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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天禄阁的人收完款后,就派队伍来法仪峰修缮建筑了。

    但复原宫殿并非一日之功,天禄阁那边的人说至少要修上大半年。荀妙菱没地方住,就在随便另找了个洞府住下。

    安顿好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姜羡鱼打架……哦不,友好切磋。

    以前她没有筑基,只能在地面上活动。但现在他俩都能御剑,战场也随之转移到空中,并且双方自然而然地都动了些真格。

    打完一场之后,姜羡鱼似有所悟,丢下一句“改日再战”就要回无忧峰闭关冥想。而荀妙菱也舒展了刚被天雷洗练过的筋骨,一脸满足地提剑回法仪峰。

    她刚回洞府,就看见谢酌坐在桌边:“回来了?看把你高兴的。”说着,他摇头叹息,“唉,现在还有谁能识得你是个法修,任谁来看都是一个剑修模样了。”

    “师父,你别像个怨妇一样好不好。”荀妙菱坐下,道,“我虽然习剑,但也没有怠慢阵法和符箓啊。”

    “我不是在感叹这个。”谢酌把自己的玉简展开给她一看,“你瞧,是青岚宗悬剑峰的人,他们下战帖都下到我这儿来了,点名要和你比试一场呢。”

    “找我?去无忧峰找那些正统的剑修比试不行吗?”

    “不行,人家来挑战的就是你这个人榜第一筑基。况且对方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就是在你之前的第一名……你把人家的排名给挤下去了,他大概是不服气吧。”

    荀妙菱疑惑:“什么第一?”

    谢酌懒懒散散地挥手,在空中投放出通天碑的投影:“我也是刚知道,你的名字上榜了——人榜,筑基境第一。”

    “……真的假的?”

    “为师一开始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这是真的。”

    荀妙菱有些惊讶地在通天碑上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看见上面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去读谢酌玉简上的那份约战书——对方听说荀妙菱近期会前往北海秘境,中途必然会经过青岚宗,于是请荀妙菱去青岚宗的凌霄台,与一个叫姚相顾的剑修“友好切磋一番”。

    落款是青岚宗的无尘尊者,君寒衣。

    “师父,你和这个无尘尊者认识?”

    “不认识。”

    “……那我们为什么要答应去?”荀妙菱道,“一个排名而已,如果我应下他的挑战,万一将来第三名、第四名也不服气,我岂不是要一个一个打过去?我有这么闲吗?”

    “你说得有理。”谢酌频频点头,“我们哪能免费给人家做陪练?所以我跟对方要了你的出场费,对方已经答应了——五千上等灵石,提前全额付款,不接受赊欠。”

    荀妙菱不可思议道:“……五千灵石您就把我给卖了?!”

    谢酌叹息一声,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惋惜的神色:“可惜君寒衣身为剑修穷的升天,否则我还能再多敲诈他一些。”

    “……还说不认识他,我看您和他有仇才对吧!”

    谢酌视线略微偏移,脸上微笑不变:“我们之间是真不熟悉。”

    “只不过嘛,我当年在金丹期时曾在秘境中与他狭路相逢,坑了他一把,抢了他想要的宝物,自此就结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梁子。从此之后,但凡是我们两个一同出席的场合,都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看。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都是些小摩擦。他这人虽然有些缺心眼,但也算光明磊落,不屑使阴招,这次的比试也单纯就是比试,你安心赴战便是。”

    “打败姚相顾,你这个新晋的人榜第一就算无人敢置疑了。”

    十天后,归藏宗的筑基弟子们打点行装,前往宁澜州的北海秘境。

    有些弟子闲着无聊,就在灵船上聚众玩游戏,比如拿炸金花、打麻将之类十分朴实无华的玩意儿消遣时光。不过弟子们也不敢在大厅肆无忌惮喧哗,而是组团在某个人的房间里约好,偷偷地玩。

    灵船刚驶出去不久,魏云夷就敲开了她的房门,此外,她还带来了万界商行即将发行的卡牌游戏《天机变》——有点类似修仙版大富翁,但功能玩法非常复杂。这东西现在还稀罕的很,因为仙衣坊和万界商行有合作关系,魏云夷才有幸提前拿到了一份。

    “再叫两个人来玩呗。”魏云夷对荀妙菱说,“喊你承天峰的那两个师兄师姐来怎么样?刚好可以组个四人局。”

    几分钟后,承天峰的赵素霓和商有期随后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里。

    一张桌子,四人围坐,游戏开局。

    赵素霓生性谨慎,走一步算三步,加上有商有期这样的天赋型选手,两人结盟,很快占据了主动权。眼看商有期笑眯眯地关注着魏云夷的行动,开始一步步攻城略池,一旁的荀妙菱却在此时悄然发力,回回抢占先机,最后魏云夷和赵素霓都侥幸逃过一劫,只有商有期被荀妙菱穷追猛打,濒临破产。

    商有期放下手里的牌,叹息一声:“荀师妹,你为何不与我合作,反倒一直针对我呢。”

    荀妙菱眯着眼:“整个牌桌上最会玩的就是你。不针对你,难道要我去针对另外两个师姐吗?”

    “好吧好吧,我认输。……荀师妹啊,这世上真的有你不擅长的东西吗?”

    这时,荀妙菱的玉简突然闪动了一下。

    “你房间好吵。”

    是姜羡鱼。

    这人的房间居然就在她隔壁么?

    荀妙菱摸起玉简传信:别睡了,过来玩游戏。

    于是大约五分钟后,一阵敲门声响起。

    距离最近的商有期站起来去开门。

    门扉之后,烛影摇动,一身素色寝衣的姜羡鱼出现在了门口。白衣墨发,潇洒风流,秋水为神玉为骨,只是一张平淡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商有期被他明净冰凉的眼神一瞥,微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客气道:“姜师弟。”

    商有期说着侧过身,让姜羡鱼看清荀妙菱房间内的光景。

    另外三个少女还坐在桌上没动。赵素霓微微抬头,似天鹅般露出高傲而矜持的下颌轮廓,跟他不咸不淡地问了声好。魏云夷则在荀妙菱身边给他空出一个位置,道:“来来来,你和我们一组,保证杀得他们落花流水!”

    商有期若有所思:“这还缺一个呀。”说着,他笑道,“我们把陶然峰的林尧师弟喊来如何?”

    房间内有短暂的沉寂。

    “倒也不是不行。”魏云夷略一思索,“这次参加秘境的亲传弟子除了咱们就剩他。作为同宗弟子,进入秘境后横竖是要相互照看的,不如先跟他熟悉熟悉。”

    姜羡鱼却道:“我玩不玩无所谓。”意思是不用为凑人头勉强把林尧叫来。

    魏云夷:“唉,好歹是慈雨师伯的亲传弟子,我们就带带他嘛。何况林修白师兄出关后如果听说你们替他照顾同门师弟了,肯定很高兴。”

    姜羡鱼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在灵船另一侧的厢房内,正在盘腿打坐调行灵力的林尧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玉简闪了闪。

    他有些疑惑地打开一看,却险些把玉简砸到地上:传讯人居然是荀妙菱!

    “房门号XXX,打牌,速来。”

    林尧:“……?”

    荀妙菱的玉简怕不是被人偷了吧?

    林尧的心率微微加快。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最近哪儿惹到这个煞神了。那天宗门大比之后他们就没再接触,怎么偏偏今天这么晚还要叫他过去呢?

    她有那么好心只是单纯叫他去打牌?鬼才信!

    难道是为了北海秘境的事?

    林尧此前也听说过,一些宗门、尤其是大宗门内部会存在弟子之间的倾轧事件,比如在进秘境之前,一些地位高的弟子就会事先声明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宝物,让其他弟子不要争抢;更有甚者,会强行命辈分低的弟子在秘境中冒着危险替他寻宝,又或者是出秘境后将他人的收获抽成取走一部分。

    但荀妙菱是法仪峰亲传,无法插手陶然峰内部事务,也就无法用平时的修行资源来威胁他。那她的底气从何而来呢?总不能光靠各位师伯师叔对她的宠爱吧?

    ……别说,还真有可能。

    毕竟他入门时日尚短,而荀妙菱是自八岁起就在归藏宗各位尊者膝下长大的。

    林尧暗自警惕着,沉默片刻后,望向一旁桌上叠放着的亲传服饰。

    灵船明日要在青岚宗落地,为不堕他们归藏宗的风采,这是个需要全员穿着宗门服饰的正式场合。

    归藏宗的宗门服饰华丽多过实用,林尧之前穿的都是普通的衣裳,还没有穿着亲传弟子服出去招摇过。

    但今日这个时机,却是刚刚好。

    林尧觉得现阶段怎么都不适合与荀妙菱撕破脸。不过,除了要和荀妙菱打好关系之外,还要让对方意识到他也是亲传弟子,不再是从前那个能够任人宰割的杂役……这样荀妙菱才不会做的太过分。

    如果荀妙菱只是想拿走他的一些战利品,那他也认了。但要他受制于人、居于人下,那是不可能的。

    林尧哗啦一下展开外袍。手中的道袍是由天蚕丝织成,这种丝线轻盈而坚韧,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出淡淡的烟紫色光晕,袍子的边缘和袖口点缀着浮鳞般金色的云纹。

    他穿戴整齐,按约定走到荀妙菱的房门外,礼貌地敲了敲门。门开启的瞬间,他下意识抬起头,俊美的眉眼间漾出盈盈的笑意:“荀师姐——”

    然后他就迎面撞上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姜羡鱼。

    林尧:“!”

    姜羡鱼!那个修无情道的剑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再仔细一看,房间内还围坐着许多人,几张鲜艳的纸牌零零散散地摊在桌上,而他要找的荀妙菱本人已经百无聊赖地开始轻轻打哈欠了。

    ……不是,叫他过来还真是打牌啊?

    “林尧师弟。”魏云夷扫了眼他身上堪称隆重的打扮,啧啧称奇,“打个牌而已,你形象包袱不至于这么重吧?”

    赵素霓和商有期也是惊诧地看向他。

    林尧:“……”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啊!

    离他最近的姜羡鱼微微蹙眉:“大晚上的,你打扮成这样?”

    潜台词仿佛在说“你穿的花枝招展给谁看”。

    林尧踉跄后退一步,用力扶住门框,脸上的笑容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我不是……”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一个略显落寞自责的神情上,“抱歉,我只是第一次拿到亲传弟子的服饰,有些兴奋,就没忍住提前穿了。”

    他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一个历经颠沛流离之后通过自强不息好不容易爬上亲传位置的可怜孩子啊!

    果然,赵素霓和魏云夷闻言都隐隐流露出同情。

    赵素霓语气平淡却温和:“他凭自己实力拿到亲传弟子服的,想穿便穿了。”

    “说的是。姜羡鱼,你不要欺负新来的师弟嘛。大家当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第一次拿到亲传弟子服的时候,我也高兴地一晚上没睡着呢。”魏云夷打圆场道。

    姜羡鱼:“抱歉,我入门就是亲传,不是很懂这种心情。”

    “……”

    魏云夷咬牙拍桌:“入门就是亲传了不起啊!”

    姜羡鱼:“她也入门就是亲传。你不如去问问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于是,下一秒,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到了荀妙菱身上。

    荀妙菱:“?”关她什么事啊?

    “要不给我个面子,都别吵了。赶紧分组,开玩。”

    林尧刚坐下,手里就被塞了一堆牌。

    这一回合,是赵素霓、商有期、林尧三人一组,剩下的姜羡鱼、荀妙菱、魏云夷一组。

    还没开打,商有期就暗自哀叹:他这是阴差阳错走了一步昏招!

    他想把林尧招来加入游戏,一是为试探林尧的脾性,二也是从游戏角度出发给自己找帮手。他笃定林尧和荀妙菱之间有不小的龃龉——毕竟上次宗门大比的事情人尽皆知,一会儿玩起来的时候,林尧肯定会死咬着荀妙菱不放、或者至少专心坑害她一个人。这样商有期就能得到喘息之机,用心经营自己了。没想到林尧来荀妙菱的房间之前居然还要认真打扮一番,进门就是一个笑脸……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跟荀妙菱撕破脸皮的样子吧?而且经过姜羡鱼刚才那一番拉仇恨的操作,即使林尧原本有心对付荀妙菱,那现在她在林尧暗杀名单上的位置也要往后稍稍了。

    果然,第二局他们输得可谓是一败涂地。

    商有期因为逐渐熟悉规则,反倒攒下不少家底,最后结局也没有太难看。而赵素霓和林尧则是直接输得怀疑人生。

    林尧倒吸一口冷气,心有戚戚然。

    ……这荀妙菱果然心机深沉,危险狡猾!若这不是一场游戏,恐怕他接下去祖孙三代都要给荀妙菱打工还债了!

    虽说是大赢特赢,但荀妙菱神色半分未变,只是懒洋洋地收拾桌上的卡牌:“怎么样,还来吗?”

    败者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燃起灼然的斗志。

    “……来!”

    一夜酣战。

    次日清晨,五人打着哈欠离开荀妙菱的房间。

    太上头了,《天机变》真的太上头了。这玩意儿将来一定会风靡九州的。

    他们是修士,一夜不睡也不会怎样,但经历高强度的头脑风暴后,精神萎靡是肯定的。

    辰时,归藏宗的灵船已经驶入青岚宗的管辖范围。只见眼前万重苍翠,飘渺森然。亭台楼阁背靠千仞绝壁,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气势磅礴。山间有悬泉瀑布,万壑争流,溅起的水雾折射出斑斓的彩虹。不时有群鹤振翅斜飞,唳声清肃,犹如天籁之音。

    归藏宗弟子们整装待发,齐齐站在了甲板上。而作为带队长老的谢酌别的不说,眉眼昳丽,耀如明霞,很能撑门面。

    他的视线扫过众弟子,道:“你们也不必太过紧张。这北海秘境每百年就开一回,秘境中的天材地宝,若是你们有把握,那就尽管放手一试。但若是没把握,还是爱惜自身性命要紧。”

    “……这次来北海秘境的不止咱们归藏宗。三宗四派十二门,都派遣了门下弟子来参加。虽说都是正派弟子,但也算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切记保持一颗警惕之心。咱们公正论武,平等交流,秘境中的一切都有窥天境监控,禁止阴谋伤人的诡计。咱们归藏宗的弟子修为都是顶尖的,我倒是不怕你们被谁欺负,但有些陷阱和阴招,若是你们一时不察撞上去,连我们这些宗门师长都很难讨回公道。”

    “最重要的是,时刻谨记,你们是同门。同门相护并不丢脸,起内讧才最丢脸。明白吗?”

    大宗门最讲究凝聚力。即使宗门上下不是铁桶一块,但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离心离德,这是作为归藏宗弟子的底线。

    众人齐声答:“是,弟子明白!”

    灵船刚降落,就有十几个青岚宗的弟子踏剑而来,落地行礼。之后是一位白须长老,乘鹤缓缓降落,广袖翩飞,仙风道骨。

    “玄微小友!真是好久不见呐!”

    白须长老慈眉善目,上来就轻轻托住谢酌的手,一派热情好客的模样:“各位归藏宗的弟子总算是到了,我们青岚宗已等候多时!玄黄宗的璇玑尊者和连山真人也到了。今晚我们在流云榭准备了一餐宴席,还请玄微小友及归藏宗的英才翘楚们务必到场。”

    谢酌还礼:“好说好说。”

    双方一边寒暄一边往青岚宗的方向走。白须长老笑着,视线却在谢酌身后稍稍流连了一下,很快找到了荀妙菱的身影。

    荀妙菱一身雪青色的归藏宗制服,腰间配着剑,眼眸似水洗过的琉璃,和六年前一般的眉目如画,灵韵天成。

    “这就是玄微小友的弟子吧?”白须长老微微叹息,五念杂陈,“真是年轻有为啊。”

    以筑基一重压制筑基大圆满的人榜第一,可不是年轻有为?

    荀妙菱却盯着白须长老看了一会儿,随后眨眨眼,道:“爷爷,也谢谢您当初给我的那幅糖画。”

    白须长老心尖不由一酸,整颗心顿时软的跟个面团似的。

    他低声道:“诶,好孩子,你还记得我呀。”

    当初他为了收徒,确实伪装成卖糖画的小摊贩接近过荀妙菱,没想到时隔多年,这孩子一眼就认出他。实在是有灵性极了,心地也好。

    当年荀妙菱就极合他的眼缘,因此他才上赶着收这个徒弟。

    后来荀妙菱拜入归藏宗,他虽遗憾,但也没觉得是被谢酌耍了一道,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认为这是谢酌刻意针对青岚宗的挑衅之举,总之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但今日再见这个孩子,曾经的那点子遗憾却死灰复燃,有丝丝缕缕重绕心间的势头了。

    ……这要是他的弟子该多好啊!

    但那时候荀妙菱才八岁!八岁的孩子懂什么!要论错也全都是谢酌的错!

    这么想着,白须长老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一拂袖,瞪着谢酌重重的“哼”了一声。

    谢酌脸上却是神色依旧,甚至笑得愈发灿烂——

    这就破防了?看来青岚宗的人是心眼越来越小了。

    不多时,天边一道剑光闪过,冷冽森寒,杀气腾腾。

    谢酌闻声抬眸,手中扇面一转,闪烁着金光的符文如潮水般流溢而出,与那道剑气一刚一柔,两两相抵,瞬间消弭于无形。

    “能轻易挡下我一道剑意,谢酌,你也还不算无药可救。”

    来人正是无尘尊者君寒衣。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修士,一男一女,外貌都在十八岁上下,女修婉约典雅,男修清俊沉稳。

    谢酌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是你新收的亲传?”

    君寒衣没有否认。

    “在下青岚宗悬剑峰弟子,姚相顾,见过玄微真人。”

    “……楼暮云,见过玄微真人。”

    两人上来给谢酌见礼,谢酌抬手让他们起来,道:“你这两个徒弟收的倒不错,就是看起来不怎么精神……”

    楼暮云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目光暗暗瞥向人群中的林尧。她这边兀自心神不宁,但林尧见了她却跟见到陌生人一样,不,连陌生人都不如,连道打量的目光都没有,她被完全无视了!

    而姚相顾则纯粹是这几天练习过度,加上神思不属,身上总带着一股疲倦不堪的气质。

    君寒衣冷笑:“再怎么不精神,要打败你的弟子也绰绰有余。”

    要不怎么说君寒衣是个好战分子,他三言两句就将青岚宗和归藏宗之间刚营造起来的友好氛围几乎撕毁殆尽。面对如此明显的挑衅,归藏宗弟子们都愤愤不平地皱起眉头,而青岚宗来的大多数是悬剑峰的弟子,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给自家的峰主拆台。

    幸而现场还有个白须长老站出来做和事佬:“咳咳,玄微小友啊,你别介意。这么多年了,无尘尊者还是这么个臭脾气。他只是痴心剑道,耐不住想和你切磋切磋。接下来我们还得去找宗主议事,就别耽搁在这儿了……无尘,你也跟我们一起来!”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气中隐隐有告诫的意味。

    接着,白须长老转向荀妙菱,和蔼道:“孩子,既然你和悬剑峰弟子约好要去凌霄台论剑,那干脆就随他们先去吧,可以顺便参观参观悬剑峰的景色。”

    无尘尊者:“那就这么办。”说着,他语气一顿,目光在归藏宗众弟子间扫来扫去,似乎想凭眼力揪出那个“人榜第一筑基”。

    荀妙菱适时向前一步,执礼道:

    “晚辈归藏宗弟子荀妙菱,见过无尘尊者。”

    君寒衣的视线一顿,落在她纤细的身形上,缓缓地皱起眉。

    荀妙菱今年才十四岁,长得再快,也依旧稚气未脱。

    君寒衣:“……你就是荀妙菱?”

    “是。”荀妙菱点点头,声音明净如泉,一开口,连身后一片云岚烟翠的山水都显得更加清透明媚,“尊者您好。”

    “…………”

    她看起来好有礼貌!

    君寒衣居然莫名失语了。

    白须长老见状,在一旁偷偷窃笑。

    君寒衣的性格就是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碰见谢酌那个不肯吃亏又爱戏弄人的,两人自然是针尖对麦芒。但对上荀妙菱这种乖巧良善的小辈,却很难露出刻薄的一面。

    “既然如此,你们先行前往悬剑峰。我一会儿就来旁观你们的比试。”君寒衣转身,不再看他们。

    人群这才开始重新移动。

    大部分人都要跟着几位长老离开,而与荀妙菱同辈的几个亲传并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给青岚宗的弟子。几人短暂商议后,姜羡鱼留了下来。他抱剑在怀,面色淡然,道:“我也是剑修。既然要参观悬剑峰,不如也算我一个吧。”

    姚相顾点点头:“诸位道友远道而来,我们自然是欢迎的……”

    而楼暮云望着林尧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数度想开口叫住他,但脸色几经变换,最终还是微微涨红脸,低了下头。

    等目送长老们走远,四人御剑前往悬剑峰。哦,准确的说,只有三人御剑。楼暮云尚未筑基,所以脚踩的是一柄类剑的飞行法器。另外三人都是以真元御剑,人剑合一,又快又稳,但楼暮云就很难跟上他们的速度了,偏偏她不肯露怯,飞在四人中靠前的位置。随着他们越飞越高,她脚下的法器也逐渐飘摇起来。

    此时,山间一阵罡风袭来,楼暮云身影一晃,险些从飞剑上跌下去:“……啊!”

    她感觉到身体在极速往下坠,吓得她心胆俱裂,根本不敢睁开眼睛。

    突然,她的腰身被一道温热而有力的臂弯一揽。

    她恍然睁开眼,只见山间花木扶疏,不远处的峭壁上悬挂着一条巨大的瀑布,水流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点点光辉。浪花滔天的瀑布滚滚而下,倾泻入一座巨大的湖泊之中。

    楼暮云险些哭出来:“姚师兄,我差点就……!”

    突然,一股淡淡的莲香袭上鼻尖。

    楼暮云这才发现,扶着她的人根本不是姚相顾!

    风吹过对方额间细软的碎发,一双眼眸比她见过的所有星辰都要灿烂:

    “师姐,别怕,我们马上就落地了。”

    ……怎么是她!

    噗通,噗通。

    耳边响起急促的心跳声,楼暮云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霞。

    她刚陷入恍惚,又急忙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这可是和姚师兄抢人榜第一的家伙!这是他们青岚宗的敌人!

    双脚刚踩上地面,楼暮云就跟被烫了似的挣开荀妙菱的手,后退两步:“……多谢道友相救。”

    荀妙菱无视了她语气中的生硬和羞赧,只道:“不客气。”

    之后姚相顾和姜羡鱼也相继落地。

    “楼师妹,你还好吗!”姚相顾跨步上前,担忧道。

    姜羡鱼也走到荀妙菱身边,淡淡道:“我看该害怕的不是尊师妹,而是我的师妹才对。那么大一个人从天上掉下来,我师妹如此柔弱,难为她居然接得住。若她没接住,可能就是两个人被砸下去了。”

    楼暮云又羞又愧:“抱歉。你、你身上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了,我一定负责到底!”

    荀妙菱活动了一下手臂,确实能感受到一丝丝的酸胀感:“好像是刚才不小心拉伤了,问题不大。”

    “即使是小伤也不能忽视。”姚相顾忙递上一个瓷瓶,“这是我们宗门最好的伤药。如果荀道友不嫌弃……”

    “没事,我自己有常备丹药。”荀妙菱熟练地从自己的储物法宝里掏出一个药箱,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丹药,她按照标签一个个看过去,“治拉伤的药在哪儿来着……”

    楼暮云和姚相顾看着那一个个瓷瓶上的标签,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灵霄蕴神丹,九转归元丹,赤阳血魂丹,天王保心丹……都是千金难买的高级丹药!

    小小拉伤而已,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吧?

    而且为什么她身上会带着那么多灵丹妙药啊?只因为她师伯是精通丹道的慈雨尊者吗?

    最终,荀妙菱扒拉出一个玄元化瘀丹,空口服下,很快就感觉一股暖流正在不断修复自己的伤势。

    她站起来,望向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要去的是凌霄台,在悬剑峰最高处。而这片水潭位于山腰,平时被重重树木遮掩住,十分难发现。

    “这是明心湖。”姚相顾解释道,“据说很久之前,悬剑峰的一位长老常在此处练剑,某日心血来潮用剑气削凿山壁,引来了瀑布,渐渐就形成这片湖泊。”

    姚相顾抬头,指向一片石壁:“那边还有那位前辈留下的剑痕。”

    众人绕过石滩,荀妙菱抬头,果然在一片古朴的石壁上看见诸多剑痕。

    这些痕迹深浅不一,有的似是轻轻掠过,留下锐利的痕迹;有的则深深刻入石中,仿佛用尽全力的一击。阳光透过树梢斑驳地洒在石壁上,纵横交错的痕迹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清晰。

    荀妙菱缓缓眨眼。

    不知为何,她仿佛能透过这些剑痕,窥见一个道人挥剑的英姿。忽然间,那些剑影像是活了过来,扑至她眼前——

    此时,楼暮云低声惊道:“那些剑痕好像在发光——”

    “嘘。”姚相顾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楼暮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发现一旁的荀妙菱不知何时已经拔出剑来,握剑的手背都鼓起了青筋。她闭着眼,神情肃然,明显已经入定了。

    楼暮云:“……”

    为什么荀妙菱突然就参悟了啊!

    她和姚相顾都来这儿好几回了,从不见明心湖的剑痕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凭什么荀妙菱一来就显灵?还有,在这儿留下剑痕的前辈是老糊涂了吗,为什么放着自家的弟子不教,要教其他宗门的人?!

    许久之后,荀妙菱才睁开眼。

    她缓缓挥出一剑,剑尖轻颤,光华熠熠,平静的宛如云水间的一息风。

    然而,在很快听见了周围的空气呻吟的声音。剑气所过之处,草木低伏,山石颤动,流泻的瀑布和缭绕的水雾在这瞬间仿佛被劈成两半——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无数水滴从空中坠落,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打碎了原本光滑如镜的湖面。

    在那岩壁上,也留下了一道新的、深刻的剑痕。

    姚相顾看向荀妙菱,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气势与之前已然不同,恍然道:“筑基二重境……荀道友你破镜了?”

    楼暮云缓缓瞪大眼,呆立在原地,像是被扼住咽喉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恭喜破镜。”姜羡鱼也不管自己一句话会气死谁,只悠悠然道,“不过你十日前才晋升筑基,会不会太快了?”

    姚相顾却有些焦急道:“荀道友,请问你可知此处的剑意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该怎么参悟?”

    荀妙菱收剑回鞘,静静品味了一番刚才的剑势,等心神稳定后才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唯剑可知。”

    大约是她与这位前辈的剑意相合,所以侥幸得到指点。

    喏,站一边的姜羡鱼他还是天生剑心呢,不也没什么反应吗?

    姚相顾虽然略有遗憾,却很快平复心情,引众人上了凌霄台。

    凌霄台悬浮于万仞高空,由不知名的白色仙石构成。周围一圈大小浮石以失重状态一重重缭绕着,也作为台阶使用。

    登临绝顶,果然视野开阔,从这个角度一低头几乎可以看见整个青岚宗。

    没一会儿,就见无尘尊者乘剑而来。他的剑名为“霜星”,经行之处留下一道道浮霜般的裂痕,几乎是瞬时间,人就已经稳稳落地,不惊一丝尘埃。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荀妙菱身上,双眉微微蹙起:“你……”是他记错了么,怎么一会儿不见,她就突破筑基一重境了?

    接着,君寒衣又看见凌霄台上多站了个人——也就是姜羡鱼,神色淡淡道:“你是谁?”

    “归藏宗无忧峰弟子,姜羡鱼。”

    君寒衣语气微变,似乎是来了兴致:“你就是那个飞光尊者在外游历时带回的天生剑心?”

    飞光尊者是当今的剑道第一人,也是归藏宗的无忧峰主。大约十年前,她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弟子。这个弟子虽然没去过问道神宫,也没参加过登天梯,但因其资质非凡,飞光尊者破例将他直接收为了亲传。世人皆知,那弟子有个罕见的天赋,就是天生剑心。修别的道不好说,修剑道必然是一日千里。

    ……依照荀妙菱的看法,姜羡鱼的剑道天赋确实一点做不得假。否则就以他平时的修炼态度,能修到现在这个境界那才有鬼了。

    姜羡鱼如今的修为也是筑基大圆满,稍不注意就会直接晋升为金丹。他的名字也在人榜上……是排第五还是第六来着?君寒衣有些记不清,但总归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君寒衣难得起了爱才之心:“等指点完他们两个,也让我看看你的剑式。”

    姜羡鱼:“……”

    姜羡鱼顿时后退一步,收敛所有情绪,整个人淡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同时偷偷向荀妙菱投去怨念的一瞥,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大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好在姜羡鱼有自知之明,他今天顶多算是道配菜,主菜毫无疑问还是姚相顾和荀妙菱之间的比试。

    以此同时,将凌霄台上升起一面巨大的窥天镜,流华倾泻,将一切景物倒影至流云榭内。

    此时,各宗长老与前来参加秘境的弟子基本都已落座,厅内却安静地落针可闻,大家都盯着凌霄台上的动静。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一来就有热闹看?

    当然,他们如此万众瞩目,还有另一层原因。

    对荀妙菱的排名有疑问的,不止是青岚宗。

    大家都想知道,当今的人榜第一筑基,是否浪得虚名——

    等会儿。

    荀妙菱……不是筑基一重境吗?

    为什么她被领着出去转了会儿就变成二重境界了啊?!

    第22章

    凌霄台上,两方执剑站定。

    姚相顾略显清瘦的身形站得笔直:

    “荀道友,得罪了。”

    下一刻,回应他的是一道明亮的剑光弯如弧月,顷刻间撕裂四周流动的空气,毫不留情地迎面削来。

    先动手的居然是荀妙菱!

    她握着的那把剑上月华流转,此刻因为昂然的战意而翁然作响。

    但姚相顾的斗志也不遑多让。他居然不闪不避,迎面而上,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招。

    在这瞬间,荀妙菱的身影被他清晰映刻入自己的脑海中,她的剑锋所指,她的出招路线……

    破绽在此处!

    姚相顾的衣衫被罡风吹的猎猎作响。他的灵剑飞至上空,凭空分化出无数道悍然的剑影,如亿万流星飞驰而下。剑光带着令人畏惧的锐利,而且还会主动追踪,在一瞬间封死荀妙菱的所有退路!

    只见荀妙菱的身影在台上闪避腾挪,裙摆似流云轻曳,躲过了大部分剑影,少部分也被她举剑反击了回去。

    叮叮当当。

    两柄神兵利器的交鸣之声不断炸响。

    荀妙菱虽然将对方的招式尽数接下,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进攻举动。

    也或许是她找不到反攻的机会。

    凌厉的剑光如乌云中酝酿的雷暴,漫天闪动。剑道的杀意、凛冽和瑰丽都毫无阻碍地在所有人面前铺陈开。众人看的屏息凝神,目不暇接,倒没什么人去关注输赢的问题了。

    林尧坐在弟子席位,皱眉看着窥天镜中二人的斗法,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却渐渐攥紧了。

    他原以为荀妙菱的剑势在同境界内是无人能及,没想到,姚相顾修习的星陨剑法在速度和威力上都更胜一筹!

    若今天换成是他上场……能抵挡多久?

    现在想来,人榜评定的第一筑基比的可能是综合战力。要知道荀妙菱并不是纯粹的剑修,她即使在比斗中用起阵法、用符箓,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偏偏她今天一点往日的机灵劲儿都没有,只老老实实地和对方拼剑招,仿佛是要用剑修的身份和对方较量到底……

    林尧暗道:荀妙菱,你到底在犟什么?真输了有你哭的!

    却见荀妙菱手中的长剑发出淡淡光华,手中剑招一变,竟是绵绵若静,毫无杀意,如同如止水怀月、沉稳如渊,居然将姚相顾的所有剑气滴水不漏地防下来了!

    “……虚静祖师的宁寂剑意?”

    最吃惊的居然是在一旁观战的君寒衣——他一直板着脸,从未像此刻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惊讶、怀疑、不可置信。

    楼暮云闻言也大惊失色:“什么这是虚静祖师的宁寂剑意?!”她略一回想就疏通了前因后果,气得懊悔不迭,“早知道就不带她去明心湖边上乱逛了……”

    君寒衣沉声质问:“你们去了明心湖?去了多久?”

    楼暮云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师尊,我们真不是故意的。荀妙菱会看见那些剑痕纯属意外。而且我们也没逗留多久。她、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入定了。等我们反应过来,别说领悟剑意,她连修为境界都提升完了……”

    虚静道君可是他们悬剑峰的开山祖师!

    楼暮云对宁寂剑意尚不熟悉,但虚静道君她可太熟悉了,那是在青岚宗建派历史中单开一页的传奇人物。荀妙菱领悟了他们祖师留下来的剑意,难怪修为蹭蹭就涨了一个小境界……

    这可不得涨嘛!

    偏偏楼暮云还不敢说清楚他们是为什么乱逛到明心湖附近的。君寒衣来的够快,荀妙菱其实根本没来得及参观悬剑峰,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从飞剑上坠落,荀妙菱为了救她才阴差阳错找到明心湖的。

    ……这都什么事儿啊!

    另一边,荀妙菱和平时大为不同的剑势也看得谢酌有些意外。不过因为宁寂剑意破防的当然不止君寒衣一个人,几个青岚宗长老震惊之下点明此事,流云榭内马上就议论开了:

    “虚静祖师的宁寂剑意,她是在哪里学会的?”

    “以静制动。就凭这一手,这孩子在剑道上已经走的更远了。”

    “这可真是美玉良才,不可多得的剑道种子……”

    大部分人都在交耳称赞,只有两三个青岚宗长老不由地对谢酌怒目而视。

    ——就你好命!

    谢酌得意地举起酒杯,遥遥回敬。

    “好!真是一场精彩的论剑。”玄黄宗的璇玑长老拍案叫绝,笑道,“这两个小辈能修成如此风范,实属不易。我看应该给他们俩一些奖励才是。”说着,她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两个法器,竟是两艘富丽小巧的飞行灵船,“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送他们一人一艘灵船,愿他们今后游历九州山河,匡时济世,兴我正道!”

    青岚宗宗主和谢酌都再度举杯,连声谢过。

    要不说玄黄宗有钱呐,他们有法宝是真送啊!虽然送的不是什么过于珍奇的玩意儿,但那两艘灵船是玄黄宗的高规格定制产品,卖相好,又实用,可见璇玑长老会做人。

    一场宴饮,似乎宾主尽欢。

    而凌霄台那边的打斗虽然没有结束,但自从荀妙菱使出宁寂剑意后,胜负已经开始倒转。青岚宗几个有剑道造诣的长老也不再做声,因为他们估摸着姚相顾最多也只能再撑百招。

    此时的姚相顾的确是在咬牙硬撑。

    他甚至萌生出一丝迷茫——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他不应该期待自己能够在剑道上压过荀妙菱。

    师尊总说他习剑认真有余,胜负心却不足。那是因为他自入门起就没有遇到一个能碾压他的同辈,唯一视为梦魇的荀妙菱却再度被验证,她果然是他无法超越的梦魇……

    只是一时的迟疑,那雪亮的剑锋已经逼近眼前。

    姚相顾收势回挡,下意识后退了一些——当对方的眼眸凑近时,他却不由得晃神了。

    面对他的退却,对方的眼里没有得意,没有愤怒,没有疑惑。

    她浓密的睫羽在风中微颤,平静的眼瞳似一泓清泉,清晰倒映着他那正在不断颤动、不甘低鸣的灵剑。

    ……唯剑而已。

    唯剑而已!

    突然,姚相顾莫名眼眶一热。连日来在脑海中翻涌的诸多杂念,如雪见日,在瞬息间便悄然融化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灵力凝聚于剑身。

    窥天镜中姚相顾的剑招略一凝滞,身后悄然出现一个不断盘旋的太极图,太极图中的白色将凌霄台照的亮如白昼,但更大片的深沉墨色却几乎染透整片天空。他一剑斩下,剑光如银河倒泻,喷薄而出。

    星垂平野!

    乃是星陨剑法中威势最强的一式!

    荀妙菱:“来得好!”

    她一剑挥出汹涌澎湃的剑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姚相顾的剑锋交错。

    铮——

    姚相顾一招不敌,整个人仰面飞了出去,剑也乍然脱手,在空中不断旋转,直至“噌”地刺入一旁的石柱中才停下。

    “姚师兄!”楼暮云焦急地召唤自己的飞剑,却见身侧一道亮光闪过,君寒衣的神剑已经出鞘,轻轻巧巧地在姚相顾的腰间接了一下,让姚相顾借力停了下来,直直坠向地面。

    姚相顾略显狼狈地落在地上,楼暮云急忙冲过去蹲下,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君寒衣微微皱眉,也要俯身去扣姚相顾的手腕查看伤势。姚相顾咳嗽一声,连忙站起:“师尊,我没事。”

    君寒衣上下打量他,看他呼吸间也不像是憋痛的模样,也就随他去了。

    “荀妙菱,这一场论剑是你赢了。”

    无尘尊者清冷而庄肃的声音回荡在凌霄台,也透过窥天镜清晰地传入各个宗门耳中。

    说完后,他却语气微顿。

    不合时宜的沉默使现场的氛围都变得紧绷了些。

    ……按理说,打败了无尘尊者的得意弟子,荀妙菱就算挣到了剑道天才的名声,在尊者面前恐怕也讨不了好。

    就在大家以为无尘尊者要放几句狠话、或者为了挽回颜面干脆自己上场暴打一顿荀妙菱之时,却听到他说: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师尊吗?”

    流云榭中的所有人:“……”

    青岚宗的各位长老:“!”

    差点一口酒喷出来的谢酌:坏了,是冲我来的!

    荀妙菱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你在剑道上天赋超然,做玄微的徒弟实在是可惜。”无尘尊者十分直白地说道,而且由于他过于直白,倒让人无法怀疑他是别有用心,“如果你们归藏宗的飞光尊者还在,我也不会说这句话。但飞光在外游历不知道要过几百年才能回来,你缺一个合适的师父。”

    “……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有人在教我的。”

    “谁?”

    “我大师伯指点过我,还有我一个师兄也一直领着我练剑……”

    “你那师兄修为如何?”

    “金丹期大圆满,马上就元婴了。”

    “呵,元婴。”

    君寒衣语气平淡,却怎么听都有一股淡淡的嘲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周身的气势,仿佛在说“元婴算什么,我能打十个”。

    无尘尊者这撬墙角的行为实在是过于明目张胆,让青岚宗长老们的汗都快流下来了。

    怎么说呢,上三宗平素在暗地里争抢弟子,或者阴阳怪气对方,但都是没有摆在明面上的。像无尘尊者这般直言询问荀妙菱要不要改投师门,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出格了——青岚宗是瞧不起归藏宗吗?还是觉得归藏宗没有资格教导一个天灵根?

    谢酌含笑的眼神在诸位青岚宗长老身上流连,这些长老们也有了一丝如坐针毡之意,他们恨不得透过窥天镜捂住君寒衣的嘴:你小子快别说了!

    好在,君寒衣见荀妙菱拒绝他的提议后,也没强求,而是对着姚相顾道:“刚才最后那一式不错,是你至今发挥的最好的一次。”

    姚相顾点点头,双眼亮如繁星:“谢师尊夸奖。弟子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今后一定勤奋练习!”

    君寒衣对他的坦然略感惊讶,随后却露出淡淡的微笑:“不错。”

    他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只是思虑太重,练起剑来束手束脚。如今见他能胜不骄败不馁,倒是让君寒衣十分欣慰。

    此间事毕,君寒衣转身就御剑离去。同时,一道流光却从他袖中飞出,越过半空,直直坠落在荀妙菱面前——她抬手一接,发现是一卷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皮鞣制而成的卷轴。打开一看,其中描绘的正是北海秘境的地图,图上甚至还标注着一些珍稀资源的位置!

    姜羡鱼只凑到荀妙菱身边看了一眼,便欣然道:“这一趟是你赚了。”

    “可不是。”

    先是领悟剑意,后又收获地图,而且还有出场费拿,简直血赚。

    二人正打算离开凌霄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荀道友请留步!”

    荀妙菱一转身,就见姚相顾微微红着脸说:“荀道友,我……我们互相留下玉简的传讯方式可好?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和你论剑!”

    留就留吧,你脸红什么啊?

    荀妙菱爽快地掏出玉简,和对方的碰了碰。近些年出的新款玉简只要相互触碰就能留下一丝气息,将对方自动录入传讯名单中,之后再有事直接联系即可。不过荀妙菱的玉简是宗门发的,里面还有宗门早就已经搭建好的弟子专用平台,平台上收录了各峰长老及亲传弟子的玉简信息,就不用她一个个找人去碰了。

    留了荀妙菱的玉简信息之后,姚相顾才发现他只留一个女孩子的信息好像显得他别有用心。于是他迟疑片刻,那双清澈无尘的眼眸又转向了姜羡鱼……

    姜羡鱼:“……”

    坦白说,他不讨厌这个无尘尊者的亲传。他只比荀妙菱大两岁,眉眼间稚气尚存,但剑意浩荡,本人的性格也相当无害。

    姜羡鱼沉默片刻,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还是把玉简信息给加上了。

    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仿佛透明人般的楼暮云:“……”

    她都快哭出来了。

    她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崩溃地想到,以后她再也没有靠山了——连姚师兄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了!

    ……

    夜晚,流云榭灯火通明。

    潺潺若流水的灯光下,一片觥筹交错。

    这次来参加北海秘境的有很多都是宗门中的年轻一辈,可以说是修真界未来的中坚力量。弟子们皆是衣着光鲜,酌金馔玉,风度翩翩,如今修仙界的安定繁荣可见一斑。

    青岚宗的某个执事长老看着这场景,轻轻微笑,席上的食物一点都没动。他只掏出自己陈旧的酒葫芦,仰头吨吨喝了两口,有两滴酒液浸湿了他单薄的青衫。

    “兴怀兄,真是好久不见。”

    来人一袭白衣,外貌收拾的极为清贵潇洒,乍一看神态似三十岁出头,但仔细观察,却能看见他眼角细细的皱纹。

    这两位正是青岚宗负责教导新晋弟子的执事长老。只是一位负责教导内门弟子,一位负责外门。

    青衫长老名为徐兴怀,白衣长老名为郦善思。二人自入门时就是旧相识,修为也不相伯仲。只是一个外表看来已到花甲之年,另一个却年轻许多。

    “是善思啊。坐,快坐。”

    “兴怀兄,我看你桌上的这些菜是一筷子都未动,怎么只顾着给自己灌酒?”

    “我年纪大了,食不知味,如今只对这壶中老友感兴趣。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徐兴怀说着砸了砸嘴,“你要不也来一口?”

    “还是免了。”郦善思拒绝,说着不由感慨道,“掌门为撑起咱们青岚宗的面子也算是下了血本,每桌每席配的都是一样的珍馐佳肴、仙甘玉露。现在的小辈可真是过上好日子了。”

    为显示慷慨,青岚宗允许仙盟百家所有参与秘境的弟子都来蹭饭。

    若是换到千年前,物资短缺,朝不保夕,即使是上三宗也没有这种开门宴客、惠泽同袍的豪气,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门派自然也是蹭无可蹭。能吃一顿就硬撑着,一直吃不饱就饿死。

    徐兴怀睁开浑浊的眼睛,神态微醺,也不知到底醉了几分:“别这么想。咱们现在过的不也是好日子吗?若是在千年前,怕是连安安心心坐下吃顿饭的安逸都没有。人呐,要学会知足。”

    “说的也是。”对方苦笑着,话里赞同,但神色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我运气好,才能在那场大战中活下来,还在显赫的大宗门里当上执事长老。可惜,我们当年杀敌时过于拼命,以致留下旧伤,境界凝滞,寿元难保。尤其是你……”

    郦善思想说的话没说完,身侧已经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他侧脸一看,徐兴怀已经枕着自己的胳膊昏昏睡去,枯草一样的头发铺满桌案,落拓潦倒,不修边幅。

    良久,郦善思无奈失笑。

    那双看似温雅的眼眸里一片晦暗不明。

    离他们不远处是整个厅堂的最中心,上三宗的带队长老们一边在宴席上交际一边议事。

    青岚宗的某个长老捻了捻自己的白须,道:“近来魔族异动频繁。看来不仅是我宁澜州有魔修活动的痕迹,连昊明州也……”

    玄黄宗是昊明州的第一大宗门,他们带来的情报一般不会有错。

    有急性子的长老已经开始揣测:“这次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伏魔钟还是海天结界!”

    “我觉得倒也不必如此风声鹤唳。距离上次仙魔大战未过千年,即使是群魔也需要休养生息……”

    “但魔族从来不是狼奔豕突之辈。以他们的狡猾,每次行动多半都是有目的,可能确实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归藏宗的飞光尊者不是还镇守在天魔海附近吗?若是渡海而来的魔族数量有异,她应该最先察觉到才是。”

    “这事可大可小。不知飞光尊者是否有传讯回来……”

    说着,众人将视线转移到了谢酌身上。

    却见他心思根本不在这头,而是笑着指点荀妙龄,这一整桌上哪道菜最好吃。

    “这个水晶肘子、香煎酥鱼、百合酥、樱桃毕罗、玉竹鸽子汤都不错……”

    师徒俩一个指一个吃,忙得不亦乐乎。

    众长老:“……”

    某位长老的额头冒出青筋:“为何玄微真人会带着徒弟来我们这一桌?”

    席位明明是按照辈分排的,即使是亲传弟子也只能往下坐。

    “玄微真人说是他徒弟年纪小,怕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拐走,他要亲自带着才放心。”

    “……”

    谢酌心眼真是够小的!

    这话分明是在阴阳之前无尘尊者试图撬他墙角的事!

    第23章

    眼看荀妙菱盘子里的食物已经堆成小山,谢酌这才微笑着抬起杯盏,突兀地插话道:“我三师姐最近没有传讯回宗门。”

    也就是说,天魔海上并无异常。

    众长老闻言稍稍放心。

    显然,飞光尊者的名号非常好使,而且是一等一的靠谱。

    荀妙菱听了一耳朵,好奇道:“师父,是有魔族入侵人界吗?”

    “没到那种程度。”谢酌温和道,“不过,在对待魔族的事情上,多些警惕心也不坏。”

    如今这世上除了人修外,还有妖族、魔族。

    妖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行径各异,性格迥然,有善良的有残暴的。由于目前人修的武德充沛,世间妖族大多还是以避世隐居为主流。不过《九州通史》上有记载,在上古时期,不少大妖都在魔族麾下做事,受其驱使,因此妖族也有助纣为虐之嫌。综合各种因素,在和平时期,人族和妖族都想和对方搞好关系,但双方也在时刻提防着彼此。

    至于魔族……如果说妖族还分好坏,魔族就是纯恶。他们身上魔气缠身,神志癫狂,生性残忍嗜杀,无论是人是妖,落在他们手里不是被吃掉就是被奴役。而且仙与魔是绝不两立的,魔族视天庭为仇人,仙界也将魔族踢出了飞升系统之外。

    现在大部分魔族被压制在地下魔域,而魔域和人界之间被海天结界相隔。

    海天结界的最弱处在天魔海上。只有极少数形态特殊的魔族能侥幸穿过结界来到人间,但大多数也被镇守在附近的修仙者给清理掉了。

    镇守天魔海的职责是整个仙盟共同承担,但归藏宗的飞光尊者在数年前正好游历到天魔海附近,干脆就留在那儿痛快杀魔,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倒不如说飞光尊者一直不回来他们才更安心。

    那边,长老们有长老们的交际任务,亲传弟子们也有自己的小圈子。上三宗的亲传弟子席位是拼合在一起的,归藏宗在左,青岚宗在中间,玄黄宗在右边。

    之前,荀妙菱抢了姚相顾第一筑基的位置,有些弟子还为此愤愤不平。但有之前的切磋作为铺垫,他们再有怨气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发出来了——何况姚相顾本人都没有一点介意,他们还有什么别扭的?几杯仙酿下肚,三宗弟子们就开始互相插科打诨了。

    荀妙菱不在,剩余所有人中,最受关注的不是人榜第二筑基的姚相顾,也不是传闻中升级如坐火箭的逆袭天才林尧……而是玄黄宗被称作“小神算”的步微月。

    步微月年纪十六岁上下,修为在筑基一重,道途十分冷门,是个卦修。

    她精通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每逢测算,奇准无比。

    主要是卦金还便宜,只要三颗上品灵石。

    很快,这位神算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步道友,我这次想进秘境寻找进阶材料,你能帮我算算,我该向哪个方位去寻吗?”

    “那个……步道友,最近我对一位女修一见钟情,请问我们俩之间希望大不大啊?”

    被他们包围的少女一挥手,示意他们先安静下来。

    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纯净透彻,甚是灵动,鹅黄色的宗门制服衬得她如迎春花般无害:

    “你们……确定要我算吗?”

    众人齐齐点头。

    “那不管我算出什么结果,你们都不许找我麻烦啊。”

    众人忙摆手道:“道友,这话说的,最基本的规矩我们还是懂的。”

    算命算出不好的结果,怎么能怪到占卜师头上呢?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步微月也不再多犹豫,反而扯出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她从怀里抄出龟甲,爽快道:“刚刚那两位向我提问的道友,请报出你们的生辰八字来吧。”

    二人颇为惊喜,往前一步,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誊抄在纸上。

    步微月摇着龟甲,没多久就得出了结果。她面色沉重,摇头叹息:

    “你——这位道友,你最近运势实在不好,若是寻物,所求皆不得。不过如果有人和你一起找东西的话,你可以委托对方和你走完全相反的方向,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

    “还有你——道友啊,不是我说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你遇见的这位女修可不是省油的灯呐,对方会把你耍的团团转,而且要把你敲骨吸髓,然后才会踹了你。你这一劫,不危及性命,但有大大的破财遭殃之象。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单身是不会死的。”

    “……”

    场面一时有些死寂。

    第一位不信邪,甚至还有些生气:“我不信我的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

    第二位则面色苍白,神态哀婉道:“不,小神算,您一定是算错了吧。我真的从未遇见过像她这般清新脱俗的姑娘,她简直是我的天命之女啊!你、你怎么能污蔑她呢?而且我单身三十多年了,师兄师弟们都跟道侣分分合合一整轮了,就我一个还是单身。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落寞而死的!”

    步微月见她一个都劝不动,也不做多解释,只是长长叹息:“各位,我言尽于此,信不信都由你们。”

    二人略有犹豫,还是不信,丢下卦金就走了。

    围观人群她连续给出两个大凶的测算结果,生怕自己也步那几位的后尘,于是悻悻散开。

    步微月毫不介意,反正今天已经练完手了。她把龟甲给收回去,乐得清闲。

    她身侧有一位同样出自玄黄宗的师姐摇摇头,出声感慨道:“又是两个倒霉蛋啊。”

    外人只知道步微月算得准,却不知她有一个毛病——

    她只算马上要倒霉的人,不算那些运气好的人!

    以她的话说,只有运带灾劫才需逢凶化吉。那些运气本来就好的家伙根本没必要算,免得他们依仗自己的运势,把原来的好事也变成坏事。

    至于即将倒霉的那些人听不听她的劝告,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事了。

    步微月美滋滋地拿起筷子开始夹菜,视线偶然间掠过对面不远处坐着的一个青年,不觉微微一愣。

    她将左手掩到背后,悄悄掐算片刻:嚯,这人的命星也太盛了吧?来历不小,将来必有惊天作为。只是他身上的杀伐之气甚重,血煞之光不断,搞不好要连累身边的人一起遭殃。这种人不能得罪,但也不能靠的太近了。

    被步微月暗自忌讳的青年,正是林尧。

    他身为城主之子,从小适应这种场合,仪态优雅端庄,只是此时正在闷头喝酒,那张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阴郁。

    实际上,自从和楼暮云打过照面之后,林尧就一直心情不好。

    倒也不是因为他把楼暮云看得有多重要……只是一见到楼暮云,他就又会想起过去那个弱小无力的自己。

    他只修了六年就修到了筑基。若他当初不是那么不学无术、贪玩懒惰……是不是他的父母就不会死?

    林尧举起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目光好似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忽然,他视线下方的天命系统再次悄然变化:

    [主线任务:在北海秘境中找到神器——昆仑镜。]

    [支线任务:搜集金/木/水/火/土属性的灵气碎片,或是蕴含灵气的天才地宝,以备破镜之用。一次搜集完成后,奖励玄元丹丹方一张(此丹药有助于提升结丹的成功率)。]

    林尧心下一惊。

    小小的北海秘境中居然隐藏着昆仑镜这种神器!

    但天命系统最多给他指引一个方向,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未知之数。重点是他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神器带出秘境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他的师尊,慈雨尊者早就跟他说过,要他搜集五行灵气准备将来破镜之用。但筑基往上走,越想突破成功概率越低。有些人会失败很多次。而他每失败一次,之前搜集的五行灵气就会消耗一些。系统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一点,鼓励他搜集灵气的同时,还奖励他一张天品单方——只要他炼制足够多的玄元丹,就能提升自己突破的概率,这样算下来能节省不少的功夫……

    林尧的脑子迅速转了起来。

    刚沉思没多久,他肩膀上一沉:

    “林师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啊?”

    是魏云夷。

    那个外表天真烂漫又容易心软的师姐。

    与归藏宗几个同辈亲传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林尧大概摸清了他们几人的脾性。他们虽然爱憎不一,但总的来说都不是坏人。

    唯有荀妙菱……她就是个怪物!

    此次同行的几个亲传中,魏云夷入门的时间最早,是所有人的师姐,也是这次秘境之行的带队人。林尧一早就打算与这位师姐建立友好关系,连日来多次主动搭话,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魏云夷与他也算亲近了几分。

    魏云夷的师尊是炼器大宗师,或许她知道一些有关神器的情报呢?

    林尧试探性地开口:“魏师姐,我最近在一本古书里读到了上古神器昆仑镜。可惜那本古书是残缺的,之后有关昆仑镜的记载全都污损了……”

    “喔。你说昆仑镜啊。”魏云夷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好奇,随口解释起来,“说起昆仑镜,其实它的存在也只是一个传说。据说它是月神亲手铸造的一面镜子。镜如满月,映照万物的的本质,一切幻术与变化在昆仑镜下都无所遁形。除此之外,据说它还有一个神奇之处,能‘留照昔日之影’。”

    “……什么意思?”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懂。毕竟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实物。”魏云夷无奈地摊开双手,腕上的细镯叮啷作响,“对于这种‘上一次出现还是在上一次’的失落神器,如果我们能完全掌握它的原理和用法,那才叫奇怪了。”

    也是这个道理。林尧略一迟疑,还想问些什么,就见荀妙菱从长老们的那片区域出来,在归藏宗的弟子席位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准确的说,她是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荀妙菱刚刚落座,就见玄黄宗的步微月不知为何忽然紧紧盯着她看,微微睁大的双眸中异彩连连——

    又来了。

    林尧在心里冷笑。

    估计他又要见证荀妙菱大出风头的时刻了。

    不知玄黄宗的小神算会给荀妙菱算出怎样惊为天人的批语?

    却不料步微月眼中的异彩顿时熄灭了下去,连连摇头,低声嘟囔道:“看不透,看不透啊……怎会如此呢?我算错了?不应该啊。”

    “……”

    林尧持杯的动作一顿,扭过头。

    ……看来这卦修根本就是个装疯卖傻的神棍。

    林尧找了个借口离席,又在流云榭外随意抓了个青岚宗弟子,请对方带话给楼暮云:

    “就说她的‘前未婚夫’请她来丹水亭边一叙。”

    丹水亭就建在流云榭之外不远处,云浪翻涌,花木幽深,风光神秘。

    林尧随便挑了颗参天古木,抱剑倚树,百无聊赖地等着。大概一刻钟后,楼暮云果然来赴约。

    她紧咬下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快步向他走来,然后又在距离四五步远的地方停着不动了,瞪大眼,慌张道:

    “你你你……”

    林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勾唇一笑:“楼小姐,许久不见,你连世家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吗?”

    谁料楼暮云居然“哗”地一声抽出剑来,直直对准他。

    林尧被吓了一跳。怎么,这楼暮云还有杀人灭口的胆色不成?

    却见楼暮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喊道:“你想做什么!”

    这下轮到林尧无语了:“你一上来就拿剑指着我,你还问我想做什么?”

    他几步从树荫底下走出来,手中长剑略微出鞘,在空中翻转了半圈,将楼暮云的剑锋给压倒。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做的行云流水,也或许因为楼暮云手正软着,根本没用力握剑,因此一招就被制服。

    楼暮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却突然松了口气。她指着林尧刚才站着的那片树荫,咬牙道:“还不是因为你刚才故意吓唬我!”

    林尧的脸型棱角分明,目似朗星,笑起来极为阳光、清爽。但他刚才半个身子隐匿在黑暗之中,双眼幽幽发光,剩下的半张脸却勾起一个危险的笑容——简直像话本里那种预谋要杀人埋尸的反派角色。加上楼暮云本来就心虚,自然被吓个半死。

    林尧半天才理解她的脑回路,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嘲笑:“你还能再怂一点吗?”

    忽然间,他的笑意却淡下来。

    “我知世人趋炎附势,色厉内荏,但不知竟到如此地步。当日你们楼家来找我退婚时趾高气昂,今日你却作这杯弓蛇影之态,实在令人不耻。”

    楼暮云涨红了脸。

    半晌,她才闷闷道:“退婚的事……是我们楼家不够仁义。事到如今,我甘拜下风。你直说吧,要怎么才肯原谅我们楼家?”

    林尧:“你做这忍辱负重的样子给谁看?难道不是你们楼家背信弃义在先,落井下石在后?”

    楼暮云忍不住争辩:“退婚的确是我的主意。但你摸着胸口问问,如果当日我们两个的处境换一换,你难道能忍住不退婚吗?而且我已经尽力给出合适的补偿了,你不知道我为了摆脱这桩婚事答应了家族多少条件……那枚飞仙令,还是我为你争取来的!”

    “可是那枚飞仙令,我最终也没有用上。”林尧面色冷硬地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怎么记恨楼家。我的族亲在我父母去世后尚且变了一副脸色,何况我们只是姻亲。真正让你我结仇的,正是那枚飞仙令的事。”

    林尧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按捺不住满腔的怨愤,他的语气不再那么镇定自若:“你的好堂兄明知飞仙令是多么珍贵的宝物——而那时候我却孤身一人,毫无倚仗。他要嘲讽我,讥笑我,大可私下找我。但他却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些东西丢给我,一是要踩我的脸面,二是要让世人皆知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三是他知道飞仙令珍稀无比,他们走后必然有人来夺……这和蓄意杀我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林尧后续也正是因为这枚飞仙令,遭遇了不少亡命之徒的围追堵截。

    楼暮云面色煞白:“不。我不知道……而且我堂兄不会这么想的!他不是故意……”

    林尧一字一顿道:“你怎么保证他不是故意的?”

    楼暮云顿时哑然。

    半晌后,楼暮云脊背忽地一颤,似乎是再也撑不直了,黯然低下头去。

    “……对不起。”她最终还是低声下气地道了歉,牙齿咬着干裂的嘴唇,留下浅浅的血痕,“林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这件事?”

    林尧视线微垂,看似不为所动,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

    “我有三个要求。”

    “你说。”

    “第一,我要你楼家在胥柳城张贴告示,如今是你楼小姐配不上我,所以才退的婚。”

    楼暮云咬牙答应:“行。第二个条件呢?”

    林尧微微挑眉,笑道:“第二,我要你们楼家把你那个蠢钝如猪的堂兄给废了,放逐到边境去。总之,如果我在人界大城中行走时碰见了他,我一定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

    楼暮云深吸一口气:“好!我答应你!”

    “第三个条件——”林尧冲她摊开手掌,“你师尊之前是不是给了荀妙菱北海秘境的地图?我也要。”

    楼暮云一顿。说实话,林尧这三个条件不算过分,如果这样一来能让这件事就此翻篇,那绝对是值得的。

    “我也很想答应你的条件。但北海秘境的地图我真的没法弄来给你。”楼暮云有些着急,但还是恳切道,“何况你和荀妙菱也算半个同门,你直接向她借一借,或许能成呢?”

    林尧冷笑道:“荀妙菱她肯借?她又不是傻子。”

    楼暮云:“可是我看她人挺好的……”说着,她回忆起荀妙菱在空中救她的那一幕,不小心微微红了脸。

    林尧:“……”

    所以你脸红什么?

    荀妙菱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的表情会这么奇怪?

    楼暮云回过神来,脸上的薄红褪去,咳嗽两声:“总之,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做不到?”林尧神情冷漠,似乎还不在意地说,“那最后一个条件就先欠着吧。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来和你取。”

    这话已经和威胁无异。

    看林尧这有恃无恐的态度,楼暮云的火气反倒上来了:“林尧!你是打算用这件事吃我一辈子吗!”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林尧自顾自收剑离开,只留下一道背影,“满足三个条件,此事就彻底翻篇。我以后若是再因此纠缠或是迁怒你们楼家,就叫我修为尽散、死无葬身之地。”

    “你要么把地图给我弄来,要么,就等着第三个条件吧。”

    ……

    深夜,楼暮云站在安排给归藏宗的客房外,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怎么办?那林尧咬死了要北海秘境的地图,而且时限是在他们进入秘境历练之前。明日巳时(早上九点)这些筑基弟子就要前往北海秘境了,如果林尧在那之前没拿到地图,那第三个条件就自动失效了!

    可她能怎么办?拿东西和荀妙菱换这份地图?别开玩笑了。放在平日里可能没什么,但是秘境明天就会开启,地图无异于一份无价之宝,楼暮云拿什么跟她换?

    明抢?连她姚师兄都打不过那个荀妙菱,何况是她!

    楼暮云合计半天,决定先去荀妙菱的房间里瞧瞧情况。院落中月光如积水通明,竹影摇晃,若藻荇交横,楼暮云纤细的背影透着一股鬼鬼祟祟的气质。她提着裙子爬上窗台,刚想借着窗户的侧缝探查一番,就听见“叮铃”一声——

    一道清脆的铃声响起。

    无数透明的、闪烁着寒光的丝线乍然出现在空中,将楼暮云整个人牢牢缠住。她惊讶之下想要挣扎离开,却发现自己像是只被黏在蛛网上的蝴蝶般动弹不得。

    吱呀一声,窗户大开。

    窗内,是穿戴整齐的魏云夷。

    窗台上,是维持着跪爬姿势、眼看着就要将手搭上窗户的楼暮云。

    “哼,我就知道会有不长眼的小贼觊觎阿菱手中的地图。我说你们能不能长长心眼,这里好歹也是上三宗,怎么会任由你们这些小贼……嗯?等等,你看着有点眼熟啊……”魏云夷脸上忽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她扭头喊道,“阿菱,快来,有人想偷偷溜进你的房间!”

    荀妙菱披散着头发、睡眼朦胧地走过来。看清小贼的长相之后,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楼师姐,怎么是你?”

    楼暮云的脸紧绷着,内心却泪流满面。

    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呀!怎么会想到偷人地图这么个馊主意呢?

    而且她还叫我师姐……我可真不是人啊!

    魏云夷微微挑眉,抬手去掐荀妙菱的脸颊:“怎么你管谁都叫师姐?你到底有几个好师姐呀,嗯?”

    荀妙菱笑弯了眉眼:“魏师姐,你最好了。能不能先把人放下?这八成是个误会吧。”

    “——我手上这份地图正是从无尘尊者手中拿到的。无尘尊者那边必然有拓本。暮云师姐身为无尘尊者的弟子,有什么必要来偷这地图?”

    “……说的也是。她明日也不参加秘境历练,没必要做这等小偷小摸的事。”魏云夷抬手,腕间的金铃铛一晃,将那些丝线尽数撤回。这是她的法宝之一——天丝铃。天丝水火不侵,遇毒不腐,循铃声而动。是她常带的护身法宝。不过魏云夷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你自己说清楚吧。你为什么要夜袭我师妹?”

    楼暮云施展着僵硬的手脚刚刚站稳,闻言又险些跌倒在地。

    ……夜袭!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对不住。我、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我本来是想……”

    “楼师姐大概是为了白天我救了她的事,想来跟我道谢吧。”这时,荀妙菱突然插话道,她洞若观火的眼神落在楼暮云身上,让楼暮云有种自己什么都被看透的羞耻感。接着,荀妙菱突然笑了:“大概是白天的时候楼师姐找不到时机和我说话,所以特地在晚上来找我,对不对?”

    “对……”楼暮云下意识答道。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匆忙捂住嘴,连耳朵都红透了。

    有一瞬间,魏云夷露出了宇宙猫猫头的迷茫表情。

    “行。那你们聊。”魏云夷挥挥手,轻轻打了个哈欠,“师妹,你临睡前记得把符纸给贴上,阵法也别忘了布好哈。”

    “好。魏师姐慢走。”荀妙菱乖巧点头。

    楼暮云被请进了荀妙菱的房间里喝茶。

    荀妙菱燃符,用火咒很快煮沸一壶茶水,沁人心脾的清香很快缭绕在房间里,倒让人清醒几分,楼暮云脑中连日来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楼师姐。”荀妙菱把茶杯推给对方,单手撑着下巴望向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本就纯净无暇的眉眼更是镀上一圈暖光,“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你今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荀妙菱明明什么都知道。

    但她没有选择拆穿她。

    楼暮云眼眶泛红,紧紧握着那杯温暖的茶水,以一种轻颤的嗓音说道:“荀师妹,我……我真的很需要那份秘境地图。你抄一份给我也好,或者要我拿什么东西换也好,我绝无二话!”

    荀妙菱不解:“可是那本来就是无尘尊者的地图。他那里难道没有拓本吗?”

    楼暮云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我天赋不够,至今都没有筑基。师尊没有正式收我为亲传,我也无法进入师尊内室侍奉。这些事情我没资格知道。”

    荀妙菱反倒觉得,无尘尊者不是那种给其他宗门的弟子送便宜、却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不管不顾的性格。

    于是她打开玉简,现身说法,联系了楼暮云的师兄姚相顾:

    “姚师兄,你还醒着吗?”

    对面几乎是立刻回应了,声音听起来还很精神:

    “荀道友,我没睡。请问你有何事?”

    荀妙菱:“我想问问,我之前从你师尊手里拿到的秘境地图,你手里有拓本吗?”

    姚相顾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啊?是有的。师尊说这是悬剑峰的亲传弟子代代相承,历代弟子逐渐添改而成的。”

    “那没事了。”荀妙菱断了玉简通讯,抬眼对楼暮云说,“你看,姚相顾手里也有一份一样的地图。你若是想看,直接跟他借就好了呀。”

    “……”

    楼暮云这下是真的落泪了。

    “荀、荀道友,对不起。”少女抽噎着,眼泪跟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呜哇啊啊啊——”

    “…………”

    荀妙菱看着面前这个哭的像三岁孩子的女修,无奈地伸手,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膀。

    哭了许久,楼暮云都快哭的脱水了,才堪堪停下来。她抬头,双眼肿的像核桃,说道:

    “荀道友,真的谢谢你。你人实在太好了,没有拆穿我,也没有纵容我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她企图偷盗地图的事情如果传出去,那她估计会被掌刑长老抓去狠狠关上三五年的禁闭。

    其实我倒也没有那么慈悲。荀妙菱藏着袖中的一叠符咒,默默想到。

    荀妙菱只是没料到,在她房间附近偷偷摸摸的人居然是君寒衣的弟子。君寒衣德高望重,人也不错,荀妙菱手中的地图本就是受人家的恩惠,如果因为这事把楼暮云给关进小黑屋里去,难免伤归藏宗和青岚宗之间的交情。

    楼暮云深吸一口气,猛的抓住荀妙菱的手,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道:“其实,关于北海秘境,我家中曾有一页神秘的残章,上面记载着的是关于某个失落的上古神器的线索。我记得,那个神器似乎叫什么……昆仑镜。那法器一直遗失在北海秘境内,在认主之前是无意识运转的状态,遇上了就非常危险。”

    “多余的我没有敢多看,我只记得一句前人记录下来的口诀……”

    “‘镜里镜外,梦里梦身。往事来者,亦假亦真’。”

    “荀道友,你进入北海秘境之后,一定要记得,远离有月亮的地方。”

    第24章

    第二天。

    北海秘境开启的地点在海面中央。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十数艘巨大的航船扬帆竞发,百舸争流。这些船只雕梁画栋,船身都绘有青岚宗的宗门图案,桅杆高耸,帆布如云,迎风招展,船尾在碧波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青岚宗作为本次秘境历练的“东道主”,豪气万丈地包下了所有驱使船只的费用。

    其中,上三宗的亲传弟子们同乘一条船。

    其实,自从仙门百家聚首开始,上三宗的长辈们就有意无意的把他们的亲传弟子都凑在一起。因为亲传象征的是宗门将来的中流砥柱。不说培养亲密关系,至少彼此之间也该认认人,为将来的宗门交际做铺垫。

    如今的修真界虽然安泰,但魔族依旧对人界虎视眈眈。历史已经证明,每过一段时间,魔族就会卷土重来、大肆入侵人界。上三宗之间虽然有些小打小闹,但一直都是一致对外的。这次,安排上三宗弟子们“同舟共济”,也是图个同心同德的好意头。

    一众年轻的筑基修士无事可干,就凑在一起聊天。

    其中最积极的当属商有期。他凭借一张风度翩翩的脸和一张舌灿莲花的嘴,成功要到了现场几乎所有人的玉简传讯方式。而且他最绝的地方在于从不脸盲,总能精准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递出十分合适的聊天话茬。

    荀妙菱看他像一只花蝴蝶似的忙里忙外,好奇地问赵素霓:“他这是干嘛呢?”

    赵素霓神色淡然地说道:“不忘初心,拓展客源。”

    “但玄黄宗不是也有很多符修吗?他加那么多竞争对手的传讯方式干嘛?”

    赵素霓叹息道:“要商量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商定不同高级灵符的市场价格,避免恶性的价格竞争;还有明确双方的定位,尽量避免售卖大量相同属性的灵符,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荀妙菱恍然大悟,佩服地伸出大拇指:“不愧是商师兄。”

    这时,船舱中走出一个略显清瘦的少年修士,他眉目隽秀,气质温润,站在船头向四周略微望了望,随后往一身黑衣、独自抱剑凭栏的林尧走去。

    被打扰的林尧下意识想要皱眉。但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却尽数褪去,化为一个寻常的、谦和的笑容:“姚道友。”

    来人正是之前与荀妙菱切磋过一场的姚相顾。

    以他人榜第二筑基的名头,确实配得上

    他点头与林尧问好,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卷筒,神色平静地说道,“林道友,这是楼师妹托我交给你的地图。”

    林尧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他接过卷筒,倒出里面的纸张展开一看,扬起眉头:“姚道友知道这是什么吗?”

    姚相顾温和一笑:“自然是知道的。这是我按照家师给的那份秘境地图连夜抄录的副本。虽然字迹有些拙劣,但能保证地图形貌和记载的文字无误,你放心用便是。”

    林尧有些不可思议:“这东西就这么给我了?”

    “这地图来的也不容易。是楼师妹禀明了家师,表示愿意从今日起去静思谷闭关修炼,两年内不到筑基绝不出谷,换来你这份北海秘境的地图。”姚相顾摇摇头,道,“家师其实也是心疼师妹的。如今见她立心明志,也颇为欣慰,于是就同意了。横竖她这次没赶上这次秘境的开启,北海秘境下次开放也是在百年之后,那时我师妹想必已经升入金丹,这份秘境地图对她也无用,既然你有需要,干脆就转让给你罢。”

    “……”林尧沉默片刻,又看了眼地图,将地图卷好,重新装回筒中,唇边已经勾起了一抹轻笑,“那就劳烦道友出秘境后转告尊师妹,天地辽阔,此后我们各走各路,再无牵连了。”

    姚相顾大约知道两人间的一些纠葛,也没有多话,抱拳行礼后就告辞了。

    姚相顾离开后,林尧黑沉沉的眼中浮现出几丝复杂的讥讽。

    楼暮云的命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有根深叶茂的家族,傲视凡人的天赋,还有愿意护着她的师尊和师兄。

    论起命数,他的视线又忍不住移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荀妙菱——

    还有谁比她这个天灵根最幸运的?

    而荀妙菱此时也正在被一个玄黄宗弟子纠缠着。

    正是此前被人称作“小神算”的步微月。

    说起来,短短一天之内,小神算的口碑又完成了一次惊天反转——之前她曾给人连续卜出两个凶挂,但都已经得到应验。

    第一位求宝物不得的修士,已经被与他同行的师兄师妹证实,此人运气极差,逢赌必输,遇陷阱必掉,偏偏他还不信命,居然去小神算面前卜算八字,这下成了神算口中盖章定论的倒霉鬼,同门拿他当笑话的同时,无数人争相与他组队——大家都觉得只要和他做相反的选择就能寻到宝物。

    第二位,就是那位来卜算自己桃花运的男修。他在听完步微月的批语后到底是存有疑虑,心乱如麻,打算在进入秘境之前直球出击、立刻表白,但在布置求爱现场时却不慎目睹他心仪的女修与另一个衣着光鲜的修士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三十年没有谈过恋爱的一颗少男心瞬间碎成千瓣万瓣。他嚎啕大哭着回了自己的客房,据说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

    总而言之,现在步微月头上还是顶着神算光环。

    而且她准的可怕。

    “荀道友……求你让我看看你的生辰八字吧!或者,或者我给你测个字也行!”

    步微月一脸的兴奋。仿佛站在她面前的荀妙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千古谜题。

    荀妙菱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双手环臂道:“这位道友,我可不会为卜算之说付钱。”

    虽然意外穿越了,但荀妙菱并不会就此迷信什么命理之说。否则天道降下那场诡异的筑基雷劫时她就应该躺平等死,而不是撑到现在。

    步微月闻言连连摇头:“我不收你卦金。”

    ……免费的?

    那算一个也无妨。

    荀妙菱干脆利落地报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步微月的神色顿时认真起来。她这回准备了一个罗盘,仔仔细细地推算了好几遍,这才平地落雷道:

    “大凶!大凶之象啊!”

    荀妙菱:“…………”

    虽然已经是意料之中了,但是看着步微月又开始嚷嚷着“大凶”两个字,她还是会忍不住怀疑,这所谓的小神算不会真的只能算霉运吧?

    “倒请道友为我解惑,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大凶之象。”这时,一道朗如珠玉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只见一向懒得搭理人的姜羡鱼在步微月身上漠然扫视了一圈,他乌发白衣,清冷如九重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官,语气十分寻常地说道,“如果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归藏宗弟子也不是吃素的,恐怕今天道友就要先倒霉了。”

    出现了!阴阳怪气版本的姜羡鱼!用最平平无奇的语气发出最明目张胆的威胁!

    步微月却抿着唇摇摇头,脸上的惊讶和忧虑不似作假。她收起自己的罗盘,直言不讳道:“荀道友,关于你的命格,你自己应该也有所察觉了吧?”

    “什么?”荀妙菱歪了歪头。

    “——为天道所妒。”步微月语不惊人死不休,“你的八字看似花团锦簇,命主极贵,运势亨通,但仔细一看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只差一点,你就会行至险境,八字皆枯,神消命陨。而且你的命势一旦开始行进就不能停下。前则九死一生,退就必死无疑。”

    “……”她一番话居然让荀妙菱直接沉默了。

    总结她拜入归藏宗之后的六年修行,与步微月说的相差无几。

    “那你的意思是,天道在刻意针对我?”荀妙菱没有害怕,没有恼怒,反倒是表现得相当心平气和。

    步微月重重咳嗽了两声。她是卦修,严格意义上来说修的就是命,她可不敢随意批判天道如何。

    “那什么……所谓天道嘛,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道友你天资过于惊世骇俗,天道多给你设些困难也是有的……”说着说着,连步微月自己都底气不足了。

    即使以天灵根的命格来看,荀妙菱的八字也太凶了些。而且天灵根对修真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既然她的存在如此特殊,即使天道要考验她,又怎么会冲着折腾死她的架势去呢?

    这是步微月一直想不通的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为荀妙菱推演八字居然前所未有地耗费了她近乎大半的神识。但即便天道不可违,她也想多少为荀妙菱化解一些灾劫。

    步微月谨慎道:

    “荀道友,以我现在的修为还无法化解你命格中的凶险,实在是爱莫能助。你等我将来修为更加精深之时,再来帮你卜算一番……”

    “不必了。”

    荀妙菱笑道,她温和的眉眼正在逐渐长开,隐隐可见将来的绝代风华,但她眼角眉梢的气韵间不带一丝的柔弱,反倒如振翅翱翔的白鸟,有股“沧海无舟我自渡,幸有我来山未孤”的勃勃生气:

    “我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这句话,却让步微月陷入短暂想怔愣。

    两人说话间,船头的位置忽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鲸鸣。

    轰!

    重重水雾如帘幕般在海面上拉开。

    一只透明的鲸鱼在蔚蓝的深海中游弋,背脊如同连绵起伏的山脉,在白浪里若隐若现。它庞大的身躯划破水面,激起滔天巨浪。同时,一股股水流沿着它游动的方向汇聚、升腾,逐渐形成一座由水流形成的通道。

    只见青岚宗的某位长老朝着巨鲸的方向一拜,手中一道令牌飞出,悬浮在空中。刹那间,令牌金光大盛,周围的空间一阵扭动,通道内壁流动着的水光如同深海的呼吸一亮一暗,仿佛要将周围的所有景物牵引向另一个世界。

    “北海秘境——正式开启!”

    本次秘境探索时间为五天。秘境之中没有固定的日升月落,但参与历练的修士们身上都带着一只金海螺。

    每过一日,海螺就会发出浪潮之声提醒一次。潮声响过五次,探索就默认结束,若修士所在的位置离出口较近,那海螺就会自动消失;若修士的位置离出口较远,那海螺就会化作一张传送符,强行将修士传送到临近出口的位置。

    “老规矩,秘境之中允许修士相斗,但不得伤及彼此性命。违规者以各宗门的刑罚论处。”青岚宗那位开启秘境的长老俯视众人,神色冷淡地说道,“此外,秘境中的各个窥天镜都是隐形的,监视点的位置完全保密。想要违反戒律却不被发现的,看你们的运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也就是说,秘境之中不可能到处遍布着窥天镜。

    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珍奇无比的宝物,是坑蒙拐骗、抢夺劫掠还是杀人越货,只要你敢赌,没有什么不可能。

    弟子们齐齐沉默。

    直到那位长老一声令下:

    “去吧!”

    隧道幽光大盛。

    仙门百家的筑基弟子们纷纷御起法器,如麻雀群般密密麻麻地飞向了秘境。

    荀妙菱御剑混在人堆里,刚靠近秘境通道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吸力。不少弟子被那通道吞没身影后,轮廓一阵扭曲,然后瞬间消失不见。

    他们会被传送到不同的地点。

    荀妙菱一头撞入通道之中。周围的光芒开始扭曲的瞬间,她的手突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抓住了——

    是姜羡鱼。

    传送已经开启,荀妙菱的视线在那瞬间化成碎片。在短暂的混乱无序后,脚下就踩到了实地。

    天上一轮巨大的白日高悬。

    但那轮白日却仿佛没有温度,只是投射着恰到好处的光线,能让人看清眼前的一切。而地面上是连绵的山峦和幽谷,草木丰茂,绿意盎然,荀妙菱的神识几乎是在瞬间就微微躁动起来,因为她的灵台感受到了格外充裕的灵气。

    姜羡鱼松开她的手,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这次秘境我们一起行动吧。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有我在,你能省下不少对付灵兽的功夫。”

    筑基秘境而已,对于归藏宗的亲传们来说只是小试牛刀,大家一般都是独行,不会结伴行动。但说到底……他虽然不相信步微月的卜算,也不认为荀妙菱是什么“命薄之人”,但出了这么一桩事后终究还是不放心,所以临时决定跟过来看看。

    “等一等,先别说话。”荀妙菱抬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姜羡鱼:“?”

    虽然他没察觉到什么危险,但还是依照荀妙菱的指示做了。

    大约十秒后,荀妙菱才睁开眼,同时长长地舒一口气。

    “好险。”她说,“这秘境的灵气真足,我刚才差点又破境了。”

    姜羡鱼:“…………”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一起行动?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寻到了宝物,我们要怎么分?”

    姜羡鱼略一思索道:“灵植之类的材料五五分账,至于宝物,谁拿到就归谁。”反正他也懒得抢就是了。

    “行。”荀妙菱点点头,从储物法器中找出地图来展开,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再看看地图,指尖轻点,“我们现在大概是在这儿……”

    根据地图所示,北海秘境共分三重。

    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最外围的地方,而他们降落的这片区域被描绘这个地图的前辈草率地称呼为“幽谷密林”。这片林地算是灵植和灵兽都较为密集的地点,可以说非常适合搜刮材料。

    而地图上标注着,这片林中有极为珍贵的流朱果,以及常常与流朱果相伴而生的炎凰鸟。

    “炎凰”这名字听着就不凡——在火属性的灵兽中它的位阶也算高的,连金丹初期的修士都不好对付。而且地图上记载的小字是“常有炎凰鸟出没”,这个常字就用的很灵性。搞不好这个鸟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荀妙菱打算先朝着流朱果的位置走走看,顺便预估一下这个秘境的整体大小。能呆在秘境里的时间只有五天,若是为了某株灵植纠缠时间太久,可能根本就到不了秘境的核心区域。

    两人御剑徐行,中途偶尔遇到一两株价值较高的灵草,就停下来挖到自己的储物空间里。

    他们都有全套的挖灵草工具——手套、铲子、灵匣。

    林修白师兄的教导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中:挖灵草,最好是连根挖,这样能储存的时间更久,成色也更好。

    逐渐的,他们周围的日光更加稀薄。参天的古木盘根错节,藤蔓蜿蜒,浓重的绿意中透着一丝丝森然。

    荀妙菱又瞧上了一株灵心草。

    灵心草的造型酷似四叶草。只是通体是盈蓝色的,叶片上布着会发光的经络,随风轻轻摇曳时,会有如流萤般的灵气波动。

    荀妙菱挥起自己的小铲子开挖。

    忽然间,暗处响起一阵低沉而令人心悸的嘶嘶声。

    只见一条巨大的黑影从树梢间垂落,身躯在斑驳的叶片间半遮半掩地滑动,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暗的黑光,血盆大口张开,锋利的獠牙悄然对准荀妙菱毫无防备的背后——

    只见空中一道剑光闪过。

    猩红的血在空中飞溅,在地面上横着浇淋出了一道可怖的血痕。

    砰的一声,双目血红的蛇头落在地上,额间还有一个小小的角。

    血瞳魔蚺。无毒。

    但是体型如此之大的,实力已经可以匹配一般的筑基一重境修士。

    但姜羡鱼只用一击,就让它死的干脆利落。

    第25章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鸟类的尖啸。其声清越,如昆山玉碎,至高亢时却若雷霆震怒,震人心神。

    下一秒,一个灼目的火球在远处的深林中炸裂开来,却被重重叠叠的枝叶遮挡住。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高昂的笛声。那笛声气韵悠长,却略显急促慌张,没过多久甚至还漏了好几个音。

    荀妙菱和姜羡鱼对视一眼,看来是有人已经和炎凰鸟斗起来了。

    他们隐藏气息,剑光如一道流星飞逝而去。

    很快,他们赶到了一座山崖下。那崖壁陡峭无比,光秃秃的,唯有几株顽强的古树从石缝中生长出来,枝干扭曲,根须紧紧扎根在岩石中。远远的,可以看到枝干的最顶端有个黄色的大巢。

    此时,空中正有一个身着蓝衣的女修在与炎凰鸟缠斗。

    那炎凰鸟足有两人高,振翅的体态优雅而威严,通身赤红,羽毛色泽耀眼,如同燃烧的火焰。它的两颗眼珠如烧的通红的炭火,几乎要冒出点点火星,看着让人下意识心生惧意。

    只见那女修嘴边横着白玉笛,手指灵活地在笛孔间游走,随着她额间点点冷汗滴下,笛声的旋律上下起伏,一群绿色的幻燕从她的笛尾飞出。它们围绕着炎凰鸟灵活地分散、盘旋,时不时做出攻击的举动来吸引炎凰鸟的的注意力。

    但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实在悬殊,炎凰鸟只要吐出一个火焰球,就在幻燕群里烧出一个空白的窟窿来。

    炎凰鸟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不断冒出来的幻燕一秒,于是那双眼睛很快就紧紧盯住了停留在不远处的蓝衣女修。

    那蓝衣女修脸色一白,脚下踩着一个花型的飞行器扭头就跑。

    炎凰鸟一声愤怒的鸣叫,仰头一个吐息,从喉咙深处冒出一丝火光——

    轰!一个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烈烈的风声砸了下来,瞬间将一片林地燃为焦土。浓重的黑烟升起,又很快被吹散。蓝衣女修虽没有被击中,但外袍衣角上已经被燎出几个显眼的黑洞。炎凰鸟一击未成,又吐出一个火球,山崖周边顿时红光冲天,黑烟缭绕,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灼热的气息。

    而这处山崖正好是一个窥天镜的设置点。

    秘境之外,仙门百家的长老还停留在船只上。

    有位真人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略微纳罕道:“炎凰鸟脾气这么差的吗?我记得它灵性甚重,很少与修士豁出性命去搏斗。它若再砸几个火球下来,这片山林都要被烧透了。”

    它的巢在附近。灵兽的筑巢点必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炎凰鸟再这么大闹下去,这个巢就废了。

    一旁的某位长老道:“若我没猜错,这炎凰鸟是只雌性,此时大约是在孵蛋。这个时期的炎凰鸟警惕心极强,且性格暴烈,会主动猎杀入侵它领地的可疑人物,以绝后患。”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长老的话,在炎凰鸟飞出山崖一小段距离后,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灰衣男修,他御剑飞到那足能躺下七八人的大巢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背带,一前一后装了两个白色的鸟蛋,背起来就跑。

    躲在不远处的荀妙菱和江羡鱼二人也目睹了这一幕。

    荀妙菱:“……他们来偷蛋的?”

    姜羡鱼道:“炎凰鸟的蛋也算值钱。又或者,他们俩之中有谁精通御兽之法,想收刚出生的炎凰鸟为灵宠。”

    御兽之法的一个妙处就在于很多强大的灵兽都是成长型的。在它们幼年时期签订契约、使其认主,等灵兽长大后,修为或许能比主人还高一些。

    一般成年体型的炎凰鸟修为都已经在筑基后境,媲美金丹了,一般的筑基修士无法与之结契,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从雏鸟开始喂养。

    对此,荀妙菱沉默片刻,评价道:“偷人孩子,还一偷偷两个,多少有点缺德了。”

    “走吧,趁炎凰鸟还没回来,咱们去它的巢穴附近看看。流朱果一般都长在炎凰鸟的巢穴附近。”

    于是两人悄悄地御剑到山崖上。

    荀妙菱放开神识搜寻了一会儿,随后,她像是定位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沿着山壁向下探查,果然在一块向外凸出的岩石缝隙处找到了一串莹绿色的、光洁可爱的藤蔓,上面缀着五六团殷红的圆形果实,细闻还有一股甜甜的异香。

    她摘下果子,小心地存放入灵匣中。

    忽然间,头顶一抹巨大的阴影闪过。荀妙菱抬头,发现又是一只全身赤红色的巨鸟,但这只鸟体型更小、尾羽的颜色却更绚丽,边缘还流动着熔金一般的色泽。

    ——是雄鸟回来了。

    这只可怜的雄鸟嘴里还叼着两只正在不断挣扎的巨虫。可能是想让配偶吃口新鲜的吧,那两只虫子都还活力十足、张牙舞爪的。

    这只雄鸟飞翔、起落的姿势都异常优雅。它不疾不徐、体态蹁跹地刚落在巢中,两颗黑曜石般的眼里还透着邀功般的喜色。但等它看清巢中场景时,整只鸟明显懵住了。

    ……我老婆呢?我孩子呢?!

    它仰天发出一声绝望的爆鸣。

    正在不远处追逐着蓝衣女修的雌鸟听见这声鸣叫,似乎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它眼中厉光一闪,锐利的爪子向下一抓,瞬间钩入那蓝衣女修的肩膀中。

    “啊!”

    那女修疼的身体一颤,手中的玉笛落地。

    她本就但负了不少伤,头发焦枯,手臂和脸颊都有被灵火灼烧留下的伤痕。此时肩上又有鲜血汩汩流出,几乎将月白色的绸缎浸透成血色,看着狼狈无比。

    雌鸟抓着女修,怒气冲冲地往巢穴的方向飞来。

    荀妙菱趴在岩壁的缝隙间,就在她准备从袖中掏出两张隐匿符的时候,却见视野里白衣一闪,姜羡鱼收了剑,也趴到离她不远的位置,水墨般的眉目波澜不惊,只是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悄声念诀。

    在那瞬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张开了,将他们两个都笼罩其中。他们周身的各种灵力留下的气息都混沌起来。

    那一对炎凰鸟已经开始搜寻这片山崖。

    喀拉一声,雄鸟落地时踩到碎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荀妙菱躲在岩壁的背光处,仅一线之隔,看着那两只灵兽都只匆匆瞥过匆匆瞥过一眼他们所在的这片岩壁,随后就振翅离去了。

    炎凰鸟的听觉和视觉都异常敏锐,按理说两个大活人杵在这儿,它们至少会发现一丝端倪。但它们偏偏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

    荀妙菱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姜羡鱼修炼逍遥道领悟出来的境界:齐物我!

    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齐物我之后,外界自然无法轻易察觉他的存在了。

    ……难怪姜羡鱼平时总是神出鬼没的,不想别人找到的时候谁也抓不到他,原来靠的都是这一手?

    荀妙菱也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他先前那句“有我在,你能省下不少对付灵兽的功夫”是什么意思。

    这一招可太好用了!

    就在荀妙菱以为这两只炎凰鸟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之时,异变陡生:在山崖下的某处,突然传来两声细细的、似哭泣般的嘤鸣。

    她眨了眨眼,和姜羡鱼面面相觑:有雏鸟孵化了?

    一雄一雌两只炎凰鸟听见这两声雏鸟的鸣叫,兴奋地羽毛都要炸开了。

    而原本正在逃跑的灰衣男修也是满脸惊诧。他惊恐地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把眼前不断蹦跶的雏鸟给塞到口袋的深处,但炎凰鸟的追杀来的更快——

    他正在幽深的山林间御剑而行,突然,两道炽热的火光划破天际,俯冲而下。那修士只感觉到后背的空气在快速升温,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慌忙施展身法,身体化为黑色的虚影。但炎凰鸟的追击毫不停歇,每一次爆炸都震得树木横折、山石飞溅,甚至在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大坑。

    修士暗骂:两只疯鸟!

    炎凰鸟天性亲火,即使是刚破壳的雏鸟也可以在火里扑腾而不受任何伤害。但他不一样啊!他是个人!

    那修士咬咬牙,又从袖中掏出一张一张的符箓,不要钱地往外撒。符箓化作数道细细的青色雷光,不时落在两鸟头顶,挡住它们的去路。但已经孵化的雏鸟近在眼前,何况几道雷光下来也没给它们造成什么实际损害,于是炎凰鸟因为救子心切,强行克制了畏惧雷光的本能,仍紧紧跟在修士身后。

    眼看迟早逃不出这两只灵兽的追杀,那灰衣修士颤抖着解下腰间的金色海螺,准备随时捏碎它。

    金色海螺是在北海秘境中行走的信物。在第五日结束后,它可以变成一个传送符,将修士送到通道附近。但如果这份信物不慎被损毁,那效果也是一样的。

    毁掉信物,他可以借传送符脱离险境,但这也意味着他的历练提前结束,那他这次秘境之行的收获就只有这两只雏凰了。

    ……倒也不是说雏凰不好,但北海秘境百年才开一次,对于他来说是目前修行阶段最重要的机缘。如果可以,他当然想得到更多收获。

    思及此,灰衣修士的喉咙动了动,他从背带中揪出一只雏鸟,举到两只灵鸟面前,发狠道:“别过来,否则我现在就掐死它!”

    雏鸟在他手中发出一声细软的嘤鸣。

    刚破壳的雏鸟非常孱弱,眼睛都没睁开,身上湿漉漉的,都是黯淡的杂毛,头却异常的大,看着丑萌丑萌的,丝毫没有如它父母那般美丽威严的体态。

    雄鸟紧张地盯着他的手,喉中发出一阵阵威胁的鸣叫,只是那叫声中还暗含一丝哀切。

    雌鸟眼里是真的快冒火星子了。她锋利如刀的爪子一闪,把一身血迹的蓝衣女修踢了出来,随后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去,死死压着她的脊背。

    “师……师兄,救命……”

    女修相貌柔美,一双含情目流着泪珠,更是惹人怜惜。

    雌鸟的意思很明显,是交换人质。

    面对师妹的求救,灰衣修士眼中浮现出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绷紧了脸,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当我是傻的吗?如今我师妹已经动弹不得,就算我把两只雏鸟全都还给你们,你们照样可以在眨眼之间把我们给杀了。”

    雌鸟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仿佛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们做个交易吧。”灰衣修士抿了抿唇,道,“让我与你们其中一个孩子缔结主仆契约,另一个我就还给你们,你们也放了我师妹。”

    出身人族的修士往往都十分灵活变通。所以驾驭灵兽的契约也有两种。

    一种是平等的合作契约,双方是伙伴关系,其中一方不愿意了就可以随时中止契约,比如归藏宗的司灵尊者,他和神兽毕方履行的就是平等契约,归藏宗为毕方提供含有灵气的食物和栖息之地,而毕方为归藏宗提供铸造用的灵火。

    另一种则是不平等的主仆契约。主人会利用契约强行命令灵兽做事。而且灵兽还会为主人承担伤害。主在仆在,主死仆死。

    ……怎么说呢,要忽悠一个智力健全的灵兽签订主仆契约是很难的。

    但灰衣修士就是在赌。

    若这对炎凰鸟同意自己带走它们的一个孩子,那他的师妹能活,他也能继续在秘境中历练下去。且这对夫妻鸟还不能对他痛下杀手,因为他死了,他们的孩子也得死。

    但若这对炎凰鸟不同意的话……它们的雏鸟就得死一只,或者死两只。

    当然,灰衣修士是不会主动掐死雏鸟的。到最糟糕的境地,他就会捏碎那个金色海螺、借里面的传送符直接跑路。

    他现在争取的是他那师妹的性命——在这对灵鸟的愤怒之下,他那师妹很可能来不及使用传送符,就会被杀死。

    此时,雌鸟眼中的火焰已经逐渐熄灭了。它的双眼恢复了黑曜石般的色泽,但却无比冰冷,寒凉刺骨。

    很能想象,人能从一只鸟的眼中清清楚楚地读出“鄙视”这种情绪。

    别说灰衣修士自己了,连隔着窥天镜观察秘境内部的长老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唉。这小子也算临危机变,有胆有谋,但此举实在有伤天和。”

    “有伤天和在哪里?灵兽到底不是人类,何况它们连人形都化不出。我们人修之间若有争斗,那也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何况它们根本就不是人。”

    “但这名弟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小人行径。若人人都似他这般,人族在灵兽那边的名声就彻底臭了。哪还有灵兽愿意与人族签订平等契约呢?”

    长老们兀自争论不休。但出身御兽宗门、或是对炎凰鸟这种灵兽有了解的几个真人却是脸色凝重。

    他们的关注点不在那灰衣修士身上。而在那已经重伤的蓝衣女修身上。

    “师……师兄,你救救我。”蓝衣女修趴在地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抬起手,白皙的手腕沾满泥土和焦灰,似乎想爬到那灰衣修士身边,“这次是、是我们自不量力。你就把它们的孩子都,还给它们吧……”

    “师妹,你糊涂!”灰衣修士咬着牙说,“就算我们向它们请罪,它们难道就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炎凰鸟此类灵兽天生地养,汲取日月之精华,自由自在,何其高傲。何况这几只炎凰鸟是生在秘境之中的,百年内都没有接触过人族,可以说是野性十足,对所谓的和人族结契没有半分好感,何况这个不要脸的小贼开口就是主仆契约!

    但若是这件事不能善了……那蓝衣女修的性命就堪忧了。

    果然,片刻后,雌鸟眼中再次燃起滔天怒火。

    即使对方手中的是它辛辛苦苦诞下、又费尽心血才孵出的雏鸟……但身为灵兽的自尊告诉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即便它已经下定决心,但过度的愤怒和痛苦还是击溃了它,它眼瞳中逐渐溢出星星点点的红光,隐有陷入暴走的征兆。它轻灵地跃起,华丽的尾羽展开,如梦似幻,火焰沿着优美的轮廓流淌下来——

    它仰天长鸣,周身顿时燃起一片火海。

    随后,它竟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一爪,这一爪再无留情,直冲着蓝衣女修的脑袋而去!

    “——师妹!!”

    灰衣修士下意识伸出手去,神色痛惜地失声喊道。

    就在刹那之间。

    剑光如雪,似天河倾泻,化作银色流瀑降下,轻飘飘地将雌凰的利爪给弹开。

    再下一秒,那蓝衣女修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唯剩下一滩血渍。

    雌凰睁大眼,发出一阵尖锐的厉鸣,林中顿时狂风大作,连重重枝叶都在竞相震颤。

    那灰衣修士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还未完全褪去,就见一个白衣青年已经带着他的师妹御剑远离了两只炎凰鸟。

    而他和两只炎凰鸟之间则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手中握着一把美的令人窒息的灵剑。

    她双眸如天上之月,清寒如水。

    “我觉得,这件事还有的可商量,不至于到要伤及人命的地步嘛。”

    她站在原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却让两只炎凰鸟、甚至是那灰衣修士都下意识生出了警惕之心。

    而炎凰鸟一看她也是人类,以为盗贼团伙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而且后来的这个明显危险许多,甚至会威胁到它们全家的性命。

    瞬间,雌雄两只炎凰鸟都陷入了狂暴状态。

    荀妙菱提剑冲了上去。

    但见林间一片飞沙走石,风声大起。随着两声凰鸟的长吟,荀妙菱眼前悍然出现了一片跳动的火光。火焰的狂流与暴虐的风旋结合在一起,成了一条盘旋而上的火龙,带着灼目的光华扑向荀妙菱。

    只见漫天火焰中,一道薄亮的剑影闪动,轻盈而优美,流转不息。

    灰衣修士下意识用手遮住迎面而来的狂风。他其实根本看不清荀妙菱的动作,但视线还是不禁追逐着那道令人神往的背影,胸中居然隐隐起了几分激荡的豪情。

    ……这就是真正的剑修吗?!

    空中突然传来荀妙菱模糊的声音:“到此为止,我不想伤你们的性命。”

    回答她的只有两道愈加高昂的鸟鸣声。

    恍惚间,灰衣修士似乎听见荀妙菱叹了一口气。

    她剑上闪过一丝月华般的幽光,随后剑指苍穹——

    天幕突然陷入了一片灰蒙之色,随后空中开始闪烁起数道细碎的、但只是一闪而逝就留下了灼目痕迹的雷光。

    在激荡不绝的风雷之声中,雪白的长剑化出无数虚影,寸寸飞光寒芒四溢,杀气腾腾地指向前方,最终合并为一柄巨大的神剑,以一股强大的威压悍然落下——

    轰!

    剑气与火焰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灰衣修士只觉眼前的雷光一闪而过,巨大的罡风差点把他吹倒在地上。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睁开眼,发现荀妙菱已经持剑缓缓落地,而两只巨大的炎凰鸟皆是形容狼狈地趴在了地上。它们被荀妙菱的剑意所折服,居然主动伏下了头,发出几声低低的、哀婉的叫声。

    这是在求饶了。

    灰衣修士心中一喜,刚觉得自己这次真是走了个惊天大运,就忽然感觉怀里一空,他怀里的雏鸟和背上还没孵化的蛋都不见了。

    定眼一看,是被一个墨发白衣的剑修拎在了手里。

    “嘤嘤!”

    雏鸟像是闻到了什么好吃的味道,在那青年的手里乱拱。

    青年看着它稀疏的羽毛,还有浑身湿漉漉的液体,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雏鸟乱拱一气,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似乎是累了,也或许是因为身上的毛在逐渐变干,却没能从别的生物身上汲取到暖意,于是整只鸟显得蔫蔫的。

    荀妙菱和姜羡鱼把雏鸟与蛋都还了回去。

    两只原本已经绝望的炎凰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近乎呆愣地看着眼前嘤嘤鸣叫的雏鸟半晌,这才火速把雏鸟和蛋都用喙藏到了自己怀里。

    灰衣修士忍不住了。他咬着牙说:“两位道友!这可是我差点拼了性命才捕获的雏凰——”

    “哦?”荀妙菱一个淡淡的、暗含警告的眼神飘过来,就让灰衣修士下意识止住了声音,“可我怎么看见拼了命的是你师妹。你刚才明明有救她的机会,却还是坐视不理,让她差点为你断送了性命。”

    灰衣修士张了张嘴,脸上顿时浮现出灰败之色。下一秒,他警惕地扫视了荀妙菱和姜羡鱼一眼,居然转身御剑逃跑了。

    “?”荀妙菱有些惊讶,转头看了眼还在昏迷的蓝衣女修,“不是,他这就跑啦?”真是好塑料的同门情啊。

    姜羡鱼:“被你吓跑的。”

    说着,他给那个蓝衣女修喂了颗止血灵丹,然后拽下她腰间的金色海螺,碾碎。

    蓝衣女修瞬间被传送至秘境通道附近。那里会有候着的医修治疗她。

    二人正想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凰鸣。

    雌雄两只炎凰鸟重新找回了孩子,它们互相鸣叫了几声,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最后居然在原地跳起舞来。

    凰鸟的舞蹈缠绵悱恻,十分有感染力。羽翼掀起阵阵风浪,周围原本已经被烧焦的树木都沐浴在这场凰鸟之舞的灵光中,居然渐渐恢复了原来的生机。

    最后,两鸟化作流火,冲天而去。

    却在原地留下了一根赤红色的尾羽。

    荀妙菱好奇地拾起那根尾羽,顿时感应到了尾羽中精纯的火属性灵力。

    ……这算是它们的感谢么?

    第26章

    渐渐的,夜幕降临,幽深的树林中一片漆黑,只有黯淡星光偶尔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灰衣修士在林间御剑而行,脸上怨恨与恐惧交织。明明身后空无一人,却好像有谁在追他一样。

    他摊开掌心,低头注视着掌中那个泛着金光的法器。那法器酷似罗盘,倒映出了他以为中心周围几里的山峦、河流等地形。这个法器能够探查地形,但范围有限,超出范围的在罗盘上显示的就是一片漆黑。

    至于他之前去过的那片山崖,早就被远远甩在后面,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了。

    灰衣修士想要御剑离开这片树林,但这片树林却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树枝不断划过他的脸颊,渐渐的,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急躁之色。

    突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下意识侧身躲避,但脚下一晃,身体失去平衡,从飞剑上重重地跌落下来。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惊恐地发现,一条巨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身体。那蛇身比他的腰都粗壮,黑色的鳞片泛着冰冷的光芒。

    “啊!”

    灰衣修士下意识想召来飞剑,但那巨蛇似乎通晓人性,幽红色的双眼一闪,长长的尾部瞬间缠绕上他的脖子,力道之大仿佛要把他挤成肉泥。

    “嗬……救……”

    灰衣修士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双目也混沌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空灵的兽鸣,一道明艳的流火一闪而逝。巨蛇的头颅缓缓抬起,双眼竖成针瞳,蛇信微吐,似乎在判断敌人在何方。但下一秒,一团灼热的青红色火焰就向它的双眼直直扑来。

    巨蛇下意识哀叫一声,丢下灰衣修士转身就想逃跑。但它的尾巴刚刚扭动几下,就听见“噗嗤”一声——

    锐利的兽爪破穿鳞片,剖开血肉,狠狠捣破它的心脏。

    巨蛇瞳中一暗,顿时委顿在地。

    灰衣修士死里逃生,只觉得眼前一片雪花。他脸色涨的通红,不住地咳嗽着:“咳……咳咳……”

    一张尖尖的兽面忽然凑到了他眼前。

    灰衣修士这才看清,救他的是一只青焰灵狐。

    耳边隐隐传来枝叶被踏碎的声响,然后是一道动听却高傲的女声:“阎固,没死就赶紧爬起来,别像只狗似的瘫在地上。”

    听见这声音,灰衣修士脊背一颤,赶紧从地上爬起,佝偻着身子,跪着哑声道:“多谢常师姐救命之恩!”

    来人是个外貌在十八左右的年轻女修,容貌艳丽,一身红色法衣几乎要灼伤人的眼,与她发间色泽浓艳的红宝石发饰相互辉映,当真是美得盛气凌人。

    那女修略一抬手,青焰灵狐就乖顺地飘到她身边,停驻在空中。

    那灵狐的毛发如银丝般柔顺,仿佛被星光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霜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三条尾巴——尾尖燃烧着青色的火焰,在夜色间轻盈地一摆,有种令人屏息的神秘与危险。

    三尾的青焰灵狐,攻击力堪比筑基中期的修士。

    其实要培养出这么一只三尾灵狐实属不易,其中耗费的资源足以培养很多与它同阶甚至是杀伤力更强的灵兽。但架不住这位大小姐爱美,加上门主宠溺这个弟子,区区一只三尾灵狐,自然是要让她得偿所愿。

    来人正是灵崖山门主的女儿,常意欢。

    灵崖山中人大多以御兽之法修炼,在仙门中的地位固然不如上三宗,但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归算是入流的门派。

    常意欢皱着眉,瞥了一眼四周,冷冰冰地说道:“梦华师妹呢,怎么没看见她和你一起?”

    灰衣修士——也就是阎固面色一滞,随后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来,挤出两滴泪水哭道:“师姐,是我无用!梦华师妹已经被人强行送出秘境了!还有我与梦华师妹拼了命才寻到的两只炎凰雏鸟也被人抢去……”

    “什么?”常意欢柳眉倒竖,她从小被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大,是个一点就炸的脾性,“你说梦华被人赶出秘境了?”

    “是。他们出手毁掉了梦华师妹身上的信物!”

    “你个废物!”破空之声传来,常意欢一鞭子抽在阎固脸上,打得他脑袋一偏,脸上一片火辣的痛感,“连个梦华师妹都护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阎固跪在原地,心中的怨愤几乎要酿成毒汁,面上却一点都不敢显露出来。

    “是哪个宗门的人做的好事?”

    “我……我也没认出来。只知道他们是两个剑修,颇为年轻,修为也不错。”

    常意欢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化为实质。

    “你给我仔细说一遍。他们到底是怎么从你手上抢走那两只雏鸟的。”

    阎固只说师妹在帮他引开雌鸟的过程中受了伤,而他偷了蛋之后没想到雄鸟也紧跟着回巢了。他们二人不敌炎凰鸟,被那两个路过的修士给捡了漏。

    常意欢笑了起来。

    容光照人,艳丽四射,眼神却极为冰冷。

    “好。那我就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灵崖山的便宜可不是随便能捡的。”

    另一头,入夜之后,荀妙菱和姜羡鱼前进的速度就慢了起来。

    好在荀妙菱手握秘境地图,比起那些在秘境里绕圈打转的修士来说,他们赶路的时间十分富余。

    于是后半夜,他们决定搭建一个临时营地,然后睡一觉。

    荀妙菱去砍树和藤蔓。她跟魏云夷学过简单的编织法诀,把树干和藤蔓上的叶片剥干净之后,就掐诀尝试编出两个吊床来。

    而姜羡鱼则找了几块石头,手脚利落地垒了个营火堆,然后开始生火。

    二人做完一切后,坐在火边面面相觑。

    荀妙菱:“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姜羡鱼:“我也是。”

    荀妙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仰头对着黯淡的星空道:“我饿了。”

    “我带了辟谷丹。”姜羡鱼掏出一瓶丹药。

    “我也有。但是谁吃那玩意儿?”荀妙菱摆摆手,“早知道刚才打点能吃的猎物了。算了,多说无益,越说越饿。我去布置个防御阵法,你困的话就先眯一会儿吧。”

    说着,荀妙菱站起来开始布阵。

    秉持着小心为上的准则,她先在林地最外围布了一个感应阵,然后在林中布一个迷踪阵,最后绕着他们休息的那几棵树布了个防御针。

    把窥天镜外的长老们都给看麻了。

    “过个夜而已,用得着布这么多阵吗?!我看即使是金丹期修士要破她的阵恐怕也得费一番功夫,在阵被破之前他们早就争取到离开的时间了!”

    “不。我觉得他们在秘境里都不忘睡觉这点才是最奇葩的……”青岚宗的一个长老忍不住吐槽道,他用古怪的眼神瞥了眼谢酌,“谢真人,难道贵宗的弟子都如此朴实,似凡人一般保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吗?”

    都是筑基期的修士了,别说五天五夜不睡觉,即使是五天五夜不吃东西也不会怎么样。实际上窥天镜中大多数弟子也都在熬夜摸索秘境中的机缘,实在撑不住的也就找个安全的地方打坐调息个把时辰。像荀妙菱和姜羡鱼这样天黑了老老实实睡觉的才是万里挑一——

    那位长老的视线突然被顿住了。

    因为被他提问的谢酌,谢真人,也正在闭目小憩。

    谢酌人倒是还坐在椅子上,但坐姿懒懒散散的,上半身靠着椅背,一手把扇子撑开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另一手支着侧脸,维护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现在还需要问,为什么荀妙菱在秘境里也保持着入夜睡觉的良好习惯吗?

    当然是她的好师尊以身作则!有什么样的师尊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谢真人。”

    “谢真人!”

    青岚宗的那位长老大声喊了出来。

    “嗯?听见了听见了……”谢酌撑开眼皮,朝着荀妙菱的方向看了眼,“喔,你问她布阵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因为我这徒弟十分勤奋,在我门下的时候天天琢磨着改良阵法,如今已经小有成就,能简化许多常用的阵纹了……我也劝过她,不要着急,修道一事要慢慢来。但这孩子,天生是个急性子……”

    说着说着,谢酌的眼皮又黏上了。

    青岚宗长老:“……”

    谁问你这个了!!

    不过也有识货的长老对谢酌这番话连连点头,看向荀妙菱的眼神大放异彩:“不愧是归藏宗法仪峰一脉的亲传。看她布的那个迷踪阵!一般的迷踪阵只是变幻五行八门,但她这个迷踪阵的破解难度又在这之上,要根据阵法变化的规律找出一条特殊路径,且每个方位阵点只能途径一次,如果踏错一步就又要重新再来……”

    “……”

    好邪门的阵法!

    众人看向荀妙菱的眼神更微妙了。

    本来迷踪阵之类的存在就已经够烦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阵修的心眼子天天在这儿算这算那的。现在倒好,荀妙菱还给出了个加强版,而且她自己还改良了布阵手段大大缩小了布阵所需要的时间,如果有人愿意从她手中购置这种阵法,并且她本人愿意以较为低廉的价格大肆推广的话……

    不知道将来又会有多少年轻弟子,会为了这个阵法掉头发。

    却见窥天镜中,荀妙菱布完阵后正打算马上折返,但她站在原地思虑片刻,居然从储物法器里掏出了一枚流朱果——

    然后放在了迷踪阵的阵眼里。

    “舍不得灵果,套不着灵兽。”荀妙菱喃喃自语道,“饿一天就算了。不能接下来五天都挨饿吧?”

    她的储物法器里不是没有干粮。

    但她更想吃肉。新鲜的、刚烤的肉。

    再配上她随身携带的秘制烧烤料……嘶。真是想想都流口水。

    三清祖师在上,保佑那些纯洁、可爱又有献身精神的灵兽自己跳进她的迷踪阵里吧。她很博爱,什么兔子小鸟山鸡野猪麋鹿,只要是能烤的,她都爱吃!

    流朱果中蕴含的灵气极强,一般的灵兽都视之为大补之物。之前受那两只炎凰鸟的威压,少有灵兽能接近。但如今一个流朱果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林地之中,想必有不少低阶灵兽会闻风而来。

    另一头,常意欢、阎固和几个灵崖山的弟子已经朝着荀妙菱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路搜索过来。

    要找到他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之前,据阎固所说,他与梦华师妹跟两只炎凰鸟搏斗许久,将好几片草丛都烧为赤地。但他们一路搜寻过来,除了阎固自己能偶尔指认几个曾经到过的地方,他们根本就看不出这附近哪里被炎凰鸟给烧过。

    常意欢深吸一口气:“你确定,你真的和雌雄两只炎凰鸟在这附近拼死搏斗过?”

    阎固也是有苦说不出。梦华师妹身上的伤总不能作假吧!前有梦华师妹,后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女剑修,她们跟炎凰鸟打了两场,不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啊!

    此时阎固脸上的疑惑是再真实不过了,绝无半点惺惺作态。但常意欢却因此心生警惕,觉得阎固这人一向不可信。事实真相到底是否如他所说,还要打个问号。

    但梦华师妹身上的信物确实已经被毁。

    常意欢作为这次灵崖山的带队修士,她的罗盘与常人不同,可以额外显示其他同门弟子所在的方向。

    象征梦华师妹的那个金色标记,已经彻底变暗了。

    以阎固的本事和心机,总不至于折了个梦华师妹进去,却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吧?

    常意欢微微皱眉,俯下身,轻点地面。

    她从灵兽袋里唤出一灰一白两只雪貂,它们皮毛顺滑,金色的双眸中透出一股机敏。重点是这两只雪貂是她刻意培养的寻宝貂,也可用于寻人,对周围的灵气颇为敏感。若有异常,它们会第一时间发现。

    两只雪貂刚落地,粉嫩的鼻子轻轻嗅了嗅,随后警觉地向某个方向抬起前肢,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阎固心中一喜:“那两个修士就是沿着这个方向离开的!”

    几个灵崖山弟子在搜索荀妙菱二人的场景很快透过窥天镜,落入众仙门长老眼中。

    某个门派的长老面带疑惑:“灵崖山是怎么回事,就为了两只雏凰,对同为仙盟弟子的道友如此不依不饶么?”

    “细论起来,荀妙菱二人也没做错什么。他们好歹救了之前那蓝衣女修一命。以两只雏凰来换也不算什么。何况,他们还平息了灵兽的怒火,这才是大宗门弟子应有的风范。”

    灵崖山这次派来见证北海秘境的长老简直快看不下去了。他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扣着椅子两侧的扶手,脸一阵红一阵白。

    之前阎固的事……也就算了。败于归藏宗弟子之手也没什么可说的。灵崖山甚至还打算事后把阎固压去荀妙菱二人面前,让他好好道歉谢罪——让上三宗的弟子为他闯出来的祸擦屁股也就罢了,人家好歹救了他的师妹,他跑什么跑!

    还有常意欢。

    这是干什么?啊?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们非要一个个犯到荀妙菱手上,然后被打得哭爹喊娘才算完吗?

    若真是这样,灵崖山的脸都要被丢光不说,风评也要一落千丈了!

    好在,这位长老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只见常意欢等人御剑跟着两只寻宝貂在林中疾驰。两只雪貂扑进一片幽深的丛林之后,只觉它们周身的空间突然扭曲,然后两只雪貂的身影就凭空消失了。

    “停下!”常意欢喊道,“所有人下飞剑。这里有人布阵!”

    几人从剑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探索。同时,常意欢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她手上的罗盘指针正在疯狂旋转,灵光也似有似无,似乎她再往前踏两步就要彻底失去效用了。

    常意欢收起罗盘,脸色不善地质问身后的阎固:“你确定那两个人都是剑修?”

    阎固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他还真……不确定。

    他看见了出手的只有荀妙菱。至于另一个白衣剑修,也只是看他在御剑时身法灵巧、格外娴熟,因此推断应当是个剑修。

    阎固谨慎地把猜测都说了,描补道:“或许那少女是剑修,白衣青年是阵修。”

    窥天镜外的长老们:“……”

    猜的好,下次别猜了。

    “我最后信你一次。”常意欢额头上的青筋都快鼓出来了。

    阎固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反正对方只是两个筑基期修士而已。而常师姐的实力他是了解的。常意欢虽然只是筑基二重境的修士,但架不住她是灵崖山门主的老来女。门主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外面受欺负或是出什么意外,所以耗费心血让她契约了许多灵兽。

    一只灵兽的战斗力就算一般,那一群灵兽呢?熬也能熬死对方。

    何况,其中还有一只是灵崖山镇派级别的灵兽。

    ——虽然那灵兽是门主想尽办法压制了境界,才让常意欢顺利契约的,但只要有那镇派灵兽相护,即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伤不了常意欢几分。

    这头,常意欢已经开始着手解阵。

    解了没多久,脑子就开始隐隐作痛。

    她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掏自己的灵兽袋:靠御兽修行的人么,碰见什么都可以用灵兽来解决。

    常意欢一口气又放出了一只寻宝鼠、一只钻地兔、一只云影鸽。

    ……然后,一个时辰过去了。

    阵也没破。

    一只灵兽也没回来。

    常意欢狠狠破防。

    另一边,荀妙菱陷入了烦恼之中。

    因为她之前布下的感应阵,她早就知道有好几个人到了她休息的林地附近。

    但她没想到,等了半天,没有人进来,倒是灵兽一只接一只的往里撞。

    逮到两只雪貂的时候,她惊喜。

    逮到一只钻地兔的时候,她疑惑。

    逮到一只云影鸽的时候,她麻木。

    ……不是,怎么回事啊,这人家里是开动物园的吗,一个人契约这么多只相同用途的灵兽?

    荀妙菱无奈,只能用藤蔓给编了个笼子,把它们都给关里面了。

    姜羡鱼淡然的视线在那几只灵兽上流连。

    他思考片刻,道:“它们看起来都颇为肥美。”

    荀妙菱摆手:“都是有主的,不能随便吃啊。”这点底线她还是有的。

    热闹了一晚上。觉也没睡好。吃饭的食材也没逮到。

    荀妙菱深深叹息。

    天光熹微之时,她抬手撤了所有的阵法。

    在迷踪阵外枯守一夜的常意欢精神十分萎靡。但在看见迷踪阵自动消失的瞬间,她还是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准备扛起面前的这一场硬仗。

    就算她不会解阵法,导致在对方面前落了下风……但她也不能太让人看扁了不是吗?灵崖山还是要脸的!

    远远的,常意欢看着对方提着一个藤条编的笼子过来了。不出所料里面装的都是她的灵兽。不过既然她的灵兽还活着,可见对方还是心存顾忌,不想与她这个众多灵兽的契约者结仇——

    直到,她看清了提着笼子的人究竟是谁。

    “……荀妙菱?!”

    常意欢的声音微微颤抖。

    老天奶啊。怎么会是她?

    第27章

    常意欢是见过荀妙菱的——就在不久之前,在她与青岚宗的姚相顾切磋之时,凌霄台上的窥天镜将二人比斗的过程展现给了许多人看。

    当时,在流云榭内坐着的是仙门百家的代表长老与核心弟子。

    青岚宗虽然家大业大,为所有来参与秘境历练的弟子都准备了一场宴席来招待,但流云榭毕竟空间有限,他们还启动了许多别的建筑来待客。

    而常意欢作为灵崖山门主之女,自然是跟长老一起被邀请至流云榭入座宴饮的。

    而阎固等人,因为不是灵崖山的核心弟子,没有去成流云榭,自然也没有见证那场人榜第一、第二筑基的比斗。

    他只知道,归藏宗的荀妙菱刚刚升入筑基境就被排为人榜第一,青岚宗的弟子不服,向之发起挑战,却也输得彻底。

    荀妙菱的天才之名响彻仙门百家。

    但这和阎固这种小人物有什么关系?

    上三宗的天才海了去了,每隔几年就要出个天才或者怪胎。

    但正因这些事情离阎固过于遥远,导致他连关注的兴趣都没有。

    他对所谓的“人榜第一筑基”没有太多嫉妒之心,但也升不起任何的向往之情。他只是在这庸碌尘世中挣扎的一只蚂蚁,关心的是如何争取更多的修行资源、如何把机缘带来的收益最大化。

    他进入秘境之后,阴差阳错之下,叫他在第一天就遇到了一对炎凰鸟夫妻,更巧的是它们的蛋还并未孵化。

    若能与一只雏凰结契,那将给他的修行带来莫大的助力。

    原本他是只想带走一只雏凰的,但这次还有一向仰慕他的梦华师妹同行。当时的阎固心想,这样也好,就由师妹去引开成鸟的注意,他伺机把蛋偷走,事成之后大不了他与师妹一人一只雏凰鸟,也算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但至少他承担的风险大大降低了。

    ……没想到最后不仅折了梦华师妹,连他自己,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而他的师姐常意欢虽然性格暴躁,但也好面子、护短,加上她与梦华师妹一向关系亲密,借她之手惩戒那两个剑修本是十拿九稳的——

    “……荀妙菱?!”

    常意欢用仿佛见了鬼般的神色看着面前那个提着笼子的少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同时,阎固脸部的肌肉一阵紧绷,似乎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僵硬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用发颤的语气问道:“师、师姐,你叫她什么?”

    “她是归藏宗的荀妙菱!”常意欢深吸一口气,猛然扭头盯着他,眼中的冷漠令阎固暗自心惊,“你说荀妙菱抢走了你的两只雏凰?”

    阎固的牙关已经开始打冷颤。但事已至此,他只能一口咬定:“是。”

    他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荀妙菱与她身边的那个白衣青年是强行从他怀里带走了那两只雏凰!

    “荒谬!”常意欢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鞭子,似乎很想再往阎固身上来几下,但顾及有外人在场,硬生生忍住了,“就凭你那点修为,也配与荀妙菱抢?”

    阎固微微瞪大眼,居然微微愣住,几秒后才回过味儿来,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

    “就算……就算她是归藏宗的亲传弟子,那也不能随意欺压其他门派的修士吧!”

    常意欢烦躁地道:“她仅仅是归藏宗亲传这么简单吗?那是我们修真界的第一筑基!你,我,我们灵崖山这次来参加历练的弟子全都绑一块儿吧,可能还不够人家打的!”

    说着,荀妙菱已经提着笼子走近了。她笑眯眯的,像是个用玉雕成的人,眉目里有种不沾尘世的清澈与纯净,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恃强凌弱、目中无人的性格。

    但修仙界的人,光看外表哪个不是仙气飘飘、气度非凡?大家都善于伪装。

    常意欢勾起一个尴尬的笑容,礼节性地作揖道:“荀道友。抱歉,昨晚我探查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迷踪阵法,一时好奇,送出了不少灵兽去探查,看来是打扰荀道友了。”绝口不提她是带着人打上门来算账的事。

    荀妙菱恍然般地点点头,也没说信还是不信,视线在灵崖山的几个弟子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不出所料地停留在了阎固身上:“这位道友,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啊,我记起你了——那时你抛下那受伤的女修,头也不回地御剑走了。当时,我和我姜师兄还纳闷,你是不是正在遭什么人追杀,逃的那么快呢。”

    几人间的氛围有一瞬间的凝滞。

    阎固头皮发麻。

    他后退一步,下意识瞥向常意欢。

    果然,他常师姐已经是满脸的阴沉之色,似乎恨不得将他抽筋剥骨。

    “这、都、是、误、会。”常意欢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我师弟呢,对我那梦华师妹最是痴心。当时他恐怕是吓坏了,才导致的言行失据、慌不择路,但他的目的,应当是为了跑来向我求助,让我救救师妹……阎固,你就说是不是?”

    “是、是。”阎固忙道,“我对梦华师妹痴心一片——”

    下一秒,只见常意欢皓腕上的赤色珊瑚镯子一动,化为一只鳞片细密的赤红小蛇,轻嘶着吐出蛇信,眨眼就窜入了阎固后颈的衣物之中。

    “啊!师、师姐!师姐饶命!”

    “阎固,你对梦华如此痴情,那想必是伤在她身,痛在你心。既然如此,我就尽师姐的职责帮你痛上一痛,也算是满足了你的夙愿!”

    “呃,我的心好痛……啊!”

    阎固脸色煞白,在地上不住翻滚着。灵蛇的毒素很快发作,他的双唇逐渐透出暗沉的青黑色。

    他惊恐地在自己的衣襟中不断搔抓着,但那条赤红小蛇却已经不慌不忙地爬了出来。常意欢微微俯下身,小蛇乖顺地爬回她的掌间,在手腕处盘好,光芒一闪,又化为了原本的镯子。

    阎固跪倒在地,伸出双手去抓常意欢的裙角:“我错了,我错了!师姐饶命,饶命啊师姐——我虽欺骗了您,但我罪不至死啊!”

    常意欢笑道:“现在是不是体会到心痛的感觉了?”说着,她一脚把他踢开,居高临下道,“你现在就自己毁去腰上的信物,回船上找长老要解药。这毒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但会让你气血瘀滞,灵穴受阻,再也无法使用灵力。你继续挣扎也是无用的。”

    “至于你的‘痴心’么,等我们所有人回了灵崖山,再做处置吧。”

    常意欢在灵崖山弟子中的威严毋庸置疑。

    她这一番决定,没有任何灵崖山弟子跳出来为阎固鸣不平,他们甚至脸色都没怎么变化。

    阎固迟疑了一会儿,眼看局势已经无可转圜,他低下头,强压下眼中的怨愤,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金螺,重重碾碎。

    下一秒,他的身影瞬间化为流光消失在原地。

    处置完阎固,常意欢狠狠松一口气。她略带愧疚地转过头,对荀妙菱说道:“荀道友,今日是我收门内弟子蒙蔽,险些被他利用和你们对上,还望你不要介怀。”

    “哪里。”

    荀妙菱也不管常意欢到底是因为归藏宗的势力低头,还是真的相信她的为人,但至少对方已经主动解决了阎固这个麻烦。

    她把手里的藤笼递过去:“这些灵兽都是道友你的吧?长得挺可爱的。”

    常意欢接过那个笼子,刚想谢谢荀妙菱的夸赞——毕竟她也是这么觉得的,长相不堪的灵兽很少能得到她的青睐。但下一秒,她就听懂了那些泪眼朦胧的灵兽心中所想:

    主人!这两个人好可怕!

    我们差点被吃了呜呜呜呜!

    “……”常意欢沉默。

    她不禁开始思考荀妙菱口中的“可爱”是不是有另外一重意思。即看着很好吃。

    常意欢和荀妙菱道了声别,随后带着自己的灵兽头也不回地跑了——那背影好像透着一种莫名的慌张。

    临走前,她还给荀妙菱和姜羡鱼一人留下了三根引兽香。据说这是以他们灵崖山的独门秘法所制的香,只要点燃,就能做引兽之用。无论是把要捉的灵兽诱出来,还是探索巢穴时需要调虎离山,都非常好用。

    荀妙菱打量着那三根绿色的细香,半信半疑,将之收入了储物法器里。

    她和姜羡鱼继续御剑赶路,慢慢靠近秘境更深处的地带。

    慢慢的,脚下触目可及的土地变得更加湿软,树林间也出现了密集的水洼。明明是白日,周遭的光线却更加昏暗,树木变得更加张牙舞爪,枝干上缠绕着的藤蔓和苔藓也如一片片绿锈般布满了。

    水洼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灰暗的天色和斑驳的树影。视线内漂浮着一层薄雾,那雾是一种潮湿而略带腥味的气息。

    “这里灵气充裕,树木长势极盛。但倒没几只灵兽的踪影。”荀妙菱环顾四周道。

    按理说,越接近秘境的核心,遇上的灵兽就越是强大、危险,越要谨慎小心。

    但这里却太安静了。

    他们御剑而过,在深绿色的水面上投下两片阴影。

    突然,水面泛起一阵涟漪。

    噗通!

    一只体型巨大的鳄鱼从水中跃出,张开血盆大口,直直咬向荀妙菱的衣角。

    一道灼目的光芒闪过。荀妙菱一张符甩出去,雷光在鳄鱼嘴中陡然炸开。一阵黑烟过后,它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转身潜入水中逃走了。

    接着又是第二只,第三只。

    荀妙菱不断往外甩着符咒,姜羡鱼则分化出剑气补刀。

    繁密的树冠如乌云般盖在头顶,而他们御剑和水面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姜羡鱼的“齐物我”昨天才刚发动过一次,冷却时间还没过去。他沉思一秒,回头道:“你手上的符还有多少?”

    荀妙菱手上最后一张火球符纸丢完了,灵光一闪,出现了一沓足有半掌厚的火球符:“符咒管够。你要丢几个玩玩吗?也能省点灵力。”

    姜羡鱼低头看了眼那些符纸:“在这种地方还是别用火符了。”

    荀妙菱画的火符他是知道的,一不小心就会炸成一片火海。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啊。

    “事已至此,那就只能来硬的喽。”荀妙菱一挥手,灵剑飞至她手中,她驾驭着灵气使自己短暂浮空,汇聚灵力于剑身,息心剑上溢出点点星尘般的莹光,似乎在为主人的战意而轻颤——

    荀妙菱挥剑向前中斩去。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从剑尖迸发而出,如同一道弧月斜着划破天际。剑气所过之处,空气爆发出尖锐的呼啸,周围的树木被巨大的风力所吹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树冠在剑气的冲击下整整齐齐地断裂,无数枝干混合着绿叶和碎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坠落,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再抬眼看去,视线已经宽敞多了,他们御剑也能升到更高的地方了。

    因为荀妙菱一剑把头顶那些碍事的枝冠全给削了。

    姜羡鱼:“……”

    虽然动静大了些,但很好的解决了问题。

    窥天镜外的长老们看见这一幕,纷纷无语。

    有个长老叹息:“她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这儿啊。”

    许多实力不太行的修士,或者是不想惹事的修士,在秘境里活动的时候多少有些偷偷摸摸的。毕竟谁都说不准他们会不会遇见什么打劫的团体,或者是因为觊觎宝贝而下手争抢的人。

    再不济,也就是平平常常地参加历练,看见人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不像荀妙菱,她一剑至少声震周围五里,这下大伙儿都知道这儿有人了。

    但她的高调偏偏是刻意理解的——因为她的实力就是底气。别说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筑基后境的姜羡鱼寸步不离地给她“护法”,可以说荀妙菱是所有人最不想挑战的修士之一。

    但荀妙菱闹出的动静还是得到反馈了的。他们刚御剑飞出没多远,忽然听到一声焦急的喊声:

    “——救命,有人吗!救命啊!”

    呼救声断断续续,似乎来自不远处。但被越来越浓的雾气模糊化,很难把握距离。

    荀妙菱和姜羡鱼对视了一眼,双双御剑冲进雾气深处。

    远远的,他们勉强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在水中挣扎。凑近了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女修,大半个身子已经陷入了沼泽里,泥浆几乎要没到她的胸口。

    “两位道友……救救我!”对方发髻散开,乌发如云覆在身后,颊上沾的泥点更显她的肌肤白皙无瑕,“我、我在追击一只灵兽的时候不慎落入沼泽中,连储物法器也丢了,若不是遇上你们,恐怕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困死倒也不至于。

    只是被强制禁锢几天罢了。等时间到了自然会被秘境的传送机制送走。

    其实,据说秘境中有不少和这类似的禁锢陷阱。但不想浪费时间的直接敲碎手上的信物、传送走也就罢了。

    而这位女修就倒霉了些……以她这个姿势,就算想去拿腰间的信物都做不到。

    对方似乎还怕荀妙菱不肯救她,急急道:“两位道友,我是青岚宗落霞峰的亲传弟子应山晴,我的宗门身份牌就掉在岸边,你们可自行查看。我以上三宗亲传弟子的身份保证,若你们能救我,出秘境后我愿给你们一人五百灵石!”

    荀妙菱安慰道:“别怕,我来救你。”

    “真的吗?太好了!”女修眼底的狂喜一闪而过,“对。只要你们能过来拉我一把……”

    接着,却见荀妙菱在四周环顾一圈,使唤飞剑削来一条结实的藤蔓,掐诀编成一个套索,然后抛向那女修,像是套娃娃似的把她捆住了。

    被捆的女修:“……”

    荀妙菱甚至不必亲自出手,而是把藤蔓缠在息心的剑柄上,吹了个口哨:“来,三、二、一,拉!”

    息心剑上的灵光一顿乱颤,似乎很不满意让它干这种牛马定位的粗活。但它还是配合着荀妙菱的口号,卯足了劲了往外飞。

    眼看那条藤蔓被越绷越紧,那女修沾满泥泞的前胸似乎也从泥泞中被拔出一截来——

    但下一刻,“啪”的一声,藤蔓被崩断了。

    女修重重咳嗽两声,神色愈加苍白。

    荀妙菱看着那条藤蔓的断面,若有所思地瞧向那女修,面露难色。

    她悄悄跟姜羡鱼道:“她到底有多重啊?怎么连飞剑都拉不动的。”

    姜羡鱼瞥了那女修一眼。道:“人不可貌相。”

    那厢女修已经在凄婉地哀求:“两位道友,求你们御剑来拉我一把吧。再这么折腾下去我会沉得更深的。”

    的确,沼泽嘛,就是越挣扎越深。

    但荀妙菱偏偏犟上了。她喊来姜羡鱼用飞剑陪她一起拉,而且还削了三条藤蔓编成麻花做了个加固版绳套,再次往那女修身上一套,道:“别怕,大力出奇迹,这次一定行!”

    女修的眼角一阵抽搐。

    奇葩的是,一柄飞剑带不出她,连两柄飞剑一起还是不行。这回藤蔓倒是没断,但却在空中维持着僵持之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方在拔河呢。

    “道友……救……咳……”

    突然,沼泽中咕咚咕咚冒出几个泡泡,那女修下陷的位置更深了一些,眼看就要没过她的脸。

    荀妙菱叹息一声:“这下是不是不救不行了?”

    她和姜羡鱼召来飞剑,飞向沼泽中心,向那女修伸出手。

    女修苍白的面上一喜,也忍不住向前方伸出手去——

    突然,无数根粗壮的深绿色树从女修身后破土而出,如同一条条灵活的蛇,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湿滑的触感,向荀妙菱袭来。

    树藤的速度极快,几乎在瞬间就缠住了她的双腿,剩下的沿着她的身躯不断向上攀爬着,如一张劈天盖地的绿网,贪婪地向二人咬来!

    那困在泥泞中的女修睁大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她湿长的黑发在瞬间化为一缕缕苍翠的绿藤,雪白的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阵涌动。随后无数细密的绿色细藤从破皮而出,女修几乎在顷刻间就不复人形,而是成了一团上半身类人的、被树藤团团缠绕着的妖物——

    “新鲜的血肉。好香,真的太香了……”

    窥天镜外,很快有长老飞速认出了这妖物的真身:

    “是木魅!”

    “看它的根系如此之广,恐怕修为不止百年……”

    “千年木魅?那可是匹敌金丹中期的怪物啊!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察觉呢?”

    “或许这木魅的没有千年。”某长老皱眉道,“但它吞吃了足够多的修士……”

    以修士血肉为滋养,修为自然突飞猛进!

    另一头,木魅惊奇地发现,它这回吃到了两个特别的修士。

    即使身上被缠上了无数的藤蔓,但荀妙菱和姜羡鱼脸上也没有多少惊慌之色。

    姜羡鱼:“玩够了吧?”

    荀妙菱:“这也没得玩了啊。”

    姜羡鱼叹息一声:“你的那叠火球符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

    其实他们从踏入沼泽地开始,就已经感到了一股不对劲。

    这附近盘踞着一只大妖。

    而且一路走来,他们明明没有遇到什么灵兽,却在中途突然遇见了一群食人的鳄鱼。鳄鱼对人肉的渴望不能作假,但他们打了那么多只鳄鱼,却不见鳄鱼的血染红溪流的水,可见那些鳄鱼都是“假货”而已。

    是这木魅有变化之能,操纵着树藤变化成鳄鱼,逼他们往这个方向走,引他们入沼泽的核心区域而已。

    乍一见到这被困的女修,他们就直觉这是个陷阱。

    果然如此。

    只见荀妙菱略一挑眉,从储物法器中取出符咒,潇洒地荀妙菱抛向四周——

    符咒在空中燃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瞬间在水面上燃起熊熊烈焰,几乎将半片天幕都烧成红色。

    火焰瞬间将眼前的木魅包围。木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触及火焰的藤条在高温的烧灼下瞬间枯萎成灰。

    荀妙菱和姜羡鱼得了自由,御剑上天。

    木魅:“别想逃!”

    它的咆哮让泥沼激起巨大的波澜,声音几乎震动了整片树林。

    无数绿色的藤蔓交缠,几乎编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二人罩去。

    第28章

    树藤蛇群游弋,汹涌的绿意缠绕而来。

    荀妙菱一边御剑后退,一边望着四周的地形,迅速选好了反击的手段。她掌心流光一闪,出现了一枚小巧的玉符,这是她从前精心炼制的离火阵符。她一道灵气注入玉符之中,口中念动咒语,玉符顿时升至空中,随即发出耀眼的光芒。

    一个巨大的法阵瞬间在空中张开。

    以灵符为中心,一道道繁复而井然有序的阵纹在刹那间铺展开来,随后灵气一点点灌注其中,整个法阵开始酝酿深红色的灵光,一股股热浪涌向四面八方,几乎连周围的空气也开始扭曲——

    木魅本能地觉察到了什么危险,脸上已经不成型的五官扭曲成了一个暴怒的神情。

    它抬起双臂,原本分散的树藤瞬间结成了巨大的两股,似蟒蛇般张口向空中的荀妙菱扑绞而来。

    只见姜羡鱼飞身掠出,速度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剑光如针,凛冽的寒芒在空中一刺而过,随后寒光大盛,一剑斩断两条“巨蟒”头颅。

    与此同时,阵法的预热终于完毕,荀妙菱高高抬起手,身后的黑发被热浪吹的四处飘散,平静的眉眼睥睨着木魅,使后者居然下意识心生惧意。

    不可能的!这个秘境来的都是些筑基修士!几百年了,它已经吞吃了那么多的修士血肉,也吃过几个来自大宗门的“仙门翘楚”,实力早已今非昔比,怎么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五行轮转,阴阳无极。坤蕴离火,焚灭邪精。去!”

    下一刻,随着荀妙菱的法诀一引,赤红的光芒开始蔓延。

    沼泽之上仿佛陡然出现了一轮红日,蕴含着灵气的火焰燃烧得异常猛烈。

    木魅的绿藤刚一触及法阵就迅速地干瘪、焦化。火光迅速地侵掠着大片的绿藤,且一发不可收拾。

    木魅被炽热的高温逼得无处可逃,慌张地缩回根须,火势却依旧丝毫不减,甚至“轰”地一声凶神恶煞地往前扑去,将木魅浑身上下烧出噼啪的声响。

    “啊啊啊啊!”

    沼泽中响起一阵非人的、凄厉的哀嚎声。

    木魅的身躯在火中焦裂,四处狂舞的绿藤迅速凋谢、蜷缩,直至化为一截灰烬,风一吹零星地飘出几丝忽明忽暗的火星。

    此时,北海秘境外,大船之上。

    各门派的长老们看见木魅身死的一幕,悄悄松了口气。

    好在这只木魅运气实在是差,遇见了荀妙菱这杀神。若它遇见的是其他门派的筑基修士,恐怕还真要被其得逞几次。

    装作被困在沼泽中的修士向路人求援,这一套虽然过时,但仙门百家中有不少天赋优异的弟子,即使修到筑基了也不过是青年之龄。涉世未深,经验不足,很容易着道。

    但还有不少长老仍紧绷着面色。

    ……木魅这种妖怪,最是难除。因为它的根系可以埋伏千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很难说它是被真的杀死了。

    就在此时,他们看见空中的荀妙菱轻轻啧了一声,微微皱眉道:

    “这法阵好用是好用,威力也足够……可惜前摇太长了。”

    说着,她再次垂眸,念动法诀。

    长老们骇然一惊,这才发现她身后的法阵并未散去,反而随着第一次离火阵的启动,阵盘变得越来越亮了,之前较为晦暗的一些符文也如繁星般逐渐显露出真面目——

    天雷灭妖阵!

    竟然是二重阵!

    “难怪,以她绘制法阵的水平,之前启动阵法所耗的时间如此之长……”一个长老仰天大笑,重重拍了拍扶手,“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这魅妖留下一丝一毫的生机!”

    天雷灭妖阵,阵法启动之时会降下数只雷龙,形成一片力量狂暴的电场。

    只见荀妙菱背后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闪烁着电光的青雷游走在法阵之中。

    在刹那间,天地突然安静了下来。

    九只身体细长、状若银龙的雷柱从天而降,电光四射,雷声轰鸣,将整个阴暗的沼泽照的仿若白昼一般。

    “天雷灭妖阵能能够震慑妖物的心神,还能强制令其陷入麻痹,使其无法移动。筑基境界之内,这几乎是杀伤力最强的诛妖灵阵了。”

    果然,又是数道雷光落下,青雷之力几乎游走在沼泽的每一个角落,水面上也不断闪烁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电光。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凄厉哀叫——荀妙菱扭头望去,发现浓烈的黑烟自水面升腾而起,又迅速散去。

    环绕着沼泽地的那些参天树木开始无声地枯萎。

    树叶由绿转黄,再转为枯叶,纷纷从枝头飘落,如同一场无声的雨。树皮干裂、萎缩,原本绿意盎然的森林,转瞬间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坟墓。

    这下木魅才算是死透了。

    而木魅的根系笼罩范围之大,也超过荀妙菱和姜羡鱼的想象。

    咕噜咕噜。

    水面开始翻腾气泡。

    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浮了上来。

    荀妙菱低头一看,毛骨悚然——

    那是一具白骨。

    白骨整整齐齐的,身上几乎没有什么残缺之处,只是每一寸血肉都被刮干净了,透着一股森然的荒凉感。

    这白骨头上还有些许的黑发缠绕着,其中插有个金灿灿的珠花首饰。

    荀妙菱看那首饰有些眼熟。

    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木魅在水中幻化成人的时候,头上就戴着个一模一样的。

    ……所以,这该才是真正的“青岚宗落霞峰亲传弟子,应山晴”?

    在一片沉寂之中,青岚宗的长老收起玉简,表情漠然地叹息一声,眼中暗含痛惜之色:“我已经与落霞峰的人求证过,一百年前,确实有个筑基二重境的女弟子,名为应山晴,在参与北海秘境的历练之后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秘境之中折损些弟子是常事。

    北海秘境是开放给筑基期弟子的秘境,等级不算高,其中的灵兽妖怪修为基本不超过金丹,弟子们即使遇险也大多能逃走。

    但这不意味着筑基期的秘境就不会死人。

    而且,每年死的人中有一半是修为偏高的精英弟子。

    所有弟子的初始传送点都在秘境外围。一个修士若是能力平平,那他大概率只敢,或者只能在外围打转,无法深入秘境的核心区域。

    反倒是那些艺高人胆大的弟子们,为了在核心区域中探寻珍贵的宝物,往往可能在途中丢掉性命。

    这个木魅所在的地方,已经接近于秘境的核心区域了。若它这几百年来用的都是同一招,那死在这个陷阱之下的,恐怕很多还是好心来救助他人的修士。

    没过几秒,水底又有了动静。

    浮现出了第二具白骨,然后是第三具、第四具……越是历史久远的人骨颜色更黑、被腐蚀的也更厉害,甚至残缺的更厉害、死相也更凄惨。

    可以看出这个木魅杀人的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的。

    从非得把猎物折腾的半死不活,到能留下完整无伤的骸骨。

    荀妙菱数了一下,林林总总共有十三具尸骨。

    荀妙菱有些疑惑:“木魅吃人还吐骨头的?”

    姜羡鱼沉默了,似乎斟酌片刻,才开口道:“这些可能是它的收藏品。”

    荀妙菱:“……”

    看来刚才的天雷灭妖阵还是劈轻了。

    她叹息一声,和姜羡鱼一起草草将尸骨打捞收拾一番,念诵起了往生咒:“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一遍往生咒念完,那些尸骨上似有灵光飞散,随后十几具尸骨齐齐全部化为了灰烬。

    “走吧。”荀妙菱道,“我们继续往前走。”

    其实她这次来秘境,除了修复息心剑的月寒晶之外,并没有特别想要的宝物。可惜的是地图上并没有标注月寒晶所在的地点,这可能意味着这么多代弟子进秘境历练,没有人碰见过月寒晶。

    但荀妙菱肯定还是要搜索一番的。

    之后,她和姜羡鱼又探查了几个月寒晶可能出现的地点,虽然也收获颇丰,但是连月寒晶的影子都没瞧见。

    很快,北海秘境之行已经到了第三天。

    天上开始下雨了。

    他们已经走出了深林,来到一片平原,但周围还是有大片水域。天幕已经变成了一种较为鲜艳的灰蓝,繁星漫天,远远望去像是一层缀满了水晶的绸缎覆盖在了天穹上。

    对这个秘境而言,已经算是瑰丽的景色。

    “我们快靠近秘境核心区域了。”

    荀妙菱和姜羡鱼靠在一起,头上顶着片巨大的蕉叶,雨滴淅淅沥沥打在蕉叶上,有些冷,但有种别样的宁静。

    荀妙菱展开地图,手指在地图上轻巧地一挪:“接下来,我打算去这里。”

    姜羡鱼一看,那三个字写的是“月亮湾”。

    “若要找到月寒晶,那必然是在月光能照耀到的地方。”荀妙菱探出头去往天上一瞧,“但我们这一路走来,一次月亮也没看见。秘境这么大,也无从找起,干脆从名字最显眼的地点入手吧。”

    但,如果这个明明叫做“月亮湾”的地方却没有月亮的话……那她真的要闹了!

    姜羡鱼的语气很轻巧:“行,那我们就往那里走。”

    荀妙菱沉吟片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临出发前楼暮云对她的嘱咐,于是说道:“……姜师兄,是我非要找月寒晶不可。你大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必陪我冒险的。”

    姜羡鱼居然略微一愣。

    他一贯清冷的眉眼,在此刻居然流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稚拙:“你——”

    荀妙菱:“什么?”

    姜羡鱼停顿了片刻,才慢慢道:“你还是第一次在私下里叫我师兄。”

    她以前都是直呼他名字的。只有在外人面前,荀妙菱出于尊重,才会称呼他一声“姜师兄”。因为修仙之人虽然看破红尘,但也免不了师门礼法的拘束。如果荀妙菱在外人面前都直呼姜羡鱼的名字,那就是让姜羡鱼面子上过不去。

    荀妙菱莫名一噎,有些不懂姜羡鱼到底在想些什么:“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还是别叫我师兄了。”姜羡鱼微微侧过脸,抬手拒绝,“我觉得你下一句就要说些我不爱听的。”

    “那行吧,姜羡鱼,我就直说了,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走。倒也不是为别的,但我听人说在北海秘境中追寻月亮可能会遭遇危险。如果这个情报是真的,我可不想连你一起搭进去。”荀妙菱抬手捡起一根小树枝,在脚边的泥地上胡乱画着,“我们到目前为止的收益就按照你说的,五五分账,分完了我们就暂时分开吧。”

    姜羡鱼没有说话。

    荀妙菱知道他这是不同意的意思。

    但为了修复息心剑,她必须找到月寒晶。连她师叔都说月寒晶十分稀有,只在北海秘境中或有机会取得。

    “唉,直接跟你说吧。”荀妙菱把之前从楼暮云那里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坦言道,“楼师妹说这秘境中可能有个叫昆仑镜的东西,大概它的存在就与月亮有关。但我个人觉得,比起虚无缥缈的神器之说,倒是其中蕴含的风险更大。”

    神器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染指的?

    为了神器,稀里糊涂丢了命的才是多数。

    反正,只要她能顺利找到月寒晶,如果她中途还碰见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肯定是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姜羡鱼闻言略一蹙眉:“昆仑镜……”

    荀妙菱:“你也听说过?”

    “藏书阁中的典籍提到过,说那是月神昔日铸造的法器,得此镜者可识万物真容。”姜羡鱼说道,“你知道的,关于上古时期的诸神,藏书阁留下的记载不多,有的也是七零八落。许多典籍在提及神器的时候也是讳莫如深,那些信息简直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一般,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

    如今的天庭坐镇的是仙,不是神。

    诸神早已陨落。

    据说天上的众多仙家是在诸神陨落前被点化、接引上天的,他们接替、分割了昔日神明的职责,在天上设立了百官,而天帝则作为仙界的首领约束他们各司其职。

    而昔日神明手中的诸多神器,大部分都随着神明时代的结束而损毁,有一部分与神职绑定的,被天庭所继承;而如昆仑镜这般虽然神奇但是鸡肋的神器,则往往都下落不明。

    荀妙菱听完后,调侃道:“那这天庭还挺实用主义至上的。有用的神器就留,没用的神器就不管了呗。”

    但神器就算再没落,也不是什么凡人都可以拿来随意取用的。

    荀妙菱还想针对自己一个人去月亮湾这件事跟姜羡鱼拉扯一下。谁知,这时天上突然传来了一道嘹亮的、悠远的声音——

    居然是鲸鸣。

    灰蓝色的天幕中,有巨大的虚影在缓缓游动。即使相隔甚远,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鲸鱼的轮廓。它摆动着尾鳍悠然前行,身周星尘闪烁,整条鱼也是透明的,体内仿佛流淌着珍珠色的光流。

    给人一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感受。

    鲸鸣一阵响过一阵,与星辰共游的壮丽场景,只要是此刻站在天空之下、没有打瞌睡的人想必都看见了。

    那巨鲸游弋很久,向着某个方向缓缓落下——荀妙菱比照着地图一看,居然是月亮湾!

    “……这下你不用拦着我陪你去了吧。”姜羡鱼扭头,平静地说道,“等你到了那儿,月亮湾恐怕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人山人海说不上。真正能闯入核心区域的筑基弟子不多,再加上大部分人与荀妙菱一般,进入北海秘境的目的非常清晰,他们所求的东西不一定在月亮湾这个方向。如此林林总总算下来,月亮湾那边最多聚集几十个修士还算多的。

    ……但也绝对不算少了。

    荀妙菱还能说什么?两人觉也不睡了,即刻御剑朝着月亮湾的方向赶去。

    紧赶慢赶,他们在巨鲸消失后不久赶到了月亮湾。

    月亮湾在一片山崖之下,星光如银纱般轻轻洒落,将海水表面染成一片幽蓝,波光潋滟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为水面平增添一抹幽静渺远的色彩。

    除了月亮湾的精致颇为动人之外,其他情况也不出他们所料。远观看去,海湾边已经有几个御剑的修士在四处活动了。

    大家都是来此地寻找机缘的。

    “——阿菱!姜师弟!”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荀妙菱回头一看,居然是魏云夷,她娇美的脸庞上透着笑意,眼角眉梢还有几分隐隐的兴奋。

    “你们也来了?也是被那声鲸鸣吸引来的吗?”

    在秘境中见到熟人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何况他们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局面,身边有可信的同门更是多了几分底气。

    荀妙菱刚想点点头,就见魏云夷身后一道红色的剑光闪过,一个黑袍青年也跟了上来。

    看清荀妙菱和姜羡鱼也在,对方俊朗的面容上略微露出一丝隐晦的尴尬。

    来人正是林尧。

    “姜师兄,荀师姐……真巧啊。”

    林尧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

    “欸。你们还不知道吧,月亮湾有机缘这个线索还是林尧发现的。”魏云夷笑着拍了拍林尧的肩膀,仿佛察觉不到对方的笑容在她的热情夸赞中愈发地僵硬,“之前我们去一个地宫解密的时候恰巧碰上了林尧。他的脑子是真好使,没花多少功夫就破解了谜题,否则我和另外几个道友现在都还在地宫里关着呢。林尧破解谜题后,在一副墙上的月神图里找到了线索,激活那画像,画中的鲸鱼就活过来了……之后就是大家都看见的那副景象了。”

    林尧轻轻咳嗽一声,耳廓却在一声声赞扬中微微发红:“师姐谬赞了。”

    ……其实他能解开那些谜题,运气加成是很重要的原因。

    比如地宫下的许多符文和阵法,他明明这辈子都没见过,却莫名有一种熟悉感,仿佛他天生就知道地宫中哪处危险、该怎么去解决。

    不过这系统也是够坑人的。让他去找昆仑镜,给的线索居然是地宫的方向……

    直接告诉他昆仑镜就在月亮湾有这么难吗?他手里有地图,自己就能过来了,根本不需要去解密啊!

    这下可好,明明是他解开的谜题,和机缘有关的线索却让整个秘境里的人都看见了!

    第29章

    夜色无垠,水浪轻拍着岸边,波光粼粼,似在唱着温柔的低语。

    一群修士在月亮湾边搜索机缘,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人御剑在山崖下的石窟里窜跑窜去、寻找机关的。

    也有人在水湾的沙滩上对着几块可疑的石头排列组合、试图激发什么异象的。

    有放出寻宝灵兽、拿着寻宝罗盘在四处打转的。

    最离谱的是御剑飞在清滟的水面上,大声吟诵赞美月亮的诗词歌赋,试图打动月亮让它升起的。

    “……”荀妙菱看着这一群忙上忙下的修士,突然反应过来,月亮湾这地方虽然有个不知真假的机缘落下,但除此之外,明面上并无珍贵的天材地宝存在。

    也就是说,来这儿的人都是赌那一个神秘的机缘。

    ……换而言之,他们现在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都挺闲的。

    因为之前的经历,魏云夷觉得林尧今日是鸿运当头,于是带着他绕着月亮湾飞了一圈,试图借他的运势再找找突破口。

    结局却是一无所获。

    他们御剑落地,和荀妙菱等人汇合,面上都带着淡淡的疑惑神情。

    魏云夷低声道:“这附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林师弟,你果真再无灵感了?”

    林尧面露尴尬:“师姐,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感应到。”

    “唉。”魏云夷叹息一声,摇头道,“之前你在地宫下面如有神助,那地宫你简直熟的跟自己家一样。没想到,你这个百试百灵的福星光环居然是限时版的。”

    林尧微微抿唇,低下头:“抱歉,师姐,没能帮上你们的忙。”

    魏云夷连忙安慰他:“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从我们在秘境中相遇开始,你已经帮了许多忙,比我能干多了。抱歉抱歉,我刚刚只是开玩笑的。”真是语多必失啊!

    倒是荀妙菱,她微微眨眼,走到林尧身边,问:“林师弟,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你能再给我讲讲地宫里的那些符文和阵法吗?”

    林尧有些诧异,对荀妙菱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师姐对地宫里的那些上古符文感兴趣?”

    荀妙菱点点头,真心实意地抬手做了个抱拳礼,端敬道:“请你教我。”

    林尧听见这个“请”字,眉心一跳,先是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满足似春日流水般淌过心田。

    哈哈,荀妙菱,你居然也有不如我的时候!

    林尧面露难色,刻意拿乔道:“可是,正如魏师姐之前所述,与我们同行的几个修士都无法解读那些上古符文,甚至看久了还有头晕目眩之兆。我之所以能读懂它们,是缘分所至,也可能是我恰好在这方面有些天分……”

    修仙者的天分可太玄学了。可以说他们的一生都在四处挖掘自己的天赋。不过幸运者寥寥。

    荀妙菱:“没事,你只管教,如果有晕眩之兆我会主动叫停的,学不学的懂那更是我自己的问题。”

    林尧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在地宫里见过的符文尽量教授给师姐。”

    呵,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林尧右手一抬,储物囊中的灵笔化作流光飞至掌心。他微笑着轻轻将笔握在手中,指尖在笔杆上滑动一下,抛了起来,随着手腕的微妙转动,灵笔瞬间在他的手指间轻盈地旋转了一周。

    “呀,好帅!”

    旁边,一个不明真相的年轻女修看他露出这一手,轻轻发出惊讶的喊声。

    荀妙菱:“……”她轻轻咬唇,怕自己笑出来。

    为什么林尧画个符还要转笔耍帅?而且月亮湾的这些修士是真的闲啊,居然还有人围观的。

    林尧开始落笔绘符。

    他没有纸,仅用灵力在空中留下的灵光绘画,笔尖在空中划下一道道神秘的弧线。

    上古的符文与现在的符文不同,更加晦涩、复杂、不规律,但极具生命力,透着一股磅礴奇崛、光怪陆离的美感。

    林尧画完一种,状若随意地问:“会了吗?”

    荀妙菱点点头。

    林尧刚想说“不会也没关系,我再给你示范一遍”——实际上他想的是下次就画些别的符文,每次都教不一样的,保证让荀妙菱学得晕头转向、一无所得,反正外人也看不出他画的什么,最后说荀妙菱和这些知识无缘也就得了。

    没想到荀妙菱居然敢点头!

    林尧轻轻吸口气,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假意关切道:“荀师姐,你是真的会了吗?即使你没学会也无事的,我可以再给你多示范几遍,你不必逞强。”

    “是真的会了!”荀妙菱急着看下一种,忙道,“继续继续!”

    林尧嘴角一撇,继续画。

    只是笔下虽然符文完整,但字迹却越来越狂放不羁。

    魏云夷轻轻“嘶”了一声,走到姜羡鱼身边,与之低声耳语道:“林师弟这还是在画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拿着灵笔跳舞呢,字迹都飞起来了。”

    姜羡鱼轻轻一哂:“无所谓,随他们去。”

    在修仙界,即使是同门师兄妹,也没有说要把身上会的每一项技艺都教给旁人的道理。只是荀妙菱开口请教了,林尧也答应教授。至于他们俩能教出个什么结果来,倒不是他们这些局外人好插手的了。

    把符文全画完一遍之后,荀妙菱有没有晕,林尧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快晕了。

    “师、师姐,我在地宫里见过的符文都在这儿了,没什么隐瞒。你若还想学,就等此间事了,亲自前往地宫一探吧。”林尧的语气里带了微微的喘息。

    ……也亏他能撑到把这些符文都花完。

    “多谢你。”荀妙菱抬起头,明净的双眸里充满了真诚的谢意,“我都记住了!”

    林尧一口气没喘匀,脸上的笑容一阵扭曲:“啊?嗯?什么?”

    “不过你刚才画的十七种符文里,最后三道应该是画错了。师弟,如果你实在撑不住也可以跟我说一声的,我不会强迫你一下子把所有的符文都画完。你画到最后都已经开始手抖,下笔凌乱,难免出错。”荀妙菱说着从储物法器里掏出纸笔,把林尧画错的那三种描摹下来,贴在他胸前,“喏。给你。”

    看完荀妙菱画的版本,姜羡鱼和魏云夷才彻底看清那些上古符文是什么样子。

    高贵华丽。变幻莫测。

    魏云夷似有所悟:“这几个符文颇有鸟虫篆的风格。难怪我之前在地宫的时候就觉得眼熟。”说罢,她好奇地道,“咦,怎么我现在看着不晕了?”

    “我没猜错的话,这些符文构筑成的大阵有压制魂力的功效。如果视之头晕目眩,大概是灵魂与那个大阵之间相互排斥的结果。”荀妙菱把纸笔收好,推断道,“看来你们去的那个地宫……建造者的原意是不欢迎后来者造访。”

    姜羡鱼略一沉思,道:“你们之前看到的那副月神图呢?能再详细说说吗?比如上面有何题字,图像排布有何特殊?”

    魏云夷和林尧想了想。

    他们只记得,图上画着的月身着一袭素色长裙,月华般的流光亲吻着她的裙摆,随风飘扬。月神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眼覆白纱,面容清丽温哀,唇边始终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

    黑夜如海,她乘满月,遗世独立,一派清寒。

    “眼覆白纱?”荀妙菱问道,“月神看不见?”

    “……也不知道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林尧沉默片刻后,答道,“这些神明身上稀奇古怪的饰品多了去了,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有用处的。”

    就在众人说话间,天色忽变。

    天幕中的星星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穹顶之上便成了一片深沉的浓黑,深不见底。

    忽然,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口,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撕扯开来。随着裂口的扩张,一道柔和而明亮的光从其中溢出,渐渐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

    那光线越来越耀眼。

    最终,一轮皎洁的满月从中升起,毫无瑕疵。

    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这柔和而纯净的光辉之下,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满月所震撼,仰望着天空,暗自惊叹这满月的壮丽。

    “这真是海天初月升于水,素华朗照清莫比——”

    “你住嘴吧!别吟诗了!”

    就在众人陶醉于这夜色中时,荀妙菱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刺入骨髓的寒意。

    她一回头。满月升起后不过片刻,水湾居然已经结出一层淡淡的薄冰。山崖上的草木山石都迅速地覆盖上一层白霜,乍一看竟与披着月光无异!

    “不好,我们得——”

    荀妙菱话音未落,却悚然发觉,身边骤然安静了下来。

    整片月亮湾都安静了下来!

    修士们不再三三两两地御剑或是在岸边玩水,他们都聚集在了山崖下那片石滩前,对着映照了一轮满月的寂静水面,虔诚下拜,动作宛如被一群已然被控制的傀儡!

    “魏师姐!姜羡鱼!林尧!”

    荀妙菱下意识喊出三个同门的名字。

    只见他们也神情痴痴地对着满月,脸上一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漠然下拜,而荀妙菱看的分明,他们的眼珠上居然渐渐覆盖了一层霜白之色——

    这月亮有问题!

    第30章

    宁静的月光将一切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与此同时,窥天镜外的长老们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只因那轮满月出现之后,窥天镜视野便被蒙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光——然后就彻底失灵了!

    “这是怎么回事?”玄黄宗的璇玑尊者当即站起,双眉紧皱,“这么多年下来,北海秘境不知已经开放了几轮,从未出过窥天镜失灵的异象。”

    要知道,当初第一批进入北海秘境探查的修士,修为均在化神以上。而这些分散在秘境各处的窥天镜更是由一位返虚期的大能亲手炼制的。任由秘境之内的灵兽妖物修为如何增长,也不应拥有跨越阶层毁去窥天镜的能力。

    青岚宗的长老皱起眉,但也出言相劝道:“尊者莫慌。如今窥天镜只是失灵,并没有被破坏,想必那附近的修士也还算安全。”

    谁料,就坐在他左手边的谢酌也站了起来。那张眉目昳丽的脸竟一扫往日的慵懒疏狂,而是浸满了冷厉:“璇玑尊者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依我看,我们该调取更多的窥天镜在月亮湾周围探查,若有危险发生,随时准备中止秘境探索,启动传送法阵,把所有人都带出来。”

    灵崖山的长老面露疑惑。因为阎固和荀妙菱等人的争端,导致他这个坐在秘境外的长老差点面临了一场公关危机。好在后来常意欢凭借自己雷厉风行的手段力挽狂澜,倒让这位长老也松了口气,他现在甚至能打蛇随棍上,殷勤地和归藏宗的谢酌长老搭上几句话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上三宗的长老们表现得如此警觉,于是他选择直接问出口:“谢长老,只是坏了一个窥天镜,何至于此啊?”

    “重点不在于窥天镜。”谢酌回头道。

    他只静静瞥了灵崖山长老一眼,就让对方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这谢酌真人平日里看着和颜悦色的,乍一冷淡下来,眉宇间竟有肃杀之气,虽然只是淡淡的一丝,却让生不出违逆之心。

    “——重点在于,我活了七百年了,从未见北海秘境中升起过月亮。”

    ……

    仿佛只是一瞬间。

    月光拂照之处,万物都被冻结,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树木不再摇曳,湖水不再流动。

    湖面上,月光的倒影清晰可见,它轻轻地抚摸着水面,使其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月华之色。

    随后,水面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逐渐融为一面巨大的镜子。

    辽阔的天空,地上的生灵,都在这面镜子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面镜子所包容。

    荀妙菱抬起头,只是一个呼吸,喉中就溢出缥缈的寒气。

    她瞥了眼那个大到离奇的月亮,脑中瞬间被塞入一堆信息:月亮真美月亮真好看赞颂月亮月神慈悲我真的好爱月亮……

    停!

    荀妙菱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她顶着脸颊上隐隐作痛的巴掌印,快速闭上眼。

    在世界归于黑暗的瞬间,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从眼部传来的酸胀和刺痛。

    不能直视月亮。

    难怪之前魏师姐他们看到的月神图中,月神是以轻纱覆眼的。

    荀妙菱抽出剑,从自己袖口上割了一块布下来,也不管布料的形状规不规整,直接蒙在自己眼前缠了一圈绑好。

    再睁开眼时,月光是被遮挡住了,但她的视野也略微受限,对周围的人脸看的不甚清楚,只能见人影幢幢,一群修士保持着一跪一拜的姿势,安静而井然有序地向湖岸走去。

    噗通,噗通。

    她听到了入水的声音。

    荀妙菱暗道不好,果然那些被月亮蛊惑的修士们正在成群结队地往湖里跳。他们沉下去的时候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反倒像是水面后有另外一个空间,把他们给吞吃掉了。

    荀妙菱焦急地环顾一圈,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疾步跑过去,拍对方的肩膀:“魏师姐……魏师姐!”

    魏云夷毫无回应,眼珠被一层水银般的东西笼罩着,毫无神采,唇边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荀妙菱咬牙,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颈上,把她给砸晕了。

    魏云夷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来。

    荀妙菱又从自己的袖口撕出一叠布条,把魏云夷的双臂反剪,缠好,然后和两条腿捆在一起。

    她又如法炮制,把姜羡鱼弄晕了之后拖回来,却见魏云夷已经醒了,一边口中喃喃着“月亮、月亮”,一边像只毛毛虫似的向岸边艰难地蛄蛹着。

    荀妙菱:“……”

    荀妙菱沉默片刻,给他俩捆一块儿,保证他们连爬都爬不走,然后在药囊里翻找半天,给他们一人喂了一剂麻痹散。

    做完这一切后,自诩已经是绑架熟练工的荀妙菱自信地转身,在众多人群里寻找林尧的身影。

    但当她找到那个背着剑的青年背影时,林尧已经一脚踏出了岸边。

    “欸,等等!”

    噗通一声,林尧以一种双手合十虔诚拜月的姿势,直挺挺地跳了下去,没有溅起任何水花。

    荀妙菱:“……”

    算了。

    她叹息一声。

    她只知道跳进那个湖里准没好事发生,但也不一定会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

    为什么只有她可以不被月亮影响呢?是因为她早就听了楼暮云的警告,对月亮有所防备,所以没有直接中招?可是姜羡鱼也早就听了她的告诫,不也被月亮蛊惑了么。

    荀妙菱凑近了湖面。

    在她视线落下的那一霎那,湖面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光芒大盛。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湖中真的浮现出了一面寒光入水、完美无瑕的银镜——

    荀妙菱在里面看到了许多人的脸。

    都是那些已经跳下湖中的筑基修士。

    他们身处不同的环境之中,无论是海上仙山,人类城镇,还是江湖庙堂,贝阙珠宫,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圆满的、祥和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湖面上涟漪一晃,荀妙菱脑海中又出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那是个女声,如玉碎珠沉般哀愁清丽:

    “满月圆如镜,照破世间人。当弥众生愿,何愁是梦身……”

    哀哀絮语,诉说着一个中心思想:

    入镜吧。入镜吧。

    只要沉入镜中,我就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荀妙菱的双眼有一瞬的怔然。

    随后她冷笑一声,挑起眉,握着自己的剑,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那面巨大的镜子里。

    ……

    北海秘境之外。

    只见数道流光闪过,青岚宗的几个长老御剑而来,落在大船上。其中就包括青岚宗的悬剑峰主君寒衣。

    “目前情况不乐观。我们又尝试调了几个窥天镜过去,但一靠近月亮湾,窥天镜就会自动失灵。毫无疑问,这肯定是出事了。”青岚宗负责监管秘境的长老吸了口气,随后道,“据刚刚从秘境中被传送出来的弟子说,昨晚秘境天幕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幻鲸,那鲸鱼最后落地的方位就在月亮湾。许多弟子认为那处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机缘,于是出现了众多弟子聚集的现象。”

    他们也想过用使用机关鸟、驾驭灵兽之类的东西进去瞧瞧情况,但反馈回来的无一例外。只有一片耀眼的月光。

    君寒衣冷着脸问:“那里聚了多少人?”

    “草草算来,大约八十人左右。”

    八十个筑基修士。

    其中还有归藏宗的四个亲传弟子。

    “那你们现在预备怎么办?把所有弟子叫出秘境,然后进去救人?”

    “我们这些老家伙想进入秘境,只有两种方法。一是压制修为至筑基境,二是彻底破坏这个秘境的等级禁制。我个人觉得压制修为不现实,不如将这个秘境的禁制破了,只是这禁制重建起来颇为麻烦,恐怕还会影响到秘境的稳定性……”

    “先别说这些了。”某长老急匆匆地开口打断,“秘境哪有人命要紧?”

    诚然,每次在秘境中建立禁制,都会对秘境造成一些影响。但他们这次破掉禁制之后又不是立马重建。就算秘境受损,那也是把人都救出来之后要研究的课题。不适宜在此时讨论。

    被他打断的人愤愤不平道:“我只是多说一句!叫大伙都明白破除禁制的后果!这可是仙门百家共享的秘境,提前说清楚总比之后扯皮来的好吧?”

    “有没有可能,让同在秘境中的精英弟子前去救援?”

    “……你还嫌不够乱吗?荀妙菱也在那儿!她都没办法,剩下的同阶修士能怎么办?”

    提到荀妙菱,他们像是提到了一个隐秘的关键词一样,悄悄窥了一眼谢酌的脸色。

    谢酌脸上瞧不出什么来,平静,但也与松弛不沾边。

    君寒衣一锤定音:“那就直接暂时中止秘境历练,用传送阵把所有人叫回来。然后破禁制,我们进去救人。”

    负责监管秘境的长老汗都下来了:“但这个禁制不可用蛮力破除……”

    “无非是禁制罢了,我来破。”谢酌的声音淡淡的,仿佛他要做的不是破一个秘境大阵,而是戳破一张纸这般小儿科的事,“只是破完禁制之后,恐怕我就没有什么余力了。君寒衣,救援之事请你多多上心。”

    被他指名道姓的君寒衣也不气恼,只是抱剑,斩钉截铁道:“当然。我保证救回你那个徒弟。”

    谢酌微微一笑,挥开扇子,转过身:“既如此,就请青岚宗找出当年备份的禁制阵谱。再请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借我灵力,与我一同协力破阵。”

    青岚宗就在北海之畔,因此当年的大能们协力共建禁制之后,就将备份的阵图留在了青岚宗中。

    监管秘境的长老连连点头:“自当如此。多谢真人出手。我青岚宗定当全力配合。”

    说完,他拿出玉简给自己的同门传信。不过几息之间,玉简再度亮了起来。

    但他读完玉简讯息后,突然脸色煞白,又惊又愧道:

    “当年前辈们留在云心楼中的禁制阵图,不知为何不见了!”

    “扶怀我儿!”与此同时,人群中传来一位长老的喊声,只见他满脸悲痛,险些当场晕过去,颤抖着高喊道,“我徒弟的魂灯……灭了!”

    ……

    另一头。

    荀妙菱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咬了口糖葫芦,重重地叹息一声,一张小脸皱的跟包子褶一样。

    抬眼望去,田野间春日融融,生机盎然。翠绿的麦苗如碧波起伏,田埂旁野花烂漫,星星点点,引得蝴蝶翩跹。

    再远处,农人荷锄而行。身后跟着的水牛悠闲踱步,偶尔抬头,颈下垂着的铜叮当一响,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荀妙菱,友善地哞了几声。

    荀妙菱:“……”

    这月神太邪门了,神他爹的实现她的愿望!把她送回这辈子五六岁的时候就是实现她的愿望了是吧?她辛辛苦苦干的饭长的个子,一晃眼又给她缩回去了。

    而且她的剑也不见了!

    真的无语。

    荀妙菱心知这是个幻境。幻境之中,荀父荀母对她依旧温顺体贴,只是这种体贴已经上升到了溺爱的程度,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阿菱!”日头还没落下,荀父从学堂回来了,抱起她就往自己的怀里塞,然后高兴地告诉她自己乡长看中,拔擢为乡中的一个小官吏,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能继续往上升呢!

    荀妙菱:“嗯嗯嗯。好好好。”

    紧接着回家的是荀母。

    她挎着一篮子的贵重吃食,喜气洋洋地捏了捏荀妙菱的脸:“阿娘最近绣的几个花样被城里绣楼的老板瞧上了,老板说要和我们长期合作。我寻思着,就找村里几个绣工好的小娘子来和我一块做。说不定将来咱们也可以开个属于自己的绣坊呢!”

    荀妙菱:懂,这是要走上创业致富之路了呀。

    总之,这个温馨的小家怎么看都是时运旺盛、欣欣向荣。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吃饱喝足后,夜幕降下。天上一轮满月,荀母则把荀妙菱抱在怀里,絮絮叨叨地说她刚出生时候的事。

    说当时他们夫妻是多么的惊喜、多么的爱她。说这个家自从有了阿菱,连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阿菱。”荀母的声音甜的像喝了一整罐蜜水,“有你在,这个家就会越来越好。而我们也不会变老,不会消失,会永远陪在阿菱身边的。”

    灯光下,荀母柔嫩的脸颊似刚剥了壳的鸡蛋,姣好似十八岁的青春少女。

    而荀父也容光焕发,风度翩翩,眼中亮着光,似乎永远没有为生计与前途低头叹息的时候。

    ……只能说,这月神幻境还是有点东西的。

    月神给了她一对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不会烦恼的父母。

    但这幻境给的多少还是有些失礼了。

    她这辈子的父母还健在呢,又没死。

    一年前,她刚刚回过家里。

    荀父荀母还是视她如掌上明珠。

    但女儿多年没有在身边,彼此之间还是有些陌生。

    何况荀父荀母人近中年,脸上多了些皱纹。虽然依旧是善良和蔼,但也增添了许多从容……与荀妙菱记忆中的,倒不是那么相似了。

    再加上,荀妙菱即使是他们的女儿,身上也多了一重“仙人”的身份——尊敬仙人是这个世界之人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他们再爱荀妙菱,如今也只敢客气地爱了。

    或许。他们的气质变化也与环境有关。

    荀父因为沾到了荀妙菱“升仙”的光,从村里的学堂被请去了城里,下半辈子拿上了铁饭碗。加上荀妙菱送来的金银和城中各户为拉近关系送来的礼物,如今荀家的家底非常殷实。

    至于荀母,她已经成功转型为富户主母,平常那些琐碎的活只要使唤婆子丫鬟去做即可。她要学的是大户人家的那些琴棋书画、人际往来,以及如何理财。荀妙菱离开三年后,她又生了个小女儿,胖嘟嘟的,见人就笑。荀母想办法提前给小女儿测了灵根,发现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嘴上说着遗憾,却高兴地一夜没睡着觉。

    他们的生活,在失去了荀妙菱这块拼图之后,依旧平稳如初地运转着。

    大家都是亲人嘛。他们过得幸福,荀妙菱当然也高兴。

    何况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但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真正的家。

    其实……都挺好的。

    荀妙菱注视着幻境中这个温柔的、年轻的荀母,笑了笑。

    “娘。”

    “嗯?”

    荀妙菱抱过去:“阿娘。谢谢你。我爱你。”

    “?”荀母在她背上轻轻一拍,笑道,“今天嘴这么这么甜?小机灵鬼。又想让阿娘给你买八宝鸭了是不是?”

    “嗯。八宝鸭也不是不行。”

    荀妙菱将自己的脸往女人的怀里挪了挪。

    好暖啊。暖的她骨头都要融化了。

    她好想睡觉。

    “阿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一个,在幻境之外,我永远不能开口的秘密。

    “我上辈子其实不叫荀妙菱。我叫荀韫玉。”

    “说起来,也算是缘分……我妈说,当时她预产期早就到了,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但我还是懒懒的不肯出来。我妈气的吃了好多东西。直到吃完几个我外婆带来的熟菱角,突然就发动了,平平安安地生下了我。”

    “……所以我家里人说,我和菱角有缘。”

    “妈妈本来想直接给我取名叫‘荀菱角’,被我爸给拦下了。他想来想去,找到一首杨万里咏菱角的诗,‘幸自江湖可避人,怀珠韫玉冷无尘’——”

    “怀珠韫玉,君子之德。所以,我的名字就叫荀韫玉。”

    “哪成想啊,来来去去,最后还是被叫成了荀菱角。不过荀妙菱,确实听起来比菱角要好听多了。我阿爹不愧是教书的,取名字的水准确实在线……”

    说着说着,连荀妙菱自己都差点说混了。

    爸妈。爹娘。

    这都什么呀?真是荒谬的人生。

    “所以,阿娘,我其实很高兴你们愿意送我去测灵根。其实,从第一天听说这世上有仙人的时候,我就想去。但是我害怕,我犹豫。我既怕自己根本没有灵根,又怕我真的有。因为修仙之途实在是太漫长了,我怕我拼尽全力依旧得不到一个结果……”

    荀妙菱抬起头,眼中倒映着烛火的光辉。那光辉极亮、极盛,几乎压得窗外的月光黯淡退避。

    “好在苍天待我不薄。”

    “纵使天道想杀我,但我终究非庸碌之辈。我要斩尘缘,踏仙途,飞升成仙。我要撕开这个世界运转的真理,我要谁也无法再摆布我的命运。”

    ……我修仙,为求道,为证我!

    心念一动,灵台掀起滔天巨浪。

    房屋的墙壁上,烛光投射的影子里,女孩的身形在不断拔高、变化,最终停留为一个青春少女的模样,她微微一笑,眼中的神光如从花瓣上滑落的露珠。

    “所以——”

    “求求你啦,把我的息心剑还给我吧。”

    在这个幻境里,荀母是永远爱她的人,甚至爱她逾越自己的性命。

    只见荀母似是微微呆愣了一会儿,半晌,那温和的双眼里才重新闪烁起带着笑意的水光。

    “你这孩子。真了不起。这时候还想着撒娇。”她说,“去吧。去吧。——你的剑我藏在咱们后院的井里啦。”

    荀母抬起手来,轻轻捧住荀妙菱的脸。

    “好孩子。原来,你长大之后,是这模样。”

    说完,荀母的身影一缩,化为一团流动的黑影,渐渐渗入地下,消失不见了。

    荀妙菱在原地站了很久。

    随后走到月下的庭院中,找到菜地旁的那口井,往里瞧了一眼。

    井中无月。

    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几乎是瞬间,眼前就亮起了一片珍珠似的莹光。荀妙菱一低头,发现息心剑正静静躺在井底。她刚握起剑,感受着剑柄冰凉又让人安心的触感,息心剑就开始微微发颤,似乎是气狠了,又像是在提醒她此地不宜久留。

    荀妙菱爬出井,发现周围的景物又和之前月亮湾的一样,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冻结住了。唯一有区别的是,视野内开始弥漫起大片大片的裂痕,就像是一面镜子被人无情地打碎——

    在世界彻底崩塌之前,她挥着剑,使出了风雷剑法中最凛冽的一式。

    声震天地!

    雪亮的雷光狠狠打在裂痕上。

    镜子表面瞬间布满无数细密的裂纹,紧接着“哗啦”一声,碎片四散飞溅,镜中的景物也随之飞速消散,化为虚无。

    荀妙菱眼前一黑,感觉自己是掉进了什么黑暗且无尽头的夹缝之中,不断坠落。

    哗啦一声。

    她好像穿过了一道奇妙的界限……然后眼前又有了光。

    最先恢复的感知是嗅觉。

    荀妙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

    夜色渐浓,窗边的红纱在微风中轻轻翻卷,宛如舞动的红绸。楼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宽敞的大堂里摆放着一张张赌桌,男女老少杂坐其间,有的身着绫罗绸缎,有的穿着粗布麻衣,但无一例外,脸上都流露出贪婪的神情。

    骨骰在碗中翻滚,发出清脆声响。

    除了围着桌子投骰的之外,此地还有斗鸡、走狗、弈棋等竞赌方式,热闹的不像样。

    荀妙菱刚想,自己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里,就见人群中传来一浪接一浪欢呼,众人簇拥之中有个红衣公子。他喝的醉醺醺的,却得意洋洋、手舞足蹈。赌桌上唯有他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周围人看他的眼神或是妒恨或是垂涎,有人指着他的脸骂、也有人殷勤地为他扇扇子、捧茶,只求能得他指点,跟他一起下注。

    荀妙菱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人的神异之处:他居然逢赌必赢!

    这运气也实在太好了点吧?!

    “好!!赢的好啊!!”

    一阵狂喜的高呼声从赌场的一个角落传来。

    谁啊,这么兴奋,好像赢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荀妙菱刚想吐槽,一眼望去,却微微睁大了眼:

    那年轻人一副修士打扮,满面红光、振臂高呼,来来往往的人却似乎完全看不见他。

    最诡异的是,这修士居然和赌场中心那个逢赌必赢的红衣公子长得一般无二!

    荀妙菱:“……”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清心符,啪的一下贴在那人脑门上。

    “哎呦我去,谁啊!”那修士转过头来,慌张地把符揭下,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微微睁大眼,“荀妙菱?!你怎么在这儿?”

    荀妙菱:“你认识我?”

    对方爽朗一笑:“你凌霄台上一战而名,很多人都看见了!”

    这下轮到荀妙菱不解了。这人神志清醒,记忆也没出错,甚至连法器都还在身边,怎么会被困在幻境里呢?

    “你这是干嘛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对方面露惆怅之色,“是啊。这是个幻境。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幻境。如果不是在幻境里,我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据这位道友自述,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浊世佳公子,家底殷实。他父辈还是靠赌发家的,后来金盆洗手了。而他继承了父亲的爱好,却没有继承父亲的运气,逢赌必输,险些把家业输个精光,他爹也对他失望无比。

    直至后来,他爹实在受不了他,于是找了个仙师对赌一场:赢了,就给仙师送上家传的百年佳酿;输了,仙师就要负责把他儿子打包带走。

    “……我爹赢了那场赌局。我就稀里糊涂修仙来了。”那修士摇摇头,悲恨地说,“谁能想到,我的坏运气一直跟随我进入修仙界。我总是容易误踩陷阱,走路二选一一直选到错误的路,在秘境中想要寻宝,还得委托我的同门朝相反的方向走——最离谱的是,他们居然还真的找到了!”

    “那一瞬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但没想到这个幻境,居然能实现我赌圣的愿望!我当然知道沉迷在幻境中不好,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我就是想多看看成为了赌圣的自己……多看一眼,我心中就快慰一分……”

    成为赌圣只是表象。

    他真正的愿望是提升自己的运气。

    什么叫清醒的沉沦,这就是。

    荀妙菱无奈扶额:“那你还要看多久啊?”

    那修士沉默良久,似乎有些难堪。

    他扭头望了望无边的夜色,再回头看看人群中那个假的自己,眼角泛红。

    “最后一局。”他勉强地笑道,“看他再赢最后一局。我这心魔就能破了。”

    可荀妙菱没忘记,她刚刚看见这人因为“另一个自己”赢了钱就狂喜兴奋的模样。

    心魔要是这么好破除,怎么会叫心魔呢?

    荀妙菱问:“你打算如何?”

    那修士微微一笑,念动口诀,身后的灵剑翩然而飞,随后悬停在那红衣公子的背后。

    仿佛一剑就能刺穿那人的心口。

    而红衣公子笑的浑然未觉。他神采飞扬,挥金如土,每一根头发丝都洋溢着自信与傲然。

    骰子在碗中飞舞,赌徒们目光如炬,屏息凝神,一双双大手砸在桌面上,仿佛输赢就取决于他们掌中的震颤。

    “大、大、大!”

    “小、小、小!”

    庄家动作灵巧,轻扣碗盖,骰子在他手下欢快跳跃,发出的脆响仿佛一声声细密的鼓点,越来越极速、越来越癫狂——

    啪!

    骰盅停了下来。

    “千金难买真胆识,骰子一掷乾坤间。金玉不过叮当响,一夜龙虫两重天!”那庄家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伸手道,“开——”

    下一瞬间。

    荀妙菱听到身边修士的喃喃低语。

    “只要杀了他。”那修士发狠道,“我自然能拔除心魔!”

    剑光一闪,红血漫天!

    在这一瞬间,整个赌场的人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给定住了。

    那红衣公子脸上最后的一个表情,凝固在又赌赢一局的自得与喜悦上。

    荀妙菱皱眉,下意识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却见她身边修士的身影在这瞬间似是褪色了,变得如纸还薄,随后化作一道月华般的流光,直直向赌桌飘去。

    赌桌前的红衣公子倒下了。

    但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代替他站在了那里。

    在他们完成了交替的瞬间,赌场的喧闹、欢腾又再次沸腾——

    “我赢了!”

    那修士兴奋地喊道,语调似哭似笑。

    荀妙菱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没过多久,荀妙菱又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排斥之感——

    她又跌落到了黑暗中。

    原来,不只是破碎的镜子会把她赶出去。已经“圆满”的镜子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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