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送走姚青青, 舒今越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
太激动了!
她居然真的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留城,这个机会完完全全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赵婉秋买菜回来,看见她小脸红扑扑的, “别是发烧了吧?让你多睡会儿不听,起这么早干嘛。”
今越小时候比别的小孩都喜欢睡觉,尤其是睡懒觉,周一到周六怎么都起不来, 一边梳头一边小鸡啄米,走路都恨不得睡着, 偏偏到了周天却又起个大早。
每次她顶着黄黄的炸毛头发, 揉着眼睛,很困惑地问为什么周天不用上学的时候, 赵婉秋和舒老师都会笑。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赵婉秋心生感慨, “这几天的大蒜可真难买, 你赵大妈排了好几天的队才抢到三斤, 咱们家幸好有你二哥,不然都抢不着。”
“知道你喜欢, 这点芹菜还是你二哥事先留出来的, 新鲜吧?”
白色的杆儿, 嫩绿色的叶子, 闻着有股特殊的香味, 舒今越嘴巴开始泛口水。
她早上刚起床就自己泡了一杯浓香的奶粉喝掉, 现在闻见芹菜味居然又饿了,看来还是太缺营养了,需要好好补补。
没关系,以后她留城,有了工资, 她会对自己好的,用后世手机上的话说,她一定会把自己重新养一遍,把自己养成喜欢的样子。
“嘿,你这丫头,遇到好事儿啦?”
想起这段时间来的不顺,今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还是等落实了再说吧,万一又让他们白高兴一场,老两口血压高,总“坐过山车”不好。当然,虽然舒文韵表现得很有诚意,但她还是要留个心眼,在事情正式确定下来之前,不想让她知道。
“没事,妈,芹菜要炒豆腐吗?”
“嗯,你二哥给预留的杨村豆腐,不容易碎,吃着还嫩。”
“这家里有人在菜店上班就是好,啥菜都能吃到最新鲜的。”赵婉秋一边择芹菜,一边说起舒文明的事,“前几天你赵大妈说给你二哥介绍个对象,约的明天见面,在人民公园,你机灵,到时候你就在一边远远的帮忙看看,别让你二哥又把事情弄黄。”
舒文明刚开始也排斥相亲,尤其是相看的那些对象,都或多或少有点短板,要么是家庭复杂,要么长相欠佳,要么个子不到一米五,他那时候有那么点自命不凡的意思。
可谁知道相了多次都没被看上,他开始自闭了,怎么他看不上的居然反倒先看不上他?
在满腔委屈和愤懑之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逢相亲必黄。
“上次造纸厂那姑娘,嫌你哥是临时工,见过一面就没信儿了。”
“二商店那个小刘,嫌他没房子。”
“对面槐树胡同那个小李,倒是不嫌他,可人家是独女,要招上门女婿,他又不愿意。”赵婉秋叹息一声,“我倒是不介意这些,可又不敢说,万一别人以为我这后娘容不下他,赶他出门。”
“妈,二哥的事您就少操点心吧,说不定他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呢。”
“啥意思?舒今越你哪儿学来的这些浑话。”
今越撇撇嘴,做阿飘的时候她可是看过很多小说的,闲着无聊的时候也猜想过,舒文明或许真的不喜欢女人,不然后来在南方混了几年,当上大老板,多的是女孩喜欢他,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不是不婚,是直接连对象都不谈。
总不能是年轻时候感情受挫,发达之后就开始仇.女了吧?
“这次这个小王说是乡下的,虽然没工作,但人家爹是大队部的会计,几个哥哥长得牛高马大,家里不缺口粮。”关键是村子也离城不远,城里人别看住在城里,可要论起吃喝,还真不如农村来的实惠。
小到一个土豆一颗鸡蛋,城里人没票没人脉都不好买,可农村的,偷着养两只老母鸡,自留地种一点,不就攒出来了吗?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舒文明的相亲对象,从有明显缺陷的正式工、城里独生女,“沦落”到了没商品粮吃的农村姑娘。赵婉秋总有那么点愤愤不平,可今越却觉得,这是自然规律。
毕竟,舒文明的条件也就那样,还想要啥自行车。
不过,对于明天二哥的相亲,她还是很期待的。
***
这不,第二天一早,今越就撺掇着二哥赶紧起床拾掇,头发必须洗,洗完还得弄个造型,这时候小老百姓还没吹风机和卷发棒这种稀罕东西,但家里有炉子,还有火钳啊!
今越把火钳在炉子上烧热,将舒文明的头发稍微挑起来一溜儿,用火钳子一烫,滋滋冒烟,吓得他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可没一会儿发现,头发卷了那么一丢丢后,倒是把长脸衬得不那么长了。
舒文明一直站柜台,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皮肤比较白,除了有点痘印,整体还是不错的。
衣服是大嫂主动借出的大哥的好衣服,据说是上区里开会才舍得穿的一身。
兄弟俩身高差不多,穿起来倒也合适,看着眼前这精神又体面的大小伙子,今越给他打气:“二哥加油,争取早点给我找个二嫂!”
舒文明脸一红,“边儿去,追我的人多着呢,只是我看不上,你二哥我追求崇高理想和伟大……”
今越送他个大白眼。
坐公共汽车还得花钱呢,反正时间也早,兄妹俩甩着两条腿开始往人民公园走去,边走边斗嘴。
今越今天心情好,姚青青昨天走的时候说了,等她周一去劳动局问问,要是能的话,就把工作让给今越。
但说起钱,她自己也拿不准到底该要多少合适,今越就想着比照着附近几个大厂卫生室的来,去年赵大妈家外甥女去钢厂卫生室花了六百块,过了一年,物价涨了,行情好了,今越打算给姚青青七百块。
这个价格应该是合理的。
到达公园之后,舒文明甩了甩头发,站在门口等人,今越就先进去,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猫着。
别说,舒文明今天这打扮做到了扬长避短,不说话的时候,看外表还真人模人样,好几个大妈进去之前都会多看他两眼,寻思这谁家小伙子,长得真精神。
舒文明能同意这次相亲,也是大家伙做了很多思想工作的结果,赵大妈拍着胸脯保证,姑娘长得漂亮,家里不仅不缺口粮,以后还能帮衬舒家云云,他才硬着头皮来的。
正想着,门口走来一伙人。
说是一伙,很明显是七个庄稼汉打扮的男人,围着一个二十一二的年轻姑娘。姑娘确实长得漂亮,白皮肤大眼睛,穿着也洋气,还蹬着一双黑皮鞋。
姑娘名叫王晓红,是南郊一个村子里的,虽然是村子,但交通便利,进出城非常方便,有空经常上城里来看电影逛百货商店,看起来跟城里姑娘没什么区别。
姑娘那几个哥哥,远远的就打量舒文明,看见他那营养不良的小身板第一反应就是皱眉,再看那一身白白的皮肤,就“啧”一声,随后又是他的穿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还没开始,今越就不喜欢他们这种嫌弃的眼神。可能是她护短,反正她觉得二哥已经拿出条件内最大的诚意了,就是看不上,也不要这么当面给人难堪吧?
二哥啥条件,赵大妈肯定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既然愿意来,那就说明是能接受的,来了又给人难堪,是几个意思?
果然,二哥已经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倒是姑娘主动走过来,“你好,是赵大妈介绍的舒文明同志吗?”
舒文明的教养让他停下脚步,双方确认身份,找个长椅最远距离坐下,开始有句没句的聊天。
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聊啥,看姑娘神情毫无羞涩之意,那几个哥哥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二哥也不敢随便看人家……今越有预感,今天的相亲怕是又黄了!
果然,等散场,舒文明的脸就垮了。
“咋了二哥,我看你们都没怎么说话。”
“没戏。”
今越沉默,姑娘怎么样她没立场评价,但那几个哥哥像打量货物一样看二哥,各种小动作不断,走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小白脸”,足以说明不是好相处的。
她舒今越的二哥虽然真不咋样,但也不许别人这么看不起。
“算了,不成就不成,咱们慢慢找,总能遇到合适的。”就这么第一次见面都能骂人小白脸的大舅哥们,要真成了,以后日子也过不下去。
不管双方家庭条件如何,尊重是最基本的。
舒文明却不说话了,很明显,这次自认为“降维打击”的相亲再次失败,让他更加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接下来一整天,他都在炕上躺尸,吃饭也叫不起。
***
千呼万唤终于到了周一,舒今越熬到中午,实在是憋不住了,在想去金鱼胡同或者地质大学找姚青青的前一秒,她终于带着好消息姗姗来迟。
“成了,因为我家情况特殊,劳动局同意了,让你明天上午十点过去办手续,带上户口本和你插队的情况证明。”
今越没想到,事情居然出乎意料的顺利!
就连去街道办开证明的时候,大家对她的态度都意外的好,在刘干事的宣传下,居然还有几位大姐趁机拉着她,让她给看看月经不调和头痛的“疑难杂症”。
开完证明,刘干事还热心地亲自送到大门口,“今越啊,你刘叔眼光不错吧,以前他们都说你笨,可我慧眼识珠,我就一直跟人说你是你们家四兄妹里最聪明的,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你看现在不就搭上杨副主任的线了?以后等着你的就是好日子喽!”
刘干事以为,以舒家的条件,这份工作肯定是杨正康帮的忙。
今越没接茬。她想起那天晚上徐端的警告,杨正康那些人很复杂,不是她一个十九岁女孩该搭的关系,她确实没否认。
按照历史进程,用不了几年,这些人都会被清算,除了他们弄出的冤假错案之外,公权私用安插到各个单位的人也会被彻查。
虽说不一定会撸她的工作,但谁也不想三天两头被调查。
今越奇怪的是,她知道历史进程是因为做过阿飘,可徐端怎么似乎也知道似的?总不至于他也是重生者吧?
或许,他读的书多,见识多,眼光也看得远?毕竟,这可是未来的幕后大佬。
今越脑子里胡乱想了一路,刚回到胡同口就遇见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徐思齐。
“小舒同志,我来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我问到一同学,他们家是毛巾厂的,说是可以……”巴拉巴拉,今越听明白了,工作确实是个工作,可却只是临时工。
他有点惭愧,“对不住,我知道这应该不太能令你满意,但我确实尽力了。”
他甚至都求到小叔那里了,可惜小叔最近是太忙还是怎么着,居然也没给他个消息,他又不敢催。
“谢谢徐哥,我正想跟你说,工作的事落实了。”现在徐思齐和舒文韵还不是情侣关系,平时也很难见面,再加上舒文韵今天一早就被抽调去临市培训去了,为期半个月,即使她回来徐思齐告诉她,今越的事也板上钉钉了。
她把刚去劳动局交材料的事说了,现在就等着这边发函过去插队的地方调档案,有这边劳动局牵头,她相信大队部不敢阻拦。
他们顶多在她的工作表现上写点不太好的词语,但她不在乎。
账她全记着,以后总有算的一天。
“防疫站的工作?那不错啊,应该不怎么累,说出去也体面。”
今越高兴得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可不,关键是离家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工资还不确定,但她只要通过考试,以后肯定会逐级上涨。
嘿,钱多事少离家近简直就是理想工作!
徐思齐虽说想把舒家这个大包袱甩开,但本性还是善良的,说过祝贺的话,他又关心:“不过,你是从哪里找的关系,稳不稳妥,会不会……”
今越没说自己和姚青青的渊源,只说是自己朋友。
“她哥哥牺牲了,是值得尊敬的英雄,小舒同志,你要好好干,才能对得起他的牺牲,是吧?”
今越嗯嗯点头,把人打发走,哼着小曲儿回家,向大家宣告这好消息。
且不说舒家的欢喜,徐思齐回到金鱼胡同,刚好和小叔前后脚进家门,“小叔最近忙吗?”
“有事?”
“没事,现在没事了,都解决了。”
他脸上的如释重负实在是太明显了,徐端想不注意到都不行,“思齐,你大可不必。”
“不必什么?”
徐端想到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仰着头看他的少女,心里说不上的烦闷,“没什么。”
“对了,听说小叔的工作安排下来了,就在市里的物资局?”
“嗯。”
徐思齐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个事,“昨天我听说……飞扬哥……听说是牺牲了,对吗?”
徐端淡淡的“嗯”一声,但握着毛巾的手顿住,上面青筋似乎鼓动了两下。
徐思齐还想再看他的神色,他已经转身回房了。
徐思齐知道,自己提了个不该提的话题。姚飞扬是小叔的发小,他们那一拨孩子比他大几岁,小时候总是喊着打打杀杀从胡同呼啸而过,他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小叔,可以有木头做的王八盒子,能飞出去的纸飞机,黑泥塑的大炮……姚飞扬好像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可就是这样做什么像什么的姚飞扬,却总是唯小叔马首是瞻,就连参军这样的人生大事,他都追随小叔。
后来俩人很幸运地分在同一个部队,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情谊堪比亲兄弟。姚飞扬怎么牺牲的大家都不知道,但小叔这次转业回家,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却是事实。
如果不是父亲和姚飞扬出事,小叔现在应该还在部队,扎根他最爱的军旅生涯……
***
舒家人虽然高兴,但今越的档案一天不调回来,他们就一天不敢放松,每天都往人事局问一次,生怕那边出岔子。
同时,他们也是发自真心地感激姚青青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今越,老两口寻思着拎点东西上姚家去感谢一下。
“那天你给了她多钱?”
“给七百,但她只拿了六百。”剩下一百硬生生还给她了。
“这姑娘倒是个好心人。”赵婉秋感慨着,从炕柜里翻出一堆零钱和各种票,“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东西买啥她应该也吃不了多少,这样吧,明儿就是腊八了,让她来咱们家里吃顿饭吧?”
石兰人有过腊八节的传统,家家户户到了这天都会熬腊八粥,泡腊八蒜,难怪这几天的大蒜抢手。
即使没有工作的事,今越也很喜欢姚青青的性格,但想到她一个人,要是来了自己家,看见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又怕她触景伤情,“这样吧,就不叫她过来了,我明天下午等她下班以后,送点腊八粥和蒜过去。”
赵婉秋一想也对,第二天赶早熬粥,往年舍不得多加的料今年都敞开的加,黄黄的胡萝卜,白白的豆腐,黝黑的木耳菜,红红的花生,全都和米一起煮得软烂,入口即化。
她捞着料最多最稠的部分,舀了满满两大缸子,又给装了一罐头瓶的腊八蒜,粥用一件洗干净的旧棉衣包着,催今越赶紧出门,生怕冷掉。
从舒家过去金鱼胡同,坐公共汽车有八个站,今越下车的时候摸了摸,棉衣还是热乎的。
金鱼胡同不愧是富人区,一下车环境就不一样,除了干净整洁,仿佛连路边的树都更多更粗壮些,冬天居然还有好几棵叫不出名字的绿着。
要是能住在这里,生活还有什么烦恼呢?
今越一路走一路看,没注意哪里不对劲,直到进了胡同,外界声音干扰少了,这才发现自己身后好像一直有一个沉稳而节律均匀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顿时乐了,“徐叔叔?”
徐端没说话,微微颔首,看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来找人?”
“徐叔叔怎么知道?”
徐端没说什么,“你忙去吧。”
这是她做阿飘的时候知道的最大的大佬,但很奇怪,今越不怎么怕他,“我不忙,你忙吗?”
少女的皮肤很白,琥珀一样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模样,微微上翘的眼角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猫。似乎,小心思也跟猫一样多。
徐端弯了弯唇角,“我也不忙,要来家里坐吗?”
他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扇枣红色的大门。
“好呀,我还没来过徐伯伯家呢。”她说的是徐平,前不久徐平和张珍去过柳叶胡同,那次是她第一次见他们。
总体来说,两口子都是性格温和、明事理的人,一句没提以前的伤心事,但一直说她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他们,他们家就在金鱼胡同16号。
早知道要来徐家,她就多带一份腊八礼。
似乎是看透她的心思,走在前面的徐端回头,“我们家里人少,也不怎么在家吃饭。”
徐平和张珍刚恢复工作,事业正处于半坡起步的状态,徐思齐在学校,“那你在家吃饭吗?”
“还好。”
舒今越撇嘴,还好是什么意思,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懂。“那你现在是下班了吗?”
“嗯。”徐端将她带进客厅,自己去厨房倒水,忽然看见冰箱上大嫂留的字条,冰箱里还有两瓶今早送来的牛奶。
他们家一直有订牛奶的习惯,从他和徐思齐小时候就保持到现在,但他已经过了喜欢喝牛奶的年纪。
于是,五分钟后,今越收到了一瓶温热的牛奶。
“天气冷,喝点热的。”
鲜牛奶跟奶粉冲出来的肯定不一样,多了一股牛奶的鲜甜味,她小心地抿了一口,真的很甜诶!
徐家的房子很大,光一个客厅就足有舒家所有房子加起来那么大,家具摆设全都是上好的黄花梨,又软又大的欧式真皮沙发能把人陷进去,家电除了电视机、收音机,居然还有一个喇叭形状的唱片机,足以想见以前的大资本家有多风光。
可能就是房子太大,人太少,显得家里冷清,今越捧着热乎乎的牛奶,幸福得直眯眼,更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了。
“要吃糖吗?”忽然,对面的徐端问。
今越呷了口牛奶,“什么?”
“巧克力,吃吗?”
巧克力呀,今越只在手机上见过,“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不怪她没见识,而是她那个年代出生长大的城市贫民的孩子,能吃饱已经算殷食人家了,巧克力她记得中学时候听舒文韵说过,要拿外汇券去华侨商店才能买到。这两年应该会好点,百货商店也能买到,但她又在乡下,也没机会吃。
徐端眼神温和,起身从摆着电视机的柜子底下,拿出两个漂亮的铁皮盒子。
今越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字,不认识,“是苏国的吗?你们家里怎么什么都有……”
原来,巧克力真的是黑色的,闻起来有点苦,又有点坚果的香味,小心地掰一块放嘴里,滑滑的,变成软软的,香香的,还有一点苦,但又有点甜,中间还有一些脆脆的香香的果仁。
原来巧克力真的是丝滑的呀!
徐端被她的表情逗笑,“慢慢吃,待会儿带点回去。”
今越一听,也不客气了,反正吃都吃了,喝也喝了,现在才客气也晚了,徐端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人。
一刻钟后,今越的肚子被从未吃过的美味装满,说话也开始甜起来:“谢谢徐叔叔的提醒,我以后都不跟杨正康他们来往了,尽量。”
徐端点点头,似乎是在说她做得很好。
这种鼓励的眼神,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嘚瑟,“我还找到了工作,靠我自己。”
男人眉目舒展,“是吗,做什么?”
“在我们街道防疫站当医生,现在已经在办手续了,最迟年后应该能上班……终于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好开心。”
“我是真的会看病,很多病,我妈不信。”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今天是我第二次喝牛奶,第一次吃巧克力。”
……
絮絮叨叨,像个等着家长夸赞的孩子。
徐端全程认真地听着,温和的眼神偶尔落在她身上,偶尔又看向她喝空的牛奶瓶,吃完的铁皮盒子。
舒今越觉得很舒服,徐端真的是个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的人,虽然话不多,但他温和,有涵养,今越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包容和鼓励。
是的,她有种预感,哪怕她嘴里冒出多么大逆不道多么不中听的话,他也会包容她,鼓励她不要停下。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她歪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徐端,没错过他脸上一丝情绪。
当然,他依然是温和的笑着,“待会儿天黑了不安全,你把巧克力带回家,慢慢吃吧。”
今越稀里糊涂的答应下来,接过他打包好的东西,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两大缸子腊八粥呢,“粥分你一半,今天过节。”
徐端欣然接受,“别耽搁,事情办完赶紧回家,天黑了不安全。”
“知道知道,你怎么比我爸妈还唠叨。”
一直到把粥和蒜送到姚青青那儿,今越才反应过来,她问他的问题,他都没回答!
这个徐叔叔,表面看起来好说话,其实狡猾着呢!
哼着歌儿,优哉游哉回到柳叶胡同,家里人果然还在等着她吃饭,今天大哥大嫂也回来了,六口人挤在暖烘烘的炕上,屋里挤得已经没下脚的地方,但今越就是觉得,自己家也不赖嘛。
徐端家的大房子大沙发是舒服,但冷清清的,没他们家小破平房热乎不是?
“你这丫头,高兴啥,让你去送点东西,天快黑了还送不回来。”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让你二哥去找你了。”
舒文明躺在炕尾,一副“莫挨老子”的表情,赵婉秋冲她眨眨眼,示意别惹他。
最近舒文明可真够倒霉的,前脚刚被相亲失败的阴影笼罩,后脚又被单位领导批评,原因是他被人举报把几斤烂掉的西红柿便宜卖给别人,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跟白送的一样。
“你说你也是,胡奶奶那样的老破落户,你卖给她干啥,烂好人,现在被批评了吧?该!”
舒今越这才想起来,他们对面的槐树胡同里,住着一位孤寡老人,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今越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去玩,别人都会用“小心胡奶奶把你抓走”恐吓她。
胡奶奶无儿无女,身体不好,性格也孤僻,全靠居委会补助勉强维持生计。她虽然不认识胡奶奶,但也觉得二哥做得没错,反正本来就是要便宜处理的菜,照顾孤寡老人和卖给其他人是一样的。
“那个举报的人肯定是想买便宜菜没买上吧。”刘慧芳不赞成丈夫的幸灾乐祸,瞪了他一眼。
“得得得,就他是好人,做雷锋,单位不该批评他,应该给他评个先进个人才对。”
“别吵了,烦。”舒文明起身,趿着鞋跑回房间去了。
“大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二哥本来心情就不好。”舒今越也看不下去了,“你要真有能耐,就给他介绍个对象。”
舒文晏嘿嘿干笑两声,就自家弟弟这条件,还真不好找。
***
接下来几天,今越都在等消息,她终究是不放心,悄悄往插队的公社发了封电报,发给他们同一个知青点的一个姐姐,当初就是她治好她“大肚子”的怪病。
女知青告诉她,大队部已经收到书城的函,队长不想盖章,但不盖不行,他们没权利压着人不放,估摸着是想拖到最后期限才盖。
今越松口气,这种小小的为难,螳臂当车罢了。
同时,女知青还告诉她,自她走后,又来了一批新知青,因为不够住,她的床暂时被新知青借用了,但铺盖她帮忙洗干净收起来了。
“谢谢姐姐,我估计短期内不会回去了,铺盖你留着用吧,我的东西都给你,你看能用就用,不能用随便送谁也行。”
女知青很感激,“谢谢你今越,你们家人真好,还给你安排了工作。”
她语气里流露出羡慕,“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一辈子了吧。”
今越想说不会的,最迟五六年之内,只要不是被专门针对的,都能大批量回城。她一直不敢跟这个姐姐太过亲近就是怕她被牵连,现在自己留城了,队长一家说不定正要找出气筒呢。
今越硬着心肠,嘱咐她几句,把电话挂断。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们一定会再见。
***
腊月十二这天,女知青回电话,队里终于给盖章了,档案已经转走,用不了几天就能回到书城。
今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当场高兴得恨不能立马高歌一曲。
“哟,今越什么事这么高兴?”后院李大妈拎着一条二指宽的大肥膘,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
不用今越回答,她特意将大肥膘高高举起,“这我大闺女孝敬的,说给我补身体,我这几个闺女里,最孝顺的就是大丫,她啊……”
巴拉巴拉,众人不爱听她说话,但耐不住都想看那块大肥膘。
这年头的人买肉,必须是肥肉才受欢迎,越肥越好,这条二指宽的大肥膘绝对是所有人的梦中情肉,能让人挤破脑袋那种。
今越也不例外,她现在是真的馋,回城虽然比在乡下能吃饱了,但饭菜依然没什么油水,偶尔加个鸡蛋都是值得全家人高兴的大餐。
她想到自己的小金库,决定明天起个大早,去买肉!
正想着,赵婉秋也拎着菜进门,“今越,看谁来了。”
她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女孩子,“黄梅姐?”
“今越现在忙吗?”黄梅似乎很着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赵婉秋立马说她去院里择菜,两个女孩进了屋里,把门一关,院里的李大妈顿时跟发现什么大八卦似的,瞪着一双冒光的三角眼,“这俩丫头,指不定说些啥呢,哎哟,我顶针掉了,肯定就在老舒家屋檐下,我得找找……”
“呸,不要脸!”赵婉秋啐她一口。
这大院里就没谁家没被李大妈听过墙角的,关键听也就听吧,她还爱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往外乱传,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屋里的今越俩人却没心思管她,黄梅急忙拉着今越的手,“被你说中了,我妈除了白带特别多,还有你说的那个毛病,十几年了,她一直瞒着我,要不是我那天主动问,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她好容易劝着母亲去医院,谁知大夫一检查,把她们骂了一顿。“我妈的脱垂已经超过二度,往三度发展,再不重视,就……就连那个啥都掉出来了。”
“医生还说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去看,现在她的感染也很严重,只能先消炎,等炎症好一些再考虑做手术。”
“今越你真厉害,只看我妈脸色就能知道她这么严重的妇科病。”
今越没说什么,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望诊既然放在第一位,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现在发现了就赶紧治疗,手术来得快,肯定能治好的。”
“可别提了,我妈一听做手术就怕花钱,说什么也不愿意,只让大夫开点消炎药,还要挑着便宜的开。”黄梅接过今越倒的温水喝了一口,“我妈现在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她就想给我攒嫁妆,我爸和爷奶一家子是指望不上的。”
“那你更应该劝着她把病治好,将来你结婚了,想法子把她接过去享福。”
黄梅正在喝水,忽然“唰”地看过来,今越摸了摸鼻子,“我说错了吗?”
黄梅想说这世上可没有丈母娘去女婿家过日子的,除非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可转头一想,又觉得挺有道理,凭啥不能啊,凭啥要养公婆不能养亲妈?
“对啊,大家都是一样挣工资的,女人又不是靠男人养。”
“嘿,你哪里听来的,还有点道理。”
今越挺了挺胸膛,在手机上这样的事可多了去了,养自己爹妈算啥,女人强起来还能去父留子(女)呢!
呵,男人不中用,还不如养只狗。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上次你让我问问我妈这病是怎么来的,呵……”黄梅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别人坐月子能喝汤吃鸡蛋,我妈坐月子啥也吃不上,还得伺候他们一家老小。”
她是冬天出生的,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家所在片区还没通自来水,每天的日常用水都得去胡同口的公用水井里打,再挑回家。
“难怪。”今越就觉得奇怪,原来黄阿姨的病真是另有隐情,寒冬腊月出门,还干重体力活,就是生产队的牛也没这么辛苦。
“哼,他们还赖我妈不会生儿子,其实都是他们家作出来的,合该我妈让他们家‘绝后’。”黄梅磨牙,“堂哥还想顶我妈的岗,将来还想占我家的房子,他做美梦。”
“我想好了,以后我也不嫁了,招个上门女婿,生的孩子跟我妈姓,气死他们。”
今越“噗嗤”一声笑出来,黄父要知道自己不仅真“绝后”,房子还便宜了“外姓人”,估计死了也要被气得掀棺材板。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看你都能看面色就知道我妈的病,能不能也帮她治治看?开点中药调理一下,即使治不好我也不会怪你。”
今越答应下来,“好,你看阿姨哪天有空,我最近都不忙。”
“那要不,就今天?”黄梅是真着急,“医院开的消炎药已经吃完了,我让她去复查她不去,说感觉已经好了,但我不放心,麻烦你也顺带帮她看看。”
当天,今越就去黄家帮忙看了病,跟她判断的一样,黄阿姨是典型的脾虚不摄导致内脏下垂,除了开点健脾益气的汤药,还加了一点针灸治疗。
反正她在家也没事,就每天抽空过去扎两针,陪黄阿姨聊会儿天,回家还能帮赵婉秋做点饭。同时,杨正康那边也让人办好了行医资质,亲自送上门来。
以舒今越的文化水平,要考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杨正康关系广,硬是用她在乡下的三年赤脚医生履历给她办下来了,还给办在政策之内,虽然只是助理医师,但从今往后也是合法行医了。
到腊月二十二这天,今越终于收到劳动局通知,她可以去防疫站上班了!
第18章 018 血吸虫病
腊月二十四一大早, 老舒家全家起个大早。
赵婉秋给三个儿女熬了苞米粥,还一人煮了个水煮蛋,今越多了一杯热奶。
苞米粥虽然粗糙, 但终究是热乎的,能填饱肚子,合着香喷喷的鸡蛋一起,吃进肚子里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今越挎着绿书包, 装着需要的证明材料和文件,跟望女石舒老师和赵女士拜拜:“爸妈, 我走了。”
“中午回家吃饭, 啊。”
“好嘞。”
毛茸茸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梳成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还扎上小时候的红头绳, 看起来就跟个中学生似的。
今越觉得, 年轻的感觉真好!
现在的防疫站是县(区)级单位, 但跟区医院不一样,因为不承担基本诊疗工作, 存在感不强, 只有爱国卫生运动和除四害的时候大家才会想起来, 哦, 还有这么个单位啊。
每个区卫生防疫站在下属的几个街道都设立有工作站, 舒今越来报道的就是柳叶胡同所在的新桥街道办防疫站。
走出柳叶胡同, 左转一百米不到,过马路到对面去,就是新桥街道办。当然,现在的正式名称叫街道革某会,十年前还叫人民公社, 改了四五年了,大家还是习惯叫街道办,或者居委会。
别看现在的新桥街道寂寂无名,今越做阿飘的时候听舒老师提过,以后因为城市扩建,平房改楼房,人口密度急剧增加,新桥街道会再次划分成北新桥和南新桥两个街道办。
这不,现在的新桥街道办就管着附近八条胡同,算是书城市里非常大的街道了,办事处占了整整一栋三层小楼和一座大杂院。今越不知道全国其它城市,只记得书城市目前是街道防疫站归属于街道办,虽是卫生系统,但却又不完全属于卫生系统,还要受所在街道办的管辖。
她带着资料先上街道办管理人事档案的科室做好登记,然后就被安排去找分管卫生防疫工作的朱主任。
防疫站在街道办里有三间办公室,还有一个类似于对外窗口的工作间,今越在工作间里找到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的朱大强。
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同志,头顶秃了一半,瘦瘦小小的,跟大和强都没什么关系的长相。
“朱主任您好,我是来报道的,我叫……”
“舒今越是吧?昨天站里开会已经通知过了,你先等我一下。”
朱大强把笼子里吱哇乱叫、垂死挣扎的老鼠递给一旁等着来收样本的同事,防疫站每周都有鼠疫等传染病监测的任务,还真让姚青青说中了。
不过,今越并不害怕老鼠,她在乡下最饿的时候还吃过田鼠呢,有个十六岁的男孩实在是饿得惨了,烤出来还邀约她们几个女知青“有福同享”。
刚开始她不知道是老鼠肉,还吃得津津有味,后来知道的时候不敢吃了,但那种烤肉的美好滋味却怎么也忘不掉。
于是,看着那几只吱哇乱叫的小老鼠,还有点亲切感。
见她面不改色,朱大强倒是先松口气,心说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说实话,昨天知道上面给他分了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是十分不乐意的。
签完字,肥皂洗手后,脱掉工作服,朱大强带着今越去看几间屋子。
“目前新桥站就只有我,刘进步和你,一共三名同志。”这还是因为新桥街道辖区人口多,其它街道只有两人,有的街道甚至只有一人。
“办公室咱们用的是右边这间,正好群众来办事方便,中间这间存放文件资料,左边这间存放各类药具。”
今越一边看一边记,趁着他开门进去的时候,把墙上粘贴着的各类药具目录过了一眼,不仅要知道都有些什么,还要记住具体的摆放位置、存放条件和使用方法,以防只有她一个人上班的时候,被群众一问三不知。
而所谓的办公室,就只有两张旧桌子,两把热水壶。
“这几天刘进步请假,你先坐他的位置,过两天我去街道办给你要张桌子。”朱大强指指靠窗的位置,自己坐下捧着搪瓷缸喝水。
今越记着舒老师教的,赶紧打水把办公桌椅抹一遍,抹布洗干净晾窗台上,这才坐下整理自己的东西。
“你家是柳叶胡同的,我记得这边倒是好几户姓舒的人家,你爸是……”
“舒立农。”
朱大强一拍脑门,“哎哟,你是舒老师家的!你爸以前在新桥小学对吧?还教过我家仨儿子呢,我记得他教的是语文,写得一手好字,大家都请他出黑板报。”
今越笑起来,看吧,这就是在家门口上班的好处,随便扒拉一下都是熟人。
“你爸现在还写字不?我还寻思请谁写春联呢。”
帮街坊邻居们写春联可是舒老师的一大爱好,为此他经常自掏腰包买红纸和笔墨,赵婉秋念了大半辈子他就是改不了。
“写,您需要几副,想写啥样式的,明天我给您带过来。”
于是,借着舒老师这个活雷锋,今越和直属领导的距离瞬间拉近一大截,朱大强看她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我们站里工作不多,星期一到星期三要下去卫生监督,星期四做健康教育,星期五星期六做日常工作。”
现在的卫生监督所尚未单独划分出去,还归属于卫生防疫站,这确实是目前比较重要的工作。
“不过你一女同志,出去太累了,卫生监督就由我和刘进步去,你留站里就行。”朱大强喝完一缸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哎哟,十点半了,我叫儿子在粮站排着队呢,先去一趟,你看着点啊,有事来粮站找我,就街角那家。”
今越起身送他。
当然,朱大强这一出去就一直没回来,今越也乐得领导不在跟前,自己在办事处大院里转了一圈,熟悉下环境,又看了会儿书。
下班时间一到,锁门,回家,干饭。
简直不要太爽!
中饭赵婉秋蒸了一锅杂合面窝头,炒个土豆丝,就着点咸菜,一个劲劝今越多吃点。
“我倒是想多吃,可这上顿杂合面下顿苞米粥的,妈咱们啥时候能吃顿细粮?”
“你想吃细粮,我还想吃肉呢!”
今越撇撇嘴,她知道家里缺粮,但总吃粗粮她的胃实在受不了,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把自己身体调理好。
“马上过年了,应该有农民来鬼市卖粮食的,我晚上过去看看。”舒老师心疼孩子,老二、文韵和今越,晚上那顿都在家吃,是该换点好的。
“行,爸只管去,等发了工资我也给你们交伙食费。”她现在是十六级工资,每月37块。
“我们正想跟你说这事,伙食费不用你交,你还要还你大哥二哥钱,年轻女同志花销也大,你的工资自个儿管就行。”舒老师说完,再三嘱咐,“别跟他们几个说。”
今越想说自己手里还有钱,但也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意,要是自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们,他们的愧疚将无处安放。
反正,来日方长,以后慢慢补贴他们就行了。
***
站里工作量不大,又临近年关,今越打了几天酱油,腊月二十八这天,还往家扛了两块肥皂,两斤苹果和一斤清油!
每年这个时候,大院里的人都眼巴巴瞅着,谁家是工人,发了什么福利,谁家有当干部的,比工人多了些什么,仿佛这就是一个家庭的体面,谁都想拔得头筹。
当然,头筹肯定是赵大叔,他是三级焊工嘛,厂里的紧缺人才,光徒弟就有四个,徒弟又带出好几个徒孙。
可谁也没想到,才上了四天班的舒今越,居然也发了福利,还全都是硬通货!
李大妈嘴巴里直冒酸水:“今越这啥单位啊,可别是领导弄错了。”
“多领的东西要是不退回去,那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赵婉秋白她一眼,“我家今越出息,都是她该得的。”
当事人·摸鱼·舒今越:“……”我也怀疑领导是不是把我入职时间记错了。
不过,朱大强和刘进步的确实比她丰厚多了,并且鼓励她好好干,明年她也能发这么多。
这个年,舒家可谓风光无限,四个孩子全都有了工作,还都发了不错的过年福利,整个春节期间,舒老师和赵婉秋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除夕夜大家一起过,初二舒文晏和刘慧芳回娘家,初三舒老师那几位常来往的学生们上门拜年,初四菜店开始上班,初五舒文韵要值班,初六那天,今越也开始上班了。
春节前后的班,今越称之为摸鱼最佳窗口期,除了打扫卫生,聊聊春节见闻,就没啥事可干。
上午和街道办的一起到辖区打扫一下胡同公共卫生,主要是扫扫炮仗皮啥的。每个大院出一人,一条胡同算下来也有好几十人,倒也不累。
今越瘦小,朱大强和刘进步都很照顾她,让她随便划拉几下就行,重活累活都是他们抢着干了。
刚过完春节,学校不上课,外头开门上班的厂矿单位还不多,也不用下去卫生监督,下午是站里最清闲的时候,俩老爷们捧张报纸,呷着茶水就是大半天。
“初二跟我媳妇儿回老丈人家,我那连襟拎了一瓶茅台,哎哟喂,全家恨不得把他捧上天,啧啧啧……”刘进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同志,白胖白胖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但今越知道,他跟自己这半路出家的不一样,他是正经科班教育出身,五年制预防医学专业毕业的,六十年代当之无愧的高材生。
至于为什么甘心窝在基层,她暂时还没弄清楚。
“不就在卫生局当个科长,可把他能的,哼。”
朱大强见惯不怪,走亲戚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尤其妯娌、连襟之间,那更叫一个微妙。
今越正听得津津有味,刘干事忽然屁颠屁颠来了,“今越啊,你爸最近咋样?”
今越一头雾水,朱大强和刘进步冲她眨眼。
“你爸要是心情还不错的话,明儿我让刘东去给他拜个年?刘东这孩子老惦记着他,但当年那事……啧,他做晚辈的应该主动上门赔礼道歉,你说对吧?”
今越明白了,敢情刘干事现在还想巴结他们家?
“对了,你姐最近咋样,刘东说想去看看她,又怕她生气。”
不等她说舒文韵快有对象了,刘干事又急忙问:“这两天你们上杨副主任家拜年了吧?老太太身体好点没?”
他不说,今越都快忘了这茬。来报道之前她还去给她诊过一次脉,杨老太太身体恢复得挺快,因为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绝症。
她现在时刻谨记大佬的提醒,尽量不跟杨家扯上关系,但也不敢真得罪人,毕竟人家现在风头无两。
“你们不会是都不知道上门拜个年吧?哎哟喂小祖宗,你爸那榆木脑袋,咋你们兄妹几个也不开窍,这么好的机会,要是给我,我能……”
“咳咳,老刘你们科没事吗?”朱大强打断他,“小舒去药具间找一下那啥,赶紧的。”
今越憋着笑去了。
她觉得大哥说得没错,站的高度不一样,看见的风景也不一样了,以前的刘干事在舒家面前高人一等,现在也就那样。
今越刚走到药具间门口,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吵嚷,各个办公室都有人伸头出来看。
“又来闹了?大正月的,还能不能让人好过了。”说话的是对门财务科的乔大姐。
今越竖起小耳朵,似乎来“闹”的人不是第一次了。
“胡奶奶也是可怜,本来日子就够难的,还摊上这么个没良心的侄孙。”
“关键这侄孙还没血缘关系,你说闹心不闹心?”
今越听了一会儿,“乔大姐,你们说的是槐树胡同的胡奶奶吗?”
“可不就是她。”乔大姐刚说完,吵嚷声从门口往里走,奔着办公室的方向来,今越于是看见一个牛高马大的年轻男人,一手拽着一位踉踉跄跄的白发老太太,一手拉着刚从外头开会回来的街道办牛主任的手臂。
“牛主任得给咱们老百姓一个说法,咋我姑奶奶的房子,我进不了,这还有王法吗?”
胡奶奶就是上次舒文明好心卖西红柿那老人,是槐树胡同的孤寡老人,自打今越记事起,她就知道这老太太。她一双小脚走路不稳,几乎整个柳叶胡同和槐树胡同的小学生都写过“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作文,情节无论是杜撰或者真实,主角都是胡奶奶。
附近一直流传着她的故事:胡奶奶年轻时候是大地主家的大小姐,家里做药材生意,从皖省亳州迁过来的大户人家,整个槐树胡同几乎一半的房子都是他们家的,书城市一半的药材铺子都姓胡。
可惜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有点恋爱脑,看上自家药铺里一名伙计,死活闹着要嫁给他。胡老爷拗不过这独女,只得妥协,把伙计招来做上门女婿,不仅教他做生意,还把药材进出货各种门路全都交给他。
刚开始小两口也蜜里调油过一段时间,可惜好几年了胡奶奶一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赘婿就偷偷在外头养了女人,直到那女人抱着儿子闹到胡家门口,胡老爷一气之下中风了。
胡奶奶性情刚烈,闹着要离婚。
可惜,婚没离成,世道就乱了,赘婿在去亳州进药材的路上被土匪打死,养的女人撇下孩子跑了,私生子不知被谁唆使哭到胡家大门口。
做生意的讲究个积德行善,胡家不忍心孩子饿死,就养了几年,对外宣称是胡奶奶的侄子,不仅供吃供喝还供上学和娶媳妇。
这一养就养到解放后,胡家历来安分守己,倒也没怎么被波及,甚至还主动把祖业里的多家药铺也变成公私合营的药材商店。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侄子”眼看着“自己的”东西变成公家的,他原本的“家业”所剩无几,顿时狗急跳墙,到处举报,攀咬胡奶奶,把胡奶奶气得大病一场。
事情要是到这里就好了,可惜这白眼狼跟他那赘婿爹一样不是东西,多年来一直不死心,六六年那会儿到处写举报信,那些小兵小将们为了立功,争着来胡奶奶家掘地三尺,闹得鸡犬不宁。
幸好胡家以前还有几位旧识,出面说了几句公道话,加上胡奶奶年事已高,倒是没被折腾到乡下去,还给她留下她住的那套四合院。
就这样,老太太守着四合院,把空置的房间租给附近的穷苦工人,勉强也能度日。
“老天有眼,她那白眼狼侄子前年也病死了,本以为胡奶奶能舒坦两年,谁知又冒出个侄孙,说是要来照顾她,其实就是盼着她的房子吧。”
乔大姐愤愤不平,“白眼狼的种养大也是坏种,我要有那钱我养只猫养条狗都比养他强。”
胡奶奶那些租户们也跟她一样,实在看不下去小白眼狼欺负老人家,一直拦着不让他进四合院,拦的次数多了,这不就经常闹到居委会来。
牛主任自然也知道这些原委,只是又没闹到违法犯罪的地步,就一直以劝说为主,拿他没办法。
今越上辈子一直待在乡下,还真不知道这茬,现在看来,前几天举报自己二哥的怕也是这孙子!
凡是好心帮助胡奶奶的,都是他的假想敌。
这不,胡奶奶被他胡搅蛮缠弄得没办法,也丢不起这脸,想走他硬是不让,使劲拽着。
小脚老太太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直接摔青石板上,半天起不来。
大家虽然愤愤不平,但也不敢直接招惹这种癞子,都远远地躲着看热闹。今越却忍不了,她记得自己上小学时,胡奶奶曾给过她两个鸡蛋呢!
她从绿书包里拿出一个装巧克力的铁皮盒子,里头装着几根银针,盒子和针都是消过毒的,她挑了一根细细的,捏在两根手指之间,趁着胡赖子拽住牛主任不放的时候,轻轻往他胳膊肘上扎进去。
胡赖子不管胡奶奶死活,只顾着拽牛主任,也没感觉到被人扎了一下,只是隐约觉得手臂发麻,“哎哟”一声。
今越趁机扶起胡奶奶,“您没事吧?”
胡奶奶眼神不好,已经看不清人了,“没事,你是谁家孩子?”
“我爸是舒立农。”
“哦,舒小子家的啊,谢谢你,闺女。”
“哎哟,我的手,疼疼疼……”胡赖子抱着右手手肘叫起来,可压根没人理他。
大家都以为他装的,准是又耍什么新花招。
胡赖子是真疼啊,似乎是被毒舌咬了一口,毒蛇还顺着手肘往上钻,弄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眼见大家“见死不救”,胡赖子只能一瘸一拐的出门,骂骂咧咧说几句狠话,还是先上医院看看吧,别真是让蛇咬了。
牛主任松口气,连忙向门口走去,“对不住啊,让徐科长见笑了,你要的材料我这就让人送下来。”
徐端淡淡的笑笑,“不急。”
牛主任心说哪能不急啊,能让市里物资局的科长亲自找到门上要材料,他都怀疑那份材料是不是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玄机,这么一想他就开始回忆,里面的数据没错吧?逻辑关系对得上吧?真实性经得起考证吧?
徐端看着散场的人群,似乎在思索什么。
牛主任以为他好奇,就解释道:“这老人的事刚才徐科长应该也听说了,说来也可怜……”巴拉巴拉。
“新来的吗?”
“嗯?”
徐端下巴冲那个麻花辫少女的背影扬了扬,“这名小同志倒是热心肠。”
“哦哦,这个啊,好像是新来的,我还没怎么见过,看样子是防疫站的。”他有点印象,前几天看见几个同事找她看病,说什么她治好了谁的病……诶对了!
这不就是上次杨副主任去找的那个知青嘛,他就说怎么眼熟,原来就是那个“小神医”!
杨副主任看重的人,他怎么给扔到角落里坐冷板凳,真是不应该,现在又多了一个徐科长也对她赞誉有加,小同志有前途。
干事很快把材料送来,徐端让身边人拿上就走了,留下牛主任风中思索,一会儿担心材料的事,一会儿又琢磨对舒今越的安排。
“主任您就甭担心了,材料肯定不会有问题,再说就是有问题又能怎么着,他不就是一科长,说是跟您一样的正科级干部,可县官不如现管,新桥街道的事还得您说了算。”
牛主任给他脑袋上放了一巴掌,“放屁,这是级别的问题吗?人家是市物资局,管着全市的物资系统,你知道个屁!”
大到各厂矿单位原材料、产品进出,小到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的配额,都捏在人家手里,签不到他徐端的字,就是谁来也没用。
小干事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只能讪讪闭嘴。
另一边,舒今越把胡奶奶牵到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要不我送奶奶去医院吧?”
“我没事。”老太太自己起身,尝试着慢慢走了两步,“我自己能回去,不用送。”
今越也不勉强,刚才扶人的时候她悄悄给把过脉,确实没什么问题。
话说,胡奶奶的真实年龄到底多少岁,一直是个未解之谜,舒老师小时候就知道她这么号人,到现在舒今越都成年了,市井中依然流传着她们胡大户家的故事。
“我听户籍科的张姐说,按照解放那年老太太登记的年龄算,她今年已经98岁了。”
朱大强呷了口茶水,“看这精神状态,不像啊。”
“我看也是,说不定弄错了,那时候负责登记的说不定自己都是文盲。”刘进步起身紧了紧皮带,提了提裤子,“我去上个厕所,下班你们先走,别锁门,啊。”
于是,摸鱼又过了一天。
胡奶奶的事大家议论了几天,一直到正月初十那天,大家不再讨论胡奶奶,而是转移到了胡赖子身上。
“听说没,胡赖子这几天跑医院都跑疯了!”
“怎么着?”
“说是手麻,去医院一直没看好,昨天气得他跟大夫打了一架,结果被公安给抓了,说是啥扰乱治安。”
“哎哟喂,胆子可真大,居然敢打大夫,抓得好啊,以后胡奶奶能消停几天了。”
“今越你不在街道办嘛,胡赖子说那天开始手又疼又麻,你看见没,有没有人碰过他,他不会是想碰瓷吧?”
“说不定是胡老爷子看不惯他欺负胡奶奶呢,当年他那白眼狼的赘婿爷爷可是老爷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说到鬼神,大家是又好奇又不敢深谈,但都一直觉得,肯定是报应。毕竟,身上哪有无缘无故疼,疼了还检查不出问题的。
不过,从这天开始,大家发现胡奶奶好像渐渐喜欢出门了。以前她都是窝在家里,长时间不见人不说话,连反应都迟钝了似的。最近太阳升到半空,她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街道办大院里晒太阳。
她不爱跟人说话,但别人跟她打招呼,她都会回应,等到大家伙都下班,她又拄着拐杖往家走。
今越顺路,就把她送到家门口。一来二去,俩人渐渐熟悉起来,一老一少相互扶持着能聊一路。
***
开春后,舒今越又遇到两件值得开心的事。
一是黄阿姨在自己治疗下,脱垂的情况有所改善,针灸和汤药结合虽然没有直接手术来得快,但据她本人描述,现在只要不用力大便的话,基本不会再冒出来了。
今越让她尽量不要下蹲和干体力活,黄梅直接连家务活都不让她干了。
另一件开心事,就是区里防疫站组织的考试,今越以高分通过,这是全家人都没想到的。
“舒今越你真没作弊?”舒文明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痘,“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学习不怎么样,连高中都没考上。”
他好歹还考上高中了,只是不想念而已。
今越当然知道自己以前就是个学渣,而且是怎么努力都追不上去那种,一看就笨笨的学渣,她现在考试能通过单纯得益于阿飘的记忆力。
学文化她没什么悟性,但耐不住她记性好,就是个行走的教科书文库啊。
“行了二哥,有这功夫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个人问题。”
舒文明挤破鼻尖上一颗痘痘,疼得龇牙咧嘴,“结婚没意思,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舒老师和赵婉秋对视一眼,悄悄叹气。对这个儿子,他也是愧疚的,没能给他提供房子也就罢了,连正式工作都没一份,要找对象谈何容易。
“对了,上次小李来拜年的时候说,他们家在乡下有个表妹还没说亲,家里壮劳力多,人长得挺漂亮,性格也活泼,你要不要见见?”
舒文明把小镜子揣进胸前的兜里,“说吧,有什么硬伤。”
“也算不上硬伤,就是没上过学。”
“一天都没上过?”
“嗯,但过日子嘛,又不是跟书本过,只要性格好,人勤快就行。”
舒文明撇嘴,“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就文盲嘛,这样的就是长成天仙又有什么意思。”
舒老师叹气,想说他几句,又怕刺激到他脆弱的自尊心,“四月里你虚岁就三十了……”
这是实打实的大龄青年,俗称老光棍,他自己都浑身硬伤,还想啥自行车。
今越无奈,“二哥先别忙着拒绝,等我发了工资,我们去春游吧,正好把这姑娘叫上,也不是正式的相亲,就当交个朋友,先见一面,不合适再说。”
眼看着他就要拒绝,今越连忙加上一句:“你春游的费用我包了。”
“嘿,这还差不多。”
今越刚入职的时候错过上一轮发薪日,中间又过春节,到下一次就要等五十多天,她的钱包早已饥渴难耐。她都计划好了,发了工资先给家里买点肉,补补营养,给自己买一罐海鸥牌洗发香波,再给舒老师和赵婉秋女士一人买双皮鞋。
他们都退休了,还没穿过皮鞋呢。
今越前几天跟姚青青去百货商场看过,好的头层牛皮鞋要二十八一双,她买不起,昨晚偷偷去鬼市看过,就是一般的也要十八.九块,还不一定有她要的码数。
指定码数的,更贵,且需要等。
这么一算,三十七块钱压根不够买两双皮鞋……还是得想别的法子搞钱!
“对了,上次那种巧克力还有没?”舒文明凑过来,贱兮兮的问。
徐端上次给她打包了很沉的一袋,回来一数居然有二十三块之多,今越给家里人分了几块,自己晚上悄悄躲被窝里吃了两块,没记错的话现在还有十块。
“你那是什么眼神,又不白要你的。”他搂住舒今越的肩膀,小声道,“上次我带去单位吃,被人看见,一直追着我要,说能拿钱买,或者拿东西跟我们换。”
“谁呀?”
“就我们单位嘴最馋,长得又胖那个徐文丽。”
舒今越:“……”活该你单身一辈子。
“你放心,他们家有钱,她爸在物资局,你想要啥她都能给你弄来,这种巧克力弄不来是因为是外国货,还偏偏是苏国的。”
想到那甜丝丝、入口即化的丝绸感,今越哪里舍得让给别人?她一想到上辈子的经历就睡不着,晚上躲被窝里悄悄的含指甲盖大一小块,就能睡个好觉了。
“你前几天不是去百货商店看皮鞋了,很贵吧?没关系,她爸有关系,能弄来便宜的。”
今越眼睛一亮,“那行,你问问她能不能弄两双爸妈穿的码数,要是能我就换。”
当然,一块巧克力肯定换不来一双皮鞋,不够的她会补差价,她可舍不得换太多出去。
看她那副护食小猫的样子,舒文明“切”一声,出门去了。
第二天中午,舒文明专门去街道办找她,说跟徐文丽说好了,两块巧克力换一双皮鞋,不用补差价,要啥码数的都行。
“两块就能换?”今越揉揉耳朵,她没听错吧?
“对,你没听错。”
舒今越觉得,徐文丽怕不是个憨憨。
巧克力固然好吃,可她知不知道一双皮鞋多少钱,普通干部一年都舍不得买一双啊!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朱大强同志,皮鞋都只有去区里开会那天才舍得穿,还都是补了又补的。
“那大馋丫头,一开始说四块换一双,美的她,我给砍下来了。”一副“看老子多厉害”的表情。
虽然没见过面,但舒今越已经在心里给徐文丽画像了,典型的地主家的傻大儿。不过,自家二哥也太奸诈了吧,明知道自己同事什么样,还要跟她砍骨折价。
“二哥,我怀疑,你不会是故意当着她的面吃巧克力吧?”
舒文明面不改色,“那是,不然怎么让她这大馋丫头上钩。”
原来,他早就知道今越想给父母买皮鞋的事了,只是他自己也没钱,心有余力不足,但他会坑蒙拐骗啊。
“我给你说,那大馋丫头,干活倒是利落,就是嘴巴太……”
“行了行了二哥,你要是还想找媳妇儿,我给你个建议,别这个大馋丫头那个小草包的给人取外号,尊重,懂?”
舒文明脸上讪讪的,但他是典型的临死还能吃上二斤铁饼的家伙——嘴硬。
“谁跟你说我要结婚的,安徒生、屠格涅夫、达芬奇也没结婚,照样不影响他们名扬世界。”
得,舒今越发现,跟这个二哥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这人还有个优点,脑袋转得特别快,刚去菜站上班就不用打算盘,无论人家买多少,他都能第一时间心算出来。
这样的人,不当数学老师,就该当大老板。
“二哥,要不咱俩合作?”
眼睛滴溜转,一看就像只想做坏事的臭猫,舒文明皱着鼻子,“先说说看,怎么合作。”
“你有脑子,我有本钱,咱们改天去鬼市看看?”今越想的很简单,她想要吃得有营养,想要长个子,就必须得有钱。
二哥要找对象,就得有房子。
嘿嘿,他俩可谓是整个家里最缺钱的人,这样的人合作,肯定能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双剑合璧,大杀四方。
果然,舒文明也心动了,“成,明晚咱就去,警告你,别想着坑我。”
说完赶紧回菜站上班去了,今越自己在工作间坐了会儿,穿着白大褂,今天朱大强上区里开会,刘进步昨晚吃坏肚子,回家吃药去了。
她正坐着,忽然听见有人问:“同志,这里是啥防疫站不?”
今越个子矮,坐凳子上更矮,怕外面的人看不见,立马站起来,“是的,我们是东川区新桥街道防疫站,你有什么事吗?”
那老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牌子,“你家大人呢?”
今越郁结,“我就是防疫站工作人员。”
“看着不像啊,你真能治病?”
可能是看今越态度好,没有嫌他啰嗦,连忙解释道:“主要是我儿子生了怪病,一般医院治不了,我们生产队的赤脚大夫让我们进城,来找个叫啥防疫站的,说这是传染病,得找你们才能治。”
今越心头一跳,传染病?!
“病人在哪儿?”今越戴上口罩,让他把人带进工作间里。现在的区级防疫站是有寄地慢病科的,专门针对的就是传染病、寄生虫病、地方病和慢性病,有的城市则直接有结核病/地方病防治所。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黑黄,双目无神,嘴唇干焦起皮,压根走不动路,是由平板车拉着来的。而今越第一印象,就是太瘦了。
平板车上的两条腿就像两根筷子,一张脸瘦得凹陷进去,只剩两只又深又大的眼睛在盯着天花板。
“我儿子以前多精神个后生啊,咱们生产队就数他最壮,每次都能拿十个工分,可自从生了这传染病,一下子就瘦下来,现在都快没个人形了。”
今越把工作间的门关上,以防再有人走进来,自己则是走到年轻人身边,先量了血压,用听诊器听了呼吸音和心率,除了心率略快,其它都正常。
当然,听诊的时候,她才发现,年轻人还有个很大的肚子,是明显的肝区肿胀,冬天衣服穿得厚,差点没发现。
“你们以前看的医生说是什么病没?”
“吸血虫病。”
“血吸虫病?”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不识字,也说不清,反正就那个意思,去年还好好一个小伙子,医院让我们准备后事,这可让我和老伴儿咋活啊?”
第19章 019 “你怎么知道的?”
舒今越倒是不怀疑他说谎, 这种病一般不识字的人想编也编不出来,因为这也算是很有地域特色的地方病的一种。
这种病主要出现在长江以南的省份,以赣西省和江浙沪地区最为严重, 五十年代曾达到泛滥的程度,后来还拍了一部电影《枯木逢春》,被后世部分网友誉为“龙国自己的灾难片”,而伟人的名诗《送瘟神》写的就是这种被叫做“大肚子病”的传染病。
可那都是在水域资源丰富, 水下作业多的南方,石兰省远离长江, 这边的普通老百姓要是没看过电影的, 可能连名字都没听过。
似乎是怕她不信,老乡说:“我们乡下的大夫说了, 我儿子的症状应该就是那个病, 他以前最喜欢下河捉鱼摸虾, 铁定是被有毒的东西咬了。”
是的, 血吸虫病是通过钉螺传染的疾病,而钉螺就生活在水里。
今越想了想, 无论是否真的是血吸虫病, 这件事都不是她一个人能处置的, “你们先待在这里, 等我们主任回来看了再说。”
以防他们要上厕所, 她还递了一个痰盂进去。血吸虫病人的粪便也是带有虫卵的。
把人安置好, 今越又去办公室借电话给区防疫站打过去,朱大强听说辖区内出现疑似血吸虫病的病患,立马上报区里,当即带着五六个人赶回来。
见她把人隔离在工作间,还准备了单独的粪桶, 大家都很满意她的初步处置。她才入职没多久,又没上过专门的医学院,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就能想到这样的处置措施,连朱大强也很意外。
几名有经验的医生进去,仔细询问病史,做体格检查,采集完资料立马回办公室讨论。
“患者不明原因发热两年,体温多在39度以下,伴腹泻腹痛两年,偶有胸痛、气喘,两年来体重减轻二十公斤;体格检查见肝脾肿大,面黄,消瘦,精神不佳……”
几人各自对着问诊结果,朱大强又加了句:“同时有水下作业史,只是不确定水源是否为疫水。”
症状和疫水接触史都能对上,大家一致觉得,“感染血吸虫病的可能性极高。”
血吸虫病的危害性极大,致死率不低,一旦水源被污染,感染人数将是不可估量的。同时,这种寄生虫还会危害农业安全和生态安全,造成农作物减产、死亡,龙国是人口大国,农业是龙国的根基,这种病的危害性不言而喻。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商量该怎么办。
有人说要上报某会,让他们做决定。
有人说那些人惯会大张旗鼓又不够专业,到时候兴师动众白忙活一场,他们领不到功反倒将他们下面这些推出去当替罪羊。
讨论半天,大家一致决定:“在正式确诊之前还是先不上报。”
“现在咱们不仅要把他隔离起来,还要尽快对他生活周边的水源和环境进行检测,这样,检测和采样就由区里派人去,老朱你们的人带队……”
大家很快商议出分工方案,照顾到舒今越身体弱,带队下乡采样的工作就由朱大强和刘进步来做,今越负责留守站里,做做简单的消毒工作,而疑似病例则被带到了区防疫站观察治疗。
今越想说她也要去,她不怕吃苦,老朱给她使个眼色。
等到人一走,她忍不住说:“主任怎么不安排我去,我虽然是女同志,但妇女现在也能顶半边天,你们能干的事我也能。”
朱大强摇头,“跟你是男是女无关。”
“你身体弱,要是真有疫水,感染了可不是开玩笑,你耐不住的,我和进步糙老爷们不怕。”
“就是,今越你给咱们守着大后方就行,完事还能帮我们写写报告,我最怕写那玩意儿了。”刘进步也满不在乎的说。
今越没想到大家居然这么照顾她,不是因为她是女孩,而是因为她身体弱。
她在乡下的时候,生产队有什么任务,不仅不照顾她,还故意把她往前推,刚开始她有股劲儿,死也咬牙顶着,总觉得别人能做自己也能,她是来建设广大农村,想要大有可为的,可时间久了发现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把她当傻子啊。
她不愿上了,又不会不动声色的耍滑头,只梗着脖子嘴硬,队长一家就揪她小辫子,给她小鞋穿,动不动拎去思想学习班……
她已经很多年没体验过在集体里被照顾的感觉了。
他们一走,今越先对工作间进行消毒处理,那人没留下大便,倒是好处理,简单处理一下就能回家。
至于带队去乡下的俩人,估计明天都不一定能回到书城,病患所在地是书城市最南端的一个小山村,不知道父子俩是怎么找到新桥街道来的。
不过,这都不是今越该担心的,回到家里,她还是提醒家里人注意一下用水安全,不要喝生水,尤其是清洗锅碗瓢盆的水一定要烧开。
大院里的街坊们听她这么说,没几个人放心上,都觉得她小题大做,大家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会怕个没听过的传染病?
这时候的信息传播媒介只有收音机和报纸,而收音机不是一般家庭买得起的,报纸也需要识字才能看懂,石兰人不知道血吸虫病很正常,但在长江以南的省份,那几乎是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河边都会竖起牌子提醒大家“此片水域有血吸虫,人畜禁止下水”。
赵婉秋自己就是医务工作者,知道厉害关系,自己以身作则不算,还在大院里游说大家,可惜收效甚微。
母女俩相视苦笑,但愿只是虚惊一场吧。
第二天,朱大强和刘进步果然没回来,倒是用那边公社的电话给今越挂了一个回来,说让她放心,初步检测那边的水源没问题。
今越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只要不是大面积的传染病,那就好。
心情一好,她就想起跟二哥约好的,今晚要去鬼市找门路。
“还去不去?”舒文明吃完饭遛弯回来,压着嗓子问。
“去,肯定去。”今越找他要了一件破棉衣,头发塞进帽子里,往脸上抹点锅灰,乔装改扮一番,趁着天黑直奔建设大桥下。
那里星星点点,正是热闹的时候。不过大家问价砍价的都压着嗓子,不像平时在商店买东西,今越熟门熟路的找到以前自己卖古书那个倒爷。
“哟,小姑娘,来了?”
倒爷最基本的就是眼力见,今越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就没觉得现在再来还能瞒过他的眼,于是也大方回应,“来了叔。”
“最近咋样,有啥好货没?”
“我手里能有啥好货,就一些小零碎,你呢?”大叔仔细打量舒文明,给他递了根纸烟。
别说,舒文明还真能装,娴熟的接过来,划根火柴,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够味儿,大公鸡?”
现在市面上最便宜的香烟是经济,才八分钱一包,但味儿终究差了点,大公鸡可要一毛二一包呢。
“兄弟,嘴刁啊。”
舒今越面上不显,心里好笑,二哥还真会装,他一个月十八块九毛的工资,怎么可能舍得抽大公鸡,他连大公鸡什么味儿都不知道,估摸着是自己推测的:目前石兰省市面上流通的香烟多是南方来的,不是常抽的经济,那就是稍微贵点的大公鸡,因为他和倒爷非亲非故,人没理由给他传更好的烟。
别说,二哥这脑子,只当个临时工真浪费。
俩人聊了几句,舒文明拽拽她袖子,“我们去前面看看,回聊啊叔。”
直到走开几步,今越才问:“有收获没?这倒爷平时是倒腾粮票的,我来过好几次,知道他有规律,每个星期只周三周五的来,他还认识一些关系,要出手东西很方便。”
舒文明挑着眉头打量她,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
今越不怕他怀疑,怀疑也没用,毕竟她人还是这个人,记忆还是那段记忆,又不是被人夺舍——变化这么大,完全可以推到下乡经历上去。
舒文明一脸严肃:“舒今越,老实说你以前来这儿干嘛?”
今越于是把自己卖古书的事说了,至于具体价格则没说,万一奸诈的二哥当场要她还钱怎么办?
“哟呵,有两下子嘛,你说你这么机灵个人,在乡下怎么怂成那样,被人欺负惨了也不知道反抗,真是白长八百个心眼子。”
“对了,刚才那倒爷,他说他手里有些粮票,咱们要的话可以帮忙倒腾。”舒文明顿了顿,“我记得我们单位的李大姐,她家孩子多,总不够吃,每个月都要找人倒腾粮票……”
今越眼睛一亮,“她用啥换,还是花钱买?”
“她爱人在新街口毛纺厂。”
新街口毛纺厂也不远,就在新桥街道旁边另一个街道,这个厂主要生产毛巾、枕巾等生活用品。洗脸洗脚用的毛巾,几乎每个厂都会有相应的福利发放,不能说家家户户都充裕吧,至少是不怎么紧缺的。
但枕巾不一样,尤其是腈纶枕巾,那是任何一对新人结婚必备的新婚礼物!谁家陪嫁要是陪上一对鸳鸯戏水或者大红牡丹的腈纶枕巾,闺女嫁去婆家腰杆子都硬。
这东西是刚需,市面上非常抢手,偏偏李大姐的爱人就是这条生产线上的,每个月发福利就发腈纶枕巾……
舒今越懂了,“这敢情好,你哪天问问她有没有多的,咱们从中赚点差价。”
要是需要压货,她有本金。
舒文明点点头,“不急,等我再探探这倒爷的底。”
俩人又逛了一圈,东西不少,吃的用的玩的都有,可惜兄妹俩囊中羞涩,只能干巴巴的过眼瘾。
***
第三天,朱大强和刘进步终于回来了,今越这两天闲着早就打好了草稿,照着以前朱大强写过的报告样式,模仿着写了一篇,加上数据,再三核对无误后,请他过目。
“嗯,不错,不错,写得很好。”朱大强打着哈欠,对文字啥的他不在意,他最看重的是数据,采样时间、地点、数量、标记,检测仪器、数量、结果,一一核对。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报告还是得好好写。”
今越的表现很令他满意,“昨天采样结果出来后,站里还夸了你,虽说是虚惊一场,但你的处置方式非常好非常及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防疫人了。”
今越不由得龇出一口小白牙,那是,也不看看她做了多少年的阿飘。
第二天上午,趁着去开会的时间,朱大强把报告交上去,等上面通知就行。
倒是舒文明动作很快,准确来说是他同事徐文丽的动作快,很快找到今越要求的皮鞋码数,将两双油光黑亮的男女皮鞋送到今越手上。
舒老师和赵婉秋捧着皮鞋,左看右看,里里外外爱不释手,舒老师甚至还凑到鼻子底下仔细闻了闻,“嗯,一股牛皮味儿,是真的。”
众人大笑,问他能不能闻到牛肉味儿来。
“那肯定得有啊,饿狠了皮带都能煮锅汤,没听过?”舒老师笑眯眯的,恨不得咬上一口。
舒文明劝:“爸,赵阿姨,你们快上脚试试,不合适还能换。”
“不用试,今越不可能把我们码数弄错,对吧今越?”赵婉秋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她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俗人,虽说文明文韵也给她买过东西,但亲生闺女买的,似乎又不一样些。
舒老师心疼钱,想着万一不合适换来换去的人家不高兴不给换了咋办,赶紧催促赵婉秋,“把我过年那双新袜子找出来,穿着袜子试,别弄脏喽。”
众人又是大笑。
只舒文韵觉得失落,什么时候二哥和今越变得这么好了?
今越懒得搭理她,她只是觉得,那四块巧克力花的物超所值,那位徐文丽同志真的给人一种“人傻钱多好忽悠”的感觉诶!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赵婉秋蹬着新皮鞋去买菜,“哟,他赵大妈,买菜去啊,等等我。”
赵大妈回头,“你今天怎么去这么早?”
赵婉秋平时都去得晚,晚些可以买点便宜菜,虽然也就二三厘的差距,但她甘之如饴。
“嗐,这不是天气好,起早点当锻炼腿脚,哎呀我这脚啊穿36码的正正好。”
“你说这鞋子啊,新的。”
“真牛皮,又软又暖,走路脚底板不疼。”
“脏了也不用洗,用湿抹布擦擦就行,上点鞋油,还跟新的一样,比咱们以前那些笨重的棉鞋方便多了。”
“对,今越买的,这孩子,我都说不要不要吧,她硬要给我买,买都买了,退也不好退,怪麻烦。”
赵大妈怒:“……”我问你这么多了吗?
但说实话,徐文丽的眼光不错,挑的皮鞋虽然不是最好的,款式却非常适合老年人,穿着锃亮锃亮的,仿佛连人也挺拔了一些,看得赵大妈两眼冒光。
“婉秋,你帮我问问今越,皮鞋哪儿买的,开春天暖了,我跟老头子也一人买双穿穿。”
赵家日子好过,皮鞋早穿烂几双了,不像舒家,这还是头一次。赵婉秋心里酸酸的,回头还真问了今越。
今越连忙找二哥来商量,俩人问清楚赵大妈和赵大叔的码数,照着舒家老两口的款式,找徐文丽又拿了两双,不过这次她没舍得再用巧克力,而是给的钱。
百货商店质量跟这差不多的要24块一双,徐文丽有门路,只要他们20,今越拿给赵家,收他们23,一转手就赚了6块钱,他和二哥一人分了三块,这不比干啥都香?
赵大妈老两口反过来还感谢他们呢,毕竟商店里明码标价一分不少,他们的质量好,款式好看,不合适能换码,关键还便宜一块钱!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舒今越有门路买皮鞋,没几天,后院的杨大妈,中院的钱大妈,隔壁院子的牛大妈……们,都来找今越买皮鞋。
一双赚三块,短短一个星期,兄妹俩就赚了二十多块钱!
舒文明下班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双新皮鞋,啧啧有声:“我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十八块,这他爹的中间说几句话就能赚二十多,早知道还上什么鸟班。”
“二哥你不能这么想,要是不上班,你去哪儿认识徐文丽,没有门路就没有信息差资源差,资源才是最值钱的,懂不?”今越把钱分好,一人一半,她也觉得香,但就是不能长干。
“昨儿李大妈当着老多人问我买皮鞋的事,我没认,卖谁都不能卖给她。”舒文明也不喜欢她,他剔了剔牙花子,“皮鞋就到此为止,以后别干了。”
今越点头,保险起见,这种钱赚七八个人的就行了,不能贪心。
兄妹俩说收手就收手,之后再有人问,他们都一口咬定什么皮鞋,他们不认识,没见过,不知道上哪儿买,没门路,大家都是邻居,识趣的笑骂两句也就过了,不识趣的,譬如李大妈,那就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偏偏她还不像别人私底下悄悄问,也不知道她是脑袋缺根筋还是故意的,偏要挑着大院里人多的时候问。
舒文明可不是好脾气,一连给她几次没脸,搞得大家都看她笑话,她才消停。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16号院最明事理最大公无私的李大妈啊,您不是跟小李哥分家了吗?咋还住这边?”
李大妈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你这死孩子说啥呢,我就一个儿子,不兴分家。”
“不分家啊,那您下次喝肥皂水可悠着点儿,上次也就是冬天,公共厕所都冻上了,现今开春了,咱们院里这些半大小子腿脚又快,您可得当心点儿……”
哄堂大笑。
李大妈气得跺脚,舒家这几个孩子真他爹的讨厌!
老大是个滑不溜的,偏偏找了个有钱媳妇儿;老二是个老光棍,嘴巴比农药还毒;老三看着不爱惹事,可长得忒漂亮,她看着就烦;老四嘛,那更是个蔫儿坏的。
不过,她只敢自己生气,没大闹。
大家都发现最近李大妈消停了一些,原因是她儿媳妇怀上了,人娘家放话,但凡她要是再敢折腾闺女,人立马来带闺女去医院打胎,前脚打完胎后脚立马离婚。
小李哥都快跪下求她了,说要是真让媳妇和孩子有什么闪失,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住云云。
前头几个闺女也回来劝了几次,李大妈现在只能咬牙忍着,“到时候生个丫头片子,我让你狂!”
“李大妈你嘀咕啥呢?”
李大妈气呼呼正准备回后院,忽然听见大门口有人喊,“舒今越在家吗?”
原来是刘进步来找,“今越赶紧的,区里通知咱们去开会,老朱让我来叫你。”
“你有自行车不?紧急开会,赶时间。”
今越摇头,总不能一直借赵大妈家的用,用一次磨损一次,用的次数多了,再好的关系心里也会有想法。
“那你跟我坐吧。”他拍了拍车后座,今越也不扭捏,坐上去,用手扶着车座底下的钢条。
朱大强已经等在街道办门口,“站里叫咱们去开会,我想着你是第一个接触孙铁牛的人,比我们有发言权,去听听也好。”
孙二牛就是前几天那个疑似血吸虫病的年轻人,今越好奇,“是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算出事,就是他的病情有点复杂。”
本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血吸虫病”上,后来水源和环境取样之后,又给他做过针对性的检查,完全排除了血吸虫病,这事就不归防疫站管了,舒今越问过一次,知道他被送到区医院的肝病科(内科)去了,也就没有再问。
因为再问就要问到舒文韵那里,她不想跟她有任何联系,更不想求她。
“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肝脾肿大,去看肝病科没问题。”
“是啊,以前治不好,那是因为在乡下,条件有限,医生也不够专业,大家总想着来了区里,肯定不是难事。”刘进步骑得不快,语速却很快,“谁知道,在那边治了好几天,一点好转没有,家属意见很大,闹着要出院。”
短短两年瘦了四十斤,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消瘦了,加上他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医院也不敢真放他们回家,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可惜,家属意见太大,医院好话歹话说尽,劝了两天愣是没用。”
“他们昨儿出的院,昨晚就跑到咱们区防疫站,说是要咱们给他治,不治就不走。”
“孙老汉可真够轴的,我们都跟他解释八百回了,咱们防疫站不看这种疑难杂症,只看寄地慢传,他的病不归咱们管。”朱大强也特意骑慢点,等着他们。
“父子俩也可怜,回去只能等……站里的意思是,今天叫我们过去开个会,商讨一下处理办法,最好是能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找辆车把他们送回去,再送点慰问品,当人道主义关怀。”
舒今越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这是治不好,打算劝他们回去准备后事了。
难怪孙老汉不愿意走,他跋山涉水,用一辆平板车拉着儿子,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一个叫“防疫站”的地方,赤脚大夫告诉他来这里治,他满怀期望的来了,结果所有人都告诉他,这里也治不了,他怎么愿意死心呢?
这是一位父亲的坚持。
“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朱大强摇头,“我不知道,会上看看别人怎么说吧。”
这次会议安排在区防疫站三楼的会议室,每个街道来了一名代表,新桥街道全员出动,主持会议的是几名四十五岁往上的同志。刘进步低声跟今越介绍,这个高个子的是防治寄生虫病的谁,那个是专门研究地方病的谁,左边那个又是检验科的谁……他俩坐在后面,压着嗓子说话倒也不妨碍别人。
会议很快开始,先是说召开会议的原因和目的,然后开始介绍孙铁牛的病情、治疗经过,听到说父子俩此时就在检验科外面的走廊里睡着,大家心情都很不是滋味。
“区医院的张主任大家都知道,对消化系统疾病很有经验,但给孙铁牛做了很多检查,除了肝脾略有肿大,慢性腹痛和腹泻,属于消化系统症状,用了临床上的常规药物无效之后,他给请来了市医院的专家,也是束手无策。”
“肝功能有哪些异常呢?”那位防治地方病的老同志忽然问。
“怪就怪在这里,明明面黄、肝脾肿大,可病人的肝功能却是正常的。”副站长顿了顿,“查了三次,第三次是把血样送到市医院检验科查的,两家医院的检验设备和型号都不一样。”
排除了设备问题和假阴性的可能。
“也做过影像学检查,排除了肿瘤。”
底下有人吸了口气,那这到底是什么怪病!
“至于他的慢性腹痛腹泻,张主任还免费给他做过肠镜,肠道也没问题。”
众人沉默,看病不怕查出问题,就怕查不出什么问题,连想下药都找不到方向。
今越“唰唰唰”的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脑子也在思考,把孙铁牛的几个症状串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消化系统的问题,可偏偏检查消化系统从上到下又都没问题。
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区里决定,还是就按照事先说好的,给点人道关怀送回家得了。
当然,这个烫手山芋毫无疑问交给了朱大强和刘进步,美其名曰他俩去过他们老家,“来去方便”。
老哥俩苦着脸,准备过去做思想工作,今越干脆跟过去看看。
“咋样,大夫?”孙老汉一看见他们,尤其是认识舒今越,立马满怀期待的小跑过来。
地上放着两床折叠整齐的被子,他们舍不得住招待所,是站里职工看不过意,从值班处要了两床旧棉絮来,父子俩夜里裹在一起睡,要不是他们待的地方有暖气,早就冻感冒了。
孙铁牛原本毫无光泽的眼睛,也慢慢地转过来。
朱大强想劝他们回家的话,一下子就卡在嗓子眼。
平时嘴巴叨叨个不停的刘进步,此时也不发一言。
今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大叔最近咋样?”
“好,铁牛的身体我感觉好多了,他说自己肚子都小了一些,我也觉得是小了些,你们看看小没小?”
朱大强和刘进步刚想阻止,想说别幻想了,可孙铁牛已经迫不及待掀起衣服,一定要让他们看看。
“肚子小了,我的病就能好了吧,只要能治好,我就能回去,对,雨花还等着我,雨花说她生是我孙家人,死也要做孙家的鬼。”想到未婚妻的样貌,青年脸上泛起一抹红光。
就在这一瞬间,舒今越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辛辛苦苦复习一整年,结果最后被卡在证明材料上的自己,一连两年与大学失之交臂的自己……每一次,她都是满怀希望,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咬咬牙,新生活就要来了啊。
心里一难过,本来要说的话咽下去,变成了:“我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接受中医治疗?”
朱大强大惊,连忙找补:“小舒别胡说,西医都没办法的病。”
本来孙老汉还有点犹豫,可一听“西医没办法”,顿时有种被激怒的感觉,“对,还有中医,我们愿意试试中医,小大夫你带我们去看老中医吧。”
刘进步眨眼,舒今越还认识啥“老中医”?不会就是她自己吧?
来了这么长时间,舒今越在打探他们底细,他们自然也知道了今越的情况——误打误撞治好了杨副主任老母亲的怪病,后来不知道又走了什么运,找到这么份工作。
在他们心目中,今越就是个小孩,无非是勤快些,客气些而已。
“孙大叔,我以前在乡下学过几年中医,有过几年临床经验,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试试,要是不愿意,那也无妨,我们今天就能送你们回家,还给你们准备了两斤鸡蛋半斤红糖……”
“不,我不回家!”孙铁牛忽然大喊一声,整个人迸发出一种不正常的亢奋,仿佛鱼在砧板上,最后挣扎那几下。
孙老汉用粗糙的手背擦眼泪。
刘进步不忍心,扭头看向窗外,朱大强把今越叫到一边,严肃批评:“舒今越同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伟人教导我们说话做事要实事求是,要脚踏实地。”
“给了他们希望,你待会儿怎么给他们解释?”
朱大强是真恨铁不成钢,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好说话,让这个小姑娘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这件事你必须好好反省,回去给我写个检查,保证以后不再犯。”
今越抿了抿嘴角,“主任您就让我试一次吧,反正已经束手无策,他们也愿意让我试,我真的不是拿病人生命开玩笑。”
她平时要么笑眯眯的,要么狡黠的眯眼,此时这么严肃的说话,朱大强倒是怔了怔,“你……认真的?”
今越点头,“我能先说一下自己的想法吗,您先听听可不可行?”
朱大强回头看了看孙家父子俩眼中不正常的光亮,咬咬牙:“你说。”
“大家一开始被他两年多的病程和肝脾肿大所‘迷惑’,按照西医的思路都往肝病方面考虑,用了很多西药都没用,但我从中医的角度看的话,治病求本,最根本的原因并不在肝。”
“那在哪里?”
“这得看他的症状。”
“症状不就是肝病的症状吗?”朱大强有点生气,这绕来绕去,又说到到底要不要按照肝病的思路来治了,这不废话嘛,要有用,区医院的人用那么好的药早该有效了。
肝病不是一朝一夕得的,治也要慢慢的、长时间的抽丝剥茧。
“对,要看症状,但不是现在两年后的症状,而是两年前,他刚生病的时候,有什么症状。”
两年前,孙铁牛刚劳动完,身上还有汗就下河摸鱼捉虾,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回家后却开始发烧、头痛。
“那不就是伤风感冒了嘛,他那么好的身体底子,不用吃药也能好。”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没吃药也能好,谁知道这次却不一样了,他没好,邪气潜伏在体内,同时又得继续参加劳动,不能好好休养,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又没找对病因,胡乱吃药,邪气愈发往里钻,到达膜原,开始恶心、食欲差、腹痛、腹泻,进而发展到体重下降。”
“人在出汗的时候,毛孔是打开的,乍然接触到凉水,寒湿之气会进入体内,长时间祛除不出去,寒湿又反而会热化,成为湿热,湿热导致的发热应该具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
“每天午后发热,寒热交替,反反复复,甚至会打摆子,说不定还会被不专业的医生当成疟疾来治。主任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孙铁牛,他刚开始那半年是不是这样的。”
“普通感冒发热不会这样吧,今越你确定?”刘进步听了一会儿,也觉得好奇。
“是不是问问就知道。”朱大强快步过去,直接问孙家父子俩。
“对对,就是这样,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经常看见铁牛打摆子,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一会儿说热,要脱衣服,一会儿又说冷,要加棉衣。”
朱大强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指着今越问:“前几天你们刚来的时候,这位小医生有没有问过这件事?”
父子俩摇头,“没有,要不是你现在提起,我们都差点忘了这茬,没跟任何人说过。”
孙铁牛想了想,忽然想起个事,“对了,当时我们去公社卫生院,那里的大夫还说我这是疟疾,给我开了治疟疾的药,但吃了挺久也没用。”
朱大强沉默。
全被说中了!
他狐疑地打量舒今越,“你怎么知道的?”
今越指指孙铁牛的手腕,第一次见面,她给他把过脉,是典型的弦脉,但当时他们一口咬定是血吸虫病,顾虑到传染性,她就没多说什么,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直接按传染病处置。
“弦脉是什么意思?”
“这种脉象一般出现在肝病和少阳病上。”而今越之所以排除肝病,靠的就是他的初始症状和发病原因,那是典型的邪气郁伏膜原,枢机不利的表现。
“至于他的肝脾肿大,则是少阳病日久,就像十字路口堵住了,上下左右都不通,运送不出去的垃圾堆积在那儿。”
“你的意思是,只要治好了这个什么所谓的少阳病,他肝脾肿大也能消下去?”刘进步的眉毛拧成一条绳,对于一个学了五年预防医学的人来说,就跟听天书一样。
抽象,实在是太抽象。
可抽象中似乎又有那么点道理。
他“啧”了两声,看向朱大强,“要不,就让她试试?反正都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朱大强不说话,观察舒今越的神色,背后那两双期待的眼睛,他实在是不敢看。
三分钟后,他把今越叫到楼梯间里,“你确定现在有证是吧?”
“确定。”杨正康给她办下来了,证书也拿到了。
“主任您放心,我不仅有证,我在乡下参加过县里组织的赤脚医生考试,连续三年,每年都是优秀。”
朱大强点点头,那就好,现在医疗人才紧缺,对执业证卡得不严,基本没人查,不像后世每年要定期年检和查验,一旦发现没证或者长期不临床就要重考。
“行,那你试试吧。”他踱了两步,“记住别冒进。”
今越点点头,当即跟孙家父子俩说明情况,他们表示理解,自愿尝试,还愿意跟着今越回新桥街道防疫站。
这不,考虑到他们没住处,朱大强就做主向街道办申请了大杂院里一个小隔间,没床没关系,铺几张报纸,这几天他们盖过这两床破棉絮送他们,拿去将就着盖盖也行。
刘进步拎来一个破破烂烂的煤炉子,又背着媳妇儿从家里薅来几个煤球,方便他们煎药和取暖。
少阳病,那铁定离不了千古名方小柴胡,今越又根据孙铁牛的症状,加加减减,开了个方子,帮他把药抓来,教孙老汉怎么煎,亲眼看着他喝下去半碗,这才回家。
前路不明,但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热心,那么主动,都在尽力帮助这对可怜的父子。
第20章 020 首战告捷!
很奇怪, 她在手机上看过,几十年后的医生好像不会这么主动的热心,做什么都必须有证、有理、有据, 因为一个搞不好就会被人举报、状告,轻则道歉赔钱,重则职业生涯不保,牢狱之灾。无论社会新闻还是医疗剧, 甚至医学生课堂上来自教授的忠告,都给人一种医患关系非常紧张、互相防备的感觉。
可明明这时候的人, 莫名的热心, 也不怕担责任。
自己死后几十年里,社会方方面面都在变化, 她作为一个看客似乎什么都知道, 又似乎不是很明白。
不过, 当务之急是孙铁牛的病。吃上药后, 舒今越帮忙量了体温和血压,交代每隔四个小时喝一次温热的药, 自己就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 来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孙铁牛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知道他拉了两次肚子, 但拉完立马倒头就睡, 没有恶心和腹痛, 今越就放心了。
今天还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发工资了!
舒今越上了快两个月的班,终于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资,整整37块!
当天下午她就上百货商店买了一瓶雪花膏,晚上去鬼市买了两斤鸡蛋和上好的五花肉。
当然,肉是找那倒爷提前预定的, 明天一早让赵婉秋去桥底下拿就行。这种抢手的东西,要不是倒爷也有意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还真买不到。
倒是朱大强对孙铁牛的病情特别上心,一没事就去小隔间里看看,量个血压测个体温啥的,还跟爷俩聊天一聊就是半小时。
舒今越似乎看起来没他那么上心,但也没闲着,去废品收购站找了本《伤寒杂病论》来看着。她记性好,基本看两遍就能背下来,不过还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她打算去图书馆借点相关注解的书来看看。
刚走出单位门口,就遇见一熟人。
“今越,真是你啊,远远看着像,我都不敢认。”居然是黄梅。
舒今越原本的头发快及腰了,但太黄,又绒,脱发也很严重,她干脆给剪成齐耳短发,扒拉一点刘海下来,有点像后世的空气刘海,把脸型修饰得小巧秀气,白白嫩嫩的,倒是有种纤细的漂亮。
这样的发型放舒文韵身上是埋没五官,可在今越身上却很好的做到了扬长避短。
“我看你往这方向,是打算去哪儿?”
“去图书馆一趟,黄梅姐刚下班?”
黄梅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我刚好也要去那边办事,载你一程。”
经过这段时间调养,黄阿姨的身体又好不少,以前像水一样下注的白带少了,已经达到正常状态,整个人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听说我要招婿,我爸都快气疯了,四处跟人骂我不孝。”喝了酒还想动手。
可惜黄梅现在也不是吃素的,他想打也要有本事打到再说。
黄梅和母亲彻夜畅谈之后,母女达成共识,开始为将来做打算。
黄阿姨打算自己的工作卖掉,哪怕少点钱也不能便宜侄子一家,最近已经谈妥了一个愿意买的,黄梅现在就是去跟人办交接手续。
“反正我们卖也卖了,他能怎么着吧,发动全家数落我?随便。”只要钱进了她的口袋就行。
聊了一会儿,俩人约好过几天一起春游,市图书馆就到了,今越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先去前台登记,结果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本注解伤寒论的。
她不信邪,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
工作人员看她没头苍蝇似的找来找去,问她要什么书,“这个啊,医学类的,我们这里不多,你要不去医学院问问。”
石兰省现在的中医学院暂停招生,合并在医学院里,叫做中医系,连带着图书资料也合并进学校图书馆。
所幸这里离医学院也不远,今越搭了一趟公交,四个站就到。门卫看她样子还当是普通学生,一个字没问就放她进去了。
石兰医学院是她上辈子的梦中情校,虽然跟北大清华没法比,但对一个基础很差、智商普通、脱离学业多年的大龄知青来说,已经是难以企及的高度。
现在,光明正大的走在校园里,仿佛大学梦也圆了一半。
她只顾着自己看校园风光,路口拐出来一人也没注意到她,“哎呀。”
“对不起同志。”
“是我不小心。”
俩人异口同声,都忙着和对方道歉。
对方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男青年,高个子,白皮肤,架着一副金属边框眼镜,眼神很礼貌地和今越对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急着赶路没注意,同志你没事吧?”
“没事。”其实崴了一下脚。
男青年把散落一地的纸张捡起来,再次道歉。
舒今越好笑,这人的道歉好像用不完似的,“行了,我真的没事。”
男青年见她走路姿势不对,“是不是崴脚了,我送你去校医院看看。”
今越是真觉得没啥,大马路上都会崴脚呢,一点小事不用上医院,见他还要坚持,干脆岔开话题,“你哪个班的?”
“哦,我是临床医学系三年级的,你是一年级的吗?”
今越没解释自己不是学生,主要是觉得今后不会再见面,说那么多没那必要。
“真的不用送你去医院看看吗?”
今越好笑,故意逗他:“既然你是学医的,要不你帮我看看吧?”
男青年红了脸,“我……我是学妇产科学的。”
今越怔了怔,忍住笑意,心说这年头学妇产科的男生,还真不多啊。
听说她要去图书馆,男同学顺路带她过去,还好心告诉她中医系的书籍在三楼左边第几个书架。
“谢谢你,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吧?”其实这就是今越的敷衍大法,不说时间不留联系方式的邀约,就是空口白话。
但男生还真当真了,红着脸说:“不能让女同志请客,该我请你才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女孩笑眯了眼,露出雪白的牙齿,明明不高的个子,也不明艳的五官,却显得有种小猫似的狡黠。
男生的脸更红了,迷迷瞪瞪离开图书馆,直到回到宿舍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告诉她名字,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嗯,不过应该不难找到她吧,中医系一年级的新生,舒今越。
***
今越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借到书后,她忙着回单位上班,趁着没事的时候看看,做做笔记。
借着别人的注解,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典条文似乎也变成了白话文,今越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一连喝了三天的小柴胡汤,孙铁牛的精气神好了很多,能吃下饭,也能睡着觉了,甚至连双腿也有了力气,能下地扶着墙走几步。
在连续锻炼三天之后,今越让他们先回家,毕竟在城里吃喝都要花钱,他们带来的粮票也不够了,以后按期每周来复诊一次就行。
肝脾不是一朝一夕肿大起来的,要消下去也不是几副药的事。
刘进步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小舒,孙铁牛在区医院都被判死刑的人,在你手里治了几天不仅没……看着精神头反倒好起来。”
朱大强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神一直注视着今越这边。
“等着吧,过段时间效果会更明显。”
“哟呵,都不带谦虚的?”
今越挺了挺胸膛,她是真的对自己的医术自信,毕竟在在乡下那么多年,看过的疑难杂症也不少了,都是没钱上大医院,或者在大医院没法治的。
***
舒文明那边动作很快,在跟那名叫张良伟的倒爷接触几次之后,觉得那人还不错,虽然混迹鬼市,但品性不差,也比较有原则,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于是把有粮票的消息透露给单位李大姐。
李大姐立马从她爱人那里拿来二十条腈纶枕巾,当然,保险起见,他们不谈价格,只说是家里男人发的福利,用不完,看舒文明大小伙子以后结婚用得上,就“送”他了。
而舒文明呢,为了感谢老大姐,无以为报,只能“送”上几张粮票,解他们家燃眉之急。
中间也没用上钱,都是以物易物,舒文明从中赚了两条枕巾和四斤粮票的差价而已,这么点东西,又是实物,说破天也不算投机倒把。
“二哥你真狡猾。”今越还生怕他会留下尾巴。
“我有那么傻吗,张良伟和李大姐都是嘴紧的人,要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敢。”
就大院里那些邻居,也不是谁都适合帮这忙的,上次李大妈没买到皮鞋,平时跟她别苗头的大妈们人手一双,她可是气得不轻,要是让她抓住舒家兄妹俩的小辫子,还不得可着劲的闹大?
要是让舒老师和赵婉秋知道他们干的这些事,估计会被吓得够呛,连门都不让他们出了。
“对了,你那个叫徐文丽的同事那么厉害,后天春游把她叫上呗?”
“叫那大馋丫头,你吃的准备够没?”
“这叫维护人脉,你懂不懂?”别看舒今越说话一套一套的,其实她的人生经历少得可怜,甚至可以说都是小说和电视上看来的,纸上谈兵。
不过,她有点担心,临时约人好像有凑人头的意思,不知道徐文丽会不会去。
因为是星期天,除了舒家兄妹仨,今越还约了黄梅和姚青青,本来还想约徐思齐的,但舒文韵主动说她也要去,今越就没叫他。
手里有工资,今越买东西也没那么抠搜了,找刘进步要一点卤水,鬼市上买两斤鹌鹑蛋,提前让赵婉秋卤出来,剩下的卤料汁儿也别浪费,顺带卤点土豆、莲藕、毛豆,反正是蔬菜,有菜店上班的二哥,也不贵。
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看过的各种卤鸭货,鸭脖鸭翅鸭肠鸭胗鸭锁骨,看美食博主和文字描述非常好吃,可她压根没吃过……好想试试呀!
闻不着吃不上的阿飘太可怜了!
舒家五口人凑不出一辆自行车,但姚青青、黄梅都有,她俩一人载舒今越,一人载舒文韵,路上还能换着骑,不至于太累。
而舒文明就这么落单了……
今越笑哈哈,“二哥,你记得自己去坐公交啊,在咱们胡同口先坐三路车,再转六路,快一点,路上别耽搁的话,还能赶上咱们一点残羹冷炙。”
舒文明牙痒痒,暗自发誓两年之内必须买上一辆自行车,以前不觉得怎么着,现在发现男人没车太没面子了!
搞钱,必须搞钱,搞钱是男人的面子,是男人的尊严!
“拿来吧,你们骑车慢点。”他把吃的喝的全接过去,一人扛着走到胡同口。
这年头的公共汽车不多,发车间隔都在半小时以上,偏偏他刚到站,三路车就开走了,那师傅跟没看见他似的……哦不,看见了,人还故意踩了脚油门呢。
舒今越在背后哈哈大笑,舒文韵也忍俊不禁。
“今越你这二哥真逗,他平时也这么倒霉吗?”
“倒霉,太倒霉啦。”别人一年级就能当少先队员,她二哥直到五年级要毕业才勉强混上条红领巾戴戴;初中毕业招工吧,第一批招正式工,偏偏考试那天他拉肚子;第二批厂里招学徒工,他又忘拿户口本,等拿来人家都结束了。
舒老师没少骂他,可丢三落四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当然,“家丑”不可外扬,舒今越没说这些,正想让姚青青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女孩给二哥介绍介绍。
“诶诶今越你快看,你二哥……”
原来,一直在胡同口等车的舒文明,居然遇到了刚好来这边玩的同事。
今越让姚青青快骑过去,她要猫着听听……不过,听见一声“大馋丫头”,她断定这个身穿花裙子、骑着最新款大永久的丰腴女孩就是传说中的徐文丽。
也不知道舒文明怎么跟人说的,昨晚他回来气哼哼地说徐文丽不去春游,今越还有点惋惜,没想到现在居然在家门口碰到了,这也太巧了吧!
果然,舒文明和徐文丽争执几句,最后不知道说了什么,今越看见徐文丽吞咽口水的动作,然后就乖乖下车,让舒文明骑上,她横坐在后座,高高兴兴地奔着她们来了。
“文丽姐,你能来太好了!”
徐文丽白净净的脸蛋顿时染上红晕,像丰润多汁、又脆又甜的秋天大苹果,今越看着都想咬一口。
女孩长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巴,连脸蛋也是圆圆的,黑黝黝的头发扎两根小辫儿,看起来非常可爱,这哪是舒文明嘴里的大馋丫头嘛。
“我……我本来家里有事,去不了,我过来你们胡同这边是正好来找……对,找我一亲戚,不过舒文明让我去,那我就去吧,不然他没车子骑,也挺不方便的,对吧?”
今越嘴上笑嘻嘻,您是专门穿着花裙子冻得瑟瑟发抖、专门换上彩色尼龙袜黑皮鞋、专门用漂亮丝巾绑头发,还大老远跑来柳叶胡同找亲戚,又正巧不小心遇上同事的。
心里却像猫抓一样好奇,二哥跟文丽姐是不是有点什么?上次她就该想到的,毕竟就是再怎么地主家的傻大儿也不至于干出用两块巧克力换一双皮鞋的事。
徐文丽应该是对二哥有意思,二哥有没有那个意思暂时还看不出来,因为他对谁都是人嫌狗厌的样子。
三辆自行车,六个人,就这么边骑边聊,很快到了西山脚下。
过去这个冬天冷,但春天来得也很早,空气中还带着丝丝寒意,山上却已经开起粉白色的桃花,路边的小草也转绿了。
这样的时节正适合春游,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很多,全都涌向西山公园。
但几人没进公园,而是爬到西山半山腰,顺着一条小路往下走,弯弯拐拐半小时来到一块开阔的平地。
“看,我没说错吧,这是我哥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以前跟他朋友最爱来的,有一次被我跟踪到了,嘿嘿……”姚青青说起去世的哥哥,倒是没有再掉眼泪。
黄梅也接嘴道:“要不是你带着,一般人咱也找不到这么个风水宝地啊。”
这块平地不大不小,长满嫩绿色的草芽,还有一些紫色和黄色的不知名野花,旁边一条山泉水冲刷出来的小沟渠,里面还流淌着清澈的泉水,视线正前方一览无余,能看到山脚郁郁葱葱的树木,关键这里还神奇的没什么山风。
书城市的春天,最出名的就是风和燥,这里全都完美的避开了。
“这么好的地方,以后我们经常来吧?”徐文丽用手扇风,人圆润,就比较怕热。
“切,就你,还想经常来,要不是在后面推车,你能上得来?”舒文明甩甩累得酸疼的胳膊,“你能不能少吃点,减减肥。”
徐文丽的脸唰的红了,手脚都有点不知道该放哪儿。
舒今越气死了,一巴掌呼他背上,“滚一边去,你以为谁都跟你瘦猴儿似的,咱们文丽姐这叫福相。”
“文丽姐别理他,他这嘴比公共厕所还臭。”一向文雅的舒文韵也忍不住骂人。
徐文丽“噗嗤”一声又笑出来,“我也觉得他嘴臭,哼。”
为了惩罚他的嘴臭,五个女孩把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让他去捡柴火,一会儿让他把水果拿出来清洗干净,而女孩子们,就到处摘野花臭美。
几个女孩都在城里长大,除了舒今越,她们都很少有机会看见这么原生态的野花,今越帮她们一人编了个花环,五颜六色的戴头上,看着可美了。
玩到太阳升上半空,舒文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十点半了,我得下山去接人。”
“还有人要来吗?谁呀,我认识不?”徐文丽乐颠颠戴着花环去他跟前转悠。
舒今越心头暗叫不好。
本来,舒文明要是早说徐文丽对他有意思的事,今越就不会约李家那表妹了,可约都约了,又不能说让人别来,现在可好,人马上就到了,今天可是相亲局。
偏偏舒文明还长了张破嘴——“我相亲对象。”
舒今越:“……”啊啊啊,二哥你活该单身啊!
一贯打圆场的舒文韵:“……”
姚青青和黄梅也下意识看向徐文丽,这一路走来,她们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就是白长了一双眼睛。
谁知徐文丽眼睛一动,不仅不生气,还更兴奋了,“哇?真的吗?走,我跟你去接,我得帮你好好把把关。”
众人:“……”
几个女孩对视一眼,怎么感觉两个都没心没肺的,好吧,这就不是她们该操心的事。
舒文韵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席子,昨天洗刷干净,现在铺在草地上就能直接坐了,黄梅搬来几块干净平整的石头,既能压住席子,又能当小桌板用。
姚青青则是自己拿火柴准备生火,今越把准备好的零嘴拿出来,黄梅也准备了一些,是黄阿姨炒的瓜子和花生。
今越抓了一把,“嗯,真香,还是五香味的。”
“我妈以前在国营饭店最拿手的就是做小吃,像什么炸油条炸果子炸麻花,每年春节前后多少人排队就为了买她炸的果子。”支个炉子,一口大铁锅,现炸现卖。
“至于这炒瓜子,她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小时候只有过生日才能吃上,今儿是沾了今越的光。”这年头啥都缺,电影院门口卖的瓜子,那都是按把或者杯卖,五厘一杯,也嗑不了多久。
黄阿姨自从听说她们要来春游后,就说要做点吃的让闺女带给今越。上次买工作不欢而散,她事后也很愧疚,更别说今越还不计前嫌帮她看病。
“嗐,多大点事,我可不跟你们见外,以后想吃就去找阿姨。”她想好了,下个月发工资就买几斤生瓜子,请黄阿姨帮忙炒一下,回头让舒老师和赵婉秋也尝尝。
姚青青尝了一把,也说好吃。“你妈妈真厉害,会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妈就啥都不会,她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勘探,我和我哥小时候要见她一面都难,整条胡同就我们兄妹俩和……徐二哥最可怜。”
今越见她提起早逝的父母已经能平淡对待,也就没特意岔开话题,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接两句,也没想起来问“徐二哥”是谁。
姚青青虽然吃穿不愁,有大房子好工作,可她没有亲人了。今越想起刚把她救上来那晚,自己的态度好像有点恶劣,她忽然有点愧疚。
不过,这种愧疚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舒文明带着人上来了。
小李有事没上来,把表妹送到山脚,交给舒文明就赶回去值班了。小李表妹是个拥有小麦色肤色的年轻女孩,个子高挑,花棉袄,绿头巾,走起路来虎虎生威。
徐文丽为了追上她的脚步,累得气喘吁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越发现,舒文明偶尔会回头等她,遇到难上的坡坎还会用棍子拉她一把。
小李表妹是个健谈的女孩,上来就跟今越几人打招呼,女孩子嘛,发型、服饰、好吃好玩的,一聊开就热乎起来了。
“这瓜子真好吃,跟我们在村里吃的不一样,是加了大料炒的吧?”
“阿姨手真巧,以后有机会也教教我,我们家自留地顺着地埂种了一溜向日葵,每年都能收二十来斤葵花籽,今年雨水好,应该能收三十来斤。”
“我们家啊,瓜瓜果果种得多,别人家都种粮食多,我妈说我们家孩子多,小孩都嘴馋,就种点零嘴吧。”
今越听她聊天,再看她健康的体型和充沛的体能,推断他们家应该壮劳力很多,每年光生产队分的粮食就够吃,所以也不稀罕自留地种粮食。
这倒是跟上次在人民公园见面那个王晓红家差不多。
但姑娘性格比王晓红好多了,不摆脸色,懂得尊重人,跟谁都不卑不亢,就连跟相亲对象舒文明,她也能大大方方主动挑起话头聊天。
这样的女孩子即使不做自己二嫂,能成为她的朋友也好啊……当然,现在因为徐文丽的关系,今越可不打算再管二哥了。
她现在好奇的是二哥上辈子,是不是也有徐文丽这么个女孩喜欢他,但他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还远走他乡,终身未娶呢?
大家边吃东西边聊天,玩了两个小时,舒今越手痒,准备到周围的山里看看。
她对农村生活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讨厌那里盘根错节铁桶一般的宗族势力,一方面又深爱宝藏一样的山林,那里简直是中草药的天堂。
这不,她只随便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些在农村常用的草药,有止血的,化痰的,通气的,消食的……真是看着就稀罕。
“今越采这些东西干嘛?”姚青青追过来,她手里采了一些白色的小野花。
“带回家做药丸子。”舒家父母都是很节省的人,平时有个伤风感冒都不舍得吃药,更不会上医院,赵婉秋还是老护士呢,照样在吃过期药。
怕儿女们说,她都是悄悄躲着吃,要不是今越前几天给他们整理药箱,还发现不了。
“这个是什么?”
“柴胡,具有疏肝解郁的功效。”回去可以做成逍遥丸,正好适合脾气爆爱生气的赵婉秋吃。
“那从土里挖出来这个呢?”
“白芨,止血的,用于咳血吐血之类的病症。”
她找到一个,姚青青问一个,边问边帮着采挖,不用一个小时,她装零嘴的小提篮就装得满满登登。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几人拾掇拾掇准备回家,今越已经挖了满满好几筐的药材,婉拒了李家表妹的邀约,大家怎么来的,现在依然怎么回去。
李玉兰很高兴,这些风景其实她从小到大都看腻了,但跟她们在一起玩,她们不仅不会嫌弃她不识字,还教她打扑克,跟她聊城里时兴的衣服雪花膏和电影,好像连风景都不一样了。
“咱们认识晚了,错过了我们家杀年猪,今年冬天,等我们家再杀猪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今年养了三头,交了任务猪还剩两头,能杀很多肉呢,到时候让我妈给做酸菜炖猪血,可香呐!”
众人答应说好,“你有空上城里找我们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去公园划船。”徐文丽也很喜欢她,早忘了她是舒文明相亲对象这茬。
回到家里,老两口最关心的就是和李玉兰见面这事,问姑娘人怎么样,听今越和文韵都夸好,他们连忙又问舒文明。
“挺好的。”这一次,舒文明没有被打击。
老两口眼睛一亮,这还是他第一次说相亲对象“挺好”,莫非是有戏?
“那你赶紧把握住,只要你们能处好,我们对女方家庭没意见,争取早点把事情办喽,了却我一桩心事。”
舒文明烦躁,“这都哪跟哪,你以为我想跟人办就能办啊,自己啥条件我有数。”
“你也不能妄自菲薄啊。”
舒文明烦躁地甩甩头发,溜了。
老两口又审问今越和文韵,是不是今天舒文明和李玉兰相处的时候闹别扭了,姐俩摇头,在不确定二哥对徐文丽什么态度之前,她们暂时不暴露她。
老人嘛,万一心急办坏事就不好了。
这可又把老两口急得唉声叹气,接连两天食不下咽。
采药回来之后,今越忙得不可开交,药材清洗、自然晒干之后,她开始炮制,炮制风干之后,有些组方里没采到的药材还要上医院和药材公司去配,又接着磨粉、熬煮和提炼,紧接着又是加辅料,捏丸子……等做出成品药丸,已经进入农历四月。
家里空间有限,只能把炉子和铁锅端到大院里来加工。
“今越你这是熬啥呢,咋这么味儿呢?”
“熬药,中药。”白天要上班,周末还去收购站捡漏,只能晚上加班加点了。
“哎哟,你们家谁病了?”
今越不得不解释自己做药丸的事,反正在大杂院就没有秘密。
众人一听是做逍遥丸,顿时就热闹起来,这药名可是耳熟能详的啊,今越一边干活,一边跟她们讲解逍遥丸的组成、功效和主治病症。
本来,她治好杨老太太的事,大家多少觉得有点“瞎猫碰死耗子”的运气,后来虽然也找她看点小毛病,但小毛病谁都会看,也体现不出她的水平。可现在,她居然把这些东西讲得头头是道,原先对她学医经历怀疑的人,顿时也信了。
这种东西,就是编你也要懂点才能编得像嘛。
“你说这是适合心情不好的人吃的?那给我来一瓶。”赵大妈忽然说。
“赵大妈您老人家咋啦?”
“嗐,还不是我家老三气的,对象介绍好几个,一直没成,我这心里着急啊,他马上就二十三了。”顺便回家拿来五个鸡蛋感谢今越。
舒老师幽幽的想:那我早八百年就该把逍遥丸当饭吃了。
其他人一听,谁家没点糟心事啊,顿时也来了兴趣,让拿着钱上医院买药,他们肯定舍不得,但像赵大妈那样拿点家里有的东西换,那种割肉感顿时就没了。
于是,杨大妈用半条自己腌的二指宽的腊肉,刘大姐用娘家送来的干蘑菇……冯大叔着急了,他也想给老伴儿换点来吃,吭哧半天,一跺脚,“今越,我家乡下侄子种的旱烟,你要不?”
今越刚想说自己又不抽烟,可想起舒老师每天都要把年前刘干事传他那两根纸烟拿出来闻闻,顿时话锋一转:“可以的大叔,自家种的才够味儿。”
都说不吃嗟来之食,可他爱闻来自刘干事的嗟来之烟,有了冯大叔送的,给舒老师卷了,让他抽两口有骨气的。
……
第一批成药,留够家里人吃的,全都被换光光。这可是实打实的净赚啊,毕竟大部分原材料都是从山里采摘来的,花钱买的只有其中两味药,而且都是价格很便宜的草药,成本可以忽略不计。
就连舒文明,看向今越的眼神都开始高深莫测起来,甚至,他心里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药不能乱吃,今越也不是谁换都同意的,她得把个脉,问一下症状,病情不一样,服用剂量和时间也不一样。
这边正忙得不亦乐乎,那边门口忽然跑进来几个孩子,“今越姐姐,有人找你来啦!”
话音刚落,大门口就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这非年非节的,谁家放炮仗啊?”
“来找今越姐姐的人,好几个呐!”
“这炮仗少说也是二百响的吧,有哑炮吗?我要捡哑炮!”
“小舒大夫,谢谢你治好了我家铁牛啊,我们全家感谢你来喽。”七八个穿着羊皮袄子的,包着白头巾的,绿头巾的,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社员。
众人大感稀罕,他们只知道舒今越在防疫站上班,逮老鼠灭蚊子,没听说她还看门诊啊。
“老赵,真是你家今越?”
“舒老师,你家今越这次又治好疑难杂症了?”
舒老师和赵婉秋两脸懵逼,他们也不知道啊!孩子下班回家就鼓捣那些药丸子,偶尔说工作的事,他们都是教育她要谦虚,要主动抹桌子扫地。
今越倒是没空管这些,她正看着人群之后,那个一个多月前用平板车拉来、长着一双筷子腿、肚子像青蛙、双目无神的年轻人,现在居然是自己走着来的!
双眼炯炯有神,面色红润,肚子也平了,跟谁说他一个多月前还是让回家准备后事的人,谁都不会信吧……
“本来上星期该来找小舒大夫复诊的,但铁牛说他再养养,养好些自己走着来感谢你,我们都不信,你看看现在……他真是一路自己走着来的啊,咱们让他坐车上他都不愿意。”
孙老汉满面红光,继续道:“自从吃了小舒大夫的药,铁牛就没叫肚子疼了,也不发烧了,从一开始能吃半个窝头到现在能吃下三个,要不是家里粮食不够,他能吃五个!”
“前天还开始下地干活了,咱们队上的人都不敢相信。”孙母补充道,又拉过身边一个脸红红的姑娘,“这是我家儿媳妇,下个月她跟铁牛就结婚了。”
“要是铁牛没生这个怪病,他俩早结了,娃都能跑喽。”也正是她的不离不弃,给了孙铁牛战胜病魔的勇气和信心。
两个小年轻含情脉脉对视,姑娘的脸更红了。
“今天一大早我们就进城了,先上医院做检查,你看这单子上写的,说肿大的肝脾都回缩了,大夫还以为看错了,检查了两遍呢!”
今越接过单子一看,还真是。再摸脉象,弦脉也没了,从容和缓,柔和有力,胃、神、根俱全。
这完全是健康人的脉象——首战告捷!
其他人从孙家人嘴里问到了孙铁牛以前的病情,那可真叫一个惊心动魄,就连一直看不惯舒今越的李大妈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毕竟,孙家人没必要说谎,谁会拿自家独子的生命健康给个外人抬轿子呢?她就是这么坚信的。
就连附近几个大院听见动静的街坊也过来,听得啧啧称奇,冲着今越竖大拇指。
“以前我就说今越这孩子聪明,现在看没说错吧?”
“可不,今越这孩子下乡也是因祸得福了,本事学到手比啥都强,大夫在哪儿都吃香。”
说实话,老舒家这条件,即使是大杂院里,也属于比较底层比较没出息那款,但现在人出了个舒今越,搞不好以后就是金凤凰了,可不得打好关系?
再联想到年前来请她去看病的大领导,更加坐实了大领导给她安排工作的传闻,大家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这边,孙家不仅全家出动,还给今越送了十斤苞米,两大筐子土豆,七八个大白萝卜。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孙家来说,已经是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赵婉秋见实在推辞不过,就只收下几个土豆和萝卜,意思一下,“这些东西在城里买不到这么新鲜的,我们就收下了,苞米面你们带回去,给铁牛补补身子,早点恢复,早点挣工分娶媳妇儿。”
其他人都觉得赵婉秋做得对,不能“趁火打劫”,唯独李大妈咋舌,苞米是粗粮,十斤呐!赵婉秋这败家老娘们,居然还往外推,要是她,她还不得再薅十斤来……
双方推拒半天,孙家最终还是收下了,但说好下个月小两口结婚,让今越一家子都去,他们养了头猪,才百来斤出头,本来是舍不得杀的,但为了庆祝儿子的健康,结婚也是一件大喜事,就狠心宰了,让他们一定要去。
要是一家子都去吃,这就是占便宜。舒家人不是这样的人,但人多,推来推去的不好看,只能暂时先答应,心想到时候找个理由不去就行。
热热闹闹聊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孙家人才离开,今越是真的累。
又要上班,又要做药,还得应付人情往来,生产队的驴也不带这么辛苦的啊!
谁知她刚想进屋休息,冯大叔忽然叫住她,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今越有点迷糊,难道他想把刚送的旱烟要回去?可舒老师已经美滋滋抽上了呀!
不怪今越多想,主要是冯大叔在大院里,有个外号叫“冯老抠”,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给他一粒花生米,他能下完三个月的酒……如果舍得喝酒的话。
“冯大叔,您要是……”
“今越啊,能不能去帮你春霞姐看看?她最近生了个怪病,看了不少大夫都没办法,这不,把你冯大妈都急上火了,我才跟你换的逍遥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