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单发了七八日以后, 吕步舒终于召集了亲近的同门儒生,询问舆论攻势的进度。
以秦、汉两朝的传统,政治力量发动的舆论攻势, 多半是以童谣诗歌的方式流散传播,讲究的就是个朗朗上口, 过目成诵, 简单直白的表达阴阳怪气;如“祖龙死而天下分”、“一尺布尚可缝”云云, 都是可以名垂千古的成功案例。而儒生青出于蓝, 更在童谣中加入了阴阳谶纬之类的新潮迷信, 既能挑动百姓的口味,又能在不露锋芒中夹杂阴毒狠辣的政治隐喻,手法不可谓之不高明。
往日里儒生编写童谣传唱童谣, 尚且还只能倚靠最简单最原始的口口相传,精度和效力都很难把握。如今有了廉价方便、易于复制的纸张, 无疑是给他们的造谣传谣大业更添助力, 所以吕步舒查问进度时候,心中是相当有自信的:
“如今京中局势如何?那些方士作何反应?”
负责编造童谣的儒生踌躇片刻, 低声道:“现下京中已经起了一些声浪, 但那些方士……那姓穆的方士, 反应似乎颇为奇怪。”
实际上,岂止是“颇为奇怪”?按第一线收到的消息, 这姓穆的方士甚至还让发单子传童谣的小孩回来传话, 说可以收费帮他们印传单, 绝对保证质量——这反应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这话也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话, 以至于底层人员恍兮惚兮,莫名所以, 听完后都不怎么敢网上汇报。
这样的疯话你居然还重复一遍,难道你也疯了?!
出乎意料,吕步舒并没有在意穆姓方士的反应;他哼了一声,直接跳过了此人,转向最关心的问题:
“王某人呢?他作何回应?”
“那王某倒是非常愤怒,听说常命人巡视上林苑及商肆四面,看到有发传单的就统统没收撕碎……”
吕步舒微微露出了笑容。没有什么能比敌人的破防更让人感到快乐,更不用说这破防的敌人还是被儒生公认的顶级高手,足可与宗师抗衡的《尚书》名家——喷人这种事情也是讲究一个回馈感的,穆祺这种文盲见识太少水平太低,根本品味不出儒家阴阳怪气的文学之美,纯粹是明珠暗投,白费了大家一片苦心;而王某就不同了,他一定看得懂儒生的阴阳怪气,也一定会被儒生的阴阳怪气干出真实伤害——也只有这样的真实伤害,才能让儒生体会到巨大的成就感。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既然你都做贼了,那我挠你个满脸花不是很合理吗?
当然啦,现在的大汉还远没有魔怔到后世的地步,区区一点谣言谶纬搞不倒深受宠爱的佞臣方士。吕步舒回味片刻,还是吩咐诸位师弟:
“既有成效,那就不可怠慢。你们继续扩散童谣,不要让场面冷下来。”
师弟们垂手应是,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既如此,那欧阳公那边……”
吕步舒道:“欧阳公尚且还在斟酌,尔等不得打搅。”
如此停了一停,他还是不能不承认:
“……那王某人在《尚书》上的功力,委实不可小觑,你们还是要小心。”
没错,儒生费劲心力策动舆论攻势,一面是为了发泄怒意占领道德高地,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给欧阳博士争取时间——王某既然以《尚书》回驳,他们当然不能不反击;但欧阳氏召集诸位治《尚书》的大儒共同研究,却研究越是心扉动摇,越研究越是匪夷所思,竟俨然有高山仰止、莫可揣摩之感了!
不是,这姓王的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尚书》?这水平是不是有点高得离谱了?
《尚书》流传数千年之久,后世大儒苦心钻研,也做出了不少高明奥妙的成果;更不用说,现代考古学迅猛发展,更为传统古籍的释读增添了降维打击的威力——《尚书》中使用的是夏商周三代的上古文言,晦涩冷僻不可理喻,具体的释义早在漫漫历史中遗失殆尽,恐怕连孔老夫子都已经不甚了了,更遑论资料所剩无几的后代晚生。但在两千年以后,现代的历史学家却有一个绝佳的参照物可供比对——夏商周的上古文言?殷墟甲骨文中不多的是商朝的上古文言么?
正因如此,《尚书》博士们仔细研读了方士的书信之后,内心其实是相当之不知所措的。诸多离经叛道的观点尚且不论(信件中竟尔公然攻讦天人感应,这不是离经叛道是什么?),但其中在训诂和释读上的水平却是一望皆知,断难抹煞;如果公允评价,那就是世代以《尚书》为业的诸位大儒,恐怕也是自愧不如的……
这都是什么事呀!
与后世的某些疯批不同,如今的大儒还是相对要脸的。或许政治攻击可以不择手段,但学术研究到底不能直接打滚。所以欧阳生召集专家群聚议论,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寻觅方士信件上的漏洞,并尝试整合出一套可以与方士的理论相抗衡的体系。这当然是很艰难、很不容易的工作。如果吕步舒等才不得不调动儒家几十年的人脉,拼命造势,为大师们拖延时间。
在以经术治国的思路下,关于理论的争论从来不会只局限于学术圈。没错,满朝公卿现在还看不懂儒生与方士的对决,但他们终究会有看懂的那一天。而一旦领悟了双方水平的高下,那恐怕某种理所应当的怀疑,就要自所有人的心中生发出来了:
如果拼尽全力,却连一个方士都无法战胜,那儒家到底还行不行呐?!
这样的疑惑绝不能够允许,所以一切牵涉到朝政的儒生都必须尽力回击。吕步舒仰头思索片刻,断然下了指示:
“再去买五千钱的白纸,迅速找人抄写传单。京中围剿方士的声量,一刻都不能小下去!”
五千钱白纸,合计两万五千张。两万五千张纸都要手工抄写,那下面的人可真是撞了大运了。听命的几位弟子神色茫然,嘴唇蠕动开合,到底还是只憋出一个字来:
“……唯。”
总的来说,儒生的舆论攻势其实还是相当有效用的——这倒不是说他们的传单有多么的鞭辟入里,发人深省;而纯粹是因为人海战术、数量攻击。儒生能打爆其余百家,考的当然不只是阴谋诡计,更是真刀真枪不容回避的血腥厮杀;在长久锻炼之后,京中的儒学博士战斗力和组织力都相当之强,轻易就组织了十人的总攻小组,专职编写童谣、抄写传单,向方士发动绵绵不绝的攻势。
没错,王某人很聪明,很狡猾,水平很高,但纵使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大家以十敌一,一拥而上,就算直接比拼人数,堆也能将王某堆得手忙脚乱反应不能,最终只有认输了事。
以多欺少,以强凌弱,这就是血腥残酷的舆论战场,不爽不要玩。
这种倚仗数量发动的人海战术非常有效,非常可靠,是儒生纵横文坛数十年不败的顶尖法宝。久经考验的五经博士们非常明白,这种舆论场的拼杀靠的不是质量而是声量,你骂得粗糙一点简陋一点其实没有关系,只要舆论场里充塞的都是一个人的声音,那你就赢定了。
所以说,传单攻势一刻也不能停!
在传达了加大攻势的意见之后,吕步舒蛰伏了两日,打算到欧阳博士处摸一摸底。为了观察近几日传单发放的效果,他特意绕了远路,到东市最热闹的地方逛了一逛;而所见的结果则非常令他满意。集市的土墙上已经贴了几张阴阳怪气方士的白纸,叫卖的地方还有小孩子在挤来挤去,往大人手里送传单——到现在为止,白纸还是一件相当稀罕的珍贵玩意儿,所以不少人拿到后很愿意打开来看一看稀奇,甚至带回家收藏起来。
只要带回家一看一扩散,这传播效应不就自然诞生了嘛!
吕步舒很满意这种效果,放慢了脚步看墙上的纸张。但还没等他细读几句,就有个小孩挤到他的身边,给他塞了一叠纸过来:
“郎君,看一看这些新出的纸!”
看到挑中的小孩散得这么卖力气,吕步舒越发喜悦,他欣然接下传单,额外摸了个铜板出来,然后抖开白纸,欣赏同门的大作:
“甲卯年,木克土;五七之际水为主。”
……啊,这应该是殷忠参照《石苞室》做的谶纬。按先秦五德终始的学说,大汉绍续暴秦之后,当为土德;而木(穆)恰恰克土,可见穆姓方士居心叵测,将造大逆。穆祺之“祺”又假通“淇”,所以“五七之际水为主”,暗指穆祺野心勃勃,也是非常凌厉、非常狠辣的攻势——当然啦,姓穆的本人可能看不懂这样复杂的谶纬,但王某应该是一望而知,必当战栗恐惧不胜吧?
吕步舒隔空想象了一番王某人畏惧惊骇的神色,只觉喜悦快意,莫可名状。他顺手又翻开了下一张白纸:
【……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
吕步舒:??
吕步舒愣了片刻,迅速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应当是方士被喷急眼了,同样写传单贴文告,引用荀子的话来反击儒生。当然,这点小小的反击其实也无关紧要;毕竟不管怎么来讲,对喷的兵力都是十人对一人,优势在我——
他顺手抽出了那张白纸,却见纸张的下半部分居然不再是文字,而换成了线条勾勒的人形:
帽子歪斜、颓唐不振、惺惺作态,佯装圣人之姿的“子张氏贱儒”!
洋洋自得、装模作样、挺胸贴肚、故做高深的“子夏氏贱儒”!
性情肮脏、怕苦怕累、大吃大喝、毫无节制的“子游氏贱儒”!
寥寥几笔,灵活生动,惟妙惟肖的刻画出了各种“贱儒”的丑态百出;线条清晰流畅,笔触夸张灵活,看一眼就能令人印象深刻,永志不忘。
吕步舒有点懵住了。
当然,他的懵逼不仅仅是因为是因为此画像之精妙生动,杀伤巨大;更是因为对手反应的莫名其妙——传单是要大规模抄写来扩散影响力的,不是小规模传颂靠质量取胜的;你抄写一段《荀子》上去可以理解,额外画一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画一张画的功夫可以抄写二十份文字还不止,以一敌二十,那就是描绘得再精细漂亮,又能有个屁用?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
当对方蠢得恰到好处时,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蓄意的。吕步舒茫然翻动白纸,实在搞不明白方士们怎么会想出这种脑子撞墙的主意——就算他们真花重金找到了最可靠最熟练的画匠,一天之内也最多只能画几百张传单;一天几百张传单,那简直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或许是看这位郎君翻动白纸的时间实在太长,善于寻觅机会的小孩哥及时插话了:
“郎君很喜欢这种有画的纸吗?我这里还有呢!”
吕步舒:“……什么?”
小孩哥一把拉开身上背着的褡裢,从里面抓出了一大叠白纸,哗啦啦当着吕步舒的面翻动,每张上面都是如出一辙的画像,线条精细无二:
“这是我今天领到的量。”小孩哥告诉他:“发给我纸的那位先生说了,只要我领一张那什么‘木克土’的纸,他们就给我发十张有画的纸——真的很划算呢!”
在儒生紧急组织兵力围剿方士时,穆祺设法约见了京中诸子百家的各位名流,于上林苑展示了近日双方骂战的成果。
虽然孝景之后,儒风炽盛,各派渐次衰微,已有不振之势;但毕竟是多年积累,流布甚广,终究也还有一点印记,只不过声名大多不显而已。穆祺还是通过上林苑宦官的渠道,费尽周折才凑齐了人数。
作为昔日儒家的手下败将,渐次凋零的昨日黄花,百家的遗老们都是领过儒生大教的,单单看一眼童谣传单,就知道又是往日以多欺少、群聚攻击的舆论手段。这样的手段战无不胜而所向披靡,收拾百家士人是一锤一个准,哪怕时隔多年,看一眼传单仍旧是创巨痛深,不敢忘怀。
不过,创巨痛深归创巨痛深,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趟这一池争论的浑水。大家都知道儒家的能耐了,怎么愿意平白无故的做这个炮灰?
方士有皇帝的宠幸,未必在乎舆论攻击;他们这些人可不一样。要是再被儒生盯上,还不得被锤到大道磨灭?
所幸,穆祺也没指望着这些惊弓之鸟能发挥什么作用。在解释完近日的骂战之后,他只是向败犬们展示了印有荀子“贱儒论”、以及特制漫画的传单:
“这是印刷术的成果。”穆祺道:“采用新的技术,能够在短时间内大量印刷传单——借助简单的机械结构,一个训练有素的熟练工人一天起码可以印出上万份传单,相比手写有巨大的优势……”
他停了一停,又道:“考虑到诸位先前所面临的,与我等同病相怜的处境,我可以在印刷业务上为诸位先生打个八折的限时优惠,供大家一泄怨气……各位以为如何?”
第32章
在往返两界数次之后, 穆祺修订了印刷术的引进方向。他原本打算引入大名鼎鼎的铅活字技术,将印刷业由蛮荒时代一举推动至十五世纪的水平。但再三权衡考量之后,他还是不能不暂时放弃这一宏图——铅活字当然是巨大的技术跃迁, 但铸造活字及使用活字却相当麻烦,实在不是现在可以承担的技术奇迹。
即使到了一千年以后, 活字印刷术一般也更适用于字母语言而非字符语言, 毕竟英文字母不过二十六个, 常用的汉字却足足有数千, 仅仅从铅字挑选辨别出模板, 就是不小的苦工,还要印刷工人能够识文断字、熟悉汉字的常用排列;而现在——在文字尚未完全成熟的汉朝。常用的汉字可足足是有上万个之多,在这种情形下, “熟悉汉字”,可绝对不是什么很平常的门槛!
——这么说吧, 汉赋中用来描述不同颜色、不同种类马匹的专用字, 就足足有近百个之多;要是一一都做成活字,那上万个活字基本谁也背不下来, 挑选的效率大大降低;要是统统删掉——统统删掉之后, 司马相如和枚乘的大赋又该怎么办?你这不是迫害文学么!
思来想去, 别无他法,只有改用雕版印刷, 降低技术标准, 适应这落后的生产关系。穆祺重新检阅资料, 调整了雕版材料,降低成本、提升质量, 方便广泛运用;除印版以外,他还花钱找网上的爱好者买到了土制油墨的配方, 搭配雕版使用——传统墨汁易溶于水,印出的字怕水易晕散,极难保存;油墨则仅溶于部分有机溶剂,效力上要可靠得多。
反复多次之后,穆祺终于能向合作伙伴们展示自己的成就——八百册以雕版印刷出的《赤脚医生手册》。
“这是我答应过陛下的事情,现在已经做到了。”他彬彬有礼地对刘先生说:“请陛下检查。”
死鬼皇帝哼了一声,捡过一本手册翻了一翻。虽然技术相对简陋,纸张也极为粗糙,但字迹大致还算是清晰明白、易于识别,甚至还有别样的惊喜:
“你连草药的图案都印上去了?”刘先生展开一叶,点一点上面画的止血药草:“怎么做到的?”
“这就要感谢陛下的人才储备了。”穆祺道:“我向少府索取擅长雕刻的工匠,他们百般搜罗之后,居然将为皇室雕琢木器玉石的匠人选了过来,那个巧夺天工的技艺,的确是非同凡响……”
早在试印《医生手册》时,穆祺就做过充分心理准备,觉得上面描绘的草药太过精细复杂,木板雕刻难免失真;所以打算干脆删掉图像,全部改用文字描述。然而少府送来的工匠手艺却是的确谁匪夷所思,居然当真在木板上刻下了数百种形态各异的草药——精细绝伦,惟妙惟肖,堪称伟大的艺术。
毫无疑问,这是皇室几十年来精挑细选,穷竭物力所筛选出的顶级人才;若非少府为了讨好幸进宠臣不择手段,破例允许方士“暂时借用”,那穆祺就算是找遍了关中上下,也绝对找不出这样的手艺。
当然,一如少府送人时的暗示,这些工匠只是“暂借”,仅能让贵人稍作体验,立刻就要送回;否则将来皇帝用的木器无人雕花,那可是足以震动上下的大事。但很可惜,少府的长官是太不了解这位幸近方士的嘴脸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做什么“立刻送回”的美梦,而该迅速动手,马上冲进上林苑抢人——
穆祺稍稍一顿,向刘先生微笑:“当然,这只是手册的初版,后面可能还要继续订正,加上更多的草药和急救图样,更适用于现在的局势。”
皇帝当日提要求的时候已经声明,这些手册优先供给的是战场,要为汉匈决战培养出能掌握基本急救的军医;于是手册内容自然也要调整,药物的选取都要斟酌。但现在提起这样的事情,却无疑是别有暗示。刘先生抬了抬眼皮:
“既然要订正,那就订正好了。不过,秋收将至,匈奴蠢蠢欲动,边境上的冲突怕也就在这两三个月的功夫,你要尽快。”
“我一定遵命。”穆祺柔声道:“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就要占用更多的工匠、更多的时间;说实话,白白占了陛下培育出的人才,我的心里总是不安……”
穆祺当真会为了皇帝而不安吗?恐怕在场之人只要稍有理智,都绝不会做此妄想。但穆祺必须要这样表态,因为只有这样表态,才方便他假惺惺的问出下一句话:
“所以我担心,要是把辛苦培育出的人才挪用来雕刻这些木板,会不会耽误了陛下的事?”
刘先生眯起了眼睛,一言不发的望着穆祺;穆祺面带微笑,同样眨也不眨回望着刘先生;显然,在数月相处之后,刘先生已经非常清楚这位东道主的尿性了;在此人心目中,所谓“皇帝的事”搞不好还没有这本《医生手册》的一根毛重要;而一旦松口答应他“挪用”,那日拱一卒、潜移默化,八成会把皇室几十年来培养出的所有工匠劳力技术人才统统挖走,给大汉皇帝来个全家铲——
——不过话又说来,就算真给大汉皇帝来了个全家铲,那又与他刘彻何干呢?
如果现在是自己(地府版)坐在台上,那面对如此狂妄无耻的挖墙脚,当然要义愤填膺,竭力阻止;但既然坐皇位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他尿尿的恭桶有没有工匠雕花,没有雕花的恭桶坐着会不会委屈了他尊贵的臀部,又何须刘彻来操心呢?
犯不着嘛!
无数念头一闪而过,刹那之间,刘先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你这就是过虑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对战事要好处,倾尽国库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一些工匠?”他极为和气地开口:“你尽管挪用便是,要是人手不足,那我现在还记得一些手艺极为出色的能工巧匠,也可以把名单开给你。”
穆祺欣然点头,与刘先生相视而笑,彼此默契。双方眉目传情,瞬间就达成了共识:
二比一,喔也!
事到如今,皇帝(鲜活版),还并不知道穆姓方士以及另一个“自己”所设下的险恶陷阱。事实上,对于他来说,排除掉夏日的几个不和谐的聒噪音符之后(好吧,这些音符的确是太聒噪了点),最近的时光还是很惬意、很完美的——人事布局顺利、军事布局顺利,就连早先一直在头疼的财政危机,空空如也的太仓国库,似乎也在方士奇技淫巧之下,渐渐有了充实之望。这样平静而顺遂的日常,不正说明了他统御有方,即使外界干扰如此强烈,依旧能够排除万难,稳步前进嘛。
这样的顺遂持续到了九月,却似乎渐渐有了波澜。九月二日,皇帝收到了长平侯自陇西边境加急呈上的信件——还是用纸写的——,信件上感谢了圣上赏赐的奇物,非常体贴的表示将在军中大力推广,随后汇报视察边境的见闻,认为匈奴蠢蠢欲动,似乎又有寇边的迹象。
这样的汇报并不出皇帝意料。事实上,在马邑之谋汉匈正式翻脸之后,双方的战争就有极强的规律性。匈奴进犯边境掠夺物资,一般是挑选秋高气爽牲畜正肥,马匹耐力旺盛的时候;而汉朝回击蛮夷,则是在冬末初春,草原牲畜冻死大半,匈奴战力严重缩减的时间点——秋日匈奴出拳,春天大汉回击,双方你来我往,打的更近似于回合制。
在这种回合制的逻辑下,汉朝军队一般会在秋天坚壁清野,收缩防御,时人称为“防秋”;而长平侯身为大将,例行视察边境关心防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不足为异。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长平侯叙述已毕,却又在信纸末尾莫名加了一笔,认为此次匈奴躁动的声势甚为不同,仿佛超出了往常的规模,“令人诧异不得其解”。
不在正式公文中提及此事,只在君臣的私密信件中吐露心声;说明连卫将军自己都不能确定这种声势,所谓“规模超乎往常”云云,多半只是某种古怪的直觉、奇特的感知,而没有任何可信的证据——所谓私心揣度,“想当然耳”。
正因为是“想当然耳”,所以大将军的信件写得相当保守,强调了这种种推断既没有坚实的佐证证明,也没有征得同僚的赞同,仅为他一人之想象;就是生怕言语过当,误导了中枢的判断。但很可惜,执掌中枢的皇帝陛下同样是一个天赋直觉流选手,因此陛下花了两秒钟想了一想,立刻就凭直觉认为大将军应该是对的——至于其他人赞同与否,那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战场梭哈,圣上一向玩的就是心跳。
不过,凭直觉做出判断以后,后续的抉择也很麻烦——匈奴为什么会突然扩大攻势?匈奴扩大攻势意欲何为?设若真有一波规模空前的寇边,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这种种疑难相当考验专业素质,并非干坐在后方的皇帝可以一人料理;而考虑到君臣信件的私密,边境情报的敏感,似乎也不方便召集重臣大肆讨论。于是皇帝想了一想,抬手叫来中常侍:
“你到上林苑去,将——”
他停了一停,费力想了想另一个长平侯的化名:
“那位郑姓郎君召来,勿得迟误。”
反正是买一送一,天降的外挂不用白不用,是吧?
中常侍当然不敢怠慢圣上的吩咐,快马奔至上林苑传旨。但他疏忽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以至于抵达的时间有点不对——此时此刻,其余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能够出面招待使者的居然只有当事人“郑郎君”,以及某位长期闲逛、无所事事的王姓商人。
在听完旨意之后,王某人的表情立刻就有了变化。还没等郑郎君谢恩接旨,他已经直接开口,语气冷漠:
“他——皇帝是要召他去宫中?”
中常侍:……诶不是,你这什么态度?
中常侍有点懵住了。他在宫中阅历几十年,不知见过多少煊赫跋扈的重臣;但无论再跋扈、再浮躁,也没有人疯到敢在传旨时直接插嘴,用这种近乎于大不敬的态度直接作死——你九族是批发的吗?
即使阅历再深,此事也委实超出了宦官最狂野的预料。他稍一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当场翻脸,怒斥这不知好歹的佞幸;但或许是前几日新贵们暴然兴起、骤蒙宠幸的事迹太过惊人,极大震慑了宦官的心态;又或许是出自某种在宫中生活已久的微妙本能,他迟疑之后,到底还是没有发火:
“是。”
“只召见他一人?”
“……是?”
“为什么?”
中常侍:你没完了是吧?!
中常侍勃然大怒,不可遏制,于是愤恨地瞪住王某,尽表忠贞爱主的决绝与义愤——然后咬牙开口:
“圣意渊深,非臣下可以揣度。”
王某似乎冷笑了一声(应该是错觉吧,他怎么敢冷笑呢?),直接开了口:
“那我也要去。”
中常侍:??!!!
宦官再也不敢接话了。按理讲他应该立刻爆发怒斥这藐视圣旨的狂徒,表现天子随从凛凛不敢侵犯的忠肝义胆;但不知怎么的,辱骂的话语明明已经在心中酝酿数回,可只要看到王某那张漠然冷淡毫无表情的脸,却总有一股寒意自天灵感水灵灵的灌下,瞬间浇灭所有的胆气,只余一种莫名的、难以解释的惶恐。
——可是,如果真默不作声,直接把此人给夹带道宫里去了——王某的九族可能是批发的,他的九族可不是呀!
天爷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疯货呀!
中常侍木立原地,呆楞不语,额头已经渐渐渗出汗珠;所谓局促之至,置身火狱,真仿佛有油煎火烤、不能忍受之恐怖。最终——唉,最终还是郑郎君心肠和软,叹一口气后插了进来:
“使者也不必多虑,我们有陛下御赐的令牌,都可以随时出入宫掖,并不算违背旨意。”
说罢,他取出令牌给宦官查验,还解释了当初皇帝给禁军下的命令。中常侍当然认得这块令牌,于是忙不迭的顺台阶溜了下来,请郑郎君“等人”到宫中谒见圣驾。
……于是,郑郎君及“等人”到底还是一起登上了马车,被直接送到了宫中。
第33章
几人叩阙求见时, 皇帝还在仔细研究书信,听到门口侍卫通报,才招手命人入内。他抬头看见郑郎君跨进门槛, 立刻露出微笑:
“你来得恰好,朕刚刚——”
朕刚刚如何, 已经再也不能知道了;因为王先生随即跨进了大门, 于是皇帝脸上的笑容与他的后半句话一起消逝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古怪的、扭曲的、仿佛吃了屎一样的表情。
中常侍:!!!
中常侍的两条腿又在发抖了。他非常清楚, 即使有令牌做掩护,随意夹带外人依然涉嫌扭曲旨意,无论如何难以过皇帝那一关。现在雷霆震响果然不期而至, 真是让倒霉的宦官恐惧不胜,几欲就地昏厥——显然, 天子之怒爆发在即, 恐怕要将所有涉事者统统施以严惩——
“做得不错。”皇帝冷冰冰道:“人已经带到了,就统统退出去吧。”
……诶?
难道接下来的反应不该是暴怒呵斥问罪三件套么?中常侍绞尽脑汁, 可是连甩锅脱罪的借口都已经找好了!再说, 就算不问罪不呵斥, 也不该说“做得不错”吧?——“什么做得不错”?皇帝说这话的时候,那明显都能看得出来两边绷紧的腮帮子——这是觉得“不错”的表情么?!
这这, 这有些不对吧?
中常侍一脸茫然, 又绝不敢抵触圣上的指示, 于是只有低头诺诺称是,与随侍的众多宫人一起退出殿外, 默不作声的思索着满腹疑虑。等到宫门紧闭,高踞御榻上的皇帝才终于开口, 语气极为冷淡:
“朕没有呼唤,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可以来么?”王某人反问:“怎么,你要和仲卿商量一些我不方便听的东西吗?”
被迫在旁细听的卫青:……
御座上的皇帝漠然笑了一声,反唇相讥: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就算天子真与自己的臣民商量些什么机密,又与你何干?”
被困在原地,一步也不能逃离的卫青:…………
终于,卫将军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咳嗽一声,平生头一回打断了君主的话:
“陛下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皇帝高傲而不快地瞥了死鬼自己一眼,将收到的信件递给了卫青。而出于某种逃避现实的迫切需求,卫青读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将整封信来来回回看了五遍,才谨慎做出结论:
“信上所说,确有根据;臣的确在元朔四年发现过匈奴筹备全面入侵的迹象……”
听到这话,与皇帝怒视许久的王某人终于皱了皱眉:“你发现过?但上一世的元朔四年,匈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匈奴的筹备半途而废了。”卫青道:“臣是在元朔四年的夏天察觉到的痕迹;彼时草原水木丰茂,鸟兽肥壮,正是匈奴显贵游猎取乐的好时候;但安插在漠北的间人往来回报,却都说王庭的贵人们并无游宴会猎的迹象,反倒是部落驯养的鹰隼与快马往来频频,似乎是在传达单于的指令,彼此协调大事,俨然有备战的征兆。但进入九月之后,各种征兆却全盘消失,也再侦查不到任何调动军队的消息。先前种种怀疑,当然也就此打消。”
他停了一停,又道:“也正因如此,臣当时并未上书呈奏,只以为是自己一时误判。直到后来攻破王庭,俘虏单于阏氏,才知道当年王庭确实议论过对汉的大战。只不过筹谋未半匈奴左贤王病死,子嗣争权族中内乱,王庭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才不得不暂时停止战争,徐徐恢复元气。”
刘先生抬一抬眉:“我怎么从不知道这些?”
卫青踌躇片刻,小声道:
“审问单于阏氏的供词,是在去病漠北大捷、封狼居胥后提交的,所以……”
所以不用再多说了。漠北之战犁庭扫穴,卫霍横扫王庭所向披靡,一战的成果超出了之前最狂野的设想;军中俘获的战利品及高级俘虏实在太多太杂,以至于负责统计分类的官僚系统都为之淤塞,忙乱之余无力处置,不能不淘汰掉大量不重要的情报——而毫无疑问,从单于阏氏口中审出的冗长供词,就成了“不重要的情报”之一。
没错,单于阏氏吐露的消息是确凿无疑的;但汉匈作战这么多年,匈奴对汉廷策划过的诡计阴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花样已经繁杂到能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与各种各样阴损恶毒的计策相比,区区一个不成功的战争策划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玩意儿当然也会被呈上去,但恐怕已经被尚书们顺手放到了公文箱子的最下面一层——换言之,等同于不见天日了。
刘彻——两个都是——当然明白这种官僚系统的小猫腻,所以同时哼了一声,略表不满。
“既然上一世是左贤王病死,匈奴被迫撤军,这一世又是怎么回事?”皇帝道:“书信已经送来了,恐怕不像是虚惊一场的样子。”
“据臣审问的消息,那左贤王是因风寒疗治无效,咳血而死的。”卫青道:“按单于阏氏的供述,左贤王在八月下旬就已经昏迷不醒,无力控制局势了;如果拖延至今,或许是病势有了不同的变化——”
他忽然闭上了嘴,而旁听的两个刘彻亦同时眯起了眼——上一世奄奄一息的病人,为什么这一世反而挣扎着活了这么久?如果排除掉天时凑巧、运势不对,病魔遗憾败北于左贤王之类的巧合,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一种令人大感刺激的可能——
“你们干的好事!”皇帝勃然大怒,猛击御榻,笔直指向刘先生:“你们在长安装神弄鬼,大搞方术,居然还把药给倒贴到匈奴去了!战火重燃,生灵涂炭,尔等焉能辞其咎!”
刘先生愣了一愣,随后亦大怒:
“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你痴迷方术到近乎发狂的地步,我们何必在长安开药铺?再说,药丸平白泄漏到匈奴,分明是有间谍在捣鬼,与我等何干?你这昏君御下不严,管理不当,治下的长安城防破烂得好像渔网;糊涂荒悖至此,还好意思毁谤他人!”
卫青:…………
卫青很想提醒两位君主,以现在的特殊形势,任何对另一方的指责都不过只是超大号的回旋镖,除了飞来飞去将双方都砸成猪头以外没有任何的好处。有鉴于此,这种斗嘴其实毫无意义,更近似于小五岁孩子“反弹”、“反反弹”的无聊嘴炮。
——简单来说,你们幼稚不幼稚啊?!
可惜,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成熟理智心态正常的人,卫青并无穆祺那种同时对两登直接开火,悍然镇压一世的浩荡气魄;所以只能站在原地木楞发呆。等到满头是包的双方将回旋镖扔了几个回合,彼此悻悻作罢之后,他才小心开口:
“……如果左贤王侥幸不死,那匈奴的战备,很有可能持续推进,不受阻碍。这大概也是‘我’呈递书信的缘故。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预备。”
一言既出,两登倒是都默了一默。虽然彼此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但关键时刻还是不能不团结一致。皇帝道:
“如果能找出间谍,设法切断药物的供应呢?”
“那希望也不大。”刘先生冷冷道:“匈奴不会想不到这一招,恐怕已经在私下囤积了不少药丸……”
说到此处,刘先生心中也涌出了一阵些微的悔意。自从商肆转而售卖神奇药丸之后,的确是人气大增,门庭若市,声振四邻,才能在几十日里迅速惊动上林苑,为他们打开直通圣驾的快车道。刘先生还曾为此矜持自诩,颇为快意;但现在想来,这样兴旺壮大的人流,搞不好是掺入了多少居心叵测的二道贩子……药物流出全无管控,如今作法自毙,居然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了!
现代世界的理论中,似乎有个东西叫做什么“蝴蝶效应”;想不到他们在长安随意扇动扇动翅膀,也能在遥远的匈奴掀起这样的风暴。只能说因缘际会,不是凡俗可以揣摩的了。
事已至此,就算真找出了代购的间谍,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不过,刘先生天生就不是会内耗的性格,于是隐约的后悔一闪而过,语气依旧刚硬:
“指望匈奴内乱是不可能了。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既然已经知道蛮夷的动向,那立刻备战就是。”
“备战?”皇帝抬了抬眼:“备战不过两项,一者攻,二者守;前年大战后府库为之一空,兵器马匹均为不足,根本无力支持大规模的战争,攻是攻不起来的;如果要守……”
皇帝停了一停,语气已经颇为不快了。
显然,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手,在场三人都非常清楚对匈作战的规律。为什么先前几人扯来扯去,宁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匈奴内乱,也不愿直接谈守备的事情?因为比起内乱、比起攻击,大规模的防守甚至是一个损失更大、消耗更为猛烈的战略举措——脱离长城庇护之后,要抵挡匈奴骑兵的全面攻势,就必须在边境所有的据点坚壁清野、修筑工事。换言之,陇西沿途数百里内的粮食都会被运走,运不走的就地烧毁;一切房屋都要被推倒、夷平,即将收获的农田要一一点火,防止敌人收割作物充饥……这么一番动作折腾下来,损失何止以亿万计!
平白无故葬送掉边境几百里的秋收,那就是豪横凌厉如孝武皇帝,私下也要大觉心疼;粮食收储事关大局,决策时丝毫怠慢不得,这大概也是长平侯在陇西边境踌躇多日,在明白确定了相当可疑的迹象之后,才上书警示皇帝的缘故。
但现在,中枢还是不能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要么躺平摆烂,放任匈奴南下抢夺,制造大量战争流民;要么自己动手迁徙百姓,搞不好也会制造出大量流民;两相迟疑,为难不过如此。
皇帝微微踌躇,显然有些难以抉择;而刘先生思索片刻,忽然出声:
“我在地府呆了太久,有些数字记不太清楚了——以现在府库中的储备,还可以组织多少军队?”
“粮食储备还算充足,召集个十几万的步卒不成问题。”皇帝道:“但关键是骑兵,骑兵——这几年边地各苑的苑马质量很不好,再三挑选之后,估计也只能武装一万七八千的骑兵……”
“匈奴的军队呢?”
卫青对此了如指掌:“如果单于能够整合亲近的部族,那总能有五六万的战力。”
汉匈双方交战,尤其是在北方这种万里广阔的平原交战,十余万步卒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添头,能乾坤一掷、左右战局的必然只有骑兵;唯有快速移动的骑兵可以克制另一支快速移动的骑兵;唯有重甲双马的部队可以克制另一只重甲双马的部队。如果没有地形及攻势的约束,那汉朝的步兵根本派不上用场,而双方直接骑兵对阵——
“会战的兵力是一万八千对六万。”刘先生若有所思:“换句话说,如果大汉的骑兵能够以一对四,那还是可以说优势在我的。”
皇帝:????!
这都是些什么屁话?难道做鬼的时间太长,还会对神智产生什么不可逆的影响么?!
天子大为惊愕:“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以一对四!骑兵!你当汉军人均西楚霸王呢?汉军要是有这么牛批,他们老刘家还需要卧薪尝胆几代人?这样的疯话居然出自另一个‘自己’之口,真让皇帝大感羞耻!!
“我当然不会胡说八道。”刘先生泰然自若,对皇帝的愤怒不屑一顾:“仅以战力而论,一万八当然不如六万;但骑兵的战力,也不只是一人一马一把刀,还可以有更多,更复杂的器具,更有杀伤力的武器……”
“更有杀伤力的武器?”皇帝猛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燃烧剂’?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不是才刚刚起步,还需要什么‘复杂的培训’么?”
作为燃烧、爆炸、巨响的狂热痴迷者,皇帝仔细读过穆祺上交的每一份有关燃烧剂的报告,所以对这东西的开发进度是了如指掌。而以前几天读到的最新报告看,燃烧剂开发还处在相当初始的阶段,没有一年半载是看不到成效的。
“所谓‘复杂的培训’,是要从头练起,所谓授人以鱼,亦要授人以渔,要从石油蒸馏、原料提炼开始,将整个流程逐一讲解明白。”刘先生非常乐于炫耀自己那一点并不丰厚的先见之明:“但如果原料齐备、有足够详细的技术指导,那么仅仅学一点燃烧剂的配备及储存,大概有个二三十日也就能出师了。”
从头学起和原料调配的难度当然不一样。前者需要掌握基础的化学原理及实验操作技术,后者则只需要牢牢记住几个关键流程,反复演练后熟能生巧即可;时间上自然能大大缩减。皇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原料齐备’……你们所谓的那个‘现代世界’,能够提供足够的原材料么?”
“当然不行。”刘先生从容不迫:“另一个世界对危险物品管理得非常严格,违法盗用挪用,将被判处三年以上、五年以下的监禁,并处罚金……”
出于某种亡羊补牢的恐惧,穆祺花了整整几个月为刘先生科普了一整套完整的《刑法》;而仰赖于此,刘先生才能在另一个自己面前尽情显摆,鄙视对方的无知。
皇帝当然察觉出了这种傲慢,所以颇为不满:“既然是绝不可行,你又多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你的目光太狭隘了。”刘先生道:“现代世界不能提供,不代表其他人不能提供。那位穆祺穆先生虽然比较——好吧——相当疯癫,但某些方面还是可以信任的……”
“他有这个能耐?”
“你太小看我们的那位东道主了。”刘先生平静道:“从我知道的消息看,他相当聪明、相当有办法,也相当之有人脉。只要你施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强度,他一定能够加倍努力,回馈给你意料不到的惊喜。”
他在“强度”上面加了一点重音,但这实际上并无必要。作为另一个“自己”,皇帝迅速领悟到了刘先生的暗示,于是默然片刻,神色略微有了变化。
显然,在现代世界盘踞如此之久,刘先生的精力也并不只是浪费在了数学物理上;在纵情享受之余,他同样在留神观察着穆某人的言行举止,并与自己在地府时听闻过的某些消息详加比对;虽然未必能一一探知底细,但终究也不是被完全蒙在鼓里的萌新。在某种程度上,刘先生对东道主的了解,恐怕远超出了东道主自己的想象。他说可以做到,那就八成可以做到,不必有什么多余的怀疑。
皇帝敏锐意识到了这一点,终于是露出了微笑:
“那么。”他曼声道:“如果穆先生这么有潜力的话,又由谁来负责施加这个‘强度’呢?”
“关系重大,自然不容推脱。”刘先生的声音同样柔和:“事到临头,当仁不让。说服穆祺的大事,就由我来负责好了。”
三言两语,论断已定。两个“自己”隔空对视,终于不约而同,一齐露出了某种愉快的笑意。
二比一,喔也!
第34章
一死一活两个皇帝具体是如何勾兑, 细节已经无从查知;总而言之,当穆祺再次见到刘彻之后,劈头而来的就是一项全新的、艰巨的、光荣的使命——朝廷已经决定了, 由你为汉军准备充足的燃烧剂;最好还要在一个月之内备齐,请勿延误为盼。
穆祺:…………诶不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我凭什么要服从你们两个老登的命令?
他极为不满, 立刻出声反驳, 先是直接指出了这个要求的荒谬与艰难, 然后表示了对两个皇帝专制独行的强烈反感;一意专断, 肆意妄为,岂非视规矩如无物?狂妄至此,正该迎头痛击!
穆祺长篇驳斥, 随后断然拒绝:“此乱命也,吾不奉诏!”
做臣子的唯命是从, 是因为老登祸福自专, 朝野莫敢有违;但大汉的铁拳又锤不到两千年后,他姓穆的凭什么妥协?真以为三四十的老登春色犹存, 天下人人都要为之折腰呢?
我就不从命, 尔能奈我何?
“好吧。”出乎穆祺的意料, 刘彻并没有直接发怒,他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我原本还在想, 如果对匈作战胜利的话, 可以让去病带着穆先生远赴漠北一趟, 见识见识大漠风光——你知道的,封狼居胥什么的。”
穆祺忽然闭上了嘴。
“如果觉得狼居胥山太远太难跋涉, 也可以换个旅游景点。”刘先生非常和气的说:“燕然山也是匈奴很著名的圣地呢。”
“当然,这都要建立在战争的大获全胜上。如果战争不能取得胜利, 那一切也只是泡影而已——穆先生想必很清楚这个道理。”
穆祺……穆祺沉默了。
这种沉默维持了许久,他才幽幽开口,提到的却是浑然不相干的话题:
“……我不怎么会骑马。”
“那没有关系。”刘彻很和气的说:“我可以请去病教一教你。安车大马,又有什么‘现代技术’护身,穿越草原也并不为难。”
“可以让去病带你”,“可以让去病教你”——一言以蔽之,冠军侯(无论哪一位)服从且仅服从皇帝陛下的命令,如果穆祺将皇帝的命令视为“乱命”,那这两句话当然也同样会被打入“乱命”的范畴,从此再无效力。而他亦只能坐在长安望洋兴叹,永不能见证伟大的事业了。
穆祺沉默了更久。
沉默更久以后,他缓声开口,语气忽地一转而平和从容,乃至清澈动人了:
“陛下坐!何至于此……好吧,先强调一点——我也不是看中什么封狼居胥,不是的;我只是有些疑惑,怎么突然之间,陛下就要索要这么多燃烧剂呢?”
大家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刘先生也不做什么避讳,直接告诉了他事情的缘由,指出是商肆贩卖的药物所引发的蝴蝶效应;而今箭在弦上,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穆祺仔细听完,若有所思:
“……这么说,是匈奴的间谍走私了药物回去?”
“多半如此。”
“那么,朝廷可以在不惊动这个间谍的前提下,锁定他的身份么?”
“当然可以,京兆尹又不是白吃饭的——否则我早杀了他了。不过……”
刘彻突然皱了皱眉:
“你要利用那个间谍?”
“陛下高见。”穆祺道:“我想借他之手,为匈奴贵人们送一点东西去……”
“送什么?毒药?那玩意儿不会有用。”在这种问题上,刘先生向来非常清醒:“匈奴立国几十年,怎么会防范不了这样的手段!被间谍偷运过去的药,肯定都要经奴隶再三试验,才能送入贵人的口中。别说是什么来历不明的毒药,就是药丸的效力稍微差了一点,都会被直接拦在半道。这种妄想,大可不必。”
“陛下误会了,我当然不会送毒药。医者仁心,怎么能故意在药里下毒呢?”穆祺道:“我不过是对药丸的成分做一点合理的调整而已,没有其余的企图。”
“做什么调整?”
“将其中的廉价青霉素换为头孢类药物,效力更强,副作用更小。这是非常合理的用药,没有其他的意思。”
皇帝眯起了眼睛:“……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配药的小小方士,我又不能做些什么呢?”穆祺柔和道:“不过,我隐约听说,匈奴上层酗酒成风,宁可一日不食,也不可一日无酒?”
总之,在说服穆祺同意,解决燃烧剂的供应问题之后;方士们再次谒见皇帝,于密室中开了一个小会。会议上,穆祺介绍了可供应的燃烧剂数量及其具体威力,卫青霍去病等就此反复斟酌,尝试推演新技术在战场上的具体应用。最后,舅甥两人一致认定,只要燃烧剂供应充足,这场仗还是有得打的,即使不是完全的优势在我,至少也是胜算颇大,值得一赌。
心腹重臣给出了保证,皇帝陛下亦再无犹豫。说实话,这几年来双方于边境拉锯,边地百姓本就很苦;要是遵循惯例再来一回坚壁清野,怕不是边境经济会就此崩溃,十余年都缓不过一口气来;到时候流民四起、军队后勤受阻,就真是错尽错绝,万难回转了。
只要能避免这样的结局,有的险该冒还是得冒。皇帝道:
“召集郡国兵还需要时间,你们先把作战的方略拟好;朕会命人严密探查匈奴的动静——骑兵集结的速度很快,如果北虏真要筹划南下,恐怕一两个月内就会有大动作,要尽快做好准备。”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根本不出几位抗匈老手的意外。但在一一答应下之后,站在后首的穆祺忽然开口:
“陛下也在匈奴王庭安插得有探子吗?”
皇帝抬了抬眼:“那自然。”
双方敌对这么多年,能用的手腕都已经用过了;匈奴能在大汉长安城收买内奸偷运药物,大汉当然也能在匈奴的腹心布几枚棋子。不过,就像刘先生先前明确警告过的一样,汉匈两面都是力量强大、规制严整的大国,这样的大国不可能靠几个间谍降服;所以深入腹心的机密任务,往往也不过是布几枚闲子,等待时运凑巧的时候,发挥一些意料不到的作用罢了。
“那么,朝廷想必很清楚匈奴上层的喜好了。”穆祺道:“我听说,虽然彼此恨之入骨,但边境上始终有规模不小的走私渠道,负责为王庭的贵人运输关中的奢侈品,几十年来从未断绝。”
事实上,何止是“听说”?在太史公的《史记》中,这玩意儿基本就是实锤——任凭你大战小战铁拳出击,市场无形的大手总会稳定输出,悄无声息地渗透所有的防备;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匈奴人也有金子,匈奴人的金子也是黄灿灿的;现在,两块金子摆在商人们眼前,请你告诉我,哪一块是高尚的,哪一块又是卑鄙的?
差不多得了呗,还真想搞贸易封锁啊?大家还要吃饭的嘛!
皇帝非常清楚这个实情,甚至明白这种走私无远弗届,搞不好连自己的亲戚都牵涉其中;于是尴尬之余,脸色有点难看:
“是又如何?”
“如果确凿无误的话,我想对商肆的业务做一些调整。”穆祺很和气的说:“除了贩卖寻常的布匹之外,还可以再贩卖一些附加值比较高的奢侈品;这样的投资需要先调查市场,所以才冒昧问陛下一句。”
没错,虽然青云直上,一步跨入了九卿高官的序列,但不知是不忘初心还是爱好奇特,穆姓方士居然仍旧保留了在东市开放的那一间小小商肆;依旧对外贩卖布匹布料、廉价药丸,只不过忙于造纸印刷、分身无术,只能派几个随从代替看管而已。皇帝对此亦有耳闻,同样在私下里嘀咕过穆某人的居心,如今听到旧事重提,不觉皱起了眉:
“你想做什么?”
“我又能做什么呢?”穆祺柔声道:“在商言商,我只是一个渴望利润、追逐机会、渴望开拓市场的正常商人而已。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坏心眼么?”
战略规划已定,接下来就是复杂而精细的具体部署。皇帝给远在陇西的长平侯送去密旨,要他迅速赶回长安商议大局;刘先生则摩拳擦,开始实施自己筹谋已久的重大部署——召集关中有德望的高人、历次征战中立有功勋的士卒,开始着手为他们教授崭新印刷的《赤脚医生手册》,打算在开战之前特训出一批勉强可用的军医。
作为在现代世界徘徊多日的老登,刘彻本人是太清楚他那位东道主的做派了;穆祺试图掌握舆论未必是出于什么恶意,他也绝不至于在汉匈交战的关键当口给朝廷整一波大的,甚至还会百般维护、与自己通力合作。但是——还是那句话,但是——手里没剑与有剑不用完全是两个概念;只要穆祺握住了舆论这把剑,那无论他再亲切、再温和、再体贴大局,都必定会给刘彻制造出芒刺在背的威胁,不能不做好万全的防备。
只有进攻才能打退进攻,只有一把剑才能逼退另一把剑。而组织关中的皇权基本盘学习医术,向底层灌入基础医疗知识,就是刘彻精心为自己所铸造的“剑”。尊上之剑,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如今他手持此剑,天下还有谁能够抵挡?天下还有谁能够抵挡?!
当然,刘先生毕竟已经是地府中的一缕孤魂,荣华富贵过眼云烟,与穆祺的争夺不过是出于尊严意气而已;这辛辛苦苦铸造出的一把神剑,多半还是便宜了另一个“自己”;如此为人做嫁衣裳,正可见得他宽宏大量、仁慈无私,那个不知好歹的中登,应该好好感激自己的恩情才是。
刘先生的整套计划非常显豁、非常明白,懂的人一看就懂。但或许是为了遵守先前的承诺,穆祺并没有对这样的阳谋发表什么意见,还老老实实按照指示为皇帝印刷了更多的资料,准备了更简易、更方便教学的图示;除此以外,他还抽出时间返回现代,打电话向附近的五金加工厂咨询,预订了半吨废弃的铝材;再亲自拜访附近的农户,收购了几十口袋化肥——幸福村的农户还提供一些实践活动,让游客体验种地施肥的乐趣;如今恰好是旅游淡季,库存的化肥没有用处,卖出去也不妨碍。熟悉的农户看往日的交情,还特意打了一个折扣。
不过,在穆祺仔细检查化肥成分的时候,旁边的大爷忽然问了一句:
“说起来倒是奇怪,怎么这几天没见到小刘小霍呢?”
显然,“小刘”先前在村中招摇过市,大发福利,已经给村中的老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现在骤然偃旗息鼓,当然让人感觉很不习惯——特别是家里孩子想喝旺仔牛奶的时候。
穆祺左右望了一眼,含糊其辞:
“他有些不舒服,到外地休息疗养了。”
大爷有点愕然,搞不到小刘怎么还要休息疗养——以他接触的经验看,这位刘先生根本就是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啥事不往心里去的做派;这样闲得屁疼的富二代,也会有什么问题需要疗养吗?
不过大爷很快也醒悟了。现在城里人的状况也难说的,再说了,那小刘的举止也不算完全正常——
“也是。”他颇有几分同情的说:“我在x音上看过,说有种病叫什么‘购物癖’,一焦虑就要买东西,特别特别难治。这种病确实要静养,休息一下也是好事。”
穆祺:………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在收集好废旧金属与廉价化肥之后,穆祺便不得不着手应付整个计划中最困难、最复杂的部分——他得想办法整到巨量的高热值燃油。
在现代法治世界里,这当然是个很艰难、很不容易完成的任务。一如刘先生所说,现实世界对高危□□的监视是极为精细而严苛的,如果没有资质与担保,在市场里公开搜索这些危险之至的玩意儿,那最好的结果也是被请去喝茶。但也一如刘先生所说,他的人脉资源,确实还是有那么几分作用的。
于是,在犹豫了几天之后,穆祺还是不能不改变策略,尝试走一些捷径。他花费积分兑换了系统的通讯服务,拨通了某个号码:
“喂,赵菲吗?”
第35章
作为执行过多次任务的资深牛马, 穆祺积攒的人脉确实相当宽广;因为管理局的系统长期摆烂不做人,在多个平行世界里厮混的穿越者确实都有一点互帮互助的精神,常常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这也是穆祺被刘先生亦“封狼居胥”云云的诡秘说辞说服之后, 敢于狮子大张口,将这艰难的任务答应下来的原因——他当然弄不到什么高危化学物质, 但这不代表别人也弄不到嘛。
所以, 穆祺并不需要耗费精力在法律的边缘大鹏展翅。在现代世界搞高危化学物质是很困难的, 但在某些被经营得非常仔细的平行历史时空, 弄一点这种玩意儿却不算什么——比如说, 在某个带宋时空成功上位,如今仍然稳步推行工业化的赵菲。
作为管理局牛马中罕见的成功者,赵菲于靖康之乱后毒杀完颜构上位, 依靠铁腕定天下于一尊,可以勉强尝试着推进部分工业化。这种工业化当然很粗糙、很原始, 但多年久久为功, 终于也是进步到了可以生产三酸一碱,乃至部分初级工业品的地步。这样的产品在现代世界不算什么, 但在技术水平只能与大猩猩一较高低的众多古代世界, 那就是妥妥的天顶星黑科技, 不可望其项背的工业明珠了。
正因如此,赵菲在自己的领域仔细经营, 除了自产自销之外, 往往还要和其他穿越者做一点以物易物的小生意, 舒舒服服赚点外快;如果考虑到几人之间的交情,甚至还可以给穆祺打个熟人折扣。可虽然如此, 在看到穆祺发来的清单之后,赵某人仍然大吃一惊:
【二十吨以上的高燃值化合物, 你要做什么?!】
【——够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这样的剂量都已经完全超出了管理局的容忍范围,肯定会挨铁拳——这是铁的纪律,你收买我是不可能的,用司马迁的笔迹收买我也不行;用卫青霍去病的签名收买我也不行——】
【……我可以明确地——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卖给你这样危险的东西;我最多只能卖给你几种基底有机物,以及常见催化剂。我还要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些基底有机物在六十度下混合搅拌,并静置十分钟;就算静止了十分钟,也不能在混合物里加入硝酸钾、过氧化钠、高锰酸钾之类的强氧化剂;就算加入了强氧化剂,也不能用硫酸酸化——否则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就好!】
虽然已经制定了对匈奴作战的计划,但要在仓促间扭转整个朝廷的意见,仍然是相当艰苦困难的事情。迄今为止,除了自地府中得到的一点未来情报,皇帝所有能证明匈奴即将发动大规模战争的依据,居然只有自陇西寄来的一封密信——或者说,长平侯视察边境之后一点若有似无,自己都不怎么敢保证的直觉。
当皇帝的愿意百分之百的相信大将军的军事直觉,那是你们君臣相知你侬我侬,不关下面的事;但你相信了直觉后要更动朝廷的方略,要调集粮草、要组织兵力、要动员百姓,那就相当之令重臣们不满了——你们君臣搞信任play,与我们有何相干?凭什么要我们跟着加班?!
长平侯的“直觉”?我们又不是卫青肚子里的蛔虫,有谁能知道他的直觉靠不靠谱?你们可以玩生死相托、不离不弃,我们和卫青的交情还没到这个份呢!
有鉴于此,当皇帝分批召见重臣,开始吹风要打大仗时,部分资历深厚的大臣——尤其是在先前薛泽罢相、佞幸窜升的事件中大受刺激的部分重臣,就表现出了隐晦暧昧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他们倒也不敢公然反对,只会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可一旦提到具体执行,那前所未有的困难就奔涌而出,将一腔苦水尽数倾倒给猝不及防的皇帝陛下:
近年收成不好,粮食储备不多;仓促间要抽调这么多军粮,运输上压力实在太大;
两年前才打了大仗,官方的冶铁所还在修补损坏的武器;要想迅速补充铁器,就只有找大商人买——可陛下前年才加重税得罪了商人,这个价格嘛……
要调兵得发军饷,但这几年府库确实空虚;如果真要打仗,只有令加口钱(人头税)——这样一来,负担未免太过沉重,对生产极为不利;来年逃荒逃耕,收成又该怎么办?
条条框框,细枝末节,到处都是在给至尊泼冷水;大汉天子看了半日,语气沉了下去:
“听你们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前几年打了几回仗,国家就已经山穷水尽、油尽灯枯了?!”
与会的重臣一齐拜倒,做惶恐不胜之状;虽然不是没有人在心中腹诽“难说”,但肯定不能公开打皇帝的脸;只有以沉默对之。
可惜,简单的沉默也不能解决问题,皇帝巡视一圈,直接点名:
“御史大夫说话!”
新任御史大夫张汤快步趋前,折身行礼;而后说出了一个酷吏应该有的觉悟:
“陛下,近来天下多事,臣查阅各郡太守的奏报,都说当地的豪强骄横不法,横行无忌,百姓苦之。”
没有铁?没有钱?没有粮食?你吃几个大户不就行了嘛!
暴力或许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暴力绝对可以消灭所有的问题。市场无形的大手是很伟大的,可当今圣上有形的大手更加伟大,只要让圣上的大手摸上一摸,那保管大户们痛哭流涕,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偿还老刘家五代人的恩情。
张汤道:“跋扈至此,尤为可虑。臣请命彻查。”
若有阻力,铁棒横扫,阻力加大,铁棒加粗;只要镣铐勒得紧,不信天下有榨不出的油!
当然,这样的手腕可称酷烈残忍,相当之不体面;类似的事情做得太多,怨恨积累太深,搞不好还会激起意料不到的反弹,将张汤本人给一起葬送。但作为皇帝极速擢升的白手套,实打实的自己人,张汤亦不能不慨然承担这个承认。他一字字道:
“伏请陛下允准。”
按照惯例,在假惺惺推辞几次,充分表达了君上的“不忍人之心”以后,皇帝就该“不得已”的答应下来,默许白手套放手办事。但这一回,他悄然沉吟片刻,却忽然转过头去:
“丞相以为如何?”
闻听此言,殿中战栗拜伏的重臣们心中活动,都是微微一跳——张汤逢迎媚上,说出什么无耻的话都不奇怪;但新近拜相的平津侯公孙弘却是河中有名的大儒,以《春秋》自砺的正人君子,如果他能引经据典,恰到好处的说一句劝谏,或许能够挽回张汤的疯狂计划——
编罪名!吃大户!这姓张的贪婪无耻,竟一至于此!要是放纵他这么搜刮下去,今日吃豪强大户,明日怕不是要吃到诸侯藩王,乃至衮衮诸公头上!防微杜渐,如履薄冰,怎能不生出警惕?
说实话,也就是当今圣上手腕酷烈,威望日隆,没有人敢公然跳反缕虎须了。否则放在几十年前,这姓张的前脚敢派人查地方豪强,那衮衮诸公后脚就敢安排钦差们身中八剑自杀,最后驿站走水祝融肆虐,连尸体都给他烧个干干净净。而现在——就算是被强力打压、战战兢兢的现在,他们仍然小心移动上半身,向前面跪坐的公孙弘投去了渴盼的目光:
一切都拜托了,公孙先生!
正人君子公孙先生面不改色地起身,面不改色地行礼,再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他的重大意见。他说:
“臣以为,陛下高见。”
殷切期盼的众人:???!
刹那之间的惊骇无可比拟,以至于拜伏着的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下意识盯住公孙弘的后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孙氏一代儒宗,声振天下,当年历任九卿及御史大夫时,也算是风骨棱棱,直言敢谏;怎么现在刚刚当上丞相,居然一转攻势,能在区区几日内拿出如此下作的嘴脸!
公孙弘相当从容地无视了身后的凌厉目光,平淡开口:“陛下说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臣并无异议。天步艰难,正该上下同心;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筹集军需。秋后了,再苦一苦地方上的豪强,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盐铁的费用都收上来;军国大事,豪强们也能谅解。若有骂名,臣等来担就是了。”
相比起张汤的杀气淋漓,毫无体面,公孙丞相这句话说得又婉转又得体,充分展示了大汉高层文官的说话艺术,真真是不带一丁点的烟火气。但这样温和、婉转、丝毫没有火气的话说完。大殿中的呼吸声却立刻暂停。然后——然后,几位重臣灼灼的目光悄然熄灭,无力匍匐了下去。
……显然,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公孙弘看起来风骨棱棱直言敢谏,但先前高谈经论数十年,也不过是居家养望、待价而沽的手段,只要皇帝能够给出足够高的价码(比如一个丞相);这位大儒就会顺顺溜溜、毫不迟疑的滑向皇权的怀抱,中间不需要任何一点过渡。也就是说,从封侯拜相的那一刻起,公孙氏的发言就有且只有两个中心;他所有的工作,就是以自己生平所学习的一切知识,来严格论证这两个中心:
第一、太伟大了皇帝陛下!我们大汉真是太厉害了!
第二,皇帝的恩情还不完!皇帝的恩情代连代!
如此谄媚无耻的操作,简直比张汤的刻薄严酷还难抵挡。张汤不过酷吏而已,但酷吏这种大汉特产老刘家代代都有,熟悉极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公孙弘之流多诈无情、善于矫饰的人物,却实在是重臣们平生仅见。他们可以很轻易的驳斥张汤的残酷尖刻,却很难对抗公孙丞相“苦一苦豪强,骂名我来担”的神妙逻辑——人家都打算担骂名了,你还能多说什么?搞不好有的人资历不足年轻单纯,还要觉得公孙丞相襟怀坦白,深可敬佩呢?
丞相和御史大夫先后都表示了赞同,只要皇帝稍一点头,此事便算定谳,再无回转的余地。但出于意料,面对殿中大臣无言的驯服,天子却并没有乘胜追击;他沉默片刻,却忽然出声呼唤了大司农郑当时,命他清点国库物资,尽快整理成账册上报。
“讨伐匈奴的各项开支,也不必急于一时。”皇帝道:“朕再命宫中搜检搜捡,要是能再凑一笔开销出来,也是好事。”
郑当时俯首听命,心中却难免大觉疑惑。他在大司农的位置上干了几年,对国家的经济状况已经是了如指掌;虽然少府的详细进项,还不甚了了,但大致的收支总有一笔粗账。而无论怎样算这笔账目,都实在刮不出可以“再凑一笔开销”的余裕。真不知圣上是哪里来的信心,可以说这样的大话?
当然,这不是臣下可以妄自议论的事情,所以大家躬身称是,也再不说话了。
作为朝廷事实上的大掌柜,郑当时对国家财力的把握还是相当精准的。皇帝是真凑不出来钱支付军费了,就算搜刮干后宫府库也做不到。他之所以敢信心满满,公然许诺,而不是当场撕下脸来吃大户,是因为另一个“自己”先前给他透了一点小小的消息:
在大汉及现代世界,其实是有着巨大的套利空间的。
什么套利空间呢?仅以粮食运输为例:由关中、山东输送军粮至陇西及漠北,辗转千里、糜费无算,后方征收三十石,前线才仅仅能收到一两石,折损率在九成以上;至于占用的劳力财力,更是无可计数;而在‘门’一边的现代世界,如果批量收购临期压缩军粮,可以将价格压到十元一块,能够轻松满足一个骑兵两到三天的热量需求,运输难度指数下降。
同样的,汉军中装备的箭矢弓弩,都需要专业工匠手工打造,一日内能造个十来把弓百来支箭都算是手艺精湛,还得企盼着老天赏脸天气晴朗,不会阴雨脱胶;但在工业化时代,塑料+钢绳的廉价弓弩也就几十块钱一把,至于箭矢——什么箭矢不箭矢的?工地用剩的钢筋五毛一根,给看门大爷递一包烟,要拿多少拿多少;拉回去找台报废机床削一削,什么神兵利器也不如这个劲大。
“这就是生产力优势,这就是降维打击。”另一个‘自己’语重心长的告诉皇帝:“所以我说‘优势在我’,绝对不是大言炎炎,随口诓骗,而是确有实据,无可置疑。你毕竟太年轻、太天真了,要多听老前辈的经验。”
皇帝:…………
管别人的时候还不觉得,管到自己头上才晓得顶个大爹确实有点难受。但无论“自己”的爹味如何刺鼻,他说的道理确实都是有相当依据的。如果能有效利用现代与古代世界的生产力差距,确实可以大大削减战争开支,将成本压缩在可行范围之内。
自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要依靠现代的力量发动战争,那就必须要向掌握现代力量的一方——也就是穆祺——做出妥协;而考虑到穆祺本人的癫狂错乱,这种妥协又必然相当痛苦,乃至难以忍受。所以,皇帝踌躇再三,还是打算先摸一摸家底,有点准备再说。
不过,从摸家底的情况来看,现实却一点也不美好。前几年的战争是真把府库给耗得油尽灯枯、再难持续了;他倒是也可以撕下脸允许张汤去苦一苦大户苦一苦百姓,但搞出来的结果却万难估计;尤其是根据“自己”的剧透,关中明年还有一次洪涝灾害,粮食会成规模的减产……天灾人祸接踵而至,那就是强硬如当今圣上,也是有些顶不住的。
在这种血淋淋的实际面前,个人的一点颜面也就不算什么了。皇帝挥退重臣,迅速召集方士入密室,打算开一个最关键的财政会议。不过,饶是圣上心中早有预备,在检查过前几日穆姓方士递过来的清单账目之后,仍然大为震惊:
“你们是什么意思?!”圣上扫了一眼公文回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叫‘为了推动技术进步,暂时挪用禁中工匠’?”
第36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面对这几乎不可遏制的惊骇, 穆祺依旧语气平静:“技术越是进步,需要的人才也就越多——造纸、印刷、医药,还有将来的炼铁、炼钢、锻造, 我们需求的人才已经不是小打小闹可以满足了,只能向陛下借用。”
“——所以你们就把皇宫给搬空了?!”
没错, 虽然这份清单百般试图掩饰, 但具体数目是骗不了人的。比如清单上装模作样的宣称, 他们“仅仅”只借用了宫廷匠人的百分之三十, 看起来相当克制、相当俭省;但这份几百字的清单仅仅只是一张高度浓缩的总结, 详细的数据则包含在后面那一摞数百页的账目里,被以最小的字号分散记录在了账目的第一百五十七页、三百二十五页、以及五百六十三页,紧挨着一粉冗长无聊的、有关造纸流程的可行性报告。
——至此, 造纸业的另一个巨大优势就体现出来了;要是全部都用竹简书写,姓穆的还折腾不出来这么多的废物文书呢!
按常理来说, 这种案牍文书的冗长攻击是非常有效的。正常人绝没有心思读完六百多页的废话报告, 多半只能阅读随账目附送上的简要清单,然后理所当然的相信这个百分之三十及的数据——不过可惜, 皇帝陛下绝不是一般人, 他手下也有足够多、足够听话的牛马;所以。在收到穆祺报告之后的当天, 他就立刻命桑弘羊和孔仅组织了专业的分析团队,几天几夜刻苦攻关, 终于把关键数据给挖了出来:
宫中木匠共有八百五十二个, 被方士们调走了八百五十一个, 剩下的一个病退在家,尚在修养;
宫中铁匠共有七百一十三名, 被方士们调走了七百一十三人,仅留两个学徒坐守少府, 夯吃夯吃照料几百吨的铁器;
宫中石匠共有三百三十一人,被方士们调走了三百二十一人,剩下的十人是雕细小玉器的(比如给死皇帝雕刻塞进肛门里的玉蝉),因为“用处不大”,侥幸逃脱搜刮;
…………
总之,雕木头的、雕石头的、打铁器的、管马的、管车的,凡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异士,都在这一个多月里被方士们陆续抽调一空,搜刮殆尽。不过,清单上说的“百分之三十”云云也不是骗人,因为方士们的确还留了百分之七十的人下来,主要包括给皇帝吹牛皮跳大神的神经巫师和滑稽小丑、给后宫嫔妃配胭脂配香水配铅粉的西域商人、给皇室养猫养狗养鸟的宦官……成分复杂,种类不一,也算另一种性质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了吧。
显而易见,这样的体贴并不能让皇帝满意。先前看账本时不知道不清楚也就罢了,等仔细检查完桑弘羊总结出的核心数据,他的神经立刻崩断,啪一声将纸拍到桌上,咆哮出声:
“你们何不干脆把武库也给拿了!”
——你们拿三成,只给朕留七成,还要朕感谢你们吗?!
朕的人!!!朕的钱!!!
“喔?”听到这话,穆祺立刻兴奋了起来:“真的吗?可以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拿?”
皇帝的脸扭曲了。所幸刘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从旁插了一嘴:
“……我们调用之前就已经查过了,宫廷并没有大的营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用来发展发展工业有什么不好?”
皇帝愤怒了:“这姓穆的疯子也罢了,连你都来舔着脸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在闲暇时刻,少府的工匠也要预备宫中各项器具,岂能一气调空——”
“预备宫中各项器具,什么器具?给你的尿桶上雕三十八种花样么?”刘彻不以为然:“差不多得了,真当我不知道宫里的开支呢?再说了,没雕花样的马桶又不是不能用,总不会硌痛了你的屁股!你也享受够了,省一省又怎么了?”
事实证明,千防万防,内鬼难防,有另一个‘自己’做内应随时背刺,穆祺嘴炮的威力更上涨了十倍乃至九倍,终于臻至万难抵挡的境界。皇帝奋力辩驳几句,终于只能鼓起眼睛,一时说话不能。
可显然,穆祺的目的还绝不只是捞几个工匠,在击退了皇帝的猖狂反扑之后,他乘胜追击,又递给了天子一张新的账单,表示自己非常愿意协助陛下充实军费,但也希望陛下表示诚意,“稍微调整自己的财政状况”。
——一言以蔽之,该省省,该花花;现代世界给补贴没问题,您老也该省一省开支吧?
皇帝对此亦颇有预期,所以虽然愤怒不快,却仍旧咬着牙夺过了清单,打算能忍的尽量还是忍一忍。但等他仔细看完清单,脸色却变得更可怕、更不可控制了——与之前的冗长报告不同,穆祺把数据列得非常清楚,非常明白,一点也不含糊,绝没有误解的空间:
皇帝每年征召方士的开支,全砍;
皇帝每年试验长生不死药的开支,全砍;
皇帝派人至东海祭祀安期生赤松子等仙人的开支,全砍;
皇帝身边的宫人、随从,都要以贪贿不法的由头严查,预计可以问罪三成以上;
皇帝预备将来封禅的开支,砍掉三分之二——清单做了备注,认为考虑到封禅在如今环境中的“文化及历史意义”,可以在财政充裕的情况下尝试举办,但必须缩小规模。陈列的金器?铜器镀金不就行了!实木搭建的祭坛?换塑料也成啊,还轻便灵巧。给文武百官织造真丝衣服?我看换成化纤材质的义乌货也不错嘛,泰山府君也未必就会挑这个眼……
总之,到处都是削减,到处都是压缩,到处都是苦一苦皇帝的尖锐恶意;直白赤裸,毫不掩饰,已经不是区区批龙鳞可以比拟,而简直是在雷区上狂猛蹦迪!
皇帝只看过数页,手指手掌手臂已经一齐发抖,脸色由红变绿,由绿变白,真是花花绿绿,霎为好看——要是方士们真有望气的功夫,大概已经能看到形若实质的怒火蒸腾而上,直接点燃半边天空了。
如若换做寻常朝臣,大概天子已经暴怒破防,怒吼着要把上书的狂妄之徒关到诏狱中好好反省。可惜现在暴力上实在不占优势,于是脸色阴晴不定的变了片刻,还是只能咬着牙将清单放下,尝试运用自己并不熟悉的语言攻势,强力攻击上面列举的事实:
“荒谬绝伦!这上面不尽不实,多为虚罔,岂能一律照办!”
穆祺不动声色:“如何不尽不实,请陛下赐教。”
一句不对,论战立刻开始。当然,皇帝自己也很清楚,马桶雕花之类的项目是很难占据道德优势的,于是一转思路,只抓住清单中有关赏赐的部分猛烈攻击,拼命辩驳——
没错,皇家奢侈性的消费当然很多,但最大最挥霍的开支,却是逢年过节赏赐近臣,每年稍稍松手,就能送出价值数亿的财物——换言之,将整一年“算舟车”所征收的赋税全部填塞进去,都尚且不够;开支无度,早就成为了财政上巨大的黑洞,深为朝臣所诟病;也正是这份清单清理的重头之一。
不过,诟病归诟病,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劝皇帝省下这笔钱。这一方面自然是慑于皇权的威严,另一方面也是顾及复杂的现实,很难随意下决断。所以以此为理由撕扯,自然有得是推脱的空间。
如果大致来算,天子的赐物大致有三个用途;一部分是赏给诸侯藩王,维持统治阶级内部的稳定;一部分是赏给看好的卓异人才,为将来的政局做铺垫;最后一部分才是兴致上头的胡乱打赏,毫无理由的肆意浪费。如果仔细算起,这三部分开支之中,前两样断断不能节省,后一样倒可以大刀阔斧地砍一砍——但问题在于,因为皇帝本人的随意散漫、略无拘束,这三样开支基本是杂糅混淆,完全分不清楚的!
仅以建元二年为例,当时卫青因为亲姊妹的缘故青云直上,一年内擢升至侍中、太中大夫、建章监,赏赐累数千金;各项拔擢离谱之至,看起来就很像是天子在框框发癫、肆意挥霍;但后日的事实强有力的证明,这些赏赐恩宠不应该视为挥霍,而应该视为投资——而且是相当有效、相当高明、相当赚钱的投资;低位买进,全力梭哈,谁能说陛下没有操盘的眼光?
有这样的成功案例挡杀在前,那无论圣上后续的开支如何奇异荒悖,下面也很难张出口反对;你要说每年挥霍几亿钱是为了自己爽,那朝野上下肯定都不高兴;但你要说每年挥霍几亿钱是为了通过天使投资筛选出下一个卫青——那似乎、大概、可能——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的吧?
用正经的消费遮挡不正经的消费,用选材任贤的公心掩盖享乐无度的私心,这是皇帝纵横多年屡试不爽的手腕,纵使台阁直言敢谏之臣,亦不能窥破财政上蓄意绞缠的迷雾。所以现在,他同样信心满满的祭出了相似的说辞,为自己做强有力的辩护:
“局外人论事容易,却又哪里知道世事的艰难!朕的开支不少都有大用,怎能随意削减——”
“喔,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穆祺打断了他,顺便递过来第二张纸:“这是我们罗列出的、陛下历年花费中确有大用的开支;它们都被特别保护了起来,绝不会随意削减。”
皇帝:???!!
他扫了一眼开支列表,几乎不可置信的转头瞪向了刘先生:
“是你!”
没错——“是你”!
谁能拿到皇帝花费账目?谁能从几千项几万项的账目中分辨出“真正有用”的部分?大司农做不到,少府做不到,就连卫青霍去病也做不到——圣心渊深、天意难测,这种涉及到皇权主观判断的隐秘,必然只有最高权力者一人独自掌握。换言之,能拿出这种列表的,只有他‘自己’!
他被‘自己’给背刺了!
刹那之间,怒火与惊骇一同升起,几乎不可自遏——喔,不要误会,天子倒从来没有指望过另一个自己会顾念什么特殊的情谊;但在他的观念里,个人开支这样极度私密、极度敏感,甚至牵涉到权威根本的问题,是绝不可能轻易泄漏出去的——即使是另一个死鬼版本、脑子已经不太正常的“自己”。
——你好歹也是当过皇帝的吧,怎么敢随便把这样的话往外搂!
背刺不背刺什么的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天子也没指望过“自己”的忠诚,但这死鬼皇帝居然背弃权力的准则向外猛爆机密,仍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乃至于让天子大感刺激——
面对皇帝难以理解的怒视,刘先生面不改色,只是平静说了一句:
“奢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节省一些也不错。”
“节省一些也不错”?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节省呢?你花天酒地享受完了,现在成了死鬼没得享受了,开始相信后来人的智慧了是吧!
天子……天子寒声道: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登,冠冕堂皇的大话就不用多说了;一开口就是直奔根本,绝无任何虚伪的掩饰。
刘先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因为有“自己”的残酷背刺,纵使天子拼力挣扎,亦无法战胜另外两方的合力;不得不屈辱答应了诸多条款;作为第一步的压缩计划,他同意在宫中严查贪腐(尤其是严查涉及木料的贪腐——谁让他们撞到了刘先生的枪口上呢?);取消今年所有的大型活动;逐步遣返宫中招揽的诸位鸡鸣狗盗、寻仙问药的废物;降低四方进贡的规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让步的力度相当之大,大到如果稍有泄漏,足以让常年在财政泥坑中打滚的大臣们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而皇帝被迫签字,真是每签一项心中都在滴血,悲愤怨恨,不可自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老登穷!待到将来诸事齐备,总有要百倍奉还的时候!!
屈辱条约签完之后,穆祺摸出了个计算器劈劈啪啪的算总额;算完非常满意:
“按照这个计划,只要现代世界的审核能够通过,那筹措军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闻听此言,期待已久的刘先生再次露出了微笑。
“那就好。”他曼声道。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的内库就仿佛是湿润的海绵,挤一挤总是会有水的。经过穆祺与刘先生反复的压榨,天子像芝麻一样连连出油,被迫吐出了大半的预算。按照先前的约定,这些省下的预算会被折算成黄金,被穆祺偷运到现代做启动资金。依靠现代世界强大的生产力及金融工具,他们辗转腾挪、百般策划,应该可以凑出一笔足够应付军费的资源。
——如此,便算大事已毕了。
不过,在简单阐述完筹措军需的计划之后,穆祺却又向皇帝陛下提出了一个小小的需求:
“西汉文章两司马,听说司马迁、司马相如两位大家现今都在关中,不知陛下可否为我引荐一二呢?”
天子拉着一张被搜刮了几万两黄金的驴脸:“你要见他们做什么?”
“当然是自有用处。”
千辛万苦砍预算砍出来的黄金,除了在现代世界采买各种钢筋铁皮廉价压缩饼干之外,还要支付在赵菲处购买某些神奇妙妙工具的消费;为了让赵菲魂不守舍心扉动摇,在情非自已中打个大折,穆祺已经做好了十万分的准备。比如他已经给长平侯和冠军侯订好了新衣服,预备到时候衣装革履闪亮登场,直接给赵某人来个大汉震撼;就算赵某人意志坚强可以抵挡,他也能用两司马的文章作为最大最强的杀手锏,在最后关头重磅放出,效果必定不同凡响。
不过,这样的规划并不适合向皇帝解释,所以穆祺只是含糊其辞,打算先蒙混过关。
皇帝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角色,所以眯一眯眼睛就要强力反击。但尖酸的措辞刚在心中萦绕一圈,他便猛然意识到了某个事实——美妙的、可供利用的事实,于是话到嘴边,立刻改变了:
“也好,朕会给司马相如下旨意,你等着就是了。”
第37章
在讨论完财政问题后, 战争的大局已经底定。皇帝接连发出旨意,开始运转国家机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全面的准备。他命令各地司马清点武器及粮草数量, 逐步召回军队;命令各郡国都尉整训军队、充实战力;命令内史及京兆尹严控关中的治安(不知为何,诏书中有意无意的弱化了清理民间间谍的要求);同时——为了执行先前的协议, 也为了追认那几个方士擅自调动工匠的举止(如果依汉律处置, 这是绝对的僭越), 他不得不捏着鼻子给王某人安了个光禄朗的职位, 给予他后续调人的权限。
显然, 这样的任命谁都不会觉得开心。皇帝是板着脸写的这张诏书,王某也是板着脸接的这张诏书(他甚至没有行礼,但宦官假装没有看到);领旨后还对卫青霍去病大声抱怨, 说自己真是忍辱负重之至,相当相当地不容易;不过, 当时穆祺恰好就在旁边, 听完后非常温和的问他,既然如此忍辱负重, 需不需要大加表彰, 为陛下发一个一吨重的奖章呢?
刘彻立刻闭上了嘴。
旨意明发后的第三日, 先前已经接到皇帝密令的长平侯终于从陇西星夜赶回,奔赴京师商量应对匈奴的大计。
因为有皇帝持续不断的剧透, 虽然长平侯多日来远在边疆, 仍然能隐约知道朝中的变故。比如他就非常清楚, 在自己远离中枢的这一个多月里,皇帝故技重施, 已经又从草莽中荐拔了某位手腕高明的方士,满足自己对神秘主义永无休止的欲求;而这种超乎寻常的提拔, 也理所当然地激起了儒生强烈的反感,以至于引发朝堂上暗流涌动的政争——
到此为止,整个事情的逻辑都是很清楚、很明白的,非常符合以往新垣平李少君等幸臣快速擢升时的案例;但接下来的走向就渐渐迷幻起来了——皇帝写了几封信向大将军解释方士发明的造纸术和印刷术,而介绍的语气却相当之冷淡漠然,不像是在炫耀心爱宠臣的盛大功业,倒更像是迫于无奈执行公务,整篇信件写得寡淡犹如白水,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不情不愿——喔,要说完全淡如白水,但倒也不至于;譬如皇帝在介绍方士们是怎么被儒生花样侮辱的时候,文风就非常活泼、非常欢快、非常能体现出愉悦的心情。
……不是,这态度也太奇怪了吧?
长平侯仔细拜读了圣上寄来的几封书信(都是用‘纸’写的),越读越是茫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离开京城太久太远,以至于对朝中的局势发生了什么致命的误判。所以,他此次奉命返京,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嘀咕的。
因为是奉密令返京,所以并没有命沿途官员迎接。长平侯带着十几个亲兵驰马入关中,临近京城时换为更低调朴素的青壁牛车,还派亲随提前入城打探消息。
亲随着便衣到城中逛了一圈,别的什么异样没有看见,只看到东市的门口挂了老大一块木板,表面用刀子刮得平平整整,上面用墨笔写着今日米、布、肉的价格,一一标注上对应的税率;下面则糊上了厚厚的浆糊,一层一层的贴满了那些白色的、轻薄的什么“纸”一样的东西,顺风四处摇摆。
这算是东市中难得一见的新玩意儿,但来历也很不简单。亲随打听到的消息是,圣上宠幸的那几位方士原本就是东市中卖布的商人,往来贩运时常常受官吏的搓磨;所以青云直上后委婉向皇帝进谏,请旨严惩了不少为非作歹的刀笔吏,还特意在市集门口悬挂木板,张贴朝廷的各项旨意及税收详目,严防小人从中做梗,上下其手;这种政策推行之后,长安集市的风气为之一振;底层的商贩平民大蒙恩惠,当然是交口称赞,极为推崇方士们的义举。
到此为止,这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君臣相得的故事而已。皇帝的本意是好的,只不过因为中间奸臣作祟,所以执行坏了;而底层出身的方士不忘初心,勇于为皇帝拨去这奸佞遮蔽的迷雾;于是至圣至明之皇帝陛下终于幡然醒悟,果断出手惩治奸臣——总之,皇帝是好的,方士是好的,刀笔吏是坏的,非常俗套又非常好用的大团圆套路。
这样的套路当然足够熟滥,但大将军却听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以他的经验判断,当今天子绝不是什么虚怀若谷、言听计从的软弱人物;或者说,能够在短短数日内说服天子、迅速逆转政策的臣子,必须得拥有绝佳的口才与情商,以及君上非同一般的信任,才能逾越皇权本能的防备,收获意料不到的效用——这样天选天生、上下同心的宠臣圣体,就算穷尽大汉开国七十余年的历史,也不过是区区数位而已——如果不算长平侯自己的话。
但问题在于,以大将军自信件中得到的诸多消息看,无论从哪个角度判断,这些方士都不像是有这个水平的样子呀!
两种信息彼此龃龉,而且冲突似乎绝无可缓和;事实证明,要么是长安的父老众口一词胡说八道,要么就是当今圣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非要在密信中造谣诽谤自己的宠臣。这两个取向都非常之惊人,所以卫青摇了摇头,根本不愿意多想下去。
“你说木板下面贴着不少白纸。”他问到:“都贴的是些什么?”
“听闻原本张贴的是什么广告,后来渐渐的就变了样子……”
所谓“广告”,自然也是穆祺的主张。为了推广纸张的应用,他命人每日将自家商肆的新到货物抄成传单,贴在木板下广而告之,随便吸揽新客;而四面的店铺当然群起效仿,都买了几十钱的纸日日张贴,将木板四面贴得是一片雪白,密不透风——到这里本来也还无所谓,但众所周知,人学好不容易,学坏总是一出溜;也不知是被传单启发还是被穆祺启发,居然有某位不具名的黄老派士人秘密抄录了几十份狂喷儒家的广告,趁夜色给儒生们开了一波大。
因为几十年来学派厮杀,儒家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到底是谁打响的这当头一炮,如今已不可考。但他所引发的效果,却无异于往粪坑中扔了一串鞭炮——儒生虽与方士战得正酣,但也绝不容往日的手下败将随意跳脸;于是原有的对方士十人传单小组保持不变;另外又从外地召入强兵猛将,抽选能人组成精锐小队,负责草拟广告迎头回击。
——小样,一时半会收拾不了佞幸也就罢了,还收拾不了你这败军之将了?!
然后嘛,然后儒生就与各门各派鏖战到了现在。
亲随详细解释完,长平侯大觉吃惊,以至于破例追问:“儒生居然还拖到了现在?”
——他们的战斗力什么时候这么弱了?他们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当年叔孙通以儒术入侍汉高祖,制礼乐、定制度,儒生所到之处,诸侯藩王竭诚欢迎,百家百门望风披靡,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犹在眼前。怎么短短五十年后,这形势竟摇身一变,叔孙通的徒子徒孙,居然连各派一点幸存的残党都奈何不得了呢?
儒生在京中的数量成千上百,其余百家士人顶多不过数十;以数百对数十,这无论如何都算优势在我。优势大到这种地步,却居然还能僵持到现在,基本就等于宣告了儒家的惨痛失败。长平侯那发自内心的疑问,绝不止是一人两人的心声。
对于儒家这种喷人高手来说,舆论战场也是战场,甚至舆论战场之紧要关键,恐怕还在真刀真枪的对决上;舆论起家的高手连舆论都无法控制,那这京师恐怕真要一变而为他们的葬身之地了。
能侍奉大将军入京面圣的亲随,当然不会是只知打听闲谈的庸手。他在京中转了一圈,已经通过长平侯府的人脉拿到了足可以分析出事后隐情的重要资料。不过,亲随开口解释之时,语气却颇有些动摇——就连沉着稳重如他,也实在有些怀疑分析出的内容:
“回将军的话,儒生此次僵持不下,恐怕非战之罪。他们——他们的文稿还是写得很厉害,无奈对方的反击亦格外凶猛,一天之内居然能发出上千张的传单来,贴得是铺天盖地、无边无际,仅仅以多打少,也不是儒生可以力敌——听说都是用了方士的什么‘印刷术’,才有此奇效。”
没错,百家士人又不是磕了大力丸,按道理只有被儒家以多欺少再次打爆的份;但这一回情况却大有不同,儒生们照惯例写了几十上百张“广告”要围攻敌手,但贴好后不过一个晚上,市集的墙壁木板上就能一层又一层的刷满了敌人回击的传单,就算扣除消耗无损,一天起码也有上千张之多——上千张对付几十张,那才真是垃圾信息的汪洋大海,可以把儒生的广告淹没得连根毛都看不到;更关键的是,这些传单还无一例外附带了画像——极为夸张,极为鲜明的画像;过往老百姓哪怕读不懂上面文绉绉的骂战,至少也能看懂那些古怪夸张的连环画——这可就真麻烦了。
“木克土”云云,好歹还要懂点五行生克,才能读出其中的恶毒用意;看画像读画像却基本没有任何门槛,小商小贩们路过时扯一张广告包铜钱,顺便就能把攻击儒家的小段子传到十里八乡。这个攻击力和扩散力,当然令儒生大为震惊,而且万万反应不及——
一百张对一千张,这仗怎么打?
归根到底,大家都是人不是章鱼,没办法一人怒刷十张稿。先前儒家能横扫上下打爆百家,靠的是人多势众泰山压顶,而现在时殊世异,轮到他们体会被垃圾消息围攻的痛苦了——没错,百家士人的数目不足儒生十分之一,但印刷机的效率却是手工的百倍不止,二者彼此抵消,这残酷的差距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大将军愣了一愣,记起来皇帝确实在信件中提到过印刷术,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是方士的“小小奇物”;但如今看来,这岂止是“小小奇物”而已?昔日孟子雄辩滔滔,力战异端;最高的纪录也不过是以一敌二,不落下风,便足以成为儒门绝代宗师。而如果有此利器在手,那以一敌十敌百,又何足道哉?仅以此项而论,这印刷机便少说也抵得上十个宗师——如果谦虚一点,仅将其称为绝代宗师pro max 版,总该不成问题罢?
“儒生……儒生就没有别的反应?”
儒生就看着自己被吊打?
“五经博士署的人说,几位家资丰厚的博士也打算凑一笔钱,用一用那什么‘印刷术’。”亲随道:“但至今也没有决断下来。”
大将军唔了一声,倒不觉得奇怪:“方士不同意和他们讲和?”
前脚还在怒喷,后脚就要求和;前倨后恭至此,实在令人鄙夷。方士非要继续为难,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亲随的声音变小了,因为整件事情终于到了最古怪、最离奇、最匪夷所思的部分了:“方士派人传话,说他们充分尊重‘自由市场’,所以印刷术谁都可以用,绝对不搞什么封锁。但百家的士人是什么‘首订客户’,又有友情折扣,儒家却没有这些,只能接受原价。因此,儒生要想印刷广告,支付的费用得是其他士人的三倍……博士们觉得很受侮辱,就一直没有答应下来。”
卫大将军:…………啊?
无论心中有多么疑惑,入京觐见的流程都不能过多耽搁。在稍作休息之后,青壁牛车自偏门进城,沿小道直入宫禁,于北门外换乘大车,被一路送入了宣室殿。
皇帝于日常办公的小阁中接见了风尘仆仆的大将军,赐茶后寒暄了片刻。重臣远道赶回,精力尚未回复,当然也不可能一见面就谈当事;所以天子提了几句边务之后,便东拉西扯,谈起了京中的琐事。而当话题提及印刷与造纸时,颇有疑虑的大将军也抓住时机,委婉接了一句:
“不知几位新晋的方士是何等样人物?臣也很想攀缘见识一番。”
这本来是很恰当、很合身份的一句闲话,但不知为何,皇帝忽然皱起了眉:
“他们是何等样人物,哪里用得着大将军挂心!”
这是当头直接一棒了!君臣奏对多年,随侍奉众人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莫名其妙的火气——更不用说还是对着大将军发作!事出突然,匪夷所思,就连在旁侍奉的中常侍都是一愣,神色大为惊惶了。
所幸,皇帝立刻又补了一句,表示这怒意针对的另有其人:
“……他们!算了,大将军与他们各有各的职守,不必搭理这么多;如今好容易回一次京,先把军务上的事情办妥吧。”
刚才的火气似乎是被一笔带过,再无痕迹。长平侯唯唯称是,面上也不敢有什么异样。但相对于满殿茫然无解的宦官,事先了解过某些底细的长平侯却敏锐察觉到了一点征兆——如果他的感受没有错误的话,皇帝莫名而来的火气,倒像是……像是对着几个方士发泄的?
……不,不至于吧。
第38章
虽然有皇帝明确的暗示, “不必搭理这么多”,但有的事情还是不能不搭理的。纵然是私下回京,并未惊动朝臣, 但大将军毕竟职守不同,在京中休息一日后, 长平侯就要依次接待消息灵通的内廷重臣, 查问朝中战和的风声, 沟通内外朝的消息;数月耽搁的大事勉强料理完毕, 又要派再人向椒房殿卫皇后处通报消息, 馈送礼物,以及奉皇后的旨意,至上林苑中探视诸位方士。
——没办法, 方士是奉有皇帝明旨,对小霍侍中负有“教导之责”的尊上, 等同于是人家的师长;天地君亲师, 师徒名份已定,那敬师的礼节就一样也不能短少。远隔千里的舅舅好容易返回一次京城, 居然连独苗外甥的师长都不见上一见, 这未免也过无礼跋扈, 乃至于有专横自傲的嫌疑。
事实上,在皇帝口谕, 明确指示霍去病要跟着那位小郑郎君“多多历练”之后, 作为霍氏最最尊贵的长辈, 卫皇后就曾动过馈送礼物的心思。但后宫的风总是随圣意起伏,皇后身边的大长秋消息灵通, 很快打听到了圣上对方士的真实态度——那就是完全搞不懂的态度。
你要说圣上对方士们冷淡漠然、用完就丢吧,先前的赏赐和擢升不是假的, 多日以来的言听计从也不是假的(据说圣上甚至愿意为了他们罢黜‘算舟车’,这个圣意就非常惊人了);可你要说方士们是圣眷优渥、每言必用吧,那从御前宦官的口风来看,圣上每次只要听到方士们的举止,面色总会在瞬息间变得相当之诡异,简直有当年与陈皇后怨偶天成、形影相避的风采——以往常的经验看,这种面色之后紧跟的都该是一道诛灭三族的诏书,基本不会留人过夜。
皇帝的态度古怪至此,卫皇后自己心里也要打鼓。所以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没敢去招惹这群莫名其妙的外来人。如今卫将军不能不上门拜访,她才托亲弟弟带了一份礼物,聊表心意——顺便还附赠了长篇大论的警告,让弟弟一定要谨慎对待这些不知来历的方士。
如果方士们是因为皇帝宠幸窜升到这个地步的,那么大将军作为朝堂的首领,当然要对圣上的新宠表示谦和;如果方士们是顶着圣上的怨恨与愤怒,被无可奈何的皇帝捏着鼻子提拔到这个地步的——那就更可怕了好不好?!
有资格让皇帝冷脸洗内裤的,那能是一般人吗?这样的神秘人物,是寻常可以招惹的吗?卫皇后谨慎小心,长袖善舞,绝不会出这个差错!
有鉴于此,卫大将军把拜访的礼仪弄得非常之郑重。他提前派人投了名刺通报来意,再换上正式的大衣服,乘坐牛车登门造访,绝不以万户侯的姿态侮慢他人。而方士们的回复亦很积极,那位穆姓方士亲自出门迎接,抢先行礼寒暄,然后又向他引荐了其余的方士——王姓商人,两位郑姓郎君。
卫青一一见过,心里颇为嘀咕。他在大将军的位置上干了几年,阅历不可谓不广,但平生所见的种种人物中,谄媚无耻者有之,傲上无礼者有之,却绝没有面前的这样——诶——稀奇古怪。
是的,穆姓方士尚且磊落大方,坦坦荡荡,那位姓王的商人就表现得颇为僵硬,眼神游移,神色奇特;至于两位大郑郎君与小郑郎君,那干脆就是躲躲闪闪,面色呆板,甚至都不敢与卫将军对视就。算迫不得已要开口回答,也能从每一根毫毛中看出明白无误的抗拒来,不像在当面对谈,倒好像在火坑跳舞。
——诶,不是,他难道是什么吃人的恶魔么?这些方士连皇帝都见过了,怎么还在他面前摆出这样一幅扭扭捏捏、放不开手脚的弱气样子呢?
这反应说羞涩不像羞涩,说畏惧也不像是畏惧,扭扭捏捏古里古怪,搞得卫大将军是一头雾水,理解不能。不过,他终究是牢牢记住了亲姐姐的警告,绝不在方士的态度问题上过多纠结,寒暄之后,立刻让人送上礼物——卫皇后的礼物,以及自己的礼物。
为表姐弟两人拳拳心意,这些礼物挑得非常精心、非常细致,并无居高临下的奢侈,而更多是详细考虑后的实用。穆姓方士绕着礼物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出声嗟叹。在感谢完卫将军的用心之后,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如果是皇后的赐物,我等需不需要行礼谢恩?”
真奇怪,这句话看似问的是卫将军,但穆氏的目光却不知怎么的移向了方士王某;而那位王某——王某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嘴角肌肉便忽然开始猛烈抽抽了。那种抽搐的幅度和力度,真让人担心他的神经健康。
王某缓缓、缓缓吸了一口气。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光,逐次扫过那些精美的赐物,然后转过头来,死死盯住若无其事的穆某人。
但穆氏并没有在这样可怕的目光前退缩。他的语气依旧平和,略带某种天真的好奇:“我听说,帝后敌体,不可偏废;如果要感谢皇后的赐物,应该行什么礼数呢?”
两位在旁细听的郑姓郎君:…………
什么礼数?如果按照汉律一个字一个字的抠,那当然应该是立刻下拜,口称昧死不敢承受,做惶恐不胜之状——但那可能吗?那可行吗?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寥寥数语,沉默又破防。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王某人的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白,渐渐已经向着惨绿色变更;而几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整个气氛亦一下子凝固下来了,就仿佛是三九天里结冰的水面——王某人没有说话,两位郑姓郎君似乎已经吓得不能说话,只有穆祺东张西望,意态闲适,以某种殷殷的表情望向了卫大将军。
卫大将军:…………
显然,大将军就是再无知,闻也该闻出不对来了。虽尔茫然无措,他亦本能地意识到了某个微妙的事实——如果强硬要求这群人向皇后殿下行礼,那搞不好会引发出什么可怕的、恐怖的、不可控制的事情。
出于这种危险的本能,卫将军迅速做出了决断:
“不必了。皇后说过,私下不必约束,见一见礼也就罢了。”
按照正常的规制,只行私礼应该算是大不敬。但卫皇后是真有点怵这些来历不明的方士,等闲根本不愿意多招惹,大将军也非常识得轻重,解释两句后就要把事情滑过去,根本不想在这种要命的判断上再过多的浪费精力。
有了这一句话做保,周围的气氛立刻松了下去。不过不知怎么的,穆祺看上去似乎颇有些失望。
见礼已毕,几位方士叫来了小霍侍中随行,算是展示近日教导的成果,顺便议论已经蓄势待发的战事——皇帝召见大将军时已经明确暗示,希望在对抗匈奴时将年方十六的霍去病派上战场,作为磨砺多年后闪亮登场的初秀,在真刀真枪中检验这柄神兵利器的效力,顺带为将来震动天下的声势埋下草蛇灰线的伏笔,以此彰显圣上的高瞻远瞩、识人于微——不过,相较于历史上将此神兵利器作为骑兵先锋和冲锋敢死队的挥霍举止,皇帝现在更倾向于让年轻的心腹尝试一些新的战术。比如说,组建一支携带燃烧剂的精锐部队。
秋高气爽、草木枯黄;当此气候最干燥、供氧最充足的秋天,如果能选择在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方向、合适的角度放上一把足够的火,那效果当然立竿见影,极为拔群;尤其是考虑到冬日将至,牲畜急需牧草维生,那么战果必定越发惊人——皇帝筹谋这个战术已经筹谋了很久,所以才精心挑选了自己心爱的年轻心腹统筹此事,就是要克成此功,一点容不得马虎。
卫将军非常清楚这个用意,所以在与方士的对谈中将燃烧剂的利弊和用途问得非常详细,方便后续调整战略布局,最大限度发挥新式武器的效力。而令他惊异的是,在整场会面之中,几位方士虽然相当沉默,多听少说,但每每发言,却总是切中肯綮,要言不烦,可以非常清晰地点到整个局势最关键的要害上——尤其是那位端坐于刘先生身后,全程低垂着头的“郑郎君”,只要开口说话,那简直是句句精要,不少观点与卫将军不谋而合,真是大起知音之感。
这样的人物屈身下流,未免也太可惜了。卫将军踌躇片刻,主动出声询问他的身份来历,想着将来可以在皇帝面前举荐一二。但面对这样突如其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那位郑姓郎君却表现出了莫名的紧张和局促,回几句话后就垂头坐在原地,神色间也大为僵硬,倒让卫青莫名其妙,浑然不可理瑜:
……不是,他也没那么吓人吧?
好心的询问遇到这样紧张诡异的回馈,倒把卫将军给整得有些不会了,连表情都有点迟疑。还是穆祺良心发现,顺口岔开了话题,询问汉匈开战的时间。
“如果匈奴真要大举进攻,那多半会是在秋末的时候。”卫将军很熟悉战争的流程:“单于调动各部是需要时间的,就算前期的迹象可以隐匿,大规模的骑兵行军也是藏不住的。只不过骑兵的速度太快,不得不提前预备而已。”
相较于依赖苑马与铁器的汉军,马上生活的游牧部族在动员的速度上要迅速得多。侵略如火,批亢捣虚,一直是匈奴人最擅长也最好用的战术。而汉军为了抵御攻势,就不能不提前动员、做好防备——这种动员消耗人力物力且不说,光是声势浩大的物资调运,就会被匈奴的间谍轻易看出端倪,乃至提前做好预备。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汉军在匈奴面前都是颇为被动的,如果以史实而论,这种因为动员能力而产生的被动处境,恐怕还要在漠北决战、匈奴的定居点被彻底摧毁之后,才能等来逆转的可能。
所以,即使天才如卫大将军,所筹谋的战略都是相对保守的。他打算以边境的部分粮仓为诱饵,引诱匈奴主力在恰当的位置决战;如果能以地形控制住匈奴骑兵的移动速度,再以所谓“燃烧剂”断其后路,那收获的战果想必还是相当之可观的。
简单解释几句之后,在军事上一窍不通的穆某人果然发问了:
“大概能有什么战果呢?”
“还是要看战场的实际。”卫大将军非常谨慎:“如果能有三五百车的什么‘燃烧剂’,杀伤万余骑兵,应该不成问题。”
他有意调低了标准,不希望给摸门不熟的方士制订过高的kpi,所以只说了“三五百车”这样保守的用量;当然,杀伤数目也随之下调,并不再追求什么一边倒的大胜。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如果能在防秋中解决上万的骑兵,那单于本部的力量必然大大衰竭,边境可以过上好几年的清闲日子。这样的战略目标,当然很不符合新技术诞生后的意气风发,但却是最稳妥、最容易达成的计划。考虑到汉军基本是仓促应战,能有这样的结果就不错了。
但很可惜,王某人及两位郑姓郎君或许明白战略上的谨慎抉择,穆某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外行;所以在听到大将军交的底后,他脸上露出了某种古怪的表情,某种大将军非常熟悉的表情——在领兵作战之后,他就经常能在长安的显贵脸上看到同样的神态,所以猜都能猜出他们的隐藏的心思——怎么劳师动众,才剿灭这么一点蛮夷?
局外人论事总是容易,一窍不通的贵人们对骑兵作战毫无概念,所以总是幻想出一些相当令人绷不住的理念;比如说以强击弱就该一击胜敌,比如说将骑兵步兵的杀伤力混为一谈,觉得多数战胜少数优势在我。卫青从侍中一步步爬起来,实在是太清楚这种玫瑰式的幻想。每一次他都要不厌其烦、反复解释,试图让局外人也有一点战争的概念。这一次同样不例外,不过,在他斟酌用词的时候,那一头雾水的穆某人说话了:
“三五百车可以杀伤上万人……那如果更多呢?比如六七百车?”
大将军愣了一愣,立刻作答:“如果都能有演示出效力,优势当然更大。”
他只说三五百车,是因为三五百车是发动一次成功火攻的最低要求;尽量减少产量上的不确定。如果方士能制造出更多更好的‘燃烧剂’——淮阴侯点兵,多多益善嘛,也没有什么不好。
“六七百车,‘优势更大’。”穆祺若有所思:“那如果再多一点呢?比如两千车以上?”
大将军:…………
即使以大将军的宽和从容,也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他不得不提醒这个近乎信口雌黄的方士:
“军中无戏言。”
方士们玩长生术糊弄糊弄皇帝也就罢了,横竖他们不糊弄也有得是人要糊弄,毕竟圣上在方术的要求实在是太多太复杂,除了专业诈骗团队以外,已经没有正常人可以满足。但这种胡吹大气狂妄自大的风气,怎么还吹到战争上来了呢?
两千车?你当前线部队和修仙的皇帝陛下一样没脑子呢?
皇帝修仙不成功,也就是光着屁股转圈丢人罢了;前线部队要信了诈骗犯的鬼话,那是真要把自己人头往上压的!
“当然不会是戏言。”穆祺道:“再说,我只是想请长平侯推演一下,如果有两千车以上的燃烧剂供应,战局会如何发展?”
人的潜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虽然赵菲百般推脱,声称能供给的某些“特殊药剂”数量“可能”有限,但穆祺并不相信她的鬼话。好歹她也推行了这么些年的工业化了,要是还得在产量上被卡脖子,说出来羞也不羞?
卫将军沉默了片刻,实在吃不准这位方士是不是在发癫胡说——说实话以他的经验真的是分辨不出来,只能非常含混的再做提醒:
“……虚无缥缈的推演,没有意义。”
“我可以为将军实地展示。”穆祺从容不迫:“两千车燃烧剂,下个月就能准备妥当,供将军检视——那么,在这个数量下,战局会如何发展?”
卫将军沉默了更久,终于勉强开口:
“……如果这样的话,那整个战争的安排,都要做大的变动了。”
说实话,穆姓方士这种离奇古怪的言论,是并不让卫将军感到愉快的。方士大言炎炎、肆无忌惮,本来是满朝文武都已经习以为常的惯例,但将这种狂妄自大延伸到生死攸关的军事决策上,难免就会让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将领极为反感——这也就是卫将军敦厚宽容,从不以得失萦怀了;换做先前的条侯周亚夫在此,怕不是立刻就要翻脸走人,当场给皇帝的宠臣下个难堪。
虽然如此,在以寥寥数语敷衍完方士之后,长平侯仍然缩减了发声的频率,以此隐晦地表示不满。不过也不知道方士们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也不在乎,反正言谈举止中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那穆姓方士相当之随意的聊了些有的没的,就顺手把话题拉到了小霍侍中身上——既然是做舅舅的来开家长会,当然要尽力展现展现一个多月以来的教育成果,才算不枉费信任。
纯粹出于礼貌,长平侯只问了外甥一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心想差不多能敷衍也就得了。但令他惊讶的是,霍去病对答如流、应变无碍,水平相当之来得;而部分运用自如的知识,恰恰来自这一个多月里的苦力生活——譬如说,小霍侍中已经非常善于通过草木的形态和颜色来判断当地的气候与方位,而这就是在多日筛选适合造纸的作物中硬生生锻炼出的能力,相当之实用,也相当之好用;又譬如说,小霍侍中现在也非常擅长辨别风向和气温,精通各种消防小知识,这显然也是调配燃烧剂失败多次以后的经验。
……这水平不差嘛!
长平侯大为惊异,同时对方士的看法亦大为改观——在他看来,无论这些人的发言如何狂妄悖逆,至少在对霍去病的教导上还是很实事求是、很有分寸逻辑的;作为当事人的舅舅,他都应该对这样的教导表示充分的感谢才是。
原本的寒暄只是出于礼节,但在确认了出色的教学进度之后,再保持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正式态度,似乎并不太合适了。长平侯略一踌躇,到底还是调整了思路,把原本打算寥寥带过的话题聊得更多更细,开始在言谈中深入地询问(主要是向小霍侍中询问,毕竟他实在有点畏惧方士的嘴)燃烧剂的配备流程,以及具体实验。而详细问过几次之后,他心中也渐渐纳闷上来了——因为以大将军的经验看,这些实验步骤确实是又翔实又准确,逻辑严密且井井有条,充满着理性与秩序的美,而绝非是给皇帝开的那些神经病丹方。
——换句话说,这玩意儿至少看起来应该是有可行性的。
所以问题来了,能推延出这样严谨、合理、整整有法的流程的人,又怎么会相信“两千车”这样的疯话呢?
卫将军……卫将军又有些茫然了。
第39章
事实证明, 一个人经历的反转太多太频繁,那最后的结果绝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陷入极端的虚无和不知所措。至少长平侯在持续几次的左右摇摆之后, 就根本不敢下什么定论了。他只是将见闻一一记在心中,预备着以后再做长久的思索——小心谨慎总是没什么坏处的, 这是战场上积累的宝贵经验。
因为此中暧昧而难以言说的心绪, 这场由舅舅参加的特别家长会拖了很长时间。卫大将军将各种细节都一一问到问透, 然后再鼓励外甥好好听话、勤奋学习, 不要惹老师生气——无论心里是如何想法, 这番交代都还是很得体、很正常的,
不过,在交流完毕, 从容告辞之后,大将军却再次入宫, 请求面圣。这一回他拜见方士, 先前只给宫中的尚书送了一份白事做告知;而公文一上后了无音讯,似乎皇帝根本没有细看。但今天入宫回禀, 兀自在翻阅地图的圣上却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 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
“在那些方士手上见到奇怪东西了?”
……又是那种淡漠的、厌烦的、丝毫不以为意的表情;不像在说刚刚飞升的方士, 倒更像在回忆彼此恩断义绝的废皇后陈氏。大将军完全不知所措,还是只有低声回话:
“臣听到了一些比较——比较离奇的话, 要向陛下禀告。”
“喔, 他们说疯话也是常事。朕都已经习惯了。”皇帝头也不抬, 只是用笔在地图上再勾了一道:“就当是乱风过耳,也无足介意了。”
这已经不是暗戳戳的讽刺、明一句暗一句的阴阳怪气了, 而是直球的辱骂——“疯话”!三公九卿以下,任谁听到这么一句评价, 恐怕都会当场瘫软在地,战栗抽搐言语不能,只得接受这皇权弹压下莫大的恐惧;而考虑到那几个方士至今仍在上林苑里自由自在的飞扬跋扈,那实际的恐惧与迷茫就简直更为错乱,更为匪夷所思。
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即使面对这样不可理喻的形势,依然保持了基本的镇定,他坚持说完了方士的“疯话”,即有关“两千车燃烧剂”的那一部分,一个字也没有增加,一个字也没有减少,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皇帝犹自勾画地图,但听到“两千车”时,却忽然停了一停:
“……他真这么说的?”
“是。”
“……也行吧。”皇帝道:“朕收回上一句话,这些方士的有些话也未必是疯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卫大将军:???!
在一刹那之间,卫青感到了更大的迷惑、更大的惶恐、以及更大的不知所措:因为他突然觉得,可能皇帝也不抬正常了!
天子直接无视了臣子那扭曲的脸,他描完最后两笔,随便将地图卷成一卷,一抬手掷给了卫青:
“收好这东西,拿下去仔细看一看,或许会有奇效。”
大将军回来的风声刚刚传出,朝中有识者立刻就知道,战争大局已经厘定,再无反抗的余地。于是一切私下的挣扎——无论是请托宠妃的后宫套路、抑或请托平阳公主的亲戚套路,甚至病急乱投医试图找门路请托方士的佞幸套路,都不能不暂时终止,进入摆烂躺平阶段——关于谁更能影响皇帝决策这一点,满朝文武还是相当之有数的。
在这种打击下,最为悲哀、最受刺激的,还是近日以来接连受创的儒生。朝廷的云总要瓜葛地方的雨,长安的大佬呼风唤雨,也总要在地方有一批人为他桴鼓相应、竭力鼓吹;即使清高自诩如儒生,也绝不能逃脱例外。周公孔子的圣学或许是便宜的,但一个士人几十年研习《六经》的开销、四处游历交流的供应和保障,却绝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提供的;它必然是地方上的富商——甚至顶级豪强倾力相助的结果。
蜀地的巨富卓王孙见多识广,心狠手辣,为什么愿意认下司马相如这个便宜女婿,还愿意倒贴给他大笔钱财?难道是因为司马相如又口吃又善于拐骗?不还是因为相如先生文采惊世,必将大贵,不能不提前为将来埋一闲子罢了。预先投资,往来输送,千百年的政治不过如此。
拿了卓王孙钱的司马相如,必定要庇护蜀地的商业;拿了豪强们的钱的儒生,自然也不好违拗豪强们的利益。
当然,儒生们是很有良心、很有底线的,绝不会轻易为金钱折腰。他们依然坚持着大复仇的理念,积极鼓吹汉匈战争(反正边地豪强与冶铁商人也真的很喜欢战争),只不过会加上另一个小小的诉求——讨伐匈奴当然是很好的,但最好是一分税都不多加,就能躺着把匈奴给平了,不要给大家增加什么负担。
这套诉求要是直接表达出来,那肯定是离谱到了皇帝他太奶家,所以儒生绞尽脑汁,已经设法整出了套什么“不与民争利”的说辞做掩护,希望站在道德高地捆绑捆绑当今天子。而现在皇帝不言不语直接召回卫青,则无异是给儒生们精心构建的道德体系来了个响亮耳光,顺便还动摇了自公孙弘封侯之后儒家近乎独霸朝纲的话语权——大将军回来之前,丞相是百官之首;大将军回来之后嘛……唉,没看到公孙丞相已经非常恰当的“告病”了么?
与方士及百家的嘴炮打得一塌糊涂;朝堂局势也如此不顺;甚至搞不好还要在后续的税务征收中被狠狠刮上一笔——如此噩耗,接踵而至,儒生们的心情自是非常不妙。
如此愤恨,急需发泄;而鉴于皇帝、卫青、及穆姓方士(排名分先后)都非常难惹。部分被激得狂怒的儒生调转枪头,略过这些灰色选项,准备将火气聚集于下一个引爆了他们刻骨仇恨的人物——没错,正是王某。
如果详细说起来,那王某在整场论战中的地位肯定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即使以儒生的见解,此人也不过是“卑鄙无耻”、“依附方士”,替穆某人代笔了一大堆邪恶文章而已;但若单以私人情感而论,王某确实又非常招人痛恨,虽然飞升显贵不过数日,但其飞扬跋扈臭名可谓远扬内外,甚至远远盖过了区区的穆姓方士,抵达了一个相当之惊人的高速。
虽然具体恶状,尚且不明,但各色传闻沸沸扬扬,都说他在上林苑里傲上慢下多吃多占豪强霸道,上到九卿下到马夫,没有一个不敢欺负,连路过的鸡都要被他一脚踢散黄;如此无法无天的大恶霸,不但苑中的官吏管不了,往来的贵人管不了,甚至御前的宦官多了两句嘴,都要被他霸凌得魂飞魄散、大汗淋漓!
——这还有王法吗?这还有天理吗?!明明是博学广闻、富有才学的人物,怎么私下里的心性就能恶劣到这种地步!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更何况这样嚣张跋扈,得罪的何止千人万人!听说被霸凌的宦官怀恨在心,已经在圣上面前明里暗里告过不知道多少次黑状;但也不知是皇帝太忙还是根本懒得管这种小事,这黑状告了再多也不见作用;只是让恶名愈发昭著,并增添更多传奇色彩而已——传奇到让某些热血上头的儒生稍一思索,立刻就锁定了这个闪闪发光、拉足仇恨的红名目标。
反正都是要泄愤,还不如找个最有名气、最有效果的,拼命和他爆了!
考虑王某人平时跋扈无礼,已犯众怒,就算拼命和他爆了,那也是除暴安良、捍卫正义,一吐千百宦官使者的不平之气,说不定千载之后,还能混上一个义士的名号呢。
自然,要说真和王某人一对一拼个同归于尽,那其实也不至于。几个恨方士恨得咬牙切齿的弟子悄悄策划,是打算在私下里将王某截住暴打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颜面扫地,直接在长安市集社会性死亡。大汉离战国不远,市井中犹有悲歌慷慨、赌斗决死的游侠气概;公开斗殴落于下风,那是连重臣权贵都不好计较太多的。以这些外来方士的浅薄根基,就算真的遭遇了羞辱,又能为之奈何?
恨方士的人这么多,愿意看笑话的人也这么多;冤仇已成滔滔之势,就算有皇帝的宠幸撑腰,终究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决计逃不开如此紧密险恶的暗算。
反复思索之后,几位强壮彪悍的儒生壮士终于决定出手,强力出击,挽回一口恶气。他们混不进禁中上林苑,只能雇了辆马车在方士的商肆外日日等候,终于等到了某天商肆暂歇、人烟稀少,那姓王的牛车独自驶入小巷的时候。于是壮士们狂喜不禁,立刻从阴暗处一跃而出,左手短剑,右手板砖,跳上牛车就要敲人——一拥而上,王八挥拳,即使姓王的狐假虎威,真从上林苑找几个护卫傍身,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必定会被爆锤一顿。
当然,姓王的并没有拉侍卫傍身(或者说,根本没有侍卫愿意和王某人独处几个小时);但今天恰恰要来检视新到的现代物资,而冠军侯刚好跟着君主来搭一把手——所以,壮士跳上牛车后没有多久,正在商肆里清点新到货物的穆祺就听到了外面一连声扯着嗓子的叫唤,吓得丢下东西直接冲出了门外——他还以为外面有人杀猪呢!
倒没有人这么浪费,居然当街杀猪分肉;但后门外烟尘滚滚,可以看到霍去病正踩着一个人的头一秒六棍——一棍,妈呀!两棍,啊!三棍,嗷!——三棍敲晕,剩下三棍补刀,然后抖手一掷,木棍笔直飞出,不偏不倚砸中下一个人的腰椎,随后两步上前,一脚踢翻后腿,一脚踩住腰椎,继续一秒六棍。
穆祺:…………
“你们在做什么?”等最后一个人也瘫着不动了,他终于大声道:“我们约定过,不能在这里随便动手斗殴——”
“不能随便动手斗殴”=“可以私下动手斗殴,但不能被发现”。可现在竟然在门口打人,那简直有点太无法无天了!
刘彻坐在车架上,随意垂下他的两条腿,闻言只是冷冷出声:
“是这些人先跳出来动的手。事发突然,不得不反击而已,用不着你多嘴。”
“先动的手?他们动手做什么?”
“当然是谋大逆。”刘先生不假思索,顺着多年本能直接开口:“以下犯上,罪在不赦——”
他忽然停了一停,显然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大对头。
“如果真有什么险恶阴谋,那至少应该带几支强弓来吧。”穆祺叹了口气:“这里又没有别的护卫,只要站在远处对准牛车射上几箭,陛下现在应该已经成刺猬了。”
这样的逻辑无法辩驳,所以刘先生的面色更不好看了。被刺杀当然是很令人不快的事情,但连刺杀的价值都没有,那就更让人感到十二万分的屈辱。哪怕仅仅是为了回击这种屈辱,他也不能不强力回驳:
“那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八成就是看不惯陛下的举止,要寻衅滋事而已。”穆祺合情合理地推断:“长安恶少年,五菱轻薄儿,最喜欢的就是无事生非、聚众斗殴。再说了,陛下平日的举止,也非常叫人忍受不了。激起一些仇怨,也在意料之中。”
刘彻:……你这是几个意思?!!
“怎么。”他漠然道:“你也经常‘忍受不了’吗?”
“差不多吧。”穆祺彬彬有礼道:“只不过我打不过陛下,通常只有用嘴还击,无能狂怒而已。至于朝夕与陛下相处的其他人……朝廷之臣,莫不畏王;除了那么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外,谁能和陛下长久相处下去呢?或者说,要是没有皇权作为庇护,谁能长年累月的忍受陛下的脾气呢?”
刘先生的脸完全阴了下去。
大概是知道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下去没有意义,刘先生只阴着脸跳下牛车,在几个昏厥过去的壮汉附近转悠,仔细查看他们的装备——短剑、砖块、一麻袋的沙子,以及脸上涂抹得严严实实的炭灰,一看就是打群架的配置;沙子一撒砖头一拍,套上麻袋一通毒打,绝对是长安恶少年收拾外人的不二手段,受害者挨了揍都找不到人还手,只有光着屁股号天而已——这些恶少年非常之坏,打完人后是连裤头都不会给别人留的。
要是今天没有带霍去病出门,要是今天稍微麻痹大意一丁点,那现在躺在地上被人一秒六棍,鼻青脸肿,光着屁股四处撒谎,要被知情人嘲笑下一个千年的,恐怕就是皇帝陛下自己了!
士可杀,不可辱,尤其还很有可能是当着穆某人遭受屈辱!仅仅只稍稍想象一下那种恐怖的结局,刘先生本来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愈发僵硬、愈发微妙了。
好像是生怕这种刺激还不够深刻,霍去病到几个壮汉跳出来的地方扫了一圈,用木棍挑出了一个滴答着恶臭液体的包袱——儒生的谋划还是非常细致的;既然是要让方士丢人现眼名声臭到远扬关中,那还有什么能比一头一身苍蝇乱飞的恶臭大粪更有效果呢?
皇帝:…………
面对连连后退,掩鼻不迭的穆某人,皇帝终于破防了:“把这一堆东西都给我塞到他们的嘴里!”
第40章
虽然狂怒不可遏制, 但刘先生往人嘴里塞大粪的疯狂计划还是没有执行;这倒不是霍将军本人有什么意见(虽然他的确应该有意见),而是穆祺尖叫着发怒了——他大声咆哮,宣称刚刚从现代运来的货物中有大量的食物和饮料, 如果刘彻真要在后门干这样恶心吧啦足以让人半年吃不下饭的事情,那他必须和他们拼了!
刘彻无可奈何, 只能让霍去病将人拖进商肆外的一间小小土房, 远离食品、饮料、和一切生活区域, 预备着严加审问——虽然从种种迹象上来看, 这群人上门挑衅的目的已经非常清楚;但刘彻心中总是存着侥幸, 觉得审一审说不定还能审出点隐藏的邪恶阴谋。这倒不是什么皇帝的疑心,而纯粹是出于自尊的挣扎——因为身份地位被谋害算计,总比飞扬跋扈到遭人上门泼大粪要好听得多吧?
抱定此念, 绝无动摇,君臣俩气势汹汹, 拎着工具进屋撬口供;据说其中要用到不少前线审匈奴战俘的办法, 过于残暴,不便展示;所以谢绝外人参观。而作为外人, 穆祺也绝不想去看什么血呼啦的场面, 他把商肆的门锁好(万一暴徒还有同伙呢?), 缩在屋里继续清货——从现代买的廉价罐头与高热量军粮、批发的青霉素粉末、以及几箱作为试用品运来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
穆祺拎起来了一瓶仔细端详,透过阳光打量内里起伏晃荡的液体……现代工业的确是伟大的奇迹, 可以用二十五一瓶的价格稳定供应高纯度的勾兑烈酒, 确实大大削减了他的成本。
大概是因为气候暖湿的缘故, 汉朝人并不喜欢酒精度过高的饮料,部分蒸馏酒浆也仅在方术密法中有所应用, 影响极为狭小;这样泠冽刺激的烈酒,大概只有在寒风料峭、物资匮乏的漠北, 才能发挥它独有的优势:刺激精神、抵御寒冷,甚至还能在受伤时紧急用来消一消毒;作为军用物资配发,还是相当合适的。
……当然,汉军配发的军用物资,在无意中被潜伏在长安的匈奴间谍偷取,顺着走私渠道流入漠北贵人手中,也是很正常,很符合逻辑的事情吧?
穆祺欣赏已毕,小心将酒瓶放在窗边的木架上,顺便还调了调角度,让阳光从瓶颈的拐角照入,衍射一串七彩的晕环。在推出了二十钱一张的白纸后,他已经打算着要积极开拓出奢侈品市场的新赛道,狠狠爆一波富佬的金币;而售卖此精细绝伦的玻璃制品,无疑是确定高端形象的重要抓手。
当然,富佬们不一定会喜欢烈酒,但买椟还珠,本来也不在于那点酒浆;再说了,就是要客户买下这样不好入口的烈酒,才方便后续推销果汁糖浆这样可以调和口感的佐料;这就叫一鱼两吃,格外不——
“嗷!”
某种尖锐凄厉的嚎叫忽然从外传来,悲哀凄楚,不忍细听;穆祺手上一抖,玻璃瓶敲在木头架子上,当啷一声轻响。
……唉,看来在转向奢侈品路线之前,还得培训培训员工的基本行为素养呢。
刘先生在土屋里折腾了半日,到傍晚才重又走进商肆。他身上到没有什么不详的血渍污迹,只是脸色依旧阴沉。他看到抄写账本的穆祺,劈头只说了一句:
“都是儒生假扮的。”
停一停又道:
“有两个还在公孙弘手下干过。”
穆祺:“……喔。”
刘彻的脸绷得更紧了。要是穆祺对这样的事情表现出过大的热情,他当然会非常尴尬;但如今这样冷冷一带而过,却也叫刘某人极为不快:
“只有‘喔’这一声?你就不怀疑些什么?”
“我完全相信陛下。”穆祺客客气气道:“陛下不怀疑,我就不怀疑。”
“儒生”、“公孙弘门下”,两个要素如此敏感,简直可以让稍有警觉者想象出一千篇一万篇的诡秘阴谋;但正如穆祺所说,在玩弄阴谋权术这方面,你应该完全的相信武皇帝陛下——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好吧,也可以唯二)的登中之登,最疑心最尖刻最没有安全感的角色,如果连他都只是一语带过阐述事实,而非无限延伸上纲上线,跳起脚来怒斥公孙丞相谋逆,那就说明这个事实中确实没有可以一丁点上纲上线的部分;而公孙丞相也是真的冤枉——百分之百的冤枉。
“他们说是为了‘捍卫斯文’、‘攻乎异端’,才要出手对付我。”刘先生寒声道:“一群蠢货,本来也不值得计较。但儒生居然都有了这样的风气,真是荒谬透顶!”
“攻乎异端”。“异端”这个词在儒家理论中的地位是非常重的。当年孟子与杨、墨诸生对喷,喷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头到尾也没给人家安个什么“异端”的罪名;一是因为还不至于,二则是因为他们不配——什么叫异端?孔子朝七日而诛少正卯;只有少正卯这样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角色,才有资格当“异端”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对方士的至高褒奖;这意味着他们不再只是弹指可灭的蝼蚁和蛆虫,前进路途中不值一提的小小阻碍;而是足可与先圣匹敌的魔王。儒生必须要精诚团结、才能侥幸战胜的强大敌人。
显而易见,这种判断不是区区几个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有资格论定的;“异端”的说法必定已经在儒家高层流布甚广,才会在言谈争辩中被下面无意听到。而儒家高层竟做出这样的判断,风气当然相当可虑——一般的政敌也就罢了,但如果被公然视为“异端”,那说明双方在意识形态上的矛盾已经完全不可调和,冲突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利益,更是理念道统的争夺。
理念的争夺未必比政治厮杀血腥,但肯定更绵长持久,是真正意义上的薪尽火传、不死不休,可以打到天地失序法则崩坏,将大汉朝都硬生生磨灭为止。皇帝是知道这个后果的,也知道道统之争是多么难缠、多么费解的事情,所以语气颇为不快。
“但这不也正贴合陛下的身份么?”穆祺没有正面回应这样的不快,只是轻轻巧巧,将话题岔了开来:“‘异端’——想来大汉开国七十年,还没有人得到过这样的称呼吧?这何尝不是陛下威德所至,令儒生战栗恐惧,不能自已,才不得不加上了这样的尊号呢?”
他是知道皇帝的脾气的,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就算做反派也要做得轰轰烈烈、花团锦簇;被一群底层蠢货找上来打群架泼大粪,当然是此生意料不到的屈辱;但被儒家视为几十年来未曾一见的大敌,足可与孔圣相匹敌的“异端”,却又可以充分满足这中二的自尊、永不消退的自恋,足以抚平陛下因为羞辱而炸开的毛。
在历次任务中,他侍奉各种老登的经验已经太多了,非常熟悉这种顺毛摸的操作。果然,刘先生脸上的阴霾少了一点,但依然不快。
“‘异端’这种称呼,是不能乱用的。”他板着脸道:“这些儒生为什么要发疯?”
停了一停,他又道:
“不管儒生为何发疯,这一回我决计放不过他们。”
明明是阳光灿烂、温暖舒适的午后,狭小的书房内却升起了极旺的柴火。五经博士欧阳生跪坐在熊熊火焰之前,不顾自己一张老脸已经被炙烤得汗流满面,仍然竭力抬起头来,努力端详着手上托起的某个玩意儿——一块黢黑、干裂、到处都是虫蛀痕迹的木片。
如此端详许久,他终于勉强辨认了出来,那裂缝、木屑与蛀痕中极淡的墨迹:
“……应该是个‘邦’字。”
跪坐在侧的弟子迅速俯身,在摊开的白纸上记下了一个“邦”字。
欧阳生再辨认了片刻,终于只能摇了摇头。他顾不上擦拭汗珠,只是膝行着从火堆前退后,双手将木块捧给了下一个人——同是治《尚书》的五经博士夏侯氏。夏侯氏同样小心接过木片,膝行至火焰之前,开始继续烘烤这珍贵的物事,接力辨认隐匿于纹理中的笔迹。
——先前一个多时辰以来,这些年高德劭的大儒就是这样环绕着跪坐在火焰四面,一个接一个的辨认这片小小木块。而能让京中最顶级的大儒团聚一堂,不辞炎热也要辛苦辨识的,当然只有一样珍物。
《尚书》。
事情还要从方士那封高深莫测的信件说起。
在召集了京中巨手逐字推敲书信之后,几位段位最高的大佬渐渐感觉到了不对。
喔,这倒不是说他们反驳不了这封书信。实际上,无论对手的观点如何精深微妙,细细追究下去也总会有疏忽,还不至于到无力挣扎的境地;但令某几位巨佬最感觉古怪的是,这书信中引用的某些词句……这些词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偏偏又自成体系;如果详细追究其语言风格,似乎——似乎应该来自业已失传的那部分《尚书》?
这种判断是很难下的。自秦火之后,《尚书》散逸流落得实在太严重了,各门各派各窥一斑,门户之见牢不可破;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有资格跳出句读与版本的桎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上“一揽全局”、“断定真伪”;而即使是这样超凡脱俗的人物,要担此纵览全局的重任,亦艰苦之至。
——这么说吧,为了验证书信是否真引用了失传之《尚书》,欧阳氏夏侯氏等已经数日数夜闭门不出,相互提示彼此勾连,将他们所知的、市面上能够流传的、所有版本的《尚书》都默写了一遍,根据句读和篇章的不同分类排列、彼此校对,并参杂引述先贤的考证——这每一项上下的刻苦功夫,要是放到两千年后的大学时代,大概都可以水个博士论文出来;而巨佬兢兢业业,却仅仅是只为了查重和证伪而已。
当然,只在现有文献上用功夫还不够。欧阳生还动用了自己身份,辛苦请出来了师门压箱底的宝物——伏生当年遗留下来的,几片毁蚀殆尽的《尚书》竹简。
当年保存《尚书》之时,伏生实际上做了两个备份;一个备份是他自己的脑子;另外一个备份则是被封进墙壁的竹简。只不过秦末乱离太久,不只伏生记诵的《尚书》有了残缺,就连藏在墙壁里的竹简也被水气蝇虫侵蚀干净,基本不可辨认。伏生记忆中的残缺《尚书》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所有儒学的祖源;但从墙壁中取出的竹简却只能充作某种继承的信物,被小心供奉起来,基本再没有启封。
而现在,伏生的后人辗转千里,将这份宝贵的信物秘密运到了长安,用于检验某个危险的猜想——竹简当然已经被毁了,但零散木片上依然可以看出一丁点字迹;从这散碎不成章句的字迹中,他们或许能推断出什么来。
为了执行这一思路,大儒们屏退了一切外人,在最安全的所在点燃火焰,烘烤木块,谨慎的辨别了两三个时辰——而两三时辰的议论下来,他们大概也只认出了十几个字。
争辩完最后几个字形,随侍的儒生捧上了白纸。跪在上首的欧阳生接过白纸,慢慢读出一天的心血:
【都,X(不可识别的蛀痕),天X!古,天XXX民,XX邦,作……】
他闭了闭眼睛,喃喃背诵出一句话,那是方士书信中引述的话:
“……都,鲁,天子!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
——毫无疑问了,引述的内容居然与残损的《尚书》竹片若合符节,连涂抹的字都能补得这么恰好;那要么是方士梦中通灵,一请周公老祖宗,二请孔丘大圣人;要么就是这些人手腕高明,确实掌握了某些已经失传的内容。
当然,仅仅是有一点《尚书》的失传内容还不算什么,麻烦的是,这失传的部分偏偏相当之敏感,敏感到叫人害怕。
“……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欧阳生抬头仰视,语气飘渺:“不错,这是《尚书》中的《厚父》。”
即使早有预料,团坐四面的大儒脸色也立刻变了。
《厚父》。
在多年离乱之后,《尚书》流失的篇章大概在三分之二左右。其中相当部分并无紧要,在历史中亦痕迹寥寥;但部分章节却重要之至——譬如《厚父》。
当然,它为什么这么重要,后世儒生们已经不大清楚了(毕竟也看不到原文);他们只知道,自《尚书》定稿以来,孔子引用过《厚父》、《左传》引用过《厚父》、孟子引用过《厚父》、荀子钻研过《厚父》——你不需要知道内容,只需要看一眼引用名单上星光璀璨的姓名,就立刻能知道这篇文章的分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应该算是儒家理论最本初的原典之一,“为有源头活水来”的那个“源头”。儒生对三代所有的浪漫想象,对上古之治一切的美好描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衍生,应该都来自于这个“源头”——“源头”存在与否,其实并不要紧;或者说,正因为“源头”已经失落,儒生才能尽情挥舞想象的翅膀,翱翔于失落的天堂。
可是现在,这个“源头”居然再次显现于世界了!
众所周知,儒家是最讲复古、最讲传统、最讲绍叙圣人之言的;可现在最古最传统、最能体现圣人本意的《尚书》已经被人捏在了手里,设若方士挟尚书以令诸儒,他们又为之奈何?
对于已经充分发挥过想象力的儒生而言,比原典遗失更为糟糕的,是原典再次出现;而比原典再次出现还要糟糕的,是原典居然落在了一群方士的手里——掌握了这种级别的原典,无异于是掌握了儒家释经权的一部分。而沦丧了释经权的后果,儒生们当然比任何人都懂。
胆敢与儒生争夺政治利益的,会被攻为佞幸;胆敢与儒生争夺经济利益的会被攻为小人;而胆大包天,居然敢与儒生争夺释经权与道统地位的人,又该如何称呼呢?
欧阳生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真是个异端啊。”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