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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突然,林听看到段翎纤长的睫毛动了,紧接着就是眼皮轻轻地颤了颤,这分明是要醒过来。

    下一刻,段翎果然睁开了双眼,她几乎是同时间缩回脖子。

    但人还没来得及离开,短短几秒的时间,她跑得再快也离不开这里,到时可能还会被误会成谋杀不成,匆忙逃窜的刺客。

    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四目相对,林听心脏越跳越快,左手还撑在美人榻外侧,而段翎还躺在上面,仰视着她。

    段翎看了一眼林听微抿的唇,然后直视她睁得微圆的眼睛,不放过她眼底任何情绪变换:“林七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林听跟弹簧似的弹了起来,倒退几步,撞倒一张椅子。

    “我无意冒犯段大人。”

    段翎坐起来,单手撑着美人榻,衣领稍松,锁骨在昏暗的船舱里时隐时现,恍若美玉,脸颊被打上一层阴影,骨相却更清晰了。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林听还是头一回那么真切、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金量,不过她如今也没闲心欣赏美人。

    他凝视着她:“你……”

    林听打断道:“我不知道你在这个船舱,走进来才发现的,正要离开时,腰间挂的玉珠掉了,滚到美人榻下面,我想捡。”

    段翎朝美人榻下面看,的确看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他目光一顿,俯身捡起,伸手递给她:“你说的玉珠,可是这一颗?”

    “对对对!”

    “谢谢段大人。”林听露出很感激他的表情,双手接过玉珠,小心翼翼地挂回腰间,“这是我阿娘送我的,可不能给弄丢了。”

    段翎浅浅一笑,眼尾还泛着侵染了酒意的绯红:“也是,重要的东西得放好,万一给弄丢就不好了。今天倒还好,能找回来。”

    她拿完玉珠又往后退一步:“抱歉,打扰段大人休息了。”

    刚看到段翎睁眼的瞬间,林听迅速想到了脱身之法,她趁他不注意,把挂在腰间的玉珠弄掉,顺着厚裙摆无声滚到美人榻下面。

    美人榻旁边是一张重桌子,玉珠掉落中间,在不挪动它的前提下,只能扶着美人榻捡东西。

    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何手扶着美人榻外侧,还作弯腰动作。

    林听自认这番话没什么破绽,就算段翎感觉有哪里不对,也绝对不会想到她那是要亲他。

    段翎正了下身子,扣好蹀躞带,抬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似要喝茶解酒,抿了几口道:“无妨,你又不是故意的。”

    她眼皮一跳。

    他回眸看杯中漂着的一片茶叶,指腹摩挲着杯沿花纹:“林七姑娘这个时候不该和令韫在一起,怎会独自一人进船舱里?”

    “我看夏世子和令韫有话要说,便下船楼随处走走。”

    段翎不会干涉段馨宁与夏子默之间的情情爱爱,见夏子默整天围段馨宁转,变着法子讨她开心,像摇尾乞怜的狗,还觉得怪异。

    虽说段馨宁是他亲生妹妹,但段翎对她没多少感情,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他无关,只要不让旁人骑到段家人头上便好。

    听了林听的话,段翎和气道:“你倒是贴心。”

    林听听不出他这是贬她,还是褒她,干脆不去想:“我就不打扰段大人了,你继续休息。”

    她边说着边往外退,还差一脚就快退到舱门了。

    段翎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林听扶过的美人榻,不知在想什么,放下茶杯后起身,越过她出去:“我休息够了,还是出去走走吧。”

    林听本来也要出去,段翎先走一步,她只能跟在后面,踩着他倒映在木板上的修长影子。

    离开船舱,视野变得开阔,目之所及是冰清玉洁的莲花。

    空气里盈满莲花香,林听深呼几口气,在画舫驶入一片莲区时,想起了吃莲子的滋味,趴到红木护栏那里,伸手摘了几个莲蓬。

    林听正要开吃,却发现到段翎不知何时回过头看着她,可能是听到扒开荷叶,摘莲蓬的声音。

    吃独食不太好,她挑了个大莲蓬给他:“要不要来一个?”

    说罢,她塞进他手里。

    林听摘完莲蓬会放进湖里洗洗再拿起来,所以莲蓬还带着湖水,水珠顺着莲蓬抖落,浸湿了段翎的掌心,沿着指间掉下去。

    清凉清凉的触感。

    他没扔掉这个莲蓬,这是世家子弟基本的修养,却也没还给她,但更没要剥开来吃的想法。

    林听嘴里含着颗新鲜的莲子,见段翎这样,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不会剥莲蓬,咽下莲子,问:“段大人,要不我来帮你剥莲蓬?”

    段馨宁身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京城贵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前也不知道怎么剥开莲蓬取莲子吃,是她手把手教的。

    不然段馨宁今天上画舫,也不会主动叫下人摘莲蓬来吃了。

    至于段翎……

    林听还真的不知道段翎这厮到底会不会剥莲子。

    她穿书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富家千金养尊处优,没怎么接触下层,在家都是吃保姆削好的苹果,一直以为苹果是白色的。

    最后富家千金破产,没了保姆,亲自到市场买苹果才知道苹果外面有一层红色的皮。林听琢磨着,段翎也可能是这种人。

    林听伸长手想拿回莲蓬,却被段翎避开:“不用麻烦了。”

    “哦。”她反手给自己剥了几颗莲子,倚着护栏看湖上风景,有意无意地观察段翎。他也倚栏看湖,左手握着青绿的莲蓬。

    段翎没跟林听单独待多久,没半刻钟就离开了。

    *

    薄暮时分,两岸亮起了万盏灯火,映照着连心湖,湖面桨声悠扬,画舫凌波,乍看犹如一条条会动的火龙,在水上戏着莲。

    湖上张灯结彩的画舫良多,免不得相遇,互相能看到对方或听到对方的动静,还坐甲板上吹风的林听看了一眼停在对面的画舫。

    对面那一艘画舫载着些文人书生,他们来此望莲吟诗作对。

    即使明年二月才是春闱,文人书生遇到一些特殊日子也会诚心许愿,毕竟他们无论何时都希望自己能蟾宫折桂,今天亦是。

    传闻在观莲节到连心湖许愿,一般会实现。他们便结伴来了,刚作完一首借莲花暗喻自己理想抱负的诗,一转头就看到了林听。

    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与她隔着微起波澜的湖水相望。

    见她身穿莲花裙,怀里捧着诸多莲蓬,神似跃水上画舫的莲花仙子,他们纷纷不自在地挪开眼,不敢随意搭话,怕唐突了佳人。

    可他们久居书院,不曾与女子接触,又忍不住偷看一两眼。

    她怎么盯着这个方向看?他们想问她是否有事,却开不了口。最终还是个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学子站了出来:“姑娘有事?”

    “没。”

    林听朝他们笑了笑,发间的丝绦飘到肩前,显得愈发灵动。

    她之所以看着他们,是因为认出这群人是文初书院的学子。曾经的她,为了书斋的生意假扮傅迟未婚妻向他们打探过消息。

    不过林听认得出他们,他们当中却没人认得她。那日戴面纱,没露脸,声音也用了口技遮掩。

    他们若是能认出来才怪。

    不管怎么说,她骗过他们,现在再见面,尽管他们都不知道,还是感觉不太好意思,于是举起怀里莲蓬:“你们要不要?”

    莲蓬摘太多了,林听一个人吃不完,又懒得带回林家。

    学子们闻言先后红了脸,忙婉拒,他们耽于学习,睁眼闭眼是四书五经、礼义廉耻,哪能要素未谋面的姑娘的东西,不合礼数。

    夹板后上方是比较高的船楼,段翎此时就站在船楼护栏前观莲,只要稍微一垂眼就能看到正在与书院学子说话的林听。

    他垂眼看着他们,慢悠悠地剥开莲蓬,取出小孔里的莲子。

    目睹了林听送莲蓬给学子送不出去的一幕,段翎只吃了一颗莲子,没吃下一颗,转手扔了:“也不过如此。”他离开船楼。

    夹板上,林听遭到他们拒绝也不觉得尴尬,歪了下头,转身抱着莲蓬吃莲子,因为坐在椅子上,青色裙带与粉白裙摆垂到木板。

    有几个学子感到有些遗憾,频频地往她那里看。

    他们只能看到一道粉青色的身影,见人专心吃莲子,夹板上堆的莲蓬越来越多,不由得感叹这位姑娘的食量比他们还要大。

    不知是谁先提起谢家,他们又活跃起来了:“听说谢家五公子至今不知所踪,出城越来越严,但凡身份不明的都会被带回官府。”

    “对啊,我在街上经常能遇到查户籍和路引的衙役。”

    “别提了,上次我险些就被抓进牢里了。”说这话的学子前阵子不小心弄丢了户籍文书,出门补办那日被巡街的衙役扣住押走。

    还在吃莲子的林听悄悄地竖起耳朵听有关谢家的八卦。

    “锦衣卫还没抓住谢家五公子?”在他们大多人心里,锦衣卫备受皇帝信任,权利很大,耳目众多,想抓一个人轻而易举。

    青衫男子笑了:“锦衣卫又不是无所不能的,再说了,谢家五公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一人摇扇插话道:“我怀疑谢家五公子已经出城了。”

    “刘兄何出此言?”

    被称刘兄的学子压低声音:“据我所知,谢家被抄不是真的因为结党营私,而是因为跟前朝余孽有来往,触犯了陛下的逆鳞。”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道:“刘兄,这事可不兴乱说,哪里来的前朝余孽,谢家不是开国功臣?怎会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

    林听默不作声往下听。

    “谢家是开国功臣没错,可谢家当年在前朝的地位也不低。谢老将军一直忠于前朝,他死后,他儿子谢将军才效忠当今圣上的。”

    他们提及谢老将军都是心怀钦佩之情的,文人总会被忠义之士折服,哪怕他忠的是前朝:“哎,谢老将军也是个人物。”

    林听陷入沉思。

    今年是明元八年,大燕推翻大夏,改朝换代不到八年。前朝余孽,指的是大夏皇室中人?

    林听想回忆起原著剧情,却发现自己脑袋空空,看限制文的时候习惯跳过剧情章看涩涩了,只记得男女主是如何花式play的。

    算了,也不关她的事。林听抱着莲蓬去找段馨宁。

    *

    观莲节当晚暂时取消宵禁,月上柳梢头时,璀璨灯火依旧,烟花绽放,二者映得夜空恍如白昼,游湖观莲放灯的百姓只多不少。

    林听和段馨宁各捧着一盏莲花灯,丫鬟在旁边给她们递笔。在莲花灯上面写下心中所愿,再放进湖里是观莲节必不可少的环节。

    段翎没参与,倚栏而立,看着她们折腾莲花灯。

    夏子默与段翎超然物外的性子不同,活跃地参与进放莲花灯这件事里,拿起一盏莲花灯凑热闹,嘟囔道:“许什么愿?”

    段馨宁咬着唇,也迟迟没下笔,偶尔还偷偷看夏子默一眼。

    在他们纠结要许什么愿之时,林听没带一丝犹豫写下了心中所愿:财神保佑,我发大财。

    落笔但凡有一丝犹豫都是对财神的不敬,林听心满意足地捧着莲花灯往船头走去,经过段翎身边,随口问:“你不放莲花灯?”

    段翎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莲花灯上的字也跟着映入他眼帘。

    财神保佑,我发大财。

    字迹始终如一的清秀,就是措辞有点奇怪,且粗俗,但不妨碍段翎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收回视线:“我不信这些。”

    林听推开船头那扇小门,蹲下来面向涟漪不断的湖水,轻轻地把没什么重量的莲花灯放进水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看着自己的莲花灯飘远:“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段翎语气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毫无顾忌地冲撞世人虔诚供奉的神佛:“我想要什么,自会去取,不会靠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

    林听嬉皮笑脸:“无论是在观莲节放莲花灯,还是求神拜佛,都是讲究一个念想罢了。”

    “念想?”他转头看她。

    她用手撩拨着湖水,让莲花灯飘得更远:“对啊。你说你想要什么,自会去取,可你想要的,你就一定能取得到?不一定吧。”

    湖水波纹荡漾,林听收回手,指尖还滴着水:“这时就需要一个念想了,有些人没念想会活不下去,有念想总归是好的。”

    段翎没跟林听争论,顺着她的话道:“林七姑娘说得是。”

    林听在想要不要再去找一盏莲花灯,然后写上“请让我顺利完成任务”的愿望,不过一下子许太多愿望容易不灵验,白费机会。

    思及此,林听打量着段翎,他唇形好看,看起来很好亲。可那是看起来好亲,不是容易亲。

    她揉了下泛疼的太阳穴。

    相比于料理书斋生意,亲段翎这件事更难。做书斋生意,林听和今安在分工合作,有帮手。

    一般她只需要利用好林家七姑娘的身份接触其他贵女,通过她们的关系,获得今安在难打听到的消息,方便他在京城行动。

    偶尔林听会陪今安在出任务,帮忙用迷药迷倒个人什么的。

    今安在也不是铁打的,是人就会累,就会受伤,有她在,他左支右拙的次数少了。一个正面刚,一个在背后搞迷药偷袭。

    前者是他,后者是她。

    他们也还算默契,配合打得好,完成交易的效率大大提高。

    刚开始配合今安在行事的时候,林听还抱怨太难,太危险了,但为了银子还是坚持下来。

    现在回望过去,发现那些都不叫困难。林听发誓,以后再也不抱怨书斋的生意辛苦了,因为她面前有比它更难搞,更危险的事。

    生活不易,林听叹气。

    她就站在段翎旁边,他自然听到了这一声叹气:“林七姑娘有心事?为何唉声叹气的。”

    “确实有一桩心事。”林听看了看段翎因说话微动的唇,真的很想敲晕他,但对自己武力值有清晰认知的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段翎没怎么细问,只轻声道:“看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何止棘手,还要命呢。”

    听到这里,他来了兴致,柔和道:“竟这般严重。林七姑娘不妨同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算是报答你告知我刺客一事。”

    林听干咳几声:“这件事……段大人应该不想帮我。”

    “此话怎讲?”

    “一言难尽,段大人还是莫要再问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她怎么可能真的告诉段翎,刚才就是心血来潮,不痛不痒吐槽两句。

    段翎见林听不肯说,也不逼她,掌握着该有的分寸,不再往下问:“那我在此祝林七姑娘尽早得偿所愿,了却心事了。”

    “承你贵言。”

    林听想,要是他知道她要做什么,肯定不会说出祝她“尽早得偿所愿,了却心事”这种话。

    就在这时,段馨宁捧着莲花灯过来:“乐允,二哥你们在聊什么?乐允,你的莲花灯呢?”

    她笑着朝湖里看了一眼。

    “放湖里了?”湖面上飘着数不胜数的莲花灯,让段馨宁目不暇接,她推开要过来扶她的丫鬟,亲自到夹板那里蹲下放莲花灯。

    夏子默站在段馨宁身后,离得很近,怕她脚滑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去。等段馨宁安全放完莲花灯,他再上前放自己那盏莲花灯。

    段馨宁问了个跟林听同样的问题:“二哥,你不放一盏?”

    画舫灯笼被晚风吹得轻晃,照下来的光线也起伏不定,落在段翎脸上便分割成碎片光影。

    段翎微微一笑,神情看似温柔极了,抬眸看湖面,莲花灯与真正的莲花相互映衬着,美而生动,他却仍不为所动:“你们放便好。”

    林听没再理这茬,从陶朱端着的碟子里拿了个红苹果来啃。

    段馨宁深知她这个二哥的脾气虽好,但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没继续提让他放莲花灯。

    乘船游湖一整天,也放完许愿莲花灯,是时候靠岸到街上去看看了。一刻钟后,画舫靠岸,夏子默身手矫健,先行跳上去。

    夏子默一站稳就回头扶段馨宁:“我扶你,当心脚下滑。”

    段馨宁见段翎没说什么,又见林听没朝这里看,压下心中羞涩,隔着一张帕子搭手在夏子默精壮有力的手臂上,被他扶着上岸。

    她的贴身丫鬟芷兰知道段馨宁心悦夏子默,夏子默也倾心于她,默默让开位置,不远不近跟着他们,尽好丫鬟应尽的本分。

    段翎并不急着上岸,闲庭信步似的走在最后面。

    在船夫的帮助下,陶朱上岸了,想转身接林听,结果她一跳给跳上来了,还站得稳当当的。

    陶朱:“……”

    她家七姑娘的身手好像越来越好了,跟谁学的?

    陶朱不知道今安在的存在,所以很震惊她有这样的身手,不过倒没深思,只想让林听在外注意点形象,却发现她在看着段翎。

    七姑娘看着段大人?

    林听盯着谁看,陶朱都不会意外,唯独盯着段翎看,她颇感意外。七姑娘不是最讨厌他?前两年还到处散播他不能人道的谣言。

    人家只是没那么早成婚而已,却被林听说成是不能人道,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才不议亲。

    幸好她找人散播谣言时用假身份,不然陶朱都怕惹祸上身。

    难道七姑娘在憋着什么大招对付段大人?先假装跟他缓和关系,再猛地出击,很符合她以前的性格。陶朱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前几天林听答应段翎去北镇抚司,陶朱就感觉很不对劲了。

    最重要的是林听回府后对此只字不提,无论陶朱怎么探口风,她嘴巴都严实得很,有时坐着发呆,练字写的还是段翎二字。

    林听不知道陶朱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在算自己剩下的时间。

    任务时限一个月,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五天,还剩二十五天,她必须在二十五天内亲到段翎。

    如果不成功,短短的二十五天后就是她的死期。

    经历过一番“头脑风暴”,林听决定主动出击,刚要迈开腿朝段翎走去,想创造机会,不成想还没靠近他,就被段馨宁拉走了。

    “乐允,这莲花饼看起来不错,你要不要尝尝?”即使段馨宁身边有夏子默作伴,也始终惦记着林听,遇到好吃的会找她。

    林听心情不好,但还是吃了两个莲花饼,真香。

    段馨宁看林听喜欢吃,又给她买一个。可林听今天吃得太多,这个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这是段馨宁买的,扔掉不好。

    陶朱适时在她背后说:“七姑娘,给奴拿着吧,你先逛逛,等会饿了再吃也是可以的。”

    林听“嗯”了声,津津有味地看着前面的傀儡戏,头也不回,将吃到一半的莲花饼往后塞,碰到一只手,但对方没接住。

    她直接塞进那只手里,回头看:“怎么不拿着,不是……”

    段翎衣冠整齐,气质卓越,眉眼在影影绰绰的红色灯笼烛火中如芷兰,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掌心那个有着一排清晰牙印的莲花饼。

    陶朱捡起掉到地上的香囊,又用帕子擦了擦手,起身想接莲花饼,却见林听的手空空如也,倒是段翎的手多了一个莲花饼。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色泽金黄、形如莲的莲花饼。

    林听先反应过来,赶紧拿回那个缺了一半的莲花饼,还塞了一张帕子给他:“抱歉,段大人,不是给你的,你先擦擦手。”

    周围嘈杂,什么声音都有,加上段馨宁也专注于看精彩的傀儡戏,并未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没看到塞莲花饼这一幕。

    段翎用了林听给的帕子擦去留在皮肤上的饼屑:“无碍。”

    陶朱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感叹段大人脾气真好,自见过他以来就没见过他对谁黑过脸,也不知七姑娘以前为何非得跟他作对。

    林听还想说些什么,段馨宁再一次把她拉了过去:“对面那条街有唱曲的,我们去看看。”

    段馨宁很少在晚上出门,想到处看,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

    林听:“……好。”

    她过去后,夏子默就被迫退到一边了。他有点吃味,感觉到段馨宁更看重林听,但想了想,她们二人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夏子默余光扫过段翎,略一思忖,接着连退几步,退到走得很慢的他面前,扯出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段大人。”

    段翎:“夏世子。”

    “听说那群老不死在朝堂上弹劾你办事不力?”夏子默口中的老不死是都察院里的御史。

    皇帝做事喜欢斩草除根,岂能容忍谢五活着逃出城。那些御史早就看锦衣卫不顺眼了,眼下有机会,自然狠狠地参锦衣卫一本。

    而段翎刚好负责处理谢家五公子出逃一事,脱不了干系。

    段翎反应平平,甚至莞尔一笑道:“这次让谢家五公子逃了,的确是锦衣卫办事不力。”

    夏子默意有所指:“陛下还是很信任你们锦衣卫的,毕竟你第一个发现谢五想通过花魁游街出城,还差点被乱箭射死。”

    他故意往严重了说。

    以段翎的身手,肯定不会有事,最多受点轻伤。

    夏子默注视着他,又慢慢道:“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压下弹劾锦衣卫的折子,激得那群老不死的在朝堂上公然跳脚。”

    段翎敛眸:“夏世子,我知道你和谢家五公子略有情谊,想打听锦衣卫如今有没有他的消息,可……你要清楚你是什么身份。”

    “你是世安侯府世子,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掺和进来的好。”

    他轻声细语,话里暗含的分量却不轻:“其实我也听说了一件事。朝中有人在暗寻前朝余孽,意图不轨,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怒。”

    夏子默似是第一次听说,收了笑,惊叹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段大人可查出是谁?”

    “尚未。”

    话音刚落,段馨宁派人来寻站在原地不动的他们了。芷兰颔首低眉道:“二公子,夏世子,三姑娘和林七姑娘在前边等你们。”

    段翎抬头看去,林听与段馨宁就站在前方桥上等他们。而林听正看着他们这个方向,眼神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到他身上。

    他不再多说,随芷兰去找她们,拾阶而上,走到石桥。

    街巷人头攒动,比肩继踵,车水马龙。段翎却尤其显眼,不急不缓地越过行人,上桥时垂手微提衣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清贵。

    林听一眼便能锁定段翎的位置,目光随着他移动而移动。

    她以为自己身处光线昏暗的角落,没人会留意到,所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刚上到石桥的段翎,像盯一块金子那样盯着——他的唇。

    可林听低估了段翎的敏锐力,他能感受到一道由昏暗角落出来的视线,下意识地抿了下唇。

    他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

    正当段翎想向前一步证实这道视线到底所落何处时,林听从角落里走出来,先看了眼夏子默,再看他,跟平常没什么不同。

    段翎见林听的眼神不躲不闪,转过头,不再看。

    段馨宁累了,细声提议:“二哥,我们找家酒肆休息可好?半个时辰后还有一场打铁花,我想看完再回府。乐允,你觉得呢?”

    “好。”段翎和林听异口同声。夏子默不禁打趣道:“林七姑娘和段大人还挺有默契。”

    林听心道这默契不要也罢:“就去打铁花附近的酒肆吧。”

    打铁花漂亮是漂亮,但有一定的危险,需要在空旷之处进行。南门大街就有一块空地适合,打铁花的表演一向会被安排在那里。

    南门大街两侧恰好开满酒肆,要是想看打铁花,直接随便到南门大街找一家酒肆静待即可。

    不过论观赏打铁花的最佳位置莫过于黄鹤楼。

    只是今天是观莲节,黄鹤楼的雅间早就寥寥无几了,夏子默靠世安侯府世子的身份得到一间。

    黄鹤楼的东家跟夏子默有交情,还特地给他安排了一间离打铁花位置恰到好处的雅间。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听都没能找到与段翎独处的机会。

    亥时初,打铁花开始了。

    在围观百姓雀跃欢呼下,一名年纪不大的男子面带笑容走到街上那个临时搭出来的花棚下。

    他头绑布巾,赤着上半身,腰系束脚长裤,头顶个葫芦瓢。

    林听靠窗坐,低头往外看就能看到不远处男子,他先是对百姓鞠了一躬,再拎起花棒,开始表演有“火树银花”之称的打铁花。

    男子举起花棒往花棚打,铁水四溅,尽数洒到花棚边缘的树枝,转眼间形成漫天的火花,落下的刹那又似璀璨的万千星光。

    林听呆住了。

    今晚这打铁花的一幕让她想起了辛弃疾作的一句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太美了。

    一棒铁花陨落,又一棒铁花升起,源源不断,夜空恍若闪过稍纵即逝的金雨,流光溢彩,场面震撼,比烟花还要美上三分。

    林听本来是坐直身子的,后来被吸引,趴到了窗前,看得出神,感觉千千万万星辰就在眼前。

    段馨宁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错失美景:“真好看。”

    夏子默想牵段馨宁的手,但碍于有其他人在,只动口不动手:“以后我再和你来看。”

    林听虽背对着他们,但没聋,雅间也不大,还是能听到的。她想竖起大拇指,夏子默还真会来事,难怪那么快就抱得美人归。

    段馨宁没理夏子默,林听估摸她又害羞了,段馨宁脸皮薄。

    段翎对打铁花不感兴趣,只看了几眼,最后一眼落到离花棚不远的一架火红灯笼上,高约三丈,比黄鹤楼这家酒肆的三楼还高。

    按理说灯笼不该离打铁花的花棚太近,否则容易着火,他眼尾微微上翘,抬手招来小二,低语问:“那些灯笼一直都在?”

    小二抹去额间的汗,顺着段翎的目光朝大街看。

    他脸露诧异:“奇怪,那里怎会多了一架子灯笼,昨天还没有,难道是今天弄的?客官您要是想知道,我这就找人问问?”

    段馨宁和陶朱她们的注意力全在灿烂的“火树银花”奇观上,夏子默的注意力在段馨宁身上,没看到坐在后面的段翎招来小二。

    林听单手托腮,也看得很入迷,直到无意间看到一架灯笼。

    灯笼?

    这一架灯笼的位置很是巧妙,藏在百姓不会留意的角落,却又串联着打铁花处与黄鹤楼。一旦发生意外,黄鹤楼可能会烧起来。

    林听马上想喊小二进来问个清楚,回头却见有个小二站在段翎身边,他们两个正在说话。

    不等林听开口说话,街上发出一阵惊慌尖叫声。

    本该落到花棚的铁水飞溅出去,淅沥洒到那一架子灯笼上,迅速点燃了外层是纸糊的灯笼,连搭起来的木架也转瞬被烧着。

    灯笼倒下,木架顶部擦过黄鹤楼,火星溅进开着窗的雅间,吓得里面的人大喊大叫,火舌舔舐过垂挂在房梁的纱幔,火势蔓延。

    着火的雅间是他们所在的雅间下面,烟雾很快沿门窗飘入。

    夏子默脸色一变,收起以往的玩世不恭,当即拉着段馨宁出去。段馨宁被桌椅绊倒了,他干脆将人抱起来:“快下去。”

    段馨宁吓懵了,连话都说不出口,本能地攥紧夏子默。

    芷兰和陶朱站一起,听到这话,心惊胆战地紧随其后。陶朱还惦记着林听,跑到房门时停下,着急喊道:“七姑娘?七姑娘?”

    大火烧上来了,房梁哐哐掉落,砸得地板颤动,掩掉声音。

    烟雾越来越浓,熏得人没法呼吸。陶朱看不清雅间里是否还有人,想跑进去:“七姑娘?”

    芷兰看了,不得已掰掉陶朱死死地抓住门的手:“你家姑娘没回你,兴许是下去了,你别往里跑送命!快,先同我下去。”

    陶朱被芷兰强行拖走。

    林听被烟雾呛得咳嗽几声,她离窗近,刚被沿着窗边窜起来的火扑了下,差点就被烧成一块炭,幸好及时趴地上,躲开了。

    耳边全是焮天铄地的火烧木头声音,除此外,林听现在听不到任何声音,从地上爬起,掏出袖里的帕子,倒一些茶水到上面,弄湿后再捂住口鼻:“令韫?陶朱?”

    “夏世子?芷兰?”她顿了下,“段大人?”

    他们都下去了?林听更加用力捂住口鼻,半蹲下来,沿着墙根走,没走几步,碰到一个人的腿。她定睛一看,这不是段翎是谁?

    他趴在桌子上,一手被脸枕着,一手自然垂下,似乎是晕倒了。林听吃惊:“段大人?”

    段翎怎么可能晕倒?

    林听不太相信,凑过去摇了他几下,还是没声息。段翎身手好,迷药毒.药也极难近他身,怎么吸几口大火浓烟就晕了?

    她还是不信。

    “段大人,我走了。”于是她没理他,拔腿跑出雅间,几秒后又跑回来,打个回马枪,见人还在原地,终于信了段翎是真晕了。

    早不晕,晚不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晕,谁敢在大火里亲人三十息?除非是不要命了,晚走几息都有可能葬身火海,去见阎王。

    林听腹诽归腹诽,人还是要救走的,段翎可不能死。

    系湿帕到脸上后,林听去抱住段翎的窄瘦腰腹。在她碰到他腰腹的那一刻,段翎睫毛动了下,想睁开眼,可还是忍住了。

    他看起来瘦,却不轻。

    林听想,她大概知道理由,首先是段翎生得太高,还有就是……他虽腰细,但薄肌紧实,想必其他地方也一样,所以不轻。

    她也不想像个色鬼那样握着段翎腰的,要怪就怪他晕了,自己走不了,需要人扶着出去。

    走出雅间,才下到二楼那里,林听被迫停下了。

    十来个蒙着脸的男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们手持泛着寒光的弯刀,眼神俱含有凌厉杀意。

    林听恍然大悟,这场大火就是冲着段翎来的,幕后之人想杀他。她也是倒霉,碰上这些人行动了,就目前而言,脱不开身。

    她尴笑道:“各位兄台,有事好商量,舞刀弄枪的不好。”

    他们一言不发,踏着被火灼得发热的木板,提刀便劈来。林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出迷药,迷倒了两个,搂着段翎转身就跑。

    忽有一人破火窗而入,落到她身旁,持剑而立。林听看到来人脸上戴的丑面具,大喜道:“今安在?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安在乜了她一眼:“你的丫鬟在街上边哭边喊你。”

    他行事谨慎,在答应跟林听合伙做生意之前就摸清了她的底细,知道林听是林家之女,也知道她身边有谁伺候,见过陶朱几面。

    林听对此是知情的,并不在意,像他这种差点在乱葬岗死过一次的人,谨慎也情有可原:“那你今晚怎么会来南门大街?”

    只有来了南门大街才能看到她的丫鬟陶朱哭喊。

    今安在手中剑出鞘,嘴毒道:“出门看打铁花,许你出门看,不许我出门看?再那么多问题,我觉得你今晚就这样和你扶着的那个人一起死在黄鹤楼也不错。”

    林听知道他嘴毒,左耳进,右耳出,扶着段翎往退后:“行行行,你当然也可以出门看打铁花。”

    要杀段翎的人见她要走,立刻上前阻拦。今安在手腕转动,长剑掷出的同时一阵剑气拂过,震得火苗晃动,将他们全拦于剑下。

    “大恩不言谢,你搞定这些人,我先走一步了。”此地不宜久留,林听知道楼梯是走不了了,东张西望,找其他方式下楼。

    找了片刻,林听在黄鹤楼二楼找到了一间背靠小巷的雅间。

    里面有一扇窗暂时幸存,没被火烧着,林听先放下段翎,使劲地扯断雅间里的纱幔绸缎,一头绑紧柱子,一头往下面扔。

    绸缎也不是随随便便扔下去就行,林听找好角度,用支窗棍子绑住要扔下的那一头,瞄准小巷对面的窄门扔出去,将棍子卡住。

    一道简易的布滑梯做成了,也幸亏这是二楼,绸缎还够长。

    之前跟今安在行动的时候,也是他在明对付人,她在暗找他们要的东西,找到后开溜,用过几次这个法子,此刻还算得心应手。

    林听再次扶起段翎,坐到窗前,然后抱紧他,手环住他的腰,双腿也抬起来夹住他的腿。

    闭着眼的段翎能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到他的皮肤上,泛起一缕陌生的麻意,女儿香也彻彻底底地包围住他,浸入肺腑。

    段翎终究是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搂他腰的手。

    林听没发现。

    她在估算着距离,二楼,直接跳下去也应该不会死。

    就算悬空的绸缎中途不幸断开了,他们最多受伤。不过绸缎会断开的可能性不大,黄鹤楼为了贵客体验好,用的都是上等绸缎。

    林听自己开了一家布庄,能看得出绸缎的好坏。

    她松开拉住窗沿的另一只手,顺着绸缎往下滑,晚风灌耳,呼呼呼响,呼吸也因此受阻。

    片刻后,顺利落地了。

    林听长舒一口气,想站起来扶着段翎走到大街上找人,让陶朱她们不要哭了。可转头看见他不省人事的样子,起身动作顿住了。

    这次跟段翎醉酒后卧榻休息不同,他是真的醒不来。不然早醒了,怎么可能容忍她对他上下其手,搂搂抱抱,摸来摸去。

    先亲完再找人吧。

    他们都安全离开着火的黄鹤楼了,亲三十息又不耽误什么。

    林听不担心今安在会不会脱不了身,她很清楚他的实力,只要她成功开溜了,他也会开溜。

    此处夜色暗沉,林听却能看清段翎的脸,因为离得很近。她低下头,目光轻飘飘扫过他如画眉眼、挺直鼻梁,只在唇上停留。

    属于林听的女儿香还萦绕在段翎身侧,飘渺荡开,又回来。

    女儿香愈发浓郁,他闭着眼看不见林听的一举一动,对影子移动和声音却还是十分敏感的。

    影子缓慢地朝他覆来,林听微微压抑着的呼吸响在他耳畔。

    她要杀他?既要杀他,刚刚又为何救他。段翎动了动藏着见血封喉剧毒的指尖,打算动手。

    林听心道抱歉了,随后吻住段翎微凉似含沉香的薄唇。

    段翎察觉到影子完全压下,想对她用毒,唇上却落下柔软的触感。两唇相贴,气息纠缠,他几乎立刻睁开了眼,指尖的毒洒落在地。

    林听见段翎睁开眼,双腿一软,跌跪坐到他身上,一不小心给亲得更深了,唇齿磕到一起。

    老天要亡我!

    第25章

    一息、二息,不到三息,段翎便反应过来侧开了脸。林听没来得及起身,嘴角擦过他细腻的脸颊,留下一道微潮的热气。

    他语气依然温和,却隐含微妙危险:“林七姑娘,你……”

    林听连滚带爬地离开段翎的身体:“段大人,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对你绝对绝对没任何的不轨之心,方才所为是想救你。”

    段翎还没起来,仰头看林听,能看到她略有水色的泛红唇瓣,而他唇上还残留她的气息。

    “救我?”

    林听找补道:“没错。我见你呼吸微弱,怕你撑不住,所以给你渡气。张仲景在《金匮要略》就有提到过这种救人的法子。”

    说到此处,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申一下亲他的这件事,厚着脸皮道:“救人之举,实属迫不得已,还望段大人莫要介怀。”

    撒谎能撒得面不改色的,舍她其谁。这年头,嘴要会说。

    段翎衣衫不整,却不见丝毫慌乱:“林七姑娘都说了,此为救我,我怎会介怀,做那恩将仇报之人,多谢你还来不及呢。”

    林听讪讪地笑着,心中在可惜,才亲了两息,距离三十息还远着,这玩意儿又不能累计,需要单次三十息,意味着她还要亲他。

    为什么段翎醒得这么及时,若再晚一点就好了。

    心中虽如此想,但林听没表露出来,反而要装出一副他终于醒来了,她感到很高兴的模样。

    事实上,她巴不得他多晕一会,人还活着就行。

    也不知段翎是真的信了,还是没信,只是表面应和着她。却听他话锋一转:“你懂医术?”

    林听斟酌着道:“不。我不懂医术。只不过小时候体弱,经常要寻医问药,闲暇时捡几本医书来看罢了,谈不上懂医术。”

    他若有所思道:“林七姑娘当真是博览群书。”

    “段大人谬赞了。”她根本没看过什么医书,之所以会知道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是因为在现代上学的时候看过他的历史。

    段翎听了林听的解释,不再提她亲他这件事了。他站起来,手垂在宽大的袖摆里面,看了看从黄鹤楼二楼雅间窗台垂下来的绸缎:“你就是这样带我离开黄鹤楼的?”

    她还在可惜着没能亲够三十息,有些心不在焉。

    “是啊,我带着你,爬不下来,只能想别的法子。”林听话题逐渐偏移,“黄鹤楼的绸缎料子真好,我们两个人都没能弄断它。”

    他抬眼:“情况危急,晚走一步都有可能葬身火海,我刚才对林七姑娘而言,理应是个累赘,你为何不独自离开?反而带上我。”

    这问题得想清楚再回答,她是何许人也,说得一口漂亮话。

    林听伶牙俐齿道:“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岂能弃段大人于不顾,自当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段翎凝视她片刻,笑了。

    “林七姑娘,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的她要置他于死地,如今的她却说不能弃他于不顾,竭尽所能护他周全。

    林听转移话题:“脑子开窍了……我们先出去,令韫和夏世子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黄鹤楼了,以为我们还被困在里面。”

    段翎“嗯”了声。

    她看着他:“你的身体恢复过来了?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劳烦了,我自己可以。今晚多谢林七姑娘了,若不是你,我兴许就葬身火海了。”

    林听耍嘴皮子最厉害了:“段大人言重了,即使没有我,你吉人自有天相,也不会有事的。”

    要是他能再给一点“报答钱”,她今晚就不枉此行了。

    段翎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正眼瞧着她,温温柔柔道:“林七姑娘也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时,忽有一道黑影闪过,林听立刻躲到段翎后面,拿他挡住她:“来者何人!他可是醒着的锦衣卫指挥佥事,我劝你不要乱来。”

    “醒着”二字咬得极重。

    黑影:“……”

    林听见对方既不出声,又不动手,略感疑惑,从段翎身后探出脑袋:“今安在?你怎么还在,我以为你处理完那些人就走了。”

    这道行动灵敏的黑影正是今安在,束腕黑衣,手握染血长剑,面具始终稳稳在脸上。他扫了她一眼:“我来看你死了没。”

    今安在不是刺客,林听不再躲:“嘿,没呢。”

    她怕段翎看到今安在拿着血剑,会误会他:“段大人,你刚刚晕了不知道,黄鹤楼里有刺客,要杀你,是今安在帮忙挡下的。”

    段翎望着今安在:“原来如此,段某在此谢过今公子了。”

    今安在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面对段翎也一样:“举手之劳,段大人不必言谢。”他转头面向林听,“此地不宜久留,尽早离开。”

    她还要到大街上去找陶朱和段馨宁她们,今安在当然不会同林听一起离开:“我先走了。”

    林听:“你小心点。”

    今安在送他们到大街上,看了段翎一眼,对她说:“这句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吧。”他来无影去无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街头。

    段翎沿着街走:“林七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今公子的?”

    林听是在一年前认识今安在的,但她留了个心眼,把时间提前了一年:“两年前认识的。”

    “什么地方?”

    她作回忆状:“京城里的酒肆,具体是哪个酒肆,我记不太清了,毕竟是两年前的事。”

    段翎淡笑问:“我看你跟今公子的关系很好,经常来往?”

    “有空会见上一面,今晚他凑巧也在黄鹤楼看打铁花才遇到的。”林听半开玩笑半试探道,“段大人,怎么感觉你在审我呢?”

    他脚步不停:“林七姑娘多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

    南门大街此刻乱成一锅粥,百姓不停地拎水来灭火,可黄鹤楼的火势不减反增,烈焰肆虐,热浪滚滚,看得街上的人心凉。

    百姓对此议论纷纷,京城里每年都有打铁花的表演,着火还是头一回,怀疑是不祥之兆。

    观莲节出现不祥之兆,莫不是要有灾祸?他们胡思乱想着。

    陶朱站在街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不是芷兰挡在她身前,恐怕要冲进火海里:“七姑娘,奴对不住您,奴不该先离开的。”

    段馨宁也在哭,帕子都湿了一大半:“乐允,二哥。”

    夏子默紧紧地攥住她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跑进黄鹤楼了,安慰道:“你二哥身手好,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段馨宁泪如雨下。

    他见她泣不成声,又道:“林七姑娘也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他们一起从其他地方出来了。”

    “别怕。”夏子默给段馨宁擦眼泪,极耐心地开解她。

    “身手好又如何,我二哥他……你不清楚的。”段馨宁红着眼,下意识反驳,却没说下去。

    段翎在幼时曾经历过一场骇人的火灾,自此后又遇到过一场类似的火灾,然后就被人发现他身处火场会有晕眩之兆,没法自保。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知她二哥如今是否克服了。

    这件事并没多少人知道,段馨宁也从来没向旁人提起,但纵然没提起过,还是牢记在心的。现在没看到段翎出来,她心慌意乱。

    还有林听,她此刻也深陷火场之中,生死不明。

    段馨宁越想越内疚,火这么大,林听一个人留在里面,肯定很害怕,都怪她当时被吓傻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夏子默抱出来了。

    夏子默见不得段馨宁伤心欲绝,极耐心哄着她:“这样吧,你留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她握住他衣袖,像是有话要说:“夏世子……”

    “我会武,必定能全身而退的,相信我。”夏子默不是骗段馨宁,是真的准备进去找人。

    林听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他们拉拉扯扯,又见夏子默要冲进火场,忙不迭叫住他:“夏世子,别进去,我和段大人都出来了。”

    夏子默急急刹住脚,惊喜道:“林七姑娘,段大人?”

    段馨宁跑去牵住林听的手,哭太久了,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乐、乐允,二哥。”又问道,“你们,可、可有受伤?”

    林听转了一圈,让段馨宁看个仔细:“没有,我们也没受伤。”就是她亲段翎的时候,蓦地见他醒来,被吓了一大跳,有心伤。

    那瞬间,林听设想了千种死法,差不多连死后埋在哪里也想好了。可她还不想死,故此舌灿莲花,拖延时间,努力为自己开脱。

    老天眷顾,今安在解决掉那些人后,竟然出来找她了。

    尽管不知道是因为今安在出现了,所以段翎没动手杀她,还是段翎原本就没准备动手杀她,但结果终归是好的,她没死。

    林听瞄了一眼段翎,他没看她,看的是火光冲天的黄鹤楼,好像真的没介怀她刚亲他的事,也真的信了她说那是为救人的理由。

    饶是如此,她也没放松警惕,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段翎。

    林听抹去脸上的烟尘。

    段馨宁呢喃道:“你们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说完这句话,段馨宁就晕了。她太过担心他们的安危,此时见人平安无事,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松懈下来,体力不支便再撑不住。

    街上到处都是拎水救火或看热闹的人,芷兰被他们拦着,一时间追不上段馨宁,见她晕倒,顿时手忙脚乱:“三姑娘。”

    夏子默就在段馨宁身边,张手抱住往下倒的她。

    林听见他接住了,收回也想抱住段馨宁的手,建议他们先送段馨宁回段家,再找大夫来看看。

    段馨宁被夏子默护得很好,没任何内伤外伤,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游玩一天疲惫过度,需要好好休息,应该没什么大碍。

    “林七姑娘你也早些回府。”夏子默也是这样想的。

    接着夏子默猜到黄鹤楼起火不简单,可能与段翎有关,他大概需要留下来处理,于是道:“段大人,我先送段三姑娘回去了。”

    段翎看向夏子默,颔首道:“有劳夏世子了。”

    夏子默顾不上礼数,又一次将段馨宁抱起,逆流而行,大步流星走向停在街边的段家马车。

    可算冲破了密密麻麻人群跑过来的芷兰亦步亦趋跟上去。

    她总算理解陶朱方才为何想冲进火场里了,自家姑娘出事,真要她们这些当丫鬟的命。万一三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陶朱灰头土脸,没给自己擦擦,却不忘拿着还算干净的帕子给林听擦脸,很轻很轻地擦,生怕脏污底下藏着没人瞧见的伤。

    虽然林听说自己没受伤,但陶朱仍然放心不下。

    林听折腾了一晚上,前不久还扛着段翎走来走去,眼下腰酸背痛,恨不得像段馨宁那样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的晕睡过去。

    她勉强打起精神对段翎道:“段大人,如果没我什么事,那我也先回去了,你多加小心。”要留着命,让我来亲你,完成任务。

    段翎淡淡地应好,又问:“可要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林听出了身汗,皮肤湿滑,很不舒服:“不用了,我自个儿回去就行,不麻烦你了。”她拉过陶朱,“陶朱,走,我们回去。”

    她们前一脚刚走,锦衣卫后一脚就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越街而来,青锦衣甲碰撞发出冷冷的声音,腰间绣春刀似煞气满满。

    刚还水泄不通的长街,因为锦衣卫的到来,空出了一条道。

    百姓们认不得谁,也不会不认得锦衣卫身上的那套官服和绣春刀,记得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

    锦衣卫千户直奔段翎面前,行礼道:“大人,我等按照您的吩咐在黄鹤楼附近设下埋伏,成功将行刺您的人一举拿下,可是……”

    段翎:“可是什么?”

    锦衣卫千户还维持着行礼姿势:“可是那些人口中含毒,我们抓住他们后,服毒自尽了。”

    “你的意思是,抓了那么多人,没留下一个活口?”段翎缓缓地走了两步,手往前一抬,轻松抽走他腰间的绣春刀,刀光如霜。

    冷汗沿着锦衣卫千户脸颊滑落,忙道:“还有一个活口。”

    段翎抚过削铁如泥的刀锋,指尖却毫发无损,将绣春刀插回刀鞘之中,眼尾一弯,笑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带我见他。”

    锦衣卫千户:“大人,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

    “何事。”

    “我们在抓那些刺客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少年,我们想抓他,没抓住。不过他跟刺客不是一伙的,可否要调查此人来历?”

    黄鹤楼燃烧的热浪顺风拂面,段翎脑海里浮现那个站在林听身边的今安在戴着面具的样子:“此事,我已知晓,我自有安排。”

    “是。”锦衣卫千户迟疑着,“大人,您身体可还好?”

    段翎身处火场会有晕眩之兆的消息,是段翎让他散播出去的,锦衣卫千户拿不准是真是假,忍不住问上一句。

    “尚可。”段翎的声音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笑意,“走吧。黄鹤楼失火,朝廷命官险些被杀,身为锦衣卫自当要查个水落石出。”

    锦衣卫千户看着段翎绮丽的侧脸,不由得替东厂默哀。

    东厂的手最近未免伸得太长,还伸错了地方,一见拉拢不成,便要设法除之,诛锄异己。

    可这一招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的,至少对段翎来说不适用,他是能以己性命为诱饵的狠人。

    锦衣卫千户对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彻底改观了。

    他经常替段翎办事,所以知道黄鹤楼幕后真正东家是段翎,今晚为了抓住东厂的把柄,不惜让对方烧了日进斗金的黄鹤楼。

    *

    李氏晡时就礼佛归来了,入夜后待房里为林听绣帕子,林三爷一般不会来她这里过夜的,所以习惯绣东西来渡过漫漫长夜。

    绣到一半,李氏感到困倦,想喊丫鬟进来伺候她睡觉,外间传来了吵闹声,即使她们有意压着声音说话,也逃不过李氏的耳朵。

    她隐隐约约听到南门大街、黄鹤楼、起火、七姑娘这些词。

    听她们提及林听,李氏马上走出里间:“怎么了?黄鹤楼起火跟七姑娘有什么关系?乐允呢?这么晚了,乐允还没回来?”

    李氏的陪嫁婆子眉心紧蹙,支吾其词:“今天是观莲节,南门大街有打铁花表演,但不知为何,南门大街的黄鹤楼竟起火了。”

    她一把拉住陪嫁婆子的手:“黄鹤楼起火?乐允在里面?”

    陪嫁婆子知道李氏在想什么:“夫人您别着急,七姑娘不一定在黄鹤楼,老奴派人去打听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李氏推开陪嫁婆子,急切道:“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

    “乐允这丫头最是爱热闹了,她会去看打铁花的。而且有段三姑娘在,她们肯定到最好的酒肆黄鹤楼看街上的打铁花。”

    陪嫁婆子也想到了这一点,这才没第一时间告知李氏,怕她受不住,先派人去打听消息:“夫人,您冷静点,切勿冲动行事。”

    “放开我。”李氏心系林听,哪里冷静得下来。

    林听还没迈进院子就听到了李氏和婆子发生争执,料想她们是因为她才如此,扬声道:“阿娘,我回来了。”人未到,声先到。

    听到林听的声音,李氏瞬间安心,先急忙迈出院子看人有没有事,再开骂:“林乐允,你找死是不是,再晚归让你睡柴房,还有,以后少给我往外跑。”

    “阿娘,你以为我们去南门大街看打铁花了?”

    李氏:“你没去?”

    林听装傻充愣,暗暗地给陶朱使眼色:“我们没去,在回来的路上才听说黄鹤楼起火。”

    来找李氏之前,她们已经稍作梳洗,换过新衣裙。就是怕李氏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后都不同意林听外出,困她在府里。

    以李氏比她还倔的性子,还真能做出这种事来。

    不让她出府,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林听做不来足不出户、供家族联姻巩权的闺阁千金。

    院子的光线偏暗,陶朱因哭过而泛红的眼很难被发现,她迫于林听的“淫/威”,跟着一起撒谎道:“七姑娘确实没去南门大街。”

    林听给陶朱竖起大拇指。

    李氏半信半疑:“真的?你们不会是合起伙来骗我吧,你这么喜欢凑热闹,居然没去?”

    “真没去。”林听抱住李氏,“我骗你干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她故意打了个哈欠,“很晚了,阿娘你早些歇息。”

    李氏捏了捏她手:“从今天开始,每晚要过来跟我请安。”

    林听苦着张脸:“啊。”

    “怎么?你的听铃院离我的院子又没多远,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我是你阿娘,在我面前别耍小心思。”

    “我知道了,我以后每晚都会过来跟阿娘你请安。”林听幽幽道,总比她不能出府要好。

    李氏满意了:“你后天不要乱走,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你前几天不是选了要相看的世家公子?我带你去。”李氏简直想剖开林听的心,看看里面装些什么,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林听没兴趣:“哦。”

    李氏瞪了眼她:“你这是什么语气,想反悔?”

    林听现在哪敢忤逆她:“没有。我的母亲大人,我一定会跟你去的,你就放一百心吧。”

    过了李氏这一关,林听有气无力回到听铃院,鞋子都没脱,直接躺床了,脚垂在榻外,歪头就睡。丫鬟见她累,不敢进来打扰。

    *

    夜深人静,月色黯淡时,诏狱里传出一声又一声惨叫,刑房的墙角满是血污,都是用刑时溅上去的,浓重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没能成功服毒的那名刺客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皮开肉绽的身体被洒满盐水,大腿几乎没完好的肉。

    寅时末,段翎得到了一张口供,擦着双手从诏狱里走出来。

    他就在北镇抚司歇下,没回段家,沐浴更衣时,盯着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片刻,目光落到抿着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

    仔细看,唇角被磕破了点皮,颜色愈发地深红。

    段翎把洁面的帕子扔进去,水花溅起,倒影顿时消失,他系好绯色里衣的带子,上榻闭眼。

    翌日一早,段翎刚醒来便感觉身下有湿濡之意,他夜遗了。

    这次的欲瘾跟以往的不一样,更强烈,哪怕他没舒缓,没以刀割腕压制,也自行泄出,堂屋里此刻散发一股石楠花的味道。

    段翎掀开被褥,衣袖往下滑,露出腕间歪扭如虫的疤痕。

    石楠花的味道越发浓了。

    第26章

    段翎没做梦。

    今天的欲瘾与世间情爱无关,但也确实跟以往不太一样,不过是他的欲瘾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它夜遗后,现在又起来了。

    据段翎了解,普通男子是不会如此频繁起来的。

    他行至衣柜取出新衣,双手伸到腰间,解开细红腰带,里衣与亵裤落地,露出染着薄汗的皮肤,似白玉上覆着层晨间水雾。

    腰脊往上的两块肩胛骨清晰可见,恍若一只正欲振翅而飞的蝴蝶,由此延伸出的弧度线条沿着后背往下,肌理柔和,轮廓明显。

    堂屋门窗紧闭,朝阳的光线无法透进一丝一毫。

    里间阴沉,段翎腕间蜿蜒起伏的疤痕仿佛能在黑暗中疯狂生长,原本白皙的手腕此时交错着几种颜色,红、暗红、棕褐。

    初割的伤口呈现红色,过了一段时间的割伤呈现暗红色,愈合后的割伤呈现棕褐色,它们交叠着,渐渐融合为一体,不分彼此。

    这些疤痕崎岖、凹凸不平,却又透着一种古怪病态的美感。

    穿新衣前,段翎熟练地朝手腕割了刀,待腿间异样像以前那般消下去,再洒上些止血的药粉。

    石楠花的味道几乎被血腥味和药粉味覆盖,难以闻到。

    段翎推开门,清晨的阳光斜洒进来,照得整张脸净白剔透,也刺得他眼睛微闭,睫毛轻颤。

    他二十出头,却又能压得住这身的红色飞鱼服。

    守在堂屋外的锦衣卫见他出来,即刻行礼道:“大人,偏堂备好早膳了,您先用早膳?”

    段翎低头整理了下护腕,含笑道:“厂督不是想见我?前几日我忙于公务,没去。今日恰巧有空,理应先去向厂督请罪。”

    “至于早膳……我相信厂督定会为我备好的。”

    *

    皇城东安门,东厂内署。

    内署入门是游廊,假山流水置于两侧,房舍上有熠熠生辉的琉璃瓦,下有铺满黄花梨木的地板,陈设考究,不显眼,却极奢华。

    屋檐下,檀木摇椅坐躺着一人,头戴黑帽,面相阴柔,雌雄莫辩,脸白得像涂了几层粉,跟鬼似的,着深褐色常服,脚踩黑皮靴。

    他手握一捧鱼粮,时不时往面前的水池扔一些,喂鱼。

    鱼粮一落入水池里就被鱼一哄而抢,它们争得头破血流。不到须臾,水面又只剩下游来游去的鱼,不够吃,他却没再往里撒鱼粮了。

    没争到吃食的鱼游起来更慢,它们已经被饿了几天了。第一次争不到吃食的鱼,接下来也极难有机会争到,最终必死无疑。

    弱肉强食不外如是。

    一个小太监卑躬屈膝地踱步过来道:“厂督,早膳备好了,您是现在用膳,还是稍后?”

    他是新来的小太监,不敢抬头看眼前的厂督,传闻此人外号为踏雪泥,踏的不是普通的雪,而是血,踏血泥,踩着人命上位的。

    最重要的是踏雪泥的脾气差,喜怒无常,对属下动辄打骂。

    打伤打残都是轻的,打死你就随便用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了事,上一个来内署伺候踏雪泥的太监便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这不,人死了,有空缺职位,便让新来的小太监顶上。

    上头说话,下头哪能拒绝,愣是小太监再不情愿,也不能表露半分,还得矜矜业业伺候好。

    其实伺候踏雪泥也并非没有好处,要是伺候好,平步青云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是厂督,想提拨一个人,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小太监对被派来伺候踏雪泥的这件差事是既忧,又喜。

    踏雪泥:“摆膳吧。”声音没寻常太监的尖细,有些低沉,他非幼时净身,与他们有所不同,但听起来跟正常男子还是不同的。

    “是。”

    小太监手脚利落,立即唤来人布膳,踏雪泥走过去刚拂袖坐下,段翎就来了,却没人进来通报,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进来的。

    踏雪泥怪声怪气道:“呦,是什么风把段指挥佥事给吹来了。下边的人也是的,如此怠慢,不来通报一声,让咱家去迎你。”

    段翎没接他的话,看了眼满桌的菜:“厂督还没用早膳?”

    “是啊。”踏雪泥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年少有为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你们锦衣卫最近忙,我们东厂也不闲着,忙到这时辰才用膳。”

    面对踏雪泥的冷嘲热讽,段翎依然面带浅笑,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厂督辛苦了,巧了不是,我也还没用膳呢。”

    踏雪泥冷笑:“既然段指挥佥事还没用膳,那就坐下一起吧。”

    段翎没拒绝,道谢后坐到了他对面。踏雪泥提起玉箸就吃:“昨夜南门大街的黄鹤楼起火,听说段指挥佥事也在其中,可有受伤?”

    “托厂督的福气,我并未受伤,还抓住了刺客。”段翎慢慢咽下口中的饭菜,方开口说话。

    踏雪泥瞧着段翎仪态端方的样子,捏紧了玉箸。

    他们这种人命真好,一出生便是簪缨世家的公子,天生贵人,模样又出挑,自小有大儒教导,言谈举止尽显大家风范,无可挑剔。

    说实话,踏雪泥还挺妒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不像他,要一步一步,费尽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才能爬到厂督这个位置。

    踏雪泥:“是段指挥佥事自己命不该绝,与咱家可没关系。”

    “是么。”段翎拿出一份口供,放到桌上,推到他手边,“我还以为是厂督你让刺客手下留情,饶我一命,今日特来感谢的。”

    此话一出,踏雪泥瞬间黑了脸,摊开口供来看,面色愈来愈阴沉。这该死的王忠,竟自作主张派人安排了一场火,想杀死段翎。

    段翎要是这么好杀,踏雪泥早就杀了,怎会拖到今日。

    王忠是踏雪泥的心腹,他派人刺杀锦衣卫指挥佥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东厂厂督下的命令,是东厂厂督要杀锦衣卫,迫害同僚。

    圣上要是知道,恐怕会认为东厂想吞掉锦衣卫。

    东厂和锦衣卫互相制衡,圣上不愿看到任何一方独大,要分散二者的权力,他乐意看他们斗来斗去,但前提是不触犯底线。

    这不是送东厂的把柄给锦衣卫?王忠这个没脑子的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踏雪泥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被王忠气得不轻。

    很快,踏雪泥敛下神色,冷冷嗤笑:“一张身份不明之人的口供,段指挥佥事这就能给咱家的手下定上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了?”

    段翎也笑了笑,和颜悦色道:“锦衣卫自然不能凭一份口供就给人定罪了,只是我担心陛下看到这份口供会迁怒厂督你。”

    踏雪泥深呼一口气:“段指挥佥事想要什么直说。”

    段翎尝了口东坡肉,感觉没那天在北镇抚司堂屋里吃的好吃,又吃了口饭,速度很慢,最后喝掉一杯茶,从容不迫用帕子擦手。

    内署房舍朝南,阳光正好,有几缕落到段翎的眉眼,镀上浅浅的金黄色光晕,好看之余让他多了一丝菩萨似的慈悲和善。

    可他却柔声道:“我要王忠死,死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

    这是叫踏雪泥给王忠捏造另一个罪名,名正言顺送他去死,死在北镇抚司,还死在段翎手上,无疑是明晃晃地打东厂的脸。

    如此一来,东厂便在锦衣卫面前落了下风。踏雪泥压下怒意,试图改变段翎的主意:“何必脏了段指挥佥事的手,咱家代劳便可。”

    段翎淡淡一笑,没有退步:“不敢劳烦厂督。”

    踏雪泥差点捏断玉箸。

    “王忠结党营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按理说,咱家该查个底朝天的,但他是东厂的人,得避嫌,稍后会将他送到北镇抚司。”

    踏雪泥终究是妥协了,给王忠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要怪就怪他自作主张,自己作死也就罢,还把东厂拉下水,死不足惜。

    段翎达到目的,没待多久便走了,留下踏雪泥发狂砸东西。

    他长得不赖,还有几分美,发起火来仍然面目狰狞,与疯子无异。小太监瑟瑟发抖,不敢劝,只能祈祷对方不要拿自己来撒气。

    砸了足足一刻钟,踏雪泥才堪堪平静下来,小太监鼓起勇气去给他倒茶:“厂督,喝茶。”

    踏雪泥仰头喝尽。

    一直藏在暗处的暗卫现身:“厂督,王忠落到段指挥佥事手上,万一说出一些不利于您的话……”

    自东厂设立以来,王忠便在了,对东厂情况了如指掌。

    段翎这般大费周章,想必不是为了报复杀王忠,最有可能的就是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从而与东厂分庭抗礼或占上风。

    踏雪泥冷哼道:“就算他带走了王忠又如何,除了能动手杀他,从他嘴里撬不出半个字。”

    暗卫担心道:“没多少人能抗住诏狱的刑罚。”

    踏雪泥不以为然。

    “王忠他宁愿死,也不会背叛咱家的。”王忠虽跟他一样是个太监,却是个走运的,下边没切干净,在外头跟人生了孩子。

    对王忠来说,孩子比他的命还重要,而他的孩子在踏雪泥这里。只要王忠敢背叛,孩子必死。

    踏雪泥吩咐暗卫:“你去给咱家盯着段翎,有事来报。”

    暗卫领命退下。

    有档头从侧门进来:“厂督。”东厂的档头专门负责侦伺探察,他是踏雪泥派出去查事的人,今日来是为了禀报最近调查所得。

    踏雪泥阴着脸,又呷了口茶:“如何,可有傅迟的下落?”

    档头笔直站在院前,低眉顺眼:“尚未,不过卑职查到有人也曾暗中调查过傅迟的下落。”

    他搁下茶具,清脆一声响,提腿狠狠地踹了档头一脚,阴阳怪气道:“咱家当然知道锦衣卫也在查傅迟的下落,这还用查?”

    “一群扶不起墙的烂泥。”骂完,踏雪泥又举起茶杯砸去。

    这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还给踹吐血了,茶杯也把人的脑门磕出个不小的血窟窿。吓得不远处的小太监魂不附体,两股战战。

    档头忍着痛爬起来,没抹血,继续站着:“不是锦衣卫,据探子来报,是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姑娘自称是傅迟未过门的妻子。”

    踏雪泥总算不打了:“姑娘?傅迟有未过门的妻子?”

    小太监内衫被汗浸湿,挨了他打的档头更是没好到哪儿去,汗血齐流着:“卑职特地派人扬州临泽查过了,傅迟并无未婚妻。”

    踏雪泥拧了下眉,起身越过地上的茶杯碎片,绕着档头走了几步:“冒充傅迟未婚妻来查他的下落?她是什么身份?”

    档头生怕踏雪泥再给自己来一击,回话极迅速。

    “此女出现时戴着面纱,离开文初书院时太警惕,身手有点像江湖上的‘反追踪术’,我们的人本来跟着她的,但被甩掉了。”

    武功不高,“反追踪术”却出神入化,档头也是佩服。

    踏雪泥沉吟良久,阴恻恻道:“江湖上的人?傅迟跟江湖上的人有来往?你去查清楚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她也知道些什么。”

    档头心中有苦难言,这哪查得出来,却又不得不应下:“卑职必定尽力找出此女的身份。”

    *

    林听对此一无所知。

    她被李氏拘在府里面学刺绣,十根手指全破了,被针戳的。

    术业有专攻,林听压根就不是学刺绣的那块料,陪着一起绣花的陶朱,绣得倒是有模有样。

    反观她的,绣的花不是花,草不是草。问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啥。林听无精打采地绣着像蜘蛛的花,盘算着如何溜出府。

    可李氏就在一旁盯着,她脱不开身,出个恭都有婆子跟着。

    林听扔开绣帕和绣针,趴躺到罗汉榻,卖惨道:“不绣了不绣了!我的手都被针戳流血了。阿娘你看看,好疼啊,疼死我了。”

    李氏掀起眼皮看她:“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连绣朵花也不会,以后怎么给你夫君做衣物?”

    她在罗汉榻上打滚撒泼。

    “姑娘家又怎么了,是姑娘就一定要会绣花?不会不会不会,就不会。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我给夫君做衣物,他给我做不行?”

    在屋里伺候着的丫鬟婆子纷纷瞠目结舌,从没听过这种话。

    李氏拍她屁股:“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哪有夫君给妻子做衣物的?叫人听了笑话,不会做衣物也成,学做个香囊。”

    林听哼道:“我不管,反正我不会为别人学任何东西,除非是我自己想学,阿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宁死不屈’。”

    李氏呵斥道:“你还‘宁死不屈’呢,简直瞎胡闹。”

    她趴着不动,躺尸一样。

    “也罢,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吧,没什么事是一蹴而成的。”李氏拿林听没办法,退了一步。

    婆子去关小窗,点上安神香,提醒李氏到午时,该昼寝了。

    林听也知道李氏有午睡的习惯,觉得这是个开溜的好机会:“阿娘,你休息,我回听铃院,免得吵到你,晚上再来给你问安。”

    李氏确实有点困乏,就着婆子搀扶的手走回床榻坐下:“只是回听铃院,不是往外跑?”

    “对,只是回听铃院。”

    李氏明白逼她太紧不好,于是松口:“回吧。”

    林听如获大赦,一溜烟跑了,没回听铃院,让陶朱留守院里,遇事随机应变,自己直奔府外。

    昨晚骗李氏说她没去南门大街看打铁花,也就不能说段馨宁因她和段翎身困起火黄鹤楼一事,当时情绪波动大,晕了的事。

    她们昨天才见过,又不是新婚夫妻,要整天黏在一块,今天再去见她,李氏怕是会起疑心,所以林听得瞒着李氏去探望段馨宁。

    林听到段家时,段馨宁还在卧床休息,但气色瞧着好多了。

    芷兰给她熬了养身补气的药,段馨宁嫌它苦,不肯吃,见林听来了,直接把药碗放一边。

    被段馨宁弄得束手无策的芷兰看向林听:“林七姑娘……”

    想让林听劝段馨宁喝药。

    林听端起尚且温热的药,闻到那股苦涩呛鼻的味道,下意识向后仰,这药的确苦了些,她也讨厌喝:“来,我喂你喝药。”

    段馨宁没法拒绝林听,委屈巴巴张嘴喝她喂来的药,苦得皱眉,喝一口就要吃一颗蜜饯,还娇滴滴地说不想喝了,被林听驳回。

    喂个药喂了半刻钟。

    林听倒是不厌其烦地喂着她,似随口问:“你二哥呢?”

    段馨宁含住蜜饯道:“听下人说,我二哥昨晚都没回来,今天也没见他回府,应该还在北镇抚司。怎么了,你找我二哥有事?”

    “没事。”林听一想到自己要亲段馨宁的二哥段翎,就有点别扭,“还剩下最后一口药了,你快喝。喝完过会再休息。”

    段馨宁:“不休息了,我从昨晚睡到现在,一点也不困。”

    睡太多对身体也不好。

    “那我陪你聊会天。”林听本想喂段馨宁喝完药,离开段家去书斋找今安在聊聊生意上的事,听了这话,决定留下来多陪陪她。

    房间药味浓郁,段馨宁让芷兰去开窗透透风,又让其他丫鬟去点燃香炉,怕会熏到林听。

    林听吃她吃药剩的蜜饯。

    段馨宁用帕子擦去她唇角沾上的糖屑,忽然想起黄鹤楼起火的事,心有余悸:“昨晚,你和我二哥是如何离开黄鹤楼的?”

    林听简单概括了下昨晚发生的事:“我们就是这样离开黄鹤楼的。”她不禁又提起了丝绸的事,“黄鹤楼用的丝绸是真的好。”

    “竟是如此,那丝绸确实救了你们一命。”段馨宁低叹道。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段馨宁倚着软枕坐,手牵住林听:“什么事?”

    林听好奇问:“你二哥是锦衣卫,我也在南山阁见识过他的身手,不像会轻易晕倒的人。但他昨晚晕了,你可知道原因?”

    “这……”段馨宁看了一眼两侧的仆从,“你们先退下。”

    仆从很快便退下了。等她们关上门,段馨宁才跟林听说段翎身处火场会感到晕眩的原因。

    林听起初还有点怀疑段翎昨晚是装晕,听到这个答案,断定自己是多想了。林听没跟段馨宁提刺客的事,不想她担惊受怕。

    过了片刻,段馨宁从床榻上起来,说想和她一起看书。

    从前她们也这样看过几次书,段馨宁还特别喜欢边看书边跟她讨论的感觉:“好不好?”

    “可以。”林听答应了,“你房里有什么书?”

    “房里的书,我都看过了,没趣。”段馨宁带她到另一个院子,推开其中一间房的门,“你想看什么书?这里的书很齐全的。”

    林听往里看。

    这间书房比她住的房间要大上两倍,入门正中间有书桌椅凳,后方有一扇面向小院的窗,看书写字累了可转头看院中花草。

    窗台也有几盆小小的绿植,简约又雅致。林听走过去,垂眸看被照顾得很好的蝴蝶兰,偶然发现窗外的院中拴了条白色的小狗。

    林听转身看段馨宁:“这是你家里人给你弄的书房?”

    段馨宁眼神躲闪:“嗯,这是我家里人给我弄的书房。”其实这是段翎的书房,但他不常回来,所以她偷偷地进来看过几次书。

    段翎的藏书丰富,有很多书斋都买不到的孤本。

    不跟林听说实话,是怕她拘着,不敢乱碰,转身就出去了。思及此,段馨宁拉着她走向书架:“你随便翻看,不必拘着。”

    林听:“好。”

    她没觉醒之前很少来段家,不想直面段馨宁拥有的好家世,一般只约段馨宁出外面,所以对段家的房屋布局都挺陌生的。

    书房的东侧、南侧各有几架书籍,西侧却只有一架,林听不自觉地走到西侧这架书前面。

    段馨宁忽然想起有事要交代丫鬟,但她没带丫鬟过来。

    “乐允,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找芷兰办点事,你看中哪本书就拿出来,我很快回来。”

    林听点头:“你去吧。”

    她从上到下挑了几本,看了几页又放回去了,不太感兴趣。

    挑到后面,林听弯下腰,再挑挑拣拣一番,拿出一本放在最底层角落的书。奇怪的是,她一拿开这本书就听到木板移动的声音。

    林听轻怔几秒,惊奇抬起头,面前的书架就自动缓缓地向两侧拉开,露出后面装着眼球的一排又一排琉璃透明小罐。

    突然,她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林七姑娘。”

    林听手里的书掉落在地。

    段翎不知何时来到了书房里,就在她身后,林听身子一僵,转头看。他穿着大红飞鱼服,过艳的脸隐于没被阳光照到的阴影中。

    与此同时,“砰”一声,房门关上了,书房陷入阴暗。

    第27章

    门是被风吹关上的,也有轻风沿着面向后院的半开木窗吹进,拂动林听垂在脸颊的几缕碎发,书落在她脚旁,安安静静地躺着。

    尽管房里偏暗,书架上的琉璃透明小罐还是分外引人注目,漂浮在药水里的眼球似有似无浮动着,盘绕在周围的血丝暗沉森然。

    她看见了,琉璃透明小罐里装的是眼球,成双成对的眼球。

    林听呼吸不由得放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屋子的眼球,即使只看了几眼就因为段翎的声音转过身来,却还是看得很清楚。

    一排又一排的眼球给人的视觉冲突很强,此刻还在林听脑海里回放,挥之不去,深刻至极。

    哪怕现在背对着这些眼球,也有它们在盯着她看的错觉。

    林听愣在原地,想像平常那样喊段翎段大人,又感觉喉咙被一团棉花塞住了,吐不出一个字,许是还没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

    空气凝滞了片刻,林听眼睁睁地看着段翎走到自己面前,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弯下腰,伸手到她脚旁,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

    段翎的手修长匀称,拿着封面为兽皮的书,甚是赏心悦目。

    但林听的关注点并不在段翎的手上,也不在这本书上,而是在她身后的琉璃透明小罐上。

    段馨宁说这是她的书房,那她可知书架后面藏着满满一墙的眼球?以林听对段馨宁的了解,她不像有收藏眼球的癖好的人。

    林听凌乱了。

    纵然很想撒腿就跑,远离这个地方,无奈腿不争气地软了。

    段翎将书放回原位,刚往两侧拉开的书架重新向中间靠拢,逐渐合并到一起,恢复原样,挡住了嵌进墙体那排有眼球的书架。

    她再次听到木板移动的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目光触及星罗棋布的琉璃透明小罐,与其中某一对眼球对视上时,立刻弹开了。

    而他仅是平静地看着她:“林七姑娘,你为何在此?”

    林听咬了下唇,让轻微疼意拉回意识,有些语无伦次道:“她、我,是令韫带我来的,她说这是她的书房,让我进来看书。”

    段翎的平静到达了诡异的地步,放好书后直起身子。由于所站位置角度问题,他的身影覆盖着林听,如一个黑漩涡,吞噬掉她。

    他轻声道:“她骗了你,这是我的书房,不是她的书房。”

    “啊?”林听顿时想把段馨宁抓来胖揍一顿,居然骗她,好死不死的,还被段翎这厮逮住。

    这都不重要了,她更想知道满书架的眼球是什么情况。

    他喜欢收藏人的眼球?哪来的这么多眼球?难道……林听一时没掩饰住情绪,面部表情比书房里的藏书还要丰富多彩几分。

    段翎将林听的表情尽纳眼底,却没说什么,不急不慢绕地着书架走了一步,等她主动开口。

    谁知她开口第一句话是:“抱歉,误闯了你的书房。”

    他挑书的手顿了顿,径直越过《道德经》,落到《罗织经》:“林七姑娘道哪门子的歉,又不是你的错,是令韫带你进来的。”

    林听不动声色迈出左腿,可惜腿还软着,差点扑到段翎身上,幸好核心够强,靠自己站稳了。

    段翎似没看到林听的小动作,取下《罗织经》。

    她捏了把大腿,让这死腿不要发软,之后悄然往门口方向走一小步:“无论如何,我都该跟你道歉,无意间侵犯了你的隐私。”

    段翎回眸:“隐私?”

    林听立刻不动了,佯装给书架扫灰尘,哪怕一点灰尘都没:“就是你不想让别人发现的事。你放心,我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他朝她走了几步,二人距离缩短,低声道:“你觉得我喜欢收藏人的眼睛是见不得光的事?”

    林听否认:“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不能随便议论旁人。”

    话音刚落,段翎弯唇轻笑,天生微粉的眼尾也跟着弯了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会从林七姑娘口中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等她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窘迫到头顶冒烟。

    最没资格说不能随便议论旁人的人莫过于“林听”,她曾经对段翎进行过无数次的议论点评,将他从头到尾批得体无完肤。

    林听脑瓜又疼了。

    昔日“林听”搬起来的石头统统砸她脚上,林听企图揭过这个话题:“长大后读了些书,懂得了些道理,果然多读书准没错。”

    段翎倒也顺着她道:“的确,多看书有时还能救命。上次你不就是因为看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才知道渡气救人的法子。”

    提到渡气救人,林听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他的唇。

    段翎翻看几页武周时期来俊臣所写的《罗织经》,对里面描写的残酷刑法没太大反应,放回书架,抬手拿起另一排书架上的书。

    不知是有意无意,段翎拿到的是《金匮要略》,翻开的那一页恰好是记载渡气救人的内容。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

    林听没留意他拿的是什么书,想开门,主要是没什么安全感,可段翎挡在她身前,通道又那么窄,越过他去开门,有点太明显。

    不是林听不想跟段翎单独相处,争取早日完成任务,这诡异的气氛不对,这时间也不对。

    她忍住想开门的冲动,尽量适应略缺光的环境。

    “段大人,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多……人的眼睛。”问这话的时候,林听眼皮猛跳了下,眼睛幻疼了。

    “林七姑娘忘了?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北镇抚司的诏狱。而那里多的是尸体,想要人的眼睛,易如反掌。”

    进北镇抚司诏狱的刑犯通常是些高官显贵、皇亲国戚。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种人一旦倒台,背后的家族也将分崩离析,一旦他们身死,尸体可能都没人领回去,经由锦衣卫处理。

    因此,锦衣卫有权处理他们的尸体,是拿去火化,还是扔到乱葬岗,亦或是喂给狼狗吃。

    林听明白了。

    虽说她依然感觉装满墙的眼球瘆得慌,但也尊重段翎将人的眼球做成标本来欣赏的癖好。跟喜欢收藏草木标本的人像,又不像。

    穿书至今,林听始终牢记着现代的一句话,尊重物种的多样性,故作哈哈笑道:“段大人,你这癖好……爱好还挺别致。”

    段翎指腹摩挲着纸,被锋利纸角刮过:“你不觉得恶心?”

    送命题。她忙回:“咳咳咳,段大人你的爱好确实挺罕见的,可也、也不能说恶心。”现代还有人体标本呢,不滥杀无辜就行。

    他任由纸角刮破指腹,冒出深红血珠印在纸上,似笑非笑问:“林七姑娘当真这么想?”

    “对。”林听直视着他,点头如捣蒜,她说的是实话。

    不恶心,但有些恐怖。

    对视片刻,段翎扫了眼她微微发抖的双腿,合上《金匮要略》,随手放到一旁,很好心地问:“你的腿在抖,是身体不舒服?”

    “兴许是站太久,站到腿累了,得找个地方坐,不然我先……”林听想找借口离开书房。

    他拉出放在书桌下面的椅子:“累了便坐吧,不必拘着。”

    林听:“……”

    我谢谢你哦。林听僵着屁股坐下了,心想段馨宁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忘记还有她在这里。

    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她默念三遍,无声作法。

    段翎平易近人道:“客气了。你是令韫的手帕交,我身为她二哥,理应替她招待好你。你进来不是为了看书?随意即可。”

    林听不想周围安静下来,否则凉飕飕的,开始没话找话:“段大人刚从北镇抚司回来?”

    “算是。”

    她坐了没一会,佯装要选书看,起来行至靠门那一排书架:“你在调查昨晚那些刺客?”

    段翎眼也不抬:“对。正如林七姑娘之前说的,刺客会在七天内动手,昨晚黄鹤楼起火便是他们策划的,目的为了杀我。”

    林听纯属误打误撞:“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帮上什么。”

    “林七姑娘指的是听声音找出刺客安插在锦衣卫里的探子?我已经找出来了。”他推开半开的窗,露出后院完整的景色。

    无拘无束的鸟驻足在树枝上,没多久就飞走了,只有被绳索拴住的小狗还在,乖乖地刨着土。

    “你找出来了?”林听心思完全不在书上,趁段翎面朝窗,背对着她,踮起脚尖往门口走。

    段翎轻敲窗台,小狗想跑来,却被拴住它的绳索拦住。

    “今天找出来的。多亏你提早告知我锦衣卫里有刺客的探子,我方能使计让对方露出马脚。”

    说罢,他蓦然回首。林听反应更迅速,飞快地收回迈向房门的腿,摸着下巴看书架上成排的书,看起来在很认真地挑书。

    段翎看着她。

    “林七姑娘想看什么书?不妨跟我说说,我给你找。”

    林听胡乱地拿了一本书:“我想看话本,这本好像还不错,我自己挑就行,你忙你的。”

    段翎看一眼,提醒道:“那一架子都是史书,不是话本。我这里也有些灵异神怪的话本,不过是在东侧的第二个书架里。”

    她发现自己拿的是《秦汉史论集》,塞回去:“看错了。”

    他笑而不语。

    林听顶着段翎的视线离开靠近房门的书架,走到东侧的书架,毕竟她说想看话本:“段大人,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段翎坐到书桌前,没唤下人进来,自行研墨写字:“不会,你当这里是普通的藏书阁就好。”

    她讪笑:“好。”

    好个屁。林听频频看房门,段馨宁撒谎说这是自己的书房也就算了,还扔下她一人面对段翎。

    换作往日,林听为了完成亲他的任务,自是求之不得。但此刻就算了吧,她需要点时间消化今天见到的满墙眼球。

    又过了一刻钟。

    房门没一丝动静,林听见段馨宁还不回来,怨气足以复活十个邪剑仙,面对段翎时语气还是好的:“段大人,我想去找令韫。”

    段翎批注好一份公文,将笔搁置笔架:“不看书了?”

    林听一套说辞滴水不漏:“我和她说好一起看书讨论的,她不在,我也没心思看书了。”

    他还没回答,后窗涌进一阵风,吹落桌上没被压着的一张信纸。只见信纸在空中翻滚几圈,飘到了她脚下,写着字的那面朝上。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顺手帮忙捡起,林听也不例外。

    林听弯下腰,伸手过去捡,在看清纸上内容的那一刻,手微不可见停滞了下,这不是她为了完成表白任务写的信!?

    我喜欢你。这四个大字措不及防冲进了她眼底。

    段翎怎么把它放在桌面上,不直接扔了?他还在调查是谁写的表白信?这也太执着了吧。

    难不成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表白信,舍不得扔,想要留下来做个纪念?可留下来做纪念又怎么会随意地将它扔到桌子上。

    关键是段翎长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只收到过一封表白信。

    会不会是她太直接了?古代女子写表白信应该会写几句类似于《越人歌》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的诗词。

    然后只有她写了通俗的“我喜欢你”,所以段翎才会好奇?

    林听当初没想那么多,怕表达得太隐晦,系统会判定不成功,干脆直接一句“我喜欢你”了。

    虽说用纸写最后还是被判定不成功了,但那都是后来的事。

    如今看来,着实挺奇怪。

    不对,她去过书桌旁边,上面当时并没有这一封信,也就是说,这是段翎刚拿出来的。

    段馨宁生辰当天,他在凉亭见她时,这封信也掉出来过,但还有信封,今天被风吹掉的是褪去信封的信纸,让人能看得见内容。

    他还在怀疑她,故此想用这封信再试探她一番?

    林听心跳加速,捡了起信纸,两步并作一步走到书桌前,双手递还给神色无异的段翎。

    他接过信纸:“谢谢。”

    她反过来试探道:“我刚不小心看到信上面的字了。”

    信纸被段翎夹进了一本书里:“就是一封寻常书信而已,又不是锦衣卫机密,看了也无妨。”

    林听假装很好奇,清了清嗓子问:“我瞧着像别人写给你的情书,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我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她托人转交到我手上的。”段翎站了起来,垂在袖里的手把玩着匕首,一步步走近她。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段馨宁走了进来:“乐允,我刚刚去给夏世子写了封信,想让芷兰派人送去给他报平安,写完后掉墨汁里了,重新又写了封。”

    “一来一回耽搁了些时间,想着你在书房里看书,便没派人来打扰你,你在看什……”她一抬头,看到了段翎,“二哥?”

    林听朝她挤眉弄眼。

    段馨宁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和段翎:“二哥,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进你的书房。乐允不知情的,你别怪她。”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段翎平和道:“小事一桩,你不用放在心上。”

    段馨宁收到林听的眼神示意,如乌龟爬行般挪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我们还有事,就不看书了,二哥你继续忙公务。”

    他拿过今天从北镇抚司里带回来的卷宗,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们二人相牵的手:“好。”

    林听跟开了弓的箭似的,拉着段馨宁“咻”一声消失了。

    一出到书房外面,林听就迫不及待要跟段馨宁算账:“怎么回事,不是说这是你的书房,为什么变成了你二哥的书房?”

    段馨宁眼神可怜兮兮的:“对不起,以后不会再骗你了。我不在的时候,我二哥训斥你了?不会吧,我二哥脾气明明很好的。”

    林听:“你二哥没训斥我,反而让我在里面尽情地看书。”

    段馨宁一边道歉,一边晃着她的手,袖摆随风晃,仰着张娃娃脸看她,叫人生气不起来。

    “我答应过夏世子,一醒来便给他写信,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对不起,骗你、留你一个人在书房里待这么久,都是我的错。”

    林听曲指敲了下她的脑门:“好了好了,下不为例。”

    “乐允你最好了。”

    “对了,你之前也像今日这样偷溜进过你二哥的书房?”林听抬步往外走,满书架装着眼球的琉璃透明小罐还历历在目。

    段馨宁这回可不敢再对她撒谎了,坦言道:“进过几次,不骗你。但我二哥不知道,他整天待在北镇抚司办差,很少回家的。”

    林听抿唇:“那你在里面有没有看到过什么?”

    “书啊。”

    “除了书呢?”

    段馨宁沿着小石道回自己的院子,很不解道:“没了,书房里除了书还有什么。你是不是在我二哥书房里发现了什么?”

    她踩着鹅卵石:“不是。你二哥那么大一间书房,快比上京城里的书斋了,我就有点好奇。”

    “二哥爱念书,阿爹在他启蒙时就命人建了这书房。”

    段馨宁回忆过去,接着道:“小时候,我们爱玩,而我二哥喜欢整天待在书房里,我们叫他出来一起玩,他也不会出来,扫兴。”

    林听魂不守舍地听着。

    “不过我二哥真是全府上脾气最好的,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他发脾气。”段馨宁还说上瘾了。

    这倒是真的,她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他待人永远“温和”。

    段馨宁滔滔不绝道:“我阿娘很温柔,也很少发脾气。可我二哥比她还温柔,性情良善,大家都说,是因为我二哥最像阿娘。”

    林听很想问单纯的段馨宁一句“你是认真的”?性情良善的人当得上锦衣卫?不得被吃人不吐骨头、变幻莫测的官场吞掉。

    她可亲眼见过他手起刀落杀人的模样,不带一丝犹豫。

    但林听最终没说什么。

    毕竟从段馨宁的角度出发,段翎确实是个性情良善的二哥。林听违背良心点了点头:“你、你二哥挺好的,也挺‘温柔’的。”

    段馨宁没察觉林听的异样,到现在还怀揣着缓和他们的关系,有机会就在她面前多说好话。

    可凡事过犹不及,得慢慢来,段馨宁适可而止。

    段馨宁心念一动,提起另一件事:“我阿娘今日在府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问个安呀?我阿娘前两天还主动向我问起你了。”

    她阿娘经常到寺庙住,一住就是半年,在里面吃斋念佛。上个月才回来,这次预计会在府里住两个月,又回寺庙住半年。

    林听同意了。

    来朋友家,向朋友母亲问个好是应该的。细细算来,她只在年幼时见过段馨宁母亲几次。

    陪段馨宁去向她母亲问安后,林听就回林家了,没再去书斋找今安在。原因是天色已不早,得赶在入夜前到李氏跟前问安。

    因为不在入夜前回林家给李氏问安,会喜提禁足,她怎敢。

    回去的路上,林听一直在想两件事,一是段翎书房里的眼球,二是段馨宁母亲对她的态度。

    段馨宁母亲是个温婉端庄的女子,仪态万方,眉眼与段翎有七八分相似,待人亲切。譬如见面就牵住了她的手,带她到榻上坐。

    林听那时挺受宠若惊,转念一想,应该是因为段馨宁。

    她甩了甩脑子,不再想,在夜幕降临前一刻踏着夕阳余晖走进林府大门,风风火火找到李氏问安,随后回自己的院子躺平。

    是夜,林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了个被眼球包围的梦。

    梦里面,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像要把人盯出个洞,到后面爬上她身上,黏液沾到皮肤,如会吸血的蚂蝗,死死地吸附着她。

    这个梦导致她在床榻上打了一套组合拳,软枕被褥掉一地。

    睡在外间的陶朱听到动静进来,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幕,她无言地叹了口气,习以为常为林听捡起软枕被褥,拿出新的过去。

    靠近床榻时,陶朱还差点被林听揍一拳,要不是她用软枕挡了下,兴许会被这一拳揍成猪头。

    陶朱有点担心未来姑爷的安危,先不说别的,首先得抗揍,不然睡觉时容易被林听踹、扇、掐,一晚上下来,轻伤是免不了的。

    林听翻了个身,继续睡。

    *

    天色渐明,林听没能睡懒觉,李氏亲自过来监督她梳妆打扮,妆容、衣裙、首饰全换了,很重视林听与世家子弟的第一次相看。

    大燕男女相看的习俗是父母其中一方在场,陪同儿女到某个地方,男女双方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见个面,互相交流一下。

    双方都有意就敲定,择日交换庚贴,定下婚约。

    李氏着急给林听定下婚约,并不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林听刚及笄三年,大燕女子一般在二十岁成婚,二十几的也有,她才十八。

    只是李氏怕好的世家公子都被人挑走了,就想先下手为强。

    其实李氏也存了些别的心思,不想自己的女儿找的夫君比沈姨娘生的女儿差,想让林三爷这偏心的烂人知道她的女儿有多优秀。

    她嘱咐林听:“你待会到了南山阁,记得给我好好表现。”

    林听敷衍应下。

    一个时辰后,她们到了南山阁,李氏比林听还要紧张,进雅间前还给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衣着是否整洁,妆容有没有不妥之处。

    林听:“……”她在现代嗝屁的时候还小,没体会过被长辈催婚的滋味,如今感受到了。

    虽说她现在的年纪也不大,但古代人成婚比现代要早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她如何搞砸今天的相看。林听胸有成竹地想着,走进了雅间。

    进门时,她漫不经心往屏风的另一面瞥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要命啊!林听正欲夺门而出,却被李氏及时拉住。

    动静闹得太大,坐在雅间里面的人抬眼看她们。

    第28章

    雅间三面环窗,光线充足,绣鸳鸯屏风立于中间,两边分别摆着一张凉榻,案几摆满小而精致的点心,还有时令水果。

    屏风右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年逾四十的妇人,面容瞧着和蔼,发间只有一支檀木簪,衣裳颜色素雅,腕间挂着一串深红佛珠。

    只不过此时抬眼越过屏风看着林听她们的是另一个人。

    他二十出头,很是年轻,衣着绯色常服,映得唇红齿白,由十一枚雕刻着莲花的玉带板组成的蹀躞带扣着腰,层层衣摆下是若隐若现的皂鞋,冠履整齐。

    在他脸带疑惑地看向她们的同时,被李氏拉了回来的林听也在看他,目光交错,眼底倒映着对方,她险些脱口而出喊对方一声“段大人”。

    段翎的手微微一动。

    李氏的手放在林听腰后,强行抵着她进去,用仅她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许出尔反尔,你答应过我的。人都来了,跑什么?”

    林听想死的心都有了,那天不该乱指一通的,怎么就指中了段翎,倒霉透顶了。早知道过来前先问清楚,不至于落荒而逃。

    她是有亲段翎的任务在身,可这并不代表要跟他成婚。

    段翎是谁?锦衣卫指挥佥事,她那些准备用来应付相看对象的招数根本不适合用到他身上。

    令林听更惊讶的是,段翎竟然会同意出来相看?不像。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疑惑,说明他大约也是不知情的。

    事已至此,唯有见招拆招。林听心乱如麻地走到屏风左边。

    李氏站在她旁边,放柔声音对屏风对面的妇人道:“冯夫人,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被称为冯夫人的妇人正是林听昨天才见过的段馨宁母亲,当然了,也是段翎母亲。林听低垂着头,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难怪昨天冯夫人会对她这么热情,原来有这一层原因。

    林听茅塞顿开。

    冯叶透过细薄的屏风看林听,停下转动腕间佛珠的动作,摘下来放一边,柔柔道:“是我们来早了,李夫人请坐,乐允也坐。”

    她生于书香世家,未成婚前是家中受宠的嫡女,成婚后热衷吃斋念佛,远离后宅争斗,使她看起来像个满怀佛心的慈悲人。

    李氏闻声一怔,她听说过冯叶此人,打从心底里艳羡对方。

    冯叶跟她不一样,李氏出身商贾之家,父亲没文化,深深误解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没让她念过几本书。

    而她身边又都是一些整天嚼舌根子的粗鄙婆子,久而久之,李氏被后宅那些勾心斗角潜移默化着,长大后泼辣又带点世故圆滑。

    林三爷之所以会娶她,是因为林家二十年前落魄了,他当年还没考中进士,需要一大笔钱。

    成婚的第一年,林三爷对她还可以,勉强算得上相敬如宾。

    可他自从考中进士当官后就各种瞧不起她,说她不争气,生不了儿子,没法继承家业,不要怪他违背此生不纳妾的诺言。

    不仅如此,还嫌弃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不如小妾。

    李氏压下突如其来的一点小自卑,暗暗发誓不能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扯了扯干站着不说话的林听,压低声音:“快喊人啊。”

    林听感受到了李氏的热切,无言以对,硬着头皮福了福身子,扯出一抹笑:“乐允见过冯夫人、段大人……段二公子。”

    冯叶眼里含笑颔首。

    “子羽见过李夫人、林七姑娘。”

    段翎也站起身行礼,二人隔空相望,谁也没先收回视线。

    林听是想用眼神传达自己的不知情,段翎则没太大的情绪。

    李氏紧张,掌心出汗,但她表面维持着镇定,想着不能丢女儿的脸:“乐允和段三姑娘认识,不知段二公子以前可否见过她?”

    段翎:“见过。”

    冯叶见他们都还站着,发话道:“都坐下吧。”

    段翎坐下了。

    林听坐下后马上凑到李氏耳边低语道:“阿娘,我老实告诉你,我那天是随便乱选的,我不知道会选到段家的二公子。”

    李氏才不管她呢:“这又何妨,你随便乱选就选到了他,说明是缘分。我记得你和段三姑娘的关系亲近,‘亲上加亲’也好。”

    “亲上加亲”这个词是这样用的?林听本能想纠正她。

    “‘亲上加亲’不是这样用的。先不管这个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不,他讨厌我。”

    李氏不信:“段二公子怎么可能讨厌你,若是如此,今天便不会来。再说了,你是他妹妹的手帕交,本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被你们这些当父母的坑来的呗,就像我这样。林听腹诽道。

    “原先我怕门第不够,世代为官的段家瞧不上林家,递了帖子也不妄想得到他们的回应。”李氏趁对面没说话,接着道。

    她想着日后能将林三爷踩在脚底就开心,眉开眼笑道:“可冯夫人居然同意了,你跟段三姑娘搞好关系,还是有一定用处的。”

    林听揉了下发疼的脑门。

    思想观念不同,她目前是说服不了纯古人传统思想的母亲。过一会,林听又释然了,反正段翎也不会答应,她放宽心好了。

    那厢,段翎侧着头看冯叶,极轻地唤了她一声:“母亲。”

    冯叶知道段翎想问什么,没回应。她今天以许久没逛过京城为由,让他带自己出门,说要到南山阁看看,没跟段翎透露过实情。

    她也是没办法才骗他来。

    段翎是还很年轻,可以先立业再成家,但他丝毫不近女色,还曾透露自己没有成婚的打算。冯叶见他一意孤行,哪能袖手旁观。

    冯叶起初还在为这件事头疼的,直至收到一张来自林家的帖子,看见了上面提到过的名字。

    林听,小名乐允。

    这姑娘小时候来过府上,冯叶远远地见过几面。她当时跟在段翎身边,和他一起玩呢,因为场面太罕见了,所以冯叶记到现在。

    冯叶收到帖子后,没第一时间回贴,想了一晚上,先让婆子去查他们长大后有没有单独见过面,不是由段馨宁牵线的见面。

    得到的消息是有。

    由此,冯叶断定段翎对林听是有些不同的,可以从她入手。

    正发呆的林听要是知道冯叶是怎么想的,非得吐出一口血不可,当时“她”跟在段翎身边,是想找机会害他,差点将人推下水。

    可惜林听没读心术,不知道冯叶心中所想,百无聊赖地玩着面前的青雕花茶杯,从话唠变成闷葫芦,琢磨着何时能离开。

    全程只有冯叶跟李氏在交流,段翎偶尔会礼节性地回一句。

    林听见短时间内还不能走,便想尝一遍案几上的东西,李氏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将话题扯到了她身上:“我家乐允很爱看书。”

    冯叶轻抿了口茶,闻言一笑,放下茶盏:“那和子羽一样,他没当锦衣卫之前,就爱待在屋里看书,乐允喜欢看什么书?”

    这时,段翎抬起头,视线似乎能穿破屏风落到她的脸上。

    林听刚说出话本的“话”字,李氏就赶紧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笑着代替她回答:“她平时喜欢看《女四书》和一些史记。”

    段翎莞尔问:“林七姑娘喜欢哪些史记?”

    李氏难得见段翎开口问跟林听有关的问题,使劲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好好回答,还用口型说了句话:“你敢乱来,我饶不了你。”

    林听:“……”我只是个没啥追求,喜欢看没节操、肉多的限制文的小黄人。高中选的是理科,只是草草看过一遍历史书而已。

    她默了几秒:“其实我不喜欢看史记,喜欢看话本。”

    李氏气得倒仰,严重怀疑林听是故意的,这丫头怎么就不懂得把握机会,非要搞砸了才满意?

    冯叶一愣,随即笑了:“话本也很好啊,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喜欢看,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还动过写话本的念头。”

    段翎垂下眼,不搭话了。

    林听战术性喝水,跟“昔日的宿敌”相亲也太尴尬了。

    日落西山时,蝉鸣从南山阁种了树的后院传进来,李氏与冯叶借话家常了解对方的子女,林听听得昏昏欲睡,脑袋不停往下跌。

    昨晚做的是噩梦,睡眠质量不好,她实在太困。

    段翎透过屏风能看到林听摇摇欲坠的脑袋和垂落肩头的桃色丝绦,目光偶然掠过她无意识微张的唇瓣,不露痕迹地挪开了。

    片刻后,林听的头忽然砸到案几上,发出一道清脆响声,白皙的脑门直接砸出了大红印。

    冯叶担心:“怎么了?”

    李氏都没眼看她这死样,暗骂几句,却又不得不管:“昨夜起,她的身体就不太舒服了。”

    听说她不舒服,冯叶更担心了,想越过屏风:“身体不舒服?李夫人你该早些同我们说的,择日再见面便好,也不是非得今日。”

    林听:“我……”

    李氏掐了林听一把,睁着眼睛说瞎话:“小女很期待今日的见面,所以拖着病体也要来。”

    林听总算知道她嘴皮子厉害是遗传谁的了,是遗传她母亲的。颠倒黑白的功夫也是一流,说什么她期待?她才没有期待好不好。

    段翎原地不动,安静听着,神情随和,却无动于衷。

    冯叶颇为感动,唤下人进来搬走遮挡视线的屏风:“子羽,你送乐允回去,我这就派人去找个大夫到林府。”

    李氏大喜,相见后,男方送女方回家,这是有可能成的意思。可她得装装样子:“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段二公子了。”

    段翎:“无妨。”

    林听趁机偷瞄他一眼,却被段翎抓个正着。他若无其事问:“林七姑娘可还走得动?如果不行,叫几个有劲的婆子进来。”

    她瞧着李氏快要发脾气的表情,决定不再拆台,正好能借身体不舒服的理由结束这场荒谬的相看:“不用了,我还能走得动。”

    走出南山阁,一辆挂着段字灯笼的马车出现在林听眼前。

    李氏说她有急事要去办,让段翎先送林听回府,任谁都能够看出李氏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段翎倒是应下来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作派。

    一直守在外面的陶朱看到段翎的那一刻就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七姑娘要相看的对象是段大人?

    难道七姑娘的最终计划是与段大人成婚,在婚后狠狠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这也牺牲太大了吧。陶朱心中震撼,欲言又止。

    林听目送林家马车离开,没有理会在脑补一场大戏的陶朱。

    她望向段翎,迅速给自己撇清关系道:“段大人,你别误会,我也是来这里才知道是你。”

    他重复念了一遍她后半句话:“才知道是我?”

    林听斩钉截铁道:“对。我相信段大人你事先也必定不知情,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段翎“嗯”了声,浅笑道:“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好了?”

    她干咳几声:“老实说,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刚刚是迫不得已之举,还望段大人见谅。我呢,也不劳烦你送我回去了。”

    他走下石阶,拉开车帘:“没事,林七姑娘,上车吧。”

    “那就麻烦了。”

    林听没再推辞,越过段翎上马车,踩着脚凳的她比他高了一些,丝绦被风吹得扬起来,带着发香的尾端滚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段翎下意识侧了侧脸,丝绦顺着脸颊擦过微抿的唇角,留下一缕极淡的发香,他长睫微动。

    丝绦落下,人也进去了,段翎松手,放下莫名变皱的车帘。

    陶朱等他走开才上去。

    帘子轻轻晃动,车夫驱着马车直奔林家去,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段家的马车十分宽敞,两侧是坐板,上方悬挂着几个风铃,角落安置着一个小香炉,袅袅香烟沿着镂空花纹飘出,闻着很舒服。

    马车后面还摆了一张小榻,林听就趴躺在上面。

    陶朱心神不定,想给她捶捶背捏捏腿,被林听单手提溜到坐板坐着了:“你给我坐着。”

    “七姑娘。”陶朱讷讷道。

    “嗯?”

    陶朱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想,是不是想跟段翎成婚,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了:“没什么。”

    林听嘴里含着一颗从南山阁顺走的话梅,重新思考亲段翎这件事,二十几天很快过去的,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得速战速决。

    最棘手的是,哪怕找到机会亲段翎,也很难维持在三十息以上,就像上次在黄鹤楼亲他那样。

    怎么办呢,要不要找今安在帮忙,绑了段翎,让她亲个够?

    今安在一定觉得她疯了。

    行不通。抛开今安在只会给她两个白眼,外加送她去看大夫不说,今安在的武功不一定比段翎高,到时他落得刺客罪名就糟了。

    林听越想越觉得自己死期将至,不由得坐起来,撩开前面帘子看了看坐在马车前室的段翎。

    段翎背对着她,坐时腰板也很挺直,愈发显得腰窄腿长。

    陶朱发觉林听又在看段翎,茫然无措地拉了拉她的手,小声道:“七姑娘,您千万别做傻事啊。”不要为了折磨段翎而跟他成婚。

    林听被她逗笑,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种话,我能做什么傻事。”

    陶朱终于憋不住要问了:“您是不是想和段大人成婚?”

    和他成婚?林听一脸“你是白痴吧”的表情,摸了下陶朱的额头:“虽然摸不出来什么,但我觉得你还是得喝一包中药。”

    “七姑娘,奴不是跟您开玩笑,你别糊弄奴。”

    林听挑眉:“我也没跟你开玩笑,你是真得喝一包中药了,不然傻透了就救不回来了。”

    “如果您没有想和段大人成婚,为何选了他相见?我知道您不喜欢段大人,甚至讨厌他。您不会是为了折磨段大人才想和……”

    她忽然记起段翎耳力好,立刻放下帘子,捂住陶朱的嘴巴。

    段翎依然背对着她们,身子不再那么板直了,肩臂倚着马车,像在闭目养神,头也不回,没任何动静,不像听见了那些话。

    今安在说过,武功高强的耳力是比一般人好使,但也要动用内力才能听见微乎其微的声音。

    见段翎杀人的那天晚上,他是处于追捕犯人的状态,肯定动用了内力,现如今是处于送她回林家的放松状态,应该不会的。

    林听松了口气。

    这厮可记仇了,上次还翻出她说他连舔她脚也不配的旧账。

    纵使段翎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他没有要怪她的意思。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小心为上。

    林听对陶朱耳语道:“我不是故意选他的,只能说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你也别给我想些乱七八糟的,我是不可能跟他成婚的。”

    陶朱信了。

    “您选了段大人相看是一个意外,可段大人怎么会答应来与您相看……他早就心悦您了?”

    林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的发言非常危险,我奉劝你收回去。我跟你说你这叫造谣,还是造锦衣卫的谣,后果很严重的。”

    陶朱心道您以前可没少造段大人的谣,怎么就说我了。

    防止陶朱继续误会下去,林听又解释道:“段大人也不知情,看样子像是被冯夫人骗来的。”

    “好吧。”陶朱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但今天的相看失败了,夫人还会给您安排的,那本册子上的世家公子,您就没有心悦的?”

    林听:“我有心悦的。”

    “谁?”

    “钱。我心悦它,很心悦,心悦到食不能寝,夜不能寐。”

    陶朱细数她做过的事:“您前天吃两大碗饭,吃了两只猪蹄,半只烧鸡,晚上一躺下便睡了。昨晚也是,就是睡得不太安分。”

    林听心虚地摸了下鼻子,趴回到小榻上,咕哝道:“你脑子还挺好使,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都忘了前天吃过什么了。”

    刚趴下,马车猛地一停,她因惯性往前一倒,滚下了小榻。

    陶朱也没好到哪儿去,脑袋磕到前面的坐板,头晕目眩,自己疼得快晕了,还记得林听:“七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林听爬起来,顾不上问外面发生什么事,挪到陶朱身边,扶起她:“我没事,你怎么样?”

    “奴也没事。”

    “那就行。你在这里坐着缓一会,我出去看看。”林听弯着腰揭开帘子走出去。陶朱担心她,想跟着去,被她按回坐板了。

    一揭开车帘,林听就看到了段翎,她还没开口问,他先道:“抱歉,让林七姑娘受惊吓了,前方有人在闹事,马车被迫停下。”

    他身形颀长,挡住了林听视线,她看不到前方。

    “闹事?因何闹事?”

    段翎看了她一眼,语气微妙:“醉汉闹事罢了,只是……”

    最近林听跟段翎经常接触,对他的表情和语气有些敏感,听出他语气微妙:“只是什么?”

    他也不拐弯抹角:“只是此事好像牵涉到你的朋友。”

    她的朋友?段翎见了不为所动,说明不是段馨宁。是今安在?林听跳下马车,往前方看。

    大街上人流如潮,喧闹不已,道路中间的人更多,围了几个圈,形成一面面厚实的人墙,连两侧商贩也伸长脖子往那里看。

    不少香车宝马塞在街上,进退不得,包括他们这一辆。

    能用上香车宝马的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无缘无故被挡着,不能前进,自当怒火中烧,纷纷派仆从上前去打听消息、交涉。

    如此一来,街上越发拥挤了。林听直觉没好事,让段翎在原地稍等自己片刻,然后推开人群,艰难挤进去,果真看到了今安在。

    今安在的丑面具被人泼了红墨,像血一样,也浸湿了黑衣。

    他今天没随身带剑,腰间仅有香囊和钱袋,两手空空。由于找事的醉汉长得凶神恶煞,又虎背熊腰的,衬得他有些瘦削。

    眼看着醉汉要抡起拳头,想隔着面具揍今安在的脸,林听冲上去,从后面踹了醉汉的腿一脚。

    踢完人,她一把握住今安在的手。他吃惊:“你怎么……”

    “当街毒人,你想被官府通缉?冷静点。”林听刚看到今安在伸手到左腰侧了,那是放毒.药的地方,他右腰侧放的才是迷药。

    今安在垂下手。

    林听看向醉汉,却忘记松开今安在了,还握着他手腕。立于马车旁的段翎生得高,就算不推开人群,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29章

    被林听踹倒的醉汉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夹着汗臭的酒气熏得她直皱眉,拉今安在后退两步。

    醉汉嚣张地指着他们的鼻子,口齿不清道:“你看什么看,没看过丈夫教训婆娘?大惊小怪。”

    林听白了他一眼,没理,问今安在是怎么回事。

    今安在一言不发,往不远处的角落看去,她也跟着看过去,那里藏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

    她衣衫褴褛,脸色蜡黄,唇瓣干裂,但能看得出模样不错,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脖颈还有一道可怖的红勒痕。

    女子蜷缩起来,身子发抖,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下巴压着手背,非常没安全感地垂着头。

    今安在握紧拳,当年他的母亲也曾被人这样肆意地辱打过。

    看到经受醉汉拳打脚踢的女子的第一眼,今安在便想起了已身故的母亲,这才没冷静下来,又嫌打醉汉脏了手,想直接对他用毒。

    醉汉冷哼一声,朝地上啐了口:“我教训自家婆娘,跟你这个丑八怪有何关系?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多管闲事?给爷滚。”

    他瞪了今安在一眼,叱骂道:“连脸也不敢露的丑八怪。”

    林听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是你妻子,你便可以随意地殴打她?你这是触犯了大燕律法。”

    “小姑娘,我看你长得挺美的,怎么跟这个丑八怪一样爱多管闲事,别拿大燕律法来压我,只要我婆娘不到官府状告就行了。”

    醉汉扭头看女子,威胁味道很重:“你会去官府状告我?”

    女子一颤,疯狂摇头。

    他哈哈大笑:“你看,我家婆娘都没说什么呢,你们两个外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

    林听大抵能猜到女子为何会选择不状告——大燕是有一条有关家暴的律法,但并不完善。

    丈夫打妻子,只要不重伤致死,官府都不会管。

    就算妻子被打到重伤了,告到官府被判了,丈夫的刑罚也很轻,且不会让他们和离,很快能出来,到时她将遭受更恶劣的殴打。

    林听见醉汉有恃无恐,拳头痒痒的,别说今安在按捺不住脾气,她也想打得他说不出话。

    围观的百姓众说纷纭,有些人认出了醉汉:“这不是前阵子当街打死过人的陈三?听说他用银钱买通官府,无罪释放了。”

    “就是他。”

    “这小郎君也是个胆大的,敢惹陈三这种人。”

    醉汉打了个酒嗝,挠着圆滚的肚皮,用轻蔑的眼神看今安在,放狠话:“你再乱来,小心我到官府状告你拐卖我家婆娘。”

    说着,他摇摇晃晃去拉女子:“你这个残花败柳的东西,让你到处勾搭男人,贱人,给我丢人现眼,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今安在被这话激得想直接过去杀了他,林听忙不迭拉住他。

    她悄声道:“今安在,你今天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冲动,你忍忍,等会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收拾他一番。”

    今安在没有回答她,紧盯住醉汉离开的背影,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道苦苦哀求的身影。

    周围人群迅速散开,不敢挡醉汉的路,怕惹到不必要麻烦。

    醉汉拎着无力反抗的女子离开,但因为喝太多酒了,眼神迷离,脚步虚浮,见人也不避开,撞过站在街边作壁上观的段翎肩膀。

    他不仅不道歉,还用力推了段翎一把,恶人先告状:“你没长眼睛?挡着大爷我的路了。”

    林听没留意这边的情况,正忙着说服今安在不要冲动行事。

    段翎看了醉汉一眼。

    醉汉见他不说话,以为对方有意忽视自己,更来气了,用各种脏话问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待看清段翎的脸,醉汉眯了眯眼,嘴巴不饶人:“呦,长成这样,比娘们还要漂亮,你是娘们吧。”他没看到旁边的马车。

    女子看到了马车,却没出言提醒醉汉,任由他继续谩骂对方。

    醉汉鼻子动了下,隐隐闻到股香气,瞧不起道:“还比娘们香,啧,小白脸,给爷滚。”

    段翎好像没生气,只是又看了他一眼而已,伸手拦住要呵斥醉汉的车夫,侧开身让他过去。

    “算你识相。”醉汉临走前故意再撞了他一下。

    车夫是段家老仆,今年四十多岁,看着段翎长大的,见自家公子被人欺辱,怒不可遏:“二公子,你应该给这种人一点教训。”

    段翎淡然一笑,轻描淡写说道:“他喝醉了。”

    坐在马车里的陶朱感觉头不是那么晕了,掀开帘子出来,着急问:“段大人,七姑娘呢?”

    段翎朝前方看了一眼,陶朱顺着他视线望去:“七姑娘!”

    林听让今安在找个地方等她后,就回来找他们了:“不是让你在里面坐着?怎么出来了,头还晕不晕,要不找大夫看看?”

    陶朱:“不晕了。”

    确认陶朱身体没事,林听走到段翎面前,语含歉意:“不好意思,让段大人你久等了。”

    “无碍,若是前方一直闹事,马车也过不去。”他忽道,“林七姑娘,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一步,李伯会安全送你们回去的。”

    她略犹豫地“嗯”了声:“好,段大人慢走。”

    林听没多作挽留,因为待会要去找今安在,至于亲段翎……她即使坚持要段翎送自己回林家,今天能亲到他的可能性也不高。

    段翎一离开,林听就叫陶朱乘段家的马车回府:“我要晚些回府,大概半时辰后吧,你想想办法瞒住我阿娘,千万别让她知道。”

    陶朱司空见惯了,却仍是担忧:“万事小心。”

    林听看着陶朱进马车,放下帘子,又对驾车的车夫李伯说:“您送她回去就好,有劳了。”

    “好。”李伯是个下人,无权过问主人的事,更无权过问客人的事,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她转身便去寻今安在。

    今安在坐在一个馄饨铺子前,见她来就起身了:“对付一个醉汉,我足矣,你凑什么热闹。这不是生意,你也没银子拿。”

    林听很不客气地踹了今安在一脚:“我是怕你乱来被官府抓了,以后没人帮我赚银子。”

    他斜了她一眼。

    其实林听是因为能感受到今安在不太对劲,人在情绪不稳定时,身手再好,也容易被偷袭,她怕他独自去教训那醉汉会出意外。

    今安在沉默须臾:“我忘记往那醉汉身上洒追踪粉了。”换作以前,他绝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林听拍了拍腰间装有追踪粉的位置,有一点邀功的味道:“我洒了,就说我能帮你吧。”

    追踪粉和迷药、毒.药一样,都是今安在之前给她的。

    今安在眼底掠过讶异,却没给林听嘚瑟的机会,一句也没夸她,抬手放出一只会飞的青色小甲虫,让它循着追踪粉去找醉汉。

    林听没听到想听到的夸赞,隔空对着今安在的后背捶了一拳,又踹了脚,一边抱怨他的冷漠,一边跟上去:“等等我会死啊。”

    *

    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找到醉汉的时候,他已经死透了。

    偏僻小巷中,两面墙体溅满腥臭血液,醉汉以怪异的姿势倒在地上,双目被挖,留下两个血淋淋的洞,血沿着眼角流成一条线。

    他十根手指齐截断,手腕被削得只剩下骨头。被削去的肉还整整齐齐地摆在尸体身边,切口平整,薄度似乎都相差无几。

    一看就是一刀切成。

    这些足以证明下手之人对刀法很熟练,自成一派,还了解人体结构,清楚如何削肉会避开骨头,不会是被醉汉带走的女子做的。

    林听不是初次见到尸体了,却还是有点犯恶心,没仔细看。

    今安在见惯了生死,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扫视这具还温热着的尸体:“人刚死没多久。”

    她捏住鼻子,不闻血腥味:“他仇家杀的他?”

    他跨过地上血渍,走到尸体旁边,半蹲下来看那些伤口,若有所思道:“或许吧,像他这样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仇家了。”

    今安在对于醉汉的死没多大感觉,抬起脚踩过那些被削掉的肉,碾了几下,冷冷道:“不过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到处祸害人。”

    林听发现巷尾还有人,是被醉汉殴打过的女子。

    女子面无表情看着醉汉的尸体,过了很久,慢悠悠地朝醉汉走去,瞳孔逐渐聚焦,凑近盯了片刻,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真死了。

    她忽地咧嘴大笑,笑到脸泛红,有了皱纹的眼角溅落几滴眼泪,喜极而泣,又哭又笑的,将近癫狂,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林听隐约听到几句话:“老天开眼,你终于死了,还死得这般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今安在缓步到女子身侧:“你可看到是何人杀的他?”

    女子仰头看他,认出这是在街上帮过自己的少年,唇瓣翕动着,喉间只发出难以遏制的“嗬嗬嗬”笑声,旋即起身走了。

    林听和今安在也没久留,没碰这具尸体就离开此地了。

    那女子伤重,手无缚鸡之力,理应不会被官府当作杀死醉汉的凶手。毕竟那刀法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官府里的仵作不是摆设。

    出到巷子外面,林听没回林家,和今安在一起去书斋。

    今安在跟她说了那天客人没来赴约的原因,不是要违约,是有事耽搁了,没来得及通知书斋。

    客人一开始是想让他们护送自己和他的妹妹出城的,但现在改了,要他们帮忙救出他妹妹。

    梁王看中了他妹妹的美色,滥用权势,强行将人掳走。

    他只是个进京行商的商人,与妹妹相依为命,没权没势,有的只有钱。可梁王不缺钱,自然不会因为银钱便放了他妹妹。

    梁王想要的是美人、乐子,喜欢在床上虐待女子,不知道玩死了多少人。官府无权管,也不敢管,谁让他是皇上宠爱的儿子呢。

    今安在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拿出一张新契约。

    “客人说他知道要想从梁王手里救出他妹妹,这很难,可以把交易金额提高两倍,三百两提到六百两,先付一半定金。”

    林听沉思着。

    今安在理解她的顾虑,难得说一句人话:“这单生意事关梁王,万一被发现,很危险,你是该好好考虑,拒了也可以。”

    她立马道:“接!一单就六百两呢,能分三百两,脑子被驴踢了才不接。万一被发现,很危险……不被发现就好了呀。”

    他嘴角一抽。

    “而且,你是谁,你可是今安在哎。”林听拍马屁道,“我相信就算这次行动失败了,你也有办法让我们都能全身而退。”

    她说得没错,今安在行事向来谨慎,习惯留条后路。他听了她的回答,没反对,弯腰在新契约上画指:“你真是掉钱眼里了。”

    “是又如何。”

    距离林三爷儿子闯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林听急需三千两。她至今仍然不想用李氏的嫁妆换银钱,要靠自己。

    而且李氏不像林听那样手拿剧本,观念守旧,觉得女户不好,没了有当官的林家当倚仗,她日后难找到好人家,会过得苦。

    因此,李氏也不会用三千两逼迫林三爷签下允许她可出外自立门户、不受本家约束的契约。

    林听想先斩后奏。

    等她威胁林三爷写下契约后,自有办法慢慢地说服李氏。李氏一向怜她,疼她,以她为先。只要能证明出外自立门户才是真的对她好,李氏便不会反对了,毕竟没什么比亲眼所见更具有说服力。

    林听接过今安在手中的新契约和印泥,也在上面按下了指纹。

    一式三份,客人一份,今安在一份,林听一份。她收好自己那份:“你调查过梁王了?”

    今安在:“嗯。”

    梁王府守卫森严,要进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据说梁王很宝贝刚夺来的美人,把她藏得很好,即使成功混进去了,也需要花不少时间找人。

    还有一点,客人的妹妹害怕男子,男子一碰她,她就会反抗,而且她身体弱,不能用迷药。

    所以林听必须得参与进这次的行动,待找到人后,安抚她。

    梁王贪图享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办宴席,邀些世家弟子饮酒作乐、玩女人,明天就有一场,这是他们混进去找人的最佳时机。

    他沉吟片刻,偏头看林听:“你有什么计划?”

    她说:“大户人家里的仆从都是固定,过几个月才会采买一批新的,更别提梁王府了。想扮成新仆从混进去,等不及,不可行。”

    “不过既然是宴席,那肯定有表演。我虽没见过梁王,但听过京中贵女提过他,他办宴席时会请外边的舞姬进府助兴。”

    今安在了然:“你是说,明天扮成舞姬混进梁王府?”

    “没错。”她是林家之女,参加过不少宴席,也看过不少舞姬表演,她们皆要面覆薄纱的。

    “那我如何混进去?”

    林听扫了他一眼,强压嘴角,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怎么混进去,你就怎么混进去呗。”

    “你放心,舞姬要面覆薄纱,我们都不用露面,面纱的长度恰好也够遮挡住你的喉结。”

    今安在:“……滚。”

    *

    翌日傍晚,成功以舞姬身份溜进梁王府的林听站在安置舞姬的厢房里,表情古怪看着对面。

    对面的今安在眉眼间有几不可见的不自在,垂下来的手无处安放,硬邦邦道:“你再盯着我看,小心我把你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林听赶紧挪开眼,想笑又不敢笑,又瞄了瞄他。

    眼前今安在面覆紫色薄纱,眼眸清冷,梳着仙人髻,丝绦缠绕于鬓间,右方缀有金步摇,耳垂戴着经林听改良过的夹式明月珰。

    他身形偏瘦,腰细,穿上舞姬衣裙也不太突兀,看着像骨架稍大的女子,就是高了些,但这世间又不是没有生得高的女子。

    林听一本正经道:“今安在,你这样挺美的。”

    她手痒痒的,想揭开今安在的面纱,看看他那张化了妆的脸,却被他一巴掌拍开:“想死?”

    “第一回见你打扮成这样,有点新鲜,而且我从乱葬岗救你回来的时候就见过你的脸了,挡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哼。”

    今安在嫌弃地扯了下身上的裙子:“别逼我掐死你。”

    林听扑哧一笑:“不逗你了,待会舞姬表演结束后,舞姬可以留在梁王府吃席,大约有半个时辰,我们就在那时候行动。”

    提到行动,今安在的脸色才好点:“知道了。”

    她揭开面纱,从袖里掏出颗青枣来吃:“我刚刚跟府里的仆从打听了下,他们说梁王最近是带回一个女子,但没下人见过。”

    他佩服她还有心情吃枣:“没下人见过?不可能,梁王总得派人给她送吃食吧,我们可以先找出送吃食的人,再问出确切位置。”

    林听飞快地吃完青枣:“不清楚。但我在想,梁王是不是把她关进暗室之类的地方了。”

    “有可能。”

    “砰”的几声,有人在外面先试着推门再敲门:“谁在里面,怎么把门锁上了?开门。”

    听声音是其他舞姬,她们可能要进来补妆,林听立刻将青枣扔进桌底,系上面纱,跑过去开门:“好姐姐,我刚在换衣服呢。”

    舞姬扭着腰进来:“大家都是女子,换个衣服锁什么门。”

    “好姐姐说的是。”

    见林听不顶撞自己,舞姬没再揪着不放,瞥了眼她身边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另一个“舞姬”,坐到镜子前补妆,跟同伴聊八卦。

    跟林听说过话的舞姬道:“如果此行能攀上梁王该多好。”

    她的同伴瞠目结舌:“你居然想攀上梁王?梁王喜欢在床榻间折磨人,你攀上他,荣华富贵是唾手可得,但命不一定在。”

    舞姬:“不是也有活着从梁王床榻下来的?说不定是我呢。”

    耳听八方的林听心道,这完全是赌徒心理,还是拿命去赌的那种,毕竟能活的是少数。

    一刻钟后,轮到舞姬上台表演,她们顺着金碧辉煌的回廊鱼贯而出,赤足而行,身姿曼妙,臂弯的柔软舞带长长地拖在地上,连背影也极勾人。

    舞姬所过之处,无一例外会留下一股久久不散的幽香。

    林听和今安在两个“假货”混在后面,昨晚他们恶补过舞姬要跳的舞,小心点应该不会出错。

    下一刻,林听看着今安在僵硬的走路姿势……当她没说过。

    宫灯长亮,席上坐满身穿华服的公子哥,他们怀里差不多都搂着美人,嘴里偶尔吐出些下流话,身侧还有模样姣好的侍女斟酒。

    梁王府后院环山衔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朝南方向有专门供舞姬表演的舞台,地势为四周要高一点,铺着大红色地毯。

    鼓乐齐鸣,舞姬齐齐踏着轻快的曲子上了舞台。

    今安在到舞台后没那么僵硬了,林听稍稍放心,融入集体,跟着舞姬一起挥动舞带,赤着的足尖轻点红毯,灵活转动身体。

    跳舞的走位会变动,原本想在后面浑水摸鱼的林听跳着跳着跳到了前面,没法留在后面。

    好吧,只好认真跳了。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歌舞升平。舞台下,红烛映花灯,杯觥交错,酒池肉林也不过如此。

    林听边跳边观察附近。

    应邀而来的世家子弟酒足饭饱思淫.欲,埋首在美人脖颈间闻或亲,梁王比他们还过分,让一个美人坐他腿上,他撩开下袍,用她的裙摆遮挡住。

    她收回视线,怕长针眼。

    跳舞跳到一半,林听看到有仆从快步走到梁王处说了几句话。只见他听完,烦躁推开美人,拉好下袍,给仆从使了个眼色。

    紧接着,一队锦衣卫出现,他们训练有素,连步伐也整齐划一,气势足,腰间那把阴森森的绣春刀与纸醉金迷的宴席格格不入。

    段翎手按绣春刀柄,走在他们前面,见到梁王先行礼。

    林听看到段翎的那一瞬间,险些扭到脚,他怎么来了?她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舞台是露天的,四面有人守着,躲不了。

    幸好,她有面纱,还穿着舞姬的裙子,段翎应该认不出来。

    段翎朝梁王行完礼后,扫视后院一遍,目光忽而在舞台上停了停,落到一个正在东张西望、就是不正眼瞧这边的舞姬身上。

    舞姬一袭天蓝色齐腰舞裙,袖子与寻常衣裙不同,露出一截戴着几个银质手镯的白净手腕,腰间挂满小小的铃铛,一动就会响。

    她面覆一张紫色薄纱,露出一双极透亮的眼睛。

    段翎看着她的眼睛有点久,很快又收回目光,手持驾帖道:“梁王殿下,卑职稽查私盐时,发现有人不顾大燕律法,贩卖私盐。陛下大怒,卑职今日是奉命来抓拿此人。”

    梁王鹰目微凝,捏着酒杯问道:“此事与本王何干?”

    他抬眸,淡定道:“此事自然与梁王殿下无关,只是串通外邦人贩卖私盐之人就在席上。”

    梁王砸了手中酒杯:“你想在本王府里将人抓走?”他知道锦衣卫想抓谁,抓的是他妻弟。

    段翎:“奉命行事。”

    梁王站起来:“好啊,不过段指挥佥事难得来本王府里一趟,本王得好生招待方可,不如这样吧,你喝杯酒再带人走。”

    段翎反应平平,正要上前取酒,却被他拦住了:“直接喝多没趣,本王找个人用嘴喂你。”

    此话一出,席上的世家子弟交头接耳,表情各异。

    谁都能听出梁王这是想趁机羞辱段翎,明知道他不近女色,却依然要人用嘴喂他喝酒,找来的还是个他们瞧不起的低微舞姬。

    梁王大手一挥,随意指了站在舞台最前面的一个舞姬:“就你了,要是段指挥佥事不肯怜香惜玉,喝完你喂的那杯酒,那小美人你只好以死谢罪了。”

    被指中的林听一脸懵。

    “啊?”

    旁边的舞姬提醒她:“梁王唤你过去呢,还不快些。”

    林听先是一懵,随后大怒。该死的梁王,什么叫他不肯喝酒就要她以死谢罪?威胁谁呢。等我离开梁王府了,要给你下痒痒粉!

    不过……这未尝不是个光明正大亲段翎的机会。

    既是梁王发话,就算段翎不愿如此,也只会推开她,不会动手拔绣春刀,让她血溅当场吧。

    林听迟疑着下了舞台,走动间裙摆扬起,依稀可见裙下赤着的双足,那窄瘦的脚踝上也系着舞姬跳舞时要戴的银铃,叮当作响。

    段翎看着她朝他走来,转头对梁王道:“恕卑职难以……”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林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爽快地喝下一整杯酒,踮脚亲了上来,没给人任何准备,就连梁王也愣住了。

    梁王没想到这舞姬性子这么野,寻常人不该先向他们行礼?

    她倒好,赶着投胎一样。

    林听连个眼神都没给梁王,左手利落捂住了段翎双眼,右手揭开紫色面纱一角,只露出抹了胭脂的唇瓣和线条优越的下巴。

    看在外人眼里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喂酒情趣。

    实际上是她不想露脸。

    段翎也没料到她一上来就亲,不容拒绝似的。等他反应过来,林听口中的酒已经顺着唇角进入了他唇齿间,染着熟悉的女儿香。

    两唇厮磨着,混着酒水。

    段翎要往后退,推开她,眼神古怪。可才刚分开一点,林听迅速用手按住他后颈,又亲了回去,溢出来的酒水沿着她唇角滴落,有几滴砸在他手背上,发着烫。

    第30章

    数步之远,今安在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为了不露出破绽,完成这单生意,拿到六百两,林听当真是豁出去了,他自愧不如。

    林听无瑕顾及旁人眼光,还在努力地亲段翎,默念数着数,好不容易偷袭成功,自当竭尽全力争取完成亲人的任务。

    微凉的风徐徐吹过,她鼻间充斥着浓郁的酒香。

    捂住段翎双眼的手微出汗,林听与他相抵的皮肤产生些许摩挲,而轻盈的舞裙压着大红色飞鱼服,一蓝一红的布料在风中交织。

    她腰间那些垂下来的小铃铛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碰着他腰间的绣春刀,发出没什么规律又有点好听的铛铛铛音。

    梁王府后院因为林听这个措不及防的吻而陷入短暂的沉寂。

    段翎的双眼被捂住,陷入一片黑暗,触感更敏感了,唇上的柔软生疏地碾压着他,渡入含香酒水的同时,舌尖无意扫过他。

    酒香醉人,仿佛闻着便能醉得不省人事,段翎眼睫轻颤,手腕却猛地一用力,将林听推开。

    他掀起因呛酒微红的眼看她,像一只披着秾丽皮囊的艳鬼。

    分离的那一刻,林听的面纱自行垂落,将她亲得发红的唇和落了不少酒水的下巴遮挡起来,只剩下光洁的额头与一双眼睛。

    林听看着段翎,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败了。

    她马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表面像个终于知错、安分地等待他们这些达官贵人发落的“舞姬”,心中却一顿输出,破口大骂着。

    自己都豁出去,当众不要面子“强吻”段翎了,虽说有薄纱遮着,没露脸,那些世家子弟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又失败了。

    错过了这次,难有下次。

    十息,这次只亲了十息……值得安慰的是亲的时间久了一点?

    也罢。

    好歹亲了,不用被梁王要求“以死谢罪”,她能继续隐藏身份待在梁王府找人,完成书斋的生意,分到三百两。林听乐观地想。

    就是挺对不住段翎的,让他被厌恶的人——她,当众亲了。

    尽管段翎并不知道亲他的舞姬是她,但她知道。林听发誓,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补偿他。

    可谈银两太伤感情,太俗气,简直玷污了她对段翎的内疚。

    林听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舍不得银子,主要是段翎不差钱,从别的方面补偿他也是可以的。

    譬如利用她“未卜先知”的能力帮段翎,又或者他想得到什么,她可以尽力帮他得到,只要不是银两,不是她的小命即可。

    忽然之间,有人鼓掌,连声叫好,打破了后院的沉寂。

    林听好奇地抬了抬头,想看看是哪个白痴在鼓掌叫好,原来是梁王这个白痴,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省得被找麻烦。

    不对。知道亲了段翎的舞姬是谁,不止她一个,还有今安在。林听不自觉往舞台瞟,看到男扮女装的今安在露出见鬼了的眼神。

    她想“杀人灭口”了。

    林听默默地安慰自己,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梁王边鼓掌边从高座上走下去,来到他们身边,打量了林听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段翎。

    段翎眉眼如画,面皮透白,唇角蹭到了林听涂的口脂,那颜色艳丽的口脂经过酒水晕开后反衬得薄唇绯红,令人瞧了浮想联翩。

    他身上的衣冠有些凌乱,飞鱼服被压得多了褶皱,还被从林听唇角溢出的酒水浇湿,领口与胸膛前的布料湿了不少,颜色暗深。

    梁王自以为膈应了段翎,洋洋得意,越发骄横。

    他揶揄:“段指挥佥事感觉如何,本王觉得这个舞姬和你还挺合适的,不如你纳了她回去?”

    段翎抬起手按了下被林听亲得发麻的唇,随后低眸看指腹沾到的胭脂,语气听不出情绪:“梁王殿下还是不要开卑职的玩笑了。”

    林听听到这里,颇感无语,非常想一拳打爆梁王的头。

    梁王绕着段翎走了圈:“谁说段指挥佥事不近女色?这不是近了?还亲了呢。看来不是段指挥佥事不近女色,只是时机未到。”

    段翎有意无意地看了林听一眼,忽略唇齿间残留的胭脂和酒水气息,没回应梁王的话,只温润道:“那卑职先带犯人走了。”

    “段指挥佥事急什么,你就不想多喝几杯小美人喂的酒?”

    梁王还不太肯放人。

    段翎不为所动:“卑职尚有公务在身,请梁王殿下见谅。”

    梁王拿过酒一干而尽,放浪形骸地搂着美人亲了几口,招得美人娇声连连,再指向林听。

    他打趣道:“段指挥佥事真不要这个小美人?本王倒觉得小美人对段指挥佥事一见倾心,一上来就迫不及待要亲你了。”

    打趣完又要得到认可,梁王问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

    世家子弟面面相觑,这哪里是小美人一上来就迫不及待亲了,分明是梁王威胁对方,说要是没能喂酒成功便要以死谢罪。

    谁敢不从?

    他们平日里喜欢跟着梁王玩女人,唯独没他胆子那么大,会随意虐杀女子,没把人命放眼里。

    梁王以前也玩过同样的把戏,让舞姬或丫鬟去亲两袖清风的清官,一旦失败,就当着清官的面杀了对方,看清官怒发冲冠,又奈何不了他的狼狈样。

    事后,清官弹劾他,梁王也不过是被禁足几月。

    世家子弟见此,对梁王既是阿谀奉承,又是惶恐,谨言慎行的,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会被杀。

    这时他们本应出声附和梁王,投其所好说些嘲讽人的话。可段翎是何人?锦衣卫指挥佥事,当今陛下眼前的红人,权利甚大。

    锦衣卫手段一向残忍,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罪不起。

    他们不是梁王,有个当皇帝的爹。倘若得罪锦衣卫,日后被找个由头下诏狱,离死不远了。

    段翎看起来不像心狠手辣之辈,跟斯斯文文的言官似的,不说都不知道他是锦衣卫。但段翎看起来再不像锦衣卫,也是锦衣卫。

    思及此,世家子弟噤若寒蝉,不敢接梁王的话,偷看段翎。

    段翎立于灯笼之下,却逆着光,陷于阴影中,有温柔公子的神性,很容易叫人忽略他身上那套花纹繁多复杂的飞鱼服和绣春刀。

    梁王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强忍着没大发雷霆。

    被梁王拥着的美人感受到气氛不同寻常,僵着身子。他借题发挥,狠扇了她一巴掌,将人扇出血:“怎么?不愿意伺候本王。”

    美人没管有巴掌印的半张脸,连忙抱住梁王的腿,哭着求饶道:“不是的,能伺候梁王是奴家的福分,奴家怎会不愿意。”

    梁王抬腿便踢,美人滚落台阶,疼得爬不起来。

    站今安在旁边的是曾在厢房里说过想攀上梁王的舞姬,见他这般行事,不由冷汗涔涔,抖如筛糠,从此无一丁点侥幸心理。

    林听忍住想去扶美人的冲动,清楚于事无补,还会赔上自己,暴露身份,于是死死地瞪了梁王一眼,又飞快挪开。

    段翎没错过林听怒瞪梁王的眼神,她染上火气的双眼更亮。

    当意识到自己看的时间过长,段翎淡淡地偏开脸,看被衣袖与护腕遮住的手腕,上面的新伤快愈合结痂了,有若有若无的痒意。

    梁王对美人发了一通火后,稍稍地平复了情绪,面向段翎,挂上抹极虚伪的笑容:“真是让段指挥佥事见笑了。”

    段翎微微一笑,不语。

    林听眼观鼻鼻观心,想溜回舞台,不想留在这。她刚挪动脚,梁王就转身看过来了,随口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奈之下,林听微弯着腰,装得俯首帖耳:“回梁王殿下,奴唤喜银。”她用了口技,嗓音偏柔,跟林家七姑娘的没一丝相似。

    段翎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微起涟漪,望向她。

    梁王点了点头,回高座坐下。内侍毕恭毕敬上前倒酒,他没直接喝,拿起酒杯端详酒水,下三白眼透着一股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傲慢。

    但是梁王明显纵欲过度的脸让这点傲慢成了笑话。

    他像一滩烂泥瘫在椅子上:“不错,喜银这名字还挺喜庆,又带点财气,听着是个有福气的。喜银,你可想跟着段指挥佥事?”

    还有完没完了。林听敷衍道:“奴身份低微,不敢妄想。”

    段翎眨了下眼。

    梁王仿佛彻底忘记刚刚的不愉快,笑了好几声,咬下另一个美人喂来的葡萄:“此言差矣,段指挥佥事岂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林听不吭声,反正她今天办完事就走,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当耳旁风,也当他是个死的。

    梁王又笑问:“你觉得段指挥佥事长得如何?”

    “天人之姿。”

    他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眼珠子转着:“天人之姿……本王瞧着也是,你喜不喜欢段指挥佥事,本王将你赏给他可好?”

    她本能看了段翎一眼,见他唇上还有胭脂,心虚得很:“奴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亵渎段指挥佥事,梁王殿下莫要打趣奴了。”

    段翎静静地听着。

    就在此时,有人凑到梁王耳边低语,他神色忽变得凝重,敛下对锦衣卫的不敬,态度竟转好了:“段指挥佥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对梁王的态度转变感到疑惑,不约而同看向段翎。他宠辱不惊道:“自是可以的。”

    他们要移步到别处相谈,也就没舞姬什么事了。

    梁王府的管事最懂主子的心思,招了招手,让她们不用继续跳,退下便好。林听如获大赦,立刻回归舞姬队列,跟着她们回去。

    今安在逐渐放缓脚步,与她并肩同行,没开口。

    林听示意他看过来,打了个准备行动的手势,他们排在舞姬后面,没舞姬能看到她打手势。

    他也回手势:双手分开,各指一边,左指西厢房,代表自己;右指东厢房,代表她。分头行动效率高,因为他们时间不多。

    她看懂后比了个OK。

    今安在以前见过林听打这个手势,明白这是说“好的”意思,也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了。

    还没随梁王离开的段翎将林听和今安在的互动尽收眼底,然后低着眼睫,好像没看到一样。

    *

    林听几乎找遍了东厢房也没找到被梁王掳走的女子的踪迹。

    现在这边还剩下一间厢房没搜过,她当即快步过去,翻窗而入,敏捷得像条落进水里的鱼。

    此间厢房靠近梁王的寝室,布置简洁,不大,一目了然。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床榻、罗汉榻、茶桌椅子、铜镜等等皆有。

    林听上手摸有可能藏有机关的摆饰物,没收获。

    应该只是一间普通的厢房,没设机关暗室藏人,她想推开窗,原路返回,却听房外廊道似乎有人走动,握住窗沿的手一顿。

    窗对着廊道那一侧,如果外面真的有人走来,林听还跳窗出去,无疑是找死,必然被看见。

    她时刻留意着房外的声响,希望他们能快点走。

    可脚步声不远去,反而离得越来越近了,透薄的窗纸倒映出两道人影,一道修长挺拔,一道佝偻着腰背,作卑躬屈膝状。

    他们停在了房门外。

    眼见他们要推门进来,林听跑到榻前,飞快地撩开帐幔,想钻进床底,谁知床底是实心的,一点缝隙都没有,无法藏人。

    她急忙换地方,跑到衣柜前,拉开柜门的瞬间,冷不防想起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又改变主意了,折回床榻,穿着鞋就爬上去。

    垂在床榻周边的数层杏色帐幔盖住了滚进里面的林听。

    刚藏好就有人进来了,她纹丝不动躺着,只听一个内侍迈着小步到房中间,用尖细声音问:“段指挥佥事,可要奴给您更衣?”

    段指挥佥事?更衣……是来这里换掉被酒水弄脏的衣衫?梁王突然改变态度,对段翎那么贴心,二人私下是谈成了交易?

    林听牢记着他听力好,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

    内侍没得到回应,眼睛看地上,不厌其烦地重复问:“段指挥佥事,可要奴给您更衣?”

    段翎没架子道:“不用了,把衣服放下便好。”

    “是。奴在外边守着,段指挥佥事有事唤一声。”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新衣衫放下,又迈着小步出去,关上门,守在门外。

    内侍出去后,房内落针可闻,林听能听到腰间蹀躞带扣子被解开的咔哒声,还有衣衫摩挲声。

    她躺藏在一堆被褥里,闷出一身汗,难受至极。

    汗容易引发痒,林听感觉被汗滴流过的地方像被蚊子叮了下,想伸手去挠,理智告诉她不可以,为分散注意力,眼神乱飘。

    眼神飘着飘着飘到了帐幔,能模糊地看见段翎。

    他站在罗汉榻前,衣衫半褪,肩颈、腰身的轮廓妍丽,薄肌匀称,线条流畅,色泽如好玉。

    因为林听喂酒时按过段翎后颈,五指不小心插进他发间,弄乱了发冠,需要重新束发,所以他取下了黑色官帽,又把头发解开。

    此刻漆黑长发落到段翎腰际,晃来晃去,很是迷人眼。

    林听乍看到这个画面,匆匆闭了闭眼,老天作证,她不是故意偷偷藏起来看段翎换衣服的。

    她无声地转动着脖子,正面朝上,改为看床顶。

    这间厢房大概是很久没人进来过了,床顶居然有一只黑色的大蜘蛛,它有她巴掌大,林听顿时头皮发麻,却换不了地方。

    更可怕的是,这只大蜘蛛动了,八条带毛的细腿攀着帐幔,缓缓爬动,身子偶尔一晃,像细腿支撑不住了,有要掉下来的嫌疑。

    她有种吾命休矣的感觉。

    大蜘蛛坚持不懈地爬着,也不知要爬去哪儿,林听不想看着它,但又不得不盯紧,防止大蜘蛛蓦地掉下来或爬到她身上。

    没多久,林听悬着的心死了,大蜘蛛终于体力不支,直线掉下来,正中她的脸,腿还在蠕动,林听一抖,下意识抓住它扔出去。

    与此同时,衣衫摩挲声音消失了,安静得可怕。

    林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侧头看向帐幔,然后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一张精致的脸。

    刹那间,她心跳骤停,手抓紧身下被褥,怔怔跟段翎对上眼,流淌过皮肤的冷汗渗入骨缝里。

    “段……指挥佥事。”林听很快回过神,掀开被褥爬出来。

    林听没喊段大人,还跟着梁王唤段翎的方式,毕竟目前的身份是舞姬,而不是叫他“段大人”叫习惯了的林家七姑娘林听。

    她始终记得今日的身份。

    段翎的手还握住帐幔,看着还戴着面纱的林听从榻上坐起,顺着被他撩起的帐幔间隙出来。

    他好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以平静的面目应对,直视着她的双眼,薄唇轻启:“是你?”

    林听撒谎道:“奴第一次来梁王府,不认得路,误闯进此处。本想离去的,但段指挥佥事您来了,奴怕受责罚,这才躲起来。”

    段翎:“是么。”

    她低着头,唯恐他认出自己:“不敢欺瞒段指挥佥事。”又补一句,“奴刚刚什么也没看到。”就看到一点,四舍五入等于无。

    他只穿好了衣衫,长发未束,官帽还在罗汉榻上,几缕头发垂在身前,给人文文弱弱的错觉,唇红面白,容色极具迷惑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喜银。是梁王府里养的舞姬,还是府外的?”段翎似心不在焉问。

    “您没记错,我就叫喜银。是王府外的舞姬。”

    林听怕段翎记恨自己强亲了他,又道:“方才在席上冒犯了段指挥佥事,奴深感歉意。”

    她想挤出几滴眼泪来演戏,奈何挤不出来,只好令声音听起来悲惨些:“梁王殿下言出必行,他说会杀了奴就一定会杀了奴,要是奴没能喂您喝酒,只怕难逃一死。”

    段翎松开帐幔,拢起长发,慢条斯理道:“所以呢。”

    “所以奴才壮着胆子喂您喝酒,冒犯了您。”林听省略去用嘴这个词,诚恳道,“还望段指挥佥事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奴。”

    他束好发,却没立刻拿起官帽戴上,而是先取护腕戴上,单手系好带子,没看她,嗓音低柔:“你觉得我会因此杀了你?”

    林听先将他架得高高:“段指挥佥事当然不会是这种人。”

    段翎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眉眼渐染愉悦:“你很了解我,怎么就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直觉。”

    他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轻声细语:“不过,此事确实错不在你,毕竟是梁王殿下的命令,你一个小小舞姬又能如何反抗呢。”

    林听的头越垂越低,不想再跟他对上眼,防止自己的情绪从眼底泄露:“段指挥佥事仁慈。”

    段翎拎起官帽,话锋一转:“你是府外哪里的舞姬?”

    林听:“暗香楼。”

    “暗香楼在京城何处?”

    她不假思索:“北街右侧,旁边有家叫‘极乐’的酒肆。”全是林听瞎编的,反正他们现在都在梁王府,他想查也得等离开了。

    段翎目光游移在林听脸上,像是能透过薄纱,看到她底下真容:“你当舞姬多少年了?”

    “五年了。”

    “五年,时间也不短了,可姑娘你的舞技为何……”他戛然而止,很贴心地给她留了面子。

    锦衣卫刚进梁王府后院时,她们那些舞姬还在跳舞,因为没梁王命令是不能随随便便停的。

    “奴素来蠢笨。”

    居然嫌弃她舞技不好?恶补一晚上得来的舞技肯定比不上专业的,但也勉勉强强能看吧,这样算来,她跳舞天赋还蛮高的。

    可居然被嫌弃了。林听在心里蛐蛐他:我跳得不好,你看我干什么,看旁人跳不就好了。

    段翎:“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人各有所长。”

    “段指挥佥事说的是。”林听顺着他,“倘若段指挥佥事没什么事,那奴先行告退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越过段翎,朝窗走去:“我还是翻窗出去吧,外面还站着梁王府的人,他看见我,可能会跟管事的说,到时我就要受罚了。”

    段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唤道:“林七姑娘。”

    林听刚碰上窗,听到这声“林七姑娘”,差点踉跄了下,装作没听见,继续翻自己的窗。

    “林七姑娘。”

    身后又传来一声,林听推开窗就要出去,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扣住了窗沿,没让她出去。

    “林七姑娘。”这是第三声了。说明段翎认定她是林听。

    林听脑袋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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