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黎城主的热情邀请,荀妙菱三人直接在城主府下榻。
黎城主说今晚还有一些要事需要与人商谈,于是安排荀妙菱他们先离开。
此时,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商有期伸手去掩船窗。只见鲜亮的灯光浸润在潋滟的水波中,骤雨将落花打进船舱,纷纷扬扬,一片春色朦胧。
见商有期将窗户闭严,赵素霓开门见山道:“那云簌姑娘的事,咱们管是不管?”
他们之中没有医修,若那位身为花神候选人的云簌姑娘真的重病缠身,恐怕他们也束手无策。
“据黎城主说,那位姑娘是病的‘蹊跷’。其中若是真有什么隐情,那我们去探查一番倒也有可能找出真相。”商有期笑道,“云簌是城中各大商行角逐后推选出来的花神扮演人,她身上牵系着诸方的利益往来。大多数人愿意看她顺顺利利的演完这场花神祭典,但与之相对的,恐怕也有人对她扮演花神心怀不满。”
若是从利益冲突的角度去调查,或许能揪出些蛛丝马迹来。
他们当即决定前往韶云坊看看。
韶云坊是霏兰城中数一数二的歌舞坊,虽然没有满庭芳那么夸张,但也是富丽堂堂。楼中上下行走的姑娘大多也不是乐舞伎们本人,而是她们的侍女,但也穿红着绿、翠绕珠围。
荀妙菱他们刚刚走进韶云坊,就见一个笑容甜美的侍女上来,施了礼:
“各位嘉客身上可携带着锦笺了?”
类似韶云坊这种有名的消费场所几乎都是预约制。没有预约,就见不到或者请不到钟意的乐舞伎。而“锦笺”正是韶云坊的预约信物。
好在黎城主提前给了他们一枚牡丹锦笺。
那侍女见了商有期手中的牡丹锦笺,神色微变。
——牡丹为花中之王,素有“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之称。敢自称冠丽花群,若非韶云坊中国色天香的云簌姑娘,还能有谁?云簌惯用的锦笺图案就是一株牡丹。
只见侍女微微低下头,姿态恭谨许多:“请三位随我来。”
韶云坊的后院设计的也颇为精巧,庭院中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极为安静。侍女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带他们走过竹林,月色如露水般洒向地面,尘埃不染,清雅难言。
但他们却越走越偏僻了。
直至走到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庭院前,小窗后亮着灯火。侍女这才停住了脚步,低眉顺眼地如一尊静默的雕像般,又施了一礼,然后径直离开了。
三人:“……”
荀妙菱拾阶而上,抬手敲了敲房门。
“是谁?”
里面传来一道暗含哭腔的声音。但听起来中气十足,应当不是患病的云簌姑娘。
商有期道:“我们是城主请来的人,想看看云簌姑娘状况如何。”
下一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红罗裙的少女红着眼眶出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瞪着他们道:“又来、又来、又来!——都说了,姑娘的病没好!你们带来的不是几个庸医就净是些没用的偏方,姑娘怎么可能被治好!……难道就你们着急花神祭典的事,姑娘自己心里就不难受吗?!”
说着,那少女打量了面前的三人一眼,突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大夫而是修士,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和惊慌。
“各位仙师,实在抱歉。”她红着鼻头,弯腰行礼道,“因为小姐病重,这些天来过很多个大夫,看完之后又都是束手无策。我实在是急火攻心,所以才……”
“不必多礼。”赵素霓打断她,“带我们进去看看吧。”
那少女却忽然惨白了脸:“既然来的是几位仙师,不是大夫,难道我家小姐真是遭了诅咒之术……”
“我们连人都没见到呢。”荀妙菱好奇地望向她,“怎么就莫名其妙提到诅咒了?”
少女的面色略显尴尬,她深吸一口气,侧身让三人进房门:“诸位仙师看了就知道了。”
窗外雾雨蒙蒙,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灯。湿气穿过破旧的门缝,肆意游走,氤氲着丝丝寒意。黯淡的光线里,桌椅柜橱的轮廓都十分陈旧,表面的漆皮斑驳剥落,虽曾经是精美的家具,可磨损也清晰可见。
微光将床上的人照亮。
她一头如云的墨色长发,露出的半张脸是鹅蛋脸,新月眉。莹白圆润的脸颊如今微微凹陷下去,嘴唇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干裂起皮,微微张开,时不时发出微弱的气息。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在眼睑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春枝,是谁来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
她睁开双眸。
那双眼睛虽因久病而黯淡了光芒,但眼波流转间,却还是艳光四射,姝丽倾城。
如若她还是健康的,只怕会美得更加容光摄人。
“云簌姑娘,我们是城主派来探望您的。”商有期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绝口不提城主委托他们调查之事。
床上的病美人,也就是云簌,她先是一愣,随后微微蹙眉,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
“请替云簌谢过城主的关怀之情。”
赵素霓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道:“云簌姑娘已然在病中,且还病的相当严重,但我们之前踏入韶云坊的时候,却没听见任何一人在讨论云簌姑娘的病情。而且云簌姑娘你还被挪到了如此偏僻的地方,你们韶云坊的人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还能怎么打算?”春枝大着胆子辩驳道,说着说着,眼眶就又涨红起来,“他们一个个的都在逼我们姑娘。姑娘病了不过六七日,就已经被赶到了这无人居住的偏院来。如果花神的扮演者临时换了个人选……只怕那些商行的老板和韶云坊的坊主要活吃了我们姑娘!”
云簌本想厉声打断她,但话刚出口,却化作了一阵绵绵不息的咳嗽,显得她更病弱不堪:“咳咳。春枝,慎言!”
云簌挣扎着撑起上半身,一截藕白色的玉臂被灯光照亮,上面竟布着两三块黑红色的斑痕!
等云簌的整张脸都暴露在烛光下,荀妙菱才看清,她竟有一小半张右脸都覆满了类似的红色斑痕,而且还凹凸不平,乍一眼看去,半张脸貌若天仙、半张脸却怖如恶鬼。
这可不是一般的病……顶着这样一张脸,云簌必然是扮不成花神了!
商有期和赵素霓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淡淡的惊讶。而荀妙菱盯着那红色斑痕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倒觉得,看着有些类似烧伤……”
“正是如此!”春枝有些激动,“我家小姐还一直噩梦缠身,做的是一个被大火困住的梦。每次梦醒后这斑痕扩散的面积就会更大,还会起高烧,烧的浑身滚烫,真如刚出火场一般。”
荀妙菱:“商师兄,赵师姐,你俩有谁会号脉吗?”
赵素霓摇摇头,商有期面露难色,道:“师妹,我也只会号脉探查修士的内伤,至于人间的病症,我实在见得不多。”
荀妙菱迟疑片刻,道:“这也不能排除是疑难杂症的可能性。”
谁料春枝却义愤填膺地跺了跺脚:“这不是病,这就是诅咒!”
“哦?”商有期微微挑眉,清俊的双眼望向春枝,“这怎么说?还请姑娘细细道来。”
他温和的语气让春枝微微红了脸。她收敛了激荡不平的心绪,将霏兰城的一个传说娓娓道来:
传说,花神是负责赐福驱邪的上古神明。某日,祂路过霏兰城,见城中民风淳朴,人人虔诚地向花神敬拜祷告。花神感动,于是降下神通,使霏兰城四季如春,百花绽放。但花神的赐福却惹来了瘟鬼的妒忌。那瘟鬼狡诈,在城中布下瘟疫,使得城中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最后,是城中的有识之士借了花神祠的赐福,以灵药解除了疫病;还借花神之力将瘟鬼困入傀儡中,用火烧死了傀儡,将之驱离,救了大家。
对于这个故事,昆仑镜锐评:
“好假。花神死的时候这个劳什子霏兰城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而且祂从来也不管驱邪这种事。至于瘟鬼,它是妖是魔啊?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呢。”
荀妙菱在脑中说道:“民间传说而已,你上纲上线干嘛?”
但春枝明显是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如果是瘟鬼作祟,那这一切都对上了呀!我们姑娘会被盯上是因为她被选做了今年的花神扮演者,而她身上这些烧伤似的红斑,也是受瘟鬼的诅咒所致……”
“春枝!”云簌忽然加重了语气,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春枝被她的声音吓得肩膀一颤,下意识闭上嘴,有些不安、又有些委屈地望向自己的小姐。
云簌叹息一声,柔声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咳咳,你不要一直提在嘴边。被瘟鬼诅咒,传出去……难道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么?”
春枝嘴唇一瘪,顿时扑到云簌床前,泪水夺眶而出:“是我不好,小姐不要生气。我不该提什么狗屁诅咒的。我们小姐只是生病了,很快就会被治好的……”
云簌将她拥入臂弯里,主仆俩泣不成声。
“……”
荀妙菱三人觉得他们就这么干站着也不好。于是三人决定出手,给云簌除祟驱邪。
商有期给云簌的床头、屋梁和院门各贴了一张祛煞符。可惜符咒没有任何反应,云簌身上的红斑也没有什么变化。
赵素霓给云簌喂了一颗灵丹,那灵丹是驱邪净气,滋养身体的。可云簌除了脸色稍显红润之外,还是没有反应。
“这……有没有可能是胎毒?我听说有些人胎里带毒,要遇上某些机缘,这些热毒才会显现出来。”
“我看不像。”
“可她也没中邪咒,身上也没什么妖魔的气息……”
“是不是中蛊了?”
“取点血验验看。”
他们从云簌身上取了一点血,倒入驱蛊的药水。但药水毫无反应,可见她体内也没有蛊毒。
这下还真是把三人给难住了。
“不如我们换个思路吧。”商有期的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若这位云簌姑娘受害不是偶然,那最有可能对她下手的人是谁?”
三人齐齐将头转向了云簌主仆。
提及谁可能会害她,云簌的脸上是一片空白。
“倒不是说我在霏兰城中一个人都没得罪过。”云簌黑发如瀑,有几缕凌乱地散落在苍白的脸颊旁,双眼蒙着一层薄雾般的倦意与哀愁,“只是,我的容貌本身就是一种罪。自我在霏兰城中立足起,得罪的人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春枝却双眼微亮,咬着腮帮子道:“要我说,最有可能坑害姑娘的就是那个清音阁的蓬仙!她一向和我们家姑娘过不去,只因她虽然在名气上与我们姑娘平分秋色,但无论在哪种场合,我们姑娘始终能盖过她的风头。以蓬仙那种汲汲营营、小肚鸡肠的性子,这次选花神又输给我们姑娘,她怕是气都要气死了!若是把我们姑娘害得不能演花神,那下一个不就理所应当地轮上她了吗?”
清音阁的蓬仙姑娘。
对她,荀妙菱三人还有些印象。她琵琶演得极好。容貌嘛,虽然世人各有所爱,但总的来说,确实略逊云簌一筹。可蓬仙那超尘绝俗的气质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也……也不一定是蓬仙做的。”云簌这么说着,气息却弱了下来,“她虽然性子冷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这么坏。”
“我的小姐啊!”春枝恨铁不成钢道,“你就是这样,看谁都没有坏心,被人冤死了自己都不知道!”
云簌低下头,神色黯然,嗫嚅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春枝抱着云簌,忽然哀求道:“各位仙长,花神祭典过几日就要举行了。时间紧迫,我们小姐的病实在耽搁不起。要我说,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求你们去查查那清音阁的蓬仙,说不定就能救我家小姐——”
“春枝。”云簌长长叹道,“你就别为难各位仙师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角,对着荀妙菱三人低头道:“今日多谢各位仙师为我驱邪祛灾。虽然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但诸位仙师在我身上已经浪费够多的时间,堪称菩萨心肠了。至于花神祭典一事,云簌自己已经想清楚了。扮演花神是莫大的殊荣,我一生只可能体验一次,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也……只有认命了。”
她用头发遮住了自己那狰狞的半张脸。低头垂泪时,如牡丹泣露,那滴眼泪仿佛要落到人的心尖上去了。
三人离开韶云坊,还是不胜唏嘘。
“自古美人多磨难啊。”商有期掏出扇子,忧伤地摇了摇。
“什么都没查出来,倒是有些愧对城主的委托。”赵素霓略一思索,“不如,我们去清音阁的蓬仙那儿看看。”
商有期:“只靠那春枝的几句话就锁定嫌疑人?这靠谱吗?”
赵素霓:“我们也在韶云坊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什么线索都没有。目前也只有这一个调查方向了。退一步说,她们主仆是当事人,可能对一些无法言说的细节有所察觉。既然她们的揣测不是毫无道理,那我们走一趟清音阁又如何?”
“清音阁要钱。”荀妙菱忽然幽幽道,“而且估计那里也是预约制。没有预约,想马上见到蓬仙姑娘,估计花费要加倍……”
商有期和赵素霓沉默了。
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怜爱地摸摸荀妙菱的头。
“那,不如我们明天就兵分两路吧。阿菱你去检查霏兰城的护城阵法,看看阵法的运行情况。我和商师兄去趟清音阁,试着约见一下那个蓬仙姑娘。”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荀妙菱独自一人去查看了护城大阵。
检修护城大阵真的是一个重活。
一来,为了保证大阵的安全性,不被外人随意击破阵眼等脆弱之处,这大阵的阵图是不对外公开的。查验大阵的情况几乎就只能靠修士的眼力与神识。
二来,检查完整个大阵之后,霏兰城的防御力量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荀妙菱心里也就有数了。这同样是不应外泄的机密。只是荀妙菱作为归藏宗的亲传弟子,如今又是赫赫有名的人榜第一金丹,霏兰城主觉得荀妙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将他们霏兰城的阵图随便外泄——如果连这样的天才都信不过,那仙门百家里还有什么可信的修士吗?
不过,虽没有具体的阵图,但阵法上每个关键的能量传输点都有府兵驻守,他们大多是炼气以上、筑基期以下的修士。荀妙菱拿着城主的手信,用了一个白日的时间把这些驻守点都逛了个遍,手中画出的阵图渐渐成型。
荀妙菱想:看起来倒是没有大问题……只是整个城池的传送机制实在太死板了些。回去可以和城主建议建议,修改一下。
毕竟城主的钱总不能白拿吧?
荀妙菱赶回城主府时,正值夕阳西下,暮色像一层薄纱,轻柔地罩住了城主府门前的大街。
恰巧,有几辆富贵的马车缓缓驶过。其中一辆车身典雅华贵,隐有清香,车篷之上层层叠叠铺满了新鲜绽放的鲜花,是粉白色调的,清新柔美,如一重花瀑轻轻摇曳。随着马车的晃悠,那泛着绸缎光泽的车帘被轻轻掀起,露出一个年轻女子肤光胜雪的脸庞——
隐隐约约的,恰似一抹淡墨轻点,勾勒出连绵的春山轮廓。
越是看不清,就越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
荀妙菱曾在满庭芳里见过的,清音阁的蓬仙姑娘。
……看样子,她是刚出城主府?
荀妙菱微微挑眉,似有所觉。
果然,进城主府和黎城主谈了谈修改大阵的事情之后,黎城主笑着道:
“修改大阵的事情不忙,可以等祭典之后再说。各位仙师常年在山中清修,难得下山一趟,也该体验体验咱们人界的红尘烟火。眼看马上要到来的花神祭典是我霏兰城的一大盛事,诸位不如留下多游玩几天,就由我黎某人来招待各位。”
黎城主这意思,仿佛是花神祭典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荀妙菱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打开房门,就见商有期和赵素霓都坐在她的房间里。
二人面对面枯坐着,百无聊赖,面前的茶盏升腾着袅袅的茶香。在他们身侧,窗外的绿意如潮水般涌进,枝叶轻摇,为城主府这华贵却略显沉闷的氛围注入一丝灵动的生机。
见荀妙菱回来了,商有期抬头微笑了一下,和她分享这一天的经历:
“今日我们去清音阁的时候,连这位蓬仙姑娘的脸都没瞧见。原来人家和城中的诸位商行掌柜都受召来了城主府,和我们一来一往,正好错过了。总之,如今一切都已经谈妥——就由蓬仙姑娘来扮演今年的‘花神’。”
“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所获。”赵素霓也给荀妙菱倒了一杯茶,推过来,“有非常巧合的一件事。今年,推举云簌姑娘成为花神候选人的那位掌柜,正是这霏兰城中最大的药行持有者,梅玉成。而梅家先祖,正是在那个‘花神与瘟鬼’的故事中,借花神之力赶走了瘟鬼的有识之士。”
荀妙菱坐下,道:“那这传言究竟是编的,还是当年确实有这么一回类似的事件?”
赵素霓微微摇头:“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真假,可见它原来并不是什么人人皆知的故事。但这桩传闻,最近突然在霏兰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以至于云簌姑娘身边的春枝也知晓了。”
“若传闻为真,那梅家……也挺倒霉的。好不容易捧出一个花神扮演者来,却又被瘟鬼的诅咒给毁了。不过,人家见风使舵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今日,那梅玉成可是作为蓬仙姑娘的‘识花客’出现在城主府中的。为了和蓬仙姑娘达成共识,想必,梅家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第42章
霏兰城,清音阁内。
檀木桌椅摆放整齐,桌上白玉花瓶里斜插着几支新开的杏花。铜镜映出一张清冷出尘的脸,以及她侧着玉颈漫不经心拨弄琵琶的神态。
她身旁的桌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器,还有高高低低的锦盒。盒中珠宝璀璨夺目,令人目不暇接。
梅家的管事在一旁殷勤地作揖道:“我们掌柜的早已钦慕蓬仙姑娘的琴艺多年。这次终于有机会做了姑娘的识花客,支持姑娘扮演花神……也多谢蓬仙姑娘,愿意临时接纳我梅家的请求。”
如此多的商户掌柜都在争着推举自己选中的人去扮花神,其中当然是有利可图。
主要就是为了扬名。
至于扬名方式……若是绸缎庄,会精心准备花神的衣着;珠宝行会为花神置办耀眼夺目的珠冠。而他们梅氏药行,是整个行业内第一个参与了这场“花神角逐”的商户。而梅氏药行的底气,自然就是祖上与花神有过一段缘分。
不是谁家都流传着与花神相关的逸闻的。
“花神与瘟鬼”的故事在百年前可谓是家家户户人尽皆知。但这百年来时移世易,加上梅氏药行经历了最繁荣昌盛的时期,已经有了衰弱之象。梅氏药行的现任掌柜梅玉成才打算拼一把,借花神祭典重演“花神与瘟鬼”的故事——
云簌姑娘善歌舞。原本是最好的人选。而梅氏药行也已经与她商量好,在她扮完花神之后,就要紧锣密鼓地参演新戏,讲的就是梅氏先祖借花神之力驱走瘟鬼的故事。这戏剧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梅公驱疫记》;戏班子也已经排演好了,就等着云簌姑娘作为花神就位。
当然,梅氏药行不会指名道姓地在戏里说这个姓梅的善人就是他们的家族先祖。他们只是在戏中安排,梅善人在驱除瘟鬼后感叹民生之多艰,于是决定开个药行,悬壶济世、赈济四方——正常人听完这出戏,都会想起霏兰城的梅氏药行。但再加上这些天,梅氏药行刻意安排了一些人在城中传出百年前的旧事。如此两相对照,百姓们自然会对梅氏先祖的事迹深信不疑。
开药行,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有了名声,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但没想到,云簌姑娘会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染上了怪病。
如若她扮不成花神,那之前的苦心筹谋不就白费了?
于是梅家又果断找上了蓬仙姑娘——
只要有人能演花神就好。
至于花神是谁,其实都差不多。
何况蓬仙姑娘原本也就只是比云簌姑娘稍逊一筹而已。世人多爱想象花神是个艳丽袅娜、面相慈悲的女神,因此云簌姑娘的外表看起来更为合适。但以蓬仙姑娘的清冷无暇、气韵高洁,又有谁说她扮不成神呢?
只见蓬仙高傲地挑了挑眉,道:“若不是云簌那个病秧子倒了,我看你们还瞧不上我做这个‘花神’。客套的话就免了。你们付出报酬,我自然会按照约定行事。至于其他方面的交情,现在是莫须有,将来也不必有。”
说着,居然直接令侍女把梅管事请出了会客室。
梅管事送了重礼,还碰了一鼻子灰,在心中暗骂这蓬仙果然是性格冷傲、惯爱拿乔。活该这么多年一直输给韶云坊的云簌姑娘。
但他现在是有求于人,能把事情办妥就已经松一口气了,哪里还有余力抱怨更多。
他回到梅府,进入祠堂,小心翼翼地对着梅玉成低头道:“家主,蓬仙姑娘那边已经办妥了。”
只见古朴庄重的厅堂内,供桌上整齐摆满几十个的牌位,其中有一座,不知为何没有名字。两侧烛台上的烛火微燃,青烟如丝缕般交织、缠绕,缓缓融入昏暗的屋顶。
梅玉成站在牌位前,他一袭素色长袍、纤尘不染,言行间有大族温养出来的文雅气息。
“办妥了就好。”梅玉成低头,将一炷香点燃,烛火在他脸颊边跳跃,烛光却衬得他的脸面无表情。
管事问道:“那,云簌姑娘那边……?”
整个祠堂寂静了片刻。
梅玉成幽声道:
“得想个办法,让她永远离开霏兰城。”
他们想要的是驱散瘟鬼的功绩。
而不是被瘟鬼纠缠的诅咒!
这日午夜。
荀妙菱正对着霏兰城的阵图细细研究。
她单手掐诀,神识控制着灵笔在阵图上勾画不止,阵图上时不时有金色的灵光闪烁。
渐渐的,她皱起了眉头。
没有上手修改阵图时,她还不曾察觉。但等自己真的上手改了,却越发觉得这个阵法的微妙之处。
虽然是防御外敌攻击的阵法,但只要抹去其中几道阵纹,再逆向传输灵力……
就从守城阵变成了封城阵。
整个城池,如龙困浅滩,只进不出,与外界隔绝了沟通。
更重要的是,守城阵是随时开启、随时关闭的。这封城阵一旦开启却无法停下,除非有人在城中强力破阵……可霏兰城中根本没有修为高超的修士驻守。
当初这护城的阵法到底是谁画下的?
荀妙菱正打算第二天去问个明白,却见她的玉简骤然发出莹白的光芒。荀妙菱召来玉简,里面当即传出商有期的声音:
“阿菱,我留在云簌姑娘那边的符咒突然起了反应——她那边大概是出事了。我和赵师妹打算去看看,你要一起来么?”
荀妙菱眨眨眼,吹灭了一旁的烛火。下一秒,她身后的窗户“哐”一声被推开,一道银色流光闪过,她人已经在原地消失。
荀妙菱御剑升空,与商有期和赵素霓二人汇合,没过多久就赶到了韶云坊附近。
三人隐匿身形,冲入后院中,却恰好碰见一个黑衣人抓住了春枝凌乱的长发,正把她往一旁的池塘里丢。
商有期抬扇,一道灵符打过去,那黑衣人瞬间被定在原地。而他的身影则化为烟雾,一秒就出现在了池塘边,将即将落水的春枝揽进了怀中。
春枝的脸肿胀着,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赵素霓给她贴了一张清心符,不过一息,她混沌的眸光瞬间亮了起来。只见她猛的跳起,哆嗦着抓住商有期的手腕大哭道:“仙师,快救救我家小姐,她被——”
春枝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黑衣人从天上被抛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呼不止。而她口中的小姐则被一双十分有力的臂弯给拦腰抱着——
春枝愣在原地。
因为抱着云簌、从飞剑上缓缓落下的人,正是荀妙菱。
荀妙菱纵然仙姿玉貌,已不似凡尘中人,但身形娇小,怎么看都只有十三四岁。而云簌作为一个身形高挑的成年美人,被她这么轻飘飘地搂入怀中,还只能作出依附对方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滑稽。
荀妙菱放下她,轻拍她的肩膀:“没事了,云簌姑娘,坏人都被我们打晕了!”
云簌也有些尴尬,想后退一步与荀妙菱拉开距离,但荀妙菱的那双手就像是焊在她肩上似的,拼尽全力依旧无法挣脱。她眼角一抽,只能顺势一头栽进荀妙菱怀里,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呜呜呜,荀仙师——”
荀妙菱低头,缓缓道:“云簌姐姐,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云簌哭道:“我也不知。今日,我和春枝不知为何都睡得特别熟。明明我病重缠身,已经连着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就见这三个蒙面黑衣人打开了我的房门、想把我掳走。挣扎之间的动静吵醒了春枝,春枝也想上前来阻拦他们,却不知为何连喊人来救命的力气都没有……”
赵素霓搭上了春枝的脉,简单地探查了一下:“是被人下了昏睡脱力的药剂。”
荀妙菱的目光转向那三个蒙面人,好奇道:“那他们是什么来头?”
云簌急急道:“仙师,无论如何,千万别让他们——”
她话音刚落,只见三个蒙面人下颌一动,用力咬碎藏在牙缝间的暗囊。瞬间,一股乌紫气息从他们的口鼻逸出。三人顿时双眼凸出,身躯抽搐,不过片刻,便已经生机全无。
云簌:“…………”
“他们居然自尽了!”荀妙菱以一种毫无波澜的声音捧读道,“看来今天我们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商有期和赵素霓同时望向荀妙菱。在得到后者一个眼神后,顿时恍然大悟。
商有期遗憾地拍了一下手中的扇子:“真是没想到,这幕后之人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赵素霓人淡如菊:“事已至此,反正线索已经断了,不如我们就各自回房间,说不定还能续上几个时辰的觉。”
说着,三人转身,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春枝瞪大了眼睛:“三位仙就这么离开了……?我跟我们家小姐怎么办啊?!”
“我们非尘世中人,不可随意沾染人间恩怨。”商有期回头,眉目悲悯地说道,“今日救你们一命,乃是道祖有训,仙道贵生,我们仙门弟子不可见死不救。至于更多的,横竖这三名劫匪已经果断就死,两位姑娘已经安全了——”
只见云簌暗自咬牙,从袖中找出一枚印信,悄无声息地弹入一具尸体的衣襟中。然后再装作体力不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一脚踢上那尸体,顿时空气中响起一道清脆的滚动声。
春枝眼尖,马上弯腰拾起了那枚小小的印信,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煞白:“这、这不是梅氏药行的……!”说着,她几乎被气出了眼泪,“梅家欺人太甚!小姐就算无法去扮演花神,那也是无奈毁约,他们怎么能直接痛下杀手呢?”
“毁约?毁的什么约?”
春枝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梅氏药行是如何打算借花神祭典扬名的计划全给说了出来。
商有期露出不解之色:“这梅家在云簌姑娘身上投入了许多资源,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恼羞成怒,倒是可以理解。但怎么就直接到了要杀人的地步呢?”
“恐怕,就是为了我身上的诅咒。”云簌失神地捂着自己红斑遍布的脸,眼神迷离,“我时常在梦中看见一些亦真亦幻的往事……那里有火,好大的火。还有死在火中的那个年轻女人。她经常唤一个人的名字,梅郎……”
春枝悚然一惊,急忙扶住云簌,焦急道:“小姐,那都是诅咒带来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就别再想了!小姐、小姐……!”
眼看着云簌有不知不觉陷进回忆中的征兆,春枝粗暴地把她给摇醒,摇的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没了。
荀妙菱并不意外,问道:“你梦中那个女人长相如何?”
云簌的双眸失焦,半晌才头痛难忍似的捂住了脑袋,答道:“她……一头白发,眼眸也是白色的,浑身都是伤痕……”
荀妙菱点点头:“这些信息也够了。”
她抽出一张符,盯着地上一具死尸的脸,用剑指在符咒上勾画了几笔,然后抬手燃尽符咒。
下一秒,她的身形像是被揉进一团墨色的阴影中骤然拔高,不过一晃眼,就已经变成了那黑衣人的模样。
“既然梅氏药行动机可疑,那我们就干脆去查查,他们杀人是为了掩盖什么。”
来的蒙面人有三个,商有期和赵素霓也是依样画葫芦做好了易容,然后往梅家赶去。
御剑前往梅府的路上,商有期问:“阿菱,你对那云簌姑娘为何态度大变?”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愚弄罢了。”荀妙菱道,“商师兄,你是感应到自己的符咒被毁,所以才猜测到云簌姑娘出事了的。但三个趁着月黑风高来杀人的匪徒,为了避免失败还特地用了能让人昏睡的迷药,你觉得,以他们的谨慎,会随便去撕那些明晃晃的符咒吗?”
“而且那些黑衣人明显都只是有些武功在身的凡人。他们哪来的力气毁掉师兄你的符咒?”
筑基期修士画下的符咒,遇水不化、遇火不灭,想撕碎都需要一些道行。
最大的可能性是,云簌察觉到了有人想来灭她的口,于是为引来他们三个修士见证,自己主动把符咒给撕碎了。
她若有能撕碎符咒的力气,还会畏惧三个凡人?
荀妙菱叹息道:“……我看那云簌姑娘是装凡人装久了,真以为凡人都是她那样的。”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梅府沉浸在一片浓稠夜色里。一个不起眼的偏门处,梅管事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枯瘦如柴的手稳稳提着一盏灯笼。昏黄光晕映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虽然麻木,眼神中却隐有满是焦急与不安。
等了半晌,他才等到派出去的三个药奴回来复命。
这些药奴都服用了梅家家传的秘药,如果不定时服药就会肠穿肚烂而亡,相当于梅府的死士。
见三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梅管事松了口气,道:“事情办妥了?”
为首的人点头。
“是怎么死的?”
“推下井中溺死的。”
梅管事眉头一皱:“不是都说了,找个偏僻的地方埋了便是!你怎么还让别人能看见她?”
“韶云坊中人来人往,带着她的尸体不好脱身。倒不如就让她溺死在井中,假作自尽,合情合理。那韶云坊的老板想必也不想有流言传出,自然会替我们扫清痕迹。”
“这话倒也不错……”梅管事皱着眉,上下打量面前的人,“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个脑子?”
“……”
“也罢。再做一件事,我下次会赏给你们能顶一年份额的秘药。”梅管事压低声音,递过来一包东西和一张地图,“到城西的荒山里,找到这座花神祠,下面有个密道。进了密道之后,按照这包里的卷轴行事,做完了再来回报我。”
荀妙菱接过东西,三人一起离开。
荀妙菱打开了地图一看。那地图平平无奇,就是记录花神祠的位置,以及在祠中角落的哪块砖石下能找到密道。
而那包裹里的东西就有意思了——是几个暗金色的镇钉。
根据灵力波动来看,是法器。
包裹里还有一个破旧的卷轴,卷轴上一片污遭,有许多字都被抹去了,但留下了教人该怎么排布阵钉的图样。
赵素霓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这是……镇魂大法?”
“魂兮魄兮,天地乖离。阴阳逆乱,散作尘泥。九幽之令,万劫不饶。”荀妙菱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撞,透着丝丝凉意,十分清晰地念出了被污渍所掩盖的那些若隐若现的字迹,“的确是镇魂之法。”
镇压魂魄。无论是人魂、妖魂,在此阵法之下都会被囚困,不得超生。
商有期道:“此法相当阴毒。即使在我们修仙界,非有深仇大恨,也不会使用这种法术。我们此行要多加小心。不如先将这些事情通报城主……”
赵素霓皱眉:“若黎城主与他们也是一伙的怎么办?”
“我相信黎城主的人品。”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两人隐有相持不下之意。
荀妙菱想了想:“要不这样,我们只是去看看,什么都不要动。等探寻到更多真相之后再联系城主。”
说话间,他们很快赶到了城西的花神祠。
城西的荒山虽然被称作“荒山”,却也是草木幽深。他们在御剑途中还看见了一片残破的废墟,想来这附近曾经也是有人居住的。
而废弃的女神祠,就悄然隐匿于幽静之处。
女神祠的外墙被翠绿的藤蔓覆盖,墙体的砖石残缺不全,缝隙间顽强地挤出几株野草。祠堂的门半掩着,轻轻一推,门发出“吱呀”一声,几乎摇摇欲坠。
走进祠内,尘土弥漫,呛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正中有一座花神石像。
祂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祂手中提着花篮,身上已经褪色的羽衣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荀妙菱等人按照地图的指示,撬起了花神祠角落中的一块青砖,然后跳入密道之中。
这花神祠的地下空间十分空旷,但却有浓郁的灵力四处蔓延。荀妙菱点亮三道符咒,符咒在空中围成一个圈,缓缓旋转着,将四周的一切照亮。
突然之间,他们像是闯入了什么空间。
在他们的脚下,一缕缕萤光凭空浮现,须臾间交织汇聚,化作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那河流扩散、蔓延、向上生长——
那是一棵高高的、发着光的杏树。
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满树的杏花竞相绽放,宛如轻烟雪雾,如梦似幻地栖息在枝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微风轻拂,一朵花瓣缓缓落下、打着卷,落在了他们面前。
树下兀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雪衣白发,容颜娇饶,有种轻盈缥缈之感,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不可捉摸,像是仙。
但她鼻尖又一颗小小的痣,——只微微一笑,就觉得她温善可亲,是活过来了。又让她像是个人。
荀妙菱三人俱是微微发愣。
赵素霓低声道:“你……你是?”
“师姐,她只是个幻影,不会有反应的。”荀妙菱深吸了一口气,“别忘了这里还有镇魂的术法。”
梅管事交给他们的三颗魂钉只是起到加固的作用。可是在荀妙菱看来,这里的镇魂法术已经覆盖地严严实实,根本连一丝分魂也泄露不出去。
“她……是妖吧?杏花妖?”
也是云簌姑娘口中那个死在火里的女人。
忽然,那满树的杏花颤动起来。无数花瓣从枝头飘落,汇成涌动的浪潮,直直地向他们扑来——
那是一段残存在花中的记忆。
杏花有灵,修行千年,化为人身。
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幸娘。
幸娘刚刚做人的时候,不懂做人的道理。她使用自己的天赋为他人医治,无论是妖怪、人类、乃至山里的飞禽走兽,她都倾力相助,救了不少性命。
甚至有人类把她认成了上古时期的花神,还给花神安了一桩从未有过的治病救人的职能。
他们给她建立了一座花神祠。甚至将花神的事迹编撰为故事,光为传唱。
“花神凌波下瑶台,仙姿玉立百花开。琼枝玉叶凝霜露,妙手回春济世怀……”
那段日子,幸娘过得极为满足。她一边悬壶济世,一边在没有人踏足的深山中建立山庄,开辟药田,还种了不少花草。她已经修成人形,每次吞吐月华的时候,身边都会溢出一些灵气。长此以往,连她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之中,居然也有几株诞生了灵智。
幸娘很高兴。
她更加用心地照顾这些花草,还笑着称呼它们为自己的姐妹。
某日,幸娘站在百花丛中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她突然听见灵智稀薄的花灵们一阵阵“姐姐妹妹”的喧闹之声,仿佛是稚童的牙牙学语,不知其意,只会不断的重复——
却让幸娘高兴的流了泪。
从那日起,幸娘甚至在每晚修行的时候主动分出一些灵力,让给那些花灵们。
几年过去,就在花神之名已经传遍河流的两岸、响彻整个霏兰城的时候,就在花灵们已经能用意念与幸娘高高兴兴地彼此调笑几句的时候,幸娘遇到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男人。
这天,她如往常一般,手持竹篮,轻提罗裙,穿梭在山林中仔细寻觅草药。
突然,草丛中传来“嘶嘶”声。是一条斑斓的长蛇吐着信子,从树上缓缓地向她游来。
幸娘一笑,正打算和对方打个招呼,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幸娘的手就跑——
“姑娘,危险!那蛇有毒!”
幸娘茫然地眨眨眼。
但手中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温热触感,却让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幸娘顿时有些不悦了。她一挥手,一阵狂风把书生吹得头晕脑胀。漫天的白色花瓣落下,挺住在她的白发之间。她抬着一双银白色的眸子,笑着道:
“谁要你多管闲事?连条毒蛇都怕的男人,还想着要救人,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说完,幸娘顿时消失在原地。
只剩书生呆呆地伸出手,从天上纷纷扬扬的柔软花瓣中,悄悄地接住了一片。
第二次见面,是他偶然与一群凑热闹的同窗来到花神祠,比试赞颂花神的诗词。
那书生居然拔得头筹。
只因他描绘的花神美貌活灵活现,仿佛他真的见过其人,且他一腔浓烈的倾慕全部化为了诗中的一字一句,令人感同身受。
幸娘躲在花神祠中,悄悄红了脸。
只听得有挑事的某人不服他,对书生嘲笑道:“纵使梅兄你的诗词再动人,也不过是凡人的妄想而已。能对妄想而出的情爱如此忠贞不渝,可见梅兄也是个痴的……”
幸娘对那人的冷嘲热讽看不下去,于是暗自施法——
花神祠边,白梅数枝,一息而开,美若香云堆雪。
如此异象,令那挑衅的同窗目瞪口呆,以袖遮脸,奔逃而走。但那姓梅的郎君却仿若真是痴了,对着那些梅花嘿嘿直笑。
没几日,幸娘听说,那梅郎君折了几株盛放的梅花回家。但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觉得梅花沐浴在冰雪之中能比在暖室里开得更久,于是日日窗户大开,没两天就病倒了。
幸娘:“……”
等幸娘悄悄溜进梅家的时候,就见那梅郎君躺在床上,烧的人事不省,桌边还放着那两株梅花。
幸娘看着那瓶花,忍不住伸出手,想让花开的更久一些。
却见梅郎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道:“花神姑娘?花神姑娘为何在这儿……哦,我懂了,是我快死了,这是我的美梦……”
幸娘险些被气死,最后无奈现了身,天天给他灌最苦的药。不过三五日,他的病就好了,恢复的速度让邻里都啧啧称奇。
至于他屋里的那瓶梅花……一整个冬天,也一直没有凋谢。
开春之后,幸娘常与梅郎君在山林间幽会。他们谈诗论道、漫步花丛。梅郎君会为她诵读优美的诗词,更让幸娘惊喜的是,他也对医学感兴趣,认为能济世救人的乃是至善大道。
再后来,幸娘和梅郎君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
他们以天地为媒,结作夫妻,恩爱二十载。
直到镜中的梅郎君人之中年,华发早生,而幸娘却依旧青春貌美,仿若神仙中人——
从某天开始,精通医术的梅郎君突然变了个人。
他开始寻求不切实际的长生之法,开始戕害幸娘院中那些已经生灵的花草试图重返青春。
幸娘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原本两人都快闹到不能收场的地步了,梅郎君却突然跪下,痛哭流涕地对幸娘说:
“幸娘,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与你有鸳盟之誓,许诺了今生今世永不相弃。但不过短短数十载之后,我便要化作泥下白骨,徒留你一人形单影只。我实在是害怕,实在是愧疚。若有法子能使我们天长地久地长相厮守,我又有什么做不出来?”
幸娘一怔,也悄然落下泪来。
那日之后,他们仿佛和好如初了。
突然,不知从某日开始,一场无声无息的大疫遍布了整个霏兰城——
那张瘟疫来势汹汹,不过几个月,便使城中尸骸遍地,尸袋几乎堵的江水断流。
幸存的人们满脸悲戚,眼眶深陷,眼神中满是惶恐与绝望。他们不知受了谁的指引,扶老携幼,纷纷涌至花神祠,在神像前长跪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和祷告声交织回荡:
“花神啊,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在此之前,花神的存在一直是人云亦云。
很多人都说自己见过花神,但对花神的形容却模糊不清。
这是幸娘有意为之。
因为随着她的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了——人间不需要一个真身为妖的神明。她可以做好事,但却不能以神之名收人供奉,否则迟早会遭到反噬。
但那些人的哀求声在她的耳边彻夜回荡,导致幸娘莫名诞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开始尝试,在分发给百姓的药材中散入修为,然后再让梅郎君出现,以药商的名义贱卖分发给大家。
一场瘟疫,就这样渐渐的被遏制。
而这次人类的故事里不再有花神了。即便他们还是感念花神在冥冥之中的护佑,但不会有人为了治病再在花神祠前长跪不起……因为城中已经有了新的英雄,那就是梅大夫,梅郎君,梅大善人。
就在这时,梅郎君突然笑着邀请幸娘:
“我们一起去看一场花神祭典吧。”
“那是城中新举办的祭典。为了庆祝大家驱除瘟疫,也为了感念花神娘娘对年来对大家的庇护。”
“幸娘,今日,我们就做一对凡间的普通夫妻吧。”
天真的幸娘答应了。
……后来她换来了什么呢?
是一杯浸满虫毒的毒酒,乃是草木妖灵天生最畏惧的毒药。
将修为近乎全部失散的她,毒得现出妖身。
是一个小时候曾被她救过性命、长大后跟着梅郎君行医的青年,言之凿凿地称她为瘟鬼,说他曾亲眼目睹幸娘将自己的妖血滴入水井中、滴入药材里,试图病死全城的人。若不是梅郎君聪慧机敏,就要白白受她诓骗。
于是数个修士布下火阵,让她无处逃窜、难以动弹。将她的身体烧的浑身是伤后,逼出她的魂魄,永镇于花神祠之下——
甚至每十年,就有三枚魂钉,叮叮当当,穿穿凿凿,只为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
看完这些记忆后,荀妙菱几乎要被气炸了。
好贱的一个男人!好抽象的一群白眼狼!
赵素霓气的发抖:“幸娘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居然能让全城的人都同仇敌忾地一起怨恨她!还有那个梅郎君,他到底是给那些百姓送了药材还是给他们下了药!为什么他说什么大家都信,幸娘却怎么分辩都没用啊!”
“因为幸娘是妖。”商有期眉间有冷冽之气,更多的是无奈,“他们未必不知道多年来救治他们的花神就是幸娘。但神就是神,妖就是妖。他们对神俯首,理所当然,面对妖的帮助就会觉得她伪借神名、其心可诛。更重要的是,幸娘的山庄里还有那些珍贵的花灵,用灵气温养了数年的药田……”
花妖幸娘已经没有用了。
但她拥有的东西,却惹人垂涎。
荀妙菱拔剑:“我现在就破了这该死的镇魂术!”
她手中长剑出鞘,灵力汹涌地灌入剑中,剑芒似月光倾泻如银。地上瞬间凝结了一大片霜华,朵朵霜莲悄然绽放,晶莹剔透,冷得令人发颤。
赵素霓双手拢住自己的臂弯,吐出一口白气,:“师妹的剑气……是越来越冷了。”
滔天的剑意向阵眼涌去,空中瞬间炸开了一波如极光般的绚烂色彩。三人只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这个镇魂的空间已经被劈出了一个大口子。
而那棵盛放的杏树也在逐渐变得透明,直至化作一片雪海似的花瓣,似被什么力量牵引般,不断向外飘去。
荀妙菱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微微皱眉:“这幸娘的魂魄不像是要入轮回……”
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三人出了密室,只见月色如霜,洒落在寂静的林间。一个鬓边插花的美艳女子穿着一袭淡黄长裙,单膝跪地,手中捧起一个古朴的琉璃瓶,口中念着法诀。
等最后一丝魂魄入瓶,将瓶口贴近自己的胸口。
那琉璃瓶似有所感,发出柔和的光芒。
女子顿时潸然泪下。
荀妙菱定眼一看:那面容白净的女子正是之前身上长满红斑的云簌姑娘。
云簌抬起头,眼中冷光闪动,再无半分此前的懵懂娇弱。她微微一笑,如名花倾国,艳丽无方:
“三位仙师,真是谢谢你们了。”
若说她在谢什么,那毫无疑问,是谢他们解放了幸娘的魂魄。
“那些该死的人……该死的修士。他们把幸娘的魂魄藏在那种地方,我们这些妖类根本无法靠近,也无力破阵。我们等了那么久,足足一百多年,才等来这个时机……”
赵素霓看着她的脸,恍然道:“你也是花妖!你是幸娘的姐妹之一……?但你为何身上没有半分妖气,还有你脸上的那些红斑是怎么回事?”
云簌幽幽叹息一声。
“这位仙子,你真是有好多问题呀。搞得我都以为,你们这些修士真的会在乎我们这些妖物的性命呢。”
“不在乎,我们就不会破这个镇魂术。”荀妙菱道,“你既然已经料定了我们的脾性,那就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云簌:“好吧,好吧,那我就拣些我能答的问题——是。我是幸娘的姐妹。只是在她被害死的那年,我还只是一个不能化形的花灵。”
“至于我脸上的斑痕么?那就更简单啦。”
“——只要我把自己的本体放在火中灼烧,那火虽烧不死我,但也会在我身上留下那些伤痕。这一切都是我真灵的自然显现。你们用仙法探查,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说着,云簌低下头,遮住她的表情,如云的乌发堆在她的脖颈上,仿佛要将她那柔弱的颈给压断。
就像花开至盛极,太重,将枝头给压弯了。
“可惜呀。我是真心觉得,你们是好人,本想着要放过你们的……”
“可是我被火烧灼了两日之后,突然想到:我连这点痛苦都觉得难以忍受,那幸娘呢?”
“幸娘当初得多疼?”
“所以,人的好坏,与妖无关。更重要的是立场。纵使你们现在是好人,那将来呢?”
“我要报答的只有幸娘,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只有幸娘的血海深仇。而且,你们一定会扰乱我们接下去的计划……”
说着说着,她再次抬起脸,眼中浓重的杀意一闪而逝。
漫天的浓香和深绿色的藤蔓向三人打来之时,三人都抽出武器做好了防备的姿态。
商有期手中的灵符闪烁:“你不过是修行百年的花妖,就这么自信能打得过我们三个么?”
“三个乳臭未干的弟子罢了。”云簌畅快地笑了一声,身上突然一阵黑气翻涌,青灰色的纹路爬上她洁白的脸,那双剪水瞳中的眼白突然扩大,直至占据了整个眼眶,“能奈我何!”
“这是魔气!……有魔族相助?难怪你如此猖狂。但,你难道真的不知,她是谁么!”商有期神色一凛,无比郑重地把站在一旁的荀妙菱给拉过来,按着她的双肩,以一种炫耀的姿态推给对方看,“这位可是荀妙菱啊!”
云簌:“我管你是李妙菱、周妙菱、还是徐妙菱!”
令她惊讶的是,赵素霓和商有期闻言,居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微妙神色,仿佛是在……可怜她?!
商有期:“这是哪个乡下来的妖族啊,真的不知道荀师妹的大名。”
赵素霓:“那她死得不冤。”
云簌瞪大了眼,被他们的猖狂所震惊,怒道:“看招——”
下一秒,却见荀妙菱动了。
她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抡圆了剑。只见眼前剑光如电,刹那间撕裂空间,寒气肆虐,以一种恐怖的威势倾泻而来。云簌还没来得及发出攻击,属于妖族的第六感就疯狂炸响,使她下意识地往一旁的草丛中一扑。
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她原本站着的地方裂开一道深深的地缝,裂缝中寒气翻涌,将飞溅的泥土瞬间凝固在冰层中。
趴在草丛里的云簌:“……”
该死的修士!
我看你比我更不像人!!
第43章
林间气氛微妙的一滞。
下个瞬间,云簌脸上那些狰狞的魔纹瞬间退去了。她老老实实地收起漫天的香雾和那些绿色的藤蔓,又变回了最一开始那脆弱无助的样子——
“仙师!”
她眼波流转,发丝凌乱,楚楚可怜地跪伏在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荀仙师,求您饶我一命!我虽为妖,却从未害过人。今日是我瞎了眼才冒犯了仙师!求您饶了我吧!”
荀妙菱三人:“……”
这花妖的滑跪的这么快,倒让他们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商有期面露沉痛之色:“你从未害过人?结果最先要害的就是我们三个么?”
云簌眼角一抽,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听得商有期幽幽道:“那看来你是真的很倒霉啊。”
云簌:“……”这还用你说!不用再强调了好不好?!
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哭的梨花带雨,连连哀求,这场景确实是很容易让人心软。可云簌只觉得眼前一片寒气侵袭,那如霜雪般的剑锋已经轻轻贴上她的脖颈。
云簌凄惨一笑,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下,哭的叫人肝肠寸断:“仙师如果不肯饶了我,不如一剑杀了我痛快。反正你们这些正道眼里只有属于人族的大义,我们妖族的血泪又算得什么呢……”
商有期“嘶”了一声,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花妖都是这种风格吗?明明是生死关头,骂人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撒娇……”
云簌浑身一颤:“……”臭男人能不能闭嘴!她就是在故意卖惨惹小姑娘怜惜那又怎么样!这就是美貌妖精的生存哲学,你懂个屁啊!
“好了。我不是非要阻止你报仇不可。但你之前攻击我们的举动已有滥杀无辜之嫌。”荀妙菱无奈地道,“说吧,你们之后还有什么计划?”
云簌沉默不语。
“嗯,让我想想。”荀妙菱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语调轻柔,落在云簌耳中却有种异样的压迫感,“你参与了花神竞选,又费尽心机让‘瘟鬼的诅咒’出现在你身上,真的只是为了让梅氏恐慌、想加固对幸娘魂魄的封印,趁机借我们的手释放她的魂魄吗?可我们若是恰好不在霏兰城中呢,幸娘的魂魄要由谁来释放?”
云簌“身中诅咒”在前,他们三人受城主托付去看望云簌在后。云簌引他们过来释放幸娘只能说是临时起意。
那云簌原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个云簌身受诅咒,其实证明不了什么。仅凭个例,无法证实诅咒之说,只会让人觉得你是得了怪病,或是自己福薄。别说动摇梅氏药行,连在城中掀起波澜都还不够分量。”荀妙菱微笑着,继续推理道,“除非,在你之后被选上的花神扮演者,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样一来,‘瘟鬼诅咒’之说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赵素霓若有所思:“所以,在她之后被选上的那位蓬仙姑娘……她也是花妖?!”
云簌的后颈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而且那位蓬仙姑娘还不能‘发病’的太快。哪怕是在花神祭典前夕,她身上出现了类似的症状,那些商行老板还是来得及捂住所有人的嘴巴、然后换下一个候选者去扮花神。所以,效果最好的,就是让蓬仙姑娘于花神祭典的当天、或是花神祭典之后,在万众瞩目之时,将瘟鬼的诅咒带到世人眼前。”商有期马上顺着荀妙菱的思绪接上,但说完后,又下意识皱起眉,“但仅仅让瘟鬼存在的流言重现人间,这又对梅氏药行能有什么打击呢?梅氏先祖依旧是大善人、受害者。”他瞥向云簌,肯定道,“你们必然还有后手。”
云簌脸色苍白,笑道:“你们猜到这里了又能怎样?我是绝不会说的!”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魔气。你接受过魔族的帮助?我可不信魔族有这么好心,会为了帮幸娘申冤就借给你力量。你看看,那个魔族甚至都不肯帮你释放幸娘的魂魄,我想,原本这一项也在你和对方的交易范围之中吧?”荀妙菱劝道,“你嘴上说着人族没有一个好东西,但现在最先无条件帮你得偿所愿的,正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之士。魔族除了屠戮人族之外就是掀起三界大乱,可以说不做一件好事。你与魔族合作,不就相当于与虎谋皮?”
“…………”
这下云簌是真的沉默了。
妖族和魔族之间的关系也没到亲密无间的地步,而且魔族是公认的疯子,即使在妖族之中名声也很臭。
荀妙菱继续放大招:“之前你是真的没听说过我,那容我再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荀妙菱,归藏宗弟子,入道六年,从人榜第一筑基晋升到了人榜第一金丹。也就是说,如今整个九州的金丹修士之中,数我最强。”
“你能摸清那个与你合作的魔族修为在什么阶层吗?你确定对方能打得过我吗?”
“好吧,即使对方的修为在我之上,但我众多师伯的修为都已臻至返虚甚至渡劫期——如果,我现在随便摇个师伯过来,你猜你们的计划还能顺利达成吗?”
只见云簌脸上逐渐流露出空白的神色。把荀妙菱的话全都听完后,她看上去就快要碎了。
“……三位仙师。”她悲伤地抹了一把脸,“请容我冷静片刻。”
半晌后,她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
“我说……我都说。”她仿佛破罐子破摔地道,“我们与那位魔修约定好了,在花神祭典当天,就由蓬仙显现出被‘瘟鬼诅咒’的模样,然后播撒出那位魔修提供的种子——那些种子,会给霏兰城带来一场新的瘟疫。”
“在瘟鬼的诅咒之下,整个霏兰城必将大乱,但这次梅氏药行却没有逆转局势的本事了。到时,百姓们忌惮瘟鬼,自然会将所有怨恨都倾泻到梅氏药行身上。梅氏药行为了推卸责任,又必将会把百年前的事实和盘托出……”
只有证明大家都是罪人,梅氏药行身上的罪过才会少那么一点。
或许连花神的名声都会受到牵连。
但那又怎样?幸娘从始至终都是幸娘,她不是花神,人类也没有把她当成花神来尊敬过!
按照计划,这场瘟疫既能惩戒城中那些忘恩负义的人类,又能让梅氏后人付出代价。
三人听完后顿时毛骨悚然。
赵素霓震惊:“你知道什么叫瘟疫么?!”
民不聊生,赤地千里……瘟疫是最恐怖的灾难之一!
“那又怎么样?”云簌抬起头来,理所当然道,“当初是幸娘将这座城从瘟疫中救了出来。如今不过是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难道过分吗?”
荀妙菱深深吸了口气。
“云簌姑娘。”荀妙菱的声音冷得仿佛寒泉之水,“无论是人也好,是妖也罢,最要不得的就是一叶障目,执念成魔。”
“城中固然有你的仇人……但百年过去了,这么一个人口流动的大城,又有多少人是新来的,有多少人与幸娘之死无关的?”
“报复他们,和用瘟疫这种手段杀死他们是两回事。而且此事牵涉魔族,天道在上,这笔账是一定会记在你们头上的,甚至是记在幸娘头上——到时候你们除了入魔之外便无路可走。你不顾惜自己的修为,也不顾惜幸娘的修为吗?”
当初那群人如此对待幸娘,实在可恨。
可是联合魔族屠城这个计划过于草率。
即使从因果轮转的角度看,天道也不会承认。
云簌抹了把眼泪:“天道……若天道真的存在,那为何幸娘蒙冤的时候,它不来管,我们复仇的时候它便要来管!”
荀妙菱摇头:“伤害幸娘之人,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但如果你们若伤及诸多无辜者,那就是另一笔全新的血债了。”
何况,天道也不是绝对完美的。至少荀妙菱就不止一次觉得这个天道好像有什么大病。
只以结果论,三界之内,天道对人族最为偏爱,对人修的束缚也最严。
因为三界内,只有人修会渡雷劫、飞升成仙。
今日和云簌说的话也是……如果换成手中早已沾了血腥的妖,荀妙菱还不会废这个话。偏偏云簌在魔化前的灵力十分纯粹,身上当真是没沾过伤害人族的因果。所以荀妙菱愿意多说几句,希望把她从偏执的轨道中拉回来。
云簌跪在地上,眼眸幽深。
“仙师,你口中说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但若非我们亲自动手,报应什么时候才能到?”
“很快就到。”
“我不信。仙师,人族的本性就是贪婪无度、薄情寡义——”
“实话跟你说,这件事中有魔族搅局,已经影响到人妖两族的关系。事后人族也好,妖族也好,都肯定会有人过问。”荀妙菱微微抬了抬剑,“我们争执人类的本性如何,这没有意义。只是我不得不奉劝一句,你若真的要散布瘟疫,我这手中剑注定容不下你。”
“……云簌姑娘,这偌大的城池里,就没有任何一个,你觉得称得上‘好人’的人吗?”
云簌下意识想到了自己身边的,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所觉的春枝——
“我?我十岁就被卖到韶云坊来了。”
“我不怪我爹娘。我爹年轻时干活,从屋顶上摔下来成了瘸子。而我娘生了我之后,又累的病重缠身,每隔半月都要抓药吃。家里日子实在是穷的过不下去,这才卖了我,也是替我找活路。”
“虽然,直到最后我娘的病也没有治好,但我的卖身钱至少让她在临终前吃了半年的饱饭……所以,我一点都不后悔。”
“而且我还遇到了小姐您啊!小姐您人长得美,心肠又好,跟戏文里的仙子也没什么区别。将来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绝不食言!”
——云簌脱力地委顿在地。
她苍白地描补道,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我、我是想带春枝一起走的……”
荀妙菱突然想到了那个,只差几笔就会把全城的人与妖全都困在城中的,所谓的“护城大阵”。
如果那个诡异的大阵也是出自那魔修之手,那说明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任何人离开。
“……其实要做选择也没那么难。幸娘如今不就在你身边吗?”商有期忽然抬扇,指了指云簌身边的那个琉璃古瓶,“好在幸娘道行高深,魂魄未散,大概意识也是清醒的。她刚才在一旁从头听到了尾。你不如亲自去问问她,究竟愿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复仇。”
云簌抿抿唇,有些忐忑不安地将珍藏的琉璃瓶放在了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幸娘,你怎么想?”
商有期:“这样,幸娘你若是同意,就沉默。若是不同意,就让这瓶子闪烁一下。”
夜幕低垂,树影婆娑,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显幽静。
那琉璃瓶静静立于地面之上。
下一秒,它身上亮起如萤火虫般的光芒,柔和地、毫无犹豫的,闪烁了一下。
第44章
云簌沉默良久。
荀妙菱见她周身的气息已经平静下来,于是问道:“魔族提出屠城计划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很解气?”
云簌瞥了她一眼,怀里抱着那个琉璃古瓶,半晌,咬着唇点点头。
“就算你真的觉得人族都该死吧。”荀妙菱摆了摆手,道,“——我就先不跟你计较之前你利用完我们就想杀人的事了。我只跟你说这桩事情的利害:一旦霏兰城真的沦陷,妖族勾结魔族屠一城的事情传出去,人和妖之间必定再起争端。最后不还是利好魔族?”
“何况,即便你按照对方的计划行事,就算报了仇,但让幸娘落在魔族手里,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比起人族将魔族视作绝对的禁忌,妖族对魔族的态度相对有些软弱——因为妖族曾有一段被魔族奴役的历史。
但都用上“奴役”两个字了,魔族能是什么善茬不成?
荀妙菱的几句话,让云簌彻底沉默。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除了那个魔族,没有人能帮我们。”云簌崩溃道,“当初的那么多姐妹……只有我和蓬仙,只有我们俩在最后关头逃离了那个梅郎君的魔爪。其他的花灵姐妹们都被他掳走了。还有幸娘留下来的灵植和药田,也被梅氏瓜分给了几户跟他一起闹事的人家……”
连分赃都那么迅速。
这也不奇怪。从一开始这就是针对幸娘的一个圈套。
商有期有个疑问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按理说,草木化灵本就难得。幸娘有吞吐月华这门修行秘技,又能悬壶济世,在妖族之中也算是天赋异禀的妖种了。霏兰城距离十万大山如此之近,你们为何不试着向妖君求助?”
云簌的脸上再次流露出众人熟悉的空白。
“妖君,那是哪位?”
“……”荀妙菱三人齐齐扶额。
商有期吸了口气,解释道:“妖君是指妖族中的最强者,即镇守在十万大山之中的四方妖君。他们虽然对人类爱搭不理,但……在庇护妖族方面还算是尽心尽力的。”
妖族风俗,比人族更讲究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弱者就要向强者俯首称臣。
但那是对内的规则。
对外,目前人、妖、魔三族争利,谁先显露出软弱的姿态就会挨打。
人族数量众多,但修士占比不多。何况修士一直有保护人界的职责,力量一直被牵制着。
妖族么,论个体实力有强有弱,天差地别。但最大的问题就是后嗣数量不兴旺。因此大家对族内的有生力量自然是应保尽保。何况幸娘之事……即使放眼九州,也少有这种千年大妖在凡人手里栽跟头的例子……如果上报给妖君,妖君搞不好还会亲自插手。
妖君和他们手下的妖兵就是妖族的靠山。
但云簌和蓬仙两个花妖,用百年时间化形就已经拼尽全力,估计她们这辈子的活动范围都没出过霏兰城,也没试着和其他妖族沟通过。
……真是名副其实的乡下妖了。
“这样吧。”荀妙菱突然开口道,“如果你实在信不过我们,我们就请妖君过来,和城主一起裁定对城中之人的惩戒,以及对幸娘的补偿。如何?”
商有期和赵素霓大惊:“你想请妖君?!”
荀妙菱理所当然道:“那不然呢?这么大的摊子就我们三个顶?这可是一座人间城池,还这么靠近十万大山,本来地理位置就敏感,再加上有魔族掺和——击退魔族可以由我们来,但在幸娘的事情上,我们只请几个高阶人修过来处置不合适。但如果有妖君坐镇,想必即使是城主也不好意思徇私。”
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云簌的预料——她呆呆地坐着,看眼前的三个人族修士商量请妖君的事。
商有期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既然要请妖君,那该请哪个啊?”
赵素霓不假思索道:“此案涉及草木之灵,不如就请西方的那位青岁君。我在典籍里看过,这位青岁君是一棵万年松修炼成妖,聪颖机慧,在草木化成的妖灵之中以她为尊。”
商有期面露思索:“那人族这边……”
荀妙菱拍板决定:“人族这边,就先请示秦师伯过来看看吧。正好她擅长医术,多少能克制一下那个据说能散播瘟疫的魔族。”
这下居然轮到云簌不安了:
“居、居然会惊动这么多大人物吗?”
本来以为荀妙菱之前说要摇人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居然是认真的啊。
荀妙菱:我还没成年呢,我摇人有什么错!
说着,荀妙菱就用玉简给自己的秦师伯传了信。
信是半夜传的,人是黎明时到的。
云雾缭绕间,天际闪过一道璀璨剑光,转瞬即至。只见一位相貌雍容大气的女子身着红裙,广袖飘飘,足踏轻盈的云雾,缓缓落下。
荀妙菱三人行礼:“拜见师伯。”
她昳丽的红唇微勾,刚落地不久,就拿手轻轻掐了一下荀妙菱的脸颊。
“就你爱使唤师伯。请妖君来与人族一同断案,这差事是好做的吗?嗯?”
“秦师伯……”由于手感太好,秦太初忍不住又掐了几下。荀妙菱乖乖地被她搓圆揉扁,连声音都低柔下来,“可是这次有魔族插手,情况特殊嘛……”
云簌在一旁抱着琉璃瓶沉默。
秦太初注意到了那花妖复杂的眼神,转身,坦然笑道:“我也是人修中的医者。这琉璃瓶中装的就是幸娘的魂魄吧,可否借我一观?我可以立天道誓言,绝不会对她行不利之事。”
秦太初的修为在合道期大圆满,随着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天道规则立刻纠缠了上来。
在高阶修士面前,即使对方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那周身缭绕的灵气却依旧让云簌又敬又畏。她一言不发地将那琉璃瓶递出去,眼神却没错开哪怕一秒钟。
秦太初对着琉璃瓶念了个法诀。随后她说:“这位姑娘魂魄倒是俱在,但她的本体已经湮灭。她这样无法继续作为寻常的妖族修行,只能修妖鬼之道。但如果能搜集一些天材地宝重塑她的身形,身魂合一之后,修为反倒能更上一层。”
说着,秦太初低眉对幸娘道:“姑娘,我为医者,也敬佩你有大慈恻隐之心。如今,我想请妖族之君出山,来澄清你的遭遇,还你一个公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阵风吹过,那琉璃玉瓶中传来一声幽微至极的女声:
“我愿意。多谢尊者相助。”
秦太初:“好,那我就请青岁君来。”
商有期的双眼微亮,好奇道:“我们本来是想着让这位云簌姑娘带着幸娘的魂魄前往十万大山……难道师伯有直接把妖君请来的法子吗?”
“这简单。”秦太初脸上露出一个容光照人的微笑,“我在很久以前就与她相识,那时我们俩都想争一份秘境洞天里的上古灵土,于是不打不相识。她给了我几根松枝,说我只要点燃那枝条,她即刻就来——”
“即刻就来和您聊天叙旧?”
“不是。”秦太初温声道,“她会立刻就来和我一决高下。”
荀妙菱三人:“……”
商有期紧握扇子,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没想到,在四方妖君里随意挑一个居然和师伯您有仇。”
“她不止我和有仇。准确的说,她与我们整个师门都有仇。我们的祖师东宸道君曾经不慎一剑削平了她的头发。而她的本体生长缓慢,珍视她的头发重逾性命,于是追着你们师祖报复了很久。”
“…………”
“而且,你们想请其他妖君的想法大概是行不通的。四方妖君之中,啸月君已经失踪许久,领地中的事务都由他的族人、也就是天狼族代理,而天狼族一向仇视人类,不愿讲和。至于骋风君,她倒是性格直爽,但听说她与夫君恩爱百年,最近才刚得几个子嗣,现今正忙着孵蛋,估计没空。而剩下的一个溟海君——”说着,秦太初突然叹了口气,“这位还是别请了吧。他是水族妖君,海宫蛟龙,性子极为好战。当初,他与东宸道君在蓬莱洲附近相约一战,被道君折断了一角,到现在还没长回来。若请他来,只怕会乱上加乱。”
荀妙菱三人:“…………”
好崩溃啊。
合着四个妖君,一半都跟他们宗门有仇?
挑来挑去,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挑到了正确答案?
只见秦太初已经开始翻找储物袋:“稍等。青岁君之前塞给我的那些枝条不知道被我堆到哪里去了,我先找找。”
半晌后,她拿出了两根半臂长的松枝。
历经了漫长时光,万年松的松枝依旧绿意盎然,针叶细密交叠,绿意浓稠得仿佛能滴出来。
秦太初:“你们站远些。”
荀妙菱三人以及抱着琉璃瓶的云簌齐齐后退了足有几十步远。
秦太初神色淡然地在指尖点起一簇灵火,点燃了那两根松枝。
顷刻后,只见天边一道翠光闪过,一个唇红齿白的青衣少女缓缓现形。她看起来年纪和荀妙菱差不多,甚至还小上一两岁,五官机敏狡黠,眼角微微上扬,头顶的翡翠花冠下叠着一缕缕乌黑的发丝,腰间的绿色璎珞叮当作响——
“哈,秦太初,你输了!我就知道,这次肯定轮到你主动找我……”
说着,她的视线突然一转,落在了一旁的几个人身上。
少女灿烂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们是谁?”她的语气中甚至还有一丝幽怨,“你不是找我来喝酒聊天的吗?”
荀妙菱三人沉默地看着这个矮矮的绿衣少女。
她就是那个……足有三千岁高龄的……聪明绝顶的……青岁君?
“这次我请你来是有要事。等事情结束了,自然有喝酒聊天的闲暇。”秦太初笑着安慰道。
这样看来,她们根本不是什么仇敌,不如说是旧友。
秦太初刚才说的话都是吓唬师侄呢。
青岁君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她像是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才勉勉强强答道:“……行吧。既然是你主动求见我的,那这次就算我赢了。”
荀妙菱:“……”名义上是秦师伯主动求见,结果却是青岁君从千里之外匆匆忙忙赶过来吗?到底是谁主动来见谁啊?
荀妙菱等人正疑惑着,却见秦太初眼神示意云簌把那个琉璃瓶抱过来,让剩下三个人站在原地不要动。
云簌往前走了几步,青岁君看似漫不经心地投来视线,那双眼眸中却闪过了深青色的灵光——很难形容此刻她给人的感觉,明明还是那个相貌稚嫩的少女,周身却陡然浮现出一股深邃的、如天地般不可估测的威压。
青岁君:“你身上有魔气。”
云簌膝盖一软,下意识就要跪倒在地。却感觉到膝上一阵强势的灵力压来,逼她站直了双腿。
“别动不动就跪。”青岁君不悦地道,“我们妖族也是天地之灵,既不低人一等,也不如魔族那般低劣。”
说着,就要抬手驱散她身上的魔气。
“欸。”秦太初伸手拦她,“别急,等听完她的话再说。”
云簌突然就红了眼眶,低头哭道:“青岁君,求您救救幸娘!”
听完了幸娘的故事,渐渐的,青岁君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消失了。她微微眯了眼,顿时头顶上浓云翻涌、天光骤暗,四周的枝叶如墨狂舞——
秦太初劝道:“青岁君,还请稍安勿躁。魔族大约就在这城池附近。如果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间。
下一刻,风声、水声、树叶的沙沙声再次涌入耳中。
一切恢复正常。
荀妙菱三人都停下了屏息的行为,胸口微微起伏,后背不知不觉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
到底是修行千年的妖君……哪怕只是露出一丝气息,都会让人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青岁君仿佛当他们三个不存在,只扭头望向秦太初,目光如电:“我妖族之中居然有后辈受到人族如此的欺凌,我竟浑然不知。”说着,她向前跨出一步,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秦太初,冷哼一声:“不过慈雨尊者,我只多问一句——你请我来,究竟是想为我这后辈伸张正义,还是来劝我息事宁人?”
秦太初叹息一声。
“此事有魔族从中作梗。待除魔之后,青岁君打算如何惩戒昔日那些罪徒?”
青岁君快速地挑了挑眉。
“以我们妖族的习俗,如此大仇,不死不休。即使此事已经过去一百年,不少人都已经落入冥府,但祖宗作孽,后代也必要偿还。恶首无疑是梅氏……”
“若我要引走梅氏与当年那些恶徒之后代的气运,使其重病缠身、最后绝嗣而亡,以弥补这杏花妖的损伤,助她重修灵体,这已经是我妖族让步的底线。”
秦太初点头:“人行阴恶,鬼神报之。因果轮转,合情合理。”
秦太初已经是接近渡劫的修士,能大概感应到天道的意蕴:
天道没有反对。
为利益逼死幸娘、分走了那些花灵与灵田者,只要他们身上沾了幸娘的灵气,要用自身的气运来补偿幸娘。
但除了他们这些罪魁祸首之外,还有那些被谣言愚弄的百姓……青岁君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其实我倒有一个想法。”荀妙菱突然道。
青岁君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然后又在她的剑上流转一圈,猛然发现她佩戴的居然是息心剑——
青岁君眼皮一跳。
看了这剑,即使对方是秦太初的师侄,她也给不出好脸色。
“有话就说。”她板着脸道。
荀妙菱行礼,问青岁君:“青岁君贵为妖君,应该能号令这城中所有的草木妖灵,对吧?”
青岁君挑眉:“那是自然。”
荀妙菱:“霏兰城因为灵气富裕、百花盛开而闻名,甚至还有一个许多人都知道的花神祭典。但若这城中突然有一天百花都消失无踪,城中再无一朵花开——你觉得那些百姓会怎么想?”
青岁君笑了:“那自然是诚惶诚恐,认为自己肯定是哪里做错了,惹怒花神。”
“这就对了。世人愚昧,易被煽动。而这百年前的事即使说开了,还是会有很多人认为这与自己无关,并不引以为戒。即使有短暂愧疚痛悔,也很快就会抛诸脑后。”荀妙菱说道,“只有百花尽散,霏兰城不再是霏兰城,他们才会忏悔自己的罪过,才肯去思考——他们一直以来拜的花神,究竟是谁。”
第45章
花神祭典将至。
霏兰城中热闹非凡,街巷两旁彩灯摇曳,红绸飘扬。商贩们连夜支开的摊子已经摆成长龙,城内的各处旅社茶楼、食店酒家内均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
街头巷尾,百花成锦,争奇斗艳,满城皆是花香,仿佛置身于鲜花的海洋,令人沉醉。
“吉时到!”
“花神乘彩驾云驰,无限春意在一枝。花神出游,闲人避让——”
锣鼓声起,丝竹悠扬。人们闻声而出,纷纷涌向街边,翘首以待。
只见一辆华丽的彩车缓缓驶来,流苏轻摆,珠帘微晃。
彩车上,扮演花神的美人端坐其中。她身着云锦华服,裙摆如繁花盛开,发似绿云袅袅,头戴金丝花冠,眼角画着艳丽的桃花妆,将她原本清冷的眼波都染上了一层媚意。
有路人痴痴的道:“这……这还是清音阁的蓬仙姑娘吗?”
也有人哈哈大笑:“真美啊!我活了五十年,见了四次霏兰城中的花神祭典,这是我见过最美的花神,空前绝后——”
恰逢空中飘洒下缤纷的花雨。
只见车中的花神微微颔首,惊起周围人的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花神娘娘!”
“请看我一眼吧花神娘娘!”
“请花神赐福,除病消灾!”
黎城主站在高楼上,看着底下的人头如蚂蚁般攒动。今年的花神祭典办的很好,连日来的心事也算了却了一半。他靠在椅子上,哼着小曲,一手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墨竹紫砂壶,往一旁杯子倒了一杯香茗。幽香缓缓缭绕鼻尖,他脸上也露出了惬意的神情。
突然,空中寒光一闪,是荀妙菱御剑落在了他身旁。
“荀仙师。”黎城主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笑脸,把手中的那杯茶递给荀妙菱,道,“我原本打算邀请几位仙师共游花神祭典的,哪知却四处都找不到你们的踪影……”
“黎城主。”荀妙菱没有接那杯茶,“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害怕。”
黎城主畅快一笑:“能有什么事?”
半炷香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拿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甚至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欸,城主,你先别晕!”荀妙菱低声道,“城中事务还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黎城主面如菜色,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原来花神祭典居然是这么个由来?”
“黎城主的先祖不是霏兰城人么?”
“惭愧,我们家祖上原来是修士,后来修行坎坷决定入世了才搬来霏兰城。”
“总之。”荀妙菱道,“这次的祭典上有花妖,有魔修。霏兰城这次是注定要出一场乱子了。”
黎城主的表情几经变化,最后面沉如水:“若真如荀仙师所言,那这城中岂不是马上就——”
有魔修刻意要散播瘟疫,他怎么还能叫城中的百姓聚集在一处?若是伤及人命,那他这个城主也难辞其咎!
眼看着,城中的花神游街马上要结束。
花神走下彩车,被引入霏兰城中最大的酒楼“满庭芳”中。而满庭芳前还搭了一个巨大的戏台,只闻得鼓点密集如急雨,弦乐悠悠而起,戏幕被缓缓拉开——
“这是什么,城中排演的新剧吗?”
“是和花神有关的。听说是叫《梅公驱疫记》。”
“啧,这演的该不是什么书生和花神之间的风流韵事吧?那也太俗了!”
“……大约不是吧。今日可是花神祭典,谁敢演这种大不敬的戏码?”
说着说着,台上已经演了起来。
梅氏药行是砸了大价钱来排演这出新戏的。戏班子演的活灵活现,动作和戏文都是花了功夫用心设计,虽然有心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商业宣传”,但这并不妨碍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台下,几位有头有脸的商行老板坐在一起。其中一位对着梅氏药行的掌柜梅玉成打趣道:“梅掌柜啊,您这新戏不是过几天才演吗,怎么今日就肯让大家瞧个新鲜了?”
梅玉成微笑了一下,堪称文质彬彬,君子端方:“横竖排演这出戏都是为了在城中挣一口饭吃。早演晚演,都是要演的。不若今日趁着花神祭典的东风,大大方方把戏演了也罢。”
虽然大家在花神祭典中的种种行为都是图财,但梅掌柜这种坦然的态度一出,反倒得了大家的几分好感。
但在众人的目光转移后,梅玉成脸上的笑容却如雪见日般飞速地消融了——
若不是怕夜长梦多,他也不想就这么急匆匆地将这出《梅公驱疫记》给搬出来!
只见台上的梅公英俊潇洒、古道热肠,多次靠自己的智慧与瘟鬼缠斗,于是花神受其感化,现身相助。
随即戏台上的场景一转,花神端坐在供桌上,绮罗仙衣,彩带翩飞,面容慈悲。
蓬仙的眉目是清冷至极的,但花神的扮相却婀娜妩媚。两相冲击之下,居然多了一丝妖魅气息。
扮演梅公的小生对着神像一跪,唱道:“花神娘娘呐——”
只见花神缓缓抬起长颈,伸出一只如无暇的玉臂。
刹那间,异变陡生。原本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无数黑红的斑痕迅速蔓延。更是有一道巨大的伤痕痕像是绽开在她的半边侧脸上,焦黑的烧伤痕迹扭曲蜿蜒,与那半张完好的脸形成可怖的对比。
不过顷刻间,鼓声凌乱,管弦错音。台下的人海更是鸦雀无声。
“当啷——”
唯有梅氏药行的掌柜,他脸色苍白地站起,将身后的椅子带翻的声音格外清晰。
只见那花神抬眼,竟是一边直勾勾地望向了梅玉成的方向,一边走下了神台。
骤然间,天光黯淡,空中笼罩起一层不祥的阴云。
花神往前走了一步。
扮演梅公的小生吓得当场跌坐在地,逃命似的直接翻身跌下了台。
花神往前走了两步。
人群中爆发出嘈杂的、疑惑的声响,但大多数人是惊恐的,人潮下意识后退地连连后退。
“蓬仙姑娘身上长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怪病?!”
“……是瘟鬼,是瘟鬼的诅咒!之前韶云坊的云簌也是这样病倒的!”
蓬仙忽然娇笑了一声。
粗壮扭曲的藤蔓如潮水般自她脚下汹涌爬出。这些藤蔓张牙舞爪,迅速蔓延至向台下,伴有浓绿色的雾气源源不断地播撒开来,所到之处,空气仿佛带着淡淡的腥味。
台下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呼声、哭喊声交叠在一起。来不及逃跑的被藤蔓缠住,拼命挣扎;有人吸入雾气,剧烈咳嗽,脸上顿时失了血色,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
原本热闹的花神祭典,瞬间沦为人间炼狱。
“别走啊。这出戏还没唱完呢。”
只听得蓬仙的话语一顿,似乎在回忆唱腔曲调。此时台上无声无乐,她指尖轻点裙角,慢条斯理地唱道:
“……只为一点尘心惹祸灾,我降临凡世罪应该。”
“以为是天赐良缘情似海,哪晓得他薄情寡义如狼豺。”
“最难防恶计如刀,人心毒海。看这奸佞横行,公道沉沦,且待——轮回自有恶报来,生死簿上罪难埋!”
茶楼中的梅玉成整张脸都僵住了。
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受了毒雾影响,在半脱力的状态之下。但他却面色如常,慌慌张张地转身拨开人群,将那些人推出去——
“梅郎君,你以为你逃得过吗!”
下一刻,蓬仙的身影如鬼魅般飞来,那张可怖的脸上刻着满满的怨毒。她以手为爪,径直抓向梅玉成的胸膛。
梅玉成竟然身形灵巧地侧身躲过,同时掌间凝聚起一点灵光。
双方在电光火石间走了一招,梅玉成被远远打退出去,但也只是稍显狼狈,身上毫发无伤。
蓬仙面容扭曲,冷笑一声:“竟叫你这么个毫无灵根的人练成了修士。”
不过是夺走了幸娘的灵力罢了,无耻之尤!
与此同时,空中恍惚间传来一声铃响。
只见来人身姿袅娜,身后白发狂舞,赤裸的足上缠着黑色的铃铛,脸上扣着个黄金面具。她持着一把厚重的大伞,手腕微转,伞下悬挂的数颗雪白骷髅头便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碰撞之声。
“——魔君!”蓬仙抬头,脸上的魔纹骤然浮现,“请魔君履行诺言,废了此人身上的修为,将他的灵力归还给幸娘!”
那被唤做魔君的女子,唇边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却并未立刻出手。
她伸出指尖,点在殷红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下一秒,她身后红光幽闪,滔天的魔气顿时奔涌而出。
凄厉魔气呼啸而过。蓬仙微微睁大眼,随后魔气紧紧缠上她的四肢,竟是将她狠狠吊至了半空中!
双脚离地,身体被扯得紧绷,魔气渗入骨髓的痛处使她痛苦地挣扎呼喊:
“魔君,您这是做什么!”
谁知,梅玉成的表情比她还要崩溃。
他震惊之下差点直接瘫软在地,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双膝跪地冲着那魔君连连磕头:
“魔君,魔君!求您饶命……我当初真不是有意要将那些修士引来的!求求您饶过我、饶过我——”
一阵魔气侵袭,他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应声而落。
那长相,竟与百年前年轻时的梅郎君一般无二!
“你呀。”魔君幽幽叹道,“百年前,你还真是教本座见识了,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赐你虫毒毒酒,给你机会毒倒你那花妖妻子,把她培育出来的花灵药园全部收入囊中。可你倒好,聪明得紧,居然还引来那么多人族修士,竟让我前功尽弃。哈哈哈。没想到我冥荼魔君天天打雁,居然能被雁啄了眼……”
蓬仙闻言,顿时瞪大了眼,脸上惊怒交加:“原来百年前也是你——呃!”
魔气狠狠缠上了她纤弱的脖颈。
“是呀。”
魔君语气平常,但声音却透着刺骨的杀意:
“你们这个梅郎,也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才。当年我早该掠走这一城人的性命,却偏偏有个杏花妖碍事。而他一面答应与我合作,说可以配合我散布瘟疫、配合我杀死那杏花妖,拿走了我用来对付那花妖的毒酒;扭头却传出这城中有大妖的消息,暗自请来了不少人族修士来除妖,逼得我不得不收回瘟疫,弃城远走……”
“哼。若不是我当时刚刚突破天魔海结界,元气大伤,无意与修士多做纠缠,我怎会留他的性命到今天!”
第46章
蓬仙,作为花灵之中最早开智的一批,她陪伴幸娘的时间也最久。
因此,魔君的短短数语,却叫她电光火石间将所有因果串联起来了:
百年前的那场瘟疫并非是偶然。
正是这位魔君有意为之。
而在针对幸娘的那场阴谋中,让幸娘这个千年大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那杯毒酒,也是魔君一早准备的。
梅郎君答应了与魔君合作要杀死幸娘。但他居然也知道,与魔君这样的人合作,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杀死。
——所以他居然顶住了压力,冒险请来了人族修士。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除掉幸娘这个大妖,但使的却是一招“敲山震虎”之计,为的就是赶走魔君,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之后,梅郎君拥有了幸娘留下来的花灵、药田,通过榨取花灵的灵力、在药田中种植灵草,居然让他逆天改命成了修士一般的存在,青春常驻直至现在……
但在百年之后,魔君又再次利用了她们这些花妖。
难怪魔君会同意她们针对梅郎君的计划。因为,“梅玉成”对魔君而言,也是一个需要报复的对象!
“你……是你,害死幸娘,你也有份……”
虽被狠狠绞着脖子,但蓬仙还是倔强地将仇恨的视线投向空中的冥荼魔君。
她这副呲目欲裂、满心仇恨的样子落在冥荼魔君眼中,却引来了对方的一丝欣赏。
“真是不错的眼神。”冥荼魔君道,“可惜,如今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本想慢慢玩这局游戏的。
但霏兰城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三个正道修士。如今幸娘的魂魄已经被释放,冥荼魔君隐约觉得事情要生变,于是打算速战速决。
她摊开手掌,掌心混沌的魔气化为两道利箭,直直射向蓬仙和梅玉成。
下一秒,两道白光璀璨的灵符弹射而来。魔气与灵符精准地相撞在一起,皆在瞬间爆炸成一片光点。
赵素霓和商有期御剑而下,一左一右,袖中灵符如雪花般飘出,在空中交织成符阵,将冥荼魔君困于其中。
“自不量力。两个筑基修士,也敢来拦我?”
冥荼魔君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她撑开手中黑伞,缭绕着幽幽魔气。冥荼魔君双手一挥,黑伞飞速旋转,魔气化刃,斩向符阵。符阵的光芒剧烈闪烁,但也没撑多久,在一息之间就破碎了。
赵素霓趁机两剑斩断缠绕在蓬仙身上的魔气,讲她扯到自己的飞剑上来。魔气在片刻的消解后瞬间又如灵蛇般缠绕而上,赵素霓只得一边念着防御法诀一边躲避。
商有期面色紧绷,袖中的符跟不要钱似的往外丢,都是些高阶的雷符、驱魔符。霎时间,霏兰城上空雷光闪烁,紫色电光几乎交织成一片细网,密密麻麻地缠在冥荼魔君周身。
却只能限制她的行动,伤不了她分毫。
冥荼魔君冷笑一声,骤然聚拢了伞面。她以伞为剑,伞上幽暗的血色微微沸腾着,伞中似乎传来千万声扭曲的尖叫哭嚎,她纵手一挥,一道宛如血月的煞光顿时向两人劈去——
万籁俱寂之间,寒光一闪。
几朵霜莲于半空之中猛然绽放,冰瓣层层舒展,散出森寒之气。与此同时,那道血光涌动的煞气袭来,二者轰然相撞。刹那间,细碎的冰霜飞溅四散,折射出刺目眩光,仿若要将这暗沉天地都照亮。
冥荼魔君双眉一皱,将伞撑回自己肩上——
那伞面处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霜。
偏偏那霜气还邪门的很,还在伞面上缓缓蔓延。冥荼魔君运起魔气将之震碎,才勉勉强强止住了那股寒气朝着自己的手腕钻的趋势。
荀妙菱白衣蹁跹,执剑缓缓落在她面前。
那干净而淡漠的神情,偏偏是冥荼魔君最厌恶的那一种。
“……金丹修士。”她狠狠道,“你们人族修士不是一向自诩光明正大,怎么躲躲藏藏到现在才肯出手?实乃无胆鼠辈。”
荀妙菱眨了眨眼。
随后,她突然笑了。
她一双琉璃般的眼珠清澈见底,本就是乖巧的、不沾世俗的风格,乍一露出挑衅的眼神,竟格外地招恨。
“原来堂堂魔君却只会逞些口舌之利。”她嘲讽道,“谁是鼠辈?输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鼠辈。”
冥荼魔君眼角一抽,只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掌间运起魔气就冲了上去。
她们的战场逐渐升至高空。
冥荼魔君墨伞开合间,伞下的几个骷髅头眼中幽火跳动,掀起滚滚黑云,隐隐有遮天蔽日之势。而息心剑的剑气纵横,每一划都似分海一般破开魔气。
冥荼魔君瞧出了那剑上倾泻的月华之力,心知此剑怕是天生有克制魔气的作用,下手更为谨慎。
——然而她只是一个分神,下一秒剑刃就斩在伞面。冥荼魔君猛的出伞回击,却还是没有完全遮挡住那浩荡的剑意。她只觉得一道极轻、极快的霜华擦着自己的脸颊一闪而过,下一秒,她脸颊上就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黑色的魔气从伤口中溢出,那浅浅的血痕在转眼间就恢复如初。
……但冥荼魔君却被彻底激怒了。
好邪门的剑修,好邪门的剑法!
此人小小年纪就修成了金丹。若是再放任她继续进阶下去,怕是迟早要成为魔族的心腹大患。
“冤魂聚散,一伞遮天。血怨为引,万魂听宣!”
那黑伞升入半空,伞面急剧颤动。紧接着,一道道裂缝乍现,无数只有头颅的怨魂蜂拥而出。它们面容模糊,凄厉嘶嚎着,拖着长长的黑色尾迹,所过之处,黑气如潮水漫天翻涌——
几乎笼罩在了整个霏兰城的上空!
荀妙菱一剑挥出,冲着底下喊:“开护城大阵!”
只见黎城主从阴影中钻出来,手中的玉符灵光闪动。他早已做了准备,念完了冗长的开阵口诀,只等着这一刻。
“哈哈哈哈,没用的。”冥荼魔君似乎终于能畅快一笑了,“这护城大阵早已被我……”
下一秒,银芒自多个阵眼拔地而起。灵光带着破空之音冲天而起,眨眼间化作一座银色光罩,将整座霏兰城罩地严严实实。任空中乌云压下,鬼影幢幢,但那些怨魂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光罩。
冥荼魔君瞪大眼,瞬间恍然:“你——”
这修士早已经将那被动过手脚的护城阵法改好了!
这修士也是故意将她引出霏兰城的。如今护城大阵已开,她想要破阵,就必须废上更多功夫!
而站在高楼上的黎城主看着天上笼罩起一层银色阵法,松口气之余还愣了愣神。
……他们霏兰城的护城大阵,原来好像没有这么厉害吧?
“你这修士,简直找死!”
冥荼魔君调转目标,调动所有怨魂都朝着荀妙菱扑咬过去。
她算是看透了!不把这个丫头弄死,她今天就别想拿下这霏兰城!
但荀妙菱面无惧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冥荼魔君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
——下一刻,荀妙菱身后升起一片幽幽的霞光。
那霞光极亮,伴随着一股冲天而起的精纯灵力,几乎瞬间就将她的伞中魔灵压制住。
那霞光出自一个修士袖中——她乌发如云,只一根简单的银簪别在脑后,眉目雍容大气,举手投足间从容内敛,却蕴含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气势。
竟然让冥荼看不透她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这至少得是返虚境界的修士了……不,也许是合道期!
冥荼魔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了解到一件事:她打不过对方!
魔族跑路的本能使她试图将全部力量用于一击,给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于是她咬咬牙,将伞中的所有怨魂尽数释放出来。一时间整片天空中四处都是魔哭鬼嚎之声,竟挤得人瞧不清冥荼魔君的身影。
冥荼魔君转身就跑。
还没跑出多远呢,一道耀眼的绿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狠狠撞上她的后背!
一个持着羽毛扇的青衣少女骤然显现了身形。她衣着华丽,眉目冷彻,绿色的幽光在瞳中酝酿着浅浅的风暴。虽然看起来似人,却有一股明显的非人之感。
……是青岁君!
冥荼魔君心中滴血。
她这才反应过来:今天与其说是她给这城中人设局,不如说是人家早就设好了局,只等她上钩。
“你们以多欺少,简直是卑鄙下作!”
冥荼狠狠骂道。
“你要不抬眼看看天上飘着的这些骷髅头。要是论人头数量,那绝对是你以多欺少啊。”荀妙菱一剑劈开一个骷髅头,冲着对方挑眉,“而且我们这不叫以多欺少,叫做正义的围殴。”
冥荼魔君:“…………”
接下来的故事根本毫无悬念。
有秦太初和青岁君出手,冥荼魔君几乎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撑下来,很快就被青岁君用一个钵子似的法器生生困住。
青岁君板着一张脸,无视冥荼魔君的叫骂声,将那钵子上下摇了摇。冥荼的声音很快就低了下去,渐渐消失了。
“你这次做的不错。”青岁君难得给了荀妙菱一个赞赏的眼神,“处变不惊,事事周到,城中没有一个人族或是妖族受伤,这魔君也顺利抓到了,若来日论功行赏,你排第一个。”
“多谢青岁君。”荀妙菱顿了顿,好奇道,“不过这冥荼自称魔君,但实力好像也就那样……”
青岁:“魔族的修为在元婴之上也就自称君了。冥荼甚至不在十二魔君之中,反正我是没怎么听说过……她没什么底蕴,因此不难对付。”
荀妙菱点了点头。
秦太初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可别因为一个冥荼魔君就对魔族掉以轻心。下回遇到这种事,还是记得叫你的师伯们,别自己硬撑着。”
荀妙菱沉默了一下。
……所以,秦师伯是默认把她师父踢出了可以求助的人选名单吗?
秦太初吩咐完后,便传音让那城主解除了护城大阵,行云布雨,以解瘟疫。
冥荼魔君的看家本领是驾驭怨魂。但这亡魂的怨气越重对她越有利。因此她散布的瘟疫倒也不算什么烈性病,人也死的没那么快。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城中人并无伤亡。
秦太初并没有露面,但百姓们却对着云端不断叩首:
“多谢仙师!”
“仙师慈悲啊!”
与此同时,不知是谁低呵一声:“都怪那个姓梅的混蛋,是他害了我们一城的人!”
“厚颜无耻,卑鄙龌龊,这种人就该被千刀万剐!”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不知是谁带的头,各种石头、杂物乃至桌椅板凳都纷纷砸向梅玉成所在的位置。
梅玉成在人群中仓皇躲避,捂着自己的脸,但很快就被砸的满头是血,浑身伤痕。
青岁君在云端上沉默地看着。
随后,念动咒语,引天道之力,使因果轮转——
梅玉成的肩膀突然一颤。
随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放下了遮住脸庞的双手。他的十指在地上不停抓挠着,即使血迹淋漓也没有停止,像是在虚空中徒劳地打捞着什么东西。
“不……不……我不要变老,我不要——我——”
他原本光滑的肌肤,如被抽干水分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干瘪、皱起。乌黑的头发瞬间灰白,如枯草般毫无生气地垂落。眼神中的明光迅速黯淡、浑浊,他能感受到他的灵力乃至生命正从他身体里飞速流逝……
很快,他就老的缩成一团。
听不见,看不见。也几乎无法思考了。
在他的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之前,他恍恍惚惚地回忆起了一个场景。
明月。窗边。杏花般的美人在梳妆。
或许是因为太冰冷了。这份回忆却给他带来了丝丝缕缕的温暖——
“不!不!幸娘,对不起,对不起——”
他瞪着眼,断气了。
赵素霓和商有期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其实不只是梅玉成,周围还有十几个人在梅玉成犯病的同时也直接昏倒了。作为修士,赵素霓和商有期能看见有些人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白色灵光正在被抽出,取而代之的是灵堂内不间断积蓄的黑气。
蓬仙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幸娘的仇……算是报了吗?”
“天道出手惩戒,自然是没有太大错漏的。”商有期安抚道。
突然,赵素霓感觉自己肩上一重。
一直沉默的蓬仙已经趴在她背上,彻底脱力。
冥荼魔君已经伏法,但她脸上的魔纹却没有褪去,反倒愈加浓黑,透出深沉的死气。
赵素霓看着她脸上似蛛网遍布的魔纹,觉得她整个人的轮廓都快散了,暗道不好:“蓬仙,蓬仙,你撑住——”
她想去叫荀师妹,叫秦师伯,却被蓬仙拉住了袖子。
“仙师,不必劳烦你了。”蓬仙一字一喘道,“天道亲自出手惩戒,难有错漏……是这样。这样也好。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她把身体借给冥荼魔君播散瘟疫,魔气已经把她的身体毁的太重……
而且,她也勾结魔族,在城中布下瘟疫了。
天道到底是出手,连带惩戒了她。
百年修为,一朝散尽……
“蓬仙,蓬仙——”
耳边传来云簌的声音。她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梅玉成就是那个人!为什么不让我去扮这个花神……”
其实,云簌也可以扮花神。
但蓬仙却执意要让她来配合冥荼魔君的最后行动。理由是她修为更高,能做到的事情也更多——
实际上,是蓬仙心里清楚。在魔君手底下办事,事后有七成概率是活不下来的。只因魔族性格酷烈,生杀予夺,杀个妖是再随便不过的事。
再加上她身染魔族因果,会被天道追责,原本的三成活率,也只剩下一成。
所以蓬仙不能告诉云簌,梅玉成就是当年那个梅郎君。否则以她的性格,肯定忍不住会加入到散播瘟疫的行列中来。
蓬仙想让云簌继续活下去。何况,如若幸娘将来能复活,至少该有一个曾经的花灵姐妹陪在她身边……
“云簌。不要怕。”
“找片好山好水。把我种起来吧。”
“百年之后,我们会再相见,然后和幸娘一起,过上如曾经那般安宁美好的日子……”
蓬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直至彻底化作流光飞散。
留在原地的,是一株轻轻绽放的、如梦似幻的昙花。
……
花神祭典之后,霏兰城中不知为何,百花在一夜之中消失无踪。
即使是有人特意花大价钱从外地购买名贵的花种,种在霏兰城的土地上,那些花种却也倔强地一花不开。
此事在人界广为流传。
剩下的一件事,掀起的风波却更大——
霏兰城险些遭到魔族屠城。黎城主向所有人公开了事情原委。此事之后,黎城主决定与青岁君合作,因为霏兰城靠近十万大山,人妖之间交往频繁,为长远计,在霏兰城与妖界内各设一执法司,专司人与妖之间的纷争。妖可以告人,人也可以告妖。一案至少审两次。若有判决难下的案件,则上报妖君与城主共同决断。
又一个月后。
霏兰城中的人们久不见花开,心灰意冷。
不知是从哪个村落开始,他们摘下了花神祠的牌匾,重塑了雕像,从拜“花神娘娘”改拜“杏花娘娘”。
如此日日焚香不断,虔诚祷告,尽心忏悔——
从此,城中有了一句代代相传的箴言。
“杏花未开,百花不归”。
第47章
花神祭典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青岁君在此间事了后,就带着幸娘的魂魄、以及身染魔气的云簌与蓬仙回妖界了。
想要为幸娘重塑身体、为两只花妖驱除魔气,还需费一番功夫。
“简单来说,就是抓紧找一片灵气清净浓郁之气把她们给种上。”青岁君道,“我们草木之灵修行缓慢,化形艰难,但就是有一点别的妖类都没有的好处。只要本体没有彻底枯死,让根系深埋在土壤之中,几乎什么伤势都可以顺利恢复。”
说着,青岁君素白的小脸皱了皱。
她伸手拉了拉秦太初的袖子,别扭地说道:“这次我是急着返回十万大山,不能留下陪你。等下次……”
秦太初温和地笑道:“我懂。我人就在归藏宗,随时恭候你的传音。下次见面,由我做东,请你喝我埋藏了五百年的佳酿。”
青岁君欣然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身旁有三只花妖,但能维持住人形的只有云簌一人。云簌站出来,冲着荀妙菱三人深深一拜。
“——云簌谢过几位仙师。”
“若不是阴差阳错获得仙师们拔剑相助,恐怕我们姐妹几个也等不到今天。”
“云簌今后就跟在青岁君身边,随她返回十万大山潜心修炼,百年之内都不会再踏入凡尘。但将来几位仙师若是有用的上云簌的地方,尽管召唤,云簌定当拼尽全力以报各位的恩德。”
说着,她从头上拔下三只玉钗,分别递给了荀妙菱三个人做信物,随即微微一笑,当真是华光倾城。
“今日暂别,山水万程,有缘再见。”
在荀妙菱等人准备启程回归藏宗之前,黎城主还把修改护城大阵的报酬给荀妙菱结算了。
比他们商定好的数额足足多了一倍。
“荀仙师,这次若是没有你出手修改大阵,霏兰城中的百姓必定会遭到更大的损失。这是我代城中百姓谢您不惜成本,仗义出手,还请您一定收下。”
黎城主是个识货的。
他能看出现在这个新阵法的含金量。更别说荀妙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它布置出来,而且各大阵眼所在的位置也几乎没有挪动,因此才让冥荼魔君没有意识到阵法已经被改的事。她消耗了如此多的心血,黎城主自觉给出的报酬也只是一般,并不到丰厚的程度。但接下来黎城主为了应对霏兰城中的变化,还有一堆的计划要去施行……可以说处处都要烧钱。
他给荀妙菱的那些灵石,虽不算倾其所有,但在如今的情景之下,也几乎是预算的极限了。
荀妙菱迟疑了一秒,收下灵石,爽快道:“之后阵法的检修和改良还可以找我。给你打八折。”
——这可是相当大的折扣力度了!
黎城主双眼一亮,笑着施礼:“那就这么说定了。”
回程途中,荀妙菱三人乘的是秦太初的灵船。
登船后,秦太初让他们三个随便找个喜欢的房间休息。与冥荼魔君一战他们虽然没有受伤,但也消耗了不少真元,要好好打坐调息才行。
荀妙菱踏入房间,反手轻轻掩上房门。她的手随意一扬,刹那间,一抹宛如月华般清冷的光芒在空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面古朴的镜子“咣当”一声,重重地落在了桌上。
“哎呦!轻点轻点,我好歹也是个神器吧,你就一点都不珍惜的吗?”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荀妙菱坐下,摆好打坐的姿势,“昆仑镜不是号称能勘破世间的一切伪装吗?那蓬仙和云簌都是花妖,你没提醒我也就算了,连她们身上的魔气你也没察觉到?”
气氛突兀地一滞。
半晌之后,昆仑镜才扭扭捏捏地低哼道:“那你也没问啊……”
荀妙菱抄起镜子,一副作势要给它摔了的模样。
“别啊,其实我也想帮你的——但是我在和你绑定之前已经沉睡了好几千年,你之前又阻止我吞噬那些修士的魂魄,那些精魂在我肚子里来了又走,只留下一点点淡淡的魂力……我能撑到现在还清醒着已经很不错了!”
荀妙菱:“所以,你必须吞噬魂力才能恢复原来的神通?”
昆仑镜嗫嚅道:“差、差不多吧。”
那不就是邪器?
荀妙菱感觉自己又手痒了。
但昆仑镜紧接着描补道:“唉,其实咱们可以灵活变通一下嘛。你不愿让我吞噬那些修士的精魂,那你以后逮几个为非作歹的恶人,或者恶妖也行啊。既能行侠仗义,又能帮我填充魂力——”
荀妙菱微微一笑。
她手腕一抬,息心剑收到召唤自动摆脱了剑鞘,乖顺地飘到她手边,灵光荡漾的剑尖一转,直指昆仑镜那无暇的镜面。
昆仑镜瞬间闭嘴了。
它作为神器,其实就算从九重天上把它往下丢大概也是摔不坏的。
但这不意味着荀妙菱一剑下去,它还能保持完美无缺。
荀妙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组织一下语言。”
哼。
昆仑镜内灵识涌动,它满是不甘与愤懑,暗自思忖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遥想当年,天庭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难道是凭借公正道义登上尊位的吗?而荀妙菱出身人族,哪怕是那些被人族奉为正道楷模的道君,也不见得个个手上都是干净的。
放着一条通天坦途不走,偏偏要死守这些没用的规矩。它这新主人怕不是真的眼瞎!
偏偏昆仑镜还真的信荀妙菱。它信这世间的伪君子千千万,但荀妙菱偏不是这其中之一。
她的心性是一回事……她的天赋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换个主人,昆仑镜大可用提升修为之类的诱惑来慢慢软化对方。
但荀妙菱修行六年就已经是金丹了——
用提升修为来诱惑谁都行。但是用来诱惑她?呵呵。
只要她说不想,那它以后是真的没机会吸食魂魄了。
迫于荀妙菱的威压,昆仑镜悲愤地道:“我说实话!”
“若不能吞噬精魂,那让我吸食一些天地灵气也行。比如富含灵气的矿晶什么的……”
但对它来说,精魂是上好的美味珍馐。而天地灵气,倒也不是不行吧,但吃起来就跟白水一样,寡淡无味。
“富含灵气的矿晶……”荀妙菱倒吸一口凉气,“你还真敢说啊。”
众所周知,修真界流行的货币单位是灵石。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上等灵石已经是灵矿中成色非常好的那一批。而矿晶的珍贵程度又在其之上——灵石一般是带色的,而矿晶是矿中灵气最精纯之处日积月累才有可能形成的产物,是无色的,晶莹剔透,可折射虹光。拍卖会上,常有人花费高价将矿晶作为收藏品买走。
简单来说,这破镜子吃钱。
而且吃的还是极品典藏版的——钱。
荀妙菱沉默了。
若是以前她可能还觉得没什么。
但想想自己如今干瘪缩水的钱包。她开始认真考虑销毁昆仑镜的可能性。
昆仑镜微微颤抖,为了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发出尖叫声:
“别别别,虽然我的神力不在,但是我的眼界还在啊!你就带我去那些什么拍卖行或是黑市里转一圈,多捡几次漏,不是赚的盆满钵满?等我恢复能力了,咱们还可以赚更多——”
刷地一声。
息心剑自动归位。
荀妙菱已经摆正了调息的姿势,微微闭上了眼。
逃过一劫的昆仑镜:“……”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它这次,好像摸到了这个新主人的命门?
荀妙菱带着自己这次下山赚回来的钱急匆匆地赶回了法仪峰。
“师父,我赚到我们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了——”
却见一个身着明黄色法袍、头戴金冠的男子慵懒地斜倚在金丝软榻之上。一旁有个侍者,低眉顺眼地为他捧起果盘,上面摆了一圈奇珍异果,颗颗饱满圆润,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而男子手里的琉璃盏中盛着琼浆玉液,轻轻晃动便有馥郁香气弥漫开来。最夸张的是他身旁还摆着一台玉轮,那玉轮荀妙菱在掌门师伯的宫殿里见过,是以万年寒玉雕琢成轮状,能自动吸纳天地灵气,转化为丝丝灵风,带有净化身心的奇妙功效,据说价格非常昂贵——
他得意地嘲笑道:“哈哈哈,谢酌,你也有今天!”
谢酌冷哼一声,他手边除了一盏清茶外就什么都没有。他扭过头,装作眼不见为净。
荀妙菱迟疑了一瞬间,默默拔剑:
“师父,这人是谁?”
敢在法仪峰撒野,不要命了!
那年轻男子被荀妙菱手中的剑光吓得手里的杯子都不稳了:“谢酌,你这弟子怎么回事?怎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简直跟那些粗鄙剑修没什么两样!”
谢酌微微一笑,道:“来,徒儿,见过这位‘颇有涵养’的道逸真人——”
道逸真人:“你先把剑给收了!”
荀妙菱收剑坐下之后,谢酌才介绍道:“这位是万界商行的道逸真人。他这次前来是为了与我合作,商量要在东极拍卖会上卖些什么东西。”
东极拍卖会……荀妙菱也略有耳闻。
在东极岛,晴昼城,万界商行的势力范围之内,每十年会有一场热闹的东极拍卖会。届时人修、妖修中的行商都会带着珍贵的货物去凑热闹。有需求的客人也会去那里碰碰运气。
当着荀妙菱的面,道逸真人总算没那么嚣张了,而是正色道:“你师父但好歹是归藏宗法仪峰一脉的,在修仙界的人气颇高。只要他愿意出手绘制一些阵法,我就有把握给他卖出最高的价钱……不过先说好,按照拍卖会的规矩,事后我们得三七分成。我三,你们七。”
荀妙菱暗自咋舌:这拍卖行的寄售手续费可真高啊。
道逸真人畅快道:“我和谢真人老早就相识。当年我还是个默默无名的穷小子,而他有一手绘制阵法的绝活。我本想与他合作,大赚特赚,但他却以‘懒得干’为由把我给打发了。哼哼……如今怎么着。风水轮流转,还不是得和我做生意?”
荀妙菱:“……”
她疑惑:但别人都是提前准备好要拍卖的商品,然后择日前往东极岛,而不是像你这样,要拍的东西都还没见着影呢就屁颠屁颠地上门赶来谈合作啊。
谢酌眨眼,给荀妙菱暗暗使了个眼神:
趁他没回过劲之前,就让他再偷着乐一会儿吧。
第48章
趁着道逸真人这股子得意劲儿,谢酌手中扇子一合,开演。
他拿袖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你也看见了,我这宫殿里变成了多么寒酸的样子。如今我只剩两袖清风,但就算再辛勤劳累,我也要把这唯一的小徒儿拉扯大……”
荀妙菱:“。”
关于“辛勤劳累”这部分全是编的瞎话。但,他们法仪峰会落到这步田地确实是她的锅。于是荀妙菱微微低头,选择了沉默。
道逸真人脸上的笑容一滞,略显狐疑地扯了扯嘴角:
“确实,我刚到法仪峰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但我猜测你肯定是撞了什么霉运才亏损那么多钱财,为避免戳你痛处,这才没开口问……”
实际上道逸真人好奇死了。
而且他真的是想借机狠狠嘲笑一把谢酌。
偏偏这是他与谢酌相识几百年来,谢酌第一次主动与他合作。道逸真人也怕自己笑狠了,把谢酌给惹急,到时候他又不肯出售自己的阵法怎么办?谢酌此人看着一直都是乐呵呵的,但那和煦的外表之下却藏有反骨,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都快。任何人,任何事,只要让他看不顺眼,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走开……
只见谢酌眉眼间笼罩起一片令人心碎的愁云惨淡之色:“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养大我这徒弟。”
“?”道逸真人脸上浮现出深刻的疑惑,“你徒弟可是九州第一金丹。看她这活蹦乱跳一剑能戳死三个魔修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很难养大的类型啊。”
说着,道逸真人缓缓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难道说,你是为提升徒弟的修为,才硬生生把这偌大家底都给耗空了?”
谢酌的气息一顿,将半张脸遮在扇面之后,深深叹息:“算是吧。”
——他怎么不算是为了提升徒弟的境界才把家底耗空的呢?谁让这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破境,偏偏次次都阻拦不住。
道逸真人震惊之余,敬畏地打量着荀妙菱:“这孩子可真是只吞金兽啊。”
归藏宗荀妙菱那堪称诡异的破境速度,道逸真人远在蓬莱州之外也素有耳闻。现在,一切不合理的地方也变得合理了。她不过几月就从筑基突破到金丹有什么稀奇?她可是吃空了谢酌口袋里所有值钱的天材地宝——但荀妙菱又是天灵根,理论上,她承受得住那么多的灵气。要是换其他人来,只怕还没有消化那些天材地宝的福气。
道逸真人对这种修行方式倒也没什么意见。
修行本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从天赐的灵根,到拜师之后宗门给的资源,乃至出门历练时偶遇的各种机缘……仙路漫漫,有能者自然是招式尽出。仙门百家中的任何一个天才,都不敢说自己没有受过天材地宝的滋养。用各种灵物来给弟子堆积修为,本就是一种极普遍的修行方式。
……但谢酌这也太夸张了吧!
别人是偶尔给徒弟喂一个天材地宝,谢酌是看徒弟没有吃撑他就一直喂啊!他真的会养孩子吗?该不是这孩子运气好才没被他喂得撑死吧?
“你……”道逸真人费力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他没想到自己也有如此苦口婆心、以十分的真诚劝说谢酌的这一天,“你就算对徒弟抱有很大的期待,大家也要学会节制。你徒弟现在是九州第一金丹。你知道外面有多少金丹修士排着队等着挑战她吗?还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妖魔,也会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
这孩子如果是用钱硬堆上去的修为,即使她的一身修为并不是花架子,但也经不住这么多敌人如狂风骤雨般的摧杀啊!
谢酌却一丢扇子,嘴角一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道:“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今我和徒儿还要继续在修仙界生活下去,还是需要钱。”
道逸真人见识了谢酌那意气风发的七百年,哪见识过他如今这颓唐潦倒的模样?
何况谢酌张口“徒儿”闭口“徒儿”的,只怕也是跌入了这人伦亲情的羁绊之中。
是了。
谢酌入门极晚,几乎晚的有些不合时宜。其他师兄师姐都与东宸道君有不少温馨回忆吧,但他虽然撞了大运投入道君门下,却几乎没怎么和道君接触过。
即使是修士,也会为自己前半生所求不得之物,受困一生。
道逸真人闭了闭眼,无言地望向谢酌那黯淡的神色,又瞥一眼满脸懵懂的荀妙菱(此时荀妙菱的心理活动是:师父你编的瞎话也太离谱了吧),重重地一拍桌子。
“算了。看在你我数百年交情的份上,今年你若有寄售给东极拍卖会的商品,我只抽你半成利润。剩下九成五的收入,尽归你们师徒所有!”
看着道逸真人这义薄云天的样子,荀妙菱先是震惊,随后良心隐隐作痛。
道逸真人……他原来真是个好人啊!
只见谢酌隐约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随后他从储物袋里找出三个盒子,推给道逸真人。每个盒子里都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符。道逸真人一挥手,那玉符上隐隐漂浮出的阵纹,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哈哈哈,谢酌,我就知道你藏着东西呢——这可都是如今修仙界有市无价的高阶阵法!”
若操作得当,说不定每件都能卖出天价!
其他人可能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道逸真人当年能和谢酌玩到一起,他本人也算是半个阵修。从这些阵法里蕴含的灵光和阵纹的复杂程度来看,这根本不像一个化神期修士应有的手笔——
正兴奋着呢,道逸真人的眉心忽然一跳。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主动把他要抽走的三成利润降到半成了。
为那些哗哗溜走的灵石心痛之余,道逸真人不由地感到了一股隐隐的疑惑: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要主动帮谢酌省钱?
就算他真的抽走三成利润,谢酌自己难道就少赚了吗?
而且他们万界商行甚至有义务替谢酌卖出一个高价。
一来,这种级别的阵法根本不愁卖,能委托给他们万界商行,那体现的是人家对万界商行的信赖;二来,若是如此珍贵的商品在他们商行的拍卖会上没有拍出一个合理的价钱,那无疑是对商行名声的损害,以后再有类似的交易也会受到影响。
万般思绪浮上心头。
但道逸真人思考完这些其实只花了一两秒的时间。
他面色郑重地合上那几个盒子,对谢酌道:“你放心,拍卖的事情,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完,他和谢酌签了契约,带着自己的侍从脚下生风地走了。
解决完寄售阵法的问题,谢酌瞬间又恢复成了十足的慵懒模样。他对荀妙菱说:“哼,万界商行的寄售手续费是要抽取三成没错,但那是对一些从未与商行合作过的新人、或是对待那些初出茅庐修士的标准。虽然呢,咱们也是第一次寄售阵法,但这便宜也是不占白不占。不是吗?”
若是开诚布公地与道逸真人谈判,以道逸真人的狡猾,就算谢酌舌灿莲花,道逸真人也不会让出如此多的利润。
而且,同样的招数,今年用了一次,下回就不能再用了。
可谢酌根本没考虑和道逸真人长期合作……
“这次赚的钱,省着点用,应该能撑到一百年后宗门再开始给咱俩发月俸。”谢酌躺下,微微上眼,他的面色素如霜雪,轮廓晕染出如清冷却又漂亮的莹白,眉眼忽然流露出一丝隐约的疲倦,“唉。真是不服老不行。几个阵法而已,居然能把我累成这样。”
“不过,徒儿,往后你就不必四处接宗门任务了。”
荀妙菱没有说话。
她能说什么呢?
连一直习惯摆烂的师父都为了她开始干活赚钱了!
“谢谢师父。我……”
谢酌的手忽然轻轻地压在了她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
“徒儿,这几天师父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那东极拍卖会,你就替我走一趟吧,到时候让万界商行把灵石结算给你就行。另外,拍卖会上或许会有能给你继续修补息心剑的材料,以防万一,你也过去转转……若是瞧上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可以跟万界商行先赊账。我们有和道逸真人的那一纸契约在,万界商行不会拒绝你的。”
赊账,最怕的就是顾客没钱还不上。
但有那三个高级阵法镇着,万界商行不会质疑荀妙菱的财力。大不了之后从给她结算的灵石里扣除就完事了。
荀妙菱默默在脑海里和昆仑镜商量:
“上次你说的那些赚钱法子,还作不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昆仑镜兴奋地回答,“现在我最能发挥作用的场合就是这些拍卖会之类的场合了。不过,越是正规的拍卖会,捡漏的几率越小。因为他们会对商品进行非常仔细的鉴定。想捡大漏,恐怕还是得去黑市交易场所——”
“黑市?”
“是啊。根据我沉睡时搜集到的信息,东极岛上不仅有一个正大光明的拍卖会,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幽墟集。若说拍卖会聚集的是些明正大的修士,那幽墟集卖的就是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但俗话说的好啊,风浪越大鱼越贵……”
“在幽墟集里,你捡到大漏的概率一定会直线提升的!”
而且。
在幽墟集里遇见邪魔歪道的概率同样也会大大提升。
到时候要是真的打起来,生死一线之间,荀妙菱难道还会死守什么正道的规则?哈哈,那它总有吸走那些人魂魄的机会!
昆仑镜得意地想到:自己真是太聪明啦!
第49章
东极岛静卧在浩渺沧海之上,状若一弯精巧月牙,被澄澈如镜的碧色海湾温柔环抱着。
上面伫立的的那座城池名为晴昼城,一年中的大部分时期都称得上是气候宜人,唯一的问题是偶尔会受到暴风雨的侵扰。
海风无拘无束地穿梭于街巷楼宇间,似乎将大海独有的气息沁入每一寸土地。高耸的檐角向上翘起,其上精心雕琢了一只只镇风兽,形态逼真,或昂首怒目,或闭眼静卧,总之随处可见。
荀妙菱从灵船中走出、踏入城中的时候是卯时三刻。
天刚擦亮。城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此时恰逢东极拍卖会,所有进入城中的人都要接受检查。若随身携带货物,那就核查他们与万界商行提前报备过的货单。
在荀妙菱的同行者中,阵仗最大的是一位来自北方的豪族。
玄冰雕成的车辇碾过青石砖,三匹鬃毛泛着幽蓝色的雪狮为其拉车,车顶垂落的鲛绡白帐被风吹得半透,只隐约露出车中人那一身白色衣衫、姿态矜贵的轮廓。
戴着青铜鼻环、赤膊上纹着黑色纹身的力士扛着一箱箱沉重的箱子,几乎每一步都要将脚底的砖石震碎。其中一个上了锁的箱子被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满满当当的玄冰铁——
玄冰铁是一种极为坚硬的金属矿石,常年深埋于极北之地的冰层之下,经过万年的寒力淬炼而成。其质地坚硬,对灵力的传导性又强,是打造高阶兵器的绝佳材料。
这么一大批的玄冰铁,已经称得上是价值连城。
但在门口负责核查的小吏是见过大世面的。他面不改色地在自己手中的货单上划了一道,用镇定而不失恭敬的声音道:
“核查完毕。贵客请进吧。”
在他们之后,是一群坐在马车上、嘻嘻哈哈的狐女。
她们各个相貌妍丽,穿着鲜艳的衣裙,头顶着毛绒绒的耳朵,身后蓬松的尾巴一扫一扫的。
披坚持锐、负责看守城门的兵士请她们报上姓名。
狐女们生性顽皮,对着那两个愣头青似的兵士起了戏弄的心思,假名字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直把那些兵士逗得满头大汗、开始求饶,在城门边上督察的官吏也出声催促,狐女们才大笑着把真正的名字给报出来,随后让他们核查马车上装着的东西。
有修士低声道:“这几个狐族姑娘卖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
同行之人心不在焉地反驳:“你可真没见识。幻情烛、忘忧露、姻缘锁——哪个不是值钱又紧俏的东西?”
狐族擅长魅惑与幻术,在妖界是类似于红娘般的存在。
幻情烛,是让痴心人看到自己相思之人的幻影;忘忧露,顾名思义,一瓶下去忧愁全忘;姻缘锁则是一种在妖族中流行的因果类道具,能惩戒负心之人让其受到反噬。
这世上受情爱所困的人与妖太多,但这些特殊道具的工艺复杂,出货量并不高,供不应求,于是被炒上了高价。
“核查完毕,几位姑娘请进。”只见那两个兵士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把几位狐女给送走,期间甚至不敢把视线落在她们身上。
荀妙菱身后的修士道:“这守城的兵士也太不中用了……这些狐女们一个个长得娇娇柔柔,花容月貌,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一旁的人回答:“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狐族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们的术法在戏弄人上又格外有天赋。我记得十年前也有个守城的兵士,看见一个貌美的狐族姑娘后忍不住调戏了几句。自那天起,他就连做七宿的噩梦,最后神色癫狂地脱了全身的衣服在大街上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我是色鬼,我不是人’——后来哈,他这病倒是好了,但也没法在这儿混下去,只能灰溜溜地辞职躲回老家喽。”
“……”
荀妙菱混在队伍中,听着各种以前从没听过的见闻,觉得新鲜的很。
在这东极岛上,人修与妖修摩肩接踵,人修们大多仙风道骨,衣袖飘飘;妖修们化为人形,却仍大大方方地保留着兽类的特征,有的甚至以原形示人,也没引来多少侧目。人与妖之间似乎达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和平——
不过,说是人妖之间亲密无间,不如说是他们默契地保持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相互尊重。
轮到荀妙菱的时候,她出示了谢酌和道逸真人的契约订单,以及自己的归藏宗弟子令牌,那小吏的脸色瞬间变了,露出最热情的微笑道:
“原来是谢长老的高徒,归藏宗的荀真人……失敬失敬!”
说着,竟是直接吩咐一旁的手下换个人来顶替值班,随后亲自领着荀妙菱往城里去了,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奉承道:
“荀真人,其实您来之前大可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必然会提前安排人引您入城的——”
排在荀妙菱之后的两个人族修士看得目瞪口呆。
“她是谁啊?为什么万杰商行的人会那么尊敬?”
“没听到人家直接口呼‘真人’吗?也就是说那姑娘的修为至少是金丹了……”
“嗯?”最先发问的修士傻了,“这是哪个宗门的真人在这儿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啊?扮成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跟我们在这儿一起排队,难道她还搞微服私访那一套?”
“你、你快闭嘴吧!”同伴跳起来,急忙捂住他的嘴,低声呵斥,“没听见刚才人家喊她什么吗!都说了叫你平时多看看天榜和人榜上的排名了解下我们修仙界的大势——她是荀妙菱,那个归藏宗的荀妙菱!敢这么说人家,你不要命了!”
荀妙菱……
被捂住嘴的修士迷茫地回想了一下这个莫名熟悉的名字。然后突然间瞪大了眼——
居、居然真的是那个破境速度堪称魔鬼的荀妙菱吗?!
荀妙菱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在万界商行这儿有如此大的面子。
那位小吏恭恭敬敬地引她入城,然后给她在一座舒适的客栈里订了视线最好的位置,分文不收也就算了,还带着歉意道:“抱歉,荀真人。您来的有些突然,城中最大的几家客栈都已经订满了。只能暂时委屈您住在这里……”
荀妙菱打量了一圈周围干净又整洁的装饰,道:“这里也很不错了。替我谢谢你们老板。”
这些人的老板,正是这晴昼城的城主。而晴昼城主的顶头上司正是道逸真人——
东极拍卖会何其盛大,涉及的商品种类繁多。但只有最珍贵的东西,才会经由道逸真人的手亲自签下契约。
说白了,荀妙菱此行还是沾了道逸真人的光。
在她提出会参加拍卖会之后,万杰商行的态度果然十分热心。因为在拍卖会上买个好位置还要额外花钱,原本荀妙菱只打算站在人群中最普通的、免费的位置参加拍卖会——但万界商行的人直接给她送了一张邀请函,让她在“地”字号席位中能坐着观看拍卖会。
拍卖会上最好的席位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分区,分别对应着会场四个方向上视线最佳的位置。
荀妙菱收了邀请函,送走对方。在天际被轻轻刷上一层晨光的时候,她站在窗边观赏了一会儿阳光照亮琉璃瓦,窗棂上碎金游移的美丽景色,然后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正值金乌西坠,黄昏与黑夜的交替之时。
没错。
她此行的目的,除了东极拍卖会之外,就是幽墟集。
东极拍卖会之前,晴昼城有宵禁的规定。但幽墟集正是在夜间开市,到日升之前结束,实际上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荀妙菱换一身暗色的衣服,念动法诀变幻身形,甚至含了颗丹药更改嗓音。随后将一个白色面具扣在脸上,把五官遮得严严实实,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随后,她根据昆仑镜的指示,一路潜行到城中一处偏僻的巷道中,找到了一块青苔覆盖的石碑。
石碑上是空的。
荀妙菱掏出一颗上等灵石,灵石在靠近那石碑的瞬间就被吸入。她就这么一颗颗的喂,喂到第九颗的时候,石碑突然渗出黑血,在月光下扭结成新的字迹——
“幽墟有市,人鬼藏奇。踏入此境,福祸自栖。”
荀妙菱蘸着那黑血在那行字迹边上摁了个手印。
这是幽墟集创建者的“免责声明”,意思是只要你踏入了幽墟集,生死就得由你自己负责。就像一个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然就没法说别人是刻意谋害他。
以此可以减轻幽墟集创建者身上的因果。
下一秒,荀妙菱只觉得身边的空间迅速地扭曲、变幻。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幽墟集的门前。
白骨为梁的楼阁自虚空中显现。檐角铜铃无风自鸣,每声脆响都震碎半空飘荡的磷火,诡异的绿色光芒坠落下来,然后绕着荀妙菱飘荡了一圈,隐隐指引她向前走去。
幽墟集看起来十分热闹,摊子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与荀妙菱一般做了伪装,还有些人比她更夸张的,用黑袍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
往前走了几步,荀妙菱先是感觉到一阵冲天的邪气,看来这里贩卖的邪物真的很多。随后,她却发现,这里来往的人身上的气息都十分隐蔽——既无血腥之气,又无魔气。
他们售卖的东西大多比较凌乱,从法器到材料应有尽有,其中还掺杂着一些违禁之物。只逛了三个摊子,她已经见识到了人皮制成的“美人图”,由妖族内丹串成的“玉珠帘”,由佛修之骨串成的破佛法之器“骨珠”——
荀妙菱:“……”
她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来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在这儿真的能买到有用的东西吗?
期间,昆仑镜也一直沉默,直到荀妙菱路过一个摊位时,它突然喊道:
“停!”
从昆仑镜几乎破音的尖叫来看,这里应当是有好东西。
荀妙菱停下脚步,蹲在摊位前。
那算是个赌石的摊位。上面卖的都是些灵光缭绕的石头——这些石头无疑是从灵矿里出来的,包裹的都是各种成色的灵石。
“这位客人,要不要赌一把自己的运气?”摊位后的那个瘦长黑影笑道,“十块上等灵石,你可以随意挑走一个石头。看看这些石头上的灵光也知道,你不会吃亏的。”
昆仑镜:“呸,死骗子。这些石头几乎都是些空包囊。但还真被他交上大运了,里面有块石头上的灵光是真的——那里面有价值不菲的矿晶!”
荀妙菱浅浅地勾了勾嘴唇,抛给那人十颗灵石,毫不犹豫地从摊位上挑了一块石头走。
隔壁摊位的啧了一声,小声嘀咕:“不是吧,都这年头了,还有人能上这种当?”
“唉,客人你可别听他瞎说。赌石赌石,本意就是个赌嘛,有胜有败不是很正常?我看你就是妒忌我生意好才故意这么说我!——诶诶,客人你就这么走啦?不把这石头凿开了看看?”
荀妙菱转身道:“不了,我只是看这块石头顺眼,留着当纪念品。”
两个摆摊的邪修突然停止争吵,陷入了沉默:“……”
买个纪念品?
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疾?
这时,突然有道窥探的视线落在了荀妙菱身上。
她下意识地转身,一道灵符已经从袖中滑至掌心。刚想把符咒甩出去,却见对方已经主动迎了上来,且微微抬高了自己的双手,向荀妙菱表示他没有敌意——
“这位道友。”对方压低了沙哑的声线道,“我看,你是第一次来这幽墟集吧?”
荀妙菱沉默片刻,冷漠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我还能看出你对今日的幽墟集相当不满意。”对方的语气中微含笑意,“幽墟集偶尔也会出现像你这样眼光高的客人,对外面卖的这些都瞧不上眼。不如今日就由我来做个引路人。你且往那儿看——”
黑暗之中,那悬着灯的白骨楼阁十分显眼。
“那是幽墟集的鬼楼……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地儿。哪里的好东西,可比外头多多了。”
第50章
鬼楼外部,白骨森森。墙壁由无数根骨头紧密拼接而成,骨骼之间的缝隙中透出幽幽的荧光。
吱呀。
厚重的红色大门打开,荀妙菱第一眼就看见头顶有个燃着烛火的吊灯——不知是用什么生物的脊骨串起的。周遭明明平静无风,那昏黄的烛火却明明灭灭,光影不断扭曲,将前方带路邪修的影子肆意拉长缩短。
那邪修的打扮与荀妙菱之前见过的人没有太大区别,一身灰袍从头到脚遮挡地严严实实。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诡异歌谣,曲调高高低低、飘忽不定,似从九幽地狱传来的鬼魂嬉笑声。
“来,客人——里面请。”
那邪修的语气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这就是幽墟集中最神秘、最诱人,也是最难进的地方。”
轰隆一声。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大门忽然关上。他们头顶的烛火忽然一晃,有一瞬间,周围的事物完全浸入了黑暗之中。
荀妙菱:“难进?你这不就带我进来了吗?”
“哈哈哈。”对方仰面笑道,“这还不是真正的鬼楼。”
“鬼楼的规矩:入楼者,或祭命,或祭魂。不奉牺牲,就绝对无法踏入鬼楼的可能——”
只见他身后灰烟乍起,整个人的身形都融成一股烟雾,在空中转身现形,竟是一只身形巨大、獠牙森白的蝙蝠妖。它的双翅展开足有一人多宽,血红的竖瞳中满是嗜血的快意。
“老天待我不薄,让我碰见你这连鬼楼是什么都不知的傻子。今天,就成全你来做我的祭品吧!”
一阵狂风夹杂着难闻的腥气扑面而来。
荀妙菱微微皱眉:看这威压,是修为已经接近金丹期的妖族了。难怪他如此猖狂。
因为不想暴身份,所以荀妙菱身边没有佩戴着息心剑。好在她早有准备——
她往指尖夹着的那张符咒灌注了一丝灵气。
在那瞬间,灵气将符纸浸透,白光迅速渗透到了符文的每个笔画。随后,无数闪烁着白光的字符如蝶群般从符纸中涌出,呈环状围绕着蝙蝠妖飞速旋转。刹那间,符咒光芒大盛,银白的光芒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似乎马上就要将蝙蝠妖困在其中。
趁着那张大网还没有成型,蝙蝠妖眼中红芒一闪,一道涌动的妖气就打向了那张网。
……可是毫无反应!
可恶。这是高阶伏妖咒,对方的修为还在他之上!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邪修?都修到金丹了还这么孤陋寡闻的?难不成对方是故意引他上钩……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猎物?!
蝙蝠妖的脑海中警铃大作。
他在瞬间就权衡了利弊,那原本袭向荀妙菱的动作硬生生一扭,影子瞬间分成了无数块,一下炸裂开来,化作密密麻麻的小蝙蝠,如黑色的潮水,向四面八方涌去。
哼。只要人若逮不到他的真身,也就只能看着他逃走——
下一秒,他砰的一声,撞到了一堵墙上。他被反弹回来,在空中翻滚几圈才稳住身形。
蝙蝠妖迷茫地抬头。
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堵透明发光的墙。这墙散发着柔和却又凛冽的光芒,无数只蝙蝠撞上去,却也只能在墙面上惊起点点涟漪——
它的逃生之路被彻底截断。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能在转瞬间就布置出范围这么大的阵法?!
蝙蝠妖眼中的疯狂逐渐被恐惧取代。
只见荀妙菱低声快速道:“霄南丹天召阳炎,赤文妙化火庭现。听我敕令,破魔诛邪!”
只见火光一闪,空中那些追击着蝙蝠妖的银色灵光瞬间变成了一团团暴虐的流火。刹那间,空气中的温度陡然飙升——热风卷起,震得鬼楼内的白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爆炸的气浪以荀妙菱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所到之处,形成一股股扭曲空气的热浪。
炽热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不少试图逃窜的蝙蝠。不断有蝙蝠坠落之声传来,空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焦糊味。
混乱的场景中,蝠妖惨叫一声,肉翼在火光里灼出一阵青烟。它仓皇地化出人形,跪地伏首:“真人饶命,真人饶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求您饶过我——”
荀妙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这可是你教我的。入楼者,或祭命,或祭魂。”
“‘今天,就成全你来做我的祭品吧’——这句话,我原样奉还。”
她抬起手,手心一覆。
炽热的火焰瞬间咬上他的身躯。一声惨叫后,最后一缕黑色的妖气在这狂暴的火焰涤荡干净。
之后,荀妙菱只觉眼前光芒一闪,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一股神秘力量拉扯入空间里。等周围的空间平静下来后,嘈杂的人声顿时涌入耳中——
她站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塔楼。
这塔楼的布局与之前那假的鬼楼是一样的,只是氛围看起来大为不同,从阴森冷郁变成了靡艳诡谲。
无数盏红灯笼悬在描金房梁下,烛火透过殷红绡纱,在地上投出一团团血色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沉香与血腥混合的甜腻气息。
鬼楼最中央是一座用来展示的高台,六扇镂空木屏风围成环形,有两扇屏风已经被掀开了——
分别是一把沾血的降魔杵,和一个灰色的魂瓶。那降魔杵上刻着的佛头虽然金刚怒目,但眼中始终涌动着令人不安的血色。魂瓶中则灵光闪烁,被封印在其中的灵魂正在不断挣扎哀号。
荀妙菱听见自己脑海中的昆仑镜道:
“那不是简单的降魔杵……是堕魔的高僧之怨魂所栖法器。平常的降魔杵可以镇服妖魔,平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但这法器的作用却完全相反。只要恰当运用,便可引许多原本正常的修士堕魔。另一个是炼魂瓶,至于效果你也看见了,不过值钱的不是里面的数十怨魂,而是这个瓶子本身,里面那些怨魂只能算作是买这瓶子的添头……”
不过,这两件邪器的价格,都可谓是高的令人窒息。
这么说吧,荀妙菱现在的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够买一件的。
荀妙菱抽了抽嘴角。
看得出,这个鬼楼里的商品含金量比外面高很多。但如果都是这种定价,她就算想捡漏,买不起,怎么办呢?
而且楼中人头攒动,到处都是邪修,硬抢也不现实……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外面买下的那块石头。
若把里面的矿晶开出来,怕是能值不少钱。但矿晶难得一遇,她还想着要留给昆仑镜做口粮呢。
犹豫之间,剩下的几个屏风也在慢慢被撤掉。
虽然也出现了一些荀妙菱能用的灵丹仙草,但她并没什么购买欲望。
直到最后一个屏风缓缓被揭开——
楼内爆发出一阵轻轻的嘈杂声。
只见,台上摆放着的并不是什么死物,而是一个黑色的囚笼。
里面坐着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眉骨清俊,稚气未脱,苍白的脸上镶嵌着一对漆黑的眼珠子。
浑身血迹,手腕被石锁束缚着,腕处已经磨出青黑相间的血痂和淤痕。
“这是最后一件货品——”台上的邪修一脚踹向铁笼,但那少年始终低着头,不肯给一点反应,“也是本场最后的一件货品。没有标价,十万灵石起拍。”
空中清楚地传来某个邪修的嗤笑声:“就这?一个随处可见的人族罢了。既然不介绍他的灵根资质,那就是一切未知。即使是长得出挑一些,哪里值那么多的灵石?”
黑暗中有人应声起哄道:“是啊,这次鬼楼掌事怕不是昏了头吧?”
“话还没说完呢。”台上的邪修嘻嘻一笑,道,“这不仅仅个人类——而是个至今未开妖相的半妖!”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邪修隔着铁笼,一伸手就拽住了少年的头发,勒住他的脖子,那少年的脸色顿时红了起来。就在他不住挣扎的时候,那双眼瞳一颤,开始浮现出点点明亮的蓝色光芒……
轰!
空中无端燃起了深蓝色的火焰。那火焰小小的,竭力向那邪修的袖子扑去,瞬间就将他的外袍烧出一个洞。只听得那少年的后脑勺在铁牢上撞出“铛”的一声,原来是那邪修骂了句脏话,甩开少年急急后退了两步,念咒扑灭自己袖上的火。
荀妙菱能感觉到场内的气氛倏忽间一变,数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直直射向了那少年。有惊诧、疑虑、贪婪、垂涎……
黑暗中有人窃窃私语:
“居然真的是半妖?”
“如此罕见……十万灵石倒也……”
“能用妖火的有哪些妖族来着?”
有见识的自然知道,能逮着一个半妖有多难。
就荀妙菱所知,妖族基本是不能跨种族繁衍的。就算大家都是妖怪,种族差太多也生不了后代。何况是半人半妖的混血——这只能证明,这少年混的另一半血脉一定极为高贵难得。
他作为人的那部分不值钱。但作为妖的那部分,可太值钱了。最简单的,修士可以用之提炼妖丹,妖族可以用之提升血脉,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用法……
面对诸多邪修的视线,少年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一些。
他一头凌乱的黑发,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眼尾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眉目的轮廓极为柔和、干净。
即使他已经竭力展现自己冷漠的一面,但对这些邪修而言却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可言——
“现在,竞拍开始。起步价十万灵石,剩下的就看各位能给多少面子……”
“我出十万灵石!”
“十万三千!”
“十万六千!”
“十一万!”
“……”
不过几个来回,拍卖价就开始节节攀升,很快到了十八万灵石。
荀妙菱:“……”
这是明目张胆拐卖人口了吧!是吧!
就在她握剑的惯用手开始发痒的时候,昆仑镜开始暗自期待:
哈哈哈,终于要来了吗?快打起来快打起来,我要吞魂——
只见荀妙菱出声喊道:“十九万!”
“十九万一千——咳咳咳!”有个邪修刚刚叫价出声,下一刻,就觉得一股陌生的、铺天盖地的威压直冲自己而来,逼得他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胸腔中的空气瞬间被抽空,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息都难以吸入。
他周围的人面面相觑,然后悄然无声地都后退了一步。
台上负责竞价的修士不悦地望了眼荀妙菱:“这位客人,鬼楼的规矩就是价高者得……”
“喔?”荀妙菱用低沉的、不悦的嗓音问道,“可我也没阻止别人出价啊。”
“咳……呃……”
那个不能呼吸的修士已经躺在地上、眼球凸出,几乎要失去意识了。
“哼,狂妄自大!”
“这鬼楼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几个灰色的影子瞬间向荀妙菱扑来。
只见一道寒芒闪过——所有人也只知那寒芒是一道剑光,但却无人看清了荀妙菱是如何拔剑、又如何出招的——刹那间,楼内空间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三个扑向荀妙菱的邪修还没来得及近身,便与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势撞上。这剑势仿佛裹挟着万钧之力,直接将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般掀飞出去。紧接着,只见大片鲜血在空中绽放,在昏红的灯光下绽出凄美的血花。
一时间,整个鬼楼内落针可闻。
“轰!”
一声巨响后知后觉地响起。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荀妙菱对面的楼层被一道磅礴的剑气斜斜斩出一道巨大的窟窿。砖石纷飞,尘土簌簌落下。这突然的冲击让不少邪修脚下的楼板瞬间坍塌,于是他们连忙施展法术朝着其他楼层飞去——
总之,场面极为震撼。
这下无人敢说话了。
唯有站在台上的那个邪修咽了咽唾沫,道:“那就,十九万灵石成交……”
“半妖,就归那位客人所有了。”
荀妙菱跟着鬼楼的人去付账。
清点完该付的灵石之后,鬼楼把那少年连同笼子、以及笼子的钥匙都送给了她。
荀妙菱:“……”难道她还能提着这个笼子把人带走吗?
在少年戒备到随时准备咬人的眼神下,荀妙菱打开笼子,走近——然后扬手一道灵气把他手上的锁链给震碎了。
对方原本已经本能地蜷起胸膛,但看见这一幕时,却愣了愣。
荀妙菱:“你叫什么名字?”
“……少、少虞。”他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嗓音跟被磨砂纸擦过没什么两样。
对方小心地抬眼,眼眸如水墨般清润。荀妙菱这才发现,他左眼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看起来颇为乖巧可怜。
然后荀妙菱一言不发地出手打晕了他。
她出了鬼楼,身上还扛着个人,收获了不少邪修意味深长的眼神。
出了幽墟集,荀妙菱回到房间,沉默地把那个少年放在地上,卸下伪装,然后用玉简给道逸真人发消息——之前谢酌委托荀妙菱去东极岛收钱,道逸真人知道了这事,两人自然就客气地加上了联络方式。
“东极岛上有邪修聚集。现在去抓,人赃并获。”
说着,附上了幽墟集的进入方法。
大晚上的,道逸真人也没有休息。他收到传信当即一个玉简通讯摇了过去:
“你进过那个幽墟集了?这地方我们早有耳闻,只是一直都没有逮到邪修的踪迹。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你要是进了幽墟集出不来,我怎么跟你师父交待?!”
荀妙菱:“……”
她偏了偏头,就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先别管这么多了,你就说抓不抓吧?”
道逸真人咬牙:“抓!我马上派人抓!”
“那如果那些邪修落网了,我算不算是立了头功?”荀妙菱紧接着道,“举报邪修,应该也有奖金的吧。”
“有是有。”道逸真人听出了荀妙菱语气中的幽怨之意,狐疑道,“你是不是在幽墟集里买了东西被人坑了?”
只听荀妙菱道:“我买个了人。”这人虽然贵,但好在她今天还搞到了一个矿晶。一来二去,还是赚了不少的。
道逸真人:“…………”
他摁掉玉简通讯,然后疯狂给谢酌发信息:
这就是你口中乖巧可爱善良懂事的徒儿?
你徒儿去逛邪修聚会了!
她还买了个活人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