许易水带走的东西也不多。

    “禀陛下,少了一支云凤纹牡丹金簪。”

    “别的只有一身许姑娘的衣服,小厨房地窖里的下人外袄少了一件。”

    牡丹金簪。

    苏拂苓记得,她不知道许易水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内务司便各种类别都做了一些。

    大部分都是她喜好的雅致,也有一小部分,是猜测许易水可能会喜欢的“俗奢”。

    那金簪样式精巧的同时,也很大,通体纯金。

    “严查所有的点当铺!”

    她没给过许易水钱财月俸,宫里也什么都不缺,许易水只带走这支金簪,显然是拿来当路费的——

    燕郊后山。

    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的溪水边,女子蹲在其中,左手握着块儿拳头大的鹅卵石,砸向右手攥紧的小布包。

    短短半日,许易水的身上里里外外已经看不见一丝宫里物件的影子,衣服头巾都是她用从印章上扣下来的黄铜换来的粗布麻衫。

    质地虽然粗糙,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舒服。

    她的确是打算用这牡丹金簪来当盘缠的。

    但也没有那么傻,直接拿这个东西去铺子里典当,这和明晃晃告诉苏拂苓自己在哪儿有什么区别?

    好在,金质地软,延展性强。

    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原本精致的簪身被捶打成一团金块儿,不管是牡丹花还是龙凤云纹,都混做了一团粗布麻衫和鹅卵石的原始痕迹。

    只是这样一来,价值千金的簪子,就变成了纯粹的三两多黄金了,大师的雕工和技法,就这么被暴殄天物了。

    没办法,她可不想被苏拂苓抓回去。

    站起身来,许易水望向前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不是去上河村的方向,也不是反方向,而是往北一些。

    苏拂苓很了解她,她也很了解苏拂苓,回上河村的方向必定沿路设防,掩人耳目的反方向也会有不少警戒,其他方向略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总之,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她需要先在这山里避上一避风头,顺便也为之后的赶路回家做上些准备。

    届时再上路,就算苏拂苓仍然警醒戒严,帮她干活找人的人,也会疲倦——

    “陛下!”

    烈日当空,莲心急匆匆地走进金銮殿后殿的御书房:

    “找到立春了!”

    伏跪于地,莲心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人已经控制住了,就在城内的西外巷,是——”

    要押进宫来还是就地正法,莲心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苏拂苓打断了。

    “备马,朕亲自去!”

    黑金色的龙袍在长廊上掠过,如风似电,不消片刻,御马嘶鸣。

    西外巷。

    豆大的汗珠从女人的额头滚落,折射出冬阳灼目的光,只是再烈的光,也抵不过架在纤细脖颈间的刀剑泛出的寒芒。

    立春、立春的姐姐、阿姐、连同两个幼女,都被按在了地上,架上了随时都会要命的利刃。

    “陛、陛下饶命!”

    听见马蹄声,眼角余光看见那抹黑金的袍子,立春立马转过身形,以头磕地:

    “陛下饶命!饶命!”

    控制住人的暗卫都惊讶于对方磕头的速度,皮肉擦过刀刃都划开了一线红丝,若不是她退得快,这丫头说不定就给自己自刎了!

    “她呢?”

    踩到立春身前,苏拂苓面色阴沉如水。

    “我……”立春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她去找许易水的时候,约定的地点只有一辆空荡荡的马车。

    不会伪装,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

    既然没有价值。

    “杀——”

    “陛下!”想到了什么,立春猛地抬起头,“许姑娘给我留了一封信!”

    “对!”

    许易水说可以保命的那张纸!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都没反应过来那出自于无名无分的许姑娘的纸和她叮嘱的用处。

    “对!信!”

    颤抖着手,立春赶紧从胸口的怀兜里哆嗦着摸出了那张纸:

    “就是*这个!”

    暗卫接过,递到了苏拂苓手上。

    纸是细腻的澄心堂宣纸,这样的纸,是皇帝专用的。

    许易水是在她的桌案上,明目张胆的写的这个东西。

    明白过来这一点,苏拂苓的脸更黑了。

    纤细的长指将折叠的宣纸打开。

    日光透过院中凋敝的只剩下枝干的枣树,在苏拂苓美艳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她整个人染上了极其难测的威严。

    可是苏拂苓却再没有任何动作。

    捏着那张纸,好似站成了一尊神像。

    小院里安静得好似能听到风的声音。

    直到一声幼儿的啼哭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另外三个大人吓得一抖,立春的姐姐颤抖着支起身体,去哄自家小女。

    可哄着哄着,十岁的大女也忽然咧起嘴哭了起来!

    姐姐:“……”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苏拂苓的声音冷得好似能冻结空气:

    “放了她们……”

    许易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想得如此周到。

    澄心堂极好的纸,在长指的用力下泛起褶皱——

    “祖姑奶奶!”

    冬日的天黑得有些早,山里本就凉,冬天更是寒冷,许易水没打算再像夏日那般随意找个地方便过夜。

    放山一望,许易水往有竹子的地方走了去。

    观察了好一阵儿,终于看到一户位置偏,还只有一个老人住着的小土房。

    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站在自家屋子侧边的草树底下,干枯的手上乌黑的青筋鼓起,正在一把一把地揪稻草下来。

    这是要拿引火柴,做晚饭的征兆。

    许易水目力尚可,老人的眼睛浑浊无光,跺脚弄出了些声音,但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耳朵也不大好使。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年迈的老人家了。

    扬起笑脸,许易水直接走了过去:

    “祖姑奶奶!”

    离得极近,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

    “啊?!”老人家看见了那个走过来的颇为陌生的年轻女子。

    “祖姑奶奶!”许易水走到了老人身边,赶忙弯腰接过对方手里抱着的稻草,“哎哟,我来我来!”

    “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怎么是你在做这些啊!丫头她们呢!”

    老人家:?

    “她们?”老人家转过身,盯住许易水的脸看,大概是在回忆和辨认。

    “她们不在嘛,她们在自家屋里。”

    看来是和子女分居了。

    这倒是在许易水的意料之中,冬日的阳光稀罕,老人家地坝里拉了竹篾绳子,上头挂着零星两件衣裳,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的穿着。

    “你是……哪个?”

    显然,琢磨了半天,老人家属实没想起来许易水这号人。

    想得起来才怪了。

    “哎呀!”许易水嗔笑,语气又熟稔又逗弄,“我哎!”

    “就那边山那家!”

    抬手随意指了个山头方向,许易水道:

    “我家就住那边山头。”

    “小时候走亲戚,我来你家,你给我吃柿子,还抱过我呢!”

    这屋边上就是一棵黄灿灿的柿子树,干粗枝状,一看就有好些年头了。

    “祖姑奶奶你不记得我啦?!”

    “我阿母姓王,我阿娘姓李的呀!”

    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光景,谁家还没个王姓李姓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近邻。

    “哦!”

    老人家左看看,右看看,抓了抓花白的头发,最后一拍手,想起了许易水这号人:

    “李三丫头是哇?!”

    “你都长这么大了!”

    “哎哟,过得快哎,都成人了!”

    越看越像,越觉得是,老人家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亲切慈祥的笑容。

    李三丫头是谁?

    许易水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那不重要。

    “对!是我!三丫头!”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第132章 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右手抱着稻草,左手挽着“祖姑奶奶”,许易水成功地为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屋,才发现这房子的屋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墙壁也满是斑驳的痕迹。

    屋子里的陈设也极为简陋,破旧的桌子,几条缺胳膊少腿的凳子,角落的椅子上堆着些破旧的衣物和杂物。

    山间的冬雪味加上木头的霉味和陈腐的老人味儿,一同构成了整个屋子的气味。

    “坐!”

    老人家还在摆手招呼许易水:“三丫头你喝水不?”

    嘴里问着要不要喝水,但许易水往边上打开了一半的水缸里瞅了一眼,只看见了干枯的竹叶和灰,只有近一点的位置上放着的小木桶里头还剩下一层垫底的清水。

    “我倒是想喝。”

    许易水麻利地将稻草放在灶台边薄得可怜的柴火堆上,三两步走到木桶边,笑道:

    “祖姑奶奶你这桶里也没水了啊。”

    “咱家这在哪儿提水啊?”

    “没水了吗?”祖姑奶奶佝偻下腰,眼睛看不清,只好伸着手往桶里头摸,“有的啊!”

    “有的,还有的,我都摸到了。”

    “冰沁的水。”

    许易水不听,只回过身找工具:“祖姑奶奶,扁担在哪儿?”

    老人家五感退化,腿脚也不方便,再加上天气又冷,灶台靠后的那一截都落上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打扫和用过了。

    来都来了,许易水看不过眼,只想去打水回来收拾一番。

    老人家翻找了好半晌,这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另一只木桶,只是桶身却裂开了个拇指大的洞。

    许易水:“……”

    “这桶都坏了好久了。”祖姑奶奶道,“我平时都是用一只桶提点水就足够用了。”

    难怪如此。

    许易水拎过桶瞅了瞅:“没事,能先将就用着。”

    用稻草和柚子叶混着塞进裂开的洞里勉强堵住,许易水跟着祖姑奶奶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取水的溪边。

    “您平时就在这里吃水吗?”

    “啊,”祖姑奶奶点头,“对。”

    怪不得那般节俭用水,她这样的身板来回一趟都需要些时间,更别说祖姑奶奶这身子骨了。

    边走边晃边洒,一旦水挑到家只剩下一桶半,洗了锅,许易水将半桶水倒进锅里,然后将祖姑奶奶钉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坐着烧火。

    “你要洗缸啊?”

    祖姑奶奶听见了声儿,依稀能看见女孩子趴在水缸边挥臂的动作:“那怎么好?还要你帮我洗水缸。”

    “你坐着歇着嘛,我来嘛。”

    话是在这样说,身子却是半点儿没动。

    许易水已经习惯了,以前她阿奶在家里就这样,奶奶经常说阿奶爱躲懒,可奶奶去世后,爱躲懒的阿奶也能扛起一大家子人。

    阿奶说:

    “世人总以为,懒便是不好了。”

    “横竖不过两种罪名:一是无能,二是怯懦,仿佛这世上的活计,生来便该抢着做的,不做,便是罪过。”

    “所谓的勤勉,其实不过是旁人想让你多做些她好少做些的夸赞罢了。”

    “又不是不会做或者怕做,我只是纯懒得动弹。”

    “你也别太勤快。”

    “这人世间呐,少了谁的奔波,太阳也都照样东升西落。”

    尽管这样,许易水还是养成了勤快的性子。

    因为她想让阿奶、娘亲、阿娘还有姑姑都能少做一点,却也能过得很好和很舒坦。

    所以便想着自己多做一些。

    水缸是大青石的半圆形,边缘还能看见开凿的痕迹,里里外外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垢,缸沿还有一圈黑色的污渍。

    先用笤帚将缸里的落叶和灰扫除,再淋上水,整体都泡上一遍。

    一桶半的水便没了。

    锅里也烧开了。

    祖姑奶奶领着许易水去粮仓拿米粮,舂好的大米、玉米碎还有粟都用小布袋子装了起来,看上去要比灶台之类干净很多。

    祖姑奶奶要煮杂粮大米饭,许易水没让,只说晚上喝点稀粥就不错,门口地里的菜都长得很好,脆嫩脆嫩的,简单炒一下加点盐巴就很香了,还带着些微的甜。

    燕郊后山许易水的晚饭吃得很香,金麟台里后殿的苏拂苓却是连晚饭都吃不下。

    冬风寒凉,烛光摇曳,将深夜的金銮殿映照得忽明忽暗,殿内伺候的只留下了一个莲心,可八仙桌上,精美的菜肴已然凉透,苏拂苓甚至都没有抬手动过一双象牙筷子,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桌上摆着的两双筷子,莲心在心里暗骂御膳房没眼力见儿。

    “陛下,”莲心满脸忧虑,低声劝道,“您已经大半日不曾用膳了。”

    “若是饿坏了身子怎么行。”

    还是晨起上早朝前吃的那碗鸡蛋羹。

    “没胃口,”苏拂苓摆了摆手,“撤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伤心无用,只是事发突然,她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身体还没缓过劲儿来而已。

    再过上一些时辰,她饿了,自然就有胃口吃东西了。

    苏拂苓在心里宽慰自己。

    “陛下!”就在这时,值守的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俯身禀报:“陛下,陈相国求见。”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暗芒,苏拂苓揉了揉眉心:“宣。”

    屏风隔出的书房,穿着墨蓝色官袍的陈相国缓步走入殿内,朝着苏拂苓深深一拜:“臣,参见陛下。”

    “快快免礼,”苏拂苓从桌案后站起身,示意陈相国边上落座,“老师深夜前来,想必有要事,不必拘礼,快坐下说。”

    “前些时日,陛下吩咐老臣做的事情,老臣略尽绵薄之力,已经得到了结果。”

    落座于边上的黑檀木椅子,陈相国理了理官袍的衣摆:

    “苏寻真同意了。”

    陈相国缓缓说出六个字。

    殿内一时沉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这是个好消息。

    苏寻真同意短暂的放下两人之间的仇恨,一致对外,将计就计,假降投诚,实则卧底来设计南蛮,这样一来的话,可以说,大夏和南蛮的这场仗,大夏几乎是必赢的局面。

    但同样的,也意味着,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很快就要打了。

    南蛮不可能让苏寻真推脱太久,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只是,战争就是战争,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相国认为,这场仗,值得打吗?”

    良久,苏拂苓开了口,却是疑问。

    “陛下?”陈相国微微侧目。

    苏拂苓喃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有的人用武力谈论战争,看谁更强;有的人用道义谈论战争,看谁更对。

    可重走一遭,苏拂苓十分清楚,战争有时候不看军力对比,也不看谁是谁非。

    作为一个皇帝,她需要关心的是:这仗值不值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不是朕不想打,”苏拂苓道,“只是动刀之前,总得先算一算账。”

    陈相国明白了苏拂苓的意思,点头:“兵书上有言,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威不战。”

    如果没有明确的利益,便不动,如果不能确保战争的结果,也还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更不要轻举妄动。

    “和南蛮的这场仗,好处显而易见,扬我国威、振奋人心、收复失地,还能进一步守住边界。”

    “战争的损耗,自有取得胜利后,南蛮的进贡填补上。”

    “我的心和相国是一样的。”

    “大姐军报,近来南蛮频频挑衅,又是密道,又是和苏寻真勾连,南蛮的心,已非和平可解。”

    “这场仗我们必打。”

    大夏四面临敌,这场仗不止是打给南蛮看的,还有东夷北狄西戎。

    笃定,但并不影响她头疼,苏拂苓翻出放在桌案边上的堪舆图:“只是轻师十万,日费千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战争是冷冰冰的计算题,将士们的衣食住行费用、军械耗材,都不是能和稀泥将就的东西。

    一支十万大军,每天烧的钱,动用的士兵,拖垮的财政,总共要影响到七十万户家庭,打仗的决定是可以一拍脑袋就开始,可要怎么打,从哪儿打,用哪些人,都需要深思熟虑。

    战争的代价从来不在战场之上。

    沉默片刻,苏拂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城墙轮廓:“这样庞大的一笔军费,从何而来?”

    “水灾才得以平息,户部前日才奏报国库空虚……”

    “这也正是微臣深夜叨扰陛下的原因。”

    有些慈祥的脸上露出极浅,却又即为真切的笑容,陈相国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臣这盘下了十余年的棋,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不!”猛地转过头,苏拂苓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老师,区区南蛮,何以至此?!”

    “就当臣倦了吧。”

    比起苏拂苓,陈琬可以说是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两卷竹简:

    “这一卷,是臣拟好的罪奴填户制改革方案,我知陛下必会改制,自古以来,凡所改制,就免不了流血牺牲,以此来敲动一些人的心,让百姓理解,也让被损害利益的人,少些对于帝王的怨怼。”

    “孟寒雁这一步,陛下走得极好。”

    竹简轻轻放在桌案上,陈琬将另一卷递向苏拂苓:

    “这一份,是臣这些年来贪污的赃款目录。”

    “陛下看看,可够军费。”

    第133章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的身上,这话都堪称自寻死路。

    可不知道是不是苏拂苓的错觉,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陈琬整个人焕发出了更为抖擞的精神,就连苍老的白发,都好似染上了飞扬的神采。

    “老师……”

    苏拂苓接过竹简,却并未展开,看着眼前带笑的陈琬,眸子里满是复杂。

    “臣了解陛下,所以陛下也不必再客套做戏,夜已深,也累乏了。”

    递出了竹简,明明是将自己的命脉交给别人拿捏,陈琬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往椅子上一坐,椅背上一靠:

    “臣知道这是陛下想要的。”

    “这也正是臣想要的。”

    卸下了枷锁,年过五旬的陈琬身上竟然涌现出一股子少年意气来:

    “陛下可知,臣是哪一年的科举?”

    “自然记得。”

    苏拂苓道:“庆元三年。”

    “那一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是大夏乃至历朝之最,举子入仕,如潜龙入海,群星闪耀,民间称那一年的龙虎榜为黄金龙虎榜呢。”

    因着选官入朝都是通过科举的方式,封侯拜相,加官进爵,所以科举考试的榜单,也被称作龙虎榜。

    “没记错的话,相国乃是当年的榜眼。”

    她的姑姑岳蓉,还有前工部尚书卢有仪等等,好多人,都是那一年的举子。

    陈琬摇了摇头:

    “陛下没错,但也错了。”

    “臣的确是庆元三年的黄金龙虎榜上之人,但臣并非榜眼。”

    “那年的榜眼的确也叫陈婉,不过她是女字旁的婉,臣是王字旁的琬。”

    “一直以来,都有许多的人都将臣与她弄混,陛下当年更是还未出生,大抵不知道,陈婉和臣其实身高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当时同窗好友时常说我俩很是乖巧可爱。”

    卢有仪每回听见岳蓉这样说她,都愤愤得牙根儿痒痒:

    【“你说婉婉乖巧可爱我不反对,你说陈琬可爱?”】

    【“苍天呐,睁大你被钱腐蚀了的两个金贵眼珠子看看好吧,这陈琬就是个芝麻馅儿的黑汤圆儿好吧!黑得都淌水出来了!”】

    陈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是在怀念自己的青葱岁月:

    “如陛下所言,那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臣的名次,正好是在最末的,第三百二十一。”

    “当年科考,竞争激烈,能得中进士,已是实属不易。”

    “臣的名次虽然最末,但放榜那日,臣却是开心非常。”

    “那夜由臣提议,由状元卢有仪号召,岳蓉,岳探花请酒,陈婉等人从旁协助,我们灌醉了监生,在国子监闹着痛喝了一场,其中以我为祸首,被教授拎着扫帚追了四五间课室才罢休。”

    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这么多年下来,那追打我的教授不在了,同臣醉酒的人也不在了……”

    “陈婉逝世前曾于菜市口痛骂我,”陈琬一顿,“哦,陛下当时才三岁,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骂臣背信弃义,说臣初心尽遭狗彘吞食。”

    “其实,臣从未忘记过入仕的初心。”

    陈琬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苏拂苓的视线:

    “臣知晓陛下恨臣。”

    “恨臣拿出了岳蓉贪污的罪证,恨臣操纵棋局引得先帝逼杀你母妃,恨臣这个清流魁首。”

    “臣始终记得陛下七岁那年,面对先帝随口询问出的,若是陛下为百姓,是选贪官做知县,还是选清官做知县的回答。”

    “三殿下选了清官,陛下选了贪官。”

    “陛下说,如若甲乙两座县城毗邻而居,沿河安室,朝廷要修桥通渠,乙县丞清正,便会实事求是,甲县丞贪墨,便会极力争取。”

    “毕竟,鱼肉百姓再多,肉小又风险大,可朝廷的水利工事银钱,则要阔气得多。”

    “而对于甲县城的百姓来说,县丞再贪也要顾忌脑袋,怎么也得修出桥通上渠,比起乙县城无桥无渠,偷工减料后的桥渠,也是极大的便利。”

    “当时臣就在想,陛下当真是个通透的明白人,有朝一日,必成大患。”

    苏拂苓不解:“难道不是必成大器吗?”

    “非也,”讲得有些口渴了,陈琬抿了口茶,“彼时臣已身在清流,陛下为柳家血脉,于清流而言,大器自然就是大患。”

    放下茶盏,陈琬兴致盎然:

    “当年先帝豪奢,国库财政本就吃紧,又遇上了南水北涝的灾荒年,饥民遍野。”

    “都说是岳家贪墨了赈灾粮,其实是,也不是。”

    “岳家的确贪了钱财,但却不是赈灾粮。”

    “当时我就在户部,清清楚楚的知道,不需要贪,根本就没有粮,就算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赈灾,也得死一半的人。”

    “没办法,不够就是不够,从哪儿调都不够,也没有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

    “可是我们又没有办法告诉百姓,朝廷没有粮食,不然民心就会乱,百姓就会反,那个时候,大夏才是真的亡了。”

    粮食是个萝卜,吊在已经崩溃边缘的百姓前边,勉强维持着她们的理智。

    可事实上,如果粮食真的足够,哪儿还需要她们东奔西跑去找粮,早就一车一车精准运到灾区了。

    这一桩事苏拂苓亲自参与,也非常清楚其中桩桩件件的利弊,但是她仍然有一个疑问:

    “相国,老师,我和苏寻真,谁对谁错?”

    先帝为了安抚民心,分别给了她和苏寻真两份赈灾粮,去往两座饥荒严重的城市。

    但她们都很清楚,粮不够,远远不够。

    苏寻真或许天真,但皇后帮她做了决定,先是散布苏寻真发放赈灾粮城郡的谣言,让饥民们先在几座城流浪一圈,再是借着暴雨炸毁苏寻真路上的官道,拖延赈灾的时间。

    一来二去,晚到一月近两月,不知死了多少人。

    死了,便没有那么多灾民了。

    赈灾粮便够了。

    且能够扛下来的,皆是些身体极好的,吃上赈灾粮活下来后,也是极好的劳力。

    况且延误是天灾,谁都无法埋怨。

    而苏拂苓,则是掺假。

    赈灾粮长途运输,都是相对有分量的,高质量的粮的确不够,那就往里面加其他杂七杂八的,只要能吃就都混进去,甚至不能吃的泥啊土啊也可以混进去。

    一份赈灾粮填出三四份来,虽然不好吃,虽然没有足够的养分,但能活下来。

    活得不太好,但能活下来。

    “从前陛下也问过臣这个问题,”陈琬的目光柔柔的,终于和她一派慈祥的脸有了一致,“只是当时臣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不能只讲对错,已经没有绝对的对错了。”

    “凡事都有好有坏,若是从人心的角度来讲,自然是陛下仁善,可若是从家国的角度来讲,三殿下的法子,有奇效。”

    “三殿下明面上是天灾,流年不利,百姓们对于天灾的接受程度已经很强了,怪不了谁。”

    “可陛下的粮中掺假,却是实打实百姓们能看见的。”

    “从人心的角度,陛下让更多人活了下来,从家国的角度,三殿下的法子过后,活下来的人,更有用。”

    “极贫极难过后,陛下派我彻查岳家。”

    查到岳家贪墨的罪证的那一刻,陈琬手都在抖,而当岳家的暗卫围了她们一行人,刀剑擦过躲闪的她,将她身后的桌椅一劈为二的时候,陈琬就明白了。

    她们已经彻底的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只能是你死。

    我活。

    岳家下狱后,陈琬进过一次天牢,问岳蓉为什么。

    岳蓉说:“时也命也。”

    “放过柳家,皇帝要的赈灾粮贪污,推到我头上吧。”

    百姓不知道真相,可灾荒里的丧亲之痛,朝廷的无能都被看在了眼里,她们需要一个交代,或者说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可以恨着的人。

    一个有权有势的贪官,就是最好的人心稳定器。

    不是朝廷无能,而是陛下被蒙蔽了,陛下是极好的君主,可下派的赈灾粮被贪了。

    亲人的死是因为这个大贪官,从前的苦是因为这个大贪官。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岳家平了先帝和前先帝近四十多年的烂账。

    可岳蓉入仕也不过才二十多年。

    没关系,岳家入仕者众多啊。

    “从那时起,臣就知道,为臣之道,该当何如。”

    “国库是臣的私库,臣的私库便没有贪腐,没有争夺,没有掩人耳目,每一笔钱从何而来,要花往何处,臣都清清楚楚。”

    陈琬摊开手,眼中没有半点儿对于死亡来临的恐惧,全是对于自己大计将成的赞赏。

    蓝色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展开,宛如一双羽翼丰满的虚幻翅膀: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这便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苏拂苓凝视着这位老臣,这位师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琬就这么看透了她的算计,却不曾想,这一切也是陈琬的算计。

    用命赌江山,拿自己的鲜血为棋铺就未来的路。

    陈琬扎扎实实的贪墨了,真真切切的做过一些党同伐异的事情,绝不是好人,却又是个良臣纯臣。

    冬日的寒风刮骨,摇晃不定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栅格屏风上,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两个对峙的巨人。

    都说,历史是由多数人决定的。

    但其实在某些时候,历史是由少数人决定的。

    就好比此时此刻,两人的决定,将影响这个王朝的命运走向。

    第134章 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洗碗的时间,许易水挽起衣袖,认真地擦拭起灶台来。

    那上头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油污和烟灰,笤帚一上去就像杵在了泥地上似得。

    好在许易水对此颇有耐心,笤帚扫两遍,撒上草木灰,用稻草团成球后混着草木灰揉上一遍,最后抹布过水擦一遍,基本上也就干净了。

    灶台露出了原本的样子,台面竟然嵌上了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这对农家来说,已是极好的灶台了。

    “你那媳妇儿谁给你定的?”

    祖姑奶奶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我表姑姐的三姨娘的妹妹。”许易水胡诌道,“人已经不在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她和祖姑奶奶闲聊,套了会儿话,可巧,祖姑奶奶正好姓王。

    她家现在是四世同堂,马上五世了。

    女儿和媳妇儿住在京城边上,一开始是做点儿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的小买卖,供养两个孙女儿上私塾。

    两个孙女儿,老大进了衙门当差,做了个捕快,老二继承买卖,开了个馄饨铺子,两人都结了亲,下头已经有三个曾孙女儿了,女儿和媳妇儿也只能在那儿帮衬着。

    她不习惯山下头的不便,前些年是在山上种些米啊菜啊的,也能接济一下女辈孙辈,但老伴儿走了之后,这山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利索了。

    只是老宅总得有人守着房子和长草的地,不然等她们回来老家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套话都是相互的,许易水也编了个自己家里人都因为灾祸不在了,临行前放不下儿时定的娃娃亲,叮嘱她去找对方,于是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对面姑娘,结果姑娘家已经嫁人了的狗血故事。

    无言回去面见列祖列宗,看这边山好水好,就想着看能不能在山里找点儿钱再回去,也不枉走这么一遭。

    烧了热水让祖姑奶奶擦脸擦手,祖姑奶奶安慰似得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家,久违的,许易水恍惚之间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的祖奶奶。

    “祖姑奶奶呢?”许易水顺势问道,“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不寂寞吗?她们不回来看看您?”

    “寂寞啊,”老人家笑,“这不是有你来看我么。”

    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人呐,寂寞着寂寞着,也就习惯了。”

    “日子过得慢,人反而活得长。”

    祖姑奶奶清楚,其实“李三丫头”挺可疑也挺奇怪的。

    只是她又没财又没色的,还已经一百零五岁了,对方又能图她个什么呢?

    图她懒,图她眼瞎耳背不洗澡?

    总归是有所图,但也总归都不是她这个岁数的人在意的东西。

    看着三丫头将床上破了洞的草席翻出来,换上新的稻草。

    祖姑奶奶脸上的笑愈发真诚。

    物与物的叫唤就是这样的,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换自己可以用的东西,然后双方就都会觉得自己赚到了。

    不管三丫头的目的是什么,帮她把房间打扫打扫,里里外外修补修补,她就非常满意了,图谋就图吧,随便她怎么图。

    人在忙碌的时候,尚且不会怎么样,但一静下来,思绪就会被自己装作不在意,但实则非常在意的事情填满。

    苏拂苓肯定已经知道她跑了,也不知道查到哪儿来了……

    盯着破旧的昏暗的压得极低的房顶,许易水也会想,苏拂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真正生起气来,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认识这么久了,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苏拂苓真正生气的样子。

    话本里总说帝王一怒,拍案而起,怒斥群臣,苏拂苓好像从来没这样过。

    印象里,朝堂上,面对大臣的顶撞、争吵,苏拂苓也总是不失仪态的,见人三分笑,只是笑里藏刀,话中带刺,端着帝王的威严,不过分夸张,也不会让人看轻。

    苏拂苓是她见过的,最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喜怒哀乐,收放自如。

    静夜无声,许易水默默长叹。

    希望没有连累到其他人的性命,但以苏拂苓的性子,只怕总会有人因此挨罚。

    比如杖责守门的侍卫之类的……也希望她不会太难——

    “啪——!”

    “怎么了?”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一声,惊得本已有了睡衣的祖姑奶奶一愣,而后立马关切地询问道。

    “有蚊子。”揉了揉自己的脸,许易水讷讷道。

    “啊?”

    这大冷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听着倒像是巴掌声。祖姑奶奶不理解,但祖姑奶奶尊重:

    “冷不冷?那柜子底下还有我老伴儿前些年的夹袄,不嫌弃的话翻出来盖上?”

    “我还好,”许易水扯了扯被子,给祖姑奶奶盖实,“您冷吗?”

    “不冷不冷!”

    许易水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识的担心起苏拂苓来,所以下意识想阻断自己的这份担心而已。

    想她作甚。

    明日要记得把水缸彻底清理出来,草席破的洞也可以补上,还有这补丁摞补丁的被子,也该拿出去再晒一晒。

    灶台的顶罐也破了口,这个修起来还麻烦,还有那个木桶,不补好的话挑水都不方便。

    说起来,祖姑奶奶一个老人家在山上那么远去挑水,就算有好的木桶也麻烦,不如找一找近处有没有其他水源,看能不能用竹子接着,直接弄到家里来。

    后面的茅房看上去也摇摇欲坠,有条件的话还是得想办法再修一下。

    还有柴火,也应该再多备些,再过些时日,到年关的时候,山上肯定会下雪,到时候大雪封山才是更冷,也很难找柴火。

    听着身旁祖姑奶奶轻微的鼾声,许易水将自己的精力和思绪,全部放在了怎么改善祖姑奶奶的生活环境上,竟然慢慢的,没再想起苏拂苓,也没再想起其他事情。

    她睡着了。

    苏拂苓睡不着。

    金銮殿后殿燃着最好的炭,也是以往她最熟悉的温度,可躺在宽大的床上,苏拂苓只觉得冷。

    很冷。

    冰冷彻骨。

    她的脖子下不应该是枕头,应该是许易水的手,被子的重量也不应该直接压在她身上,应该后背填上柔软的被子,身前则填满许易水软弹软弹的身体。

    她的脚尖也不应该犯凉。

    要踩在许易水的小腿上,被许易水夹压住,暖意贴着她,飞快地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许易水离开的第一天。

    不对,许易水离开不到一天。

    苏拂苓很想许易水。

    很想很想。

    不是那种想见面的浅淡思绪,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生生剥离,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细细密密地泛着痛。

    夜深如墨,白日里吓死人不偿命的帝王看上去格外脆弱,纤细的身子蜷缩起来,将锦被扯住,试图填补自己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

    脑子里晃过陈琬方才欣慰的笑容:

    “我很庆幸陛下的清醒和聪颖。”

    “能够在孟寒雁一身素衣闯入大殿的时候,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来意,命莲心将退朝的大臣们召回。”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孟寒雁的话,臣都听见了,想必其他的同僚,也听见了个七七八八。”

    “孟寒雁的身份,再加上*岳家若是平反,岳蓉的功勋加上岳岚月的惨死,此后陛下要推动改制,便有了缺口。”

    “臣这一生,修河道,兴水利,办农桑,兴学堂。”

    “很快,臣就将攘蛮狄。”

    “以天下为局,以人命为棋,臣从棋子到执棋人,已经下了太久太久了。”

    “今日,臣甘愿做棋子,将这盘棋,交到陛下手中。”

    陈婉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甚至染上了些疯狂:

    “大夏的盛世已经奠基,臣,了无遗憾!”

    “老师……”摩挲着那卷贪污的目录,苏拂苓艰难开口,“您本可千古流芳。”

    如若真的像她所计划的那样,陈婉这个名字,当朝宰相,便要遗臭万年了。

    “陛下不懂。”陈婉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泪花。

    出生起便冲着帝王之位去的苏拂苓,不会懂她们这些士人的理想。

    “总有人说,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便是配享太庙。”

    “但臣从不觉如此。”

    “忠奸算什么,庙堂高位算什么,后世名声评说算什么。”

    “臣要当下,要眼前,要活着的时候便能预见的价值!”

    “有人曾说过,臣不止是文臣,更是狂士。”

    “因为臣若为官,乱世,便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盛世,便著千秋之典册,开万世之太平!”

    “预祝陛下,收复失地,旗开得胜!”

    “祝我大夏,盛世华昌!!!”

    陈琬说得太过笃定了,苏拂苓也清楚,陈琬说得很对。

    边境将乱,时也命也,苏拂苓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偏偏许易水在这个时候离开,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定是要回上河村的。

    若是没有意外还好,若是苏炳秋守住了防线还好,若是守不住……

    许易水。

    苏拂苓咬了咬牙。

    你最好走的慢些,运气好些,活得久些……

    先是帝王再是自己,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第135章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泡了一夜,水缸里能刷下来的污垢差不多都软了,许易水先用笤帚粗刷了一遍,再用洗碗布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直到洗缸的水变得清澈。

    修好的水桶好挑了不少,当水缸终于被注满时,清澈的水面倒映着青瓦屋顶和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许易水直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就这么一点事情,她就担了三趟水,又走了四五趟将缸挑得半满,很难想祖姑奶奶长期一个人生活的话,得多费力。

    比起许易水的恬淡闲适,苏拂苓这会儿却在最紧张的时刻。

    礼部尚书同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官员互相对了对视线,准备进言昨日苏拂苓在金銮殿外杖杀孟寒雁的事情,苏拂苓却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都看看吧。”一边说,一边将大殿下递回来的边境频频骚乱的折子丢到了台阶之下。

    离得近的工部尚书将折子捡了起来,扫了几眼,大惊!

    而后又往其他人手里传递。

    “南蛮频频犯境,这仗的确该打!”

    “臣请奏发兵十万,直捣南蛮腹地,永绝后患!”

    “荒谬!”

    “陛下万万不可!国库空虚,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哪儿来的军费啊!”

    打仗是大事,殿下的人都吵了起来,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人互相吵得最凶。

    金銮殿檀香缭绕,苏拂苓端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脑袋,一手轻巧扶手,等待大臣们将因果利弊和各种方案全都吵出来。

    比起其他人的喧闹,站在最前方的相国陈琬,倒是显得颇有些过于沉静。

    尽管她沉静着,朝中却总有不少或中立或清流的视线投向她。

    一方面有些猜不透相国的心思,另一方面少数敏感的人觉得,今日的相国,精神头似乎更好了些。

    那身官府瞧着像是新洗熨烫过,工整得一丝布褶都没有,头发倒是又白了不少,却梳得十分齐整,一丁点儿飘摇的发丝都没有。

    “陛下,”吏部尚书宋大人鞠躬进言,“正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

    “打赢很多仗不一定是好事,陛下掌国不过半载,眼下大夏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而非战争。”

    “是啊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能够靠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首选。”

    “上策?”

    有武将不屑质问:“什么上策?”

    “可……”

    “你若是想说派人去老么子和亲,信不信我第一个杀你祭旗?”那文臣正要说话,就被武将一瞪。

    本以为文臣还有反驳之意,对方闻言却悻悻缩回了官员队伍。

    “哎,你还真她娘的想和亲!”

    眼看着话题要从这场仗打不打吵到要不要和亲上去了。

    “启禀陛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琬终于出声,往右走了一步,站了出来:“臣有禀奏。”

    苏拂苓直了直身子:“说。”

    “昨日,臣接到了书月侄女的家书,上面提及,南蛮竟在边境修有暗道,可绕过防线,穿过狸山,长驱直入。”

    “什么?!”

    “相国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苏拂苓还没说什么,下头听清楚陈琬奏报的官员们一个个的先跳起脚来,争相去看那封信。

    也有新入朝的臣子不了解旧事,默默低头询问自己资历深些的上司,陈相国的侄女是何许人也。

    “何书月。”

    如果只看书月侄女不清楚的话,那么当何这个姓氏一出来,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前兵部尚书之女何书月,南蛮来犯,自请和亲的奇女子。

    更有人想到:陈相国与兵部尚书倒也同窗过一阵,不过细说起来,两人之间的冤孽颇多,怎么何书月会书信给陈相国?难不成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

    “原来她还活着……”

    “原来她还能传递情报?”

    或惊讶或疑惑过后,那张早已经看过的信件,再次被莲心转交到了苏拂苓的手中。

    “陛下!”

    扑通一声,曾经的新科状元,如今已经任户部侍臣的关清言,在和自家外祖吏部尚书宋大人对视一眼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国本空虚,南蛮还有此准备,这场仗,万不能打啊!”

    因着她这一跪,连带着先前还有些中立的不少官员,也跟着跪了下去,纷纷劝诫:

    “陛下,这场仗不能打啊!”

    严格来说,也不是跟着关清言跪下去的,而是跟着陈相国。

    陈琬虽然并未跪,但朝中人都知道,相国乃是陛下的太傅,多年师生情谊,相国的意思,极有可能便是陛下的意思,而相国在这个时候拿出何书月的书信,也极有可能是陛下授意的。

    陛下不想打这场仗。

    只是事情有些出乎她们的意料。

    收起书信,苏拂苓朝莲心摆了摆手:“正好,朕这里也有一封信。”

    正是苏寻真要与她合作,算计南蛮的信。

    “苏寻真竟会如此?!”

    “三殿下本该如此。”

    群臣反应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苏寻真想要戴罪立功,与陛下冰释前嫌。

    “陛下!”

    扑通又一声,这次是兵部侍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扑通扑通!

    剩下的近乎三分之一的人,跟着她也跪了下去。

    整个朝堂之上,没跪的人便屈指可数了。

    “陛下。”

    站着的陈琬拱手:

    “可还记得前朝的鹤斐攻坚战。”

    “西津国力强盛,可十万大军围城三月,耗费巨资,在魏军的坚守下,也没能拿下鹤斐。”

    “两相焦灼,西津进,打不赢,退,不甘心,多次征战多次围城换来的不是胜利,而是一座耗干了国力的空账本。”

    “西津没有输给魏军,却被成本打败了。”

    “战争的合理性不是靠情绪义气,也不是靠一条密道。”

    “臣,”陈琬俯首跪下,态度坚决,“恳请陛下好好算一算,这一仗,大夏能不能打,又打得值不值!”

    完了完了。

    跪下的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中暗暗腹议。

    相国不想打,陛下想打。

    那就是相国和陛下站在了对立面,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不曾向相国透露自己的想法?

    那又是为什么不曾透露呢?

    难道……陛下已同相国离心了?!!!

    细思极恐之下,不少官员的背后已经直冒出冷汗。

    “陛下!”

    富贵险中求,匍匐在地的兵部侍臣咬了咬牙:

    “臣也知和谈为上策,可南蛮狼子野心,昔年不曾因为姻亲与几纸合约而收敛,如今更不会!”

    “如若不痛击一番,只会令她们更加猖狂!”

    “陛下!”有老将军附议,“臣曾在边关数十载,,深知南蛮习性,其人生性野蛮,非武力不能臣服!”

    “可南蛮一向骁勇善战,以我军现在的境况,强攻必定损失惨重!”

    “再者军费从何而来?户部的账册尽是赤字,国库根本没钱!”

    殿内声浪翻滚,朝臣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可向富商征收战时特税!”

    “商贾若不愿交,又该如何?”

    “不若增收人头税——”

    “荒唐!你是不是疯了!苏寻真不是卧底南蛮,你才是南蛮的卧底吧?!”

    越吵越凶,话也越来越没个准头。

    眼神一厉,苏拂苓一拍龙案:“肃静!”

    “——”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退着躺坐回龙椅上,苏拂苓满脸疲惫,神情倦怠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众卿的顾虑朕已悉知,兹事体大,容朕好好想想。”

    “你们回去,也都给朕好好想想。”

    “打不打,怎么打,不管是加税,征兵,捐款,变卖皇家园林,减免贵族特权还是其他筹措军费的法子。”

    “明日,朕要听到结果。”

    这便是要退朝的意思。

    退朝也好,下了朝,赶紧问问其他大人什么想法意见,打还是不打,防着被抢兵权还是要尽力去抢一抢兵权,共商国是啊!

    “有事起奏,无事退——”

    “陛下!臣有禀奏!”内侍已经高呼却忽然被打断。

    哪个死倒霉的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霍!

    正是前新科状元,因为水患查处一事有功,已提为户部侍卿的,吏部尚书外甥女,关清言。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

    关清言此言一出,急着退朝的群臣满殿哗然!

    “大胆!”

    却是关清言的祖父,吏部尚书宋大人最先出言斥责:

    “相国大人在位十余年,勤勤恳恳劳苦功高!岂容你个黄口小儿轻言污蔑?!”

    “还不快退下!”

    只是她的话非但没有让关清言退下,反而更进了一步,膝行跪到了九层汉白玉台阶下,额头触地:

    “臣冒死上奏,事关朝政大局,不得不言!”

    “相国主管赈灾款项分配,却暗中挪用巨款,此次水患,朝廷拨款百万,而用于灾民不足六成,其余款项去向不明,经查乃是流入了陈相国私库,其人贪污国库,中饱私囊。”

    “相国在任期间,朝中要职尽数换成其旧友弟子,有功之臣多被排挤,凡与其意见相左者,贬谪流放甚众,是为结党营私,铲除异己。”

    “据告密者所言,相国近年来暗设门槛银,凡有官职调动,必先送礼,五品以上官员升迁,需银五千两,甚至三品以上官员升迁,相国也可左右,如此行径,使得有才之辈难以提拔,谄媚之徒却步步高升,是为徇私枉法,卖官鬻爵。”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明鉴!”

    苏拂苓沉肃着脸:“人证?”

    莲心会意,即刻去了解情况,关清言还当真带了两个人过来,就在金麟台的大门外墙根儿底下候着。

    “传人证!”

    内侍官匆匆跑出殿门,又匆匆带了两个人回来。

    左边的女子个子稍微高一些,穿着件褐色的布衫,形容还算端庄。

    右边的女子身量要纤细一些,但穿的却是官服,整个人气度也更沉静。

    “殿下何人?”莲心压着嗓子质问。

    “草民黄静思。”女子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官员,如此大的阵仗,刚一走进金銮殿,腿就软了,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以额头触地。

    “草民乃是伊川郡狸水镇人,此次水患……”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苏拂苓眼睛微眯,目光径直落了过去,这才看清,竟然是黄静思和孙黛青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帝王桌案与冠上珠帘,孙黛青仍是看清楚了龙椅上女人的脸,与自己所知所想的的确是同一张,却比先前见到的要光彩夺目得多。

    苏七,不,苏拂苓。

    现在是陛下了。

    黄静思将自己作为和陈相国同乡的人,是如何经历水患,如何与灾难搏斗,如何盼望朝廷的赈灾,又是如何发现赈灾银的缺失,如何生气愤怒找衙门告状结果被追杀……后来一路向北,想着相国曾是狸水镇的人,筹谋前去告状却发现背后主使这一切的竟然正是陈相国。

    她说得投入,也因为害怕而并未抬起头去直视上首的圣颜,余光轻瞟,也只觉陛下气势非凡。

    因此,黄静思并未发现,当今陛下的面孔,与曾在自己茶馆小歇的“妹媳”,有诸多相似。

    堪称一模一样。

    苏拂苓也听得了然,按照黄静思所言,陈婉只怕是在得知苏寻真的消息后,就已经开始布局“揭发”自己了。

    老师……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算无遗策呢。

    黄静思指控,孙黛青呈上账簿。

    这份账簿倒更像是原本,昨夜相国给她的应当是抄本。

    苏拂苓让莲心将账簿递给其他人看,莲心也明白,第一个就给了吏部尚书宋大人。

    那是的的确确的铁证。

    金銮殿中响起了窃窃私语,或惶恐,或不安,或惊惧。

    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跪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陈琬身上。

    “相国……”罪证最后传阅到了陈琬身前,苏拂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塞,“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陛下。”

    陈琬缓缓站起身,扯了扯自己因为方才的动作,有些褶皱了的官服下袍:

    “臣出身微寒,家门不显,科考不佳,蒙先帝及陛下祖孙三代恩遇,得以位居高位,参与国事。”

    她这话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罪状,反倒听着像是在扯旧情,于是有性急的臣子嘲讽:

    “相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追忆往昔呢?”

    “不解释解释这账本的事情吗?”

    “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只是陈琬好似全都听不见:

    “先帝常对臣说:大夏如今艰难,承蒙相国思虑。”

    “所以相国就是这么思虑的?”宋大人晃着手中的账簿,“昨日国库的银子,明日就被思虑到了相国家?”

    相国又如何?辅佐三代帝王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应当落下马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也该换个人坐了!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不少身居高位的大臣,眼里都闪起了异样的光芒。

    “……大夏根基尚浅,内忧外患,臣有三事,望陛下牢记。”

    一向恭谨的陈琬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好似没有听到其他人的针对,只对着苏拂苓唠唠叨叨:

    “其一是选贤任能。国家兴亡,人才为本。不论是正直忠诚之辈,还是心怀不轨之徒,陛下一定要看清她们的目的,知人善用,方可安国。”

    “其二是轻徭薄赋。这一点陛下曾是帝女时候便做得不错,田地是根本,司农司乃国务,必定一再督促,稻米、小麦也好,外来的红薯、玉米也罢,都需多加培育,百姓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方可安国。”

    “其三是谨慎用兵,战争虽然能开疆拓土,却也必然劳民伤财。兵者,凶器也;战者,危道也。若非万不得已,若非时机成熟,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带着些微因为年老而崩出的枯槁青筋,陈琬缓缓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这个动作一出,意味深重,那些原本还想再落井下石,乘胜追击一番的大臣们,面露惊愕:

    陈琬,她想干什么?!

    “回望一生,臣入朝多年,为达目的,结缘深重,岁月如梭,眨眼间,臣已是白发苍苍。”

    “臣十七岁时,入京科考,住宿国子监,曾问,臣子当如何?”

    “国子监当时正在修碑匾,监生指着那碑匾告诉臣:”

    陈琬转过身,看向身后凝望着她的臣子们,好似回到了那年殿试,同窗三百二十一人第一次踏上金銮殿,十二根粗壮的铜鎏金盘龙柱撑起庙宇高堂,而她们也是这么望着她的: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相国——!”

    “陈琬!”

    第一声出自孙黛青,第二声出自政敌宋佩春。

    “老师——!!!”高坐在龙椅上的苏拂苓看见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一幕,兀地站起身!

    “咚——”

    鎏金的盘龙铜柱发出轻微的闷响。

    至此,庆元三年,黄金龙虎榜,文臣武将共计三百二十一人,在陈琬有预谋的撞柱声中,结束了她们的政治生涯。

    一鲸落,万物生。

    第136章 沉寂许久的燕山忽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人是死了,案子却依然要查。

    苏拂苓让禁军领了人将相国府围了起来,又赐了孙黛青金腰牌,派她继续查下去。

    孙黛青本来只是一个地方官,可既然陈琬借着这件事情,把孙黛青推到了她面前来,就说明是想用的。

    前世孙黛青也的确很有政见才干。

    孙黛青还求了把黄静思带在身边,一起查案。

    这人科举未中,官职是不可能的,想了想,苏拂苓也准许了,以侍卫协作之名。

    “陛下可是头疼又犯了?”

    金銮殿的后殿,苏拂苓坐在案牍前,不知是在看信还是奏折,看着看着,头便歪斜着靠在了手上,眉心紧皱。

    莲心一边往暖炉里加上安神静心的熏香,一边担忧地问询。

    微重地呼出一口气,苏拂苓点了点头。

    “我给陛下揉揉吧。”莲心赶紧放下了当前的事情,擦洗了手走到苏拂苓身后。

    莲心作为自小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人,除却性格等多方面的优点之外,按摩推拿也很有心得,苏拂苓确实头疼,浑身好似都难受着,便也没有拒绝。

    一边按照平日里苏拂苓的习惯为她揉脑袋上的穴位,莲心的视线微抬,轻易的看见了桌案上摆着的纸。

    那不是书信,也不是奏折。

    横七竖八的字迹躺在宣纸上,乍一看上去像是小孩儿练字时的无心涂鸦。

    但细看之下,莲心还是辨认了出来:

    【原料:一颗鸭蛋(若是鸡蛋用两颗,鸭蛋效果最好);半勺猪油;盐;半碗温水(米汤效果最佳)。混合搅散,冷水上锅蒸熟即可……】

    是一份鸡蛋羹的配方。

    莲心想起来了它的由来。

    这是当初许易水出逃的时候,陛下亲自去逼问立春时,立春递出来的东西。

    那日看管宫门的侍卫们都挨了十杖,立春却毫发无伤,甚至陛下还给了银钱放她出宫,莲心也不是没好奇过那纸上写了什么。

    居然只是……鸡蛋羹的配方?

    莲心再度看了一遍,的确是鸡蛋羹的配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没有多出的一个字。

    “找到人了吗?”苏拂苓的声音有些哑。

    这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莲心无声地摇了摇头:“龙虎卫带着獒犬去追,但只追到了乐安河边,气味便断了。”

    “想来许姑娘……渡河了。”

    渡河听起来要浅得多,依照龙虎卫的汇报,许易水应当是早有防范她们用獒犬追踪,所以故意跳入了河中掩盖自己的气味。

    说实话,莲心也没想到许易水真的有如此强烈的离开的决心。

    “乐安河往上是燕山,顺流而下却是渔郡,距离伊川郡便只有两郡之隔了。”

    “龙虎卫已经派人沿着河两岸封锁搜寻了。”

    獒犬?谁让她们用獒犬去追的!

    “你咳……”

    苏拂苓想起许易水先前说的自己上一世,便是同獒犬搏斗,有些恼怒地想要骂人,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那咳嗽声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撕扯着喉咙,震得她整个肩背都在颤抖,苏拂苓的身量本就纤细,这一下子更显得脆弱极了。

    “陛下!”莲心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去给她拍背。

    “咳咳——”苏拂苓控制不住地一边咳嗽一边蜷缩,弯下腰的同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想要减轻几分,另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让自己不至于躺倒在地。

    几丝红艳从指缝间渗出,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目。

    “陛下!”莲心大惊,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恐惧,“快!传太医!”

    “立刻!!!”

    门口的宫女被莲心的厉喝声吓得一个激灵,听清楚话后,什么也顾不得,捞起裙裾立马往太医署跑去!

    不多时,几位白发苍苍的太医拎着箱子匆匆赶到。

    院正那双有些枯槁的手轻轻搭在帝王纤细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一场会诊,几位太医都瞧过后,在屏风后嘀嘀咕咕地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由太医院院正劝诫:

    “陛下这病是急症。”

    女人满头银发高束,就连眉毛都是银白色的,看上去十分有气质,语气既严肃又担心:“脉象浮数,气血两虚,来势汹汹。”

    “臣等建议陛下以静养为主,切勿忧思过度,劳累心神。”

    苏拂苓靠在床榻上,唇色苍白如纸,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医院院正十六岁行医,今年七十有六,看了整整六十年的病人,观微知著,相面便可明白病人是否会谨遵医嘱。

    有的病人会直接说不听,有的病人就像苏拂苓这样,表面听了,心里却根本没当回事。

    “陛下,”太医院院正轻声道,“陛下才二十,就已经操劳至此。”

    “臣斗胆冒大不韪,再如此下去,积劳成疾,这病只会越发严重,真到那时,便无力回天了。”

    “陛下尚且无后,国不可一日无君。”

    “为了大夏的江山社稷,也请陛下善自珍重。”

    苏拂苓闭上眼睛,疲惫之色溢于言表:“我知道,我只是……”

    没办法不去想。

    苏拂苓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

    可她控制得了自己的行为,可以规规矩矩地在床上躺好,可以强迫自己平稳呼吸,甚至可以伪装出熟睡的模样,但思绪却像意尾不肯安分的鱼,在记忆里来回穿梭,搅弄风云。

    许易水的声音、温度、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全都在黑暗里,在脑海里无声地翻涌。

    理智说:停下。

    心跳却固执地反驳:偏不。

    焦躁的时候,也曽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些念头,就能清醒过来。

    可是越想逃,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她的指尖蹭过手背时的触感,她说话时候下颌的开合,甚至是衣领间若隐若现的那一小片皮肤……

    反复重现,反复描摹,像是用烧红的铁烙下的印记,又痛又鲜明。

    ……算了,就放任这一晚吧。

    可是这一放任,便不可休止了。

    “再开些……安神的汤药吧。”苏拂苓的声音像是风中的残烛,全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与精神——

    出宫这半月,许易水每天都睡得还不错,并且越来越不错了。

    她这些天做了很多事情,很忙,也很累。

    祖姑奶奶的草席破了,好在边上就是草树,许易水揪了几把,耐心地把它们浸湿,再一根一根编进破损的席面,她做席子很有一套,除了颜色差异,摸上去连接处严丝合缝,平整得像从未坏过一样。

    正好是冬日,后山上的蒲草都干了个透,她割了好几背担回来,一团一团地编了个厚实的蒲草席子。

    补一张新编一张,弄得祖姑奶奶直夸她手巧,夜里躺上去,还能闻到新草淡淡的青涩气混着冬日晒过的味道,整晚都变得好眠起来。

    其次便是屋顶,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去,许易水花了三四天才将屋顶的缺漏处补好,又将那些影响排水的枯枝落叶都扫了个干净,小土房子一下子看上去就有模有样的了。

    至于后头有些歪斜的茅房,花费了许易水最多的时间,用黄泥混着碎草秸,还得发酵,偏偏天冷不容易发,但总归还是修整地差不多了。

    趁着太阳,许易水还将祖姑奶奶的衣服翻了出来,洗的洗晒得晒,全晾在竹竿上。

    还有那些松动的桌椅板凳,用刀削了合适大小的木楔再敲进去,总归又能撑一两个年头。

    柴火堆在檐下,越垒越高,整整齐齐地码着,确保足够祖姑奶奶烧过这个湿冷的冬天。

    最大的问题还是水。

    打水的地方太远了,每天挑水费时又费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易水在后山找到了一处小泉眼,原本水流洗得像根线,但她用木凿子将边上挖开后,水流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扛着弯刀,许易水在竹林里挑了好些竹子,破开成节,再接连起来,用麻绳和泥巴固定连接,就这么把水引到了祖姑奶奶家里。

    冬天下雪,这水肯定会冻住,但那个时候,祖姑奶奶在地坝里也能舀雪煮水,总归不用太担心吃水问题。

    许易水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苏拂苓。

    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被冷风一吹,才会恍惚记起那个金碧辉煌的温暖宫殿,再记起,自己似乎许久没想起那个人了。

    可是她很累,帮祖姑奶奶做这些事情,体力的消耗巨大,没想一会儿,便在祖姑奶奶的鼾声中,沉沉地睡熟了。

    日子久了,心也慢慢的像一潭静止的湖水,再不起波澜。

    许易水想,忘记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是轰轰烈烈的抽离,而是悄无声息的沉淀。

    像墨汁滴入清池,最初浓得化不开,最终淡得寻不见——

    “汪!汪汪!”

    沉寂许久的燕山忽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笃、笃笃——”

    “谁啊?”午睡的祖姑奶奶披着晒得暖洋洋的棉袄,拉开才订正不久的老木门。

    “太皇太后,”为首的龙虎卫抱拳行礼,“惊扰您清修了。”

    “我们来找一个人。”

    第137章 很难相信,两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互相处着还在这山里一起生活了将近半个月。

    “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死人都泥销骨了,我也和那个人早没关系了,叫我名字就行。”

    龙虎卫阵仗极大,八名穿着黑甲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站成两列,另有八名从各个方向将小院围了起来。

    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最前方的两条獒犬如小牛犊般壮硕,龇着牙发出低吼声。

    这架势若是寻常人只怕吓得动也不敢动了,祖姑奶奶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自家矮矮的木门前,一手撑着门沿,非但不畏惧,反而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容:

    “你们龙虎卫的寻踪倒是有些本事,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为首的龙虎卫点了点头,规矩得很,完全没有以往认定了便硬闯的风范。

    毕竟,眼前这位老太太,也算是开国的见证者,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称之为太祖皇太后。

    相传,当年太祖造反遇险,是太祖皇太后相救,为报救命之恩,两人便约定了姻亲。太祖在前征战,太祖皇太后在后稳疆固土,也是一对令人羡煞的乱世英豪。

    只是有些时候,同苦易共甘难,太祖为了稳定朝局,想要立另一人为皇后,太祖皇太后和太祖大吵了一架,后火烧永乐宫,“殒身火海”。

    太祖悲痛不已,追封太祖皇太后为皇后,也再未另立新后,死前留下遗言与太祖皇太后合葬。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太祖皇太后死了,结果新帝继位不稳,朝局动荡,太祖皇太后忽然带着当年和太祖各自半块儿的兵符出现,调动龙虎卫稳定朝政,帮着新帝,准确来说是先皇坐稳了皇位。

    当时群臣进谏,要太祖皇太后留在宫里,甚至还有提议殉葬的,毕竟皇陵里太祖的尸骨,还和不知道是哪个犯事的宫婢或死囚埋在一起。

    但太祖皇太后不听啊,摸着肚子说自己已经有新人和新的孩子了,半块儿兵符一丢,人又消失了。

    后来先帝继位,在燕山游猎时,遇上了和新伴侣赏景的太祖皇太后,知道内情的人便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如今新帝尚未立后,她一时习惯喊了太皇太后,倒也不算逾矩。

    “那你们可来晚啦。”

    祖姑奶奶抬头打量着为首的黑甲将领,笑眯眯道:

    “三丫头前两日就离开了。”

    龙虎卫将领疑惑:“三丫头是……?”

    “自然是你们来我这儿要找的人了。”

    指着身后整洁干净的屋子,祖姑奶奶夸赞道:“我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姓甚名谁,但这确实是个好姑娘。”

    “看看我这房子,这桌椅板凳,这衣服水缸,可都是那丫头给我折腾的。”

    “新帝的眼光,比她阿娘,阿祖,太祖,可都好太多了!”

    “两日前便走了?!”龙虎卫将领眉心紧拧,和下属对视了两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了茫茫燕山。

    莲心姑姑多次催促,她们龙虎卫擅长追踪的好手全在这里了,能找到此处已经实属不易,再追丢了,这人入山林,就好比泥牛入海,鱼沉雁杳,她们还要如何水底捞针?

    她们能追到此处已经实属不易,再追丢了,这……

    “不好交差了吧?”

    祖姑奶奶半叹半笑,右手从棉袄的怀兜里掏出个比拇指大一点儿的物件:

    “我倒是有个东西能帮你。”

    龙虎卫首领怔愣地看着那枚金黄色的印信,印钮上踏云麒麟的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

    是那枚*帮许易水出皇城的帝王私印。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若是看着了这印,就应当知道那人身份非同一般,为何不留下她?

    许多质问的话萦绕在龙虎卫首领嘴边,可顾忌着眼前人的身份,到底没能直接问出口。

    祖姑奶奶却好似知道她的心中所想:

    “我也是前几天收拾床铺的时候,才看到了这个东西。”

    “一开始她跟我说,她阿母姓王,阿娘姓李,是我的一个什么什么亲戚,到这边来找自己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我哪儿有什么亲戚,那会儿我就知道她不对了。”

    “可是她一个青壮女子,我一个百岁老妪,我也没必要戳穿她,给自己徒惹麻烦。”

    “所以我告诉她,我姓王,老伴儿死了,孩子在城里定居开了小店铺。”

    龙虎卫首领:“……”

    很难相信,两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互相处着还在这山里一起生活了将近半个月。

    “没想到,”祖姑奶奶嘴里发出一声怪笑,“还真是八竿子打着的亲戚。”

    论血缘是没有的,太祖皇太后和太祖之间没有孩子,但到底是有名有姓有族谱的姻亲。

    “前两日她辞别要走,我也不好强留。”她也大概猜到了这三丫头是在躲什么,不然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这感觉她可太熟了,年轻的时候她假死从皇宫遁走,也是这么个躲法。

    “她可还带走了什么东西?”

    龙虎卫想知道更多关于许易水的细节:“或者她是否向您借用了什么?这些天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她接近您,总是有所图谋的。”

    “大概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祖姑奶奶重点强调了三丫头帮她收拾屋子,这么勤快,自己当然得提供住所和吃食:

    “天儿这么冷,我看她就背了脑袋大的小包袱,若是在外头歇,不得冻死。”

    其实这么多天下来,祖姑奶奶已经明白了三丫头图她什么。

    图的是她家里的农具,比如柴刀和镰刀之类的,还有她在屋后种的那两三篷竹林。

    那丫头手巧得很,做点背篓簸箕之类的,很是工整好看。

    这一桩事情,夹杂外人不足为道的感情纠葛,祖姑奶奶秉承着公平公正,不插手她人因果的原则,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

    至于龙虎卫们能否找到那丫头,那就是她们的事情了。

    淅沥沥的雨夹着雪花簌簌落下,不大不小,正好将路上浅层的泥浸得软烂,这样的天气对于赶路的人而言,是最痛苦的。

    半斤的脚踩下去,抬起来能有八两,若是再踩上两脚,保不齐得一斤半。

    官道上全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车是走不了了,马和人倒勉强。

    有些地方荒郊野岭,官道前后十几里都没什么人烟,补给全靠朝廷亲设的驿站。

    鹤山驿站,椽木被水汽沤出浅绿色的霉斑,小二拎着冒热气的铜壶在几张简陋的方桌来回穿梭,添茶加酒。

    靠河的角落里,驼背的老妪蜷缩在地上,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又另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破布,套着头和整个脖子,微微露出的头发泛着灰白,脚边是两挑用竹子编织的各种篮子、筛子、筲箕、蒸笼、箩筐、扫帚等生活用品。

    官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老妪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吁——”腰间的刀刃在冷雨里闪过寒光,一行十余人,个个身着黑衣,壮硕的马蹄踏在泥地上,泥水瞬间四下飞溅。

    腰间鎏金错银的虎头牌十分直白地展示出了一行人的身份。

    “老姐姐,”一道休憩的其他赶路人里,有眼力见儿的,立马向隔壁桌问询,“咱拼个桌?”

    互相对视着,隔壁桌很爽快地便同意了。

    顷刻间,就将驿站里原本已经坐满的桌子,空出了三张来。

    “小二上酒!”队伍边上最年轻的龙虎卫翻身下马极快,英气的声音唤道。

    “酒什么酒。”走在最前边的首领下了马,一脚轻踹在对方的小腿上,留下一个沾满黄泥的脚印子。

    “公务在身,热茶便好,再来些炊饼。”

    “好嘞!”小二正在擦桌子,“您们稍等!”

    滚水一直在灶上煨着,就是这炊饼可能需要些时间热一热。

    四下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窥探,不过龙虎卫在外行走,这样暗自大量的目光见过太多了。

    这驿站有将近十来号人,大部分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首领往边上的两个龙虎卫看了过去,略微示意。

    那两个龙虎卫身上挂着密封好的竹筒,见首领如此,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于是从竹筒里掏出画像,开始询问起驿站里的其他人来:

    “见过这个人吗?”

    “你好,见过这个人吗?”

    “……婆婆,”年轻的龙虎卫声音放轻了些,“你见过画像上的人吗?”

    这婆婆大概是口渴了,正在就着竹筒喝水:“咳咳——”

    “不着急。”怕婆婆是着急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呛到了,龙虎卫安抚道,“您仔细看看。”

    缩在袖子里的手抬起拍了拍胸脯,老妪的脸凑得离画像极近,半晌:

    “没……没见过。”

    老妪摇着头,那声音属实呕哑嘲哳,像是已经风烛残年,仿佛再多说几句话,就要背过气去了。

    龙虎卫没再为难这老妪,回到首领身边摇头。

    一路过来,都没人见过画像上的这张脸。

    皇上要找的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大冬天的,沿着山林里翻走,要跨越两郡吧?!

    倒是龙虎卫的首领,目光在那老妪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客官!”小二左手一壶热茶,右手一大筲箕炊饼走向几人,“您的炊饼好了!”

    炊饼味道干巴,可到底是热的,在赶路里,能吃上这一口,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饭了。

    龙虎卫们速度都很快,拴在边上的马吭哧吭哧嚼上了草料。

    吃饱喝足,眼看着就要再度启程,翻身上马的首领,视线再度落在了蜷缩在边上的,约莫是卖竹编器具的老妪身上,眼睛微眯:

    “老婆婆。”

    第138章 她们两这场戏,从开始,唱得就是个曲终人散。

    缩在角落的老妪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去捞扁担里的竹筒,又喝起水来。

    “老婆婆!”首领又喊了一声。

    这回,年轻性急的龙虎卫老幺也放大了声音:“老人家!”

    “我们首领喊你呢!”

    “啊?”老妪浑身一抖,怕冷而遮得十分严实的脑袋转了过来,有些潦草枯槁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缓了缓,似乎终于听见了,这才撑着墙站起身。

    “您那筲箕怎么卖?”

    “啊?”居然是问这个?

    老妪看了看马背上的首领,又转过身看了看扁担,回过头颤巍巍道:“三。”

    这是三个铜板的意思。

    “老板!”首领冲着驿站唤了一声。

    穿着棉袄打扮利落的中年妇女懵懂地走了出来:“大人?”

    还没瞧清楚,一个拇指大小的石子儿闪着寒光就朝她飞了过来,下意识的,女人伸手去接。

    是一两银子。

    “驿站装炊饼的筲箕有些旧了,这老婆婆的竹编我都买了,当做付给驿站的饭钱。”

    首领不愧是首领,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老板看她们煞气逼人,也想卖她们身上的服制一个好,于是没有收茶饼钱。

    “可首领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圈买那个老妪的竹编啊?”

    年轻的龙虎卫是老幺,今年才凭借过人的轻功进了龙虎卫:“那老妪的声儿听着,像熬不过这个冬天。”

    每逢冬夏,离世的老人总是格外多。

    她又是考试又是训练,花了一年半才进的龙虎卫,教头们总说,龙虎卫是给皇家当差的,要杀伐果决,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心力。

    骑在马背上,老幺的声音不大不小,十余人冒雨赶路,没人搭理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听到另一个杀伐最是果决的小队长的声音:

    “首领的阿娘是个篾匠,靠着卖竹编把首领养大的。”

    “年前刚病逝了。”

    老幺:“……”

    啪,黑压压的队伍里,有个龙虎卫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她身下的马微微嘶鸣一声,眉眼都不眨地继续撒开蹄子跑着赶路,大概是对于自家主人忽然抽风的愚蠢行为已经免疫了吧——

    “大娘,”老板颠了颠手里的银子,扶住许易水往龙虎卫离开后空出来的桌边坐上,又将银钱放进她的手里,“您拿好。”

    长长的,默默的松了口气。

    看着老板给店小二使眼色,店小二会意,把她辛苦了将近半个月攒出来用以伪装身份的竹编全都搬进驿站库房,还十分友好的给她端了热茶汤和一个炊饼。

    许易水:“……”

    其实挺好的,这说明这个世道有非常多的好心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微笑)

    冬日的荒郊野岭枯败得很,残冬的柳条枯瘦如骨,在河边杵着,被被风撕扯得枝桠乱飞。

    许易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老板。”

    那枚龙虎卫首领刚给的银锭被许易水往桌前推了推:“我能买把刀么?”

    刀?

    听到她一个老婆子要这个,店里的所有客人几乎都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

    “我想砍点儿柳条。”许易水解释道。

    “那大人都给了银子,您怎么还劳累自己?”店小二是个有些年轻的姑娘,估摸着驿站的活计辛苦,俨然不理解许易水为什么还要忙碌。

    “我家在贺泽那边儿,还有几十里呢,总归都要回去过年,路上能赚一点是一点嘛。”

    许易水的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驿站里所有人的心,这个节骨眼儿冒着雨雪赶路,不就是为了回家过个好年么。

    这话,这打扮,像极了家里为自己拼搏半生,拉扯自己长大的阿母阿娘。

    感性又壮硕的年轻姑娘第一年离家这么久,商人堆儿里站了起来:“婆婆你要那颗柳树的条子,俺们帮你割!”

    店小二更是掏出了弯刀和斧子,被老板瞪了眼才把厨房里用的菜刀放了回去。

    站在河边上,许易水看着一群三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冒着雨雪给她割柳条,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老人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习惯性的,就伸手去摸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总归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下意识。

    可是这次,却摸了个空——

    没有。

    手按了按,半点儿硌人的感觉都没有。

    寒天里的河水泛着发锈的光,年轻人们热火朝天的帮她砍柳条,枝桠晃在水里,摇出岸边站着不动的女人支离破碎的倒影,在某一刻,她的的确确的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罢了。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这可能就是命运吧,她们两这场戏,从开始,唱得就是个曲终人散。

    抬眸望着河面,许易水吐出一口浊气。

    适逢不期,花开并蒂,别与云乡,各安天涯。

    这是她能想到的,自己和苏拂苓最好的结局了。

    回驿站吧,这么多柳条,她得好好想想可以编些什么东西卖。

    许易水的手确实巧,风雪未停,若是没有精力旺盛的快马,那么夜间也还是留在驿站比较好。

    这驿站没有客房,于是在大厅里架起锅,升了火,一群人围坐着,休息的休息,看许易水编柳条的也不在少数,时不时搭话几句。

    先前那个率先提议给龙虎卫让桌子的商人也在,视线落在那双裹着手套看不太清楚的手上。

    她听着这老婆婆的声音,怎么年轻了不少?

    “灌些水再走吧。”

    第二日,雨雪没有减小,但她们得上路了,店小二主动去拿许易水扁担里的竹筒。

    “谢谢,”许易水伸出手将人拦下,拿了另一只给她,“那里头还有,灌这支吧。”

    出门在外,带两只竹筒也是常有的事情,店小二并没有纠结。

    许易水将那只竹筒压在了扁担的最下面,如果店小二打开,就会发现里面是极其粘稠的蜜水,也是许易水嗓音沙哑的来源。

    普通人面前她可以压着声音装一装,但瞒不过龙虎卫,只能上点儿道具了——

    “陛下,有消息了。”

    风雪肆虐,金銮殿却暖得很。

    随着莲心的话,送进金銮殿书房的却是一个小盒子。

    龙虎卫还要继续找人,但这印玺事关重大,她们却是不敢带在身上的,只能先送了回来。

    一并送回来的,还有关于在燕山见到太祖皇太后和许易水踪迹的禀报。

    苏拂苓却没有看太久。

    明黄色的桌案上,还摆着另外一封信,是苏寻真寄给她的。

    前世的这一遭并没有来得这么早,得晚上半年,不过想到自己改变的那些时间,对于这场“屠杀”的到来,苏拂苓并不感到意外。

    烛火摇曳,映照得信笺上的自己如刀:

    【万事俱备,蛮欲令屠上河村以投诚。】

    苏寻真已经和蛮狄联系好了,大约各种条款试探也谈得差不多了,蛮狄给出了最后一个条件——屠了上河村,作为合作的诚意。

    只要苏寻真屠了上河村,她们就告知密道的具体位置,迎接苏寻真入关。

    只要苏拂苓屠了上河村,大夏就可以打退南蛮至少十年。

    纤细的长指在有些略微粗糙的纸面上摩挲,苏拂苓垂眸,带着些许病态的唇色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黄澄澄的光映在她眼底,却照不进那片幽深的暗色,仿佛所有的亮都被吸了进去,再透不出半分情绪。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枯枝摇晃着擦过窗棂,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而苏拂苓的睫毛都未曾颤动半分。

    莲心知道陛下在思索极为重要的事情,连带将自己的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的确在算计。

    倒不是在算计上河村有多少户人家、多少条性命,这样做值不值得。

    苏拂苓只是在想为什么。

    上一世南蛮并没有指明要屠上河村,这一世为什么会点名要杀这个犄角旮旯小村子的人。

    要知道,杀人除了报仇之外,往往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保守秘密。

    因为很多权利巅峰的人都清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忽然,苏拂苓抬眸,眼底寒芒出鞘:

    “唤海东青来,朕要联系梅坞!”

    “梅坞!你给我滚下来!”

    冬夜里的上河村祠堂,按理来说应当是十分安静的,如今却颇有些鸡飞狗跳。

    祝玛左手抄着扫帚,右手端着油灯,冲着房梁上的人影咬牙切齿。

    供桌上积着香灰,扑得祖宗排位上的漆字都有些斑驳。

    梅坞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梁上,玄色的龙虎卫劲装衬得她整个人身形修长利落,偏生那张英气俏丽的脸上挂着痞笑,活像个来拆庙的混世魔王。

    不过祝玛不觉得她是混世魔王,看着对方勾起的嘴角,明显上扬的弧度,这分明就是歪嘴龙王!

    歪嘴龙王捏着兔腿儿,冲祝玛眨了眨眼:“小祝姑娘,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待客之道,未免太凶了些。”

    “客?”祝玛冷笑,“谁家客人进门先翻墙,再偷东西,最后蹿房梁?”

    “还有,你没有被邀请!”

    梅坞“啧”了一声,在怀里掏了掏,而后手腕儿一扬,丢下来一个红灿灿的半个拳头大的果子,精准地落进祝玛怀里。

    “赔你好吧。”

    “赔!你!妈!”

    祝玛低头一看,竟然是前些天张大娘子给她拿的四个,她吃了一个,另外三个有些不舍得于是放在院子里晒柿饼用的柿子!

    “梅!坞!”

    “把我的兔腿还我!!!”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吃肉了,冬日的兔子本就不算肥美,这一只可是她刨了好久的洞才抓到的!

    “一只兔子两个腿儿,”梅坞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故意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而后咬了一大口,“我吃一个怎么了?”

    祝玛气急:“我就煮了一个!”

    “那你再煮啊。”

    祝玛:!!!

    手里的扫把横飞,就要失去理智地丢上去打那个混蛋!

    “——笃笃笃。”

    偏房的敲门声忽然响起,隐约传来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祝巫医。”

    指节轻扣门扉的声响三轻一重,像是某种暗号。

    祝玛拎着扫帚开门,手上的油灯照在一身灰褐色棉衣的蕊香脸上。

    “您好,”蕊香笑得还算端庄得体,“我找梅大人。”

    忽得一声有夜风吹过,祝玛手里晃晃悠悠的油灯彻底灭了。

    “没想到,这上河村里竟然还有比我藏得还深的人。”

    原本在房梁上挂着的梅坞出现在祝玛身后不远处,背着手一点一点走了过来。

    那股不正经的气息一旦收敛起来,整个人身上的杀气和煞气就露了出来,让人只是看着,就有种不自觉的想要臣服,从实招来。

    切,祝玛只觉得她装的很,还背着手,怕被人看见她手里捏着的香辣兔腿儿么。

    蕊香轻轻蹲身,行了一个十分标准好看的礼仪:“来上河村前,蕊香曾是卢府家仆。”

    卢府,卢有仪,前工部尚书。

    几乎是一瞬间,梅坞就在脑子里对上了号:“所以呢?”

    “你的主子又是谁?”

    梅坞可没有祝玛那么天真,只看见她背着手,没看见对面的蕊香也是手背在身后么?

    虽然她背着手确实是因为拿了兔腿不方便,露出来有失威仪,但蕊香的手里,可就是要人命的东西了。

    蕊香定定地看了会儿梅坞,而后捞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小拇指大小的深褐色条纹。

    祝玛看见了,有点像个Y字。

    “蛇窟,一百七十二号。”

    同道中人?

    梅坞慢慢眯起眼睛。

    【系统,蛇窟是什么?】

    【正在为宿主查找,请稍等。】

    【宿主,查到了。】

    【蛇窟是专门训练死士、暗卫以及杀手的地方。】

    【是由前皇后及陈相国等人共同组建的。】

    【您刚才在蕊香手腕上看到的那个不是Y,是蛇信的刺青。】

    祝玛猛地回过头看向梅坞。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梅坞的胸口下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梅坞是前皇后的人?

    是三殿下苏寻真的人???!!!

    第139章 同床共枕四个字,她咬得很是暧昧。

    蕊香平和的视线落在祝玛身上,没有恶意,只是问询。

    不过她问的不是祝玛。

    “没关系,”梅坞坐在板凳上,看着祝玛从锅中盛出些滚水,“她可以知道。”

    啪啪两声,祝玛将开水放在两个人身前的桌上,心里的白眼儿都要翻上天了。

    【有没有搞错,这是在我家,我家!】

    【还不想让我听,拜托,我就愿意听吗?】

    【出门左拐自己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聊什么聊什么,想怎么聊怎么聊。】

    【哼!】

    收起腿,祝玛把自己滚进床铺,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蕊香知道自己刚才是有些冒犯了,但事情确实比较隐秘,也更紧急,抬头看向梅坞:

    “她是不是来了?”

    她生完孩子才两月,季翠翠心疼她,前些天跑到山里去抓野鸡,很晚都没有回来。

    蕊香有些担心她,也正好出了月子,需要适当的锻炼着恢复,于是和季青青一起去山里找季翠翠。

    她在树上看见了刀痕,新鲜的。

    若是寻常人大抵以为是哪个樵妇砍柴时留下的,但肌肉记忆,几乎只是扫了一眼,蕊香就看懂了那些暗号的意思。

    有指路,有寻人,有组织,有方向。

    狸山里悄无声息地来了很多不速之客。

    在蛇窟里,死士、暗卫和杀手,是有等级之分的。

    死士统一训练,优秀的成为暗卫,暗卫再挑优秀的互相竞争,活下来的就是杀手。

    杀手待遇高,前途好,比如像梅坞这样,还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谋个一官半职。

    就是不知道梅坞在那十二个人里排第几。

    暗卫次之,比如像她,被安排进卢府做卧底,吃喝不愁,已经算是幸运的差事。

    她们那一行有二十个暗卫,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还没被人查到身份。

    死士就更不用说了,单看直面意思就知道,很多时候她们一辈子只出一次任务,做一桩事情,可就是这一桩,就得拿命去填。

    她如果是以前皇后暗卫的身份被查到的话,估计就得死刑了,幸好只是受卢家牵连,以卢家小姐身边二等丫鬟的身份被贬为罪奴,在这上河村里觅得一线生机。

    蛇窟的人大多从幼年起就开始被训练了,一开始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效忠的是谁,还是后来她要出任务,才知道了自己的主子是前皇后。

    那个时候,蛇窟已经分成了两个派系,另一个派系便是由相国陈琬掌握。

    前皇后和陈相国都已经死了,那么来此的就只能是一个和前皇后以及陈相国都关系匪浅的人。

    ——苏寻真。

    三殿下。

    “嗯。”对面的人目光如炬,本来想喝一口水再说的,奈何碗里的水还烫着,不大好入口,梅坞只好转着碗沿散热。

    蕊香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你们想做什么?”

    那信号的位置离得太近了,蕊香很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小家。

    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蕊香想起半年前国丧,后七殿下苏拂苓继位,虽然在边境,但她是大夏的子民,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她也还是有所耳闻的。

    苏拂苓的母妃乃是勋贵世家,而苏寻真的母妃前皇后一党又是清流,两方派系向来势同水火,苏拂苓继位了,苏寻真却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

    蕊香抬起头,望向南方更南的方向,目光有些恍惚。

    对,还有梅坞。

    蕊香第一次感觉到梅坞的存在,比苏寻真等人的痕迹出现在狸山的时间,要早很多很多。

    “我现在是龙虎卫的指挥使。”

    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蕊香大概率是误会了什么,她没有向蕊香解释的必要,但祝玛还听着呢,想了想,梅坞只亮了一句身份表明立场。

    视线放在屋子角落那张有些破旧的床上,厚重的窗帘遮盖,虽然看不见,但她也大概能想象得到,祝玛这会儿一定把自己缩起来跟兔子似得:

    “别人想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想活着。”

    和蛇窟的其他人类似,梅坞也是孤女,从小就被带回了蛇窟训练,同她一起训练的,一开始有将近上万人,后来有一千多人。

    和蛇窟的其他人不同,枯燥又严苛的训练里,梅坞性格活泼爱笑,她结实了一大波玩伴和朋友。

    后来从蛇窟毕业,都被她亲手杀了。

    毕业礼,一千个人里面只能活下来十二个人,成为顶级杀手。

    梅坞就是这十二个人之一,可见,她的求生欲有多强烈。

    这人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灯光太暗的原因,蕊香总觉得梅坞的眼里带着一片极为深浓的阴翳。

    “呖——”屋外隐约传来熟悉的枭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站起身,梅坞看向蕊香:“不是想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那就一起看看吧。”

    能从一个绝境之中的孤女,走到今天龙虎卫指挥使的位置上,梅坞自然有她过人的地方,比如武艺,再比如——审时度势,揣测人心。

    海东青是皇帝,也就是苏拂苓专门养来和她们这些在外的龙虎卫联络通信的鸟。

    蕊香是来问苏寻真的。

    而今日这封信,必定也和苏寻真相关——

    凑进被窝里的时候,梅坞的身上还带着方才在祠堂外接海东青看信时沾上的寒气。

    “小祝小祝,”床榻上暖烘烘的,梅坞往前再滚了滚,挤上祝玛,“你好暖和呀~”

    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上眼皮都抱上下眼皮准备双宿双飞了,结果梅坞这一冷一挤,祝玛愣是被强行吵醒了:

    “你再猪猪猪的,就滚去梁上吹冷风,涮一涮脑子。”

    梅坞是个女孩子。

    虽然梅坞有些贱嗖嗖的,虽然祝玛有些不耐烦梅坞,但梅坞是个女孩子。

    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有过完整成长经历,上过学住过宿舍还和好朋友合租过的,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女生,祝玛没办法在这样的天气把梅坞赶出去。

    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她以前和闺蜜在宿舍熬夜追剧,也是睡一张。

    甚至她们宿舍4个人一块儿去旅行,省钱的时候也是开一间大床房四个人横着躺的。

    “可是你就姓祝啊~”

    挤挤。

    “叫你小祝姑娘你不高兴。”

    贴贴。

    “叫你小祝你也不高兴。”

    蹭蹭。

    “之前叫你祝祝你也不喜欢。”

    “那我还能叫你什么呀?”

    隔着厚实的棉被,梅坞撇了撇嘴,果断摸到了祝玛那边的被子边缘,手伸了进去:

    “给我暖暖先,外头好冷。”

    虽然睡一起但不盖一床被子就还好,祝玛不习惯和人肉贴肉,正想把梅坞提回自己的被子里去,那人就像个阴湿的女鬼似得四肢并用地缠了上来:

    “不然叫你乖乖好不好?”

    梅坞回想起村里的年轻女郎们约会时,总这样亲昵地喊对方。

    “不好,”本来被子就小,一人一床刚刚好,梅坞偏偏要挤进来,刚掖好的被角开始漏风了,祝玛又压了压,“听起来像在唤狗。”

    她以前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把小狗叫乖乖。

    想到小狗,祝玛的眼神暗了暗。

    梅坞:“……”

    很怪,这人老对她一副不耐烦甚至排斥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喜欢她。

    可是又乐意收留她,还允许她上床一起睡觉,甚至还给她拿棉被!

    这显然是非常喜欢她了!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冷热交加!

    居然弄得她这个龙虎卫指挥使都看不穿心意了。

    手段了得!

    “直接连名带姓喊我名字就好。”祝玛正色道。

    什么祝祝乖乖的,什么猪猪狗狗的,拜托了,就不能让她听起来像个人么?

    “那太生疏了呀,”梅坞伸着手,试探地去勾祝玛腰间的系带,动作带着十足的暗示意味,“不能体现出我们,同床共枕的关系。”

    同床共枕四个字,她咬得很是暧昧。

    “你抱就抱,”祝玛不爽地扭了扭身体,寻找比较舒服的睡姿,“不要扯我衣服,也不要拱来拱去的。”

    “痒得很。”

    梅坞挑眉低笑:“痒?”

    “有多痒?”

    那句“要不我给你挠挠”还没出来,就听见了祝玛语气平淡带着不耐和不满:“对啊,像个老鼠一样蹿来蹿去的。”

    梅坞:“……”

    “你怎么像我闺蜜一样,”一巴掌拍开梅坞往她胸上放的手,祝玛侧过脑袋横了她一眼,“睡个觉动作这么多呢?”

    杀手不都应该是特别高冷特别规矩那种么?小动作这么多不怕被目标发现?

    “像?闺蜜?一样?”

    梅坞警觉:“睡觉?”

    “你难道经常和别人同床共枕么?”

    思绪迷糊,祝玛没听出来梅坞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冷:“对啊,你难道不是吗?”

    好理所当然的女人,她当然不是了!

    眼神暗了又暗,转了又转。

    梅坞听见了祝玛的补充:“啊对,闺蜜就是很好的朋友的意思。”

    忘了古代没有闺蜜这个词了。

    “我睡大通铺。”梅坞道。

    祝玛:“那不就得了。”

    大通铺的话,睡觉更要老实才行啊。

    高中的时候住校睡上下铺,上铺翻个身她都要被吵醒。

    当然不一样。

    梅坞在心里道:我睡的大通铺,是一千个人以天为被,地为席那种。

    有机会得查查祝玛的这个“闺蜜”了,百分百“包藏祸心”!

    冷冽的指挥使眼里泛着杀气。

    落到怀里的人的时候,又柔了下来。

    梅坞继续缠了上去:“冷得很,你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来任务了,四更天就走了。”

    牛皮糖一样,对方比她高一圈力气还大,祝玛弄不开,算了,摆烂,随便吧!

    大冷天的翻来覆去灌风得很。

    “你想知道是什么任务么?”

    但很显然,梅坞还不想睡。

    “你想告诉我么?”祝玛敷衍地接茬。

    梅坞表示:“你问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人在犯困的时候是没有耐心的,祝玛闭着眼睛:

    “有屁想放你就放,不想放就闭嘴睡觉!”

    梅坞:“……”

    最后,梅坞还是低低着声音,同祝玛讲了苏拂苓要她查的事情。

    “勾结叛国?!”

    “嗯。”

    “密道?!!”

    “嗯。”

    “点名屠杀上河村?!!!”

    “嗯。”

    祝玛醒了,这下是一点儿都不困了。

    第140章 许易水:?

    被吓得清醒的大脑运转起来,抓住关键的祝玛想起来了一桩事:

    “蕊香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梅坞摇了摇头。

    去找海东青的时候,蕊香的确是和她一起的,但苏拂苓的信是机密,梅坞不知道蕊香的立场,也不清楚蕊香是敌是友,自然不可能告诉蕊香。

    “怪不得……”祝玛喃喃。

    按理说这个事情蕊香更清楚,若是她知道,应当方才就告知梅坞了。

    “半年多前,上河村曾发生过一桩事情。”

    “季家,季翠翠你知道吧?”

    梅坞摇头。

    她为什么要知道。

    “就是蕊香的妻主,许易水的好友。”

    “哦。”这下她知道了。

    “大约是在夏初夏中的时候,季丽蓉带着季翠翠和许易水进狸山里去采蜜。”

    祝玛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所见所闻:

    “蜂蜜贵,季家这个采蜜点也藏得极好极深,村里挺多人都在惦记的。”

    “结果这一进去,整整七天都没出来。”

    “据季翠翠说,那悬崖上有刀刃一样的铁器嵌着,把她们的绳子给割断了,所以她们才摔了的。”

    “我还奇怪,悬崖上怎么会有刀刃。”

    祝玛看向梅坞:

    “但如果是你说的敌国密道,或许,这就是痕迹。”

    也是为什么南蛮点名要屠上河村的原因。

    她们怀疑上河村的人已经发现了密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们可就占尽了上风。

    一下又一下地捏着袖中海东青送过来的信和一个拇指大的硬质物品,梅坞脸上的笑意渐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

    她说得俏皮,祝玛听得:“……”

    “不要油谢谢。”

    梅坞:“不解风情。”

    小声喃喃过后,梅坞给她压了压被角:

    “好了,睡吧。”

    “非常非常有用的消息,我会去查证的。”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祝玛斜睨着眼瞪了她一眼,很快就睡着了。

    天光从冬日里浓墨般的夜色里一点一点渗透出来,远处的山脊最先被镀上一层淡青色,然后是老槐树、小路、祠堂……最后才落到祝玛偏屋的小窗边。

    伸出手探了一下,边上的被子已经冷了。

    只是床边被她拿来做床头柜的方圆的矮凳上,多了好些零碎的物件儿。

    不是她的。

    揉了揉眼睛,祝玛支起身去看,很确定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

    小纸包带着点儿甜香味儿,祝玛揭开来,橘子糖裹在透亮的油纸里,表面的糖霜有些融化后再凝结的痕迹。

    按理来说这样的天气,糖并不会化。

    除非……某个人在怀里揣了很久才带给她,染了体温了。

    微微叹了口气,祝玛一边捏了颗橘子糖放进嘴里,一边看梅坞给她留下的字条。

    挺甜的。

    她说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糜饷欺君,怀奸误国。

    律以谋危社稷者,五马分尸,罪不容诛!

    然则自裁谢罪,尤未解恨。

    着令其尸骸压于东门砖石下,千唾万骂,以儆效尤!

    钦此。”

    京城的东城门暂时被拦了起来,为首的士兵捧着个木盒子,其他人则用手里的铁锹撬开青石板的缝隙。

    “那些是……?”

    紧跟在士兵身后的,是好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以及六七个仆从模样的人,衣着外貌气质都大不相似,相同的是,她们的腰间都拴着一条白布。

    “来接岳将军回家的人。”

    跟岳家有所牵扯的人,大部分都死了,来这里的,有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的是奴仆,有的,甚至是“政敌”。

    有撑着拐杖的老城民,看着这一幕,感叹:

    “原来是一场误会……贼子当道,忠臣蒙冤呐!”

    随着陈琬罪名的查清,一项一项证据陈列而出,也牵扯出了先前的岳家“蒙冤”一事。

    “呸!”

    看着士兵从掀开士兵的坑里,拎出一团裹着油布散发着潮气的东西,递到后头跪接的官员手中。

    再放入新的,裹着陈琬骨灰的油布团子。

    站在最前头的百姓吐了口唾沫:“亏得我以前还那么敬重她!”

    岳将军的骨灰被吹吹打打地领了回去,皇恩浩荡,追封了谥号“文忠”,赐还了岳家从前的祖宅与阴山,设灵堂七日,厚葬。

    新的属于陈琬的骨灰油布包,代替了旧的骨灰。

    厚重的石板在数十士兵的合力下,被封上,再浇筑牢固。

    士兵们推开的下一刻,便有围观的百姓,已经听完了陈琬的全部罪行,而后率先冲了上去,第一脚踩在了石板之上:

    “狗官!若不是你贪污,我阿娘和外祖也不会死!”

    若不是你,那时我不会饿肚子。

    若不是你,当年我不会名落孙山。

    若不是你,我早就赚到大钱了。

    世界上普通的平凡人很多,甘于平凡的人却不多,生活的不幸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发泄口,也不管和自己是否真的有缘由。

    石板上很快就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脚印。

    但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

    不远处的小酒铺粗木桌便,两个穿着素衣,此次贪污事件的“大功臣”,正在用盐水毛豆,配上两壶烈酒,看着这一切。

    街边人声鼎沸,百姓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过城门,去踩那块儿青石板,嘴里念着骂着,一张张涨红的脸上满是快意。

    “痛快!”

    黄静思饮下一大口酒:“做文臣的都希望自己提笔安天下,死后配享太庙。”

    “而狗官,就应该在这城门下,日日被人踏坟!”

    “你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黄静思一直在暗暗看孙黛青的脸色,那张俏丽的有些可爱的脸上,却半点儿都没有对于她的话的赞同。

    孙黛青微微晃着手肘,一直垂眸看着杯中的酒影。

    景城的酒品质好,清晰地倒映着外头被她摇晃得支离破碎的青天。

    就在黄静思话音刚落的时候,孙黛青忽然抬起手,将被子里的酒缓缓倾倒在了地上。

    酒水渗入砖缝时,在黄静思的疑问声里,孙黛青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老师,她蠢,没读过什么书,您别和她计较。

    老师。

    走好——

    陈琬死了的消息传到许易水耳朵里的时候,许易水已经到了伊川郡的地界,只要过了这个驿站,再往前走二十里,就是伊川城。

    到了伊川城,上河村,就还有一百多里路了。

    慢慢走,总会到的。

    许易水这样想着,放下挑着柳条编织的筐篮的担子,坐在裂了缝的木板凳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行程,许易水眼神有些放空。

    但下一刻就被隔壁桌高亢的女音给拉了回来:

    “你们都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陈相国畏罪自尽,在金銮殿上,撞柱死了!”

    许易水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好在另一道声音问出了她的困惑:

    “陈相国?哪个陈相国?”

    那人显然也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敢相信。

    “还有哪个陈相国,当然是陈琬了!”

    “陈琬?!”另一桌的人震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个陈琬?!”

    “她怎么会撞柱?!!”

    “畏罪?她犯了什么罪?”

    “她贪啊!”

    女子声音洪亮,可又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环顾四周,而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到:

    “听说是贪了赈灾银,甚至当年岳家和皇上,也就是那会儿还是七殿下的时候,也遭了她的算计。”

    “这陛下继位了,自然再容不得她。”

    “算计?什么算计?”

    “不会是陛下赈灾的事情吧?”

    “正是呢……”

    许易水细细地听着商贩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推导,竟然凭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验和道听途说,也将那些事情的始末真相猜出了个六七分。

    只是她没想到,还会从这些商贩的聊天里听见另一个人的名字。

    “听说就在陈相国撞柱的前不久,陛下命人在金銮殿前头,杖毙了一个宫女儿呢。”

    “一个宫女有什么稀奇的,宫里一天天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不是都说伴君如伴虎嘛。”

    “那倒也是,听说那个宫女还是从我们伊川出去的,是为了罪奴求情才被杖毙的呢。”

    “好像是……姓孟——”

    “啪!”

    孟寒雁死了???

    土陶的茶杯从指尖滑落,摔在地上碎裂开,许易水却浑然不觉,耳畔隔壁桌的讨论声突然远去,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孟寒雁”和“杖毙”这两个字眼。

    怎么会?

    是……被她连累的吗?

    不。

    不对。

    苏拂苓怎么会杀孟寒雁。

    苏拂苓能回皇城,孟寒雁也是帮了忙的。

    这可是从龙之功。

    而且孟寒雁身上也不存在任何的威胁,没有兵权也没什么话语权,更不会出现什么功高盖主之类的,完全没必要杀的。

    很突兀的,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起自己第一次见孟寒雁的场景,那会儿她还是个七八岁的丫头片子,家里人也都还好好的。

    鲁姨娶妻,很是热闹。

    那会儿鲁姨的阿母还健在,对于她给鲁姨相看的好人家姑娘不要,反而非得去这么个罪奴,很是不满。

    所以想了点法子要在当天折腾一下新妇,算是“立规矩”。

    说是孟寒雁和鲁林的八字不合,得找人“克煞”。

    在堂屋中央摆了个大簸箕,周围搭了好些凳子,又按照生辰八字选了村里七八个老幼青壮。

    这克煞须得新妇跪在簸箕里,再由八字相合的人将黑狗血涂在新妇的脸上。

    鲁林很重视孟寒雁,原本是扯了红布盖头的。

    身着艳色新衣的女子在堂屋中央站定,听到荒唐的说法,抬起细白的手腕就掀了盖头。

    眉目如画,英气十足,那双凤眼轻挑,带着嘲讽和坚定:

    “我克你**!煞你**!”

    那是许易水第一次见到,那么有气质的女人,那么亮的眼睛。

    “婆婆!你这是咋了?!”店小二听到茶碗碎了的声音,急忙跑了过来。

    “对不住,”许易水回过神,压着嗓子,“不小心失手了……”

    隔壁桌还在胡吹海扯:

    “这些事情一出,只怕咱这伊川郡,就不安稳了。”

    “关我们什么事,”有人觉得那些都是杞人忧天,“咱这天高皇帝远的。”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轻笑一声,“据说陈相国家里抄出来的银两,可全都给了大殿下。”

    “大殿下?”

    “对啊,大殿下苏炳秋,这会儿可不就带人在狸山里头守着呢么。”

    是了,狸山点那头就是南蛮,若真是播了一大笔军费,那肯定是在为战争做打算了。

    “说起来,”商贩们声音更低了,“我看前些天,棉花的价格涨了好多。”

    棉花是军需物资,若真要打仗,棉花的价格必涨。

    “天气越来越冷了,棉花涨价也正常。”

    也有人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

    许易水却听不下去了,在桌上放下五个铜板,便急着赶路,早回上河村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已经有人在早早的守着等她了。

    “皇后娘娘。”

    是当初那个把她从上河村抓去皇宫的吊梢眼暗卫。

    许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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