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珩离开伦敦的那天, 程鸢没有去送他。
早上起床刷牙时,她察觉自己状态不对。平时也经常会睡不醒,偶尔头晕, 过几分钟就能缓过来,但今天却头晕得厉害, 太阳穴突突跳, 脑袋里神经疼。
她脸上挂着水珠, 看向镜子, 果然看到了一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色。
症状在她吃了两口饭后更加严重。
家里的体温计坏了, 但她明确知道自己在发烧。
裹好围巾, 戴了帽子, 她动作很慢, 发烧的人每动一下都觉得浑身酸痛。
国外的外送服务不像国内那么发达, 管它阑尾炎还是风寒流感,她都得自己爬去药店拿药。
外面寒风像刀子一样劈头盖脸向她袭来, 顶着风雪,她像是在北极荒漠走了八百里。
推开诊所的玻璃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身体终于放松,程鸢掏出手机。
在路上就一直震动, 她手指冻得僵硬, 实在没空看。
池砚珩发了个定位,他已经到了伦敦机场。
【30分钟后起飞。】
程鸢低头看着手机,刚想回复他一句。
柜台内的医生问她什么症状,要拿什么药?
她抬起头的瞬间, 一阵眩晕袭来,“我感觉不太好……”
话还没说完, 她眼前突然一黑,本能性地想抓住旁边的沙发,却抓了个空,天旋地转后,身体不受控制似地瘫倒在地。
“哎,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柜台内的医生赶紧探出身来,“快来人帮个忙,这边有位病人晕倒了!”
……
周围是医生的呼叫声和凌乱脚步声,她仰躺在地上,只看到药店的天花板和刺眼灯光。
她在医院昏迷不醒时,自然也不知道伦敦机场内,有人正在坐立不安。
候机大厅内,两个男人并肩坐着。
柯旭阳问道:“等什么呢,看你紧张的样。”
他来英国给女朋友买礼物,碰巧遇上了要回国的池砚珩,俩人就买了同一班飞机。
池砚珩:“等她回我消息呢。”
“多久没回啊你眉头皱成这样?”
池砚珩:“已经整整2分48秒了。”
……柯旭阳一脸无语,“实在不行你打个电话呗。”
尾音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已经拨出去了。
池砚珩握着手机,接通的瞬间却变了脸色。
“我是,好,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抬脚就走,雷厉风行。
柯旭阳在后面喊他,“哎,你去哪儿啊马上就要起飞了?”
池砚珩语气急促,“我不跟你回去了,我老婆生病了。”
被一个人留在机场,柯旭阳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见色忘义啊你!”
他打了个车,就直奔医院而去,在大厅内刷卡,交钱。
今天才过了一半,池砚珩说得最多的话已经出现:
“你好,我找一位叫程鸢的病人。”
“对,我是她老公。”
安排好后续一系列检查后,又把人挪到单间病房,正常人在这时候应该去赶电梯上楼,但他急得没时间思考,踩着楼梯噔噔噔上了楼。
池砚珩到的时候,程鸢还在睡着,她仰躺在白色病床上,十分安静,药物顺着长长的针管一滴一滴,滑进她的身体里。
他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把她的被子往上提,塞好被角。
医生说只是普通的流感,但这位小姐身体抵抗力太差了,近期又劳累过度,所以症状会明显一些,等输完液之后就能退烧。
看着她因为伤病苍白的脸色,池砚珩内心自责不已。
肯定是在邮轮上的那天晚上吹了寒风。
他都要回国了,不再打扰她的新生活了,接到医生的电话时他想都没想就冲了过来。
身体底子本来就差,这几年她又把自己照顾成这样,让他怎么放心?
池砚珩在床边想了很多,要不就再给她配个营养师和家庭医生。
——不行,毕竟都是外人,安全隐患不说,她肯定也不习惯。
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
说好了要尊重她的意见。
池砚珩悄悄盯了她一会,忽然就舒展开眉毛笑了下。
往常那么大的工作压力,那么多重担压着他都能游刃有余,怎么偏偏在她这里束手无策。
程鸢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了旁边愁眉苦脸的男人。
她定了定神,理清楚思绪。
嗓子又干又疼,声音十分微弱。
于是,程鸢伸出手,轻轻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池砚珩立马回神。
“醒了?”
她艰难地点头。
“你别说话了,嗓子发炎,我去给你倒点水。”
她还没说什么,他起身就出去,端了杯热气腾腾的水回来。
“喝点吧,水温正好。”
她手背上带着针,不方便端杯子,池砚珩就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水滑过嗓子,一路滑进胃里,身体也舒服多了。
程鸢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明明记得她已经回国了。
“都生病了还到处乱跑,我要是不在这儿,你怎么办?”
池砚珩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心里却无比心疼。
如果他今天真的不在这里,那坐在外面椅子上孤零零输液的人就是她了。
“不好意思啊,耽误你的事了。”
他把杯子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别这么说,你的事不算耽误。”
正巧这时候有护士敲门进来,“确认一下病人的信息。”
池砚珩站起身,听到护士问:“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对,我是她老公。”
程鸢闻言,抬起头来,对上他坦坦荡荡的眼神。
她垂眸低了头,没说话,感觉怪怪的。
“这瓶药输完之后就可以走了,家属帮忙看着点儿,快结束的时候叫我过来拔针。”护士嘱咐了两句就出去了。
“好的,谢谢。”
算上游轮的那次,这是池砚珩第二次帮她了。
明明不想欠他人情的。
但异国他乡,在她最无助,身体最脆弱的时候,能有个踏实可靠的人陪在身边,说实话,她又很安心。
纠结了一会,程鸢试探问道:“你不回国,公司的事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先陪你才比较重要。”
池砚珩云淡风轻,摸到手机,按死经理打来的第8个电话。
虽说只是个普通流感,池砚珩却按着她在医院住了两天。
之前她生病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人。
小病吃两片药对付过去,实在不行就自己来输个液,大病那就听天由命,在家躺几天,躺好了也就过去了,躺不好那也就不用起来了。
但池砚珩在的这两天,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水果和零食是递到嘴边的,饭菜永远是热乎的,就连穿个外套都是由他亲自代劳。
“感觉我现在像个高位截瘫。”
池砚珩拿着平板,正在看一些报表,“不准这么说自己。”
程鸢说:“谢谢你啊,等我病好了请你吃饭。”
“好,下次一起吃饭。”
他抬头,微微一笑。
——顺便再制造一次见面机会。
池砚珩在伦敦又待了三天,等程鸢出院后,他连夜回国。
再往下,就是圣诞节了。
程鸢在公寓里躺了四五天,到点就吃点速食面包沙拉,天一黑就开始睡觉,晕乎着过了圣诞节。
窗外开始放烟花庆祝时,她戴着耳机窝在被子里看书。
外面灯光璀璨,满目霓虹,她困在房间里,目之所及是冰冷的大白墙。
外面越是热闹,她越觉得空虚。
因为这份热闹和她毫无关系。
程鸢随手在日记里记下两句话。
12月25日,阴。
今天看书二十页。
圣诞节。
我只觉得她们吵闹。
直到节后第二天,程鸢睡眼惺忪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手机日历看了一眼,浑浑噩噩,好像快要到国内的元旦了。
鬼使神差地,她查看了假期余额。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搭上了去机场的地铁。
飞机降落在京市机场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
广播提醒乘客注意携带好行李物品,程鸢摘下墨镜,随着人群缓缓走出去。
第62章 坦白
回国应该待不久, 她只带了一个随身小行李箱,20寸左右,一只手就能拎得动。
下飞机后打了个出租车, “你好,去城东的四合院。”
她自己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 裹着棉衣挤进车后排。
路程大约半小时, 车离开了暖风, 闷得程鸢喘不过气, 但她十分安静, 一言不发看向窗外, 像是要把城市街景牢牢记在脑子里。
不少高楼拔地而起, 市中心已经焕然一新了。
回家都是这样的, 明明是陌生的街景, 她却觉得安心又踏实。
曾几何时,她带着愤懑离开这里, 跑到国外去寻找虚无的价值和自我。
程鸢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真的敢面对吗?
两年过去,她看遍了无数风景,两手空空回来, 拖着疲惫的身体,比临走时更加迷茫。
见她看得认真, 司机大叔打着方向盘搭话, “小姑娘来旅游啊?”
“不是。”她回眸。
哪有人旅游去看四合院的,她只是很久没回来,想尽可能多记住点东西。
顺便,也许要离个婚, 再清清静静地走。
冬天的老宅肃穆安静,屋檐上覆盖一层白雪, 她是一个人来的。
阿姨替她打开门,见到她第一眼还愣了几秒,而后喜笑颜开,叫了句“程小姐。”
程鸢在门口和她简单聊了两句,今天来的不巧,爷爷出门去老朋友家吃饭,池逸然去医院复查,就剩奶奶自己在家。
她点点头,说没事。
阿姨把她领到客厅,奶奶正在喝茶。
程鸢叫了句“奶奶。”
听到声音,老人家果然怔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把茶放下,起身迎了过来。
奶奶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眼神慈爱又温柔。
“突然回国,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程鸢被她牵着进屋,提到这事她也挺不好意思,只能解释说:“我也是临时决定的,都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奶奶一直握着她的手,温热充满力量。
老人家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眼睛还是亮亮的,就是头发又白了不少,打视频的时候看得模糊,如今见了本人变化就很明显了。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进屋,奶奶拉着她坐在沙发上,“看你瘦了,在国外吃的不好啊?”
程鸢眨了眨眼,“不是的奶奶,前段时间还胖了呢,我最近在减肥。”
奶奶:“那可不行,咱可不迷信减肥那一套,不管胖瘦的,身体健康就好。”
她笑着回应,又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条刺绣披巾,给老人家戴上。
奶奶嗔怪又惊喜,嘴上说着不要,却老老实实披上,还被程鸢拉过去照镜子。“你回来就回来了,买礼物干什么,那多浪费钱!”
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瞧怎么满意。
阿姨适时过来添水,笑着评价:“还真年轻多了!”
奶奶拉着程鸢的手,骄傲地说:“得亏她眼光好。”
祖孙两个又说了会话,奶奶问她工作怎么样?在国外有没有睡不好,住的房子大不大?……说不完的担心,“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跟你说话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累了吧?我跟你到楼上去歇会儿。”
家里的阿姨早早铺好了床,看她脸色疲惫,就让她赶紧到楼上去休息。
二楼的卧室多,奶奶一一指给她看,“你睡这边,这间屋子一直给你和砚珩留着,什么时候你俩回来了就睡这儿。”
对面还有一间稍微小点的卧室,门上挂了个蓝色公仔,但她记得池逸然的房间好像在三楼。
程鸢随口问道:“那这间屋子是小糖的吗?”
“不是,这间是砚珩小时候的房间,他以前经常来住,就单独给他弄了一间。”
程鸢了然。
正说着,奶奶也起了兴致,推开了那扇门,“挺久没人住了,你进来看看。”
池砚珩小时候的房间。
程鸢第一反应,回忆起那棵茂盛浓绿的老槐树,以及槐树下车里的小男孩。
他总是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嘴角永远向下,看谁都不高兴。
很难想象他童年的丰富多彩。
该不会也是个黑白配色样板间吧。
今天阳光不错,房间又朝阳,窗帘开着,推开门的瞬间就有大片阳光扑过来。
房间大概一直有人打扫,没有乱蓬蓬的灰尘,整洁又干净。
木制地板上洒满光,衬得暖烘烘的,她忍不住在心里哇了一声。
靠床的墙上贴了几张赛车和篮球的海报,床头竖着一个小型书架,上面杂七杂八,摆满了各类书,再往左边,木制的置物架上是五颜六色的拼接模型和手办,充满生活气息。
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房间内唯一乱的也就是墙角,大屏幕电脑游戏机堆在桌子上,充电线缠在一起。
奶奶跟她一起进来,她坐到床边,总是闲不住,就伸手又把床单上的褶子抚平。
程鸢站在书架前,打量着他小时候的书,漫画,科普,还夹杂着几本教材书,她弯着腰,一一往下看那些书名。
“那些书也都落灰了,都多少年没人看了,你想看就带回去。”奶奶的话落在她身后。
她没好意思乱动池砚珩的书,只掀了掀书架顶上乱放的一本,回头说,“别光陪着我了,我扶您去休息会吧。”
奶奶摆手拒绝,笑着说:“不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想再陪你待会儿,不累。”
程鸢低下头,简直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她一整个下午都心事重重,来之前,她准备了好几个版本的措辞,想着如何才能委婉开口。
说她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说他们早就在准备离婚了。
但每当对上老人家慈爱的眼神,她就心虚极了,半天过去,什么也说不出来,总觉得一开口最先掉眼泪的应该是她。
这种独一无二的爱意她只在小时候体验过,缺爱的人总是贪婪地想要更多,但她又什么都抓不住。
程鸢试着找话题,指着池砚珩安静看书的照片,“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说话吧。”
奶奶笑了笑,“那可不。他习惯说的少做的多,这点小糖就不一样,他俩性格正好相反。”
池砚珩确实不喜欢说,他永远用行动表达,直接,果断,毫不留情面。
程鸢点点头,“是,但他一直做得很好,天生就很优秀。”
“那你就高看他了,”奶奶打趣起他来毫不留情,“看看这一屋子摆设,跟普通小孩一样,从小到大也没老实过,没少挨揍,也就是现在被工作压着,扛着那么大压力,才不得不收敛了点。”
程鸢略微惊讶,她还真没法想象一个活动好动的小版池砚珩,“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懂事又听话呢。”
“哪有那样的人?”奶奶说,“他在那个位置上,本身就有不少条条框框限制,说多了就容易出错,别人犯错误也就是道个歉,顶多赔钱的事,但他不一样,公司全指望他管着,别说犯错了,稍微懈怠都得出大事。哪担得起后果?”
奶奶年轻的时候也跟着爷爷创业,经历风雨,这些年小辈们的成长她都看在眼里,对于池砚珩这个懂事的孙子,她却只有心疼。
“我们老人的想法都是自私,我还是想让他多说点,别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老想着自己解决。”
程鸢听到这番话,苦涩泛上心头,好像能理解他一点了。
没人愿意压抑本性,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成长。
他只是没得选。
在不到40平的卧室里,装满了他童年的回忆,连同埋葬在过去的,还有那个肆意张扬的池砚珩。
她眼睫垂下,心疼过后又开始担忧自己。
刚回来,奶奶正是高兴的时候,她本意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又赶上大过年的,她在心里叹气,要不就算了,推到年后再说吧。
奶奶就坐在阳光里,没让她纠结,没让她为难,看透了她的一筹莫展,主动开了口,声音柔柔的,一如既往温暖。
“这回再走,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程鸢翻书的手顿住,喉头一阵哽咽,她几乎不敢回头面对。
奶奶边说着,叹了口气,“前两天,我梦见你好几回,梦见你在国外一个人哭,身边也没人,想给你打个电话,但又害怕耽误你工作怎么办,好不容易才从原来那个家跑出来,结果在这儿也没让你开心,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失职。”
程鸢背对着她,瞬间泪如雨下。
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
外面日暖风和,阳光却没照顾到程鸢的心情。
老人的声音里带了哽咽,“现在不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我和你爷爷也不是老顽固,日子是两个人过的,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就换个活法,不结婚也行,结了婚觉得不好那就离了也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她转过身来,蹲在奶奶旁边,急促的情绪汹涌而来,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对不起奶奶,真的对不起……”
老人家摸着她的头,“没有对不起,只要你开心,奶奶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我是看着砚珩长大的,我看着他从调皮的小孩变成现在沉默寡言的老板,别人都羡慕,羡慕他掌管一整个公司,羡慕他年轻又有钱,但我们做长辈的,就希望你们身体好好的,别有太大压力。”
奶奶语气还是笑着的,却红了眼眶,“他确实不会照顾人,让你受委屈了吧。”
程鸢摇摇头,“没有,他挺好的……是我性格不好,太别扭了。”
奶奶不同意,“谁说性格别扭就是不好了?你温柔又乖巧,我看哪哪都好!”
愧疚、心酸、懊悔像海啸一般淹没她,像是被扼住喉咙,她没法为自己辩解半句。
“也不是你俩不合适,我觉得是他配不上你,”奶奶还笑着跟她说,“回头要是找到喜欢的了,也把照片给我瞧瞧。”
程鸢被老人家逗得弯了嘴角,又哭又笑,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奶奶不想让她再哭下去,换了个话题,仿佛离婚这么大的事就轻轻翻篇,“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想好,回英国继续读书吧。”她低着头,鼻音很重。
奶奶同意,安慰她,“读书好,女孩子该多读书,我年轻时候是没那个条件,但上学那阵次次都能考第一,几个家境好的同学都考不过我。”
她抬头,笑着说:“那我得向您看齐。”
“那肯定!什么时候想我了直接打电话,咱们之间不用顾忌。”
奶奶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替她擦了眼泪,“快别哭了,再掉眼泪就得肿眼皮了。”
最终,她还是没休息成,带着厚重的眼皮又难过了一个下午。
好奇怪。
程鸢翻来覆去地想,明明都已经坦白了,心里那块石头也该落地了,但她还是觉得堵得难受——
傍晚,她翻着相册给奶奶介绍国外的风景,门外,风尘仆仆地闯进一个身影。
池砚珩推门进来,程鸢一抬头,刚好撞进他的眼睛里。
奶奶嫌他,“急匆匆的,你这是干什么呢?”
见她人还在这里,男人仿佛打了一剂安心针,缓缓把门关上,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鸢眼皮还是肿的,心虚地不敢看他,低着头说:“上午刚到。”
他点头,然后坐在对面沙发上:“我订了饭菜,下午一起吃点吧。”
程鸢刚要开口,奶奶就覆上她的手,“陪我吃点吧,我正好饿了。”
她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嗯,行。”
晚上爷爷也回来了,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池砚珩陪着爷爷多喝了两杯,不谈工作,也不谈离婚,看得出来都挺高兴。
饭后,池砚珩和程鸢在门口和老人家告别,他叫了个代驾,然后转头问程鸢:“你想住哪儿?回家还是……”
她实话实说:“我订了酒店。”
池砚珩点头,顺着她的来,“好,那先把你送过去。”
等把她送到酒店楼下,池砚珩没让司机掉头回别墅,而是在车上等了几分钟,然后直接把车停到酒店地下停车场,他自己进了大厅。
这个时候,家大业大一词就有了具象化。
池砚珩刚推开酒店的旋转门,大堂内的经理就眼尖迎了上来,“池总,晚上好,您来住宿还是……”
他嗯了一声,傲然自若,开始下达指令——
“给刚刚那位小姐升个房型。”
“她在的那层客人清空。”
“在隔壁给我开一间。”
第63章 重来
长途飞行后, 又哭了半个下午,程鸢累得脑子都不转了,服务生让她换房间就换房间, 倒头就睡。
直到第二天上午,被孟淼淼的电话吵醒, 她有气无力接起来。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 夹着响亮的广播, 孟淼淼喊道:“我到高铁站了!你快打个车出来吃饭!”
程鸢闭着眼瘫在床上, 思考两秒, 而后火速翻身下床, 画了个淡妆出门去了。
选的是一家地道港式餐厅, 招牌不大, 七拐八拐藏在巷子里, 程鸢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两人就在这里庆祝。
她刚到餐厅门口, 孟淼淼就从里面冲出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太久没见想死我了,赶紧来抱抱!”
程鸢被她撞得一个趔趄, 笑着说:“快进去快进去,别人都看着呢。”
“哎呀怕什么, 我是见不得光吗?”
两人挽着胳膊边说着话, 亲密地走进餐厅。
这个点里面已经有不少客人落座了,程鸢提前预约了座位,刚坐下就有服务生过来添茶。
“怎么不在家多待几天?你好不容易回去一趟。”
孟淼淼说:“有什么好待的,我爸妈身体都挺好, 回家吃顿饺子就够了,画室里有点事儿老板让我回来处理, 这不是正好你说回国,我买最早一班高铁回来的。”
程鸢放下包,“呀,突然感动了。”
“别整煽情那一套啊,老家就在那儿又跑不了,年年都能回去,但我要是不来见你,指不定你什么时候又飞走了。”孟淼淼翻了个白眼。
“我哪有那么没良心。”
“还说呢,一走就是两年,你回来过一趟吗?”她把菜单递过去,接着问了句:“什么时候走啊?”
程鸢低头看菜单,“还不确定呢。”
“行,走之前跟我说一声,去机场送你。我点了你爱吃的烤乳鸽和凤爪,看看还想吃什么?”
“再点个红米肠和汤吧,谢谢孟老板款待,我不客气了。”
许久没见,这顿饭边吃边聊,两个小时了还没结束。
白葡萄酒斟满小玻璃杯,两人干脆碰杯。
“感觉你酒量长了不少啊,之前也就能抿两口,现在一小杯下去都跟没事人似的。”孟淼淼打量了她一眼。
跟她没什么好隐瞒的,程鸢如实说:“经常睡不好,晚上就喝点酒助眠。”
“工作压力很大?”
程鸢咬了一口虾饺,虾肉鲜嫩饱满,“还行吧,工作也就那样,可能是喝习惯了。”
孟淼淼拿过她的杯子,不让她喝了。
“那不行,喝酒助眠那都是胡说八道的,实际上就是麻痹神经,然后让人晕过去,你还是少喝。”
白切鸡很快就夹完了,程鸢拿起勺子,舀了碗老火靓汤递给孟淼淼,“行,我知道了,以后尽量注意。”
她神情不痒不痛的,仿佛身体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看得孟淼淼揪心。昨晚上打电话才知道,明明都回国了,却还是住酒店里,原本想问她怎么不回家,话都到嘴边了孟淼淼才反应过来。
回哪个家?
她除了酒店还能回哪去?
从高中到大学,她们两个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孟淼淼只知道她每天都很忙,饶是她神经大条,骤然见面,差点哭出来。
程鸢注意到她的目光,“老看我干嘛?”
“这两年在英国过得怎么样?”
“就很普通啊,每天按时起床上班,挤上人满为患的地铁,晚上熬夜加班,便利店买点面包对付一下,周末就窝在家里睡觉,醒来买杯咖啡接着工作。”
孟淼淼放了筷子,皱着眉问她,“你管这叫普通生活?”
程鸢不明所以,“怎么了?”
孟淼淼还真开始精打细算了,“实在不行你还是回来吧,我那个小画室好歹能养得起两张嘴,一开张也够咱俩吃三个月的。”
“过日子有你那么过的吗?你到国外是去镀金还是渡劫啊?”她叹了口气,“两年多不回来,我还寻思你在国外天天沙滩美酒帅哥轮着转,流连忘返了呢。”
吃饭的人相继离开,她们所在的小角落渐渐安静下来,程鸢也放了筷子,垂着眸听她说话。
“其实也还好吧,我都习惯了,同事也都很卷,除了工作没别的事可以做。”
她永远不喜不燥,顶着一副随时能通宵加班的脸,连同事跟新人介绍她的时候都说的是:“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见到比她更镇静的人。”
孟淼淼打断她,犀利的指出问题,“你这不是镇静大姐,你这叫麻木!”
被她说一通,程鸢先是愣了下,内心也有点动摇。
她自以为成长得挺好,褪去原来的稚嫩,她不再冲动,渐渐也磨练出来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遇事冷静,控制情绪,尽量不产生一丝波澜。
她能在蛋糕掉到地上后毫不留恋往前走,也能在手机被飞车党抢后从容不迫地去参加考试。
读硕士期间每门课都能拿到最高分,所有老师都夸她有天赋又肯努力。
俨然一名闪闪发光的成功人士。
除了工作和钱外,她从始至终都是一无所有,所以没什么不能失去。自从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她开始学着降低期待值。
孟淼淼看起来挺纠结,嘴里喝着汤,抬眼看她好几次都没开口。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跟我生气啊。”
程鸢表情淡淡的,“那得看情况。”
“真是无情。”
她弯起眼睛笑了笑,“赶紧说吧,怎么了?”
“就是……你家里人最近没找过你吧?”
“这倒是没有,”程鸢自顾自说起来,“其实我一直还觉得挺奇怪,之前拼了命的要找我借钱,这两年突然就不折腾了,总不可能是幡然醒悟然后改过自新了吧。”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事。”孟淼淼说。
“嗯?”
“其实吧,你走之后没多久,你老公找我,问我关于你小时候的事,重点问了你继父的事。”
程鸢停住筷子,倏地抬起头来,预感到什么,“然后你就跟他说了?”
“不是,我没说,我寻思肯定是你自己跟他说比较好。”孟淼淼说,“但是吧,他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我知道的那些他基本上都知道了,我怀疑他就是来找我验证一下。”
程鸢缓慢地擦了擦嘴,“什么时候的事?”
她想了想,“找过我两回,第一次是你走之后不久,第二次就是最近,一个月前吧。”
“说真的,一个月前他找我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孟淼淼说,“我觉得你可能快回来了。”
……
天色不早了,她俩吃完之后,话题还没聊完,程鸢提出想沿街走一走,散散步。
“一个月之前,我收到了一封大使馆的邮件,是法院的传票。”
孟淼淼惊愕不已,“谁干的?”
“他们起诉我不赡养父母,简单来说,让我每个月打钱履行义务,”程鸢说这话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她不气愤,也不觉得委屈,“但我在国外手续很麻烦,所以那张法院的传票就送到了池砚珩那里。”
“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孟淼淼问:“你妈弄的?”
她点头,“应该是。”
孟淼淼气愤不已,“肯定是姓于的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就说他这个人心思可深了,真不是个东西!”
“这么多年他们养你了吗还有脸让你给他们打钱,恶心死了!”
她骂了两句不解气,又转过头来数落程鸢,“一个多月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告诉我,我说你这毛病怎么还没改,什么事儿都想着一个人扛,跟谁学的?”
她叹了口气,“没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想把一切安排清楚之后再告诉你,不想让你蹚这趟浑水。”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就算我没钱帮你,总能陪在你身边啊,再说了,我要的是结果吗?我要的是知情啊宝贝!”
程鸢解释道:“我会看情况告诉你呀,你平时也很忙,我也不能天天消息轰炸你。”
脱口而出的几秒后,她的思绪忽然顿住,愣了一下。
孟淼淼刚刚批评她什么?
什么事都想一个人扛,不给别人知情权。
第一反应,好熟悉的对白。
思绪忽然飘到几年前,她也是这样失望又崩溃的质问池砚珩:“可我连最基本的知情权都没有。”
池砚珩平静地像上台陈述,“我并不是盲目瞒着你,很多事都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风带着冷气吹过来,她冻得瑟缩了下,头脑清醒了。
两年后的今天,时光轮转,争执的人换了,她再次碰上同样的问题时,却无意识地选择了池砚珩的队伍,选择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答案。
她站在两年后,迟钝地理解了当初的池砚珩。
她自以为是的成长,竟是向他靠近。
脑海中不断交锋。
旁边孟淼淼还在抱怨着什么,而她机械性地迈着步子,什么也没听进去。
“我知道你忙,但是再忙也没有你这样不顾生活的,你平时也不出门交个朋友吗?”
“我听说伦敦的冬天下午2点天就黑了,天天睡觉那不得抑郁啊,我习惯熬夜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沟通根本没有时差好吧。”
程鸢低下头,闭了闭眼似乎要挡住袭来的寒风。
“反正不管怎么样吧,你能抽出空来跟我报备两句就挺好了。”
孟淼淼说了一大通,见她没回应,又换了个话题。
“话说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池总了?”
这下程鸢回神了,她裹紧羽绒服,强行把思绪拉回来。
“我现在自己过得也挺好啊,很自由,惹那么多麻烦干什么?”
孟淼淼说:“但你现在不开心。”
“我跟他在一起就能开心了吗?”程鸢挤出一丝苦笑,“我现在属于要能力没能力,要前途没前途,考虑什么啊?”
“可你说的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啊?”她不理解,“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在一起不就够了吗?再说了,你俩又没离婚还省事了呢。”
“哪有那么简?”程鸢拧着眉说。
“不是,我觉得是你想复杂了吧!”孟淼淼不同意。
“你之前还骂他是渣男呢。”
“我那是不了解情况,后来我仔细一想,他是真心实意想对你好,你别光纠结啊,你得看他实际行动好吧。”
程鸢撞了她胳膊一下,“你个叛徒!”
“行行行,我是叛徒,那你是什么?人家都往前迈了九十九步了,你连最后这一步都迈不出去吗?”
孟淼淼拍了下她肩膀,“窝囊不窝囊?”
“不知道,”程鸢踢着小石子往前走,“可能我就是连迈出那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吧。”
她身上扛着那么多麻烦,谁摊上都是惹一身骚,有苦自己吃就算了,把别人拽进来那不是祸害人吗。
“其实……也不用。”孟淼淼忽然停在原地。
“嗯?”程鸢没明白。
“你也不用迈出那一步,”她挑了一下眉毛,“说不定你只要回个头就好。”
程鸢愣了下,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期待。
冬天的风在路上嘶吼,背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她缓缓回头,朝后看去。
身后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池砚珩穿一件黑色长风衣,风吹起他的衣摆,他背对着光,光影勾勒出挺拔英俊的身影,在这样冷的天气依然风度翩翩。
他垂着眸,眉眼间看得出锋利。
她回头的瞬间,他对上她的眼睛,像是感知到什么信号,而后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直到池砚珩走到跟前,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干巴巴憋出来一句,“你怎么会在这……”
“这可不是我提前安排的啊,你别冤枉人。” 孟淼淼眨眨眼,“行了,都跟了我们一路,你这人真是迟钝。”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近,听到了多少。
程鸢低着头,一下一下的踮脚,以此来掩盖尴尬。
好在池砚珩并没有让场面变得难堪,他礼貌地问,“接下来你们想去哪?”
孟淼淼撇嘴,“你都来了,我们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各回各家睡觉了。”
他说:“不用,我不耽误你们玩,今天给你们当司机。”
“算了吧,我哪敢劳烦您的大驾,”孟淼淼对程鸢说,“回去吧,今天太冷了,下回咱们找时间再出来吃饭,我这颗大灯泡赶紧跑了。”
池砚珩帮她打了个车,打开车门的时候,顺便说了句谢谢。
“谢我干嘛?别误会,我跟鸢鸢可是夫妇一体,没跟你站一队啊!”
程鸢抱着胳膊站在车旁,“到家报平安啊。”
“知道啦,赶紧回去吧。”
小路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路灯接连亮起来,两个人的影子投到地面,他们踩着影子,并肩往前走。
程鸢打破僵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今天有个饭局,就在你们隔壁那家餐厅。”
“不是特意跟着我们?”
池砚珩笑了下:“真不是,刚好看见你了才出来确认一下。”
她点点头,“哦。”
“昨天听奶奶说,你只打算待5天?”
“嗯,差不多吧,我还有工作在那边。”
池砚珩点头,“那是要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似乎要下雪。程鸢轻轻地仰头,等待雪花降临,于是等来了池砚珩的声音。
他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去见你?”
她回神看他,“你想去随时买张机票不就能去吗?”
池砚珩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应该以什么身份去看你?”池砚珩问,“朋友,恋人,还是合法的丈夫?”
他们走到一盏路灯下,灯光把她的发丝染成金色,温柔又耀眼。
程鸢问:“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吗?”
池砚珩看向她,“你可以听听我的答案对不对。”
“好。”
池砚珩说:“之前你说过,两个人应该互相了解、互相磨合,再按部就班求婚、结婚才是正常流程,但我们跳过了中间的步骤,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程鸢的手在兜里握拳,面色平静,内心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光也落在他身上,睫毛镀上一层金光。
他说得认真且诚挚,像是面对神明的祷告。
“我们的确回不到过去,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试试重新开始。”
程鸢问:“从朋友开始?”
池砚珩摇摇头,“是披着合法丈夫外衣下的朋友开始。”
第64章 逛街
雪花往往会见证许多浪漫。
可惜程鸢今晚还是没能等来雪, 她在寒风中和池砚珩并肩走着,从餐厅门口走出将近一公里,却还没觉得冷。
从生物学的角度说, 因为她心跳加速,心率超过每分钟120次, 促进了血液循环。
但程鸢更希望把这个现象浪漫化一点。
——比如她正在融化。
再往前走, 是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吃街, 夜宵时间到了, 小摊迎来了人流量高峰。炸串、烧烤冒着香气, 油滋啦作响, 辣椒面、烧烤料撒在火上一烤, 香味扑鼻, 烟火气十足。
程鸢大致扫了一眼, 而后眼睛一亮,朝着小摊走过去。
“伦敦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糖霜山楂。”
她买了一盒糖霜山楂, 老板还送了个糖霜葡萄。
池砚珩跟过来付钱。
程鸢原本想阻止,听到他说:“小吃摊可用不了英镑。”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啊, 临走前我换了点钱,没想到花得太快了, 手机上汇过来的还没到账。”
池砚珩:“ 没事, 我还是能供得起一盒糖霜山楂。”
山楂大颗饱满,红果儿上裹了白糖,酸酸甜甜,非常开胃。
程鸢用牙签叉了个葡萄, 举着给他看。
“葡萄也能挂上糖霜了,这老板还挺会做生意。”
她在国外待久了, 挺久没见过这么新奇的吃法。
池砚珩说:“那边糖葫芦摊上也有。”
走两步,确实有个“东北大串糖葫芦”小摊,走近一看,果然,不光摆着圆的扁的冰糖葫芦,还有冰糖葡萄,冰糖提子,冰糖草莓……程鸢指着角落里那个“冰糖辣条”张大了嘴,“这个这个……”
池砚珩也笑了下,“想吃?”
她摇摇头,咬了口小盒里的糖霜山楂,“太甜了。”
外面那层冰糖太硬,咬下来一整块放嘴里又觉得太腻,糖霜山楂就正好合适。
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氛围出奇地和平,放在以前,从糖葫芦摊开始就得争执起来。
情侣间能吵的事可太多了。
池砚珩脑子里算的是小摊利润,说摊主利用猎奇心理,专卖新鲜玩意吸引顾客,程鸢就拧着眉和他争执。
“没有那么复杂,你不能总把经济思维带到生活里。”
指责他活得不够轻松,整天吊着那根神经不累吗?
从小小一根糖葫芦扯到生活方式,最后上升到价值观,非得等一方低头服软后这事才能过去,但又一定会在未来的某次争吵中把它拉出来复盘。
他们都不是歇斯底里的人,哪怕吵到气头上也不会说难听的话,正因为如此,程鸢总觉得他什么都不在意。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影响感情。
程鸢说行,那就去博物馆,去画廊,你不是要讨论价值吗,去那儿说个够。
于是下次约会,两人就把阵地转移到传说中有价值的地方。
程鸢看文物,通过文物看见历史,这是属于文科生的浪漫,她看画,看雕塑,努力和作家本身引起共鸣。
然后池砚珩站在旁边,指点江山:“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赝品。”
而今天他们不仅心平气和地逛了逛街,还能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了一盒糖霜山楂。
程鸢说:“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有个同学是富二代,她爸爸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让她学着投资做生意,然后第二天她就在曼彻斯特大学旁边支了个小摊,卖煎饼果子。”
“开业前还花了两周飞回国,学习人家师傅怎么打鸡蛋。”
池砚珩挺好奇,问:“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卖了一个星期,让人连小推车带食材全抢了。”
程鸢自己说完忍不住笑了,然后偏头看池砚珩,发现他嘴角也是上扬的。
池砚珩说:“你也可以考虑在伦敦支一个。”
她吃完了那盒山楂,笑着说“不行不行,煎饼果子成本太高了,而且我也做不来。”
安静几秒后,她又忽然开口。
“但我确实不太想继续在公司待了。”
池砚珩问:“老板压榨员工?”
她摇摇头:“也不是,是我自己压榨自己。”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太年轻,懂的东西太少,就拼命学,想海绵一样拼命吸水,工作也是不死不休,后来突然就觉得挺没意思。”
池砚珩没说话,安静地听她讲,但听到“不死不休”这个词时他眉心不受控制跳了下。
程鸢低着头,她说这话时没敢看他的眼睛。
“可能我就是太爱跟自己较劲了,不想比你差太多,我怕哪一天追不上你,结局会很惨吧,本来我们的差距就足够大了,如果我再不跑快点,那就永远追不上了。”
她又说:“现在想想,还不如去卖煎饼果子,和你走不一样的路,不相交的话,也不用费劲追你了。”
脚步沙沙,池砚珩听到这话心里一酸,她这样拼命证明自己,害怕被丢下,所以,在这之前是经历过多少被放弃?
“你本身就足够优秀,为什么不能是我追着你?”
她说:“可衡量优秀的标准是我自己定的,在我这里,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池砚珩想反驳她,想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他从没觉得她哪里不好,也从没有过什么放弃不放弃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干巴巴的道理谁都懂,可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大道理。
还是他给的安全感不够。
池砚珩开玩笑,“你不怕我激励你去开连锁店,全国巡摆,做个煎饼果子销冠?”
她摇摇头,“更简单的方法是收购我的店,然后我给你打工。”
“怎么忽然跟我说这些?”
“不是要从朋友做起吗?”她神色认真,“第一步就先分享。”
“然后呢?”
“然后下次再说啊。”
他低头笑笑,“能有下次已经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程鸢拒绝池砚珩开车送她,换的外汇已经到账了,她豪横地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再次回到酒店。
还是同样的服务生,同样抱歉的语气,告诉她今晚依然可以免费升级房型。
第二天,程鸢就没再赖床,反而很有仪式感地化好妆,穿好羽绒服,目标明确,直奔目的地而去。
回伦敦前的最后一天,她还有事没完成。
出租车停在旧厂街附近。
半年前,俞月萍一家在这租了房子,木材厂已经干不下去了,经营不善,他们也无心打理,剩了个空壳子卖了点钱,勉强送弟弟去国外上了个大学,她和于兴忠在这找了个工作,做生意是行不通了,就给人打工。
她回来的不是时候。
俞月萍打开门,久违地见到她的脸,脸上藏不住惊愕。
“你怎么……”
脸上表情精彩纷呈,那瞬间,程鸢觉得她像是见了死而复生的鬼。
她语气平静,“我回来拿点东西。”
还没等俞月萍说话,欢声笑语先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程鸢越过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这房子她没来过,老旧小区,走进去就是一股木头和霉味,大概是前后有高楼遮挡,大白天也开着灯,视线很暗。
她刚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了几个女人和小孩,笑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俞月萍关上门,从后面过来,肘了下她胳膊,“这孩子,好几年不见怎么还害羞不会说话了?快叫你大姨二姨!”
程鸢没出声,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搬了张凳子坐下,喝了杯水。
她安静地坐了会,搞明白今天这场面是什么情况了。
——妈妈怕亲闺女回来报复,找了她姐姐妹妹过来撑场子了。
程鸢忽然有点佩服她妈的演技了,昨晚她就给弟弟打了电话,问家庭住址,表明了第二天会上门一趟,但她妈见到她第一眼还是演出了十足的惊愕。
这两年,她只保留了弟弟的联系方式,为了清净,也是为了以后有什么意外不至于什么也不知道。
幸运的是,程鸢和弟弟几乎没有感情,朋友圈互相屏蔽,所以也不存在“扶弟魔”。也就是昨晚她打了个电话后,弟弟说了句“妈这两年神经不太好。”
她没问是精神不好还是心理不好,估计程光也没上心,她嗯了句,也不觉得意外,现在回头看看,年轻时候俞月萍也有种神经病人的潜力,刻薄,敏感,歇斯底里,被迫害妄想症。
客厅里有几分钟的寂静无声,几个亲戚没说话,蹲在地上玩的小孩也不敢出声,呆愣愣地盯着她,程鸢清楚,今天过后,亲戚嘴里的她又能刷新几个标签。
——漂亮,学历高,嫁入豪门的白眼狼。
“说回来就回来也不提前知会……”
俞月萍絮絮叨叨,拿着扫帚扫地,手上和嘴里都闲不住。
她从客厅看过去,厨房卫生间都挤在一起,主卧旁边两个小屋,默认是程光的房间,和他未来小孩的房间。
她没贸然进去,问俞月萍:“我床底下那个木盒子你给扔了?”
“哪个木盒子?”
程鸢没说话。
她沉默的时候表情很温和,旁人看来,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偏偏俞月萍是心虚的。
从程鸢进门那刻起,她心脏高高悬起,不安,紧张。当初她听了于兴忠的话,一纸诉状把她告到法院,原本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长长记性,别忘了谁才是生她的人。
结果就是没等来程鸢的钱,池砚珩的秘书先找上了门。
这房子就是他们给安排的,每个月租金俞月萍自己交,程光的学校也是他们给弄好了,但学费之类的一概不管。
池砚珩让人传话,“如果还想有以后,就好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住着,别惹事,老老实实找个班上,以后程光毕业了他还能给安排工作,要是再有别的心思,程光那学也不用上了。”
两句话就把人唬住了,其实想想也知道,俞月萍夫妻俩人最在乎的无非是两样:钱和儿子。
拿捏住这两样,他们保准老老实实。
她不清楚程鸢有没有记恨起诉这事,但她安慰自己,就算记恨又怎样?
她们母女连心,以后还能不给她养老?
况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儿子马上大学毕业了,眼看着就得谈婚论嫁,俞月萍分得清楚谁才是真正能帮得上忙的人,以后买房买车这笔钱她还得指望闺女,今天先把这尊大神巴结高兴了,等哪天有空再透个口风,稍微提一嘴买房的事。
俞月萍立马就去给她找木盒子。
“在这儿呢,当时搬家都给你带来了,放的好好的,里面东西都没丢。”
程鸢打开看了眼,小物件很多,杂乱无章,她翻开表面的东西,抽出一本相册,擦了擦封面,放进包里,然后合上盒子,剩下的什么也没带走。
起身的时候,她说:“我先走了,以后就不来了,不用联系我。”
俞月萍脸色忽然变了,把手里的抹布一扔,“你想上哪去?回你的大豪宅还是去国外?怎么就不回来了?”
一嗓子吼出来,几个亲戚纷纷朝她们看。程鸢若无其事,“回伦敦,刚才就跟你说了,你又忘了。”
“你还回去干嘛?这里的家你就扔了不管了!?”
也不知道她呜咽不清说的是哪个家,程鸢一并都否认了。
“对,不管了。”
俞月萍急了,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是什么态度,跟你妈甩脸子呢?我早说了不让你去国外,你看你学成什么德行,学得亲妈都不认了!”
这时候几个大姨坐不住了,起身过来扶俞月萍,七嘴八舌。“别吵架啊,你妈年纪大了这两天身体又不好,啥事不能好好说?”“刚回来还没两天呢,你妈这是担心你!”
乌泱乌泱一群人,吵的她脑壳疼,反正谁也不向着她。
程鸢挎着包就打算出门,俞月萍拽住她,“我还没让你走呢,嫌我说话难听了?你一声不吭地回来,一去又是好几年,把我们扔这儿等死啊?”
谁听了这话也不能平静,一股气血翻涌上脑,程鸢硬生生忍住了。
“没嫌难听,比之前好多了,那时候你都骂我出国是不务正业,偷着找男人去了,现在收敛多了,挺好的。”
“那你好端端地出国干什么去?放着大别墅不住,非要去国外,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是夫妻俩吵架了,我闺女在外面受了委屈我还不能问了吗?还不让我说了吗?”
程鸢转过头来,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俞月萍,又看了眼围了一圈看戏的冷眼亲戚。她心平气和,“刚吃了降压药,你坐会吧,站着说话不累吗,说那么大声不累吗?这些话你在家说说就算了,非要扯着嗓子让所有人都听见?”
俞月萍胸腔剧烈起伏,她越是激动,越显得程鸢过于平静。
她似乎根本没受到那些话的影响,默默承受了所有怒火。
然后程鸢说:“我今天回来拿东西,顺便跟你道个别,要是觉得不服,你就再去起诉我,等法院什么时候判我遗弃罪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打钱养老。”
俞月萍果然呆愣在原地。
“在那之前就别找我了,还有,如果再去找池砚珩闹事,那下次收到法院传票的就是你们了。”
她冷冷地抛出一句,头也没回,推门离开了这个陌生的家。
俞月萍追上来,一拳垂到她后背上,厚实的羽绒服嘭的一声,她完全没了母亲的样子,不再大骂,而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刚走出小区,天上开始飘雪花,程鸢抬头的瞬间,一片雪落进眼里。
又冷又冰,她闭上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还好吗?”
她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到池砚珩走进的脚步声。
他一脸焦急,像是等了她很久。
“不好。”程鸢说。
心酸、颓丧同时涌上心头,她瞬间卸掉所有力气一般,扑向他温暖宽厚的怀里。
“现在特别不好,特别需要抱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