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驰入上林苑, 在寝殿面前下马,使者捧着那道至关紧要的奏章奔入殿中,只匆匆与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两句, 就快步拾阶而上,在御榻前伏了上去, 双手犹自高举。
他喘气道:“大家!奏章来了!太中大夫穆氏的奏章来了!”
天子斜倚在御榻上, 细读一份边军防秋的竹筒;听到心腹喘息连连, 不由诧异一望:
“一份奏章而已, 你慌什么?”
被派去宣旨的侍中侍郎都是有真功夫的。在短短的一瞬息停顿里, 使者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再次匍匐了下去。面对皇帝的垂询,使者毫无迟疑, 将方士的话稍作归纳,简洁明了的总结出了重点:
“穆氏方士说, 此物得之天上, 不可沾染俗气;他还说,此物可以治疗‘某些病症’。”
“某些病症”上又被格外加了重音。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因为拈着笔的大汉天子已经本能地抬起头来, 笔直望向了使者高高捧着的那一卷密封的绢帛;而侍奉在侧的中常侍亦迅速走近, 悄无声息取走绢帛,双手捧给坐直了的至尊——旁边的宦官还想递上金刀子, 但皇帝已经一把扯下了密封的竹签, 一目十行扫了过去。
仅仅看上一眼, 皇帝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的心腹所转述的玄妙事迹绝非虚妄。因为绢帛上字迹自然的褪色痕迹是伪装不出来的, 更何况,就在他的亲眼目睹下, 绢帛上的几行小字也渐渐褪去了殷红的颜色,只不过速度要慢得多而已。
当然啦,对于任何一个粗通高中化学的正常人来说,这点小套路都是不足为奇的。所谓颜色变化的奇迹,左不过是往墨水中加入了活泼的催化剂,接触氧气之后迅速氧化掉了显色分子;而为了控制褪色的速度,这种催化剂多半又是易于挥发的——时间一长反应物挥发殆尽,褪色的速度当然也就慢了下来。
——这只是非常简单、非常无聊的延时反应而已;翻一翻教科书的课后补充题目就能完成。
不过,对于理科水平尚处于胎教肄业的当今天子来说,这一套小花招当然就非常神奇、非常玄妙、非常能打动心弦了。所以,他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使者转述的话,就像先前轻而易举的相信了李少君和诸位方士一样。
不仅如此,皇帝还自行脑补,自动为方士的理论完善了最后的细节——依照使者先前的叙述,绢帛上的字迹褪色是很迅速的;那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中,变色的速度就一下子慢了下来呢?所谓“不可沾染俗气”,使者宦官都是俗人,过手后难免会有凡尘的粗浊侵扰;但他这种真命所成、天数所钟、蒙获气运垂青的天子,当然就不在警告约束之内;属于尘世中唯一而特殊的例外。
——朕躬,有德啊!
天子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欣欣然自得了片刻;随后轻轻抬手一挥——既然这奇物只能容忍他这有德有运的真命天子展卷阅读,其余的俗物当然就不好干涉这至尊与天命独自往来的珍贵时刻了。使者与宦官早有准备,看到手势后立刻行礼后退,绝无迟疑;但皇帝思索片刻,很快再挥了挥手,于是把守在门外的侍从也退出了殿外,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密室。
闲人退散,天子迫不及待抖开了绢帛,扑面而来的却不并是熟悉的墨水气息,而是某种神秘而幽微的香味——有机化合物总是要涉及到醛和酮,稀释之后都是会有点气味的;不过,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却极大地勾起了至尊的兴趣,于是他愉快展卷,从头细读了下去。
一如先前的预料,这穆姓方士的文风和他本人一样的粗暴直接;这封奏章根本没有搞什么文绉绉的迂回,一上手就对董仲舒的意见放了大招,称对方搞的那一套天象论调简直是“悖谬狂乱”、“诽谤先圣”;先痛痛快快怒喷一场,再从头做文本分析——董博士是拿《春秋》搞的论证,而穆氏的奏表条分缕析,一一指出,董仲舒的所谓“论据”,不过是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甚至干脆就是编造的孔子语录。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学术界来说,“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编造语录”,大概是所有著书立说者都难以避免的过失,所谓时代局限的必然之恶——秦汉流传于市面的书籍实在是太少、太珍贵了,绝大多数儒生都没有那个条件博览群书、逐一比对;在引用经典时多半是纯靠记忆硬记硬背,有所失误在所难免。至于辩论辩急眼了干脆自己编一本经典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很罕见。
不过,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虽然高层学术圈懂的都懂,知道为了论点编造论据是业界常态。但这种秘密一旦被公然揭破,那肯定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风波——更不必说,这穆姓方士毫无忌讳,居然在文中直接点了各个大儒的名字,质疑他们编造论据扭曲事实这一套,卑劣可鄙,“迹近杂窃”!
——天爷呀,这不等于直接骂儒生都是文盲吗?
皇帝读到此处,都不由微微一愣,随后直起了后背——这动作纯粹是出于生理本能,是大汉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敬意:大汉的儒生可不是后世唯唯诺诺的废物,被刺激狠了是真敢拔出剑来血溅五步;而对汉儒的种种刺激中,指着他们鼻子骂伪造骂剽窃骂扭曲事实,绝对是效力最强、威力最猛、后果也最难控制的那一种。
这人这么猛的吗?
说实话,这篇奏章实在是大大超出了至尊预期。在最初的谋算里,他还一直担心自己精心挑中的小小方士胆子太小见识太少,不敢明刀明枪和儒生正面对冲,搞不好会损伤制衡的效力;但现在看来,这哪里还需要他再搞什么“制衡”呢?这篇文章能直接呈递上来,那和公开在儒生脸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天子在朝政中搞制衡搞挑拨,一般也就是拉偏架吹歪风,靠反串和渗透挑动挑动双方的火气,推动两派势力彼此斗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作坊野路子下料猛、效力大,只需真心诚意一次表演,就能轻易达到串子反串几十年都梦想不到的境界。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的表态,皇帝大感敬佩(太有勇气了!)之余,也生出了极大的喜悦——这姓穆的方士能毫不犹豫对董仲舒发起冲锋,那说明他的制衡之策就已经成功了大半。揭短之仇不共戴天,既然方士敢公开打脸儒家的精神领袖,那儒生的反击也必将激烈强硬、无穷无尽,战斗到大道磨灭为止。
这样的抗衡当然是很不体面、很难看的,但对于已经隐隐生出忌惮的皇帝而言,给儒家上上强度却也没什么不妥——很可能还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有鉴于此,他甚至展开帛书,从头再欣赏这一篇讨伐董仲舒的行文,充分享受隔岸观火的乐趣:
【五花八门,迹近杂窃】——儒生那一套纯粹是剪切史料、扭曲原意!
【想象丰富、蔚为大观】——儒生找不到史料就靠想象力自己编,“以今度之,想当然尔”!
【治学如此,宁不惭先圣之德?】——你们这么搞学问,对得起孔夫子他老人家吗?XXX,退钱!
——好啊,好啊!撕得好,撕得妙,再撕响些!
火烧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不用惊慌?答案是烧在别人家房头的时候最不惊慌。皇帝兴致勃勃的欣赏这些辛辣刻毒的讽刺,越看越觉得快乐,越看越觉得顺眼,吃瓜的喜悦,真是油然而生,不可自抑。
说实话,虽然借用了公羊派大复仇、大一统的理论,但皇帝与董仲舒等儒宗始终只能算是合作关系;尤其是在儒生公然宣扬“罢黜百家”,意图垄断朝廷进身之阶之后,这种关系就尤为紧张且暧昧了起来。
虽然因为朝政上的种种顾忌,皇帝尚且不愿意与儒家公开翻脸。但看着自己挑选的嘴替帮自己尽情发挥,那也不也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情吗?
嘴替有可能喷得狠了点,但嘴替喷得太狠又不太可能。皇帝用人用的就是一个狠字,喷得越多越不讲体面,反而越能提升自己的价值——事实上,在逐一领略过奏章的辛辣攻击之后,天子已经默默调高了穆姓方士在自己心中的排位,决定将他列为第一等级的工具人。不要小看这第一等级的工具人,公孙弘、张汤、董仲舒基本也就只在这个位置了。在这一等级以上的,而今大抵只有长平侯卫青——那当然是很难达到的,所以穆姓方士也久该知足了。
带着这样愉快而满足的心情,天子抖开了下一页绢帛:
【……唯其所言不足未训,而委婉曲折,从旁譬喻,匡正疏失,居心亦实有可谅之处。第矫言虚饰,不可谓之正大】
——董博士的天象论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但胡说八道也是情有可原,是委婉曲折的在纠正朝廷的失误,用心还是好的。
皇帝:????
“匡正疏失”?这个转折不大对啊!
他抖了抖绢帛,直接看到了下面一大段文字:
【臣以布衣擢至青云,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儒生们委婉曲折,阴阳怪气,只会在关键问题绕来绕去,乱打哑谜,多么的没有意思!看老子直言上书,直接给你们开个大!
【今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天下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当此阽危之时,宁可以兴土木为念耶?】
——今年年成不好,盗贼炽盛,天下百姓的日子本来就很艰难了;这样危在眉睫的关口,能够大兴土木,浪费民力吗?皇帝纯粹就是在乱搞嘛!
【……今进言者或曰:天下已安已治,可娱声色;然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能止,非大清明世界也!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昧没本心,逢君之恶,其罪何如?】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天下已经太平安定,可以享受享受了;但以现在危在旦夕的局势,公然鼓吹这样奢靡浪费的做派,都可以算是贼臣。什么,你说是皇帝暗示他们鼓吹的?那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贼!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昧没本心,逢君之恶”!皇帝乱搞,大臣乱干;皇帝的本意本就不好,下面执行的就更坏了——陛下,“残贼公行,莫之能止”啊,你就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至尊猜错了,至尊也料错了。穆姓方士之所以怒喷董仲舒,不是因为他反对董博士的进言而支持皇帝修宫殿修台阁;实际上,他是觉得董仲舒的言论太软弱,太含蓄,也太无用了——畏畏缩缩,口齿不清,只会绕着关键问题说片汤话,宁愿扭曲圣人的本意也不敢直言揭穿朝政的过失,这是一个儒生应该做的吗?!
你太保守了,保守到近乎于无用的地步;这样无用的言论,说了又有什么用?既然要上书要进言,那当然要放大招!
事实证明,野火烧到别人房子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但蔓延到自己头上就很难无所谓了。皇帝先前看穆姓方士喷儒生看得很爽,觉得各种阴阳怪气真是神来之笔,非常能说出自己的心声;但等到对方喷到自己的头上,才晓得这样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刻薄之至,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上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陛下,我觉得您大兴土木挥霍无度的举止简直和暴秦差不多了,都是独夫的水平。您和暴秦搞这种一比一的复刻,下去之后怎么见列祖列宗啊?
——陛下,您这个搞法,我觉得药丸呀!
——欺天了!!!
在看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时,皇帝终于彻底绷不住了。他呼呼喘气,下意识向下一抓,将老大一卷绢帛拼力攥得死紧,仿佛是要从字里行间榨出方士的血液来;但很快,很快,天子又迅速抖开绢帛,瞠目盯着那些万恶的殷红字迹,狂怒地上下扫视,寻觅叛逆的踪迹,而越看越受刺激,那热血直冲脑门,撞得耳膜都在砰砰的响:
——反了!反了!
当然,虽尔愤怒不可遏制,但大汉天子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物。作为老登中的老登,封建帝王的佼佼者,热血上头的狂暴仅仅持续了片刻,迅速就切换为了怒火中阴狠而老辣的考量,大脑在高热中急速运转:
是谁指使?是谁教唆?是谁暗地操作,将这样的叛逆推到了台前?
没错,满朝上下对天子行止不满的官员其实不少。但这么多年以来圣上我行我素,丞相不敢反对,九卿不敢反对,连大儒董仲舒都不敢直说;到底是谁给了这小小方士熊心豹子胆,敢在老虎的屁股上扎刺?
这样激愤的思索仅仅只有一刹,天子很快丢开了帛书,要高声呼唤侍卫入内——无论对方是什么用意,都要将那方士尽快扣押入诏狱严加审讯,才能掌握最大的主动权。
不过,当他推开几案,正欲开口怒喝,却忽觉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喉咙微微一麻,居然再说不出话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子心中剧震,下意识想要挣扎着起身;但双腿发软发木,无法着力,竟然向后仰倒在了软榻上。他刚要滚下软榻,却听左近吱呀一声轻响,供宫人进出的小门竟被从外推开,冒出了一个人头。
人头左右环视一圈,穿着宦官服饰的穆姓方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只往殿中瞥上一眼,就扶着墙壁呼哧喘气。
“上林苑——上林苑也太大了!何况还是跑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在打颤:“还好,还好,总算是赶在了药效发作之前……”
虽然精心筹备,推敲再三,但穆祺与刘先生筹谋的计划其实相当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他们事先在绢帛上浸入了能够麻痹肌肉的药物,又在字迹上玩弄了一点遇空气后褪色的小把戏;只要天子摒除了闲人独自打开绢帛,这些药物就会在空气中自动挥发,短暂地影响喉部肌肉及运动神经的功能,制造出一个无声无息的“密室”,为后续的动作腾出时间。
当然,计划具体执行起来,肯定还要考虑更多的细节。刘先生事先反复推敲,精密计算了侍卫的换班规律,找到了入侵宫殿的捷径;穆祺则有意修改了奏章用词,将文章改得更为极端、更为激烈,能使阅读者怒气上头、血液循环加速,最大限度发挥药物效用,尽力争取到最多的时间。不过,仅仅一点药物商不足以麻痹整个宫殿安保的,被严重刺激的天子,很可能会做出极为猛烈的反应——
在亲眼目睹方士的面孔后,至尊的脸骤然扭曲了;他拼力喘息,虽然依旧无法出声叫喊,却猛地抓住了几案上的砚台,抬手向下一掷!
当啷!
碎裂声震动内外,守在殿外的侍卫马上就有了动静。但还未等外面出声询问,天子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冷漠地、平静地、与自己几乎毫无分别的声音:
“不关你们的事,就在外面等着,不许进来。”
门外的响动立刻停止了,侍卫们毫无疑心的接受了这道命令。而站在宫殿阴影深处的某个身形终于向前一步,摘下了挡在脸上的兜帽。
——那是一张与天子一模一样的脸。
软倒在地的至尊霍然睁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匪夷所思地荒诞梦境,亦或是术士蓄意施展的恐怖巫蛊之中——但被恐怖巫蛊召唤出来的傀儡却并没有露出狰狞的面容,他只是向前两步,用那张毫无差别的脸看了皇帝一眼:
“他怎么了?”
“暂时的麻痹而已。”那个穆姓方士平静道:“仅仅只是呼吸摄入,药物效果不会维持太久,很快就能恢复行动能力。”
那个傀儡点一点头:“那么,还是要尽快解决防卫的问题。”
他从怀中摸了一摸,取出了一张素色的绢帛。绢帛上墨色淋漓,笔迹与天子绝无差别,隐约可以看出调兵的字样。此人将绢帛随手一递,左近的阴影中又走出了一个男子,同样摘下了兜帽接过绢帛,而兜帽下——兜帽下则是又一张熟悉到可怕的脸——
“霍去病?!”天子双目圆睁,惊骇愤怒不可名状,以至于喉咙居然短暂的冲开了药物封锁,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去病,还有你吗!”
声音嘶哑干裂,宛如枭鸟啼鸣;冠军侯指尖微颤,手臂居然僵在了半地
“‘去病’?”穆祺大为惊异,啧啧称奇:“到了这个时候,居然都还不愿意斥责霍将军为逆贼吗?冠军侯,看来皇帝陛下真的很喜欢你啊!”
冠军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低下了头,躲避软榻上天子的目光,面色僵硬木讷之至,大概平生所受的种种折磨,无过于此时此刻;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霍将军什么。在这场癫狂而匪夷所思的计划中,起主导作用的有且只有穆祺和皇帝这两个疯批魔怔人(虽然不想这么指责自己的君主,但这套操作能是正常人搞得出来的吗?);团队中唯二的两个正常人基本是全程懵逼,被发癫的魔怔人一路带着狂奔,稀里糊涂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这么说吧,卫、霍两位是在行动开始前两个时辰才知道今天皇帝要对“自己”下手的;仓促间被赶鸭子上架,你让人家怎么做心理准备?
不过,即使在这样紧张尴尬到近乎爆炸的局面下,穆先生仍然不打算放过惟二正常人;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霍将军那张紧绷得快要裂掉的脸,莞尔露出了微笑:
“既然当外甥的都已经见面了,做舅舅的怎么能躲着不见人呢?——亮个相吧,卫将军!”
天子:????!!
在天子目眦欲裂的瞪视中,同样隐身在屏风阴影之后的卫将军不情不愿地向前迈了一步,露出了被小心遮挡的脸。
刹那之间,皇帝的呼吸都止住了。
……政斗、权谋、忠奸,数十年的知遇与恩怨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情绪积累与冲突的强度,比最猛烈的烈酒都更为醇厚激亢,也无怪乎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不约而同,总是喜欢在背叛与阴谋上大做文章呢。
雄才大略的独裁者被亲近的心腹背刺,权力与恩义在阴谋中绞缠为复杂的漩涡——此事在罗马凯撒列传中亦有记载;只能说古今东西的政治,基础逻辑上总是大差不差,很难分出什么新意。
不过很可惜,虽然外人(穆祺:微笑。)吃瓜吃得很有兴趣,但当事人却显然很难在这样激烈的冲突中表现出豁达——尤其是当刘先生看到自己的两位大将军躲躲闪闪,神色局促,竟尔不敢与软榻上瘫软的天子对视时,某种油然而生的郁闷与愤怒,也就实在难以压制了。
没错,那是另一个“自己”,但就算亲近大臣忌惮躲避的是另一个“自己”,依然能让刘先生生出仿佛被ntr的痛苦!
“……出去宣旨吧。”他冷冷开口,打破了这尴尬到凝滞的沉默:“先把卫队调走,以防万一。”
守卫宫殿的期门虎贲郎算是王朝最后也是最大的屏障,管理的规制一向极为严苛。在皇权体系正常运转的时代,虎贲郎的力量是内外一切集团绝对的禁区,在历代磨砺与训练之后,禁卫已经更接近于机械执行命令的工具,基本泯灭了自我的政治意志;他们唯一的选择,只有不打折扣的执行皇帝的每一道诏令,无论这道诏令有多么的离谱、荒诞、不可思议。
以常规而论,这种防线是非常坚强、可靠、牢固的,足以抵挡一切势力对皇权的觊觎;但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恶性bug爆发之时,这套体系的弊端也就暴露出来了——虎贲郎会执行天子的每一道命令,所以当天子最信任的新贵出面,向他们传达御笔亲书的调兵诏令时,不管心中有多少的疑虑困惑,禁军都会坚决执行命令,甚至不会多嘴问上一句。
霍去病去而复返,门外立刻传出了铿锵的铠甲撞击声。这是禁军奉命在卸兵换防,逐次离开殿门;依照刘先生事先的估计,换防时殿阁外会出现两刻钟左右的空档,在这两刻钟里,上林苑的核心将处于绝对的无防备状态,足够他们完成所有的计划。
等到最后一批侍卫的脚步声远去,刘先生扬一扬头,示意穆祺上前捆住天子的手脚——药物的效力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总不能失效后让天子跑来跑去地四处咆哮,把场面闹得太过难看。
“小心。”他提醒道:“‘他’右手衣袖上一般绑着一把小刀,是赵国徐夫人所铸的匕首,非常锋利。”
“徐夫人匕首,荆轲用的那一把?”穆祺有些吃惊:“以试人,无不立死者?”
你把这种玩意儿藏在袖子里?
“没有那么厉害,就是锋利罢了。”刘先生道:“事实上,‘他’收藏这把匕首,也不过是好玩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听到这句话,瘫软了许久的天子终于有了动静。他竭力仰起头来,以一种恐怖的眼神瞪视着那张熟悉到可怕的脸。
“你到底是谁?”他嘶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先生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当然知道了。”他曼声说出了那句筹谋了很久的话:“因为我就是‘你’呀。”
一语既出,满殿寂静;瘫软在御榻上的天子神色茫然,仿佛是听到了完全不可理喻的神秘咒语,或者陷入了什么神经质的疯批梦境之中……‘我就是你’?——这是什么小众的表达方式吗?这些字怎么能组成一句话呢?
刘先生根本不在乎皇帝的反应,他漫步向前,借着这个由头展开话题,三言两语解释了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他显然没干过什么耐心解答的差事,所以整套话术搞得既直接又粗暴,三下五除二就将所有概念全部抛了出去,从头到尾一阵乱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吸收、好不好理解。于是,天子听着他长篇大论,神色亦随之改变,由茫然无措而渐渐转为惊骇震动,乃至于接近畏惧的表情:
完了,这是遇到会法术的疯子了!
这种表情如此之鲜明显豁,以至于冷眼旁观的穆祺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同情——说实话,一个全无经验的古人被麻翻在地,只能瘫软着听幕后黑手大讲什么地府、穿越、系统,“重新来过”之类莫名其妙的疯话,那种场景确实怎么想怎么诡异,怎么想怎么让人破防。尤其是刘先生看着还格外傲慢、散淡,相当的不靠谱……
谁能信任这样的人物呢?哪怕他顶着“自己”的脸?
总之,在刘先生简单解释完基础设定之后,天子足足愣了两三分钟。他似乎是在费力的运转大脑,试图将这一堆疯话拉入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如此寂静片刻,天子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牢牢盯向了穆祺。他嘶哑着开口:
“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们?现在,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毫无疑问,在反复思索无果之后,皇帝决定放弃思考,而转为回归到自己最熟悉也是最擅长的路线上——相比起那堆疯疯癫癫不知所云的疯话,还是权谋诡计更让他得心应手、从容自信。
穆祺愣了一愣:“没有人指使,我们是穿越过来解决问题的……”
天子自动忽略了那什么“穿越”之类的屁话,他主动放柔了声音,试图软化态度,说服对手:
“不要怕,只要你们说出背后指使,那朕指高皇帝长陵为誓,一定不会追究你们。你们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穆祺尚未开口,刘先生已经不耐烦了:“你听不懂吗?‘没有人指使’!再说,又有谁能把手脚做到这个地步?你也该动脑子想一想!”
天子还是没有理他:“谁指使的你们?谁——谁能对禁中的布置这么熟悉,对朕的起居这么熟悉?难道——难道是淮南王透露的消息?”
“刘安没有那个脑子。”刘先生道:“再说,我已经明确解释过了,我之所以对禁军的防卫这么熟悉,是因为我就是‘你’。”
“对禁军的防卫很熟悉……”皇帝费力喘气,抵御残余药物的效力:“是——是丞相叛乱?薛泽,薛泽……”
“薛泽没有这个胆子。”刘先生翻了个白眼:“况且,就算是薛泽叛乱,也不可能连你藏匕首的位置都知道吧?你怎么就不信呢?”
天子稍稍沉默:
“薛泽确实不可能知道——那是中常侍泄的密?”
“中常侍能知道什么秘密?”刘先生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冷笑一声:“你这一回在上林苑生病,一半是因为风寒,一半是因为牙疼;但牙疼是你熬夜吃冰饮自己整出来的病,因为是享乐无度,所以不好对外面说——这也是中常侍能知道的吗?”
天子沉默的更久了:
“……所以送消息的是后宫嫔妃?”
刘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了。时间宝贵之至,根本不能浪费在这样的闲扯上,他直接爆发:
“还在这里强辩!你左边屁股缝里有个不大的黑痣,夏天经常发痒,这个秘密谁能泄漏?!”
穆祺:…………啊?!
在毅然放了这个绝招之后,大殿里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两位大将军战战兢兢挤在门边的屏风旁,大概恨不得自己能就地晕厥过去,远离这恐怖之至的修罗场;就连穆祺——就连穆祺都目瞪口呆,一时作声不得。只有放完大招的刘先生依旧浑若无事,随手拖过来一个小几,一屁股坐了上去。
“别搭理他。”他告诉三位同伙:“他已经完全明白情况了,只不过死鸭子嘴硬而已。”
穆祺:???!!
躺在软榻上的皇帝哼了一声,再次抬起头来,脸上的惊惧麻木已经消失无踪,目光灼灼发亮:
“你真是地府里的另一个‘我’?”
“当然。”
“那所谓长生之术,看来依旧是幻梦一场了?”
“废话。”
皇帝稍稍怔了片刻,又冷冷道:
“阴阳异途,死生各不相属,你特意从两千年后‘穿越’回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当然是满足自己的野心。”刘先生曼声道:“以及纠正以往的错误。”
“什么错误?”
刘先生没有立刻接话,可能是还想着该怎么委婉掩饰,曲笔道来;但穆祺旁观已久,却绝不会放任他随口狡辩:
“大致来说,就是陛下晚年发疯,因为怀疑被巫蛊诅咒,大开杀戒的故事。史家称之为‘巫蛊之祸’。”他从容道:“巫蛊之祸牵连数万人,其中包括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两位公主、一位丞相,牵涉其中的列侯显贵更是不计其数;最后太子因不堪受辱而叛乱,禁军于长安短兵相接,死伤无算,血流入沟中,火七日不灭。祸乱余波,牵连足有数十年之久。”
天子:…………
天子茫然地左右环视,目光本能扫过缩在角落里的两位大将军。而卫青霍去病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转过了头——即使经历数千年的消磨,巫蛊之祸仍然是君臣间至为难堪的一道伤疤,轻易不能触及;所以思前想后,亦然只能相当无言。
大汉皇帝的嘴唇微微颤抖了片刻,又看向全程安静吃瓜的穆某人。
“这人又是谁?”
“这是我们在‘现代’的东道主,穆祺穆先生。”被揭了老底的刘先生漠然介绍:“多亏了穆先生的帮助,我们才能穿越到此时此刻,完成共同的心愿。”
“共同的心愿?”天子赫赫冷笑:“什么心愿?怎么,你们两个谈笑风生,就把朕的权力瓜分殆尽了?朕算是什么,被你们随意玩弄的活傀儡么?”
“话不能这么说。”刘先生淡淡道:“好吧我确实很想把你搞成傀儡,但毕竟要顾及现实……总的来说,我们既然愿意和你谈谈,当然是有共同的利益要分享。只要你愿意合作,收益同样无可计算。”
虽然口口声声要“换人”,但碍于管理局的严苛规定,实际执行中却最好不要弄得过于酷烈极端,否则吃不了兜着走,两人好不好都要遭重。所以宫变团队事先百般计算,认为最划算、最合适的方式,还是要尝试逼迫皇帝乖乖就范,双方能达成一个比较稳定的合作——当然,如果至尊始终不就范,他们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摆布对方;只不过某些过于激烈狂躁的办法,只能在万不得已时使用而已。
倒在软榻上的至尊眯起了眼睛:“收益?朕已经是天子了,还能有什么收益?”
“第一,我们可以让你同样穿越到那所谓的‘现代世界’去,享受丰裕充沛的物质生活,增长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见识;就算有些小病大病,也能轻易治好,比方士更为灵验、更为方便——你应该见识过这种医术了。”
至尊的脸有些扭曲。显然,比起什么效应如神的医术,令他印象至为深刻的反而是其他的东西……比如所谓的“肾虚”。
“穿越到‘现代世界’。”他冷冷道:“顺便被你们软禁起来,是吧?”
“第二,我们可以给予你力量,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力量。”刘先生没有搭理“自己”的讥讽:“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足以平山填海,足以翻天覆地,足以满足你最狂妄、最庞大、最不可示人的妄想——有了这种力量,你什么都可以尝试,什么都可以做到。”
“什么是天子?能做成想做事情的人才是天子。被外力与现实束缚,连自身意志都无法达成的皇帝,和无能为力的囚徒又有什么区别?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的嘴角抽搐了:“……你还想用力量诱惑朕?”
“怎么,难道你没有被力量诱惑过么?”刘先生放轻了声音:“难道你从没有心怀不甘,远眺过疆域外不服王化的跳梁小丑?匈奴凶暴,朝鲜不驯,西南夷阳奉阴违;寇边的蛮夷无穷无尽,永远不能殄灭,内外的掣肘那么多那么可恶,让人倦怠而又厌烦……每每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你没有心生狂念,渴望过所向披靡、横扫一切,足以改变秩序的力量?”
他停了一停,声音愈转柔和,循循善诱,耐心解释:
“前年对匈的战争耗时数月、糜费无算,千辛万苦才拿下了河套。如果用这个成本计算,即使你穷尽一生,又能开辟多少疆域?匈奴的焉支山富饶而又肥美,朝鲜的辽东平原据天下之咽喉,遥远的西域汇集万国之财源……这么多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辽阔这么广袤的疆土,难道你真能弃如敝屣,不生出一点点遗憾的欲念?”
“——毕竟,江山如此多娇啊。”
穆祺眯了眯眼,回头看向循循善诱的刘先生。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刘先生的诱惑非常直白、非常显豁,但在只有诱惑足够大足够强,那再粗浅的表白也会变得不可抵挡。当注视着千万里江山那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策马奔驰于浩荡北国与浩荡中原,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能抵挡这致命的引诱,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压上,全力做此乾坤一掷呢?
如今,可以获取江山社稷的无上伟力就乘放于前,难道真能抵挡毕生孜孜以求的诱惑,置此锦绣前景于不顾么?多么——多么可惜啊!
皇帝的目光有些游移了。
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引诱下,天子依然保持了理智。他沉默片刻,语气略无动摇:
“空口白牙,不足为凭。就算与你们合作,双方也根本没有信任可言。这样的盟约,有何意义?”
“信任不信任,都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刘先生悠然道:“项羽覆灭之前,高皇帝为什么可以与诸侯王联手同心,绝无疑猜?因为彼此有共同的利益,彼此也都有制对方于死地的手段。互相弹压,互相妥协,反而能够维持平衡。以如今的形势,我们拥有巨大的力量,当然可以随时致‘你’于死地,但你左右权衡,也不是没有反制的办法。平衡还是可以维系的。”
天子冷冷道:“朕有什么反制的办法?”
“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刘先生道:“只要你一头撞死,那就是所谓的‘恶性错误’,算是我们严重违背了那什么‘系统’的规则,肯定会遭遇极为严厉的处置。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天子:…………
皇帝愕然不语,实在吃不准那个死鬼“自己”是在发疯还是在说真话。于是干脆望向缩在一边的卫青霍去病。这两位将军彷徨片刻,被逼无奈,只能顶着至尊诧异之极的目光,小心点了点头。
皇帝:……行吧。
他思索片刻,又道:“就算如此,那位穆——穆祺,又是为什么要与你们合作?他不是什么‘现代人’吗?按照你的论调,他应该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松完成自己的欲求。”
愿意主动关心对方的欲求,说明皇帝态度转软,已经开始思考那些妖娆动人的诱惑了。刘先生微微而笑,心情大好。
“现代世界的力量不是什么神秘方术,而是复杂高明的技术。”他曼声开口,现学现卖,炫耀自己刚刚学到的知识:“这些技术需要大量的物质基础——广袤肥沃的土地、品种繁多的矿石、充沛优质的劳动力;没有这些物质基础,穆先生也不过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凡人而已。他必须与我们合作,才能兑现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解放出真正的力量,完成心愿。”
他笑吟吟转过头去:
“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呢,穆先生?”
穆祺:“……陛下真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我自愧不如。”
“承蒙夸奖,不胜惶恐之至啊。”刘先生欣然道:“开诚布公,略无隐瞒——怎么样,我们够有诚意了吧?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合约可以经过那什么‘系统’公证,反有触犯,必遭重谴。”
皇帝: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
他瞪了“自己”片刻,眼见对方洋洋自得,略无改悔的迹象,终于慢慢开口:
“你们说自己很有力量,可以翻山倒海,可以随时致人于死地。那么,朕要先看看你们的力量——这应该也算‘开诚布公’的范畴之中吧?”
“当然可以。”刘先生微笑道:“事先验货是个谨慎认真的好习惯,值得表扬,值得夸奖……那么,就有劳穆先生了?”
穆祺哼了一声,在宽大的衣袖中掏了一掏,摸出一个小型投影仪来:
“麻烦两位将军挪一挪屏风。”他道:“这东西在白天效果可能不会太好,需要挡住光线才能看。”
第24章
应该说, 没有人能比刘彻刘先生更懂自己。早在提前推演全盘计划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另一个“自己”可能整出的幺蛾子,所以让几人提前备好了演示用的工具——微型投影仪、便携式蓄电池, 以及绑在冠军侯腰上,被秘密带进来的一大块白布。
现在, 卫、霍两位移动屏风, 钉上白布, 穆祺则调整机位, 检视光源;等到开机画面在白布上徐徐展开, 他才出声询问在场唯一的专家:
“应该播放什么?”
刘彻愉快地欣赏着另一个“自己”脸上惊骇震动的表情,感觉在现代被降维打击的郁闷终于释放出了一部分。他道:
“既然是宣示力量,当然要把动静搞大一点, 要焚山煮海、要震天动地,要尽情宣泄, 才方便外人理解——我记得你有个什么‘军事演习纪录片’, 是吧?”
穆祺皱了皱眉:“军事纪录片的动静很大,而且……”
他忽然不说话了, 此时外面铿锵撞击声再起, 俨然是奉命调动的侍卫已经接近了宫殿。
穆祺下意识望了一眼袖中藏着的怀表——此时距换防仅仅只有十三分钟, 也就是说,虎贲郎居然提前了至少半刻钟完成调动!
显然, 虽尔期门虎贲郎对皇权绝对忠诚, 执行命令从不打折扣;但圣上亲笔的手谕还是太古怪、太匪夷所思了(谁会下令调走自己身边的所有守备, 制造这么大的防卫漏洞?)。为防万一,他们依旧严格遵守了命令, 但却在部署时有意加快了速度,提前完成了换防。
这是两头兼顾的好办法, 充分体现了天子近卫的顶级情商。不过,对于猝不及防的宫变四人小团队来说,这个变故就非常之不妙了——虎贲郎提前换防,等于将他们几个逆贼直接堵在了宫殿里;而更麻烦的是,现在麻痹药物基本已经失效,大汉天子虽然手脚被捆,却能喊能叫,能以头抢地,框框大响。一旦外面听出不对,冲入殿中,那他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计划全盘报废了?
瞬息之间,偌大宫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中。几个人各据一方,却只能在此僵死的气氛中面面相觑,竟颇有手足无措之感。而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外面脚步声忽然停歇,然后是当当当三声锤门的重响。
——虎贲郎换防之后,照例是要向天子报告的!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坐在软榻上的大汉皇帝,神色各异。而大汉皇帝眯眼扫视四周,目光在那台投影仪上停了一停。
“……先在外面歇一歇,不要靠近殿门。”沉思少顷,他平静开口:“一刻钟后,朕会亲自召见你们,宣布重大事项。”
敲门声立刻停了下来。换防之后,不循例接见虎贲郎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决定,但亲耳确认了君主的声音后,门外的军官还是谨慎从命:
“唯。”
等到脚步声渐次远离宫殿,端坐的皇帝终于冷笑了一声:
“你们不是要展示什么‘焚山煮海’的大场面吗?那么,就给朕看看罢!”
说实话,虽然被刘先生大力激赏,但那部军事纪录片的手法不算精妙,格调也并不算高;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由于学习进度不够理想,刘先生的理科知识水平目前还常常会遭受重大的“挑战”,本来也很难理解那些稀奇古怪精深微妙的什么电子战信息战生物战;他能欣赏的,从来都是那一套简单粗暴的东西——大就是好,多就是美,炸得响炸得爽,就是天下最妙最强的绝世力量。
所以,整场纪录片别的没有,只有爆炸当量管够管足,绝不叫人失望。在简单的做了点科普之后,整场视频立刻就转入到了大量武器的炫示之中:
“轰隆!”——纪录片的开头就是舰炮齐射,轰击海港,数百里平原烟雾笼罩,巨响震动天地,灰土随之飞溅喷射,犹如风暴狂雨;等到雾气散去,茂密树木已经夷为平地;辽阔如上林苑的土地上,只有大大小小起伏不定的坑洼;但很快摄像头拉近,开始近景拍摄轰击后的地面。然后观看者就能发现,所谓暴雨后凹凸不平的土坑,不过是大尺度对比下的幻觉而已;实际上,每一个土洼都是足球场大小的坑洞,而坑洞中央居然相当的光滑、平整、绝无土砾。
这并不是因为海港土质特殊,而是爆炸中心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强,足够将石块直接压碎为粉末,再将松散的粉末直接压成了坚固的、光滑的、类似于混凝土一样的东西。
不过,这还不是结束。舰炮的轰击只能对表层四五米的土壤有足够的杀伤力,很难威胁到地底的工事。等到地表的阻碍被横扫一空,接下来上场的就是更有针对性的武器了——比如十几发钻地导弹。
在爆炸轰鸣的光影变幻中,几位古人团团坐定,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闪光的幕布——哪怕刘卫霍三人已经欣赏过了好几次,也仍然不能阻挡这种轰隆爆炸的巨大吸引力,就像每一个小孩都很难拒绝恐龙和挖掘机一样——可以说,整个大殿之中,唯一能置身事外,甚至百无聊赖的,只有对爆炸已经习惯成自然,提不起半点兴趣的穆某人了。
因为对这种纪录片已经熟悉到厌烦,所以穆祺干脆盘坐在投影仪后面,全程为几位老祖宗服务。冗长解说的时候他就快进,场面大爆炸响的时候他就调高音量,遇到闪光弹白磷弹燃烧弹的时候他就调低亮度,尽量保证观看体验能流畅完美。不过,这样的贴心可能也是不必要的,因为几个古人看得时浑然忘我、专心注意,根本留心不到这点小小的体贴。
——喔,也许大汉天子(古代版)是个例外。他也看得很专注很细致,但当舰队发射钻地导弹时,穆祺能明显看到他脸颊肌肉在抽搐,似乎陷入了某种恐惧的幻想;等到地下工事暴露后开始用燃烧弹清理四周,这种抽动就更厉害了。至于为什么嘛……穆祺抬头望了望宫殿用油漆巨木所装饰的栋梁,悠然吐了口气。
可是,□□也并非战争的终结。在工事接连崩溃,困守的敌军被迫冲出之后,演习方仍然不打算正面迎战。舰队放下了登陆的橡皮艇,但小艇上搭载的不是活人,而是无边无际、无人操纵的机器狗。这些不畏生死、不畏伤痛、造价仅有一千块一个的廉价人造物爬上了海岸,开始向四面疯狂扫射子弹;它们爬上山地、爬下丘陵,顺着炸开的孔洞爬入地道,用随身装备的喇叭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单调刺耳,循环往复: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
大汉皇帝的脸忽然变得诡异了。
纪录片的画面混乱摇晃了起来,只有怪异高亢的的音乐在来回播放——炒高分贝的噪音会制造出严重的眩晕,尖锐诡异的儿歌比枪炮声更恐怖一万倍;等到躲藏在掩体和战壕中的残余士兵忍不住抽搐捂耳,装备了动作感应仪的机器狗将立刻调转头颅,眼中红光闪烁:
“…………找到一个好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砰!
枪声响起,画面归于黑暗。
当然,偶尔也有那么几个落单的机器狗运气不佳,会在调头时被爆发的士兵扑上来按住,然后立刻滴滴两声,腾起巨大的火焰——这最后一波自爆,杀伤力同样巨大。
爆炸的火焰高高扬起,照亮了海岸上密密麻麻爬上来的机械——一千块钱一个的廉价工业品而已,产能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报废再多都不心疼。纪录片的镜头逐渐拉远、升高,逐渐将视角转至空中。于是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千万只闪光的蚂蚁像潮水一样涌上,缓慢而不可阻遏的淹没了滩头的各个据点;以多胜少,以强凌弱,无论什么样的战术布置,此时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看到机械的反光此起彼伏,蔚然如海,皇帝沉默了少顷。
“……这就是你们所说,现代世界的力量?”
“准确来说,是现代世界力量的一部分。”穆祺纠正他:“实际上,因为有地形的保护和遮蔽,陆战已经是战争中技术差距最小、尚且还可以依靠勇武与士气来逆转胜负的领域了。如果是在空中或者海中,那更是一边倒的压制……
“空中或者海中?”
穆祺看了刘先生一眼,征得默许之后,摸出了第二盘纪录片:
《无人机战术演练》
对于守卫宫殿的期门虎贲郎来说,今天真是个古怪之至的日子。
当然,具体要谈是什么古怪,这些久经考验的近卫其实也说不上来。但自从收到了那一封调兵的手诏以后,某种奇特而不安的忧虑却总在几位将领的心中萦绕。
这样的忧虑是无从解释的,因为手诏的笔迹与措辞都毫无破绽,是一封完全合规的文件;但这样的忧虑又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换防后他们也冒险打破了惯例,将精兵都调到了宫殿门前,静静等候在殿外。
——等候什么呢?他们也不知道。
如此忐忑不安的静候了一刻钟,封闭已久的殿门终于被打开。皇帝安然无恙的自殿中走出,身边紧随着几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他检阅过殿前列队的禁卫军,神色略无异样;仿佛先前诡异的种种,不过只是多虑的幻想。而确认防备无误之后,皇帝呼唤虎贲郎将上前,将身侧的几人一一指点给他辨认,语气淡漠:
“给他们出入的令牌,以后入宫谒见,一律不需要通报。”
虎贲郎将诺诺称是,抬头向上一望,却不觉大为惊异:直入禁中,略无顾忌,这是只有顶尖宠臣才有的恩遇;但御赐的待遇如此优厚,皇帝身边的几人却依旧木立原地,并没有露出什么惊喜感激的表情;甚至——甚至连至尊自己,神色都非常冷淡,看不出赏赐宠臣时常见的喜悦自得。
这么一副不情不愿、怨偶难成的样子,何必发这种天天见面、恶心彼此的旨意呢?
虎贲郎将可能不太懂后世鼎鼎大名的冷脸洗内裤文学,但这绝不妨碍他查知诡异气氛。将可不等茫然的将领详加思索,皇帝又冷冷开口了:
“再传旨,先从期门与羽林中再精心挑一批好苗子来,朕要再练新军。”
闻听此言,俯首听命的侍卫们心中跳了一拍——如果说赏赐令牌还只是个人的恩宠,那么操练新军就真能称得上是震动朝野的重大政治事项了。先前皇帝几次操练军队、组织亲兵,都是为了给政治改革做强有力的武力准备,如今故技重施,又是要变动什么?
当然,无论变动什么,都轮不到禁卫说话。虎贲郎将再次垂下头去:
“是。”
命虎贲郎各就其位之后,皇帝又派宫人传旨,命上林苑的庖厨预备赏赐的膳食,在宫中开设宴席
天子与大臣共同用膳,是至为荣耀显贵的礼遇,也很符合几位新晋宠臣的身份。但对于蒙此恩典的方士来说,此种荣耀更接近于折磨——虽然历经千百年,中华文化的某些传统也从没有过变更;这种饭局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在觥筹交错间的谈判;趁着双方已经达成基本的共识,将合作落实为更详细、更可靠、更能执行的细节。考虑到饭局的几方刚刚才闹过一波大的,那气氛就简直比冰窖还更为冷淡;参与谈判的三方姑且不论,被拉进来敬酒的舅甥俩人就真是如坐针毡,不安尴尬之至了。
既然是详细的谈判,饭局间的争夺当然就异常激烈;虽然大方向已经确定,但具体规则却几乎每一字都要争辩。比如皇帝就提出,他可以同意合作,但为保证君主尊严,只能给予四人团充分的“建议权”,会仔细考量他们的谏言;而刘先生与穆祺立即反驳,指出这种“建议权”毫无诚意,纯属放屁;以皇帝过往的光辉事迹判断,他刚愎自用、祸福由心已成习惯,背弃臣下的“谏言”根本不需要任何负担,否则巫蛊之祸也不会闹到最后一败涂地、难以收场(这一点刘先生可以做完全可靠的证明)。
“再说,权位是力量的反应,而不是靠一纸空文可以约束的。”穆祺断然道:“而恕我直言,我们现在的力量恐怕比陛下更加强大吧?名实相符,才是长久之计。”
皇帝沉默了片刻:“……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实’?”
“我们可以充分尊重陛下的权威。但尊重以外,起码也要重大事项的知情权与决定权,否则合作无法持续。”
“如果几方的意见有冲突呢?”
“那就公开讨论,少数服从多数。”穆祺一指对面的舅甥二位:“必要的时候,两位大将军也可以参与投票——陛下只要能说服自己的臣子,拿多数票应该不困难吧?有这一点优势在,陛下应该可以放心了。”
天上凭空扣下这样的大锅,卫、霍两位大惊失色,几乎要将面前的茶几给带翻过来。他们刚想拼命推辞这可怕的任命,却见陛下——两位陛下稍一沉吟,居然同时点了点头。
显然,两位皇帝——无论是两千年前的还是两千年后的——都不约而同地坚信,对手的种种伎俩皆不足为惧,自己一定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弹压政敌,说服心腹,取得巨大的优势。
意识到对方居然也点了头,两位皇帝同时皱起了眉,好容易才按住了一声冷哼。
几方的力量对比其实是相当明显的,皇帝(鲜活版)一开始也没指望着能彻底压倒死鬼版本的自己,以及那个疯疯癫癫的现代人。他一开始提什么“建议权”之类的妄言,只不过是要开窗子先掀顶,预先争取谈判筹码而已。如今既然已经答应了穆祺的条件,他也趁势提出自己的要求:
“既然是要合作,那双方都应该有诚意。朕已经表示了诚意,尔等也应该有些回馈吧?”
穆祺果然道:“陛下想要些什么?”
“你们展示的那个‘纪录片’中,不是有些喷吐火焰、可以熊熊燃烧数里地的武器么?”皇帝直截了当:“朕正要演练新军,恰恰也需要一些新式的兵器。”
穆祺抬一抬眉,微微有些诧异。他早就预料到皇帝肯定会索取兵器增强军力,确保控制兵权后平衡大局,规避现代世界咄咄逼人的力量优势;只是想不到天子看上的居然不是炫酷的导弹、极富冲击力的无人机,反而是相对平平无奇的燃烧弹,这样出乎意外的选择,倒让穆祺颇为意外——顺便还生出了一点敬佩……乃至忌惮的心意。
导弹无人机和机器狗当然很炫酷很神妙,但正因为太炫酷太神妙了,反而远远超出了两千年前古代人的认知能力,成为了绝不可模仿的神迹;相反,“燃烧”这种东西,从来就是人类最熟悉、最显豁的物理现象,在这个上面下苦功钻研,反倒能迅速提高战力,而不受薄弱基础的约束。
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能在高精尖技术的降维打击中迅速反应过来,捕捉到技术引进的关键窍门,这水平也真是不一般呐。
不过,这也恰恰方便了他的计划。穆祺不动声色,微笑点头:
“当然不成问题。不过高燃值燃料的生产非常麻烦,需要锻造钢铁、挖掘煤矿、制备燃油……”
“你可以到少府兼一个职位。”皇帝打断他:“先把事情管起来。”
“多谢陛下。”穆祺从容道:“不过,燃烧弹还需要大量的资料。这些资料用竹简丝绸记录,消耗实在太大,在下可能还要引入造纸术和印刷术,建立一些印刷的作坊,方便后续的教学。”
“印刷术?”
穆祺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张打印好的a4纸,向皇帝现场展示造纸与印刷的伟大成果。
纸张轻薄柔软,铅字字迹清晰,比起传统的竹简,确实有极大的优势。皇帝见货识货,看一回后立刻应允,让他先制一批样品来看上一看。这话正中下怀,穆祺收好a4纸,愉快地向皇帝保证,他可以在一年内制备出一万吨纸张,除应付燃料研发之外,还能供应长安上下的需求、对外开放销售。
“好东西就是要广而告之,多多使用,也是陛下泽惠黎民的一点恩德。”穆祺莞尔微笑:“流布天下,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这句话相当正常,皇帝只是稍稍点头,并无其他表示。而刘先生……坐在左近、全程围观的刘先生,忽然眯了眯眼。
第25章
依照汉廷惯例, 赐宴慰问之后,原本应该留近臣宿卫禁中,表示皇帝无微不至的殷殷关怀。但现在谈判已毕, 天子根本不想在附近十里地里闻到这几个疯批的气味,于是直接叫虎贲郎把人送了出去, 甚至不能在上林苑逗留——这些“方士”不是外来的商贩吗?那就让他们回自己的商肆歇息好了!
这样的安排虽然粗暴, 倒是正中几人的下怀。穆祺丁零当啷带了一大堆东西入宫, 现在需要一一点检, 带回“门”后充电;地府三人团则需要调整伪装, 避免露馅——现代的化妆技术的确神妙,但仍然需要定期补妆,他们被困在上林苑五六天, 先前的储备早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这种补妆过程确实相当诡异——君臣三人挤在商肆后的小隔间里, 对着镜子涂抹眉毛、调整肤色、调整双眼皮, 还要彼此点评对方化妆的效果,所谓“对镜贴花黄”云云, 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
自然, 这样诡异奇特的氛围也有它的好处。至少穆祺深觉场面辣眼, 就从来不到隔间附近晃荡。只要将隔间的木门一锁,这就是个绝对安全的密室, 很方便谈一些私密的事情。
譬如现在, 刘彻刘先生对着镜子仔细描了描眉毛, 就冷不丁的开口了:
“我们的东道主非常聪明啊。”
卫青正在调整自己的眼影,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看不出来么?”刘彻悠悠道:“你以为我们的东道主为什么要突然开口, 非得推广那所谓的造纸业、印刷业?”
“……臣愚钝。”
“无需过谦。”刘先生道:“这计划其实颇为巧妙,但说穿也一钱不值。为什么要推广造纸业印刷业?因为造纸业和印刷业对竹简对帛书的优势太大了;一旦纸张流传开,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廉价轻巧又方便的材料。到了那个时候,谁掌握了纸张,谁就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掌握了纸张上的内容,谁就掌握了天下人的舌头和大脑。哼,未雨绸缪,他倒真预备得妥妥当当。”
“靠所谓‘先进技术’控制舆论,也算是这位穆先生过往执行任务的老手段了。”
的确是老手段了。可是招不在新,管用就行;从小小的不起眼的纸张出发,潜移默化控制舆论,这样日拱一卒的温吞手段,很难激起警惕,当然也就很难防范。刘先生——就连刘先生,要不是在地府苦熬时曾经遭遇过先前任务中同一策略的受害者(似乎叫什么“真君”来着?),其实也很难立刻反应过来。
一念及此,刘先生轻哼出声,心想自己地府多年磨砺,也不是区区一点诡计就能轻易摆布;双方彼此斗法,他也未必就怕了什么“现代人”。
当然,这样深厚复杂的经历,一般人就很难能切身感受了。刘先生透过镜子端详,看到身后两位大将军茫然而诧异的脸。
“……那么。”拈着眉笔的冠军侯打破了寂静:“陛下打算否决穆先生的建议?”
“当然不行。”刘先生道:“另一个‘我’已经同意了,两票对一票,我没有优势;就算强力否决,他也不是不能在私下干——再说,我又不是没有办法制服穆祺,干嘛和他直接翻脸?”
霍去病:??
冠军侯没有答话。说实话,穿越以来陛下与穆先生几次交锋,双方都是各有胜负,谁也不能稳占优势。皇帝这么轻描淡写,俨然胜券在握,实在很难让人升起信心。
“无需紧张。”刘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自有主张……穆祺一人不能两用,又要管造纸印刷,又要管什么‘燃烧剂’,想必会忙不过来吧?如果他叫你们去帮忙,你们就答应好了,无需顾虑。”
“至于其他的,我会亲自出手。”
元朔四年的晚夏,逐渐康复的皇帝给了朝堂一点小小的皇权震撼。
在循例宣布身体好转,重新视朝之后,天子颁布了几道加急的诏令。
首先是对近日幸进方士的处置;虽尔相间不过数次,所知更是寥寥,但皇帝陛下仍然直接下旨,以“直言敢谏”、“匡正朝政”为由,赐给了方士们入值禁中,参预政务的权限,又以调治甚有成效的功劳,命穆姓方士暂掌少府,全权管理关中的皇家田地庄园,及诸多矿山盐井。
参预机务、暂掌少府!这不是一步登天,直接迈入了九卿的段位吗?!
这样的擢升实在是太迅速、太猛烈、太超乎常理,也太逾越规矩了,以至于当了几年盖章机器的木雕丞相薛泽都不能忍耐,居然破例上书向皇帝表示抗议,甚至动用丞相的权限,将方士的赏赐强行扣押了大半。
你区区十天幸进,就想比上人家三代积累吗?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平之事!
面对丞相等重臣的抗拒,皇帝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他将丞相府的公文留中不发,然后让侍中给薛泽赐了拐杖。
大汉自孝文皇帝以来的传统,是要在节庆时为有德望的长者赏赐几杖。但平白无故给重臣赐这种玩意儿,那基本就是在公开的阴阳怪气,暗指对方已经年老体弱、无力从政;建议他自己体面,赶紧告老滚蛋,不要阻碍新人进步。
薛泽这种全靠资历混上来的老花瓶,当然禁不住如此下作的阴阳怪气,于是在三日之内光速上表乞骸骨,收拾行李立马离开长安,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和老刘家刻薄寡恩的尖酸皇帝打交道。而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哗然,大有错愕惊骇之感——寻常的官吏当然不知道汉匈大战在即,天子更换丞相、调整人事的一番苦心;以他们看来,这就是为了区区一个新晋佞幸,悍然痛打老臣的脸嘛!
这成什么了?这成什么了?翻遍一部《春秋》细想一想,也只有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荒诞悖谬至此啊!
可是,当年周幽王戏诸侯,好歹还是为了绝色的褒姒;如今皇帝悍然打脸老臣,难道就为了几个名不见经传,容貌似乎也不怎么出色的小小方士吗?
知道你们老刘家一向荤素不忌,但这审美也太降级了好吧?!
不过,这种对于老刘家祖传审美的腹诽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皇帝很快又放了大招。九月初,皇帝封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侯,拜丞相;赐中大夫董仲舒千金,再明白不过地展示出了对儒学弟子的偏重与厚爱;儒学之兴,似乎已经是蔚然大观,将成风潮。
斯文将兴,君子欣然;可欣然的君子们还没有快乐多久,天子却又将穆姓方士的上书明发了下来,让诸儒生博士共同浏览,“畅所欲言”。
自然,为了体面起见,发下来的奏章已经删去了大量刺激猛料,攻击性大大减弱,远不是当初单杀皇帝的模样;但是。仅仅是剩下的那一点猛料,也已经能将风头上的儒生刺激得气血上头,近乎破防——
没错,这份奏章批的是董仲舒董大夫的什么“天象论”。但实际上懂的人都懂,这套天象预示吉凶的论调不是董大夫一人的发明,而是关中几乎所有儒生的集体智慧,名宿大儒的共识。现在方士大言炎炎,公然诋毁,那打的何止是董生的屁股,更是所有大儒的脸!平常的时候打脸也就罢了,偏偏在儒学向上进步的紧要关头跳出来打脸,那不是要蓄意挡他们晋升之路,又是什么?
虽然有些僭越,虽然不太恰当,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儒生来说,三纲五常就是天,先贤之论就是天;方士胆敢如此诽谤,那当然是——
欺天了!!!
于公,这是玷污圣人之学,侮辱共同的理念;于私,这是讥讽儒生胡编乱造,在紧要关头破坏仕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于朝市,不返兵而斗”——XX的,必须和犬养的穆姓方士拼了!
——总之,儒生们勃然大怒,决计不能容忍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他们在董仲舒的住所召集了会议,彼此传阅这万恶的奏疏,打算严厉驳斥,群起围攻;将这种佞幸小人的脸皮扒个干干净净,扔在地上猛踩几脚,起码也要将他赶出京城而后快。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有些卡住了。
作为整个大汉朝廷的嘴炮担当,横扫百家而无敌手的高手高高手,儒生们对这种外路方士一向是相当轻视的;他们早先走马观花,一扫而过,觉得此类佞幸小人一定是大言欺世、狂妄不尊,自己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头,轻易就能将对方打倒。而如今一字一字仔细鉴别,才发现要驳倒这篇文章,居然不太……诶……不太容易?
自然,这并不是说文章喷得有多么高级、文辞多么华丽;实际这篇奏章的嘴炮质量并不算高,除了少数刺激情绪的名句以外,大半辞藻甚是平庸(毕竟,最精华的“秦人不暇自哀”、“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云云,已经被尽数删去了)。但关键在于,奏章用来指责诸位大儒的种种论据,每一样每一件,都是踏踏实实,万难反驳的真料——
——嘴炮可以互喷,黑历史可以对揭,意识形态可以上纲上线、胡搅蛮缠,但引用错误、扭曲事实、蓄意剪切史料这种事,怎么打滚都难蒙混过关吧?
事实上,在翻书一一检查过奏章中论据的真实性后,部分比较忠厚的儒生干脆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隐约觉得,这篇奏疏的论点,可能还真……有些道理?
如此沉寂片刻,终于有人喃喃开口:
“这姓穆的方士——穆祺?倒似乎确有几分能耐……”
实际来讲,这已经不能算是“有几分能耐了”。在当下这个时代,书籍是极为罕见宝贵的珍物,只有身份非凡的大儒才能批量储藏。在座的儒生虽然为数不少,但大多也只钻研过一本《春秋》、《诗经》;而奏章中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的功夫,是大多数人都难以企及的。
“不是他有能耐。”在御史大夫府供职的儒生倪宽开口了;他地处机要,消息极为灵通,早就打听过方士的虚实:“事实上,此人不学无术,听说连字都不怎么认得。替他代笔这篇奏疏的,应该另有高人。”
“什么高人?”
“应该是那姓王的商人。”儿宽很有把握:“上林苑宿卫的宫人都在传闻,说这王某面圣时举止自若,气度不凡;神采英毅,内秀于中,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大概是受老刘家祖传颜控的影响,大汉朝臣品评人物时很喜欢搞点相面摸骨之类的神秘艺能;长着一张骨骼清奇俊伟端庄的脸,天然就能在上层社会中刷足好感度。相反,像穆祺这种思路清奇脑有贵恙的小白脸,一看就很不值得信任,各种意义的无足道哉。
“据说那王某祖籍是在沛县,千里跋涉入长安,多半是来谋求富贵。”倪宽向儒生们泄漏消息,顺便吐露自己的猜测:“这样博学多闻的奇人异士,为什么要与穆祺之流不学无术的方士厮混在一起?必然是要假借方士法术博取圣宠。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样的居心,不可谓之不深险。”
“既然心机如此之深,那更不能不拼死一争了!”有人断然道:“孔孟圣学,焉能容此外道玷损!捍卫斯文,正在我辈!”
声调铿锵,一语中的,小小的宅院却忽然陷入了沉默。团聚的儒生不约而同望向了盘坐上首的中年人,目光灼灼发亮。
显然,无论下面再怎么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最终是否要与异端“拼死一争”、“捍卫斯文”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此次会议名义的主持人,执大汉儒学之牛耳的董仲舒董大夫手上。没有这样顶级大儒的首肯,谁也不能擅自发起战端。
面对此众望所归的仰视,盘坐着的董大夫闭了闭眼。
说实话,他的天性更适合于治学著书而非政治争夺,生来就厌倦这种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是不赞同方士的这份奏章的一些内容……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儒学必须依仗皇权才能壮大,而身为天下儒学之宗,他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既然对方公然挑衅,那就堂堂正正的回击吧。”董仲舒闭目片刻,终于轻声开口:“烦请诸位为我延请京中名儒,共议此事。”
群儒肃然起身,同声应诺。召集名儒共议,无疑是要集思广益,逐字挑剔,做公然的辩论;换言之,无论口中如何贬低,王某人在奏章中展示出的博学与才华都得到了儒生们一致的认可,不惜聚齐最高战力,也要以多欺少,毕其功于一役了!
政治上最高的敬意就是赶尽杀绝;而现在,儒家为异端的才华所倾倒,也将要为他施展这最高的敬意了。
儒生们的动作非常快,当天开会当天写稿,第二天就整理出了一万来字、十几个竹简的反驳文章,怒喷方士恬不知耻的诽谤;到第三天凌晨,这半车的竹简就被送到了方士们在长安下脚的宅邸,等于一份公开的挑战书。
穆祺是在上午吃早饭时看到的这份挑战书。他当时还在逐页检查从知网上搜到的造纸术论文,一抬头就看到冠军侯抱进来了小山一样高的竹简,哐当扔到了地上。
他有些吃惊:“这是什么?”
“儒生们反驳的文书。”对着镜子调整早妆的刘先生头也不抬:“特意送来给你的。”
“这么快?”
“道统所系,当然义愤填膺。”刘先生道:“不过,这是私下送的文书,并没有经过宫中的手,你大可以视若无睹,根本不回复。”
学术互撕也是有公有私的,要公开回复就要走朝廷的公开门路,光明正大开诚布公,有些想骂的脏话难免就骂不出口;但私下里彼此攻讦,那就可以尽情的搞人身攻击,绝不留丝毫的颜面;但既然是私下里攻讦,那自然也有已读不回的选项。
“按惯例,私下辩论很难回避,否则很没有脸面。”刘先生道:“不过你可以自行决定,反正你也比较——嗯——你知道的。”
“不要脸面”,是吧?
穆祺哼了一声:
“我有不回复的权限么?”
在老登身边混久了,有的事情都是触类旁通的。皇帝陛下为什么特意要将他的奏章删减后公开下发?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挑动儒生对方士的敌意,继续筹谋许久的平衡策略——顺便恶心恶心他们这些飞扬跋扈的“现代人”而已。
面对这样的挑衅,他当然也可以选择装鸵鸟闭嘴不回复。但软弱至此,威信必然损失殆尽,将来想办什么事恐怕就很麻烦了。朝堂声望的争夺,往往都容不得分毫退让。
“我肯定会回复这些儒生……”
他从小山中抽出一捆竹简,随意抽开捆扎的牛皮绳,扫了一眼竹片上细密的小字。
穿越以来几个月,在长平侯与冠军侯孜孜不倦的指导下,穆祺的古文化水平还是大有长进的。比如现在他一眼看去,十个字居然能认出五个了:
“……於戏!小子唯……”
他合上竹简,然后再抽了一捆:
“曰:‘咨若時登庸’……”
穆祺:“……这是什么?”
“《尚书》。”刘先生的语气非常愉快:“这些儒生指责你的论点,都是引的《尚书》。”
没错。要重视就要重视到底。儒生虽然对穆姓方士及王某人怨愤入骨,却也完全承认对方的才华。在他们看来,敌手的文章能将《春秋》运用得如此流畅妥帖、信手拈来,必定是熟稔典籍的高人;面对这样不世出的高人,儒家当然也只有以最强最猛的绝招,予以强力回击。在如此局势面前,《诗经》、《礼记》都太过简单,不足以克敌;要想一击毙命,必须要动用夏商周三代最为晦涩的典籍,秦火之后由伏生侥幸留存的瑰宝,即使大儒也知之寥寥的鄙视链顶端——《尚书》。
这就是儒家最强的波纹了,佞臣们!
即使董仲舒召集了京城大半的名儒,这一份脱胎自《尚书》的文章也极其难写,可以说是汇聚了治《书》名家这数十年的所有成就,呕心沥血,不过如此;所谓无比霸道,无比狂态,如此的究极组合,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天下间还有什么可以抵挡得了?!!
显然,穆祺还没有觉醒什么身负中华文脉、继承往圣绝学的外挂,所以他呆住了。
刘彻问他:“你懂不懂《尚书》?”
穆祺:…………
事实上,他何止不懂尚书?他连自己奏章中反复引用的春秋都不怎么懂。奏章中之所以条条是道,可以将董仲舒批得体无完肤,是因为后世学者早就研究透了董博士理论的致命要害,照抄照搬也能解决问题。但现在,别说没有现成成果供他引用了,就算真有解读尚书的精妙成果,他……他也看不明白啊!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连古文运动的大家、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韩退之,都觉得尚书那套上古文言实在是太古怪太离奇了,完全不是常人可以理解。原典艰难晦涩到这种地步,后世的尚书研究,那更是需要古文字学考古学甲骨文等等一长串的学说作为基础——平常人只要看一看名字,也该生起一点自知之明吧?
所以,精心构思的儒生们还真是找到了穆姓方士的痛点,一击致命,既准且狠,委实难以招架。
“你还准备回信么?”刘先生曼声道:“我先提醒你一句,我和仲卿、去病,都不懂什么《尚书》。”
穆祺沉默了片刻。
“确实很麻烦。”他不能不承认:“仅靠我们的本事,根本应付不了。”
“所以?”
“所以只能呼叫外援。”穆祺道:“寻找足够强力的援助……”
“没有人能援助你。”皇帝愉快的打断了他:“长安懂尚书的圈子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明晓《尚书》的大儒怎么会为了一个方士开罪董仲舒?”
“那么就不要在汉朝的长安拉人。”穆祺慢悠悠道:“据我所知,皇帝陛下不是与历史研究院的人有过联系吗?”
皇帝微微一愣:“你是说——”
“我是说,希望陛下能将这堆竹简转译成白话,誊抄在书信上。就说是自己作为‘上古历史爱好者’的个人观点,请历史研究院指教斧正——啊,语气可以生硬傲慢一点,表现出某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更加符合陛下的人设……”
穆祺看向神情略微呆滞的刘先生,语气极为诚恳:“以我个人的经验看,历史研究院是不可能会拒绝这种书信的。”
……的确不可能拒绝。研究院一向表现得相当高冷,但这种高冷也只是对民科而言。可一旦某些具有专业素养的人物表达出质疑与不屑,那研究院的动力立刻就会激活——有素养有水平就是业内人士,业内人士写信提质疑,那实际就是踢馆;要是他们连踢馆都应付不了,那研究院还在江湖上混个什么?
“挑拨离间、制造矛盾,然后居中得利——或者一言以蔽之,跨时空斗蛐蛐。”穆祺感叹道:“我真是从陛下的手上学到了不少啊。——太伟大了,皇帝陛下!”
第26章
显然, 刘先生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赞美,他的脸色抽了一抽:
“……你倒是很会举一反三。”
穆祺很谦逊:“这都是陛下教得好。”
出乎意料,刘先生既没有发怒, 也没有反驳;只是脸色微妙古怪,晦涩难言。穆祺从旁瞥了一眼, 正在小心思索着对方可能的反击。却见刘先生沉默少顷, 忽然指了一指他面前的资料:
“你说要引入印刷术和造纸术, 现在进度如何?”
穆祺愣了一愣,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岔开话题, 但还是如实回答:
“差不多了,只是还要根据大汉的技术水平做一点调整。”
“那就好。”刘先生道:“既然如此,那等技术成熟之后, 能不能先帮我印刷一些东西,方便迅速下发?”
这个要求更为古怪离奇, 但毕竟还要拜托人家转译书信, 穆祺也就不好拒绝:
“当然可以了,请问陛下要印刷什么东西?”
刘先生再次露出了微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九月十三日, 大病初愈的皇帝于上林苑召见了内朝重臣、亲近侍从, 并特意向他们介绍了数十日以来平步青云、声名鹊起, 号称“汉兴七十年未有之显贵”的某位穆姓方士。虽然显贵后传闻四起、声振天下,但拔擢多日之后, 这位穆姓方士尚且闭门不出, 与外界交集甚少, 是一位风评极为神秘的人物。如今公开召见,新人旧人彼此见礼, 也正见陛下多情缱绻,徘徊于新欢旧爱之间的绵绵情意。
只闻新人笑, 那闻旧人哭;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内朝的旧人都是从新人的等次混过来的,也实在太知道自己这位陛下的做派,所以与新人问礼时虽有醋意,但勉强还能忍耐。可等到至尊开口,他们就有些忍不住了。
至尊居然主动出声,很温和、很亲近的问这穆姓方士:
“朕十几日前托付你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若有窒碍,可以想法解决。”
不是直接命令交成果,而是主动询问进度、提供帮助,这样的温柔态度,内朝又有谁曾见过?
面对如此罕见的温柔,那穆姓方士居然安之若素,丝毫没有臣子受宠若惊的本分。他只道:
“材料和文书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应当没有问题。”
皇帝喔了一声,神色中俨然多了喜悦。穆姓方士伸手入怀,取出一叠用丝绸包裹的文书,却又迟疑了片刻:
“不过,这些材料都颇为晦涩,陛下要是直接阅览,恐怕很难理解……”
一语既出,在旁侍立的近臣们按捺不住,几乎是立刻露出了诧异的神色,险些要齐齐回头,共同围观这莫名其妙的蠢货方士:
——不是,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什么叫“很难理解”?你的意思是皇帝理解力不够,还是天子智商不行?皇帝居然连你写的文书都理解不了,难道是智力还不如你的一半?
你疯了吧?!
佞幸恃宠而骄肆无忌惮,再怎么轻狂悖逆的举止,大家也都见过。但愚蠢到直接开口鄙夷皇帝智商的,随侍近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伴君如伴虎,天威咫尺、战战兢兢,百般小心犹恐不及,哪里有这样作死的?
不过,最令近臣们震惊诧异的,却还不是这穆姓方士的狂悖妄语,而是他身边紧随的某位王姓商人。这位王某站立在侧,一字不差的听到了这“很难理解”的疯言疯语,但神色上居然还无惶恐震动,反而……反而露出了某种幸灾乐祸、隐隐自得的表情?
众人:????!
仅仅遇到一个疯子,还可以说是乾坤之大,无奇不有;一口气遇到两个超乎想象的疯子,那就简直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早上还没睡醒了。但很快,更让大臣们恍兮惚兮、如堕噩梦的事情又发生了——皇帝瞥过王某脸上古怪的笑意,居然并无任何暴怒的表示;他沉默片刻,只道:
“没有文书,如何查检?”
穆祺道:“臣做了一些实物,可以请陛下实地看一看效果。”
眼见皇帝颔首称是,穆祺抬手击掌,另外两个跟来的方士(似乎是姓郑来着?)端上来了一张木几,几案上是两只粗青的陶碗,碗里波光粼粼,乘放着某种粘稠而古怪的液体,气味极为刺鼻。
至尊抬了抬眉:“这就是你说的什么‘高燃值燃烧剂’?”
“准确来说,是燃烧剂的配料。”穆祺从容解释,成竹在胸:“高燃值燃烧剂太过危险了,运输储存不当很容易失火,反而会造成极大的损害。所以臣调整了一下方案,将它拆为两种配料。这两种配料都极为稳定,很难燃烧……”
他在碗上啪的打了个响指,指尖再次窜出火苗,这道火苗在上方一掠而过,碗中的液体依然是古井无波,毫无变动。
“在使用的时候,需要将这两种配料均匀混合,小心静置,再加入少量助燃物。等候一定时间之后,就可以自动反应生成高效燃料。”
说完这些半通不通,仿佛咒语的解释,穆祺退后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他现在手上还绑着电火花发生器,不太适合做混合燃油这样精细的操作,所以只有将展示的流程交给除他以外化学知识水平最高的候选人,也就是等候在侧的霍某人。
霍将军——或者以现在的化名,随舅舅一同姓郑的“小郑郎君”——向前一步,戴上用麻布织成的厚手套和面罩,拿起几案上备好的破布缠绕的木棍,先在标着“甲”的陶碗里浸泡两百个弹指,再放入标着“乙”的陶碗里浸泡两百个弹指,取出后小心沥干,再在乘放着灰黑色粉末的浅碟里滚上一圈。
整套流程非常像制作麻辣烫,但制成的却是比麻辣烫更危险千百倍的东西。小郑郎君将这柄浸透了液体的木棍平平举起,而后臂膀一震,木棍凭空飞出——虽然为了安全不能用大动作,这一掷仅仅只能以手臂肌肉发力,即所谓“寸劲”;但木棍依然破空直飞,一头扎进三四丈以外的草木茂密的碎石土壤,没地足有半尺,尾端依旧微微发颤。
围观的近臣咦了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声彩,便陡然转为了惊呼——土壤上腾一声冒出了巨大的火苗,顷刻就将木棍吞没。
——在完成反应之后,仅仅是空气摩擦及太阳照射的热量,都足够让这些危险的化合物自燃了。
这种粘稠化合物的燃烧和一般的燃烧还不一样,极度高温的青色火焰窜起后并不会随风向摇曳熄灭,它像蛇一样死死缠绕在木棍上,十几秒的时间里就把半尺来长的木棍连带碎布烧成了焦黑的余烬;随后,这些碳化的残骸在高温下破裂,青色的火焰飞溅迸散,迅速扩大;溅到哪里就黏住哪里,黏住哪里便万难摆脱,比跗骨之蛆还要难缠。雨后湿漉漉的草地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水雾蒸腾直上,化为滚滚的浓烟。
不过片刻的功夫,青色的火焰已经扩展到方圆两丈的范围,直到一头撞上草木稀疏的沙地,才悻悻然停住了脚步。即使无法扩散,这片簇簇的火苗依然在原地跳跃起伏,仿佛择人待噬,而它们褪去的土地上,则是清一色惨白的灰烬——就连地下的草根也被焚烧殆尽,表面几乎已经不留存什么有机物了。
为了完成任务任务,穆祺曾经多次在现代悄悄试验燃烧剂的效力,方士四人组司空见惯,已经不以为奇;皇帝陛下见过“纪录片”里烧山焚海的大阵仗,也还能保持镇定。只有围观的近臣屏息凝神,神色大为悚然——燃烧的确是人类最熟悉最直观的化合作用,所以只要看到那散落一地的白灰、持久不灭的火焰,所有人都会猛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这群方士疯归疯蠢归蠢,但似乎——可能——或许还真有些本事?
如果真有本事,那先前的狂悖疯癫反而可以理解了。以当今至尊的脾气,在方士的利用价值榨干之前,确实也可能对这种狂悖表示宽容。换句话说,他们还是可以和这些方士接触接触的——只要赶在利用价值榨干之前。
天子扫了一眼近臣的表情,心下甚是满意。他这十几年的确干过很多违背常理超规格提拔的事情,但却从来绝不愿意别人将他看作被佞幸蛊惑得框框撞大墙的昏君。他之所以要公开展示燃烧剂,就是为了向大臣证明,自己破格赏赐是慧眼识珠而非神魂颠倒,方士的才华完全配得上一天三级的擢升,就好像汉匈之战后的卫青绝对配得上万户侯一样——总之,陛下还是英明伟大而高瞻远瞩的,远远没有堕落成某些失心疯的老登的模样。
皇帝陛下,赢!
自然,叫这么多人来也不止捧个场,至尊注目着远方的灰烬,徐徐开口:
“这就是‘燃烧剂’的效力?”
穆祺躬身:“是。不过实际应用中,还需要考虑风向和草木的水分。但无论如何,这两大碗配料配出的燃烧剂均匀撒播,烧掉两百亩左右的草场,应该不成问题。”
近臣中又起了骚动——皇帝用人不拘一格,内朝有不少官员是上过战场见过骑兵的;只要稍微换算一下数字再扩展一下规模——两大碗——二十大碗——二百大碗——二千大碗——那种熊熊燃烧、顺风扩散的盛景;那种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效力,对战争的影响,恐怕就——
一念及此,某些功名心切、热衷进步的军事新贵们,真是连呼吸都要紧了!
——他们错了,大错特错了;穆先生那怎么能叫愚蠢疯批呢?那分明是高人常有的孤高清傲、不晓世事;所谓恃才傲王侯,上古大贤老子、庄子,开国之商山四皓,那不都是这种做派吗?这又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他们有眼无珠,以此妄论高人,才真是错尽错绝,无可悔悟了!
随侍近臣兀自大搞心理斗争,踌躇着前倨后恭是不是有些不太体面;皇帝则点头沉吟,仿佛同样在叹服这燃烧的巨大威力,却又出声询问: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配料’、‘流程’,难道配这东西还要学什么技艺么?”
“圣明无过陛下。制备这种物事,的确需要专门的技艺。”
穆祺解开绸缎,取出那卷文书——一叠洁白的、挺括的、轻薄灵便的物事,双手奉了上去:
“臣将流程都详细写在了纸上,请陛下过目。”
穆祺办事如此之久,还是很晓得轻重的。平常互撕时可以想怎么阴阳就怎么阴阳,发泄一万句也无所谓;可一旦做出了正式决策,就必须全力以赴、不打折扣的完成。这十几天来他多方搜集燃烧剂的合成资料,就花了极大的心血。
燃烧剂当然不是什么尖端科学,但考虑到大汉朝廷的实际需求,技术路线的选择上也很费心思——这套路线不能太过复杂,太过复杂了上古工匠根本掌握不了;这套路线也不能太过简单,否则让匈奴间谍抄走了大家只有哭天;这套路线不能太过危险,否则弄不好就会将视察的皇帝烧成烤乳猪;这套路线也不能太过安全,否则战场上震慑不住敌人。
总之既要又要,四面兼顾,简直充满了无理甲方的美;但你也不能不承认,现代的化工技术的确发展到了一个极为离谱的境地,以至于这样匪夷所思、近乎无理取闹的神经需求,都居然还筛出了一套可靠的流程。
这样辛苦凝结的心血,必然不容随意抛洒。所以穆祺特意补了一句:
“文书中的技术甚为复杂,掌握不易。请陛下委派妥当人选,细心研习此物。”
他特意在“妥当人选”上咬了重音。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而露出了笑意:
“卿家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关键之至,能扭转乾坤的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是要派可靠的人好好学——去病!”
站在一旁的小郑郎君抖了一抖,却见皇帝抬手往身后招呼。于是——于是一个身姿挺拔、面目英挺的少年站了出来,俯首恭敬行礼。
“这是朕的侍中,霍氏霍去病。”皇帝随意一指这尚且年幼的霍姓少年,曼声开口:“这孩子稳重沉着,就很适合这样的差事。去病,你过来行个礼,好好的学一学配料的本事,将来战场上必有大用——至于指点的师长嘛……朕看穆卿管得太多,实在太忙,就先拜这位小郑郎君为师吧!”
他再一指木愣在原地的“小郑郎君”,脸上明白不过的露出了笑意。
某位猝不及防的小郑郎君:…………
说实话,也就是冠军侯寡言少泄,素来沉着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了;否则穆祺都要暗自怀疑,看到年轻版的‘自己’对着自己行礼,大概他也会当场破功,露出什么奇特而扭曲的表情来;但饶是如此,在霍侍中恭敬行拜师礼时,场面依然相当尴尬——而且古怪。
全程唯一能笑得出来的,大概只有居心叵测、蓄意不良的大汉天子了;尤其是他目光流动,掠过某位脸色阴沉的王姓商人之时,那种笑容就更加灿烂,而且愉悦了。
行礼已毕,皇帝抬手招呼霍侍中近前,随意往软榻上一靠,顺便把手搭在了霍侍中的肩膀上;在随侍近臣看来,这大概是亲近外戚小辈,顺便嘱托霍去病好好学习“燃烧剂”的意思。但在某位王先生看来,这种场面就相当刺眼,并且充满恶意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登报仇,从早到晚。即使半被迫半自愿的达成了合约,皇帝仍然不能忘记当日那个死鬼‘自己’耀武扬威的跋扈,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公然使唤“他”的卫、霍,强行制造ntr的痛苦,更是耻辱难当,不能忍受——所以,只要遇到机会,皇帝就会将自己的霍去病捎带上出场,痛痛快快地恶心那个死了两千年的鬼魂。
皇帝拍了拍霍侍中的肩膀,将那叠文书递了过去:
“这都是至为珍贵的资料,你要好好看、好好学,不许稍有疏漏。此外,拜师后一定要尊师重道,几位先生但有需索,你能做的都要帮着做。”
霍侍中点头称是,双手接过文书——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轻薄洁白、似布又非布的材料,但他生性谨慎缜密,也绝不会多嘴再问上一句,只是小心放入了怀中。
皇帝扫了四面一眼,目光向外流转,有意无意地与穆祺对视一回——这一次公开亮相,展示的不只是燃烧剂,还有穆祺查阅文献亲自实践后终于复原出的造纸术;不过,出于某种微妙而幽深的原因,至尊没有大肆宣扬这宝贵的试验;他只是一笔带过,与穆祺彼此默喻而已。
召见已毕,穆祺等人谢恩告退,乘车回府。车辆行驶至半路,全程静坐不言的刘先生忽然开口了:
“你给了他一份写在纸上的材料——也就是说,造纸和印刷都已经可以投入实用了?”
“差不多吧。”
“小规模试验和大规模应用毕竟不同。”刘先生道:“如果你推广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找去病帮忙。”
他指了指某位犹自木楞的冠军侯,语气甚为平淡。
穆祺抬了抬眉,心想这两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逮着霍将军一只羊薅毛?如今小的薅完了还不够,还要抓大的来当苦力么?
当然,谁家的大臣谁家心疼,也用不着他越俎代庖;再说,别人毕竟是主动伸手帮忙,他不能不回应:
“谢过陛下。”
“不必这么客气。”刘彻道:“我记得,你一早就应允过,等到造纸术和印刷术开发成熟,可以先为我印刷一些书籍。”
“那是自然。”穆祺道:“陛下要印刷什么?”
“没有什么。”刘先生语气平静:“一本小册子而已……”
他伸手在怀中掏了一掏,摸出一本红皮的小册子,上面是熟悉之至的字体:
《农村赤脚医生手册》
只是扫了一眼,穆祺双眼圆睁,便猛地直起了身。
刹那之间,马车中的气氛几乎凝固了。穆祺面无表情的瞪视着那本小册子,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
“陛下印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用作教材。”刘先生很从容:“我打算召集关中的医士、三老,历次征战的有功士卒,都到长安来学一点医术傍身,回去也方便做些事。”
穆祺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他嚅动着嘴唇,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但刘先生却显然懒得和他继续掰扯。马车的车轮已经轱辘辘慢了下来,刘先生向外张望一眼,径直起身推开车门,只轻描淡写打了一个招呼,便飘飘然下车去了。
——于是,车内寂寂无声,就只留冠军侯与穆先生大眼对小眼,在座位上面面相觑了。
如此对视片刻,穆祺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字道:
“这就是皇帝陛下的谋划?”
霍去病:…………
冠军侯彻底无语了。他平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的境地,但真是到此时此刻才深深明白,原来当年在草原上暴霜露,斩荆棘,辗转南北的种种磨难,还比不上此时此刻尴尬难堪的一半!
为什么他一个马上征战的将领,要被迫面临这样紧张微妙、能把脚趾头都抠紧的恐怖局面啊!
为什么明明是皇帝与穆先生的斗法,却非要让他这个无辜的局外人顶缸啊!
“皇帝的谋划”?他怎么能知道皇帝的谋划?还是——还是聊一聊远方的匈奴吧,家人们!
但穆祺不依不饶,却绝没有放过局外人的意思。他继续发问:
“皇帝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好吧,冠军侯实在是没办法回避了。还好刘先生先前已经有过交代,允许他在穆祺面前“畅所欲言”、“不必忌讳”。于是霍去病犹豫片刻,决定说一些能说的:
“陛下先前与我等对谈,着意提到了穆先生引进印刷术和造纸术的举止……”
不需要再多说了。高手过招,默契在心,只要一抬手就能看破对手的招数。穆祺只要提到一句“印刷术”,皇帝立刻就明白他是想借控制书本来控制舆论;同样的,霍将军只要转达到皇帝的半句话,那穆祺也能立刻意识到了皇帝的明悟——高度透明、迅速反应,双方都绝没有耍什么阴谋的空间。
当然,穆祺本来也不奇怪皇帝在技术应用上的敏锐。毕竟已经在现代呆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要是连印刷术造纸术最大的功效都不知道,那刘先生也枉读了这么多的理论,应该搬去与胡亥一桌。真正令穆祺错愕乃至惊异的,是另外的事情。
“……所以。”他拎起了那本《医疗手册》:“——这就是陛下的‘应对之法’?”
事已至此,无可狡辩。冠军侯只能点一点头,小心开口:
“陛下说,这都是他从‘现代’找到的新灵感……”
通过印刷术控制舆论确实是非常精妙的打法,精妙到近乎无懈可击——控制舆论就控制了大脑,控制大脑就控制了世界,借助先进技术迅速扩散某些激进而危险的异端,以此动摇封建皇权的严密封锁;这是屡试不爽的高明办法,所向披靡的锋锐神剑;穆祺曾经亲自用这种方法将垂死的封建王朝斩于剑下,不会不知道这一支笔杆子的威力。
可是,再精妙的办法也不是无敌的,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所向无敌的套路。现代政治理论充分肯定了舆论阵地的莫大威力,但同时也提供了抵御笔杆子攻势的办法。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或者通俗一点:“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
在对付腐朽、保守、孤立的封建皇权时,某些激进的思想堪称是效用卓著,神威无两;根本是双手插兜,不知道什么叫做对手。腐朽的封建老登辩经辩不过玩嘴玩不赢,想下硬手又怕搞出个思想领域的活圣人,于是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只能愈发衬托出新思想的光明灿烂;可是——我们是说可是——如果这个封建皇权,没有那么孤立、没有那么保守呢?
假如这个封建皇权转变了某些观念,假如它利用超出时代的技术——譬如《赤脚医生手册》,大批的训练医务人员,为关中的士卒及农民建设了一套以皇权为核心、稳定而可靠的医疗体系呢?
面对这样的体系,阁下又为之奈何?
没错,新思想是非常美的,是非常好的,是非常动听的。但每一个理智尚存的关中底层平民,恐怕都会在兴高采烈地听完宣传之后,小心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说的那些理论很好很妙,很发人深醒;可是如果听了你的话与皇帝陛下做对,那原本以皇权为中心的医疗系统又该怎么处理?我们生病找谁去治呢?
——什么?你说你也不太清楚?妖书!邪说!谬论!且吃老子一拳!
舆论攻势的威力在于动员,但动员的办法从来不止一种;笔杆子和嘴皮子可以完成动员;《赤脚医生手册》、简易草药和公共卫生体系也可以完成动员;而且后者恐怕还要比前者有效很多——穆祺当然可以掌握舆论煽动舆论,构造出足以威胁皇权的强大攻势;可皇帝也能以《赤脚医生手册》钩织网络,串联起关中千百万农民士卒作为他的屏障;两相对比,又是谁弱谁强?
一个说,一定要掌握舆论阵地;另一个则说,一定要和广大农民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两人师出同门,术出同路,用的招数甚至是同一本教科书的前后文——而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则何如?
穆祺并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这种对决肯定是天雷勾动地火,威力无可比拟;而对决的最终结果,也必定是万难预料——甚至仔细想想,他还很可能会阴沟翻转,被皇帝抓住痛脚,将脸给打成原来的两倍大。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诡异了。
穆祺道:“皇帝陛下真是了不起。”
他沉默片刻,又道:
“……倒的确是我小看陛下了。”
第27章
没错, 的确是穆祺太小看皇帝了。前几次任务中穆祺用这一招鲜料理过不少封建老登,因此难免有点得意忘形、小觑天下英雄的妄念;但直到此刻,他才深刻明白, 先前的任务之所以势如破竹、轻而易举,不是因为自己手段高明, 而是面对的封建老登实在过于昏庸狂悖, 根本不能算作合格的对手;而事实上, 真正高明强悍的统治者, 能施展的绝不止有那一点力气和手段。
一念及此, 他真心诚意的出声夸赞:
“……陛下确实了不起。融会贯通、学以致用,我自愧不如。”
真可惜,刘先生溜得太早, 没来得及听穆祺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赞美,否则洋洋得意, 喜悦必定不同于往常。作为刘先生最忠心的臣子, 霍将军默了一默,低声道:
“圣上说了, 如果穆先生觉得他的办法不妥, 也可以直接否决掉。”
“……否决掉?我为什么要否决掉呢?”穆祺的语气转为平静:“无论陛下意图如何, 为底层提供基础的公共医疗服务都是好事——绝对的好事,我怎么能否决一件绝对的好事?”
“转告陛下, 我完全赞同他的建议, 完全赞同。”
作为隔空斗蛐蛐计划的一部分, 穆祺委托刘先生转译的信件是在两天后送达的历史研究院。这封信件与别的信件一起混装,在传达室进行了分拣。
按照研究院的规矩, 传达室一般会安排几个实习的研究生,专程负责检点文件, 为广大研究员挡下浩浩荡荡的民科及粉圈攻势,顺便从浩如烟海的废稿中翻找出有价值的沧海遗珠。而作为与研究院通过几次信的特殊人物,刘先生的亲笔信当然顺利通过了筛选,被专门挑了出来。
整理完文件后,值日的研究生拆开刘先生的信封,想总结一个纪要随信送上。但他只扫了几眼开头,就迅速合上信封,快步走出,框框框敲开某个办公室的门。
“张教授。”研究生简洁汇报:“这里有一封信,您可能比较感兴趣。”
坐在书桌后的张教授抬起了头,清瘦的脸上并无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漠然:
“什么书信?”
“讲《尚书》的。”
张教授的脸上多了诧异,他思索片刻,主动伸手接过信件。
作为历史圈的顶流,研究院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网络流量的充分拷打,不能不对外来的信件保持最大的戒心。但也正是有热点爆点小道新闻的长期拷打,研究员们对外界博取流量的手段也非常之熟悉。以他们的经验来看,试图扬名立万、一鸣惊人的历史民科,下手的多半都是什么《史记》、《易经》,研究《春秋》的都已经很少,更不用说什么《尚书》;这就仿佛数学中的民科,主攻的都是哥德巴赫问题,很少有人敢在黎曼猜想上动手脚。
民科者,想当然尔;连看都看不懂,自然也就绝了“想当然”的可能。所以,胆敢触碰《尚书》的,多半应该真有两把刷子,而不会是纯粹的梦呓发狂。
张教授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撕开了信封,抽出信件。
他扫了一眼开头,皱一皱眉:
“刘先生?”
“是的。”
研究生小心作答,心里有些打鼓。因为先前的几次通信,这位不知来历的刘先生得到了一定的信任,也被院内看作是半个“业内人”;也正因为是半个业内人,所以对方在《尚书》上的见解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被迅速送到研究院里罕见的几个《尚书》专家的手里——没错,即使在历史圈学术的顶峰,能够精研《尚书》,妙解无碍的大佬,仍然是少数的少数。
正因为是少数的少数,所以研究生亲自送来这样的书信,心中其实也微有忐忑,害怕信中的内容过于浅薄荒谬,招致大佬的不快。
不过,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尚书》巨擘,张教授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冷。他抽出信纸仔细翻阅,眉毛却渐渐扬了起来,神色微有诧异。
“……相当——相当深厚的基本功。”他轻轻道:“对尚书的内容把握得也很准确,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可是,可是这信上的观点,怎么这么陈旧呢……”
他仰头思索了片刻,将书信放在了桌上:
“你先回去吧,我再好好看看。”
张教授将信纸摊在桌面上,一张一张的仔细翻阅。
越翻越他越能确定,自己刚才的判断绝无问题。这封信的确在尚书上下过苦功,无论经义还是训诂上都极为精到,是上得了台面的杰作;但一方面讲,这玩意儿的观点也太陈旧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其中有关于《尚书》天象预测的种种论调,似乎应该更接近于汉朝的儒家?
就算标新立异搞复古,顶多复古到唐宋也就是了,怎么还一杆子插到两千年前呢?
当然,经术研究与自然科学还是有些差异的。要是在理工科中重复两千年前的观点,那就只配和幼儿园坐一桌;但在尚书之类的冷僻古籍研究领域,无论观点多么老旧,这封信在训诂和考据上的功力,都已经足够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甚而言之,信中在古籍释读上展示出的极高水平。就是张教授自己也是大为叹服,乃至自愧不如的。力不如人,亦不能不退一步地,承认对方的优势
……不过嘛,这个世界上研究尚书的办法,也不是只有博览古籍这一条路的。
张教授扶了一扶眼镜,镜片中闪过了微光。
作为研究院尚书研究领域的顶级大佬,张教授之所以能威震四方,所向披靡,学界人人噤声,不是因为他广览群书、博闻多知,文献功力深厚无匹(事实上,在基础功上比他厚实的人绝不是没有);而是因为他别出心裁,敢为人先,在考古中运用了某些全新的技术,拿到了意料不到的成果。
譬如说,几年前他就力主引进物理学院的精密微距识别技术,在扫描了某座战国墓地中被泡得稀烂的竹简废料之后,居然从中识别出了全本的《尚书》。
这叫什么?这就叫降维打击、这就叫一力降十会,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博学鸿儒和顶级专家们对着传世的残缺本《尚书》皓首穷经,可能花上几百年才能勉强猜出一个字的释义;而现在——现在,人家直接把全本《尚书》端了上来,大儒们还能多说什么?
所以,在这套竹简识别结束以后,主持项目的张教授就自动升咖了。张教授——学养未必最丰足、基础未必最牢靠、资历未必最深厚的张教授项目组,现在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扫描仪上对学术圈喊话:
没有人!能比!我们!更懂!《尚书》!
可惜,时殊世异,有的逻辑也大大不同了。如果换做一千年前,复原《尚书》的功绩足够让朝廷欢迎鼓舞,中央高官扛着张教授到太庙上告祖先。但现在嘛……解读《尚书》当然还是伟大的成就,但总归过于冷僻,只有小圈子里寥寥无几的庆祝。
如此曲高和寡的冷清,当然叫人颇为寂寞。所以张教授读过这篇言辞颇为不逊的文章,第一反应都并不是冒犯与愤怒,而是某种棋逢对手的兴奋——他辛苦研究多年的学术,终于又有彼此共鸣的用武之地了!
这封信的深厚功力可以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物;可是,这仅存的百分之零点一中,他张某人恰恰就能算上一个。踢到他张某人,你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我可不喜欢在专业领域被外人戏弄。”
张教授轻声引述牛顿的原话,啪地一声拔开了钢笔笔帽——就仿佛将佩剑抽出了剑鞘。
当张教授兴奋莫名,查阅资料奋笔疾书时。始作俑者的穆某人正在忙着筹备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大工程——为了在大汉推广新技术,他需要借用场地展示流程、培训人员,于是天子大笔一挥,干脆将上林苑边缘的空地直接划给了他,还嘱咐宦官要“尽力协助”。
由于对新技术不甚了了,具体如何“尽力协助”,皇帝并无过多交代;但口谕传达之后,上林苑的宦官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惶恐——与迄今一头雾水的外朝大臣不同,侍奉皇帝的宦官亲眼见证过某穆姓方士旱地拔葱、三日飞升的传奇经历;但也正因为经历过于传奇,所以在此人身份寒微的时候,有眼不识泰山的宦官们其实是怠慢过他的!
——唉,话又说回来,谁想到一个公然指称皇帝“肾虚”的癫人,居然也能蒙获圣上的宠幸呢?
事已至此,现在再后悔也晚了。宦官们可能不懂莫欺少年穷的精妙奥义,但肯定知道公开打脸是一切爽文的必备要素。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心的宦官果断跳船,决定省略一切中间过程,迅速从“姓穆的文盲蠢货即将玷污大内”跳跃到“光辉伟大的穆大夫将于今日抵达他忠实的上林苑”;直接前倨而后恭,给方士来一个小小的大汉震撼。
不就是跪舔宠臣嘛,不寒碜。
因为此类微妙而复杂的心态,宦官们的执行效力难免有些过猛。为了示范造纸术,穆祺曾让他们搜寻一些破烂木材和树叶备用;但奉命的宦者大献殷勤,直接把上林苑库存的木头拉了大半过来。而那个效果嘛……
总之,前来视察的穆祺用手比了比胸径顶到自己下巴的木干,直接无语住了。
“……这是什么?”
“回贵人的话,这是宫里先前修清凉台时剩下的木头。”负责招待的黄门点头哈腰,笑容满面:“都是些零碎的边角料,借用一些也没有什么……”
边角料?
跟在身后的刘先生扫过了那些笔直、挺拔、几人合抱的树干,嘴角开始抽动了。
穆祺同情地望了望侍奉在侧的几位宦官。他纯粹出于好心,决定帮这些人转移一下话题。
“这样的木料很不容易找吧?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
黄门赶紧回话:
“都是从关中和蜀地的深山老林里运来的,怕不是也得有三百年往上的树龄了。”
穆祺:……
好吧,现在轮到穆祺抽抽了。三百年往上的树龄,不可再生的珍稀自然资源,盗砍盗伐的定罪标准是三年以上,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而这样珍贵之至的材料,居然被人挥霍在造纸上……
“我觉得。”他在刘先生耳边小声耳语:“陛下确实是该管管手下人了。”
刘彻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第28章
因为预估错误, 宦官的马屁算是狠狠拍在了马腿上。穆大夫以不敢动用禁中存货为借口,让人将那要命的几十根木头送了回去,全部改换为廉价的树皮、麻草;言辞峻厉, 断不容回绝。宦官们吓得唯唯称是,登即照办, 一刻也不敢多耽搁——说实话, 他们倒未必有多害怕穆方士, 但跟着穆方士同来的那个王姓商人一直盯着那些木料, 眼神诡异变换, 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拿到材料之后,穆祺命人将这些材料浸水、摔打,搓洗掉青色的表层, 只留白色细长的纤维质;充分暴晒晾干,再入石灰水浸泡, 泡后又晾, 预备制造初级的纸浆。
这一整套流程看起来不像正儿八经的技术,更像诡秘莫测的巫术。但有穆大方士的名头再此, 施展巫术似乎也并不奇怪。甚而言之, 慑于某些巫蛊咒诅的恐怖, 工匠们往往还要更加用心、更卖力气——尤其是看到穆姓方士带着人在空地走来走去,一脸高深莫测的时候。
当然, 穆姓方士也不只是到现场留痕打卡糊弄老板, 他一边检查流程, 一边还要低声向身旁的人解释原理,方便记忆与印证:
“造纸的植物纤维必须要长, 这样纸张质量才好。一般都推荐用麻草、柘树和青檀树的树皮。”
“晾晒和碱水浸泡都是为了去除木质素,木质素太多纸张非常容易破碎。”
“仅仅是蒸煮还不足以使纤维勾连成型, 需要加入丝状高分子化合物来黏附住纤维,也就是所谓的‘纸药’;一般的古法是加入糯米水,用支链淀粉来黏附纤维。但糯米的效果其实不算好,价格也高;我个人还是推荐用杨桃藤汁液——它的环链天然多糖效力更强。当然,如果有类似的多糖醛酸苷结构,也可以仿照着使用……”
旁边几人侧耳倾听,连连点头——好吧,其实主要是卫将军与霍将军在点头,刘先生听了半晌,渐渐一脸茫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
穆祺回头看他,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了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琐屑的小事而已。”他亲切地说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找找乐子嘛,何必听这样琐碎无聊的事情呢。”
刘先生:…………
你这语气是几个意思?
你当他看不出来吗?当初他和卫青谈话时什么都不懂的年幼太子常要跑来问东问西,他也是用这种口气打发那小子的!你现在用这种话来打发皇帝,又是个什么态度?!
欺天了!!!
……刘先生瞪着眼睛盯了穆祺半晌,还是悻悻然闭嘴了。
实地检查一番后,穆祺还试图向卫霍两位演示怎么样制取纸浆;但很遗憾,嘴皮子上的功夫不等于实际的功夫,穆祺刚费力拎起那柄沉重的石杵,就险些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翻进水池里(刘先生当场笑出了声)。还是长平侯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才避免了最尴尬的悲剧。而所谓的“当场演示”,自然也就变成了穆祺动嘴,另外两位动手。穆祺捂着腰坐在石桌上指点——或者说指指点点,舅甥两位则举着石杵轮流捣纸浆,亲自体会捶打纤维的过程。
“从实际上讲,这些流程和捣衣舂米也差不多。”穆祺哼哼唧唧:“可以招募附近的百姓入少府做工,也算解决一点生计……不过,这些新发明总要推广出去,才有足够的收益,可以支撑产业良性循环。”
当两位将军勤勤恳恳搅打纸浆时,尊敬的刘先生袖手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将穆祺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不过,听到“产业良性循环”时,他眉毛还是动了一动。
在现代混得久了,有的套路他也明白了。现代世界喜欢谈钱却又不能公开谈钱,往往会搞一些非常委婉曲折的术语;比如说,“引入产业”就是准备赚钱,“对外输出”就是准备赚外国佬的钱,“产业升级”就是大赚特赚;而“产业良性循环”呢?那就是长久的、持续性的、反复的赚钱!
看在钱的面子上,刘先生还是很愿意搭理一下穆某人的。他追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新生事物有一个接受的过程。”穆祺道:“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自然扩散必定相当缓慢。所以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办法,推动新技术的运用。”
“如何推动?”
“我打算将新造的纸张献入宫中,借助最高层的影响力提升造纸术的地位;如果能蒙获天子及公卿们的垂青,那上行下效,轻易就能名声鹊起。”穆祺对此早有规划,非常熟悉地套用了以往任务中的经验:“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比较符合宫廷口味的珍品,也要请陛下指点。”
他从怀中掏了几十张挺括光滑、自带花纹的纸,双手捧上。
这些纸张都是特制特办,按等次高低分别装饰了不同图案,纸质自带香气,镂空处再以金银粉末涂抹,富贵堂皇已极。自然,仅仅只是一张空纸,尚且还上不得台面,所以穆祺特别定制了字体,在这些漂亮精美的纸张上印刷好事先预备好的内容。其中,以龙凤纹装饰、专门进献圣上的御笺印得最为妥帖细致;笔墨中的金属粉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有五色迷人之感。
刘先生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从中抽出了那张御笺,随意扫一眼开头:
《思道赋》
他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喔,这是青词。”穆祺很愉快地向陛下科普:“所谓‘青词’,是指醮典时献给天帝的奏章祝文,一般吟咏的都是求仙访道的玄思秘法,还有替君主祈求长寿安康祷词,恰恰符合我们的身份……”
是的,恰恰符合他的身份。如果外朝的大臣儒生替皇帝捉刀写青词,天天琢磨着怎么跳大神祈福,那这叫不务正业谄媚无骨,可以记入史书的无耻;但如果一个幸臣出身的方士来折腾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刚好专业对口么?
这个道理的确不差,不过刘彻却相当之自然地哼了第二声,神色相当不以为然——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道理正确不代表能够执行;皇帝的马屁人人想拍,以此博宠爱也不是不行;但老刘家天生还是有那么一点文学细胞的,要是这“青词”写得太过拙劣,那非但不能博取欢心,搞不好还会成为满朝的笑柄——尤其是考虑到穆某人的文化水平,这后一种可能就越发显著,亦曰法危险了。
刘先生摇了摇头,随意往下瞥了一眼:
【……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刘先生:???!
这水平不差啊!
他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抄的?”
“当然。”穆祺并无愧怍:“这是一千六百年后的大明嘉靖朝,某几位内阁阁老的作品。这些重臣都是仰仗青词被老登——被皇帝宠信,时人称为‘青词宰相’,青词上的功力,是断断不容小觑的。”
事实证明,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能在带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手下混出来的青词宰相,文辞上绝对没有一个是庸手。刘先生简单看了几页,立刻就发现此文文笔华丽、词藻精美,名言警句层出不穷,部分句子水平之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反应不能;比如文章中间洋洋洒洒,铺排敷陈的一段马屁: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皇皇上帝,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
“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妈呀,这也太会舔了!
后世,后世的文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众所周知,大汉的儒生们在跪舔皇帝上的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即使撰文逢迎,亦各有操守。西汉文章两司马,太史公司马迁是不必说了,毕生的爱好就是阴阳老刘家;司马相如倒是很希望靠文笔博取宠幸,谋求进身之阶,但就算他歌颂皇帝的《子虚赋》、《上林赋》里,都要在末尾升华主旨,劝谏君主勤俭治国、克制欲望;什么开篇猛舔中间猛舔后面还是猛舔的马屁精“青词”,那真是闻所未闻;纵使刘先生享受了几十年,这辈子也从没有吃这么好过。
几页粗读下来,刘先生先是惊愕,随后是鄙夷,鄙夷之后又是恍然——这种文章的思想当然是媚俗的、格调当然是低下的,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如此精心设计、文辞华美的马屁确实爽,非常爽,相当爽——无怪乎那个嘉靖皇帝会搞什么“青词宰相”呢!
不过,也正因为恍然大悟,刘先生的心中也渐渐多了不快。享受别人的马屁当然是很爽的,但看别人享受马屁就未必有那么爽了;更不用说,这篇青词的奉承对象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作威作福的老登——登和登之间总是互斥的,所以看到“自己”吃这么好,刘先生总是大为不爽。
终于,在看到最后一页的警句后,他有些忍不住了: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心为之伤’?!”他勃然大怒,自觉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谄媚与无耻:“——伤他X的头!”
第29章
初次实验进行了三天, 造纸工厂产出了第一批成功的试制品。为了表示庆贺,太中大夫穆祺向各处衙门馈送了成品,供显要们试用感受;其中, 进贡宫中的是“伤他x”——是“心为之伤”的青词,馈送丞相府及御史大夫府的是手抄的《汉律》, 而送给书写量最大的五经博士的礼物, 则是一大叠白纸, 以及广泛誊写的《驳诸儒生书》。
没错, 在延搁数日以后, 穆祺终于收到了历史研究院发回的书信,并请刘先生再次转译成文,向儒生们悍然发动了攻势!
隔空斗蛐蛐, 启动!
因为是广泛散播的公开信,所以儒生想装看不到都不行。但收到公开信后, 京中的儒生却陷入了同样沉默的尴尬中——因为他们也看不懂公开信上引用的《尚书》。
于是, 儒生只有再次集合,向京中所有的大儒请教;尤其是治《尚书》的绝对权威, 世传《书经》之五经博士欧阳容。
但出乎意料, 祖辈世世代代传承《尚书》的欧阳远, 在仔细读过这封言辞苛厉的书信之后,居然默默沉吟了许久, 方才喟然叹息:
“真正是高人呐!我自愧不如。”
侍奉在侧的儒生殷忠大为惊愕:
“欧阳公何意?”
“这封书信的见解极为高深。”欧阳远慢慢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尚书》研究到这个地步, 功力实在不凡……看来我真是井底之蛙, 竟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 欧阳远语气稍稍有些怅惘,甚至带了某种不可解释的迷惑……当年项王一把大火, 秦宫藏书玉石俱焚,流传下的典籍百不存一,《尚书》也因此绝灭无闻;还是当时的博士伏生尽心竭力,硬生生将《尚书》背诵下来,才保存下了这珍异之至的典籍。也正因如此,天下所有研习《尚书》的儒生,都必定是从伏生口中得到的传承,圈子小得不能再小。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地方士啊?
当然,知识的流布总是难以控制,要仅仅只有一个懂尚书的外人,本也罢了。但这封书信——这封书信的解读之精妙绝伦,之深刻准确——恕欧阳远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连本门祖师爷都未必能企及。毕竟,伏生年老体衰,记忆的《尚书》难免会有疏漏,后世弟子陈陈相因,有的问题也总是百思不解;可相反,如果细论此书信,某些精妙论证,似乎还超出了伏生当日的传授——
“这样的高人。”欧阳博士慢慢答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我听董大夫说,似乎是个从外地来的商人。”
“是。”殷忠有些羞愧:“弟子们无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个王姓商人与那穆姓方士过从极密,双方的关系很不一般,多半是彼此扶持的盟友……”
精通《尚书》的高人借着方士的宠幸上位,方士借着高人的才学固宠,这也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这样假借佞幸上位,足可见其人卑劣下作、不择手段;他的这些谋算,就算告诉诸儒生,诸儒生生也不会做的……吧?
不过,这样的高人居然与佞幸文盲为伍,确实也让人深感遗憾。聚会的静室中默然片刻,有人出声叹息: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穆祺这种货色混一桌了呢?听说这穆某人狂悖不堪,连皇帝的诏谕都看不怎么懂,还要身边的跟班翻译。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难道高人自己不感到悲哀吗?
“既然助纣为虐,那纵使才气横溢,也不能不除了。”董大夫的亲传弟子,儒生吕步舒抗声道:“或者不如说,正因为这王某人才气横溢,他的威胁才更大,后果更为恶劣。穆某区区一个方士,再怎么蒙获宠幸,又能闹到哪里去?但若有这样深明经义的人自愿做他的羽翼,那危害就实在无可言说了!”
做坏事也是要天赋要水平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最大的能耐就是躺下打滚,连闹事都闹不利索,根本无法触及朝政的根基;所以大汉朝的方士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不能改变长久的朝局。但一个精通经术、娴熟历史、水平高超的顶尖学者,所能制造的破坏就远远超出想象了——作为同样擅长这一套的高手,儒生们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后果!
——你要是爬了上来,还不得像儒生欺负诸子百家一样的欺负儒生啊?那儒生们还能活吗?!
异端比异教更为可怕,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吕步舒环视四周,沉声下了定论:
“此人才气绝世,恰恰是天下的大害。这样的大害,绝不能轻易掉以轻心。诸位同门,接下来大家戮力同心,都该盯住这王某才是!”
“阿嚏!”
刘先生浑身一颤,忽的打了个哆嗦。
他狐疑地左右望了一望,裹紧了自己的长袍——虽然还是夏末,但上林苑草木葱郁,山风凛冽,总是格外要冷一些;不过,这样的颤抖不像受冷,倒更像……
“阿嚏!”
他又打了喷嚏,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了——穆祺,化名为大郑郎君和小郑郎君的卫青及霍去病,以及奉命来学习技术的另一个霍去病(年轻版)。
没错,在造纸流程初步成熟之后,穆祺就派人将小霍侍中请了过来,说是要传授燃烧技术的基础——燃烧剂的配置不是看一看说明书就能明白的,就算不追求掌握基础原理,至少也要清楚氧化还原及酸碱反应的基本定义;这些恰恰可以在造纸过程中逐一试手,为将来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在刘先生看来,这多半是巧立名目,将小霍侍中骗过来当苦力用。可怜年轻版的霍去病不知道轻重,才会被穆祺的嘴脸骗得团团转,居然还学得兴致盎然,别有乐趣——
“阿嚏!”
他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穆祺抬起了眉:
“先生不太舒服吗?”
刘彻摇了摇头,本能地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寒,和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时他的莫名感受是一样一样的,似乎是所谓“诅咒的直觉”;不过嘛,在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人之后,刘先生还是闭上了嘴。
先不论巫蛊有无依据,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有谁会特意诅咒吧?
事实证明,一千六百年后的青词宰相们用料的确是猛,效力从不含糊;而如此之猛的效力,又大大得君主的欢心。没错,皇帝非常看不惯那个姓穆的疯批,更看不惯那个死鬼版本的自己,但对于这样跨时代超规格的马屁,还是非常之欣赏的;欣赏到可以跨越对上书者本人的芥蒂,体会到文辞本身的美: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说得多好啊!
说得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皇帝命人在进贡的纸张上誊抄了穆某人进献的青词,三公九卿内外重臣各领一份,共同欣赏方士的青词大作——或者说,共同领略圣上“心为之伤”的无奈。
整篇青词共计八千一百二十八字,马屁拍得是又臭又长。如此谄媚冗长的恶臭马屁,书写在竹简上需要耗费八十五斤竹竿一把改锥和墨水燃料无数,但书写在这新造出的“纸”上,却只需要薄薄二十页,又简单又灵便。先前朝中公卿只听闻方士在搞“造纸术”,但直到誊抄后的文章送到手上,才能亲自体会到纸张的便利与优势——比如说,先前他们阅读同样的青词,可能还要拎着竹简倒来倒去,折腾上大半个时辰;而现在,公卿们只要展开白纸,就能一眼欣赏完方士的大作,并发出由衷的感慨:
“真是绝妙好辞!”
说实话,大家都是在皇帝手下混一口饭吃,跪舔皇权早已成了本能;但饶是重臣们数代为官,家学渊源,那纵使搜肠刮肚,自问也写不出来如此绚丽美妙的马屁、精美动人的比喻——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比不上顶级高手的随意涂抹,这就是努力与天赋之间可悲的厚障壁。如此差距,不能不让人生出畏惧及敬意。
——卧槽,居然写得这么好!
如此感慨完毕,另一个理所应当的感慨又从公卿们的心而生,不可自遏:
“太不要脸了!”
当然,作为大汉朝廷的顶级精英,在鄙视完佞臣的无耻逢迎之后,他们也会注意到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说新晋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在仔细读完了二十页青词之后,就问了属吏一个问题:
“这份青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大臣都有?”
丞相府的属吏垂手道:“内外朝二百石以上的官吏,人人都领了一份。”
人人都领了一份,那数量就很可观了。公孙弘不动声色地想了片刻,慢慢开口:
“这些方士,不容小觑。”
“的确是不容小觑。”儒生殷忠恰巧奉命到丞相府办事,此时接了一句:“这王某真是惊才绝艳,只是人品太卑劣了!”
身为三百石的博士,殷忠也有资格收一份青词。他仔细读完,同样是叹为观止——这篇文章要文笔有文笔,要才气有才气,就是与昔日枚乘、司马相如相比,也是各擅胜场,但如此绝妙的文笔,怎么会写出如此谄媚的文字!
“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这人到底是从哪里搜罗出的神奇比喻?泰山地府么?
当然,卑劣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这样的心计才力,足以成为儒生的劲敌;所以殷忠殷切地望向了公孙丞相,很希望这位当朝儒生中最位高权重的大佬能慨然出面,对王某这种小人重拳出击。但公孙丞相沉默了片刻:
“我说的方士,不是这个王某,而是那个穆祺。”
殷忠:???
“丞相,这穆祺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他只会一点诡秘方术……”
公孙弘再没有理他,他又转头去问丞相府的属吏:
“老夫还听说,上林苑造出的纸张是可以买卖的;不知道为价几何?”
属吏恭敬道:“宣旨的使者已经交代过,说一枚铜钱可以买五张。”
公孙弘又默然了。他扫了一眼青词,平静道:
“那就替老夫先买一千钱的白纸,用一用再说。”
总的来说,主攻上层路线的宣传思路的确是效用非凡,大获成功。在拿到青词文章之后,内外高官的确是大为鄙夷,乃至私下唾骂;但骂完喷完,却立刻派人到上林苑求购白纸——能在武帝朝大逃杀里混出来的人物,当然没有一个会是庸角,更不会看不懂皇帝送纸的暗示。当今天子喜爱潮流喜爱新鲜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如今全新的发明已经出现,满朝公卿怎么能够停止不前?
当然,相比起高层的小打小闹,纸张最大最深远的影响,还是发生在中低层的刀笔吏身上。案牍文书,琐碎繁杂,负责律令负责记录负责政令的书吏,一天到晚搬个几百斤竹简都是平常,与其说是舞文弄墨,不如说是工地下苦力;要改用丝帛是断断消受不起,但换成一枚铜钱五张的白纸,却是不难负担的恩物。对于这些小官来说,青词不青词根本无所谓,打听到这白纸能随意买卖,那就是托人情找关系也要到上林苑走走门路,买一叠白纸随时备用。
数日之间,这样的风气四散弥漫,就连五经博士……就连儒生盘踞的五经博士官署,也万难抵挡了。没错,方士奇技淫巧,君子不取;捍卫斯文,责无旁贷;但每天搬竹简劈竹简烤竹简,那确实也是太艰难了呀!
事已至此,情非得已,想必孔圣人在九泉之下,也会体谅他们这些后生的罢?
当月二十五日,方士造纸小团队于上林苑行宫谒见了他们的天使投资人,并汇报这一月以来的成果。虽然是仓促上马,但四人组配合尚且默契;其中穆祺负责提供创意、调试技术;卫、霍负责掌握流程、落实方案;刘先生负责四处旁观,阴阳怪气,以及帮他们改青词、拍马屁——四人紧密联合,已经将试制出的样纸销售一空,获利共计二十八万零三千大钱。
二十八万三千大钱,这也不过是皇帝随手赏赐重臣的小小开销而已。但如果考虑到前期投入——算上大规模雇佣民夫工匠的费用、采买器具的开销、几次实验失败的复盘——往最高最高了估计,统共也不过八千钱。二十八万比八千,这个投入产出比就相当之惊人了。
果然,天使投资人大汉皇帝陛下仔细读完了账本,表情渐渐开朗了:
“这是一个月的获利吗?”
穆祺道:“这只是首批三百斤样纸的获利,后面还可大批生产。”
皇帝喔了一声,笑容愈发明显。二十八万钱的收入算不得什么,但持续、稳定、大规模的暴利生意,就非常能打动人心了。天下的文书卷宗有多少?天下皓首穷经的书生又有多少?只要将造纸术掌握在手,把控供应,不就等于凭空制造出了一个类似盐铁官营的买卖吗?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经费、完全掌握在皇权手中的新金矿,无可计量的全新影响力。至尊笑逐颜开,甚至觉得穆姓方士乃至死鬼“自己”那两张讨人厌的脸都变得可以容忍了。他愉快地赞许:
“你们做得不错。”
“多谢夸奖。”旁观的刘先生冷冷开口:“不过,你之前也答应过,如果造纸术真有成就,你要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什么“做得不错”?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倒好像在场的都是他的臣子!长平侯冠军侯习惯了或许可以接受,穆祺可能太蠢了听不出来,但刘先生绝对能品出另一个“自己”的语气,并果断发动反击——他可不是“自己”的臣下,他们是同盟,是合作者,合作者提供的每一个帮助,都必须要获得同等的回馈;仅仅虚空画大饼,是过不了关的。
天子的笑容淡了:“你们想要什么?”
刘彻开门见山:“我们希望你撤销算舟车的赋税。”
皇帝:??!!
皇帝强忍不满,好歹没有说出“朕的钱!!”,他只是瞥了“自己”一眼,冷冷开口:
“为什么?”
“这种赋税搜刮太过,婪取无度,必定会酿成巨大的祸患。”刘彻绝不掩饰,也懒得为“自己”掩饰:“我们让你撤销此种赋税,都是为了你的统治着想,你不要不识好歹。”
天子:…………
显然,这几句话已经在刘彻心中憋得太久了,憋得是刻骨铭心,憋得是火冒三丈,已经化作了某种程度上的情意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登报仇,从早到晚;自从在东市被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官吏悍然跳脸之后,刘先生日思夜想,每日都在挂念着复仇的爽快。不过,好歹是朝政中吃过见过的高手,他也深知小人的丑恶不过只是表因,朝他们发泄愤怒毫无意义,真正欺凌到他头上的,其实是他“自己”整出的恶法。
收拾小人容易,收拾制造小人的恶法却很难。算舟车当然已经沦为了苛税,但当初拍脑袋决定对运输工具征税,也不是皇帝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而是打完匈奴后府库空空如也,不能不出此下策。要是依仗权力强行废除,不过是在另外的地方再制造一个恶法罢了。
正因如此,刘先生才百般忍耐,直到造纸术的盈利模式趋于成熟,才开口提出要求。在他看来,自己如此大度、如此宽容,已经够为另一个“自己”考虑了。另一个“自己”应该感激涕零,立刻应允才是。
但很可以,天子似乎没有体会到刘先生的温柔体贴,他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
“算舟车一年的收入在八千万钱以上,是这区区几十万可以弥补的吗?”
“造纸业同样可以扩大,几十万钱不过是小试牛刀。”刘先生道:“而且,造纸的利润,不仅只在官方那点案牍文书,还可以有更多的牟利手腕。”
天子面色冷漠:“什么手腕?”
按照事先的约定,穆祺咳嗽一声,上前解释:“我们造出的纸张,按质量分成了不同的层次。其中,普通类的白纸分为上等、上上等,超上等,等次升高一阶,价格上涨一倍。在超上等以上,还有精心制造出的特等纸,自带香味,纹理特异,还能防水防火——这样的纸张,售价在二十钱以上。”
天子皱眉:“二十钱一张纸?!哪个天生的蠢货会买这样的纸?”
“平阳长公主府、窦太主府。”穆祺道:“还有陛下的舅舅,盖侯王信府上也买了八千张。”
天子不说话了。
当然,长公主及诸侯府再奢靡无度,也不可能是拿着钱送人的大怨种;他们之所以愿意在纸张上挥霍,一是看新晋幸臣的面子,二也是穆祺服务高净值客户的策略确实有效——他特意调整了工艺,可以满足客户对纸张柔韧度及延展性的所有需求;再通过更改纸浆配方,让纸张自带客户喜欢的纹理及香气,真正成为某种私人订制的“奢侈品”。
——二十钱一张的纸很荒谬吗?两百万一个的包还没有说什么呢!
第30章
不过, 仅仅只推高品牌价值、榨取高额溢价,还不足以支撑对巨大利润的要求;穆祺捞钱的手段也远不止这么一点。在简单介绍了过往的营销思路之后,他又特别强调, 皇帝派来的小霍侍中(年轻版)勤学苦练,已经掌握了造纸术中基本的化学原理, 目前生产出的许多纸浆, 就是由小霍侍中亲手制备出来的。
“那又如何?”
“我想,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 但这些纸浆将来肯定会有大用。”穆祺从容不迫:“以历史进程估计, 几年之后,霍侍中就将出征匈奴,声震天下了吧?等到他受封冠军侯, 我就可以推出冠军侯手制白纸(收藏限量版),一定能够大卖特卖, 卖出高价——如果再有亲笔签名, 那当然就更好了。”
一语既毕,宫殿内立刻陷入了沉默。被召集来议事的诸位同盟——两个皇帝, 一个长平侯, 以及某个倒霉之至、莫名被cue的冠军侯(地府版), 都以一种极为古怪,甚至可以称得上扭曲的表情看向了穆祺, 神色难以言喻。
“怎么了?”穆祺有些不满:“我可以告诉各位, 我说的话句句可靠, 都是经过实践证明的营销方略。实际上,也不只霍侍中一个人可以派上用场, 如果陛下可以把卫将军借给我,我还能再——”
“好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 果断岔开话题:“你说的这些手段,到底又能赚多少?”
经过穆祺反复核算,如果采用恰当的高低端搭配的营销策略,考虑到大汉朝迅速增长的识字人口,及对外的出口供应,在推广五六年之后,每年赚七八千万,问题不大。事实上,穆祺还强烈建议皇帝养成一些读青词品青词的爱好,那么他将来可以特别推出“青词专用纸”,哪怕一张收五百钱,满朝公卿都只能咬着牙认了。
“这也是有成功案例的。”他向皇帝保证:“还非常成功。”
有了这样的成功案例在前,皇帝陛下终于无可辩驳,不能不咬牙允诺,同意于两年内撤销算舟车的恶政——他自己也知道,算舟车的损耗太大、压迫太重,对官吏的腐蚀也太过厉害,比起市场这张无形的大手,效率肯定是远远不如的。
不过,看到几人得偿所愿,欣然自得(尤其是穆祺以及“自己”),皇帝心中仍然颇为不快。他稍一思索,终于略有所得,决定要给这些货色上上强度:
“朕可以特别下旨,让太史令将以往的记录都誊写在纸上。”
太史令负责撰写国史,兼掌天文历法、祭祀典籍;这样的机构全面转向纸张,必将给造纸业腾出巨大的市场。穆祺大为喜悦,正欲道谢,却见皇帝停了一停,平静出声:
“当然,为了让史官亲眼看到纸张的好处,朕会把你们写的青词发到太史寮,命太史们仔细揣摩。”
穆祺:…………啊?!
虽然有此种种不可告人的波折,虽然彼此间的龌龊仍然极深,但在第一批纸张稳定出产之后,三方力量(皇帝、死鬼皇帝、以及脑子不怎么正常的穆某人)依旧迅速找到了利益的共同点——纸张的利润是巨大的,巨大到足以让他们放下芥蒂,联合推广纸张的运用。
在接见完方士团队的三日以后,皇帝将穆祺进献的纸张分赐给内朝重臣,以皇权的信誉为新发明背书,并以快马送至牧师苑长平侯卫将军处——自数月前侦查到匈奴窥边的踪迹之后,卫青亲自动身到陇西边境视察畜养的苑马,至今尚未返朝;陇西关中相隔千里,恐怕大将军忙于整顿边务,做梦都还想不到朝中已经有了天大的变故;所以赏赐的纸张中顺便还夹带了一封圣上亲笔的书信,遮遮掩掩、挑三拣四的解释了这几日的某些细节。
既然已经给卫大将军透了某些底,那就不能不给另一位未来的重臣透一透底。三十日傍晚,圣上屏退了闲杂人等,在清凉台的偏殿里秘密召见了小霍侍中,询问他在方士手下学习的经历。
小霍侍中现在也就十五六岁,城府经验只能说是如有,被老油条套了两句什么都往外吐。他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这几十天里从方士手上学到了很多;比如他已经差不多搞懂了燃烧剂的配比流程,并且在实践中熟悉了化学的基本常识——氧化、还原、酸性、碱性、常见有毒物质等等。当然,这些知识还非常粗糙、非常浅薄、丝毫不涉及真正的化学原理,但无论如何,能在几十日内快速掌握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满足与喜悦了。
不过,相对于年轻单纯只知探索的小霍侍中,成年人的心就要肮脏得多了。皇帝打断了他:
“你是实地学习的什么‘酸’、‘碱’,还有什么‘中和反应’?”
“陛下说得正是。”小霍侍中老实回答,语气中微有自豪:“穆先生很器重我,说我进步极快,还让我负责检察纸浆配比,亲自体会酸碱度的检测。穆先生还说,只要把基础打好,以后学燃烧剂、学冶炼,都会很快。”
皇帝:……“器重”?他怎么听着这么像是在拉苦力呢?
说实话,那个姓穆的确实很像是会哄骗无知孩子给自己干苦力的货色,但皇帝不同,无论如何,皇帝还是不忍心在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好学生面前揭露如此难看的事实。所以他沉默片刻,只道:
“你感觉如何?”
“确实是不一般的辛苦,但也很长见识。”霍侍中实话实说:“穆先生教我举一反三,那些制备强酸强碱、利用反应清除杂物的办法,同样可以用在行军列阵之中……”
虽然被皇帝硬塞进了造纸项目组充当制衡的抓手,但霍侍中心心念念、永不能忘怀的,还是对匈奴的战事。夯吃夯吃搅打纸浆他未必感兴趣(当然依旧会老老实实地做苦力),但谈到烧石头制石灰用石灰水杀菌消毒防止人畜疫病,那正在辛苦演练骑兵战术的霍侍中就非常之感兴趣了——天地君亲师,哪怕为了穆先生这一点传道授业的恩情,他也愿意为先生任劳任怨地捣一百年纸浆呀!
皇帝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默了片刻,决定换一个话题:
“你觉得那些方士为人如何?照实说来,不必忌讳。”
天子在私下里和亲信心腹蛐蛐另一个大臣,放在其他人眼里,那简直是政治浪潮的号角、官场巨变的先声,好赖也得绞尽脑汁揣度圣意,设法洗清自己跳船上岸,最好再顺手给政敌扣一口黑锅。但小霍侍中还是很忠厚的,所以老实回话:
“几位先生对我都很不错,从来不吝于指点。”
当然啦,那位大郑郎君和他的外甥小郑郎君似乎为人比较腼腆,看到自己后每每会露出某种古怪离奇的表情。但人的秉性总是各有差异的,霍侍从也绝不把这放在心上。
皇帝默了一默,忽然问道:
“几位都对你很不错……那么,那个姓刘——姓王的商人呢?”
霍侍中愣了一愣,搞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要提那位王姓商人(方士团队之中,最显眼最闪耀的,不是那稀奇古怪的穆某人么?),更不明白圣上语气为何突然变化,瞬息之间急转直下,居然变得这么奇特……乃至冷漠。
这样的态度给霍去病造成了极大的误解,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要为方士们辩护一二:
“以臣的见解,虽然王先生及其余几位方士的脾气都有些——古怪,但行事却向来光明正大、从无藏私,绝不是什么阴险诡诈的小人。外面的风言风语,真是一句也信不得的。”
没错,虽然霍侍中向来是在上林苑中起居,但外界的风言风语、小道消息,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一片皇家的领地;或者说,某些人居心叵测,还特意要将风往禁中的园林吹——自从穆祺的奏章明发之后,方士与儒生的战争算是正式开打;而学派论战,却又从来是你死我活,凌厉凶狠,容不得一丁点的侥幸妥协;区区往来辩经,当然不足以发泄儒生的怒气,于是随之而起的就是舆论攻势,就是小作文围剿,就是熟悉的帽子戏法——
佞幸!奸邪!小人!无论怎么挣扎,总有一顶帽子不大不小,刚好能扣到你的头上!
而且,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古怪的原因,明明上书攻讦儒家的是穆祺,但儒生们攻势凌厉,十招里却有九招是往某王姓商人的头上招呼;什么谄媚无骨,什么自甘堕落,什么卑鄙无耻,发出的小作文中最大的指责,居然是什么“自居下流、有辱斯文”!
——不是,这都是啥狗屁啊?!
说实话,你要指责王某人傲慢无礼、狂妄自大,那十成当中也酸有七八成的可信度;因为霍侍中亲眼看到这位王某人依仗着权势在上林苑横行霸道,趾高气扬,从不对上官行礼,也从不向下官回礼,傲慢得活像一只横着走的大王八;但你非要指责王某人“柔媚无骨”、“自甘堕落”——那就连霍侍中都忍不住了!
这不纯粹是胡说吗?儒生们还要不要脸了?
哪怕出于义愤,他也不能不为王某辩解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臣所说的句句都是亲眼所见的事情,伏祈陛下明鉴。”
陛下:“…………嗯。”
真是奇怪,面对儒生群起围攻幸臣的局面,皇帝居然并不诧异,亦不愤怒,态度相当之冷淡。他仰头望向殿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慢慢开口:
“既然知道人言不可尽信,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好好学本事要紧。”
“是。”
“还有,那几位方士各自都有自己的差事,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紧跟着他们。有的事情,不要操心太多——记住朕的这句话。”
“这些儒生疯了吧?!”
王某——刘某火冒三丈,将一大叠纸狠狠摔在了石桌上。
自从皇帝大手笔给重臣赏赐纸张后,朝堂上的市场一下子就全部打开了——皇帝的暗示如此明显,再顽固不化抱着竹简不放,那简直已经有对抗皇权的嫌疑;所以春风起而百草伏,淤塞的需求瞬间暴涨,各处衙门纷至沓来,将造纸作坊的产量瓜分一空,不得不紧急扩张生产规模;就连儒生——就连因为方士的缘故而对新发明大有芥蒂的儒生,居然也放下面子、转换态度,开始鼓吹纸张的好处了。
可惜,还没等方士矜矜自得于新技术之于保守派的伟大胜利,他们就从漫天飞舞的传单里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儒生们为什么会转变态度追捧纸张?因为用纸张喷奸佞更加方便啊!
竹简太过笨重,丝绸太过昂贵,还有什么能比纸质传单更适合扩散谣言、传播舆论?方士们可能很聪明,但能混到长安圈子里的儒生也绝对不傻。人家当年斗黄老、战申韩,什么样刻薄尖酸的手段没有用过?如今时殊世异,儒生们战意重燃,当然也能迅速发现白纸的巨大潜力,反应绝不稍弱于人。
作法自毙,搬石砸脚,谄媚无耻的奸佞,终究还是被正人君子们摆了一道。
当然,摆一道归摆一包,反正负责舆论战线的不是刘彻,本来也不必管这些口水往来的争端;但令他最奇怪、最匪夷所思的是——儒生们精心炮制的谣言,居然有七八成都是往自己头上招呼的!
不是,你们有病吧?!
写奏章喷董仲舒的是穆祺,写青词舔皇帝的也是穆祺,什么“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著名爆典,亦有穆祺一手提供;他本人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帮穆姓方士改了改文字誊抄奏章而已,为什么这样纯属无辜的胁从,却要被这群神经儒生强力集火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群废物该喷那姓穆的呀!
被造谣传谣已经足够不爽,这种明白无误的双标更让人破防。刘先生今天恰好有空回自家的商肆办事,结果却从边边角角找出了几十张被人特意塞来的传单,上面都是诽谤方士、诽谤方术、更加诽谤王某人的童谣,刘先生一一读罢,当然再也忍耐不住:
“反了!!”
他刷一声将纸张撕成两半,狂怒犹自难以消散。卫青霍去病跟着君主回商肆取化装用品,此时都是屏息凝神,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可惜,君主却不愿意放过安静如鸡的他们。刘彻阴测测问道:
“传单都已经拍到脸上了,那姓穆的呢?他就没有一点反应?”
就算这波攻势有七成是落到他头上了(再说一遍,这些儒生是真有病!),不还有起码三成是落到穆祺头上吗?怎么,沙滩一趟三年半,今天浪打我翻身;乌龟当久了学会腚力了呗?
长平侯不能不回答了:“三日之前,臣随穆先生回商肆取印刷术的资料,同样也遇到了几个来塞传单的幼童。”
“他怎么料理的?”
“随行的车夫把人扣了下来,但这些孩子颠三倒四、含含糊糊,怎么也说不出幕后的指使。穆先生说,和这样的小孩子较劲也没什么意思,就把他们都——都放了。”
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善意,长平侯略略一顿,还是省略了某些小小的细节。比如说,在放人之后,穆祺曾经私下里对他解释,说这些孩子八成是收了别人的钱;但当年朝廷收“口钱”,不知道从长安的小儿身上刮过多少铜板;现在小孩子收了别人的钱骂一骂皇帝(死鬼版),又有什么了不起?一饮一啄,分毫不爽;反正无碍大局,老登还是要大度一点。
在没听到这话之前,皇帝本人是可以大度的;在听到这话之后,那恐怕谁也大度不起来了;卫青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直接回避了无关内容。
果然,刘先生哼了一声,并无过多纠结,他只道:
“姓穆的没有再说些什么?”
长平侯迟疑了片刻:“送这些孩子离开的时候,穆先生没收了他们的传单,说他们写得太粗太糙,倒把这样好的纸给糟蹋了,坏了造纸作坊的名声。”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笔迹,这些传到有不少都是用左手写的,当然粗糙扭曲得很,但这和穆祺有什么关系?
长平侯道:“穆先生给了他们一块饴糖,让他们转告写传单的人,就说这样写东西实在是太麻烦太原始了,现在上林苑即将建立新的印刷工坊,他们可以把到工坊来印制传单,体验先进印刷术的效力……”
刘彻:?????!
“什么?!”
“穆先生说,他们可以把传单——”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刘彻直接打断:“但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当刘彻发出“??”的时候,不是他自己有问题,而是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
——当然,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的事情仍然是骇人听闻,已经突破了一般有问题的范围,达到了非常有问题的领域——居然同意儒生印刷骂自己的传单,这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长平侯小声道:“臣也问过穆先生。穆先生说了,就算我们反对,这些儒生也不会停止。反正都是要被人喷,还不如收他们点钱。”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