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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秘境之外,大船之上,众长老正在为禁制阵图一事争吵。

    玄黄宗的璇玑尊者皱眉,上前一步道:“云心楼乃是青岚宗禁地。禁制阵图好好的存放在那儿,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可是有人借阅走了?”

    宣布阵图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位长老果断摇头:“不可能。那份阵图在云心楼中是除宗主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触碰的绝密,不可能外借。”

    “……那是楼内修士储存不当,不慎丢失?”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之前大喊自己的徒弟魂灯已灭的长老一脸愤恨,拍案而起,“北海秘境遇上了千年未见的异变,那份被好好存放了近千年的阵图也就在此时不慎被弄丢了?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有谁会相信!”

    那位长老鹤发白须,衣着朴素,看起来仙风道骨,似乎也德高望重——徒弟的魂灯灭后,他差点颓然倒地,周围有不少修士都主动来搀扶他。他一发狠,甩开那些人的手臂,指着青岚宗的修士恨道:“要么是有人狼子野心,策划这场异变,又提前偷走阵图,就是为了夺走那些被困弟子的性命;要么,就是你们青岚宗监守自盗,与人里应外合,就是想毁掉我们修仙界这一代年轻弟子的根基!”

    此言一出,青岚宗的长老们多少都黑了脸。

    “云松真人,还请慎言!”负责监察秘境的青岚宗长老高声道,“我已经下令即刻排查近期云心楼中的人员往来。若有任何窃走阵图的嫌疑者,我们都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云松真人整个人都虚脱下来,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今我徒儿已死,你们这时候去追查那盗图者还有什么用?能换回我徒儿的性命吗?能来得及救这数十名被困在秘境中的弟子吗?”

    青岚宗长老也急了,连忙辩驳:“可我们青岚宗也有许多弟子仍在秘境之中啊!”

    璇玑尊者一个深呼吸,出声道:“好了!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为今之计,只有中断秘境历练,先将能保全的弟子们都撤出来。”

    大部分长老都表示,他们赞同这个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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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被困在月亮湾的那些弟子怎么办?”君寒衣眉峰冷蹙,瞥了一言不发的谢酌一眼。

    虽然他一直和谢酌不对付,但不可否认,这次青岚宗没有保管好禁制阵图,是有大错。

    但这次,却无人说话。

    负责监察秘境的长老叹息一声,低头,指尖掐诀,在手中的令牌上画了一道符。

    很快,秘境的传送阵法被强行开启。所有还在历练当中的弟子,腰间的金海螺都突然发出耀目的光芒。再一眨眼,他们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秘境通道附近。

    “三清祖师在上,这怎么回事?难道传送法阵出问题了?”

    “——我还在追一只金灵蝶呢,差一点就追上了!怎么忽然把我弄这儿来了?”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看到师姐了吗?师姐昨晚说要追着那幻鲸瞧瞧有没有机缘,之后就再没回来了。”

    修士们一头雾水,忽然接到了秘境中止的消息。即使不情愿,也只能一个个驾驭着法器向秘境外飞去。

    突然,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身影出现在空中,然后直直下坠。就这么落了一会儿,其中那个白衣修士背上插着的灵剑主动出鞘,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险而又险地将两人都接住了,小心翼翼地往秘境外飞去。

    周围的修士都吓了一跳。

    但很快有人认出这两个昏迷不醒的修士到底是谁——

    “……魏师姐!姜师弟!”

    赵素霓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放出一艘小型灵船赶到二人身边,把他们捞上船来。

    她还以为这两人是在秘境中着了什么人的道了,直到她解开两人身上绑着的布条,看清那布料的花纹后,才微微愣住:

    这布料的质地和颜色……为何有些眼熟?

    怎么好像是妙菱身上穿的呢?

    突然,所有人腰间的金海螺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给提起,里面传出了一道声音,似有人在离他们不远处说话:

    “给宗门弟子听令,历练即刻中止,所有人速速返回!切记不可耽搁!”

    ……秘境历练中止?!

    弟子们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

    他们面面相觑道:

    “中止北海历练,这算是千年难遇吧?”

    “为什么?难道出事了?”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们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一个个穿过秘境通道、回到海面上去。

    乍一从通道中飞出,就觉得眼前一片天光大亮——秘境外是白日正午,众长老都聚集在一条大船之上,似乎刚刚还在商讨什么。

    众弟子疑惑地乘着法器飞向各自的师尊。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次他们的师尊既没有板着脸挑剔他们在秘境中的表现,也没有拿他们和其他宗门的弟子比较,而是十分慈祥且欣慰地把他们上下打量一遍,然后欣慰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少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甚至还有人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师尊被人夺舍了?”

    不过片刻,他们就知道了事情原委——好嘛,还有几十号倒霉蛋被困在秘境里出不来呢!

    赵素霓驾驶着灵船,很快与出了秘境的商有期汇合。两人脸色沉重地带着两个还在昏迷的同门去找谢酌:

    “谢师叔!您快看看他们!”

    谢酌看见昏迷的魏云夷和姜羡鱼,眉心一跳,俯身去查看二人的状况。

    他用冰凉的手指小心揭开魏云夷的眼皮,发现她瞳中覆盖着一层霜白的眼翳。

    姜羡鱼也是如此。

    “他们被魇住了。”谢酌简言意赅地给出答案,但脸上的神色却并不轻松。

    他从自己的储物法器中找出一只异常小巧的灵笔,那灵笔杆子的形状有些不规则,像是包裹着一层冷却的火山熔岩。

    谢酌提笔在空中勾勒,一边低念法诀:“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最后,笔尖绘出的金色符文在空中凝结成两个印章大小的“破”字,直直向魏云夷和姜羡鱼的眼皮打去。

    “——月亮!”一声粗喘,魏云夷的身体像条受惊的鱼般弹了起来。她的双眼迅速睁开,随即点点珍珠般的泪水从浓睫下流出,逼得她又把眼睛闭上。

    “你们俩先别睁眼。”谢酌扶住两人的背,沉声道,“告诉我,秘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云夷脑子里还是有些乱,但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都讲了。

    “我只记得,在月亮出现之后,所有人都跟着了魔似的,跪下膜拜月亮。”魏云夷茫然地喘了口气,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紧紧抓住谢酌的胳膊,“……阿菱呢?阿菱在不在?”

    谢酌的呼吸微微停顿了一下,气息有一瞬间的紊乱,但很快又恢复成了镇定自若的声调:

    “她还没出来。”

    “谢酌师叔,你快去找阿菱!阿菱是清醒的,但她为救我和姜师弟没有逃走,后来她又去救林师弟……”

    魏云夷在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勉强找到了荀妙菱奔跑着离开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姜羡鱼突然抓住了谢酌的手。他白皙的手背上几乎青筋鼓起,哑着声,悄悄道:“谢师叔,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谢酌面色不改,顺势做了个搀扶的动作,支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两人距离拉近的瞬间,姜羡鱼快速地说了一句话,从外人看来,他却只是小小地动了动嘴唇。

    他说的那句是:

    “他们被月神的昆仑镜困住了。”

    ……

    另一头,荀妙菱在无尽的黑暗中坠落,不久,又被挤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这个镜中世界看起来比之前的宽敞多了。

    荀妙菱自己的“镜中世界”范围不大,主要活动范围就在半个村子里。被她刚见证完一场“自己杀自己”的那位倒霉蛋兄弟,他的“镜中世界”更是狭隘,只有一个赌场。

    但这个新世界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大,非常大。

    她放出的神识半天没有触摸到这方空间的边际。

    人群的喧闹与马车轮子碾过的声音灌入她的耳中。

    此时正是日光初升。进城的队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运货的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城门守卫身披铠甲,手持长戟,正在一个个查验行人的入城手续。

    抬头一看,城门高耸,朱漆鲜亮,高处挂着威严端正的三个大字:胥柳城。

    荀妙菱:“……”

    她好像知道这是谁的镜中世界了。

    她很想御剑直接飞进城里,但又怕惊扰到什么,于是打算跟着入城的队伍混进去。

    哪知,这个世界的人并没有像上个世界那样直接忽略她。守城侍卫虎目一瞪,两只长戟交叉锁住荀妙菱的前路,厉声道:“你的入城手续呢?”

    荀妙菱轻轻咳嗽两声,摆出一个仙人常用的自傲而冷漠的姿势,挑眉道:“我乃是归藏宗的亲传弟子,荀妙菱。怎的,如今上三宗的威严在人间城池里竟已不复往昔,毫无威慑之力了吗?你敢向我要入城手续?”

    果然,一报出归藏宗的名号,两个守卫的眼神瞬间变了,原本冷漠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明显的谄媚之情。

    “原来是归藏宗的仙人!”他们急忙把长戟拢在怀里,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不知仙人驾到,有失远迎,失了礼数,还望仙人莫怪!”

    说完,对方抬头,见荀妙菱脸上没有恼怒之色,于是小心翼翼地道:“敢问,仙人既是归藏宗亲传,那和我们的城主公子之间是什么辈分?”

    荀妙菱:“你们城主公子?是林尧?”

    守卫再度俯身,恭敬道:“正是。”

    荀妙菱微笑道:“他是我许久不见的师弟。”

    守卫略显惊骇:“仙人如此年轻,没想到辈分比我们城主公子还大。”说着,他给自己的同僚使了个眼神,后者马上转身入城去通报。而他自己则停留在原地,抱拳道:“仙人这边请——请在城门茶寮中稍坐。待我们向公子一问,确认您的身份后,马上迎您进城。”

    荀妙菱“喔”了一声,跟着他们去喝茶。

    茶寮的老板听说是仙人来访,紧张地一直擦桌子,恨不得把桌子板凳擦的能反光了,这才请荀妙菱入座,还给她沏了一壶最好的茶。

    大约过了一刻钟,刚才那位跑进城的守卫又回来了。他警惕而不善地看了荀妙菱一眼,凑到自己的同僚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随后,两人刷啦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愤怒地指着她喊道:

    “大胆!冒充仙人还冒充到我们公子头上了——我们公子说了,他根本没有一个叫荀妙菱的师姐!整个归藏宗都没有姓荀的亲传!”

    荀妙菱:“?”

    好你个林尧!

    潜入计划失败,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荀妙菱轻哼一声,手腕一抬,灵笔和朱砂自动飞出储物法器。

    她将黄纸悬停在空中,笔走龙蛇,一笔成符,顿时间白光一闪而过——

    然后她的身影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两个正准备动手的守卫:“???”

    其中一个颤声道:“老大,她真是仙人啊!”

    另一个脸上也是惶恐未褪,但还是梗着脖子喊道:“管他仙人鸟人,假冒身份来跟我们公子攀关系就是动机不纯!鬼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不放她进城是对的!”

    而荀妙菱则顶着一张隐形符,大大方方地离开茶寮,走入了城门。

    城内人口稠密,一派繁华景象。她御剑飞上低空,专找整座城中最气派的建筑,很快就找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府邸巍峨,雕梁画栋,远远可以看见一片廊腰缦回、花木幽深,可谓是华贵气派,威仪四方。

    一个体型颀长的青年正在庭院中练剑。

    他一身蓝袍,腰缀玉玦,仪态尊贵,山峙渊渟。他手腕一抖,剑光如惊鸿掠影,仿若人剑合一,心无旁骛。

    不多时,一个贵妇人从屋内走出。她五官精致,满脸笑容,让下人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

    “好孩子,快别练剑了。来喝一碗娘亲自吩咐厨房做的酸梅汤,去去暑气。”

    “多谢母亲。”那青年的声音文雅沉稳,听着异常耳熟,明明就是林尧的声音,却温柔地让荀妙菱莫名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母亲陪着父亲一起检视全城,该也累了。明日这任务就交给我吧。”

    “好。”那妇人下意识掏出手绢,想给青年擦擦汗,却发现他脸上一片光洁,但还是硬把手绢怼到了他的鼻子前,“来,你先收着,等一会儿出汗了再擦。”

    青年收剑,笑着作揖:“是。多谢母亲。我这个做儿子的——什么都听母亲的。”

    贵妇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调侃之意,反而轻轻地揪住他的耳朵:“怎么,你不服?你就算修成了大罗金仙也是我亲儿子,也得受我照顾、听我管教。”

    “是是是……母亲快别气了。您再生气,眼角若是长了一丝皱纹,这胥柳城第一美人的宝座恐怕就要换人了。”

    “臭小子,就会油嘴滑舌讨我开心。我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评什么胥柳城第一美人,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青年笑着为那妇人捏肩:“母亲,在我心中,您永远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荀妙菱蹲在屋顶上看了会儿这母慈子孝的场景:除了林尧不像林尧,但也没哪里不对劲。

    但这个镜中世界没有把荀妙菱挤出去,那就说明林尧还未融入这个世界,或者说真正的林尧还没有被替代。

    很快,庭院中的母子相携着走远了。

    荀妙菱刚想跟上去,就听见庭院角落的草丛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依旧贴着隐形符,从屋顶上绕到那片草丛附近,轻轻巧巧地落地,将足有半人高的草木枝叶拨开一个缝隙。

    里面坐着一个人。

    他满脸泪痕,头发、衣袍上都沾着不少草根,看来是在草丛里钻了很久了。他垂着脸,表情活像条被踢了一脚的狗,畏畏缩缩地不敢发出声音,手下却愤愤地拔着草——他周围一圈的地几乎都被他给薅秃了。

    荀妙菱:“……”

    这是真的林尧没错了。

    她无语地摘下隐形符:“林尧,你干嘛呢?”

    林尧塌下去的脊背一颤,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中居然有一丝惊喜之色:

    “荀妙菱!”

    荀妙菱微笑,语气轻柔:“你喊我什么?”

    “荀师姐。”林尧急忙改口,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他顶着一头的枯草急匆匆地站起来,“荀师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出去了吗?”

    荀妙菱摊手:“不知道。”

    林尧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那我换种问法——你是怎么解开自己的心魔的?”

    “解开心魔?”

    “对。这里是月神创造的镜中世界。是针对每个人的心魔而创造的。”林尧看了眼自己的系统任务栏中显示的“解开心魔”四个字,道,“我猜,月神的用意是要把我们永远留在这个镜中世界里。”

    荀妙菱回想了一番入镜以来的所见所闻,觉得林尧的说法可信度极高,八九不离十。

    却见林尧焦急道:“荀师姐,若你有什么破除心魔的办法,还请你尽早跟我说一声。即使我们跟心魔相安无事,但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中,我们的魂魄也会被吸走的!”

    说着,他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就设计将那个冒牌货给杀了,说不定就能破除心魔了。”

    “欸,可千万别。”荀妙菱忙阻止他,“我刚刚从另一个修士的镜里世界中出来。他之前也是如你这般想的。结果杀了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之后,他就自动顶替了那人的角色,彻底成为镜中的一部分了。”

    林尧:“杀也不能杀!难道用爱感化他吗?!”

    荀妙菱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发现真林尧在假林尧面前真的很容易破防:“说起来,明明你才是真货,用得着这么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面吗?你就算光明正大地在这个镜中世界活动又如何?”

    林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撇过脸,低声道:“胥柳城只能有一个少城主。”

    荀妙菱:“那就证明你才是真的啊。”

    林尧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破罐破摔道:“他和我同岁,但设定是金丹期大圆满,我打不过!”

    荀妙菱哈哈大笑。

    “二十三岁的金丹期大圆满——你可真敢想。”

    林尧深吸一口气,捂住自己黑里发红的脸,忍了又忍,低声下气道:“师姐,求你别笑了。”

    看在他这声师姐叫的还算真心实意的份上,荀妙菱勉强停了笑声。

    “原来这就是你理想中的世界……那个人,也是你理想中的自己吧。”

    荀妙菱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个假林尧的表现,他们的长相的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除了长相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两模两样。

    她说:“不过像你这样厌恶理想中自己的人,可能不多。”

    荀妙菱回忆起那个将身为赌圣的自己一剑穿心的修士。那修士是真的很爱看自己赢钱。自己做不到的事,看另一个自己去完成,也是一种安慰。但那修士决心要脱离虚伪的镜中世界,想以杀戮来拔除心魔,最终却反倒加速了镜里世界吞噬他的过程。

    心魔靠杀是杀不死的。

    屠戮心魔,反倒会加速自己被吞噬的过程。

    ……荀妙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月神的逻辑。

    助长心魔,吞噬魂魄,让他们永远走不出镜中的世界。

    但这所作所为实在是邪气四溢。月神被称作“神”,祂留下的昆仑镜也被尊称为“神器”,到头来做的却是此等用虚伪的世界来夺人魂魄的阴险勾当。

    “我可不会上这个劳什子月神的当。”林尧嗤笑一声,道,“假的就是假的。它演的再真……也是假的。”

    荀妙菱低头看了眼几乎被薅秃的草地。

    “那人家在那儿母慈子孝的时候,你破防个什么劲啊?”

    “可那个假的我也太不走心了!”林尧的语气有些尖锐,“说到底,他不过是月神制作出来想夺走我魂魄的傀儡,是助纣为虐的妖魔。而且他还偷了我的人生,偷了我的父母,把我最珍贵的回忆用这种滑稽的方式演给我看。我娘居然还那么关心他——这个假货哪里像我了?!”

    荀妙菱居然差点被他给绕进去。

    “可……这完美的林尧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林尧更加悲愤:“那我也只是想想而已!难道人连幻想的权力都没有了吗?谁要他真的出现然后把我这个真货比的一文不值啊!”

    荀妙菱:“……”

    她对着林尧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你这个逻辑无敌了。真的。”

    主打一个从不内耗,有错全都是别人的错。

    林尧轻轻笑了一声,直白道:“师姐,我知道你可能瞧不起我。但有一件事,我还是清楚得很的。”

    “我只有活着,才能给我父母报仇。这份仇恨,比我自己的遗憾、愧疚、痛苦……都更重要。”

    青年目若朗星、神采飞扬,嘴边始终带着微笑,俊朗的面容看似正直、干净,眼底却透着冰冷的嘲弄和隐隐透着绯色的恨意,令人一见就顿觉危险。

    这才是真正的林尧。

    “所以,师姐,求你教教我,我们到底该如何出去吧。”

    荀妙菱凝视他半天。

    平心而论,林尧人不算笨,且心性坚韧,不像是那种会被心魔随意糊弄过去的类型。

    那与他合作,也算是有可行性。

    ……何况他们到底是同宗弟子。荀妙菱还真能看他死在这儿却无动于衷吗?

    她想了想,道:“你瞧瞧自己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像林尧这种心智坚定的人,月神肯定会想办法削弱他攻击这个幻境的能力。像荀妙菱进入幻境之初,她的息心剑就被藏起来了。

    林尧闻言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东西。随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父母的遗物……他们留给我的一块玉玦,不见了。”

    荀妙菱若有所思:“我记得那个假林尧身上就有一个。”

    “呵,呵。”林尧发出两声阴沉的笑声,眼中冷意如刀,“我还以为,那假货做戏做全套,身上有块一模一样的……原来还是偷我的!”

    说着,他竟是打算强行拖着荀妙菱去找那假货算账。

    “冷静,你不是说你打不过他吗?”

    林尧面无表情:“我不去打,你去。”

    荀妙菱:“我就能打过一个金丹期大圆满了?,”

    “不是修为高低的问题!”林尧低声道,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只要你是荀妙菱,对上你,他也只有输的份!”

    第32章

    毕竟是自己家,林尧对城主府的地形了若指掌。

    他静悄悄地带着荀妙菱爬上了屋顶,指着一间书房道:“那个假冒的林尧就在里面。这样,一会儿荀师姐你就前去挑衅他,和他对招,我则趁机把他腰上的玉玦给抢回来。”

    说着,林尧从储物法器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面具大小正合适,极贴他的脸型,没有一般面具的累赘之感,反倒给他平添几分神秘。

    荀妙菱:这人身上怎么什么都有啊?

    “你就给自己戴面具?我就不用戴么?”

    “师姐你不需要。这里又没认识你的人。”

    啧。

    荀妙菱心想,破除月神秘境要紧,等离开了再跟这家伙算账。

    阳光撒在窗棂上。隔着竹帘,他们隐隐约约能瞥见那个假林尧站起来翻阅书籍的动作。

    荀妙菱静静拔出自己的息心剑,剑锋流淌出幽光:“先说好,万一我打不过他,偷玉玦的事你就自求多福。”

    林尧刚想说什么,就见荀妙菱的背影已经飞出了老远。

    “哐当”一声,窗户被推开,荀妙菱轻轻巧巧地跃入书房,剑尖寒芒一闪,直指那假林尧后背。

    却见假林尧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急不躁地随手一挥,手中书卷竟如利刃般卷向剑身。哗啦一声,书卷被剑锋斩断,未曾减缓半点剑势力。

    假林尧的眉心微微一皱,回头,以指作剑,灌注灵力,猛的一挥,整片书架上的书籍顿时如暴雨般向荀妙菱砸去。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在狭小的空间内对了几招。灵力沸腾,剑光四溅,空中书页被击得粉碎,纸屑纷飞。好在两人都没有想把房子给拆掉的意思,打的都相当克制,招招冲着压制对方而去。

    “敢问这位道友,有何指教?!”假林尧厉声呵道,作为少城主的威严尽显。

    这时,又是一道黑影窜入——对方御剑而来,落地后不由分说地朝着假林尧的腰部攻去,灼亮的红光在空中划过,几乎燎地人睁不开眼睛。

    但假林尧的视力丝毫没有受火光影响。他抬手擒住对方的手臂,在转身的同时卸力一推,将对方丢了出去。

    满天的纸屑缓缓落地。

    假林尧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有两人——

    一人是个娉娉袅袅的少女。一双琉璃眸清澈见底,眉目灵气四溢,如明珠在室、光辉照人。

    另一个是与他身形颇为相似的黑衣男修。乌发高高地束在脑后,脸上戴了个颇为神秘的面具。不过这男修审美不错,假林尧认为这面具简洁中又不失气势……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也想弄一个同款的。只是不知为何,这黑衣男修望向他的眼神颇为尖锐,似是与他积怨已久,恨意甚深。

    林尧转身,恨恨地对荀妙菱道:“不要脸!他身高居然还比我多了两寸!”

    荀妙菱:“……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了!”

    然后,她的视线就瞥了过去。

    假林尧微微一愣。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寒意陡然从他的脊背往上冒——

    这是什么邪术?为何他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动弹不得?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这位道友,你……”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凛冽的剑光!

    假林尧眉心一跳,以一旁的博古架为掩体,匆忙闪躲,同时召来放置在一旁的灵剑,长剑铮然出鞘了一半,却不料荀妙菱突然飞起一脚,踢中那半截剑身。她借力后跃,轻轻巧巧地落地,而假林尧则连人带剑被踹了出去,狠狠砸在墙上。

    “……你们!”任假林尧的脾气再好,语气中也带了几分怒气,“大胆贼人,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了!”

    “你出手啊。”荀妙菱淡淡道,“说的好像有谁逼你不出手似的。”

    假林尧脑门上青筋一跳,顿时运起灵力、包裹着金光的长剑悍然出鞘——剑势中居然隐有金龙腾啸之声!

    “花里胡哨。”荀妙菱评价道。看来他比想象中的要不经打。

    抬手,轻飘飘的一剑挥出。

    雪白的剑光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在瞬间就逼近了眼前。

    是那么的无声无息,事先连一丝杀气也无,直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势笼罩下来时,才觉无所不至、无处可逃。

    如长空涤荡,浮尘尽扫,云销雨霁,明月在天。

    虽然是收着力的一招,却轻轻松松地化解了假林尧的剑气。

    假林尧被这剑法的奥妙震慑,喉中莫名冒出一股干渴之意。但,就在他想要开口的瞬间,却见一旁久久未有动作的黑衣人却震声道:

    “你这是什么剑法?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假林尧:“…………”

    不是,你们俩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你到底吃惊给谁看啊?

    荀妙菱漫不经心地答道:“这是我之前破解镜中世界时刚刚悟出来的。自创剑法,没有名字,还不完善。”她摆摆手,“这不重要。”

    她抬起剑,将森寒的剑刃对准假林尧的脖子,吩咐道:“赶紧动手。”

    林尧虽然戴着面具,但面具之下的表情异常精彩。

    他早猜到这个假货不是荀妙菱的对手,却没想到他如此不中用,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打败了!

    他俯身,从动弹不得的假林尧身上扯下那枚玉玦,随后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嘲讽道:“哼。还金丹期大圆满呢,竟然如此不耐打。”

    “呵……”假林尧的发冠都被荀妙菱打散了,一头黑发落了下来,他唇边溢出丝丝血迹,却满脸正气凛然,活脱脱一个坚贞不屈、傲霜凌雪的正直贵公子模样,“我不过是遭你们以卑劣伎俩强行压制了修为,否则怎么会落败地如此之快?”说着,他颤巍地抬起手,指向荀妙菱,皱眉道,“你这邪修,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法,使我修为大退?”

    荀妙菱:“……”她无语地瞥了林尧一眼。

    林尧恨不得把这个冒牌货的嘴给塞上。

    只见假林尧道:“呵。我乃正道修士,纵使败在你们手下,但我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远超你们这群阴险狡诈的邪修千倍万倍!”

    林尧:“……我真的受不了了。师姐,我可以揍他吗?”

    “有种就来。”假林尧用剑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目光灼灼道,“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修士,但想必也非正道弟子。若你们是邪修、魔修,但请记住,我胥柳城乃是归藏宗庇佑的人间大城……杀我一个简单。但你们若想对胥柳城做什么不利之事,我的师门、我身后的数万人族修士,必定让你们血债血偿!”

    荀妙菱有些受不了了。

    “怎么我们反倒成了反派?”

    林尧干笑着安抚她:“这是镜中世界嘛,自然什么都是相反的。”

    说着,他将那玉玦系回了腰间。

    一秒过去。两秒过去。

    ……无事发生。

    荀妙菱和林尧面面相觑。

    反倒是躺在地上的假林尧先忍不住了:“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你们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偷我身上一个玉玦?”

    荀妙菱和林尧双双无视了他。

    荀妙菱:“你现在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林尧:“……没有。和刚进幻境的时候差不多。”

    荀妙菱:“难道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出错了?”

    两人刚交流了几句,突然,耳边传来几道破空之声。两人下意识分开,随后各自抬剑反击。只听得空中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之声,墙壁上已经插了一排被剑弹开的飞镖。

    有人用暗器!

    同时,不知何处响起砰的一声,瞬间,浓烈的烟雾如潮水般涌出,迅速弥漫整个屋子,视野瞬间被遮挡。

    烟雾中一道身影闪现,那人修士手持长刀,直刺荀妙菱。荀妙菱抬手一挡,火星四溅,对方的刀被被弹开。那修士也不恋战,快速后退,又是一枚烟雾弹扔出,然后冲向倒在一旁的假林尧,扶起他就跑:

    “孩子,快走!”

    那是一道英气的女声。

    荀妙菱听着有些耳熟,林尧听得如遭雷击。

    这不是之前那贵妇人、也就是城主夫人的声音嘛!

    林尧终于忍不住向前一步,伸手喊道:

    “——娘!您认错人了,我才是阿尧啊!”

    ……这么直白能行吗?

    就在荀妙菱觉得要出事的时候,城主夫人的脚步居然还真的停下了。隔着漫天大雾,荀妙菱都能看出那个身影的疑惑和诧异。

    林尧见状,趁热打铁道:“您忘了吗?我八岁的时候因为听信了话本子里头的故事,要独自一人去城外的山谷里找什么修士秘宝。您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去——后来您和爹、还有府里的人举着火把找了我一晚上,发现我在谷底大哭,还把腿给摔断了。还是您亲自把我背了回去,又熬了最苦最难喝的药给我,就为了让我长记性……”

    说着,林尧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沙哑的声音已经带出了浓浓的哭腔。

    此时,烟雾还未散尽。

    雾中那个搀扶着假林尧的身影一顿,似乎犹豫了瞬间,但还是选择背着已经动弹不得的儿子跑了出去。

    “……娘。您别抛下我。娘,娘!”

    林尧喊的凄厉,一声高过一声。

    却只换来对方一个匆匆的回头。

    “啪嗒”。

    林尧的面具摔在了地上。

    烟雾很快散尽了。他噗通一声跪在这一地狼藉中,狠狠地朝着地面砸了一拳,手背即刻见血:

    “我刚才应该杀了他。我就该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荀妙菱顿时看见他身上冒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黑气。

    她叹息道:“冷静些。你不能杀他。”

    “那若是我们这辈子都出不了这个幻境呢!”林尧抬起头来,双眼已经隐隐泛出血色,他语气狠厉道,“若这个虚假的世界会变成我的一辈子呢?我难道要永远看着那个假货,在我面前鸠占鹊巢、霸占我的家和我的父母吗?!”

    “他要怎么霸占你的父母?”荀妙菱道,“你的父母已经死了。”

    “——荀、妙、菱!”

    林尧似乎是怒急攻心,差点跟她动手,也被荀妙菱提前预判了动作、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让他噗通一下又跪回了原地。

    林尧身上又冒出了几缕淡淡的黑气。

    荀妙菱这次确定了并不是错觉,皱着眉和他说:

    “你不要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你明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们的唯一目的就是回到真正的世界去。若是这个幻境愿意给你一对活着的父母,难道你就会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吗?”

    林尧突然间冷静下来了。

    他顶着苍白的脸,笑道:“你怎知我不会?”

    荀妙菱见他身上已经不再冒黑气了,随口答道:“我信你不会。”

    看似随便的一句话,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却让林尧微微一愣。

    “行了,站起来,走吧。”

    荀妙菱转身。

    林尧有些慌乱地站起来,紧紧跟上她,略带迷茫道:“去哪里?”

    “继续追你娘啊。”荀妙菱理所当然道,“你不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揭穿那个假林尧的真面目吗?”

    林尧赶上她的脚步,哑然无言,半晌才道:“可是,那个假货可是金丹期大圆满……”

    “金丹期大圆满又怎么样?刚刚还不是输给我了。而且你也是筑基修士,难道你就很差劲么?”

    “可他什么都比我好。博览群书、体贴家人、会哄父母高兴、能履行少城主的义务。他就算假,也是一个完美的‘林尧’……我怎么比的过呢?”

    荀妙菱突然停下来,回头认真瞥他一眼,有些突兀地问道:“那你相信自己的母亲吗?”

    “我信。”即使刚刚被无情抛弃过一次,林尧依旧能给出毫无迟疑的回答,“我的母亲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你就该相信——就算全城的人都对那个假林尧很满意,但你的母亲也会更喜欢你。”荀妙菱言简意赅道,“因为你才是她的儿子。”

    林尧沉默。

    “怎么,你还没信心啊?那你就把你在归藏宗的那套演技给我搬出来。不就是演一个完美的林尧吗,你难道不会?”荀妙菱指挥他,“去。先把你这身衣服给换了,然后把刚才那几滴眼泪甩到你娘面前去,不怕她不心软。那个假林尧嘴甜是吧?你的嘴就要比他更甜——去把你娘给哄回来!”

    林尧眼中渐渐亮起光来,喃喃道:“你的意思是……”

    “若杀了虚假的自己,会导致真实的自己被替代,而什么都不做又会任由心魔壮大……”荀妙菱微微一笑,道,“那剩下的答案就很简洁明了了。”

    “你,要以真正的自己胜过那个虚假的镜中之物。只要你处于上风,那个虚假的东西自然就跌入下风。如果能彻底打败他,那所谓的心魔,大概也就自动解开了。”

    “……师姐,是我愚钝,你说的很有道理!”

    看着林尧又振作起来的模样,荀妙菱在心里暗自呵呵了一声:

    她可没有忘记,林尧理想中的世界居然是个“没有荀妙菱的世界”。

    荀妙菱自身倒不是很在意这点。反正她和林尧只是情面上的师姐弟,就算有些同门之情也相当塑料。

    但或许林尧自己都没察觉到,荀妙菱在这个世界的“缺失”反倒指向了一个现实——

    林尧真正的心魔,不是他来不及拯救的父母,而是他的自卑。

    或许父母的去世是其中一个深刻的因素吧。但这个镜中世界诞生的核心却不止于此。林尧理想中的自己和他真实的性格迥然不同,这就侧面地说明了这一点。

    ……为了打破这个镜中世界,荀妙菱只能给林尧打打鸡血了。

    很快,日近薄暮,红霞漫天。

    场外的山峦在夕阳的映照下,轮廓分明,仿佛一幅精美的剪影画。

    胥柳城主从城外赶回府邸,一旁的属下手中提满了他要带给夫人的礼物和小吃。惬意的微风轻拂,迎面带来一丝凉意,老城主在这无尽的温馨与祥和中,想到了自家美丽温柔的夫人,以及踏上修仙之途后就一鸣惊人、成熟地判若两人的儿子,喜滋滋地踏过了自家的门槛。

    然后就远远地听见自己家里乱成了一团。

    “老、老爷……!”管家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慌张的模样好似见了鬼,“出事了!”

    这位老管家已经在林府里做了快四十年的管家,年纪比城主都大,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老城主对他也颇为敬重,生怕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过去了:“唉,府中有夫人和阿尧坐镇,能出什么大事?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啊。”

    “不好了老爷!”管家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咱们府里有两个少爷啦!”

    老城主:“……啊?什么?”

    他微微瞪大眼,急匆匆地往府中的后院赶。刚走到厅堂门前,就看见两个长相一般无二、连穿着打扮也颇为相似的青年一左一右站在厅中,跟一对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

    而厅堂中间坐着的贵妇人,也就是城主夫人,她满面愁容,正举着一杯茶水想喝一口,但又急急地放下,可谓是左右为难、头大如斗。

    “城主回府——”

    随着一声通报,厅堂里的两个好大儿同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只见他们都满脸惊喜地扭过头,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双双朝老城主奔来,两道完全相同的声音齐齐喊道:

    “爹!”

    老城主双腿一软。

    这、这什么情况?

    ……都别过来,别喊我爹!你们才是活爹!

    第33章

    出门一趟,儿子变成了两个。老城主惊魂未定地坐下,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变故,被吓得喉咙干渴、下意识就想喝杯茶。

    谁知,两个儿子见状纷纷眼疾手快地去抢茶壶。他们二人各自摁着茶壶的一边寸步不让,互相瞪着对方:

    “这茶壶是我先摸到的!”

    “那我摸到的还是壶把呢。动不了壶把,你倒茶试试?”

    两人争抢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眼看几滴茶水溅出,脆弱的茶壶在二人的手劲之下不断发出轻微的碰撞之声,越发的岌岌可危。

    直到一旁的老管家不知道从哪里又端来了一壶茶,两人才停止争抢,各自倒了杯茶奉到老城主面前。

    “爹,这是雪芽茉莉茶,价比千金,能清心败火的。”

    “爹,这是今年新摘的金骏眉,生津清热,您往日里最爱喝。”

    老城主:“……”

    茶是好茶。

    但他的手偏向左边,右边那个儿子就露出被抛弃的哀痛之色。伸向右边,左边那个又不乐意了,满脸的痛心怀疑。

    老城主犹豫再三,以一种义薄云天的气魄将两杯茶同时捧起,仰头牛饮而下。

    “烫烫烫……!”

    舌头差点被烫熟了。

    老城主忙将两个茶杯撂下。

    现在他总算体会到夫人的心情了,两个儿子夹在身边,那可真是做什么都不对。

    “夫人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主夫人扶着自己的额头,柔弱的样子完全不复之前又挥大刀又扔飞镖的飒爽之感,柔声道:“我也不清楚。今天下午阿尧在书房内受袭,我刚把他救出,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阿尧……他们两人我实在是难以分辨。夫君,只能由你来拿主意了。”

    老城主颇感不可思议,他凑到城主夫人耳边道:“夫人,阿尧可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连你都分辨不出真假?”

    城主夫人顿时翻脸,瞪着眼狠狠揪住丈夫的耳朵,声音也乍然拔高:“你厉害!那你认一个试试啊!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要是认下了假的却把真正的儿子赶出府去了,那就全是你的责任!”

    老城主“嘶”了一声,揉揉自己的耳朵,心想,看来夫人确实是没招了,这两个儿子已经相似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咳咳。”老城主清了清嗓子,皱眉道,“我儿子身上有一枚家传玉玦,是林家第一任城主传下来的……”

    只见站在右侧的俊朗青年唇角勾起,向前一步,亮出了自己腰间的玉玦,道:“东西在我这儿。”

    而左侧的青年闻言顿时气的不打一处来:“这是你从我那里抢走的!”

    老城主一顿,想到今日儿子在家中确实受到了袭击,这玉玦是不是那时候丢的也不好说。

    于是这条特征只能作废。

    他略一沉吟,开口道:“好。那我就用我们家人之间的往事考考你们。你们谁能对得上,谁就是我真正的儿子。”

    “你们娘平日里最喜欢吃什么?”

    “蟹酿橙。”

    “我每年过生辰都要备的酒是什么?”

    “信陵春。”

    两个青年都异口同声的答了,老城主顿时就明白这些题目太没挑战性。刚现再问些什么,就见一旁的城主夫人暴躁地打断道:

    “这些我早就问过了!他们俩连十年前咱们过新年时给儿子的红包里夹的纸条写的是什么都知道!甚至带着人从咱们家西院的那棵松树底下把你藏了几年的私房钱都挖出来了!”

    老城主:“…………”

    老城主的脸一阵扭曲,将求救的目光抛向了老管家。

    在这个家里,除了城主和夫人之外,就数老管家陪伴林尧的时间最久。

    老管家也面露为难,挣扎片刻后,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城主与夫人容禀:我们府中的少爷天赋异禀,品格贵重,文武双全,整个胥柳城人尽皆知。我看不如就考考他们的文武之才,到底谁是珍珠谁是鱼目,自然高下立辨。”

    真正的林尧闻言一阵心慌,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泰然自若,眼神却已经不断往厅堂外面飘了——

    藏在屋顶上偷听的荀妙菱也暗道不好。

    可这时候露怯,不就等于自动认输吗?

    荀妙菱指尖聚气,向着墙角的竹林一弹。

    林尧隔着窗纱看见外面一阵竹影摇动,顿时来了底气。

    “好,比就比!”

    文才,比的就是传统的琴棋书画。武才,比的则是他们家世代相传的林氏剑法。

    很快,一台名贵古朴、木色乌润的蕉叶琴首先被抬上来。

    老管家对着两个少爷一扬手:“二位少爷,谁先来?”

    只见其中一人不慌不忙地站出,朗声道:“我先来!”

    那青年姿态风雅地坐下,白皙修长的手指扣在琴弦之上拨弄了几下,似乎是在调音。只是简简单单弹出几个音节,就已经颇有大家风范。

    不久后,泠泠的琴声传出。意旷高远,如松风入衣、暮雨潇潇,雨漱窗前竹,涧流冰上泉。

    一首弹毕,老管家十分激动,抚掌道:“好,好,好啊!少爷的琴技实在是出神入化,更难得的是意境高妙,实在太好了!”

    城主和夫人也是在这时回过神来,满脸恍惚。

    ……他们儿子的琴技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等青年归位后,轮到真林尧了。

    他五官俊美,剑眉斜飞入鬓,微微上挑的眼眸中光华滟滟,浑身的正气中透出一股浓墨重彩的俊美。

    他潇洒地坐下,十指缓缓摁在七根琴弦上,随后略一蓄势,拨弦——

    只见他的十指在琴弦上疯狂扫动,速度之快几乎弹出了残影!高昂的琴声瞬间流淌开来,激越若如山间群鸟振翅而飞、似流泉飞瀑从绝崖间崩腾而下。琴声穿透空气,直抵人心,慷慨高昂的志气将人心中的疲倦一扫而空!

    至琴音已绝,万籁仍寂。

    林尧缓缓停下拨动琴弦的动作,微微一笑,朝假货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实际上他背后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而在屋檐上的荀妙菱也狠狠松了口气,快速把膝盖上的琴塞回储物法器里。抬眼时正好发现空中还飞着两只鸽子,于是她眯了眯眼,灵气化剑,抬手将两只鸽子精准地震昏过去——

    林尧还在下面摆姿势呢,天上扑棱棱掉下来两只鸽子,吓得他脊背一颤,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好在忍住了。

    管家这才回过神来,惊奇地看着那两只失去意识的鸽子,扯着嗓子喊道:“善哉!真是洋洋兮若江河!更重要的是与万物齐鸣,连鸟雀都为情所感,不忍离去啊!”

    城主和夫人呆愣愣地鼓掌。

    ……不是,怎么一个比一个夸张啊!

    老管家没斟酌多久,这一句就判了林尧胜。

    但之后就没这么顺利了。

    下一场比试是棋。

    这本是林尧唯一擅长的东西,他离开胥柳城、又未拜入归藏宗的那段时日里还曾靠赌棋赚了一些钱。但幻境中的这个假货甚至比他更强一些,他们酣战许久,最后林尧超常发挥,却也只与对方打了个平手。

    至于之后的书、画二项,因为此时天已经完全落黑,比试暂时转移到室内进行。荀妙菱很难找到帮林尧作弊的时机,于是林尧痛痛快快把两局全输了。

    林尧:“…………”

    这假货简直欺人太甚!

    林尧胜一平一负二,剩下的,就只有林氏剑法的比斗了。

    真好啊。

    唯独这个,他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为了继续比试,庭院中已经点起了灯。老管家把府中能挪动的灯都给挪过来了,照的后院的空地上亮如白昼。

    连天上高悬的满月都显得暗淡不少。

    林尧提起剑,神色冷肃,长剑上流动着隐隐的光影,远远瞥去,似窥见一抹深不可测的海。

    “来吧。”他低声道,“我们来一决胜负。”

    当年父母离世,他少年离家,能活下来,靠的就是这一手祖传的剑法。

    或许从前在家时,这剑法被他学得只得其形、不得其意,但经历过一次次生死边缘的徘徊,真正的剑法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假林尧负剑而来,面无表情。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对视一眼,随后就战成了一团。

    只见长剑如闪电般出鞘,瞬间在空中挥舞出连绵不绝的剑痕。剑招一展,剑影如游龙般向前咬去,飏风骤起,奔雷翻雪!

    因为比试的内容只有林氏的剑法,不比修为,百招之后,假林尧居然被打的连连逼退,无力反抗。

    荀妙菱感慨:这林尧总算是靠谱了一回。

    下一个瞬间,只见假林尧被击中手腕,手中剑险些飞出去。他双眉狠狠皱起,剑势一顿,居然在凝聚起灵力的同时该换剑招——

    这时,空中传来“铮”地一响。

    荀妙菱悄无声息地出现,抬剑一挑,剑光在黑夜中照亮她的眼睛。她一式回击,剑气如潮水,顿时就将那假林尧逼退几丈之远。

    假林尧一见她,那张总是端着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狰狞之色:“是你!”

    荀妙菱收剑,对着城主和夫人遥遥施了一礼:“两位看到现在,应当能分辨出谁真谁假了吧?”

    她身后的林尧一愣,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往双亲的方向望去。

    城主和夫人的脸都隐于灯光与黑暗的交界中,看不分明。

    须臾之后,他们招手,让林尧过去。

    林尧快步走了过去,心中仍旧忐忑不安。

    等他走到了城主和夫人的面前时,发现两人的神色都十分平静。

    林尧猜测,他们的平静是装出来的。

    身为守城世家,喜怒不形于色本就是他们林家人应有的风范。只是他的父母历来溺爱这个独子,平常也不叫他拘束,因此才显得他们家与寻常感情好的人家无异。

    灯光下,城主夫人原本英气十足的眉眼,缓缓流露出山间薄雾般的柔软:

    “孩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

    林尧不做声响,乖乖地把手掌伸过去。

    城主夫人低头,用柔软的手掌覆盖住了他的。感受到有些变粗的指节、以及掌心中一层粗砺不平的茧之后,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把林尧的脑袋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孩子,好孩子。”林尧瞬间感觉有冰凉的眼泪落入了颈后的布料中,他眼眶一酸,心也跟着被揉成了一团,“我的儿,你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他因为疯狂练剑而变形的手指做不了假。掌心的茧做不了假。游刃有余之上甚至隐隐可见杀伐之气的林氏剑法做不了假。

    ……人不吃足苦头,怎么会变成一个与往日的自己全然不同的存在呢?

    假林尧的“前半生”游戏人间,风光恣意;“后半生”强大完美,沉稳妥帖。可这中间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契机——没有这个契机,后来的假林尧表现得再完美,他的完美也如空中楼阁,根本站不住脚!

    作为一个母亲,在隐隐察觉到某些鲜血淋漓的事实之后,她第一反应不是遗憾儿子的不完美,不是感慨林尧哪怕比不上那个假货但也已经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进步……

    她想的是:她的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才会成如今这副模样?

    “娘。”林尧的嗓子彻底哑了,半晌,他才喊出下一句,“……爹。”

    其实他曾经也有满腹的委屈要诉。

    为什么爹娘要突然抛下他?

    为什么他们走后连一个梦都没托回来?

    ……哪怕他们当时带他一起走,也好过留他在世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但当他见到自己的父母时,那些委屈怨愤的话,却紧紧塞在心中,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娘。我没吃多少苦头。”林尧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捧着城主夫人的脸,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我确实拜入了归藏宗,有了新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他们都对我很好。而且,我的灵根也不是什么废灵根,而是五行灵根。师尊可看好我了,收了我做亲传。归藏宗亲传你们知道的,将来肯定是前程似锦……”

    “好儿子。”城主长长地叹息一声,他也是修士,明明已经葆有青春,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苍老,“这都是爹的错。我和你娘都觉得,我们修士的寿命那么长,而你偏偏又……于是我就想着,嗨,就让你那么高高兴兴一辈子也不错。城主府有你爹、你娘,我们两个筑基修士守着,怎么也你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凡人要强。”

    “但人算毕竟不如天算。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老天爷安排给你的劫,你还是一点都没少吃。反倒是我们这对不怎么称职的父母,没有压着你修炼,没来得及给你安排退路。就放你这么一个势单力薄的人,孤零零地在世上……”

    “没有。没有。”林尧拼命摇头,“你们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最好的——”

    在他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的时候,远远站在一旁的假林尧好似整个人被定住了。

    他呆呆的看这一幕,脸上一片空白,似乎有些无法理解:

    “为什么?难道我不是更好的吗?为什么你们宁愿要他,也不要我?”

    荀妙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下一刻,假林尧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直至融化为一团黑色的东西,然后沿着地面窜过去,一眨眼就与林尧的影子合为一体。

    原本浅浅的影子变得实了许多。

    假林尧消失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逐渐静止、褪色,然后崩塌成灰。

    其中也包括林尧的父母。

    他们抬起手,触碰林尧的脸和发顶,但他们的脸已经消失了一半,如沙粒般纷纷坠落。

    “儿子,我们得在这里道别了。”城主夫人的目光留恋地在林尧的脸上描摹,语气如往昔无数个深沉的夜晚那般温柔,“我们——会再见的。但我和你爹都希望,那一天能晚点来,再晚点来。你不要急,也不要伤心,要好好的过完自己的一辈子。”

    “……我们永远等你回家。”

    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荀妙菱看到视野中出现了熟悉的裂痕。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荀妙菱叹息道:“我们这算是过关了么?”

    林尧默默地在原地跪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嗯”了一声。

    系统显示,他的心魔已经成功消除,但天命系统却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像是被卡住了一般。

    ——但如果没有荀妙菱,他如何能消除这个心魔?!

    林尧抬起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他对荀妙菱恭恭敬敬道:“师姐,多谢你。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他刚说完,两人耳边就响起了一声清晰的、仿佛贯彻灵魂的碎裂之声。

    世界在这瞬间分崩离析。

    但这次,黑暗却没有持续太久。

    荀妙菱只觉得天地倒转,身体不知不觉涌出一股酸痛和疲劳之感。

    她猛然睁开眼。

    掌心中息心剑的触感仍在,但眼前是一片深沉的昏黑。

    直到一点荧光飘过她面前。

    她咬着牙,像是拧上生锈的发条那样,驱使着自己僵硬的身体爬起来。扑面而来一阵寒气,她视线往周围一扫,才发现自己正身在一个幽邃的山洞里。洞壁上结满了蓝色冰晶,宛如天然雕琢的琉璃,晶莹剔透,寒气刺骨,结晶中的点点荧光如同凝结了星辰。

    ……月寒晶!

    而且还全部都是!

    荀妙菱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第二反应是:发财了!

    她快速敲下十几块月寒晶塞进储物法器里,然后继续往山洞深处走去。

    洞中的景象却让她皱起眉头。

    只见布满月寒晶的岩壁上高高镶嵌着一面奇异的镜子,它形如一轮满月,镜面上还荡漾着水波般的月光。那光柔和而神秘,散射出无数道,如同蛛丝般在空中交织,延伸向洞内的各个角落。

    每一缕光线的尽头,都牵引着一个人。

    他们的身体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脸上带着安详或迷离的神情。

    再往前走,荀妙菱还在地上看见了几具……尸体?她也不确定。只是那些尸体的皮肤是一种冷到极致的霜白,却被随意地堆放在各处,荀妙菱的神识已经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活气。

    联想起那些镜子的诡异之处,想必他们的魂魄都已经被吸干了。

    即使躯体还没死透,但魂魄已失,就与死人无异。

    荀妙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洞穴深处,经脉中汹涌的灵力正在快速消解她四肢的僵硬感。

    三步之后,她高高跃起,剑身骤然爆发出缭绕的仙气,一剑挥出,将那些流动的光线尽数斩断。

    噗通几声,空中接连不断传来躯体落地的声音。

    不多时,荀妙菱听到一声闷哼。似乎有人刚落地就在挣扎着要醒来。荀妙菱一看,那人果然是林尧。他的眼皮正在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了,但却始终醒不过来。

    忽然,那面被挂的高高的镜子里波澜突生。无数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涌出,它们身形扭曲,面目狰狞,带着阴森的嘶吼在空中盘旋着——然后直向荀妙菱扑来!

    同时,她手中的息心剑战意滔天,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荀妙菱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那是魔气!

    荀妙菱一剑挥出,两道魔气被斩成两段,化作黑烟消散。剩下的魔气毫无退避之意,见荀妙菱就像看见新鲜的血肉,肆无忌惮地扑向她的剑锋。

    魔气越来越多……四溢的魔气之中,息心剑的剑光如一盏明亮的孤灯,时隐时现。

    又砍了几缕魔气,荀妙菱意识到不把那面镜子摘下来就没完没了了。于是她轻声念诀,掌心中出现了一叠灵符。她挥手将灵符洒在空中,然后借着剑风把它们狠狠推出去!

    汹涌的雷光在空中顿时炸裂开来!

    荀妙菱掐诀引雷,轰鸣声震耳欲聋,爆炸接连不断。只见洞中冰晶横飞,尘埃弥漫,整个山洞中都回荡着魔气的哀嚎与哭声。

    荀妙菱的剑舞得越来越快,以剑光开路,直直杀至那面镜子前。她冷冷地看着那面镜子,忽然改了主意:这种害人的邪器,与其留存于世,不如直接毁掉。

    剑气如莲,光华四溅,星辰摇颤,势若倒海!

    就在剑锋即将刺入镜中的那一刹,镜面光芒大盛,荀妙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挡住,空中浮现出一道虚影。

    是月神。

    她手捧明月,漂浮在漆黑的海上。但仔细看才知道那漆黑的不是海,而是密密麻麻的人。

    月神动了起来,裙角如流光摇曳。她望向人间,人间有无数的人向她跪拜、祈愿。

    慈悲的月神决意要让月光普照之处,将人间的苦痛尽数消弭。

    于是她铸成一面镜子。名为昆仑镜。

    镜子代替她观尽世间百态,渐渐构造出一个虚伪的世界。

    然后,镜子将那些痛苦之人引入镜中,让他们在镜里圆满一生。只要入了镜中,镜子就不会让任何人有逃离的机会。最终,那些人的魂魄就飘飘悠悠地升了起来,每个灵魂都像一颗珍珠——

    珍珠飘入月神的匣中。

    荀妙菱:“…………”

    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神啊?

    上古时期的神明不会都这德行吧?

    但月神已逝。

    所以现在是谁在代替月神,用昆仑镜吸取魂魄?

    还有,神器为何残留如此多的魔气?

    思虑之间,昆仑镜的光芒开始激烈颤抖。刚才的幻象更像是昆仑镜的示弱。神器有灵,它在向荀妙菱展示自己的用处。

    ——它能搜集这世间所有的信息,洞破这世间的所有伪装。由此才能知往鉴来,编织出能让人迷醉的真实幻境。

    荀妙菱这才明白,为何她的幻境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因为她有一段过去,不在此世,没有被昆仑镜捕捉到。

    ……因此,昆仑镜才会给她创造出一个哄小孩儿似的幻境。也没有让她迷失在幻境中的能力。

    第34章

    山洞之内。

    荀妙菱对着那面灵光不断颤抖的昆仑镜,若有所思片刻,最终收起剑。

    “我可以不毁了你。”

    北海秘境每过百年就会开启一次,对各个宗门的弟子来说也算是熟悉的地方了,荀妙菱手上甚至有历代弟子去秘境各处探索总结出来的地图,其中没有提到有关月亮湾的只字片语。

    至于昆仑镜会将人引入幻境一事,她之前也从未听闻。

    可见昆仑镜更大的可能是遭人利用,今年是第一次出事。

    “我不打碎你,代价是你要认我为主,为我所用。”荀妙菱道,“既然你能记录这世上一切信息,那你自然知道是谁进入过北海秘境,设下这个陷阱要害我们,对吗?”

    昆仑镜抖得更厉害了。

    荀妙菱露出一个杀气四溢的温和笑容:“你、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若连这种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回答,那我留你何用?”

    只见昆仑镜的镜面突然泛起一片耀目的莹白。荀妙菱以为它要反抗,下意识蓄起剑招,就等着将它一剑诛灭,却见昆仑镜骤然化为一道流光直指她的眉心——

    神器竟强行认主!

    同时,镜子啪嗒一声精准地掉落在荀妙菱手中,她脑海里也瞬间传出昆仑镜吱哇乱叫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是个稚嫩的女童声,听起来颇为尖锐:

    “呜哇啊啊啊我也不想的!可对方是个神出鬼没的魔族!魔族被三界所弃,不在五行之中,我观测不到他们的具体信息。而且那个魔族来的时候还特地使用了屏蔽气息的法术,连外貌、声音都遮得彻彻底底,我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荀妙菱被它吵的眉心一跳,揉了揉脑袋才道:“那你就助纣为虐,帮对方夺走这些修士的魂魄?”

    最后一声,荀妙菱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威胁。

    昆仑镜认主之后,荀妙菱照样可以毁了它,只不过是折损部分灵力而已,相比之下甚至会比原来更加轻松。

    现在昆仑镜是在她手上挣一条活路,自然是低声下气地为自己辩解,语气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天真:“我也不想呀。神族与魔族之间怎么说也是死敌。我身为月神之镜,若是有自由意志,当然不会为一个低贱的魔族做事。但不知为何,他身为魔族却掌握了强行使用我的秘法,你也看到了,他在我身体里灌注了那么多的魔气……我若是清醒着,他哪里需要耗费那么多魔气来驱使我呢……诶等等!我都已经解释了,你为什么还要砸我!”

    荀妙菱:“解释那么多,你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昆仑镜当即就怒了。“什么都不知道”对它而言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

    偏偏它还没法还嘴!

    “等、等一下!那家伙毕竟在我镜中留下了魔气。下回只要再遇见他,我就能立刻辨认出来。而且,他还没来得及收走镜中的魂魄,我可以释放魂魄让它们各归各位,救那些修士的性命!”

    原来那些半死不活的人还有得救啊。

    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昆仑镜道:“但我必须提前声明,那些魂魄再怎么样也是被自己心中的欲念彻底吞噬过的。就算让它们各归其位,人醒过来之后轻者魂力受损,重者疯疯癫癫,一辈子都清醒不了。”

    “这些事情之后再说。”荀妙菱敲了敲镜面,“把那些魂魄都放出来,赶紧的。”

    昆仑镜委委屈屈地把那些魂魄都放了出来。

    一道道泛着珠光的魂体从镜子里飘荡而出,被身体牵引着自动归位。

    很快,地上那几具苍白的“尸体”渐渐泛起常人应有的血色,还恢复了似有若无的呼吸。

    而之前就没有被吸走魂魄的修士已经先一步清醒了过来。

    “嗯……?这,这是哪里。我的头好痛。”

    “我好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好累啊。但是我怎么不太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月亮!我们不是追着月亮来的吗?月亮哪儿去了?”

    荀妙菱躲在暗处,看着已经清醒的修士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并没有出面解释的意思。

    突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闷响,整个山洞开始剧烈摇晃。先是最顶端的巨石绽开了一条裂缝,随后碎石倾泻而下,砸在地面上发出落雨般的声响。

    “快,快走,这个山洞要塌了!”

    “这儿还有几个人昏着呢——”

    “给他们绑上飞剑一起带走!”

    一侧石壁轰然崩塌,整个山洞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瞬间有巨大的水流汹涌地涌入其中。水位迅速上升,暗流将碎石、尘土尽数裹挟,整个山洞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里。

    ……

    秘境外的灵船上。

    谢酌听姜羡鱼低声说出“昆仑镜”三个字,脸色陡然一变。

    月神遗留下来的噬魂之镜!

    怎么会恰好在北海秘境之中?

    若真的是昆仑镜,那事情就闹大了。即使他们现在手上没有禁制阵谱,也必须强行劈开秘境才行……

    谢酌的第一反应是传信给掌门师兄和飞光尊者。

    他们无论谁能赶来,纵使他们一剑劈了这个秘境,事涉神器,想必其他门派也说不出阻拦的话!

    就在这时,在月亮湾附近监视的窥天镜突然画面一变,那层笼罩万物、隔绝视线的明亮月光突然不见了,秘境中黯淡的天空乍然裸露在了他们视野中……

    而在旁一直颓然落泪的云松真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不可置信的狂喜之中:“好哇好哇,我徒儿的魂灯又亮起来了!”

    他身边的几位长老一惊:什么情况?魂灯灭了还能再亮的?除非他那徒弟从一开始就不是死透了,而是魂魄离体,只是现在又归位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重新聚集到了窥天镜上。

    月亮海上空已经没有了月亮。

    它在黑夜的怀抱中安然沉睡。粼粼水波轻抚石滩,宛如一幅寂静的画卷。

    长老们沉默着,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直到宁静的水波突然被搅乱,水中接二连三地冒出一个个湿漉漉的身影。他们浮到水面上,随后一边打颤一边朝着岸上御剑——看起来都狼狈不堪,凄凄惨惨的,尤其有几个带着昏迷者御剑升空的,似乎都快脱力了,剑飞的歪歪扭扭,最后连人带剑栽在上岸的途中,又被路过的修士给捞起来。

    “快,快开启传送阵!”某个长老抓住青岚宗长老的手臂,满面红光地说,“他们还活着!”

    无数道暗含期待的目光向那群爬上岸的修士望去。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宗门内失踪的弟子能安全回来——

    直至看见一黑一白两道熟悉的身影上了岸,谢酌才深深舒了口气,两只暗暗颤抖的手稳稳地捏紧了扇子。

    还好,阿菱和那个林尧都没事。

    这次北海秘境之行,归藏宗没有折损任何一个弟子在这里。

    传送阵再次开启。只是这次的情形比上一次要混乱许多。从湖中逃出来的筑基弟子们普遍觉得自己明明没有损耗多少灵力,但却消耗了许多神识,整个人都蔫蔫的提不起力气。更别说还有那么七八个至今昏迷不醒的倒霉蛋,经在场医修长老的诊断,他们经历了离魂之症。众弟子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是刚刚逃脱一劫,之前差点把小命给弄丢了……

    “阿菱!”荀妙菱刚御剑落地,一向情绪不甚外露的赵素霓红着眼睛冲上来抱她,看她肿胀的双眼就知道之前已经哭了不久。

    不远处站着的商有期,脸上也是苍白之色未退,直至此时才有放下一桩重大心事的释然之感,冲荀妙菱道,“你放心。魏师姐和姜师弟先你们一步被救回船上,谢师叔之前让他们进船舱休息了——”

    “阿菱!”

    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

    魏云夷也跌跌撞撞冲过来,和荀妙菱两个抱在了一处。

    商有期一笑:“好吧。看来不需要我多言,你也知道他们现在安然无恙了……”说着,他的语气突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就连姜羡鱼也一言不发地抱了上去。

    ……等下,他真的是抱了上去,而不是暗暗把赵素霓和魏云夷挤到一边吗?

    赵素霓似有所觉,微微抬眼,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瞪了一下姜羡鱼,丝毫不顾及风度地用腰把姜羡鱼撞到一边。魏云夷没察觉到什么,只当姜羡鱼也和她一样,为没有保护好师妹而愧疚,为师妹牺牲自己拯救他们而感动……她觉得姜羡鱼是来加入她们的,于是大度地敞开怀抱,把所有人的脑袋都聚拢到了一起。

    砰!

    四个人脑袋撞在一起,荀妙菱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师姐……”三个人的体重压在荀妙菱身上,她挣扎地道,“我真的没事……”但是再抱下去就不一定了!!

    反倒是一旁的商有期眨眨眼,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既然大家都抱了,要不他也抱一下?

    如他一般不合群的,只有一旁坐在甲板上调息养神的林尧。

    相比之下林尧似乎更为可怜,因为大家和他认识的时间最短,所有人都抱荀妙菱了,没人去抱他。

    商有期有些尴尬,也存着些许安慰林尧的心思,于是走到他身边,朗声笑道:“师弟,不如咱们也抱一个?”

    林尧调息完毕,睁开眼,眉峰一挑。他不似其他从湖中上来的人一般萎靡不振,反倒显得有几分神采奕奕:“不必了,师兄。有句俗语说得好,强者总是独行……”

    下一句话是“弱者总是成群”。

    谁料荀妙菱耳聪目明,一个眼神就撇了过来,语气平静地问道:“哦?那你觉得谁是弱者?”

    林尧刚到嘴边的半截话瞬间就咽了下去。

    他扭头朝荀妙菱的方向露出一个干净的微笑,那笑容里甚至有几分讨好之意,语气十分乖顺:“是我。师姐。弱者说的是我自己。”

    商有期:“……”

    商有期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扇子给砸地上。

    怎么回事?林尧不是一向外表恭顺、骄戾内藏,尤其不服的就是荀妙菱吗?怎的今日看来他居然是发自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不如荀妙菱?

    是他之前看走了眼,还是这两人的关系发生了什么玄妙的变化?

    只见林尧丝毫不介意自己被荀妙菱下了面子之事,反而转向魏云夷,脸上隐隐流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魏师姐,幸好大家都没事,这次真是吓死我了……”

    魏云夷忽然想起,林尧才是他们之中入门最晚的,按照辈分算是真正的小师弟。之前荀妙菱在危机时刻只来得及捞她和姜羡鱼,后来他们脱困之后一心牵挂的也是荀妙菱,似乎也没什么人急切地关心过林尧。

    这么一想,魏云夷顿时对这个师弟起了几分怜爱之心。

    “师弟。”于是她也上前给了林尧一个轻轻的拥抱,“别怕!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林尧只觉得自己被一层温香软玉包裹住,他有些失神地回抱这份温暖,然后就听见了“回家”二字,心中一动。

    “……谢谢大师姐。”

    他双眸低垂,低声道。

    商有期:“……”这下被孤立的竟是我自己?!

    他叹息一声,走向仍在和姜羡鱼较劲的赵素霓,可怜兮兮地道:“师妹,他们都有人抱,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赵素霓还在致力于把姜羡鱼从荀妙菱身边挤开。这什么人啊!他们承天峰和法仪峰才是真正的同出一源、道法互通。姜羡鱼一个无忧峰的总是黏着师妹,难道是想把人拐去做剑修?绝对不行!……奈何姜羡鱼看起来明明没怎么用力,缺跟一块牛皮糖似的贴着荀师妹的胳膊,那叫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赵素霓一时之间居然奈他不得!

    一向好胜心重的赵素霓觉得自己心中蹭的就生起了一个小火苗。

    偏偏这时候商有期还要凑上来讨嫌。

    “师兄,请你转身朝东面看。”赵素霓连头也没回地道,“那边有船杆。师兄若是觉得怀中寂寞,抱个船杆也是一样的!”

    商有期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他真的觉得好受伤啊!

    眼前的场景虽然肉麻了一些,但在灵船上抱来抱去的绝不止他们归藏宗一家。

    一眼望去,幸存者们几乎都被同门包围着。不少人围着他们暗自垂泪、嘘寒问暖。即使是没怎么激动的长老,也要疑惑地问上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这些幸存者统一的答复都是——

    “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看见了一个老大的月亮!”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感觉朦朦胧胧的,似乎是做了个美梦,又像是做了个噩梦。”

    其中最为可怜的,还得是是云松真人。

    短短一日之内,他可谓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先是最先发现自己徒儿的魂灯被灭,之后又熄灭的魂灯又突然亮起。等他的弟子江扶怀被其他修士带回灵船之后,医修匆匆来看过,遗憾地宣布:江扶怀魂魄虽在,但神智零落,很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江扶怀的病情在所有失踪过的弟子中也是最严重的一个。

    云松真人听了医修的诊断,已经是心如槁木。他苍老的手不断摩挲着徒弟昏睡的脸,呢喃道:“扶怀……你要我怎么对得起你父亲的嘱托……”

    荀妙菱下意识扭头,朝云松真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影,居然莫名的眼熟。

    ……那不正是之前她在镜中世界遇见过的赌痴么?

    说实话,他识破那个镜中世界是以心魔设计人之后,毅然决然地选择杀死“另一个自己”来脱困,这种狠劲和行动力,连荀妙菱自己也是敬佩的。

    若是换了修仙界常见的幻阵,可能他此举能快速破阵。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太差,遇见的偏偏是月神的幻境。他的果断换来的却是正中对方下怀。

    而且江扶怀的运气太差,即使让他和那个假的自己赌运,恐怕赌到地老天荒他也赢不了一局……

    荀妙菱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

    其实江扶怀唯一能走的路,就是作弊。

    运气是有高低的,但赌术却是恒定的。只要他学会了出千,总能赢过那个假货一局。

    而且据他所述,他爹当年也是靠赌发家的?

    可世上靠赌发家的,九成九凭借的也是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

    他父亲大概是不想他走上歪路吧,这家传手艺是一点没教。即使看他赌一局输一局,也硬下心来任由他输。

    输来输去,输成了心魔。

    不过这大多也都是荀妙菱的猜测。

    看她神情突然疲倦下来,一旁一直沉默的姜羡鱼抬头,黑白分明的的眼睛微微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一只玉白的手敷上了她的额头:

    “是不是受凉了?”

    荀妙菱刚想说“没有”,就见谢酌笑眯眯地道:“果然是受凉了。来随为师进船舱里,我给你好好诊治一番。”

    赵素霓:“?”

    姜羡鱼:“……”

    谢师叔,你在说什么啊,荀师妹好歹是个筑基修士,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受凉?而且就算是受凉了为什么是你治?

    荀妙菱眨眨眼,马上接收到了自家师父传来的讯息。她认真点头:“嗯嗯,我是受凉了,现在感觉有点头晕。那就辛苦师父给我诊脉了!”

    师徒两人离开吵吵嚷嚷的甲板,走入船舱的一个客间之中。谢酌刚刚把门关上,就抬手设了足足三层绝音法阵。

    外面的人声瞬间消失了。

    谢酌叹息一声,眉目隽永,温柔犹胜月光:“没受伤吧?”

    荀妙菱自信回答:“没有!”

    谢酌笑了一下,扇尖懒懒地轻敲桌面:“那把东西拿出来看看吧。”

    荀妙菱点头。下一秒,桌面上噼里啪啦堆满了形态各异的月寒晶。整个房间内顿时寒气四溢。

    荀妙菱兴奋道:“师父,这些月寒晶够修补息心剑的吗?”

    谢酌看着眼前满桌子的月寒晶,先是震惊,而后是失语。

    他抬头,见荀妙菱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眸忽闪忽闪的,简直比夜空里的辰星还亮,心中久违地升起一股熟悉的哀愁——

    “徒儿啊。”

    “嗯?”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剑修?”

    谢酌这么大费周章地设下绝音阵,叫荀妙菱进来问话,问的当然是神器的事。

    他知道之前荀妙菱没有被月光所蛊惑,甚至有余力将魏云夷和姜羡鱼送出来,可见她也是随时可以逃跑的。但之后却没见她出来,是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谢酌以为,以她的聪明,自然是冲着传说中的神器去的。

    ……没想到,她甘愿冒生命危险,居然是为了带回修补息心剑的月寒晶!而且一挖就挖了这老多回来!

    这是为了修补灵剑拼上自己的性命了啊!

    谢酌顿感忧愁。

    荀妙菱却读不懂师父的悲伤。

    直到谢酌无力地叹了口气,妥协道:“够了够了。尽够了。就算是用来再铸一把剑也够了。”

    说完,他疑惑道:“奇也怪哉。如果取走了昆仑镜的人不是你,难道是别人?”

    “您怎么知道昆仑镜的?”

    “你姜师兄与我说的。他指望我破了月神的幻境,进去救你呢。只是还未等我动手,你们就自己出来了。”

    “……弄了半天,您从一开始就想问我昆仑镜的事儿呗。”荀妙菱道,“不过那儿的人那么多,您怎么就确定我能拿走昆仑镜呢?”

    谢酌挑眉,长睫之下笑意盎然:“直觉。”

    “为师只是觉得,若世上有我徒儿无法取走的神器,那别人自然也拿不走。”

    荀妙菱顿时有些感动。

    原来师父对她评价这么高!

    只见流光一闪,一面盈如满月的镜子顿时躺在她掌中。镜面上流淌着浓浓的灵光,将泻未泻,好似凝住的月辉。

    “师父请看,这就是传说中的昆仑镜——”

    谢酌的影子照入镜中。

    他们俩都还没说话呢,昆仑镜就在荀妙菱脑中轻轻“咦”了一声,随后惊诧地低声道:

    “谢行雪?!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早就飞升了吗?”

    半晌后,昆仑镜又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不是谢行雪……”

    其语气之混乱,仿佛机器运转程序时因为未知错误卡住了。

    荀妙菱脸上笑容一滞,心里悄悄犯嘀咕:

    这破镜子到底还能不能使啊?

    第35章

    谢行雪。

    人们不常提及他的姓名。

    他另一个广为人知的称号是“东宸道君”——

    也就是谢酌的师父,荀妙菱的师祖。

    把谢酌认成谢行雪是有多么的离谱

    首先他们所在的时代是十分相近的,东宸道君飞升的时候谢酌虽然年纪尚小,但他那时候已经在归藏宗了。

    其次,他们从擅长的领域、到长相、再到性格都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荀妙菱曾经在归藏宗的祖师阁里见过谢行雪的画像。那里挂着归藏宗历代飞升成仙的修士,谢行雪的画离大门口最近,一迈进去就能看见。

    画上的青年一身墨蓝色的长袍,一头黑发随意束在脑后,面容冷峻,眼眸深邃如幽潭,眸光冷冽,仿佛能将人的心思一眼看穿。高挺的鼻梁、绷紧的下颌和唇角,都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宛如秋日里的一抹寒霜,干净、决然、凛然,让人望而生畏。

    据说,谢师祖是那种路遇不平就会拔剑的性格,侠气十足。而且他能在乱世之中拜入仙道,从护着座一城到护着整个宗门的道统,是整个归藏宗不可撼动的定海神针,也是同时代所有人都要仰望敬服的杀神。

    可以说,没有谢行雪,现在归藏宗为仙门第一大宗的地位就不会如此稳固。

    但相比之下,她师父这个摸鱼狂魔就太……

    不是荀妙菱对师父不敬,但谢酌对上谢行雪,唯一赢的可能就只有那张脸了。

    荀妙菱叹息一声,在心中质疑昆仑镜:“你到底在那个秘境里睡了多少年?”

    昆仑镜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多久。也就几千年……”

    “难怪你已经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了。”荀妙菱感慨道,随即眼疾手快地摁住因为不服气而躁动起来的镜面,道,“我师父和师祖之间的区别比土豆和萝卜之间的区别都大啊。”

    “什么土豆和萝卜,他俩明明是香菜和芹菜!”昆仑镜说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带跑偏了,略微停顿一下,随后愤然道,“反正就是很像嘛。”

    谢酌看荀妙菱半天没有动作,猜到她是在和昆仑镜交流:“你和这镜子在嘀嘀咕咕什么呢?”

    荀妙菱吐槽道:“没什么。就是这镜子没用的很。它明明知道是一个魔族利用它在秘境中设下陷阱,却不知道那个魔族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样。”

    谢酌若有所思地摇摇扇子:“这倒是正常的。有些魔族尤其擅长隐匿气息,一般人根本追不住他们。除了天魔海之上魔族群聚、魔气明显之外,除非是魔潮大批来袭的时节,仙门很少有办法能捕捉到魔族在人间活动的痕迹。”

    所以人族修士一直是被动挨打。一会儿踩了这个陷阱,一会儿掉进了那个坑的。

    谢酌思虑片刻,眉目平和地道:“既然如今昆仑镜已经认你为主,你就先把它藏好。这次因为昆仑镜引起了很大的骚乱,而罪魁祸首却杳然无踪。为避免惹火上身,你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青岚宗的禁制阵图被盗一事。不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数艘灵船正在返航的同时,青岚宗的执法长老正在彻查此事。

    青岚宗的执法堂坐落在九幽峰的深处,朱门铜锁上刻着复杂的符文,以防受审者走脱。整座建筑四周还设立了阵法,灵气罩如一个大碗将整座山峰当头扣下,可以说,没有执法长老的允许,一只苍蝇也无法进出九幽峰。

    执法堂平时并不轻易开,一开便气氛沉重。

    执法长老一身庄重的黑袍,面容严肃地坐在堂上。

    他身后是四幅巨大的画像,画的是道家的护法四圣,笔触浓墨重彩、神态栩栩如生。画中四圣各持武器,威风凛凛,目光如炬,好似正逼视着堂下所有人,随时会从画中活过来主持正义一般。

    “长老,名单上的人已经全都召齐了,请您过目。”一个修士恭敬地将名单递给一旁的执法长老。

    而堂下站的弟子,足有十数人之多。

    执法长老点点头,看着名单沉思了一会儿:

    云心楼乃归藏宗禁地,其储存的阵图更是归藏宗的重宝。若是楼中宝物被盗,必然第一时间触发楼内警报。但阵图的失踪毫无征兆,更重要的是,经过证实,云心楼里设下的监察法器是被人手动关闭的。

    要么,就是云心楼的修士监守自盗。

    要么,就是有歹人伪装成了云心楼中人的模样,混入楼中行窃。

    不管怎样,青岚宗都要被扣上一个失察之罪——但这前后两种可能性的意义,总归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执法长老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扫视了堂下人一圈。

    能被派去值守云心楼的,都是宗门内修为较低、但人品贵重的弟子。此时,这些弟子个个低着头,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心中盈满了愧疚和惧怕。

    “抬起头来!”执法长老突然怒喝一声,“正因为你们的玩忽职守,才导致宗门重宝被盗。偏偏这事又与北海秘境相勾连,宗门的声誉全都毁于你们手上!”长老嗓音浑厚,掷地有声,宛如雷霆震怒,震得弟子们心神俱颤。

    “现在,你们勉强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将这几日你们的所见所闻如实道来,尤其是遇见了什么怪事、或是身边人有什么异常,都要一一上报。你们最好是没有隐瞒,否则,别怪我动用搜魂之刑。”

    搜魂之刑下,受刑人的记忆会被一点点剖开,绝无撒谎的可能。只是那过程痛苦万分,在执法堂中是绝不轻易动用的大刑。

    一听要搜魂,弟子们眼中满是惊慌,急忙七嘴八舌起来:

    “长老容禀!弟子于本月每日未时到申时在云心楼值守,未见任何异常!何况弟子值守的时候都正逢青天白日,就算有贼人想要入楼偷盗,也不会选那个时辰啊!”

    “长老,弟子也是一样的……”

    “长老,我们真的没有碰过云心楼中的任何东西,请您明鉴啊!”

    执法长老听得有些头疼。

    他扭头,转向身旁另一个锦衣彩帛、面容冷肃的女长老,恭敬道:“尊者,具体情况您也看见了。此次事发突然,仙盟那里急着要个说法,将他们分开审讯太过费时,一个个搜魂又过于残忍……只能请您出手,探查真相。”

    那女长老点点头,眉间的一点朱砂殷红如血。她抬手从袖中召唤出一只毛皮雪白、眸呈青色的豹子。那只豹子头上长角,尾巴蜷曲成祥云的形状,顿时扑下台去,在人群中徘徊。

    有弟子惊讶道:“这是青睨兽?”

    “青睨兽不是擅长捕捉魔气吗?意思是我们之中……有魔族作祟?”

    这个认知让站在堂内的弟子们瞬间混乱起来。

    “肃静。”执法长老道,“若是你们身上没有沾染魔气,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青睨兽仔仔细细地在每个人身上闻过去。它鼻翼微张,尾巴时不时在敲打在地面上……一时间,除了青睨兽爪子轻轻落地的声音外,整个厅堂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突然,青睨兽停下脚步,警觉的抬头,一双金眸缩成了针尖大小。它冲着一名青衣弟子低吼一声,往前一扑,作势要咬住那位弟子的腿。那名弟子脸色顿时煞白,慌慌张张的向后一躲,差点跌落在地。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脸茫然和惊恐地向执法长老解释道:“长老,不是我——”

    执法长老趁机着站起,突然出手,一股强大的灵力将那弟子给吸了过去。他揪住那弟子的衣襟,另一手掐了个剑诀,沉声道:“太阳散晖,垂光紫青。入人之魂,照人五形。却魔试心,搜魂以定!”

    只见白光一闪,直直点入他的眉心。

    “啊!”那弟子痛呼一声,身体剧烈颤抖。

    空中逐渐浮现出了一层雾蒙蒙的画面。

    在画面中,正是这名弟子,在深夜趁着自己值守之际摸进云心楼,做法使监视宝物的法器暂时失灵……然后将藏在楼内密室里的阵图装进了自己的储物法器里,之后又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执法长老气得双眼通红:“没想到,我青岚宗居然真的出了个家贼!”

    他一掌将那弟子拍飞出去,疾言厉色道:“说,你是不是已经被魔族收买了?!”

    只见那名弟子震惊地看着那些画面,原本就慌张的神情瞬间崩溃。他连声为自己辩解道:“不,长老,没有,我真没有做过!”

    执法长老怒极反笑:“搜魂出来的证据,还能有假?”说着,他叫人拿来刚才的名单,质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师从门内哪位长老?”

    “……此人名为陆阳煦,师从门内的陵华真人。”

    执法长老眉头微微一皱:“他是郦长老的弟子?”说罢,叹息一声,“可悲啊,郦长老在上次仙魔大战中也算是功劳卓著,这才被请入我们青岚宗做传功长老。没想到,他这么个清清白白、宁折不弯的真人,门下居然出了这么个弟子!”

    他望向陆阳煦的眼神中,厌恶之色更甚。

    “来人,将他押入寒狱,严加看管。”

    一旁两个执法堂的修士得令,走上前,要为陆阳煦戴上手枷和脚镣。

    突然间,一柄巨大的拂尘轻飘飘地挥出,洁白的尘尾如流云般悄然拂过,却带着一股不可抵挡的风力,将两个执法堂修士远远地推了出去。

    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原地站了个头发花白的修士。他头上插着一根枯枝,腰间缀着酒壶,一身青衫落拓,却自有仙风道骨。

    “……徐长老。”看清来人,执法长老尊敬地问了声好,但脸上余怒未消,“徐真人,您为何要阻拦执法堂办事?”

    “我也本不想管这些杂事。”那位青衫长老往前迈了几步,眼神不着痕迹地瞥过已经傻在原地、满脸泪痕的陆阳煦,不知为何,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若不来,恐怕今日执法堂就要办出一桩冤案了。”

    “喔?”执法长老眉峰微挑,语气已经不是那么客气,“他身上有魔气,加上搜魂搜出来的铁证,如何还能称作被冤枉?”

    “你是一叶障目,只知其表不知其根,自然要出纰漏。”徐长老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且问你,既然你对他使了搜魂之术,那可有搜出如今禁制阵图在哪里?”

    “自然是在他身上。”

    “说得好。捉贼拿赃,天经地义。可若是他身上没有呢?”

    “……”执法长老脸色一青,觉得徐兴怀简直是在无理取闹,哼了一声,大声道,“若是他身上没有,那自然是拿给与他接头之人了。”说着,他自己也眸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禁制阵图虽然是宝物,但除了要谋害那些秘境中的弟子这个动机之外,陆阳煦也没有理由偷它。加上他身上魔气,他背后定然还有一个魔族的接头之人。那为何刚才那搜魂之术没有搜出他与魔修相会的场景?

    究竟是那魔修心机深沉,刻意抹去了陆阳煦的记忆,还是那魔修本意就是栽赃嫁祸、转移视线?不,事情的确是陆阳煦自己做下的。这怎么能算栽赃……?

    “还有一点。”徐兴怀继续说道,“这姓陆的小弟子只是个筑基修士。以他的神识与灵力,如何能顺利地关闭楼内的监察法器,身上又没有任何受到反噬的痕迹?”

    ……除非,当时他身上的神识不是他自己的!

    执法长老狐疑道:“难道这世上还有夺人神识、控制他人躯体的邪术?”

    徐兴怀低低笑道:“这类法术在仙门之中是禁忌。但在魔族之中,自然是有的。”说着,他收敛了笑容,神色淡淡地扫过陆阳煦周身上下。接着,他俯身骤然扣住了陆阳煦的手腕,掌心溢出耀目的灵光。

    陆阳煦忽然浑身一抖,整张脸的肌肉都疼的扭曲了。只见他的手臂突然冒出了一条猩红的血色,沿着上臂的经脉一直延伸到手腕间,然后又渐渐的刺破皮肤,像一只诡异的活物般,爬到空中摇晃挣扎着。

    徐兴怀掐住那抹血线,然后狠狠一抽——

    空中瞬间传来某种生物尖利的哀鸣声。

    执法长老眼疾手快,手中飞出几根银针,将那缕足有半人长的红线魔物牢牢钉在墙上。

    而地上的陆阳煦已经满头大汗地痛昏过去了。

    徐兴怀目光瞥向那条还在兀自挣扎的红线虫:“此乃魔族的‘傀儡虫’。只要想办法让目标服下虫卵,就能让傀儡虫在修士身体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孵化。最后夺其神智,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神识附身于其上。只要用这条傀儡虫追本溯源,就可以揪出利用陆阳煦盗走阵图的真凶……”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飞至。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柄银斧盘旋着冲了过来,然后瞬间变化为原来的十倍大,以巨斧之态狠狠地劈向了徐兴怀!

    徐兴怀下意识地躲开——却听到耳边一阵轰然巨响,那巨斧居然将执法堂的墙壁活生生劈出一个大洞,原本被钉在墙上的傀儡虫也在这瞬间化为飞灰!

    “是谁动的手!”执法长老敏锐地向人群中一瞥。

    突然有个修士从人群中沉默着走出,将腰间的另一柄银斧卸下,毫不留情地向执法长老掷去。

    那修士缓缓抬眼,脸皮下一阵阵涌动。不时有几条醒目的红线刺破皮肤,缓缓向四周他的眼睛、嘴巴攀缘而去。

    ……若说陆阳煦体内只有一条傀儡虫,这人却是几乎要被傀儡虫吃空了!

    “别杀他!”徐兴怀喊道,“若被寄宿者身死,那傀儡虫也就马上死尽了!”

    执法长老似乎是被眼前这骇人的景象惊呆了一瞬间,在听见徐兴怀的喊声后,立刻扑到眼前的桌案上,拿起桌案上的戒尺狠狠砸向了某处。只听得天上传来一声隐隐的金属摩擦之声,一个玄黑色的铁牢从天而降,恰好将那发狂的修士当头罩在铁牢之中!

    “徐长老,你还在等什么?”执法长抬起头,喊道,“你如此熟悉这魔族的术法,若你知道该怎么揪出真凶,那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徐兴怀低着头,不知为何,沉默片刻。

    下一秒,他竟然抽出自己的灵剑,毫不犹豫地冲着自己的手腕来了一刀!

    充满了浓郁灵气的血液瞬间淌了一地。

    被困在牢中的那个修士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般,突然捂住了头。他的脑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唰”地一下扭向徐兴怀的方向,随后皮肤下的那些傀儡虫竟争相破土而出,成群结队地向着徐兴怀涌去——

    执法长老似乎是预料到了什么,大吼道:“徐长老!”

    可是来不及了。

    那些傀儡虫的速度太快,顷刻间就钻入了徐兴怀的伤口中,伴随轻轻的、喜悦的咀嚼之声,在徐兴怀体内消失地无影无踪。

    徐兴怀的脸色因失血过多,显露出一种将死的青白之色。

    他不顾体内的剧痛,以及眼下钻出的一条鲜红的傀儡虫,发出几声凄凉而畅快的笑声。

    “魔族的傀儡虫……唯有一条禁忌。修为低者,不得在修为更高的人身上播虫。否则主从之间,阴阳倒转……”

    徐兴怀神色一凛,眼中泛起血红之色。很快,他的神识逆着千千万万傀儡虫的躯体,似乎延伸到了更远的、更远的地方。

    他猛然睁开眼。

    呼哧、呼哧……

    他首先听到的,是胸腔里传来的剧烈的心跳声,以及含着鲜血的一口口喘息。

    徐兴怀下意识捂住嘴。

    但那双手却不是他的手。

    这双手尚且白皙、柔软……是一个中年之人该有的手。

    徐兴怀艰难的抬起头,在一面模糊的铜镜中,看见了自己黑发凌乱的倒影,以及一双含恨的眼睛——

    那恨意却是属于郦善思的。

    郦善思的神识还在脑中怒吼,挣扎,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权。

    我已经准备好马上离开青岚宗……我要离开仙门,即使转投魔族、踏足魔域,我也要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青春永驻的活下去!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徐师兄!凭什么你的外表苍老至此,修为居然比我还高?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你为何苦苦相逼,宁愿玉石俱焚,与我同归于尽,也不愿让我得偿所愿!

    徐兴怀低头,用那双血迹斑斑的手,撑起自己的脑袋,然后轻声念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故曰一念起,则百障生,一念灭,则千劫尽……”

    突兀的,郦善思疯狂的声音停了下来——他都快被自己的师兄气笑了。

    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居然还想着念道经。

    ……师兄,你是想要超度谁?

    第36章

    青岚宗查出盗走阵图者的速度实在是快。

    承载着筑基弟子们从秘境回来的灵船还没落地呢,执法堂就回报说,已经查出了犯人,乃是青岚宗的外门长老郦善思。

    于是青岚宗的带队长老在灵船上给了众仙门解释:

    “……郦长老在我们青岚宗做传功长老已经有数百年。他也是上次仙魔大战的亲历者,见识过人族因魔潮遭受过怎样的生灵涂炭。可惜,如今到底是时过境迁了——他竟与魔族合谋,借魔族的傀儡邪术,操控自己的弟子去云心楼盗走了阵图。事发之后,他还操纵自己安插在执法堂内的眼线,试图消灭证据。所幸我们宗门的另一位徐兴怀徐长老,见多识广,破了这一邪术,才没有让郦长老得逞。”

    “可惜,徐长老自己也因此耗尽了真元,与那郦善思同归于尽了……”

    徐兴怀是教导青岚宗内门弟子的长老。

    这些弟子们在修为有成、离开学堂之前,基本都在徐长老门下受训过。

    乍一听闻徐长老过世,有不少青岚宗的弟子都红了眼眶。

    “青岚宗竟出了如此背信弃义、大逆不道的叛徒,实在是可恨!”

    “……由此也可见青岚宗对门下修士约束无能,应负失察之罪。”

    也有修士站出来为青岚宗辩解的:

    “魔族一向狠厉狡诈,擅长玩弄人心。这次也正好是撞上了……”

    “郦善思固然可恨。但他寿元将尽却久久无法提升境界,穷途末路之下,会做出这等糊涂事也不算奇怪。这‘死关’是千千万万修士都要面对的命劫。古往今来,有多少修士在过死关的时候渡不过,一念成魔。反倒是心性通达如徐长老这般的,实在难得,却被自己的昔日的同袍连累致死,不得善终,实在令人唏嘘。”

    托徐长老的福,这桩案子是终结在青岚宗内部的。导致青岚宗虽然信誉大跌,倒也没沦落到被仙门围堵讨伐的地步。

    可这样一来,自然也有其他宗门的长老不服。就见一个长老阴阳怪气道:“呵呵,郦善思是情有可原,徐兴怀是秉公灭私,那我那因为离魂之症至今没能醒来的徒弟呢?我徒弟难道就是活该遭受此劫吗?而且我们甚至还没有调查清楚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的来说,在这一局里,人族修士实在输的窝囊。

    荀妙菱坐在弟子席中,听他们义愤填膺地唇枪舌战。站在不远处的林尧悄悄走过来,微微皱眉:“怎么秘境之外还有青岚宗阵图被盗的事?是有人故意把咱们关在里面?”

    荀妙菱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道:“在月神镜里经历的一切,你最好保密,一个字都别说出去。”

    林尧脸色不变,缓缓道:“那镜子还有个名字,叫昆仑镜。”

    荀妙菱挑眉:“哦,原来它叫昆仑镜啊~”

    “师姐,事到如今你就别装傻了。”林尧用一种看透真相的沧桑眼神说道,“昆仑镜是不是你拿走了?否则我们根本不会被那面镜子放出来。我知道那是神器。而你是凭自己本事让神器认主的,我没有任何意见。之前我说记下你的恩情了,那这句话也是认真的。神器的事,我保证不会说给第三个人听。”

    林尧望向自己的天命系统。

    他主线任务里的“寻找神器昆仑镜”在卡了整整一个晚上后,竟莫名其妙算作自动完成了。

    也是哈,他确实找到了昆仑镜嘛,只是最后没拿到手而已。

    这次秘境之行也让林尧深刻地怀疑起了这个“天命系统”的靠谱性——秘境中那只巨大的幻鲸是他触碰月神画像后唤醒的,他也是一开始就带着系统给的线索、有目的地去搜寻神器,结果却差点把一条小命给搭里面。换而言之,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一来就什么事都有了。

    ……有句老话叫不作死就不会死。林尧决定,从今往后就把这句话奉为金玉良言,并将之刻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寻找昆仑镜的任务已经终结,但搜集五行灵气的支线任务却还没有消失:

    [支线任务:搜集金/木/水/火/土属性的灵气碎片,或是蕴含灵气的天才地宝,以备破镜之用。一次搜集完成后,奖励玄元丹丹方一张(此丹药有助于提升结丹的成功率)。]

    林尧依旧馋那张丹方,于是抱着自己的“作死剑”,清了清嗓子,夹出一个真挚深情的嗓音,对荀妙菱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荀师姐……”

    “停,你有话直说。”荀妙菱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林尧:“咳咳,听说师姐在秘境中得到了炎凰鸟的馈赠,是一根含有火属性灵气的尾羽?”

    荀妙菱一顿:“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尧:“师姐你还是小看了自己在同阶修士中的受关注度。你在秘境里的一言一行,只要是被窥天镜记录到的,几乎都传遍各个宗门了。”

    他眨眨眼,道:“如今我手里已经有了水、土、金三大属性的灵气碎片,只缺火与木两种属性,便可凑够五行。本来,每次北海秘境历练结束后,青岚宗都会举行一场短期的法宝交流会,到时大家就可以把自己不需要的东西给交易出去。但今年这情形,交流会肯定是办不了了,我得靠自己努力去搜集另外两种属性碎片的下落。恰好师姐手中的尾羽是我所需要的……所以我想着,如果师姐能够忍痛割爱,那便省了我许多功夫。我也一定尽力给出师姐满意的报酬——想要灵石还是其他材料,您只管说。”

    富含精纯灵力的天才地宝,虽然稀有,但放眼整个九州大陆还是不少的,也不难定价。

    比如荀妙菱手中的这枚尾羽,价格高的时候可以卖到一万五千灵石左右,再便宜也掉不下一万灵石。

    林尧紧张地咬了咬牙。其实他手中的灵石也没那么多,但他可以向天禄阁提前支取自己的月俸。等他拿到玄元丹的丹方,炼制好玄元丹后再拿出去售卖,也很快就能回本了。

    说着,林尧手一挥,还放出了自己储物袋中的‘珍藏’——这都是他积攒下来的家当,其中还有这次在北海秘境中找到的高阶灵植、残缺法宝等杂物。

    “师姐若是不嫌弃,看上哪个直接跟我说,能抵一部分灵石就最好了。”

    荀妙菱看着那一堆漂浮在空中的东西,悄悄把昆仑镜喊了起来:“醒醒,干活了!”

    “来了来了!鉴宝是吧,哈哈,天底下没有我更擅长!”昆仑镜自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以一种耀武扬威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你肯定离不开我!让我来瞧瞧哈——”

    短暂的沉默之后,昆仑镜一个个点评过去:

    “垃圾。”

    “小玩意儿。”

    “没意思。”

    “大垃圾。”

    荀妙菱:“…………”

    荀妙菱好歹也是有些眼力的。

    林尧的家当虽然不算富得惊天地泣鬼神,但在同阶修士中属于上游水平。被它评价为“垃圾”的那些东西,对于筑基期修士来说也是值钱的。

    于是荀妙菱面无表情地拿出自己的炎凰鸟尾羽:“那我这个呢?”

    “垃——”昆仑镜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又紧急刹车,谄媚道,“这是主人从秘境里捡回来的纪念品嘛!意义不同,价值当然也不一样啦!”

    说完,它补救道:“其实也有能用的。看,那里是不是有一面破破烂烂的小旗子?”

    “这个?”荀妙菱指向那面残破的黑色旗子。

    “嗯?”林尧看了那旗子一会儿,半天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它给塞进自己储物袋里的,但光看它周身一丝灵光也无,就知道这东西已经彻底报废了,“呃,这就是个小玩意。若师姐喜欢,嗯……那我在市场价的基础上把尾羽的灵石给付了,这东西就送给师姐做个添头,如何?”

    同时,昆仑镜在那儿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上古时期巫族用来搭建聚魂阵所炼制的阵宝。倒也不是什么邪物,就是能使人死后的魂魄长久地凝聚不散,不受外界所扰,能清清静静、完完整整地去投胎——上古时期的斗争可比现在惨烈多了,被打得魄散魂飞是常有的事。这聚魂阵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修补一下还是能用。感觉到自己快死的时候就往地上这么一插,嘿,即使是返虚境修士也打不碎你的魂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命啦!不过,若是换做合道期或是渡劫期的修士来,可能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荀妙菱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问道:“这东西真的得死了才能用?”

    昆仑镜:“那不然闲着没事让三魂七魄离体干嘛,嫌自己活太久吗?”

    荀妙菱:“……”

    行吧。有用总比没用强。

    她从林尧那里拿了旗子,答应了交易。那根炎凰鸟尾羽就当同门友谊价,收一万灵石算了。

    林尧欢天喜地,和荀妙菱告辞,收好自己的储物袋,转身像条鱼似的游进人群里,和其他人交易去了。走远了,他才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那东西好像是自己在神墓里捡着的!

    倒也不是说舍不得吧。东西都已经给出去,后悔也没有意义。

    但荀师姐应该不会介意那东西曾经在一个棺材上面做过陪葬品……?

    林尧的面色一僵,决定把那法宝的来历烂在肚子里。

    他走后,荀妙菱四面环顾一圈,原来抓紧时间和周围其他弟子私下商谈交易的人有不少。

    长老们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说什么。

    其实现在反倒是交易的最好时期,大部分宗门的领队长老都在,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因此不会出现以大欺小、强买强卖的情况。要知道以前每逢交流会,那执法修士就是必不可少的。

    又半天后,灵船缓缓降落在青岚宗的山门前。

    众人刚刚下船,荀妙菱就听见前方有人低声惊讶道:

    “竟然是宗主!”

    “是青岚宗的宗主亲自露面了。”

    北海秘境历练这种规模的活动不大不小。原本宗主级别的人物是不会露面待客的,但这次宗主却出现了,而且还是亲自在山门相迎……恐怕郦善思和徐兴怀的事情还是惊动了青岚宗的高层,引得他们不得不重视。

    这也是荀妙菱第一次见到青岚宗的宗主。

    那人容貌清秀,一身天青色长袍,长发自然披散在身后,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抬起头时,一双乌润润的眼眸如含着春夜的细雨,让人无端的静下心来。在她说话的时候,无人会主动开口打断。

    她开口,第一个打招呼的对象却是谢酌。

    她笑起来,不知为何,那笑容中除了熟稔外还有些促狭:“谢长老。”

    谢酌脸上浅笑未变:“不敢当宗主这一声长老。晚辈谢酌,见过洛宗主。”

    洛宗主却又不跟他继续说话了,而是眼神一转,落在了荀妙菱身上。

    “这就是谢长老新收的徒弟吧。”

    不知为何,荀妙菱觉得这位宗主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好似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

    “是。在下荀妙菱,见过——”

    洛宗主居然亲自伸出手,只让她行了一半的礼。

    “好孩子。”洛宗主摸了摸她的发顶,随后又毫无留恋地往前走了两步,去问候玄黄宗的璇玑尊者。

    总之,这位宗主几乎是将礼贤下士四个字的真意尽显。

    又问候完几个大宗门的长老后,她深吸一口气,面色如霜道:“此次乃青岚宗叛徒与魔族勾连闯下的祸端,乃我宗失察之过。我在此向各位道歉,并承诺,凡因此次事件受伤者,宗门将倾尽全力医治,补偿损失。”

    青岚宗主说到做到。

    这次但凡在月亮湾失踪过的弟子,青岚宗都给了一笔补偿。

    甚至林尧不必再去天禄阁提前支取月俸,在回程的路上就凑够了从荀妙菱那里买尾羽的钱。

    至于那些因为离魂尚在昏迷的弟子,本身出自小宗门的,就留在青岚宗医治。如果是出身大宗门的,就由青岚宗赔偿一些安定神魂的丹药和灵草。

    荀妙菱对此有些奇怪。

    倒也不是说青岚宗做的不好……但青岚宗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似乎太软和了,姿态也很低。

    青岚宗的阵图被盗和弟子们因为昆仑镜失踪,实际上是两回事。两者虽然相互呼应,但根源还是在昆仑镜上。至少荀妙菱是知晓内情的。但青岚宗并没有多做争辩,默认是那个和郦善思密谋盗取阵图的魔族在秘境中下陷阱要害这些弟子——

    青岚宗如果要争辩到底的话,其实引出异象的林尧、以及明明也在场被月亮迷惑却逃过一劫的魏云夷、姜羡鱼等人也要受到一些调查。

    但这一切责任都被青岚宗一力担下。

    他们明面上给的补偿是一回事,私下里和各门各派交流时送的东西还要另算。

    荀妙菱问自己的师父:“难道与魔族勾连的罪名这么严重么?”

    谢酌看起来也有心事,脸上的忧虑像是远山雾霭,朦朦胧胧,一会儿就散去了。他笑道:“你是不知道,串通魔族究竟是多么大的罪名。”

    他像是没骨头似的往榻上一靠,上半身深紫色的衣料在行动间光影流动,散开的黑发如泼墨般浓黑,那张漂亮的脸上溢出淡淡的倦意。

    “自从仙魔两立以来,魔潮几乎每隔千年就要卷土重来一次,人间的土地都被血浸染透。凡人百年一代,自然而然会忘记那些噩梦般的经历,但修士的记性更好、和魔族之间的血债也记得更深。”

    “记住,要在仙门中活动,最好不要和魔族沾上一丁点关系。”

    荀妙菱迟疑片刻,重重点头。

    刚回到归藏宗,她就捧着一堆月寒晶急匆匆地去了危月峰,把宋识檐从他的工作间里拖了出来。

    宋识檐似乎是刚刚熬了几个大夜,一头白发有些毛毛糙糙的,清瘦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眼底还透着淡淡的青黑。

    “我还有一张炼器图没画完——”

    “师伯,求你!”

    宋识檐那双宋缥色的眼睛淡淡地扫过荀妙菱那张期待的脸。

    “……”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回去收拾东西吧。”

    荀妙菱:“?”不是把剑和月寒晶留下就行吗?

    荀妙菱很想说自己不是器修,但宋识檐都已经放下自己的正事帮她修补息心剑了,她在一边看着又怎么了?一般人还没机会听炼器大宗师授课呢!而且她还有个聚魂阵的阵旗要修,技多不压身嘛。

    第二天,她就带着纸笔、手套以及从魏云夷那里借来的工具包就位了。

    谁知,宋识檐看着她这一身的装备,居然惊讶地挑了挑眉:

    “你也要跟我学炼器?”

    “啊?不是您叫我——”

    “我是叫你站在边上准备好。毕竟你已经练过藏剑于骨的心法了,修补息心剑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冲击。我得确认你没有性命之忧才能继续。”宋识檐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来都来了,行,干脆跟着我一起学吧。”

    荀妙菱:“……”

    宋识檐推开了铸炉室的大门。

    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火光耀目,一个巨大的火炉就摆在内室正中心。火炉外层是纯黑色的,烈焰不断地扑腾着,火星如挣脱束缚的群鸟,一点点弥散入空中。

    一滴汗水沿着荀妙菱的额头滑落,滴在烧得通红的地板上,瞬间化为一缕烟。

    “来吧。”宋识檐说,“我今天先教你最基础的,如何控制火候——你来控制这炉火,别把月寒晶烧成烟,也别让它融化的太慢、留下残渣。”

    他取了两块月寒晶,装入坩埚中冶炼。

    荀妙菱小心翼翼地掐诀,用神识调整炉中的火焰。

    呲啦一声。

    火势一弹,两块月寒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汽化,被烧成了一团青烟。

    荀妙菱:“……”

    宋识檐:“……”

    他面不改色,从一旁又取了两块出来,淡然道:“继续。”

    荀妙菱心疼到掐诀的手都在颤抖。

    月——寒——晶!

    “镇定,深呼吸。不想再继续浪费材料就好好盯着火焰的颜色。”

    “宋师叔……要不我还是走吧……万一我把这几块月寒晶都折腾完了怎么办……”

    “没关系,如果你没学会,那就一直折腾到只剩最后两块为止。”宋识檐头也不抬地说道,“大不了我亲自出手。我从不会失误,你大可放心。”

    荀妙菱深深吸了一口气,热意灌入鼻中,让她有种鼻子被烧化的错觉。

    她静下心来,双目微闭,耳边的一切杂声似乎都消失了,神识如丝线般探入炉膛。刹那间,炉火又是狂野地一跳。荀妙菱将自己的神识分散出来,以一种环绕的姿态,一点点神识与炉火交融。一时间,荀妙菱甚至能听见月寒晶在高温下逐渐蜕变的奇妙声响——

    原本寒气四溢的月寒晶在触碰到炉火的瞬间就被烧红。过了许久,渐渐融化为了一种银色的液体。

    宋识檐笑道:“这不是成了吗?”

    他没有再为难荀妙菱,而是沉下冷淡的眉眼,将月寒晶化为的液体浇灌在息心剑上,然后开始捶打——

    荀妙菱着迷般地盯着息心剑上燃烧的灵光。

    她似乎能隐隐感觉到息心剑的雀跃。

    突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体内的灵力突然开始暴涨,气势汹汹地横冲直撞起来,好似随时会冲破她的经脉!

    啊,这熟悉的感觉……

    荀妙菱脸色顿时煞白。

    宋识檐看了她一眼:“你中暑了?”

    再看一眼。

    狂风平地而起,灵气如奔腾的洪流般肆虐。

    荀妙菱面色扭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青筋暴起。修为也如被灌满的池塘般一点点溢出来……

    筑基二重境圆满、筑基三重境圆满……筑基大圆满!

    宋识檐眉心一跳。

    下一刻,他抬起头,透过铸炉室厚厚的天花板,听到了从空中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第37章

    这原本只是寻常的一天。

    危月峰的器修们寻常地早起用餐,寻常地在宗门提供的公用炼器室外排队等着登记,随后寻常地进入自己租用的炼器室,开启自己叮叮当当锤炼法器或是边掉头发边修改工图的一天。

    直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响起——

    “快跑啊!咱们危月峰要炸了!!”

    待众人好奇地打开炼器室的门、往外一看时,却只看到那修士慌慌张张逃命的背影。

    器修们面面相觑。

    有一器修开口:“什么情况?那人是修改好的工图又被雇主打回来了,还是炼制法器失败受不了打击失心疯了?”

    对面的人答道:“害,没事,习惯就好。咱们危月峰三天两头就得疯一个。上个月有个画着工图就突然把自己的草稿全撕了塞嘴里吃掉的……上上个月还有个实验失败很多次,扬言炼器室有问题,要把炼器室给砸了,结果被人拖出去的……”

    “唉。惨啊。做器修哪有不疯的?”

    两人刚感慨完,就想缩回炼器室里继续工作。门还没关上呢,却忽然听见室内墙壁上挂的一个黄铜铃铛开始疯狂地啸叫。

    两人脸色俱是一变。

    “不好,这是炼器室的紧急疏散指令。看来是真的出事了!”

    “又是哪位鬼才搞了个大的……?!”

    炼器嘛,过程中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家大业大的炼器师都有自己的洞府、自己单独的炼器空间,只有他们这些囊中羞涩的修士才会来借用宗门的公共炼器室。这公共炼器室是一个个单独的隔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便宜实惠,最重要的是这里都有宗门精心布下的防爆阵法,一般小爆炸根本闹不出什么动静,安全性值得信赖。

    ——因此,不只是危月峰的弟子,其他峰头的弟子刚踏入炼器之途、经常搞出爆炸的时候,也会来这里租借场地进行练习。

    可凡事总有特例。

    每过那么个十年二十年,危月峰总是能出现一个“深谙爆破技术”的修士,在炼器室里搞出惊天动地的大乱子。

    于是,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危月峰的公用炼器室还专门规定了一个紧急疏散信号,也就是挂在墙壁上的黄铜铃铛。

    这铃铛被器修们亲切地称之为“断魂铃”——

    断魂铃,响叮咚。铃一动,命悬空。闻铃声,速离去。迟则危,命难续!

    “我刚打磨了一半的剑胚啊——”

    “我的法器还没出炉呢!”

    “走走走,快跑!这都什么时候了!是法器要紧还是命要紧?!”

    器修们慌慌张张地逃出了公用炼器室。

    本来是要松一口气的,一抬头,那口气瞬间又吊了起来。

    ——只见危月峰上空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沉的风涡,仿佛是深海中搅动的漩涡,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线与空气。乌云如失控的海水,汹涌澎湃地倒灌进风涡之中,然后将层层叠叠的黑色在天幕中浸染开,将天空压得十分低沉,好似那墨汁般的暗云触手可及,又好似要把整片山峰吞没。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在刹那间将黑暗照彻为白昼。

    紧接着,混沌的天地间酝酿起震耳欲聋的雷鸣,似有无数天兵天将在云巅之上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攻杀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弟子目瞪口呆道,“咱们归藏宗是犯天条了,天庭派人下来要移平咱们的宗门?”

    “那也不该先移咱们危月峰啊。”

    “嘶。难道我们危月峰中有什么神器出世,触动了天地法则,故天生异象,以此警告?!”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猜来猜去了!”有人已经踏上飞剑准备逃跑,“此时此刻,保命要紧,风紧扯呼!”

    不仅是整个危月峰的弟子们乱了阵脚,离危月峰最近的真灵峰也出现了不小的骚乱。许多平日里性情温驯的灵兽们似乎是感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危险,都焦躁不安起来,更有甚者冲出兽圈,四散奔逃、到处撞人。

    “快!快安抚灵兽!”

    负责看管兽圈的真灵峰弟子们掏出各自的笛子,开始吹响《镇心曲》。

    一曲终了,废了好大力气才把灵兽们安抚下来。

    其中为首的是个穿着粉色锦衣的亲传弟子,施觅音。她面若桃花,一双漂亮的眼睛被气得潋滟生光:

    “随便来个人,给我去危月峰问问他们又在搞什么名堂,是想把整个归藏宗给拆了吗!”

    下一刻,施觅音抬起头,却被吓了一跳——

    只见天上一队一队的危月峰器修们各自驾驭着飞行法器疯狂出逃,似一群密密麻麻的麻雀飞散各处。更离谱的是,他们居然没一个在真灵峰停下来的,都是赶往了更远的无忧峰或是陶然峰,明显是觉得真灵峰也不够安全!

    “快跑啊!”她听见某个器修一边飞持着一个扩音法器大喊,“一会儿雷就要劈下来了!”

    “师、师叔,这……”有个刚入门不久、胆子也小的女弟子不安地揪住了施觅音的裙摆,略显迷茫道,“我们要不要也带着灵兽一起跑啊?”

    施觅音:“…………”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难道归藏宗的天要塌了吗?!

    人人逃离危月峰之际,只见空中一道紫色流光逆着人群一闪而去。

    “那是……法仪峰的谢长老!”

    “他去危月峰做什么?”

    “我们危月峰的宋长老不也还没出来吗?谢长老八成是去帮忙的吧。”

    谢酌匆匆忙忙地御风而来,手中紧握着自己的玉简,此时玉简还在不断闪动着光芒,全都是宋识檐给他发来的传讯:

    速来!你徒弟又破境了!

    谢酌紧赶慢赶地到了宋识檐的铸炉室门口,却见外面只孤零零站着宋识檐一个。宋识檐一见谢酌,就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拉:

    “走。”简言意赅的一个字。

    谢酌:“我徒弟呢?”

    “你来晚了。”宋识檐的眸光清冷如刀,一句话让谢酌变了脸色,“我已经尝试了帮你徒弟平定心绪、调整内息,可是都没用。她体内的灵力冲的太快,度这场金丹雷劫已经是势在必行。”

    谢酌的眉头紧锁,摁着扇子的手背用力,隐隐浮现出青筋:“可她根本没准备好度过这次雷劫!”

    距离她上次被雷劈的半死不活才过了多久?

    宋识檐道:“你徒弟让我们走。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荀妙菱知道天道是不会放过这次绝佳机会的,恐怕是她躲到哪儿雷劫就会劈到哪儿。现在劫云已经锁定了危月峰,但凡她移动到别的位置,恐怕天雷就会一路劈过去——

    “她说,要赔一个危月峰已经够让人眼前一黑的了。她赔不起整个归藏宗,所以让我们走。”

    意思是打算硬扛到底。

    谢酌沉默片刻,忽然扭头,望向外头黑云翻滚的天空,冷漠的语气里隐隐有锋芒,似沾染着血色:

    “天道既让她踏上修仙之途,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沉闷的雷声。

    雷劫快要落下了。

    铸炉室内的荀妙菱找了个蒲团坐下,强忍着浑身的痛意,从自己的药囊中倒出了两枚丹药。

    一枚是恢复伤势的固元丹,一枚是用来麻痹痛感的寂灵丹。

    虽然这都是秦师伯炼制的上品丹药,吃下去之后会不会又被天道判作弊,但荀妙菱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横竖都是个死。

    若她无法举剑反抗,那就是死路一条。

    荀妙菱先把固元丹给吞了下去。灵丹的药力瞬间在她的经脉中化开,与暴涨的灵力相对抗,霸道修复着她损伤的经脉。药力所过之处带来一股隐隐的清凉,与经脉涨裂那火烧似的痛感一起发作,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然后又服下那颗寂灵丹。

    寂灵丹下肚后,原本如刀割般的痛楚消失无踪,四肢也能动弹了。

    荀妙菱抬了抬手,被摆放在一旁的息心剑受其所召,寒光一逝,瞬间飞至。

    融合了月寒晶后,息心剑上的裂缝已经细的几乎看不见了,剑身隐隐透明,呈现出如水晶般的色泽,在炉火的照耀下折射出绚丽的虹光。

    荀妙菱,握着剑站起来,忍不住咳出了一口血。

    血渍沾上白色的衣襟,她眼中倒映着的光影也在不断地跳动着。

    然后她高高抬起手,对天道竖了个中指。

    “贼老天,你有本事就劈死我!你要是劈不死我,等我飞升之后就把天门给砸了——啊!”

    一道天雷悍然劈下。

    耀眼的光芒差点把她的眼睛闪瞎。

    荀妙菱被劈的里焦外嫩,整张脸都黑了,长发根根竖起,像是个爆炸的鸡毛掸子。

    她:“不是,说劈就劈啊?你这小心眼的混蛋!”

    说着,她收敛了脸上所有玩笑的神色,手中长剑一抖,将体内流淌着的、仿若无穷无尽的灵力灌入剑身——

    息心剑光华一亮,剑锋上晕开一层薄薄的、沸腾的灵雾,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下一秒,耀眼的雷光闪烁。

    荀妙菱一剑挥出,剑尖划过空气,身后竟有月华如流水般倾泻而出。那月华纯净而柔和,似银辉从九天之上洒落,与剑光交织,奔腾如流——

    迎向天雷!

    第38章

    苍穹之上,残云如墨,翻滚不息。

    轰隆一道雷响。

    天空忽明忽暗,一时照得山峰亮如白昼,一时让整片山峰的轮廓隐匿于黑暗之中。

    一派末日景象。

    谢酌与宋识檐站在不远处的山巅上,两人的衣袍都被狂风卷的猎猎作响。突然,空中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如蛇般朝他们咬来。谢酌一抬扇,一道金光打出,闪电瞬间便分解为几缕,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谢酌的脸庞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出一种阴郁的冷白,与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我们只是站在劫云边缘,尚且受到了如此的波及。我徒弟现在就在劫云的正中心……”

    “冷静些。”宋识檐微微皱眉,那双缥色的眼眸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净无波,“天雷虽然凶悍,但有息心剑在手,天道一时半会儿的确拿捏不了她。”

    谢酌深吸一口气:“怎么就拿捏不了她了?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就别卖关子了?”

    宋识檐眉宇间透出淡淡的冷傲与自得:“你以为我向她要的那些铸剑材料都是随便选的吗?”

    “……我总共与她要了三样东西。其中,天外陨铁是为了重铸剑锋,复其一剑断水的锐利;龙渊之水是为彻底弥合剑身的裂缝,复其剑可摧城的韧劲。而我最先索要的都不是这些,而是月寒晶,一来为补充剑中月华,二来,也为了月寒晶一个极为珍贵的属性——”

    与此同时,铸炉室内。

    面对天雷,荀妙菱拔出了剑——

    皎洁的月光洒落,竟然被剑的锋芒所吸引,似烟霞般缓缓流淌、包裹上来,在剑身上凝结成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

    那屏障光滑如镜,将四周的光影尽收其中,闪烁着幽幽寒光。

    荀妙菱还没来得及惊讶,一道粗壮的天雷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轰然落下。荀妙菱眼中寒芒一闪,她猛地将剑抡圆,月弧般的剑光与天雷重重相撞——

    然后直接把天雷给弹出去了!

    被反弹的天雷倒卷而上,似流星般直直冲入厚重的云层!

    谢酌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从他们这些旁观者的视线看来,就是一道雷光冲天而下——然后不知道撞上了什么,轨迹偏然一折,被狠狠打飞出去。

    这时,只听见宋识檐喉咙里传来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只要月寒晶化入剑中,自然会使灵剑成为避绝雷电之体!既然曾经的息心剑是被天雷劈坏的,那我必不可能让它因同一种原因折损两次!”

    与宋识檐的笑声相互应和的是越来越凶悍的天雷之声。

    轰隆、轰隆、轰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天上降下接连三道神雷,其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人拿着锤子在天上砸出了三个大窟窿。但在雷光彻底落下之前,又似之前那般被接二连三地弹了出去!

    铸炉室里,荀妙菱握着拳给自己加油打气。

    下一个争取全垒打!

    她能做到的!!

    天雷劈不到她。

    天雷恼羞成怒。

    这时候劫云降雷已经丝毫不客气,一道道天雷几乎没有间歇般疯狂地劈向危月峰。滚滚雷光接连在山巅炸响,音浪震得山石颤动,山峰上瞬间出现了一片闪烁的银光。那银光肆意地交织、碰撞,在空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电网,电光甚至顺着山势蜿蜒而下,如蛇虫般爬动着,路遇两间建在山间的亭子,瞬间将之炸为齑粉。

    宋识檐:“……”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只听到耳边阵阵雷声如浪,被弹飞的那些雷光先是击倒了一片树林,随后劈向了山脚下的广场。然后是炼器室、材料库、法宝阁、弟子们的宿舍……

    突然一道耀眼的红光从他的体内飘出来,那光芒在空中流动了一会儿便化为了一只鸟形。那鸟身形如鹤,周身火焰缭绕,羽似赤锦,喙如金钩。仪态优雅,但一张口就是声若洪钟的尖叫:

    “宋识檐!!你*神兽粗口*跑哪儿去了?老子的栖灵宫都快被人拆了!你们归藏宗的弟子是要造反吗?!”

    “到底是哪个的兔崽子干的事,最好别被我逮到,否则我一定*神兽粗口**神兽粗口*……”

    此鸟正是神兽毕方的一丝分灵。

    神兽毕方,就是与宋识檐结契、为整个危月峰提供铸炼灵火的那只毕方。

    这厢,神兽还在不断口吐芬芳,一阵阵抑扬顿挫、嘤嘤悦耳的鸟叫声传入耳中。

    宋识檐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道:“栖灵宫我明天会派人来修。另外,今年供给你的所有灵果多加三成。”

    毕方瞬间闭了嘴。

    ……呦,所有灵果多加三成啊,可真大方。

    宋识檐抬一指身边的谢酌,继续道:“这位是我师弟。他会负责栖灵宫的修缮和那些多出来的灵果费用。”

    谢酌:“……”

    谢酌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对着毕方点点头。

    毕方是宋识檐在外游历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降服的神兽。毕方的灵火对他的炼器修为多有助益。后来宋识檐成为了宗师级的炼器师,毕方也跟着留在了危月峰。但按照宋识檐的说法,他们这一人一兽之间一直是“赤裸裸的交易关系”——

    所以谢酌还真怕把这位神兽给气走了。

    若没了毕方,他们危月峰上下器修哪来的灵火可用?

    见谢酌踏踏实实地答应下来,毕方扇了扇翅膀,顿时就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害,你看这事闹得。谢酌是吧?我对你有印象,谢行雪的关门弟子嘛,那这点钱对你来说还不是洒洒水?”

    “不过既然是由你负责,那这天雷难道是你引来的?”

    谢酌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这是我那小徒儿的金丹雷劫。”

    毕方客气道:“喔,金丹雷劫呢,难怪——不是,等会儿,你说啥??金丹?”它的语调又瞬间拔高到了一开始尖叫的程度。尖叫完后,它又喃喃自语道,“这不对呀,这合理吗?难道是我与世隔绝太久,外面世道变了,现在一个金丹修士的雷劫都闹得这么毁天灭地了?”

    谢酌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苦涩地答道:“大概是她天赋异禀吧。”

    毕方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你那徒弟入道几年了?”

    “六年半。”

    “嚯,这破镜速度,颇有她师祖当年的风范啊。可见又是个妖孽的。”

    “哪里哪里。再妖孽也是人族的修士罢了。哪比得上前辈您是这世间唯一的一只毕方,生于天地初开的混沌之中,血脉古老纯粹,掌控至纯之火,几乎与天地同寿……”

    这一人一鸟正在进行客气的商业互吹,却突然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哒哒声。一时间,他们停止了对话,视线都转向了那声音的来源——

    是宋识檐。

    他手中正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算盘,一手握盘,另一手的五指灵活地在算盘上拨动着。那“哒哒”声就是乌黑的算珠不停碰撞发出的声音。

    谢酌眉心一跳:“宋师兄,你这是在……”

    “我在算账。”宋识檐低着头,雪白的长发垂落在肩头,那双缥色的眼瞳因为光线的问题仿佛覆盖上了一层浮霜,有碧玉般透彻又冰冷的色泽,“我在算你总共要赔我多少钱。”

    谢酌握着扇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转眼望向不远处的危月峰。

    雷劫还在继续,天空一会儿黑沉一会儿骤亮。借着闪电的光芒,谢酌隐约看清,而这回天雷摧毁的范围不只是一个宫殿那么简单,几乎整座危月峰都已经进入了劫云的辐射范围。

    光这么一会儿,峰上的建筑已经被摧毁了四分之一。

    就谢酌细心打量的这会儿功夫,他发现,劫云似乎忽然安静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谢酌并不觉得雷劫是要结束了,他反倒觉得劫云静悄悄,毕然在作妖。

    果然,下一秒钟,滚滚乌云开始向劫云中心汇聚,那风涡中心的浓黑之色变得更为触目惊心。刹那间,一道水缸粗的雷柱裹挟着毁天灭地之势,轰然砸落!

    天雷现在不图数量,但图威力。将数道雷光的威势凝结为一道,好似不把目标劈的灰飞烟灭誓不罢休!

    但荀妙菱实在是太过争气了。

    只见危月峰顶突然光芒大亮,澄澈的月光温柔倾洒,仿佛给冷峻的山峰披上一层泛着莹光的纱雾——

    这次的天雷并没有完全反弹成功。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那月光中有凌厉的剑影一闪而过,雷光瞬间被分劈成了好几道,径直冲向四面八方。

    轰轰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危月峰一侧的峰顶被精准劈中,大块岩石滚落,尘烟漫天,竟硬生生瞬间塌了一小半。

    在这可怖的动静里,宋识檐拨弄算盘的速度突然加快到了近乎只剩下残影的程度——

    却又骤然停下了。

    他沉默着,收起了算盘,闭上了眼。

    谢酌语气忐忑地关切他,道:“宋师兄,你……还好吗?”难道是天雷劈的太快,宋识檐算账的速度跟不上,又或者是算盘上的位数不够用了?也不至于吧。

    宋识檐的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冷冷道:

    “先别跟我说话。我在平定道心,以免生出心魔。”

    谢酌:“…………”

    宋识檐抬眼,望着满疮痍的危月峰,感觉像是坠入了一场噩梦。

    危月峰之名,取自“林净藏烟,峰危限月”,指清净的树林中藏着烟雾,山峰高得能遮住月亮——因其高峻清茂而得名。

    但现在,峰头被硬生生劈秃了一小块,以后怕是遮不住月亮了。

    峰上的树木也被雷劈的斑斑秃秃,烧了许多。

    这已经不是赔不赔钱的问题了……百年之内,危月峰都变不回原来的危月峰。

    但宋识檐也不好意思把责任全推到谢酌身上。

    毕竟是他把荀妙菱喊到危月峰来给她修补息心剑的。如果要论谁最不愿看到荀妙菱如此快就破境,恐怕谢酌当属第一。

    所以宋识檐也决定承担一部分责任——

    “去喊天禄阁的人来吧。这笔账我是算不清楚了。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重建危月峰的费用,我来与你共同负担。”

    “我们五五分账。”

    宋识檐想,这一波下来,自己这一千年算是白干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荀妙菱本人守在他的铸炉室里。因为她学会了把天雷轰走,所以他的铸炉室反倒没有受到多少损伤。

    挺好的。铸炉室不需要重建,也方便他明天立刻开工,接单还债。

    而谢酌……

    谢酌仍稳稳地站在原地,但听完宋识檐报出来的数字后,仿佛被天雷劈中的不是他徒弟而是他自己。

    他眼中渐渐失去了高光。

    呵,呵呵。

    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养老钱、棺材本——

    全没了!!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了绝望的沉默。

    毕方看这情况不对,只好清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欸,你们看这雷劫什么时候能过去?你这徒弟是天灵根吧,那跟谢行雪当年一样,渡的是四九小天劫,一共三十六道大天雷。现在已经到第几声了?”

    “……第十九道。”谢酌深深地叹息一声,“刚刚过了一半。”

    此时,荀妙菱也在心中暗暗倒数着天雷的数目——

    第二十道!

    她睁开眼,再次挥剑。剑光澎湃,如银河浩瀚,随后空中绽开朵朵冰霜凝成的莲花,光华四溢。

    令人窒息的剑意在这令人迷醉的剑光中不知不觉中降临,与雷光在空中相撞,无形的气浪在空中涤荡开。她周身刚刚绽放出的霜莲随即被震碎,片片破碎的花瓣四散飞尽,无数茫茫的星尘如萤火般坠落,却毫无颓败之意。

    此时,荀妙菱用的不是威风赫赫的风雷剑法,也不是借力打力的宁寂剑意——

    而是她自己领悟而成的剑法。

    霜痕一剑渺千里,万里乾坤净如洗。

    花开花落,我自随心……

    此剑名为,浮霜剑法!

    荀妙菱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瞳深处明光流烨,居然有些期待下一道天雷的到来……

    “我嘞个神啊,您能不能悠着点儿啊!”昆仑镜在她的脑海中尖叫,“别忘了你之前还磕了一颗灵寂丹啊!你现在是感觉不到一点痛意,所以才能挥剑挥的这么狂。若你什么时候力气用完了,身体骤然垮下来,那就连跑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荀妙菱下意识抹了把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如碎裂的瓷器,已经溢出了一道道血痕。

    这是她天雷加身时又运起全身灵力抵抗的缘故。

    但,即使荀妙菱承认昆仑镜说的不无道理,但她现在除了举剑反击之外还能再做什么?

    “不如这样,我多释放几个你的幻影,让这些幻影都带上你的气息,这样天雷就不知道该劈谁好了!”昆仑镜说道,“到时候你抓紧机会就跑,跑的越远越好——只要你速度够快,就能避开天雷的追击!”

    天雷倒也是允许修士逃跑的。只不过如果雷劫中途停下,那就默认是进阶失败,反噬之力会导致修士的修为倒退一个小境界。

    像荀妙菱现在是筑基大圆满,逃过雷劫,她就是筑基三重境。

    虽然会受些内伤,但也不是养不回来……重点是可以捡回一条命啊!

    荀妙菱冷笑一声:“那我这二十道雷就白劈了?”

    昆仑镜见她油盐不进,急急道:“你们这些有天赋的人族修士怎么就这么倔呢?你就算躲一回又怎么样?对于你们人族修士来说,进阶失败不是常有的事吗?这次雷劫来的太过突然,你根本没做好准备。而且你已经熬过半数雷劫,丹田里已经积蓄了一些灵液——这些灵液又不会消失,你下次再想凝聚金丹就事半功倍了!这难道不好吗?”

    荀妙菱轻轻吸了口气,开启内观。

    之前吃的那棵固元丹药效仍在。她能看到自己的经脉碎了又修复、修复之后又碎……在这循环往复之中,灵气在经脉中飞速运转,于丹田激烈碰撞,已经逐渐化作浓稠的液态,且光芒愈发凝实。

    等灵液的形态固定之后,就是她的金丹。

    而现在,天雷还剩十六道……

    荀妙菱脑中的思绪一闪而过。她沉声道:“我想赌一把。”

    既然要与天争命,不到山穷水尽之际,她就不愿迂回转折。

    “你就倔吧!”昆仑镜用自己稚嫩的童声恨恨道,“到时候你被天雷劈死,我就又要变成没有主人的野镜子了!”

    荀妙菱忍不住笑了几声。

    “哪里就到这种地步了?我还有大招没用呢!”

    只见一道玉符从她储物袋中飞出。

    荀妙菱单手快速掐诀,周身灵气骤然如晚风般舒缓起来。一道道流星般的光芒从她的掌心缭绕而出,然后稳稳停驻在空中,渐渐绘成了一幅北斗星图。

    也在这时,危月峰顶原本漆黑的天空风云变幻,劫云之后,似有星辰开始闪烁跳跃。

    只见她伸出双手——

    星光如银色丝线,从空中骤然倾泻而下,在她身旁缠绕。每一缕星光融入星图,都令其光芒更盛。

    与此同时,远在几个山峰之后的承天峰上。

    一直在远观雷劫的纯一尊者抬头,见天上北斗七星光华熠熠,眨了眨眼,道:

    “……北斗阵?”

    阵法之中,也有无冕之王,被称作周天星斗大阵。以周天星斗之力,驱动亿万星辰之辉,可以说威力无穷、无人可挡。但它是上古奇阵,留存下来的部分是残缺的,而且需要许多修士同时运行才能复现其威力。

    周天星斗阵中也有小阵。就比如引动七星的北斗阵。它能牵动的能量已经不可小觑,而且能把它用好的,大多是元婴期以上的修士。

    荀妙菱能用北斗阵,他倒是不觉得奇怪。

    ……但她的雷劫已经过半,想必已经消耗了不少灵力。她残余的灵力居然还能构建一个北斗阵么?

    只见荀妙菱低声地念道:

    “胸罗星斗,烛照乾坤!”

    北斗阵起!

    一道璀璨光华自峰顶冲天而起,瞬间扩散开来,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护阵。阵上星光莹莹,如明珠缀连,不断旋转着,与天雷相抗!

    “快看,那是北斗阵?!”

    “厉害啊,居然真的又挡住雷劫了——”

    不知不觉间,之前出去紧急避难的那些器修们都各自在周围的峰头找了地方看热闹。每当天雷被击飞,或者那正在渡劫的修士又闹出什么动静来抵抗天雷的时候,大家都在拍手叫好。

    虽然他们的家快被劈没了……嗯……但又不是不赔。归藏宗这么大一个宗门,还是讲道理的。

    而且,修士嘛,他们的修行本质就是与天争命。所有敢和雷劫正面对抗,甚至还和对方斗的有来有回的,都值得他们尊敬。

    不过,如此大的阵势……不是晋升元婴,就是晋升化神吧。

    修为臻至元婴或化神,在自己的峰头上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在整个宗门里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最近没听说哪个阵修要破境啊?

    突然,有人兴奋道:“诶诶诶,据我一个朋友的前方一线报道,正在破境的,正是那个默默无名了六年、一朝筑基就直登人榜第一的荀妙菱!!”

    “……”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传来一阵不屑的喝倒彩声。

    “唉,我说你们喜欢八卦也要讲究点基本常识吧。法仪峰的荀妙菱突破筑基才几个月啊,她就升金丹?你们怎么不传她直接白日飞升了呢!”

    “就是。别把大家都当傻子好吧。”

    “骗你们我就是狗!”那人激动的脸颊泛红,“而且上次荀妙菱破境的时候,那雷劫长什么样大家都看见了。和这次难道不是很像?也只有荀妙菱的金丹雷劫会夸张成这样……”

    “况且,是不是她,等雷劫过去后大家一问便知!而且那时候她的名字就不在筑基榜上了,要去金丹榜上了!”

    “……”修士们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

    如果是荀妙菱的话……

    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哈……

    “不是。她还是人吗?”

    随着这一声质问响起的,是天空中又一道耀眼的雷光。

    仿佛是天道也在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破境速度这么离谱的人!

    ——难怪天道会把雷劈得这么凶啊!

    在无尽汹涌的雷光之中,荀妙菱的意识却在逐渐模糊。

    即使她升起的北斗阵挡去了绝大部分的雷电之力,但依旧有细密的电光不断爬上她的四肢和身躯。丹田内的金丹已经熔炼成型,天雷入体,缭绕其上,将之淬炼地更为牢固、光滑。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就在荀妙菱即将昏厥过去的瞬间,她耳边猛的响起一道声音:

    “别睡!别睡啊!坚持住啊!”

    昆仑镜从虚空中飞出来,冰凉的镜面狠狠砸上她的脸。

    荀妙菱“嘶”了一声。

    下一刻,雷光突至!

    第三十五道!

    已经暗淡不少的北斗阵发出剧烈颤抖,发出“咔咔”声响,瞬间被击得粉碎,化作点点光屑消散。

    ……只剩最后一道了!

    荀妙菱手心里全是汗,寂灵丹的药效已经隐隐褪去,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还想挥剑,但胳膊就如灌了铅般沉重,似乎连指尖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此时,最后一道雷光落下!

    昆仑镜骤然飞了起来,她周围亮起了四面莹光。几面镜子拔地而起,把她包围住,也在隐约间反射出了无数倒影。

    天雷落下的瞬间似乎也迷茫了。只好分成数缕,不依不饶地向荀妙菱劈去!

    就在这时,那些倒影猛地抬头,挥起剑锋——

    剑影如海,白浪似的剑光将最后一道天雷斩成了无数碎屑!

    天雷尽,金丹成!

    第39章

    劫云缓缓散去。

    金丹初成,荀妙菱只觉体内真气汪洋恣肆,奔腾不息,最后又乖觉地汇聚于金丹处。经脉似被春风拂过,酥酥麻麻的,有种破茧成蝶般的惬意感。

    昆仑镜在她脑海中长长叹息一声:“总算是熬过去了。”

    荀妙菱小鸡啄米般的点点头,有些恍惚的往前迈了两步,然后骤然失力,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她单膝跪地,用剑撑着上半身,总算没有整个人躺倒在地上。

    好困……

    她受天雷淬炼之后本该神识精进、脑清目明。但她之前吃了一颗上品寂灵丹来麻痹自己的痛觉。寂灵丹很好用,唯一的缺点就是药效结束后会产生极为浓倦的睡意。

    “欸,你再多走几步,别在这儿睡啊——”

    昆仑镜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嘴了。

    因为它发现,靠在息心剑上的那个脑袋已经彻底垂落下去,露出了少女乌黑的发旋。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虽然幅度极小,但是非常规律。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与此同时,危月峰上的黑色风涡彻底散去。一轮明月缓缓而出,素流皎皎,银光满地。

    天上开始下起灵雨来。

    灵雨细密如针,淅淅沥沥地降落。一只小鹿悄悄从山崖间探出头来,抬起头。只见莹莹的雨滴落在那些因天雷而焦枯或是断裂的树木上,竟使其重现鲜活的姿态。一粒粒嫩绿的芽苞奋力钻出,迅速舒展——仅仅片刻,光秃的枝丫便被翠绿的新叶装点,生机盎然。小鹿见状动了动耳朵,低下头,静静啜饮岩石间流下来的雨水。

    灾劫之后,一夜平静。

    荀妙菱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这,似乎是师父所居宫殿的侧殿?

    她在昏暗的烛光下眨眨眼。

    ……床边摆着的明珠盏好像不见了。

    蓬莱洲靠海,多产珊瑚和珍珠。但能进归藏宗长老殿内的,自然也不是凡品。那明珠盏上的珊瑚色泽如火,枝桠蜿蜒间镶嵌着颗颗莹润的明珠,光是一盏就可以照亮整个房间,且光影柔和,将华贵典雅的宫殿衬托得如一场朦胧的绮梦——

    但现在却换成了普通的铜制烛灯。

    倒也不是不好看,可能师父换装修风格了吧……

    荀妙菱推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下床,却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得微微一愣:

    只见往日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华美陈设皆已不见。空旷的殿内,只有一套桌椅、几张榻几,数个空空荡荡的博古架。虽然还留着几个花瓶什么的,但整个房间像是被贼洗劫了一遍,空的有些刺眼。

    ……什么情况啊,归藏宗遭贼了?

    荀妙菱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徒儿,醒了?”

    一阵隐隐的脚步声传来,谢酌拨开侧殿门口的帷幔,走入房间里。他风华绝代,容貌灼灼似流霞。明明是笑着的,但眉目之间却笼罩着一层哀伤之色。

    荀妙菱恍然回神,抓着他的手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了?!”

    回忆起自己储物袋中所有灵石被掏走的场景,谢酌像是又经历了一场噩梦,连指尖都微微颤抖。本来他心中情不自禁地涌出一腔幽怨,但看着荀妙菱如此生龙活虎地抓着自己的手腕,他突然又觉得欣慰极了:

    “没什么。”

    就是有点痛。

    这丫头手劲怪大的。

    荀妙菱疑惑地指了指空了的宫殿:“那这是……”

    谢酌双手拢入袖中,笑得明媚而忧伤:“安心,咱们家没遭贼。只是赔了你宋师伯一笔钱而已。”

    荀妙菱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危月峰渡的劫。呃,这,她的雷劫不会又把危月峰给劈了吧?

    实际上,就如她所想的那样,而且情况还要更坏一些。

    荀妙菱渡劫后的灵雨是把那一山的花草树木全给救回来了,甚至长势更加喜人,现在危月峰看起来都比隔壁的两个峰头要更绿、更鲜亮。但峰上近乎四分之一的建筑都受到了天雷摧残,或是需要修缮,或是要推倒重建,总之是个大工程。

    谢酌叹息道:“唉。要不是你中途启动了北斗阵来护着危月峰,只怕危月峰是真的要被毁地不能看了。”

    荀妙菱咽了咽喉咙:“……那,咱们要赔危月峰多少钱?”

    只见面前芝兰玉树的青年沉默了半晌,沉痛地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荀妙菱差点当场晕过去。

    “徒儿,镇定啊,别晕啊,请医修过来看诊也要钱的——”

    荀妙菱生生吸了一口气,竟是缓过来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已经是微含热泪,一片凄然:“师父,这钱我们还的上吗?”

    谢酌张了张口,一番犹豫后,支支吾吾道:“其实已经还上了。”

    “?”

    “为师把自己数百年积攒下来的灵石、咱们殿内那些值钱的玩意儿、还有我们师徒俩接下来一百年的月俸全拿去抵债了。”

    “???”

    多少?一百年?!

    荀妙菱的脸上一片空白。

    谢酌却叹息了一声,垂头,以扇遮面道:“徒儿啊,你要这么想。虽然咱们手上没钱了,但是万幸,也没欠什么债啊。至于宗门发的月俸原本也不多。只要咱们过得勤俭一些,努力赚钱,养活自己总是难度不大的。”

    这话说的荀妙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师父,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宗门发给咱们的月俸已经很多了。只是您平常习惯了比较高的消费水平,瞧不上这点钱而已。”

    谢酌是个会享受的长老。

    他就像那种传说中的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如果谢酌真的只要这么餐风饮露就能过活的话,养活他其实根本不难。但荀妙菱是知道的。他平时的吃穿住行都是最顶尖的:睡的是天蚕锦被,穿的流明纱一寸能抵万金,喝的泷雾茶是从最珍贵的母树上摘下来的……这些东西,一般修士别说日常使用,恐怕平常也只能在拍卖会上有幸看一眼……

    而荀妙菱,相对来说,活的糙一些。

    她天天早出晚归,寝殿对她而言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只要有遮雨的屋檐和一个单独的房间,让她睡哪儿都没问题。重点是她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魏云夷免费给她做的,平常吃的丹药都是秦师伯塞给她的,偶尔去陶然峰打个牙祭是用自己的劳力换取的,连息心剑都是掌门师伯开玄光塔让她自己拿出来的……

    她平时真的没什么花灵石的地方。

    于是就把自己的月俸全都攒着。

    攒了几年,再加上她刚入门时师父给的一些灵石,她现在储物袋里的存款已经相当可观——

    但也就二十万而已。

    还没谢酌一年下来的月俸多。

    荀妙菱数着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看着面前这个毫无所觉、眼神清澈而乐观的师尊,突然就汗流浃背了。

    救命!虽然师尊为了给她平账几乎倾家荡产,但她真的养不起师尊啊!

    而且他们还失去了整整一、百、年的月俸!

    荀妙菱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努力修炼了……”

    她就不该升这个金丹!

    昆仑镜觉得颇为新鲜,“哼”了一声,道:“你才知道呀?我看你是今天知今天的错,明天闯明天的祸。顿悟比谁都积极,破起境来九头牛都拉不住。”

    谢酌却低声劝道:

    “——其实,你升入金丹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年,我和你师伯们提出可以用息心剑来延缓你破境的速度,可压制修为也是有极限的。你从筑基到金丹突破的速度快的离奇,是因为你的修为在这六年间已经该升到金丹期了。息心剑刚刚修复了一些,你受到了刺激便按捺不住,这不是你的错。”

    如今这么一顿折腾,也只是让她恢复到该有的境界而已。

    但这之后,她就是正常修行了。破境速度即使快,也不会离谱成这样了。

    荀妙菱表示稍稍有被安慰到,但空荡荡的钱包并不会因此充盈起来。

    荀妙菱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来道:“师父!从今天开始!咱们就努力赚钱养活自己吧!”

    谢酌也“哗”地一声收了扇,笑得意气风发:“好,不愧是我谢酌的徒儿,有志气。想我一个化神期修士,再加一个金丹期的徒儿,就算赚不了你秦师伯、宋师伯那样的泼天富贵,但小富即安罢了,又有何难!”

    一旬之后。

    “……难,这真的太难了!”荀妙菱仰起头,脸颊轮廓逆着光,仿佛有点点晶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再这样下去,我攒的这些灵石都撑不过半年的。”

    诸位亲传弟子们面面相觑。

    他们围坐在一张圆桌边,桌上是煮的咕咚咕咚沸腾的热锅子。浓烈的辣香从锅中飘出来,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往里面塞肉。等肉熟的这片刻时间里,姜羡鱼突然问起,为何最近都不见荀妙菱来找他练剑,这马上触及了荀妙菱的心事。

    ——这十来天,她真的有在努力打工了!

    宗门里能接的任务让她接了个遍。原本报酬也是相当可观的,但是谢酌突然发现自己平时睡得一个软枕塌了形,他怎么躺都不舒服。挣扎再三之下,谢酌还是从万界商会购入了一个新的枕头。

    而且这口子一打开就无法闭上。

    谢酌又接二连三地买了许多东西。等荀妙菱有所察觉的时候,原本空空荡荡的宫殿又再次变得精致起来,只是这次走的不是奢华风,而是文雅风。

    好看是好看。

    但万界商行送来的账单却让人眼前一黑。

    荀妙菱算了算,自己这半个月都白干了。

    林尧眉心一跳:“我说最近是谁这么疯狂,把能赚钱的宗门任务全给揭走了。原来是你啊。”

    林尧刚刚踏入丹道,家底偏薄,但需要用到的药具、药材却多。所以接取宗门任务也是他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这么个挣钱的路子突然被断了,他是亲传弟子中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

    说完,他面露迟疑:“谢师叔好歹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若他愿意出门接单,或是卖几个自己画的阵法,应当也不止于此啊。”

    “谢长老那人啊,我懂。要他干活是不可能的。就算他答应下来,也会想尽办法拖延到最后一天。”和谢酌有过合作的魏云夷深有感触。她同情地拍了拍荀妙菱的肩膀,“别怕,谢师叔在我那里有分红的,到年底就有钱了。”

    ……年底。

    真是好遥远的一个词啊,远的仿佛是下辈子。

    林尧忍不住吐槽道:“既然连月俸都没了,你就不能管管谢师叔,叫他别买那么多东西了吗?”

    “我师父本来就是因为我才赔了那么多钱的。他已经很克制了。”荀妙菱幽幽叹了一声,双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不行,我还得想别的法子赚钱……”

    一旁的赵素霓见状,有些怜爱地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然后对商有期道:“没看出来,谢师叔是这么难以克制物欲的人吗?”

    “能克制物欲的不是人,那是真的成仙了。”商有期举着筷子抬手,手背悄悄遮住自己的嘴,回复道,“我看,这也是谢师叔故意为之——只要让荀师妹忙于赚钱,她就没心思整天想着破境了。”

    赵素霓:“……”真的假的?怎么听起来总有几分不靠谱?

    “商师兄!”荀妙菱忽然看向商有期,那眼神跟看救世主没什么区别,“之前你就跟我分享过你的生财之道。那时候我修为低,也不好做什么。现在我已经升到金丹了,应当可以按你之前说的那些路子去赚些灵石回来吧?”

    商有期一双眼角微圆的眸子眨了眨,笑容清俊而温润,让人顿时心生好感:“当然没问题。”

    “不如说,师妹如此年轻就已经晋升到金丹期,倒比常人更容易赚到灵石。”

    “此话怎讲?”修仙界虽然不是金丹多如狗,但数量也着实不少。一般找金丹修士办事的,或许不求那修士力量拔尖,但会要求那修士处事稳妥。像荀妙菱这种过于年轻的反倒处于劣势。

    商有期笑道:“你可知,你晋升时便成了人榜第一金丹,导致仙门哗然、九州震动?”

    荀妙菱自然是知道的。

    她还收到了许多其他宗门送来的礼物。

    只是,太重的礼她不好收。修仙界也讲究礼尚往来,甚至比凡间更甚。以她现在兜里仅有的这些灵石来说,无法和对方建立互送礼物的问候关系。而且送礼之人中也是鱼龙混杂,光是分辨对方的意图也是一件蛮累的事。所以看来看去,能收的礼物不到一小半,剩下的大部分都退回去了。

    可这与她赚钱有什么关系?

    她总不能撰写一本类似于《天才修炼指南:手把手教你用六年从入道到金丹》之类的垃圾教材去骗人吧?

    “你虽然不能教他们怎么修炼,但是你可以鼓舞他们啊!”商有期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双眼蹭地亮了起来,“以师妹你的修为、人品、风姿,将你打造为我们年轻一代的第一天才也完全不为过。若是有办法将你的形象、你的事迹传遍九州,想必有不少修士会出于对你的喜爱与向往——愿意付出灵石。买些有象征意义的小玩意儿。”

    “比如和你同款的衣服,同款的发带,同款的首饰。”魏云夷笑眯眯地接话道,“还有印着你签名的自传啦,受你开过光的灵笔啦,你亲手写的‘速速破境符’啦……”

    林尧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修仙界还有速速破境符?”

    魏云夷:“当然没有。谁都知道没有这种东西啊。这不是卖个吉利嘛。”

    荀妙菱懂了。

    意思就是,炒人设,卖周边。

    但一想到卖货的时候会说她是什么“年轻一代修士的灵魂偶像”,荀妙菱就尴尬地脚趾扣地。

    她疲倦道:“让我师父来卖行不行?他那张脸太合适了。”

    魏云夷夹了一筷子肉,吹了吹,递进嘴里,不是很清晰地说道;“没用。这招谢师叔早就卖过了。不过你也可以卖卖师徒情,这样当初为你师父买过单的修士们可能也会过来支持你,事半功倍。”

    荀妙菱:“…………”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啊!

    “那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商有期道,“师妹的阵法修的出神入化,而我们承天峰作为法修,一直和其他的宗门、下界的凡间城池有合作,定时交易一些符咒。正巧,过几天我要去下界将这批符咒送达。算算时间,那座大城的护城阵法也该到检修的时候了……”

    荀妙菱:“可他们是来找咱们交易符咒的。”

    “做生意嘛,没有需求也要创造需求。”商有期笑得泰然自若,“况且,他们今年订购的驱妖符和祛煞符比往年足足多了一倍,想必城中也不怎么平静呢。”

    不平静,就恰好是他们这些修士赚钱的机会了。即使他们归藏宗不出手,其他宗门自然也会出手。

    “好,我与商师兄同行。不过,师兄你说的那座城池在哪里?”

    “那城池名为霏兰城,位处大陆西南,与妖族的十万大山相接,四季如春,百花绽放。曾有传言,那是花神眷顾之城。且此城中多有行商往来,繁荣富庶,百业兴旺,在人间也是一等一的销金窟。他们的城主,就是城中最大的商人。”商有期缓缓道,“我祖上曾与霏兰城有些往来,所以在城主那儿也有三分薄面。若师妹能在那儿做成第一笔生意,将来想要打响名气,也会简单的多。”

    荀妙菱翻译了一下。

    商师兄的意思就是:我给你找了个钱多事少的老板,有的赚,速来。

    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三日后,荀妙菱和商有期、赵素霓一起前往霏兰城。

    等他们到达霏兰城的时候,天色刚刚入夜不久。但城中已经亮起了辉煌的灯火,从高处望去,如绵延不绝的金色流沙,在被夜色深拥的群山间流淌着。

    入了城,一股浓郁入腑的花香扑面而来——

    “那城主约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来着?”

    “满庭芳。”商有期道,“是这霏兰城最大的酒楼。”

    他们乘船前往满庭芳。

    此时,月芒倾落,在江面铺就粼粼碎光。

    江水两畔雕栏玉砌,飞阁流丹,华丽的宫灯在檐角高悬。他们的船缓缓停下,抬头就见一座高台,那台上摆满了正在盛放的鲜花。那些鲜花个个都有碗大,颜色浓艳,蕊中带露,鲜妍极了。漫卷的红纱在空中曼妙地飘荡,舞女在其后翩翩起舞,身姿朦朦胧胧,水袖翻折,莲步轻移,珠子串成的珍珠衫与腰间环佩相撞,发出轻轻的叮当声。

    满庭芳前门庭若市,两个衣着鲜亮的小厮不断来往迎客。荀妙菱等人还没靠近,那小厮满脸堆笑,眼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劲儿,脆生生地说道:

    “对,客官。今年这轰动全城的花神祭典啊,就定在咱们满庭芳操办!”

    第40章

    荀妙菱几人身后没有跟着宝马香车、奴仆侍者,但他们的装束一看就是修士。

    此时,恰好有一辆马车挡在他们前方。那车夫极有眼色,见荀妙菱几人过来了,急急挥鞭驱使马车避让到一侧。

    站在门口的小厮忽而瞥见几人身影,眼中瞬间一亮。他脚下生风,快步迎上,脸上笑意似要溢出来,道:“小的斗胆,不知几位仙师是从何而来?”

    商有期身姿挺拔,乌发雪衣,玉冠下的面容超尘脱俗,看起来十分唬人。他微笑着在掌心变幻出一封红底金边的名刺,道:“是黎城主请我们来的。”

    小厮态度越发恭敬。他抬手接过名刺,看了一遍,随后将之双手奉回:“诸位贵客请进!我们黎城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几人踏入楼中,入眼便是层层朱楼盘旋而上,刚入大厅里,就见一座精美的水榭舞台映入眼帘。那舞台是白玉制成,在琉璃灯下泛着温润的色泽,与粼粼池水中的一朵朵睡莲相互辉映。

    悠扬的乐声传入耳中,宛如珍珠落入玉盘般清脆悦耳。

    只见台上有一位乐伎在弹琵琶。

    她的发髻高高挽起,云雾般的秀发间,流苏玉钗轻轻摇曳。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得似能透光,双眉恰似一抹淡墨绘就的春山。目光盈盈,欲说还休,宛若月下幽昙般纯洁无瑕。

    一曲终了,她扶着琵琶,起身行礼。

    座下的客人们连呼吸都停止了。不多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紧接着礼物如雪花般飞向舞台。其中有金银首饰、锦缎锦帕、更多的是一朵朵绽放的鲜花,含珠带露,芳香四溢。

    小厮看荀妙菱几人的脚步慢了下来,笑着解释道:“那是蓬仙姑娘。她本是我们城中最负盛名的乐伎,也是角逐这次‘花娘娘’扮演者的候选人之一。不过各位已经来迟了一步,今年的‘百花竞逐会’已经结束,这位云昙姑娘以三百多人的票数惜败给了城东韶云坊的云簌姑娘……今夜是她为酬谢识花客们的支持,特地而作的演出。”

    在霏兰城,花神祭典是流传已久的传统习俗。每年祭典,城中都会选出一位正值妙龄、容貌出众的女子,让她扮演花神,乘坐花车在城中巡游,以此表达对花神的敬仰与感恩。祭典当天,全城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纷纷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花神的风采。而那位被选中的女子,无疑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收获无数倾慕与赞誉。

    赵素霓好奇道:“那百花竞逐会又是什么?”

    小厮脸上笑容更甚:“是这样。因为这祭典实在热闹,每年大家对花神扮演者的意见也十分混乱。于是城主下令,举办百花竞逐会——由城中所有商行自由推举候选人,然后进行一场才艺竞演,城中所有人都有投票的机会。最后再统一计算票数,得票者最多的,就是今年的花神扮演者。而那些投票的人们,也被称作识花客。”

    荀妙菱:“……”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选秀节目?

    而且候选人居然是由各大商行推荐的,这简直不要太明显了——他们肯定会给自己的支持者买票啊!识花客就是铁杆粉丝?!

    能把一个花神祭典转化为一场全城参与的商业活动……这位城主也是个人才。

    荀妙菱等人被小厮一路领上了最高层,也就是他们之前乘船时瞥到过一眼的露台上。

    露台上虽然已经摆好了宴席,但还是十分空旷。丝竹雅乐婉转悠扬,舞女之姿婀娜动人。一片锦绣华彩之中,穿着金色麒麟服的年轻男子坐着,身后八位锦衣侍者一字排开,手中各自捧着不同的东西服侍,排场大的吓人。

    见荀妙菱等人上来,城主立刻站起身来相迎:

    “商仙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对方大步流星地向前几步,与商有期互相行礼,然后将一旁的赵素霓和荀妙菱扫视一番,笑道:“不知这两位仙子是……?”

    黎城主之前只和商有期接触过,并不识得另外两人。虽然商有期事先在信中提及过他会带两个修为不凡的“师妹”来,但黎城主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个师妹——以商有期的性子,只要是值得结交,哪怕是其他宗门的他也能喊人家师妹。

    “这位是赵素霓,与我同为纯一尊者的亲传徒弟。”商有期一笑,卖了卖关子,“至于这位……黎城主可以一猜。她姓荀,乃是我归藏宗谢长老座下唯一的弟子——”

    黎城主面色一震,脸上洋溢出喜意:“难道是……那位入道六年就升入金丹的荀真人?!”

    商有期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挑眉道:“正是。”

    在修真界,金丹期以上已经可以被尊称为一声“真人”了,表明其并非默默无名之辈。

    不过第一次被人喊真人,荀妙菱的感觉还是有些许微妙。她轻轻咳嗽一声,正欲行见面礼:“初次见面,黎城主——”

    哪知对方身影一闪,双手扶住他的胳膊,让她的礼没有做实,随后飞速往她掌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荀仙师不必多礼。”

    对方温声道。

    荀妙菱好奇地捏了捏,发现对方塞过来的是一个红封。趁着城主又去和赵素霓寒暄的时刻,她偷偷拆开红封看了一眼:

    里面赫然是一张面额价值十万上等灵石的银票!

    荀妙菱差点被空气呛住了。

    这位黎城主为何出手如此豪横?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先被送了一份大礼!而且为什么他随手在袖中一掏就是数额这么大的银票?这霏兰城主的家资是有多丰厚啊?

    随后,黎城主招待三人入席。

    商有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城主检验这次他带来的符咒。

    只见黎城主动作不紧不慢地打打开箱盖,只见箱内符咒摆放得整整齐齐,他伸出手,轻轻拿起一张符咒,仔细端详符咒的纹理。

    片刻后,他满意地点头:“贵宗的手艺着实令人赞叹。这些符咒成色上佳,灵力流转顺畅,效果必定不凡,一看便知是上品。贵宗多年来的支持,我霏兰城都铭记于心。”

    说着,他微微叹息一声,竟是十分直白地道:“我霏兰城与妖族领地相接,城中常有妖修出没。我们因与妖族的交流与贸易而繁荣,但城中势力之盘根错节,却比一般的人界城池要复杂。我身为城主,有保城内百姓平安之责,更有设下防备以免遭人暗害的需求。今年与贵宗的交易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啊。”

    难怪他订购的大多数是驱妖或者祛煞的符咒。

    商有期点点头:“这次我带荀师妹来,也是为了解一解黎城主的顾虑。我师妹的修为精进不说,更是法仪峰唯一的亲传弟子,对阵法多有研究。”

    商有期都已经替自己开这个口了,荀妙菱这边的自我推销当然也得跟上:“黎城主若是需要,无论是守城的阵法、防止被人窥探的阵法,甚至是攻击的阵法,我都可以布置到您满意为止。”

    说完,她略一思索,开口道:“辨别妖气的阵法,也可以做。”

    人妖混杂,无疑给霏兰城带来了极大的安全隐患,同时为他们城主府的执法带来了障碍。

    虽说妖修混到人类的地盘上也得受人类律法的管制,但这刑罚的轻重却难考量。

    妖不是人。罚轻了不长记性,罚重了影响霏兰城和十万大山之间的邻里关系。

    最好的方法就是督促那些妖修主动给自己上身份牌,写明自己的身份。如果严加管制起来,那在城门的进出口设置这类检测妖气的阵法就是刚需。

    只见黎城主抬手,略微揉了揉自己皱起的眉头,道:“荀仙师,我懂你的意思。这法子却行不通。若人与妖之间的泾渭分明,那我这霏兰城也就难有如今这般的面貌了。”

    荀妙菱:“……”

    原来霏兰城是人与妖之间的灰色地带啊。

    黎城主见荀妙菱沉默不语,却浅笑道:“荀仙师年纪尚轻,大约是没接触过几个妖族?”

    准确的说,是一个都没有。

    荀妙菱闻言点点头。

    “既然几位与我霏兰城也算是有缘,那我就说句实话——妖族,我接触过不少。他们虽然性格各异,但大多天生纯直,心眼没有人族那么多。和他们做生意,可比与人族做生意还要简单。”黎城主温声道,“虽然人与妖之间隔着一层,但妖修并非世人想象的那般逮着人就害。他们之中,甚至有可与人为友者。荀仙师将来要是遇见了妖修,还需细细分辨才是。”

    目前,整个修仙界还是充斥着对妖修的歧视。在人界,妖族的名声也就比魔族要好那么一点——若提起魔族,大家都是噤若寒蝉,十分忌讳;但提起妖族,或许还有一小半的人会挺直腰杆,热衷于从道观或是仙门请来修士做掉对方,认为这是“为民除害”,逻辑就跟除掉蛇虫鼠蚁似的。

    若是荀妙菱这种层次的修士在霏兰城内也对妖族喊打喊杀,只怕会引起动乱。

    荀妙菱听懂了黎城主的弦外之音:“城主放心,我对妖族没什么偏见,不会妨碍您建设和谐共生的营商环境。”

    黎城主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看向荀妙菱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对,就是这么个说法,和谐共生——荀仙师果然是聪慧不凡,一言就击中了我的心事!”

    有这场友好的交流做铺垫,黎城主非常主动地把改良护城大阵的委托送到了荀妙菱手上,并且许下了十分丰厚的定金。

    不过,临散席时,黎城主却还提到了一桩心事:

    “诸位仙师。实不相瞒,我这里倒还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想请各位出手相助。”

    “花神祭典在即,但之前竞选出来的那位云簌姑娘,不知为何却突然病倒了。据说她病的十分蹊跷,无论是哪里请来的医师都治不好她。若她一直缠绵病榻,那扮演花神的人选恐怕只能替换掉。但这位姑娘是我们花了大功夫才确定下来的——”

    “若是各位有闲暇,还请前往一观。若云簌姑娘的病实在不能好,那我也得早做打算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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