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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031 漏汗症&海龟博士&倒插门……

    街道办大院里人多眼杂, 杨正康也没细说,“先上车,情况我跟你慢慢说。”

    今越麻烦刘进步, 如果等到下班自己还没回来,就请他去柳叶胡同告诉父母一声,省得他们担心。

    “这次的病人情况特殊,身份我就不做介绍了, 希望你能理解。她现在是有个怪病,看过好些医生没看好, 所以我来找你, 想看看你有没有思路,毕竟当时我母亲的怪病也是你看好的, 至今没复发过。”

    今越点点头, “怎么个怪法?”怪不怪还得她听了看。

    “不停的出汗, 怎么也止不住。”

    “其它症状呢?”

    杨正康脸色沉闷, “没了,就这一个。”

    今越立马坐直身子, 看病不怕症状多, 就怕症状少, 症状多, 线索多, 诊断也相对简单, 症状单一就比较麻烦,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

    就说这简单的一个出汗症状吧,单看没什么,是人都会出汗, 可要是还伴有发热、怕风、头疼,那就是感冒的可能性比较大;要是伴有高烧、口渴,那很大概率是内热证;如果伴有面色苍白,四肢凉,那就得考虑危险的亡阳证;要是伴随两颧潮红则考虑阴虚……伴随症状不同,脉象不一样,诊断也就不一样。

    而只有一个出汗症状,其余一切正常,这就很考验医生的理论基础和实操经验。

    今越不敢托大,能让很多医生都束手无策,她可不觉得是什么简单的病症,虽然不知道病人的身份,但身份能让杨正康三缄其口的,肯定也不是自己这小人物能接触到的层次。

    她得先打好预防针:“杨主任,您也知道我的情况,没读过多少书,临床经验也不够丰富,只能说我一定尽力,但要是……您也别怪我。”

    “放心,我杨某人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只要尽力就行。”

    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客气,今越都松口气,她就怕杨正康为了出头,强行命令她一定要治好,她可没那本事。

    没一会儿,车子到达一栋三层小楼前面,小楼门口有人把守,杨正康把车窗摇下来,露出自己的脸,车子这才得以进入。

    舒今越本来不紧张,觉得不就看个病嘛,可真见识到这样的场面,她心跳也快了不少,手心也微微出汗。

    车子停下,有人将他们带到一间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人,都穿着白大褂,神情或忐忑,或愁苦,或兴奋。

    杨正康小声向她介绍,这几位都是从各级医院调派来的专家,有中医,也有西医……不过都是别人请来的。

    心知不可能有熟人,今越还是看了一圈。

    她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她,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同志,有两个五十来岁的专家就没出声,似乎是把她从“竞争对手”中剔除出去。倒是另一位年轻些的,大概三十出头,冲她友善的点点头,看向她身旁的杨正康。

    “杨副主任。”

    “莫医生好。”

    莫医生笑笑,“这位女同志是……”

    “是舒医生。”

    莫医生还没说话,那两个年纪大的就出声:“也是请来给……看病的?”

    杨正康点点头,不再多说一个字,似乎把舒今越当成自己的致胜武器,在正式进入决赛圈之前要保持神秘性。

    舒今越只好冲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只眼观鼻。

    终于,在沉闷地坐了半个多小时后,有人来叫他们上楼。今越最后到,又最年轻,虽然她离门口最近,但还是乖乖等到所有人都出去,才跟在最后。

    上到三楼,是一间红色木门的房间,里面隐约还有说话声,大家耐心地又等了五六分钟,门开了,几人陆续出来,里面传来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进来吧。”

    今越跟着进去,不好明目张胆抬头看,只用眼角余光观察,发现这是一间书房,摆了一些书籍和一张红木桌子,桌子上很干净,一盏台灯,两部电话机,一红一白,一个笔记本。

    板凳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今越不好看她的脸,只看见穿着干部装和黑布鞋,身形笔直,应该跟徐叔叔一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吧。

    今越这么想着,女人说话:“如此兴师动众,倒是我不好意思了,大家随意坐,书房乱糟糟的别嫌弃。”说完还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

    声音温和,很有亲和力,但却透露出一股说话说太多之后的沙哑。

    今越跟着大家坐下,然后秘书递进来一个文件袋,让大家传阅,今越当然也是最后一个看到的。

    上面简单写着女人的病情:不明原因出汗三周,体温36.8度,其余既往病史什么都没有,看来是为了保密,不能泄露病人身份和过往经历。

    一直等到今越看完,秘书才开始说话:“病历各位已经看了,现在可以开始统一问诊,结束之后请各位将自己的诊断和治法思路写在纸上,麻烦各位了。”

    其中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大夫道声“得罪了”,率先开始说话:“出汗症状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三周前。”女人又擦了擦额头。

    “有没有什么诱因?”

    “当天感觉有点劳累,晚上体温有点高,达到39度,医生找来阿司匹林让我吃,吃完一个小时后烧退,开始出汗,当时没在意,以前吃阿司匹林也会这样,谁知却从那以后这汗就没止过。”女人再次擦拭额头。

    今越抬头一看,帕子上有水印,心道这汗出得可真不少,自打进门她已经擦过至少三次了,关键是今天的气温又不高,早上出门前还下过雨,空气凉爽。

    几人没说话,在各自的本子上记录着,当然,这些记录肯定也是带不出去的,今越猜,这就跟高考一样,连草稿纸都不会流落到外面。

    有人继续问:“现在还在发热吗?”

    “不发了,体温37度。”

    莫医生继续问:“身上有疼痛的地方吗?”

    “没有。”

    “口渴吗?饮食胃口如何?大小便正常吗?”

    女人通通说正常,谁也不敢追问怎么个正常法,反正是要说正常那就是正常。

    今越发现,她换了条帕子,继续擦拭额头、耳后和脖颈,要是一般人这么出汗,早就烦透了,可她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情绪相当稳定,真的跟徐叔叔很像。

    西医问完了,另一个年纪大的率先开口,问莫医生:“莫医生怎么看?”

    莫医生正在看最近的检查报告,全身上下各个系统都做过完整的检查,没有功能性的病变,也没有器质性改变,甚至光看数据结果的话,想象不出来这是一个五十来岁妇女的身体。

    通过这些检查能排除导致出汗的常见慢性消耗性疾病,如肿瘤、结核、甲亢、内分泌紊乱等。

    “现代医学来说,出汗带走热量,是人体维持体温的一种方式,可病人的体温又正常,甚至都没有因出汗过多导致的低温现象,我一时间也没有头绪。”

    这正是所有人一筹莫展的原因,除了出汗,她完全可以说没病。

    又排除了天气炎热、运动这样的自然因素,莫医生犹豫片刻,他还是考虑心理上的,“不知您最近有没有感觉精神紧张,焦虑,或者兴奋?”

    他在苏国留学期间,国外曾有研究表明,有的精神类疾病发作时就是会有出汗症状,例如少数焦虑症、惊恐症患者。

    女人想了想,“偶尔会,但这是自我参加工作以来就有的,这三周以来没有明显加重。”

    那也就是排除了心理疾病的因素,莫医生低头,视线停留在纸上。

    今越在心里悄悄竖大拇指,前面几个医生的重点都在各种检查结果上,唯独他居然想到了心理疾病这一块,观念倒是比这时代的大部分西医都先进。

    她就记得在看过的某部医疗剧里,一名男青年每当到六七月份就会出现不明原因的发热和出汗,所有检查结果都正常,甚至还怀疑是不是艾滋病,后来溯源病史才知道他当年高考失利,本来成绩很好的人因为考场上太过紧张,最后只勉强上了一所普通院校,导致一到高考那两个月,他的惊恐症就会定期发作。

    最后,男青年转到精神科,通过药物干预和心灵开导,最终治愈了这两个类似于“感冒”的小症状。

    今越知道,那是因为她看过电视剧,也走马观花刷过一些心理学的视频,但莫医生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七零年代人居然也能想到这茬,她确实很意外。

    只见莫医生把头抬起来,“那就只能考虑内分泌紊乱了,尤其是您的年纪,或许是雌激素水平急剧下降导致的出汗。”

    今越的视线落在报告单上,她的年纪,52岁,正是更年期前后,她不由得想起杨老太太,她的怪病也跟更年期有关。

    “前不久也有大夫考虑这方面,给我开了激素类药物,但出汗不减反倒更多。”况且吃了以后居然开始少量出血,她立马把药给停了。

    她这把年纪,激素这东西还是能不碰就不碰。

    莫医生不说话了,一开始率先说话的医生小声道:“莫非是多汗症?”

    “可多汗症总体还是交感神经功能失调,失调总有个病因吧,病人的激素、血糖、情绪都正常,导致交感神经紊乱的原发疾病也排除了,这多汗的缘由又怎么解释?”另一名一直没说过话的老医生说。

    室内沉默。

    还是那句话,但凡能多几个症状,或许就没这么难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莫医生忽然开口:“您的家族里面,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甚至于兄弟姐妹这一辈,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女人眯了眯眼睛,“你觉得是遗传?我们家包括父母两边直系血亲都没听说过有这个怪病。”

    好嘛,今越再次竖起大拇指,莫医生的理念真的领先当代啊,她怀疑他会不会也是穿越或者重生的?跟自己一样,不过他应该是个纯纯的西医派。

    正想着,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问女人例假回去了几年,吃阿司匹林之前有没有潮热、盗汗的状况。

    “偶尔会有,但不多,大概一个月里会有一两次。”

    在这个年纪是正常的,远达不到病态的程度。老医生又询问这次出汗有没有时间差异,比如说是白天和夜里有没有频次上的区别,劳累之后会不会加重,怕不怕风等等,很明显,他跟今越是同行。

    女人淡淡的笑起来,这些问题西医就不会问,“确实是有点怕风,风吹来的时候身上也觉得冷,但进入室内就没有了。”

    今越心头一跳,光从出汗、怕风、怕冷这三个症状来判断,倒是很像感冒,也就是中医所说的太阳中风证,可体温又对不上,一般这个证候还伴有发热才对。

    “老大夫是中医出身吧,能否帮我把个脉?”女人温声问。

    把脉的时候,今越留意女人神色,她又擦了几次汗,手帕又湿了一条。

    “脉象沉细略数,手足不温。”老中医闭着眼睛,一边把一边说。

    今越心头再次跳了一下,心说果然不对劲,要是先前自己猜测的太阳中风,那脉象就绝对不可能是沉脉,得是浮脉才对,一个沉一个浮,看字面就知道,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彻底的背道而驰。

    随即,今越脑海中又浮现出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把脉把错了?

    但随即,她立马摇头否定了,这位老中医的年纪至少在五十岁以上,以人家的经验和从医年限,能干中医干到这个年纪的,把脉基本不会错,因为这是从他们十几岁就开始练的基本功,每天一睁眼就在练,已经练到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简单。

    她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会相信是他把错脉。

    果然,老中医也是皱着眉头,显然内心十分不解,总觉得病人的症状和脉象互相矛盾,喃喃自语:“莫非是太阳少阴两感?”

    今越再次摇头,那就更不对了,太阳少阴两感倒是能对上一个脉微细,但这个证候的明显特征是不出汗,这跟病人的主诉又严重不符……

    果然,老中医也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是我失言了,应该不是这个证候。”

    女人摇头表示不必介意,似乎也不意外他诊断不出,因为这三个星期以来请过的老中医,想法都跟他差不多,她也曾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判断大胆给她开药,心说试试看,可不喝药还好,一喝药汗出得更多,就跟水一样淌下来,不一会儿连衣服都是湿透的。

    她的视线落在进屋之后一直没说过话的、年轻得就像一名小护士的舒今越身上,能走进书房,来到自己面前的,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是护士,“这位小同志怎么看,我看你好像一直没说话?”

    今越心头打鼓,有种上公开课被参观校长莫名其妙点到名的感觉。

    她真的只是来凑人头的啊!杨正康也是,要出头也分分场合吧,这么多医学大拿都没办法的怪病,他把她推出来,这是坑她啊!难怪徐端让远离他,诚不欺她!

    内心吐槽,面上还得维持淡定,舒今越秉承“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原则,摇头说自己才疏学浅,没什么看法。

    其他人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但听她这么爽快的承认,心里还是嗤笑,杨正康从哪儿找来的啊,滥竽充数也找个像样的吧,找个跟他们孙女差不多年纪的,也不怕“病人”生气。

    然而,女人却并未生气,她还饶有兴致地看着舒今越,“可我刚才看你好像摇头几下,又点头两下,点头我能理解,摇头是有什么想法吗?”

    “没关系的,这里都是你同行,说两句也没什么。”本来,这话是有点拉仇恨的,可从她嘴里温声细语的说出来却有种鼓励的意味,很像徐端的语气。

    徐端很好说话,那是不是她也好说话?

    今越似乎有了点勇气,“那我就大胆问一句,您除了出汗,真的没有别的症状了吗?”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莫医生也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这种反复的明晃晃的询问,有点质疑的意味,这个小女同志是在质疑病人说谎吗?

    可女人的身份,他们跟舒今越可不一样,今越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也不知道。到了这个位置上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下面的人质疑,即使他们真说谎了,也容不得你质疑。

    可以不信,但当众质疑,换他们也生气。

    今越咽了口唾沫,“我不是质疑的意思,您也不会说谎,但有些症状可能存在了很长时间,突然出现类似症状的时候就容易被掩盖,影响自己的判断,以至于没把新症状往这次生病上想,您说对吗?”

    女人点点头,“那你说说我平时还有什么症状?”

    今越见她没生气,反倒很温和,心里先松口气,“您平时会不会脚抽筋?”

    “抽筋?这跟出汗有什么关系,老齐你搞中医这么多年,你们中医上多汗症和抽筋有关联吗?存在因果关系吗?”中年男人忍不住,总觉得领导对这女孩过分关注和宽容了。

    他们要是敢这么跟人说话,早就战战兢兢了,可她却像个天真的孩子,拥有某种“特权”,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姓齐的老中医没说话,但没说话就是一种态度,表明他跟今越不熟,不是一条船上的。

    另两位年纪大的老医生,也眼观鼻,似乎是打算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出丑。

    倒是莫医生脸上露出一抹好奇,“不知道舒医生何出此言,能否帮我们解解惑?”

    今越顺着他给的台阶,说道:“在《伤寒杂病论》中,有一个病症叫做漏汗证,顾名思义就是汗液像漏了一样止不住,私以为比临床医学的多汗症更形象。此证的病因多为太阳病后发汗太过,导致汗出不止、手脚痉挛的症状,所以我……”

    “桂枝加附子汤证!”一直没说话的齐老中医忽然眼睛一亮,“是啊,桂枝加附子汤证,我怎么没想到,阳虚漏汗证!”

    整个人仿佛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芒,那叫茅塞顿开,叫醍醐灌顶。

    众人看他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这说明今越没说错,人家年纪虽小,却不是无的放矢,更不是信口开河。

    而病人的回答也给了他们肯定的答复:“是,我这半年来是有脚抽筋的情况,医生说这是因为更年期激素水平下降导致缺钙,只需要按时补钙就行。”而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有脚抽筋,这次漏汗证的脚抽筋就被一直以来的类似症状给覆盖了,忽略了。

    莫医生依然好奇,“稍等片刻,什么是太阳病,是因为生这种病跟晒太阳有关吗,那是不是也有月亮病?抱歉,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

    女病人也看着今越,坐直了身子,擦汗的频率都变低了。

    今越笑起来,这莫医生还挺有意思。

    “中医辩证有一个六经体系,根据疾病传变速度、部位、特点划分成太阳、阳明、少阳、太阴……等六种证候,就像临床医学把疾病划分为消化系统疾病、呼吸系统、循环系统等几大系统疾病一样,其中太阳病指的是以发热、怕冷、头项僵痛、脉浮为主要表现的一类疾病的统称【1】。”

    莫医生似懂非懂,今越打的比方他懂,但什么太阳什么太阴的,哪怕只是简单的“阴”和“阳”他都搞不懂,更别说前面还加了各种限定词,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一头雾水。

    今越回想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讲得太深奥了,对于一个接受了多年临床医学思维的人来说,别说理解和接受,简直倒反天罡。

    “你就这样想,这种称呼只是对疾病所处阶段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就像西医上的哮喘,会分为急性发作期、慢性持续期和临床缓解期一样。”

    莫医生瞬间秒懂,“原来如此,那你说的太阳病,是不是就是感冒病的初期,发热比较明显的时候?”

    今越点头,跟聪明人说话挺省力。

    在场众人一开始对她多有轻视,现在多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他们虽然不懂,但她能把晦涩的专业知识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讲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更何况她还提出了这个什么太阳漏汗证,连齐老中医都茅塞顿开。

    众人以为终于能下正确的诊断,拨开云雾见月明,脸上露出喜色,纷纷催促齐老中医针对这个病开方子,大家一起见证中医的奇效。

    是的,医疗行业历来以技术服人,虽然学西医的不懂什么伤寒杂病论的原文,但他们相信齐老的经验和技术,能干到高级职称,能被请到这里来,就不是泛泛之辈。

    “齐老快开方吧,有您老出手,今天必定药到病除。”

    齐老中医“哪里哪里”的谦虚着,手却跃跃欲试。

    与众人的摩拳擦掌不同,今越的眉头微微皱着。

    莫医生发现了,有心想再追问几句,又觉得人多口杂不适合深谈,心想等结束后一定要向她请教一番,肯定有他不知道的玄机。

    而书桌后的女病人,也没忽视她的异常,“小同志姓舒是吧?那我就叫你小舒了,小舒同志觉得还有不妥的地方吗?”

    今越看看齐老中医,等着让他接话,毕竟自己是晚辈,他的徒子徒孙都比自己年纪大,任何一个行业里的规矩都是这样,更何况还是讲究经验和辈分的中医界。

    然而,老中医什么都没说,已经气势十足的提起笔来,“唰唰唰”在纸上开方子了。

    舒今越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不一定是桂枝附子汤证。”

    “什么?!”

    “又不是了?”

    “刚才不是你提出的这个什么手脚痉挛就是漏汗证吗,现在又说不是?”中年人实在忍不住,胸口气得呼呼的。

    老中医方子开到一半,也有点不大高兴,“太阳病发汗太多,汗出不止,怕风,四肢拘急,病人的症状与条文基本吻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看法。”

    眼神里暗含责备,这小年轻真是没事找事,方子一开,病一治,这事就了了,她一会儿一个“但是”,一会儿一个“不过”的,有卖弄之嫌。

    不过想到她的年纪,又宽容两分,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他们年轻时候,比舒今越还冲动自负,总以为自己是张仲景再世,华佗重生呢。

    “既然齐老师您问到我,那我就直接说了,我虽然没有您的经验丰富,但我以前的师父曾教过我一句话,中医看病不是套症状,而是查病机,也就是疾病发生的内在机理。”

    就像来的路上她想过那些,同样是出汗的症状,但病机不同,伴随的其它症状也就不同,如果只单纯用症状去一一套用,而忘了深究发病机理,就会让思路浮于表面,甚至误诊。

    还是那句话,症状可以骗人,但脉象不会。

    她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面朝女人开口:“同志您好,我可以为您把一下脉吗?”

    女人很大方的点点头,把手腕伸过来。

    那是一双不怎么白,皱纹横生的手,皮肤也没多少弹性,但透过松散而浅薄的皮肤能感觉到她骨骼的坚硬和粗大……跟千千万万龙国妇女一样,是一双普通劳动人民的手。

    舒今越闭上眼睛,细细的感受指腹下的跳动:首先脉位上来说是沉的,需要重按才能找到;脉形来说是细的,像一根丝线;而节律来说的话,节奏均匀,中间没有停顿,但却偏快。

    “脉象沉细略数,跟齐老师把的一样。”

    老中医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但今越下一句话,他的脸色彻底黑了——

    “所以我觉得,病机除了阳虚之外,还有阴虚,当属阴阳两虚。”

    老中医一下子着急起来,“你不能因为病人有略微的数脉就觉得她阴虚啊,这是刻舟求剑,太死板了,其实人体是很复杂的大单位,不能像教科书一样去套,况且脉象也有生理和病理之分,或许病人天生就是数脉之人呢?”

    舒今越笑了笑,确实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有的人脉象天生就跟常人不一样,但那不是病态,可……

    今越站起来,“我可以确定就是阴阳两虚。”

    她走到窗边,指了指天空,“病人最初生病是在三个星期前,而那时候正是书城最热的时候,可能您忘了当时您生病的情形,现在不妨仔仔细回想一下,生病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凉的东西,冰西瓜,冰棍儿这类的,而且数量不少。”

    根据时间倒推,她记得那天特别热,达到了今年有史以来的最高温,二哥还从菜店抱回一个大西瓜,说是下面生产队送来的,作为福利,就给正式工每人发三个,临时工发一个。

    大院里的工人家庭都羡慕坏了,打趣说还是在菜站当临时工好啊,吃西瓜不花钱。

    他们把西瓜吊在桶里,放进水井里,为了防止李大妈顺手牵羊,舒老师还在水井旁守了两个多小时。

    女人果真眯眼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对,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开了两场会,心情烦躁,回家来喝了两碗绿豆汤,是冰镇过的。”

    舒今越笑起来,这就对啦,贪凉之后发烧了,烧到39度,然后在医生指导下服用阿司匹林解热镇痛,这种治法在西医上挑不出错处,可在中医看来,却不是最正确的治法。

    西医发烧就是解热,可中医还得探究发热的原因,不是机械的见热就退热,尤其是贪凉导致的发热,要是忽然发汗,这会损伤机体的阳气,而大量寒凉的东西在体内排不出去,又会损伤人体的阴津,再加上漏汗时间太久,就像一个关不严的水龙头,阴津流失更多……三重叠加,简直是雪上加霜。

    “那依你之见,该用什么方?”老中医听到这里,已经心服口服,是自己疏忽了,他没想到仔细询问病人第一次发病时的诱因,以为就是简单的吹了点凉风。

    “芍药甘草附子汤。”

    “不加味?”

    “不用加,就三味。”

    女人听到这儿,“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给我开方的话,只会开三味中药?”

    舒今越还没说话,那中年男人的嘴角抽搐两下,“我记得你们中医的方子都要写满一张处方签,你才开三种中药,这真的能治病?”

    今越没说话,看向女人,她是病人,要不要选择她的治法,在于她。

    女人犹豫片刻,“你先把方子写下来。”

    今越提笔,写下芍药15克,甘草15克,制附片5克,因为含有附片,重点强调了一下煎煮方法,让一天三次,每次一小碗,趁热喝就行。

    老中医接过处方看了看,教科书式的精简且经典,自己刚才开的除了桂枝加附子汤之外,还加了一些温阳的,洋洋洒洒足足有15味药,处方签上写了整整五行,而舒今越的只有一行。

    名副其实的经方!

    孤零零的三味药,像是在打他耳光,响亮的耳光。

    经方的魅力,实在是令人叹服,他这在临床上待久了的,反倒丢了经方的妙趣,给领导看病也倾向于开“太平方子”,为了不出错什么都想兼顾一下,结果什么都治不好。

    今越也没心情给他找补面子,她可是很记仇的,如果一开始她被为难的时候,他作为自己的同行前辈能帮着说两句公道话,她还会记着这份情,现在嘛……刚才给他机会他也不接茬那就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了。

    她舒今越也是有骨气的。

    秘书把众人的纸张和钢笔收走,又给几人茶杯里添水,大家聚在一起或是讨论今天的病情,或是说起行业内的趣事,今越这只小小出头鸟自然是最不受待见的,她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小舒同志,介绍一下,我叫莫书逸。”莫医生端着茶杯走到她身边,拉过板凳,坐下。

    “莫医生好。”今越捧着茶杯,寻思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真是分外想念赵婉秋炒的板栗,她想坐在石榴树下,一边看书一边吃板栗,不想在这里被人排挤。

    是的,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排挤了。成年人的世界,尤其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知识分子,排挤起人来可不是小学生,能让人一下子就察觉出来。

    任谁被孤立被排挤心里都不会好受,她上辈子为人处世的经历少得可怜,除了低头装作不在乎,她不知道怎么化解。

    人的情商就是这样天然差距,同是舒家孩子,舒文晏和舒文韵总是能把同学、同事关系处理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而舒文明和她,就似乎木讷一些,时不时会有被排挤孤立的感觉。

    但舒文明又和她不一样,舒文明能做到“不是你们排挤我,是老子孤立你们所有人”的自信和潇洒,舒今越却是一面装作不在乎,一面阴暗的揣测,这些人为什么讨厌自己,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是不是自己无意中得罪了人?然后开始复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陷在后悔、懊恼、羞愧等各种负面情绪中。

    总之,她很容易内耗。

    即使重活一次,她依然做不到小说女主角的洒脱。

    此时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发现莫书逸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嗯,你说什么?”

    莫书逸好笑,“我说,你在哪个单位上班,以后我们可以多多交流,有机会可以探讨一下临床体会。”

    今越说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又问他的。

    “看来你是真没听我说话啊,我在省医院,内科。”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哭笑不得。

    “抱歉,我刚才在想工作上的事。”

    很快,通过聊天今越知道,莫书逸今年三十二岁,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苏国留学,在那边学了临床医学,辅修心理学,后来闹掰之后,他回国在京市医学院继续进修三年,又去日国读了医学博士,毕业后在京市医院工作过几年,去年刚调到石兰省医院来。

    “您这样的大才,来我们书城实在是屈才了。”舒今越由衷的说,这年头的海归博士,就是留在京市也是被重点培养的苗子,结果却来到石兰省这样的小地方。

    “石兰是个好地方,我母亲就是这里的人。”

    今越笑笑,也没追问,但他是海归,还是博士,今越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方面能向他学习,远的不说,她最近正在学英语,很多医学专业词汇就很吃力,构成复杂,又是大长词,她也不知道自己发音对不对,就是去找专门的英语教师请教也没多大用,因为专业性太强了,但问他肯定知道。

    再说,目前国外对很多疾病的研究和救治都是非常先进的,但专业的期刊她买不到,买到也看不懂……想到这里,今越眼睛一亮。

    生平第一次,主动问人要联系方式。

    “以后我能经常向莫医生请教问题吗?”

    女孩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莫书逸挑眉轻笑,“荣幸之至。”

    拿到联系方式,舒今越又跟他聊了许久,从他留学生涯到她下乡经历,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却双方都聊得很开心。后来想到今越对行业内的事情不太了解,又挨个给她介绍今天来的专家,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医院,擅长什么疾病的诊治,几乎是事无巨细。

    一直聊到秘书进来,说大家可以走了,舒今越与莫书逸告别,看见杨正康的车子还在院里。

    “怎么样小舒?”

    “目前还不知道,只是让我们每个人写下治疗思路和方法。”

    杨正康也不懂医学上的事,就没多问,“老母亲一直让我请你去家里玩玩,我忙着工作倒把这茬忘了。”

    今越连忙婉拒,她当然知道现在的杨正康如日中天,她要想最近几年家里多条路子,走得更顺些,抓住机会多跟杨家接触是极好的,但她也记得徐端的忠告。

    杨正康也不勉强,又亲自将她送回街道办。

    这下子,整个新桥街道办的人都知道,防疫站那个舒今越可了不起,专门看疑难杂症,甚至劳动杨副主任车接车送的来请,难怪以前有人说她是走了杨副主任的路子来上班的,平时打探起来她还不承认,现在看来可不就是如此!

    乔大姐拉着今越,心说这女孩真是了不得,一边跟杨家搭上关系,一边又有覃局长的儿子对她穷追不舍……可看着她五官也不出众,压根没她姐姐漂亮,到底是哪来的魅力

    舒今越感觉到她的打量,但没说话,她现在只想回家休息,她实在是太累了。

    跟朱大强打声招呼,今越往家走,心里一会儿想到上辈子,一会儿想到兄妹几个的长短,一会儿又想到今天的事,不知道方子会不会起效。

    有些中医讲究门派之别,什么补土派,河间派,易水派的,但总体来说现代临床上的中医可以简单粗暴的划分成两大派:经方派和时方派。舒今越却不拘泥于这种什么派别,在她看来只要能治好病,什么派都行,治不好病,就是张仲景派都没用。

    但也有很多中医不讲究这些,譬如今天那位姓齐的老中医就是经常用时方,偶尔也能用用经方。

    想着,今越回到柳叶胡同,刚准备进去,忽然听见身后一群小孩叽叽喳喳着往16号大院跑。

    “喂,小孩儿,你们跑啥?”

    “李大妈家有热闹看!”

    “什么热闹?”今越脸上也兴奋起来,一天的疲乏就靠这口瓜吊着呢。

    “她儿子要去倒插门,李大妈气疯啦!”

    第32章 032 恋爱了&女大佬身份&他的抱歉……

    “这次喝肥皂水没?”小孩们哈哈大笑, 今越又是好笑,又是头大。

    小李哥是李家三代单传的、李大妈拼了老命拼到第六胎、四十高龄才生下来的儿子,这样的他居然要去老丈人家倒插门?

    今越还没进大院, 已经能想象李大妈的愤怒和崩溃。

    李大妈的天,塌了啊。

    果然,她跟在小孩身后进院子,前院压根没人, 男女老幼连一只猫一只狗都往后院去了。

    她连忙放下绿书包,将门锁上, 以防被人钻了空子, 这才跑到后院去,吃瓜当然要吃新鲜的。

    “我的儿啊, 老天爷喂, 我这是做了啥缺德事啊, 要这么惩罚我, 好好的儿子,多孝顺一孩子, 小时候他姐姐给颗糖, 化了都要留回家给我吃的儿子, 怎么就让你们老孙家给怂恿霍霍了啊, 你们想要儿子, 你们家不就自己有吗, 怎么能抢我的啊……”李大妈坐在地上,正一边哭,一边与地面来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接触。

    这次的哭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哭声伤心又绝望,不是以前那种只嚎不掉眼泪。

    不过她横竖说来说去就那些口水话, 今越听了一刻钟就没兴趣了,拉了拉赵婉秋的袖子。

    原来,今天他们去上班后,小李休息,不知道跟李大妈说了什么,母子俩吵起来,大家一开始好言想劝,劝着劝着才发现不对劲——

    小李居然提出要去老丈人家倒插门,人家这不是商量,是回来通知,告知一声立马就要卷着包袱上老丈人家去了。

    李大妈当即气得晕死过去,醒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想要逼着小李打消念头。

    可这次小李跟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对老母亲的招数已经了如指掌,她哭就由她哭,她要上吊那就守着,真吊了就送医院抢救……一个花样百出,一个油盐不进。

    邻居们刚开始以为是跟以前一样的婆媳矛盾,寻思李大妈是不是又打儿媳了,人刚怀上身子,她这就不做人了啊,谁知居然是儿子要去倒插门,也开始觉得事情严重,两边劝。

    他们没能劝住哭天抹地的李大妈,也没劝住心意已决的小李。

    “刚一个小时前,小两口已经搬着行李去了老丈人家,小李说过几天就带户口本去街道办和派出所,看那样子是真铁了心。”赵婉秋啧啧两声,“小李这孩子,倒是闷声干大事。”

    舒今越想起小两口找自己看病的情形,估摸着在那之前,他俩就决心要搬出去了吧。

    哦不,这比搬出去,比分家还剜李大妈的心窝子!

    大家劝了一会儿,李大妈还是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众人也顾不上了,上班的都回到家,该做饭了呀。

    李大妈见没人理她,自己哭了一会儿,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像一只破财的风箱,只能爬起来拍拍屁股,重振旗鼓,一阵风似的出门了。

    “诶诶你们说李大妈这是去哪儿?”

    “别是真去买农药吧?”

    “我看是去小李老丈人家闹事吧。”

    众人深以为然,想跟去看看吧,两个地方又离得远,正是饭点,只能忍忍,反正没多久总会知道的,都在一个城市,七弯八拐的总是能有认识的人,好事传不出去,坏事那是绝对嗖嗖快呀。

    晚上舒家人少不了要议论几句,大概就是谁都没想到,小李憋了这么个大招,实在是他以前妥协的次数太多了,让大家潜意识以为他还会继续妥协。

    “这父母做的,也不知道咋想。”赵婉秋不止心疼小李,还有他那五个姐姐,“要是做不到闺女儿子一碗水端平,还不如不生。”

    她也是妥妥的重男轻女受害者。赵家原本是郊县的农户,一连生了好几个孩子都是女儿,到她是第三还是第四个已经不重要了,后面当然是继续生,到她六岁那年,家里终于生下两个男孩,觉得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她送给城里一对姓赵的工人养。

    那时候她哭着喊着不要去,说会好好照顾弟弟,好好听话,小手紧紧抱着生母的大腿,可最终那些稚嫩的手指还是被一根根掰开,送出家门。

    养父母待她说不上好,但也并不算坏,送她上学的同时也把她当保姆使唤,让她认字但却没用心教过她为人处世,甚至就因为他们亲生孩子一句话,就随意对她羞辱打骂……她在这个“家”里疏离的活到十六岁,受舒文韵母亲的启发和资助去洋人开办的护士学校学习,后来就是全国各地东奔西走,大部队在哪儿,她就去哪儿。

    等全国解放回到书城的时候,养父母和亲生父母都已去世,剩下几个姐姐弟弟虽有血缘关系,其实跟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她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没来。

    后来就慢慢的断了联系。

    这些老黄历其实赵婉秋挺喜欢唠叨的,上辈子的今越都听烦了,已经不怎么上心,可重活一世之后,今越忽然特别能共情母亲,也能理解她为什么特别不喜欢李大妈。

    “算了,咱们同情她们,说不定明天她们还回来大院闹呢。”舒文明估计,小李的五个姐姐明天肯定还会回来闹,到时候小李还是会妥协。

    “谁说不是,这六个女人又哭又闹的,咱们耳朵都不得安生,明天我得找借口出门去,不能待在家里。”赵大妈掀开帘子进屋。

    李大妈能这么拿捏小李,不仅是她一人之功,六个女儿也功不可没,每次小李闹分家,她们都会回来又哭又骂的,数落他没良心,母亲把他们带大多么多么不容易,他要是敢分家敢伤母亲的心,她们就不认他云云。

    每次回来,16号院就跟谁家死了人似的,那哭声能传老远。

    赵婉秋赶紧让她上炕坐,“那行,我跟你一起出去,咱们去城北清水河那个自由市场转转,听说有农民来卖菜卖鸡的,不用票。”

    赵大妈坐下,“哎哟,那么远我可走不动,现在才从老家回来,这一天累得腿都快断喽。”

    “对了你们知道上次那个王晓红后来怎么着了吗?”

    舒家人面色一僵,尤其舒文明,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没让王家赔医药费真是越想越后悔。

    “她怀孕是真的,孩子是以前去他们村插队一知青的,男知青今年回城了,在造纸厂上班,弄清楚后王家一大家子又上造纸厂闹去了……听说啊,那小伙子原本都准备跟他们厂一主任的闺女结婚了,现在可好,鸡飞蛋打,工作差点没保住。”

    赵婉秋“呸”了一声,“该!”

    也不知道是骂王家还是骂那负心汉。

    “王家是真有本事闹腾啊,听说七大金刚把那小伙子家给砸了,还去造纸厂领导家守着,不给他们解决这事就不走,吃住都赖在人家里,人让他们报公安他们又不报,就说要个说法。”

    王晓红这是明摆着要跟负心汉在一起啊,哪里舍得真报警让公安把他抓走?

    “后来厂里实在没办法,就压着头让他娶了,听说结婚证当场就领了,王晓红卷着包袱当晚住下,可把那车间主任气得够呛。”

    舒文明冷哼一声,“看着吧,婚后有他们闹的。”

    车间主任是不能亲自开除工人,但他会给小鞋穿啊,什么故意给他安排难以胜任的工作,故意挑他刺儿,特意盯着他一个人抓考勤,带头孤立……想为难他轻轻松松,再加上身边的工友知道领导不喜欢这人,自然有想巴结领导的人上前冲锋陷阵,其他人不想惹事也只会袖手旁观。

    “以后有他受的。”

    众人表示赞同,但至少这事也算澄清了,跟舒文明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在大院众人心目中,他还是受害者呢!

    相那么多次亲都黄了,好不容易谈上个对象,结果居然被戴了绿帽子,这对大龄剩男真是一次致命打击。

    然而,舒文明的表现又不像受打击的样子,人家现在骑着自行车风光得很,每天把自己捯饬得油光水滑,上班路上都在哼歌……

    “我说文明,你最近是遇到啥好事了吧?”赵大妈狐疑地问。

    “是好事。”他的脸难得的红了一下。

    两个妹妹是知道的,可舒老师赵婉秋还不知道啊,“文明你转正啦?”

    “比转正还好的事。”今越笑着插嘴,“我二哥谈对象了,这次是真的。”

    舒文明其实早就憋不住想嘚瑟了,一直没找到机会,今越自然要帮他一把,做他的“嘴巴”。

    “啥?真谈了?哪里的姑娘,在哪儿上班?”赵大妈也是惊奇坏了。

    “他们菜站的同事。”

    赵大妈和赵婉秋立马掰着手指头数:“你们菜站除了你,就是几个男职工,女同志好像只有三个,两个是已经结婚生娃的,剩下一个……哎哟,不会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吧?”

    “就是特别爱笑那个,每次你赵阿姨去买菜,她都抢着服务,称完还给你赵阿姨多送土豆番茄那个姑娘?”赵大妈的嘴巴闭不上了。

    以这个时代的审美,那姑娘可是真的很漂亮很受欢迎啊,外貌出众,性格好,嘴巴甜,关键还是正式工……这样的姑娘,居然跟舒文明谈对象?

    这比王晓红未婚先孕还让她惊讶!

    赵婉秋也没想到,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感慨:“那可真是个好姑娘。”

    舒老师急坏了,“怎么你们都见过,就我没见过?”

    “不行不行,明天婉秋你别去买菜了,换我去。”

    “那姑娘多高,我得记着,到时候好好看看,千万别认错人。”

    舒文韵和今越哈哈大笑,“以后有的是机会见,是吧二哥?”

    舒文明罕见的没回嘴,“她挺好的,你们肯定也会喜欢她。”

    今越点点头,“文丽姐真的很好,性格开朗,爱说笑,也不容易跟谁生气,即使生气也很快就能消气。”

    舒文明知道她是在点自己,白她一眼,“要你多嘴。”

    “不过,爸妈,赵大妈,他们才刚处上没多久,怕害羞,你们先别往外说啊,到时候把文丽姐招烦了,咱们二哥可没本事哄。”

    大家连忙保证绝对不会说出去,总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了,七仙女看上董永也不过如此,哪里敢宣扬出去,以后去买菜都不敢大声跟她说话了。

    看着二哥一副坠入爱河的样子,今越感觉空气里都有股酸臭味。

    她忽然觉得,谈恋爱或许也挺好的,没看刺猬一样的二哥都变成顺毛鸡了吗?

    “文明谈上了,这文韵和今越也可以谈了,女同志不比男同志,早点谈早点结婚也是好的。”用他们的说法,年纪大了,挑拣余地小了,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能有几个好男人?

    舒今越很不喜欢舒老师这种论调,“爸这话我可不爱听,啥叫女人不比男人,女人哪里比不上男人了?要我说男人更怕老,老了更不好找,因为……”性能力不行了呀。

    女人的性能力没有明显的年龄差异,男人的性能力却是青春饭,过了那几年就是日暮西山咯!

    舒老师不知道她的“歪理”,继续劝道:“就是买菜,大家都知道要早点去才能买到好的,新鲜的。”

    “对对对,所以男同志也是市场上的菜,老了就变成白菜帮子,没人要了。”

    舒老师被她说得无言以对,虽然不想承认,但还真有两分道理。

    舒文韵却有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话说舒文韵和徐思齐分分合合的,她不爱说话,今越也没问,压根搞不懂他们现在是处于“分”还是“合”。但不管怎么说,徐思齐至今还没来见过家长,仿佛还是一个地下男朋友。

    而舒文韵,也没去见过张珍和徐平。

    “以前那个刘东,你们还记得吧?”赵大妈又有了新的瓜料分享。

    “听说上个月结婚了,女方是他高中同学,老丈人在区里当领导,他爸可高兴坏了,抱上粗大腿啦。”

    除了舒今越,所有舒家人都竖着耳朵,“然后呢?”

    “啥然后啊,你们是没见过那姑娘,哎哟喂,用你们文化人的说法,叫啥正方体是吧?”

    舒今越扶额,吃瓜群众的嘴啊,那姑娘就是胖了点,但又不犯法,可在她们嘴里,就被形容成啥样了。说句难听的,这时代胖也得有实力有资本,不然哪个穷人家孩子能长到二十来岁还白白胖胖啊。

    “不至于,那姑娘就是胖了点,看起来很有福气。”

    “也是,像咱们普通人家的孩子,想长胖点还没那条件呢。”

    其实刘东老婆胖这件事,他们结婚后第二天今越就知道了,头一天去参加婚宴的街道办员工们,回来那可是大谈特谈,说啥的都有,但中心思想只有两条——胖,当官的爹。

    这很符合刘干事给大家的印象,刘干事干了一辈子还是办事员,能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刘东攀上区里的领导,他做梦都能笑醒。

    “就是可怜刘东,好好一大小伙子啊……”

    “赵大妈是想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可我觉得,谁是鲜花谁是牛粪还真不好说。”一直没说话的舒文韵,忽然笑眯眯来了一句。

    众人吃惊,她一直都不爱参与八卦,不像今越说啥都要插几句,她顶多就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能让她这么说刘东,看来刘东还真不是个东西,把她的心伤透了。

    “哼,我看刘东才是那坨牛屎。”舒文明冷哼一声,“去年老子把他打了一顿,现在他看见我都绕道走,怂包蛋一个。”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舒今越上辈子是知道刘东的,不仅因为他是姐姐的前男友,还因为姐姐结婚后,他还曾死缠烂打过一段时间,说是原本他攀上的老丈人因为犯事进去了,他又正好看见舒文韵的小日子风生水起,就腆着脸找上去。

    被舒文韵严词拒绝之后,他还想鱼死网破,去找了当时的姐夫徐思齐,把舒文韵诋毁成一个虚荣、恶毒又浪.荡的女人,想要以此破坏她的美满婚姻。

    但徐思齐压根不信他的,还把他以诽谤的罪名送进了派出所,为此,小两口倒是愈发恩爱有加。

    这事是舒老师去看今越的时候说的,她又开不了口问,只能是他说啥,她听啥,所以信息都很零碎,但这一对比,舒文韵早点和刘东分手也是十分明智的。

    只是,舒文韵对刘东的态度,好像跟上辈子不一样了,联想到上次她说有可能恢复高考,让她和二哥赶紧复习的事,今越怀疑她不会也重生了吧?

    可惜舒文韵太平静了,今越愣是没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大家聊了一会儿,天黑了,但因为是夏天,大院里的邻居们还坐在石榴树下聊闲,今越吃过饭看了会儿书,实在是尿憋得慌,“姐要去上厕所不?”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给她递梯子。

    可舒文韵却心事重重,“你去吧,我不去。”

    好吧,她连想试探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她酸溜溜的想:行吧行吧你是大女主你清高。

    不过,她有点担心,这一次刘东在老丈人落马之前会不会固态萌发。

    刘家父子是个顶个的势利眼,只是儿子比老子势力得不那么明显一些,加上俊朗的外表又很有欺骗性,不过到那份上,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

    舒今越想着,快速的跑进公共厕所,速战速决。

    夏天蚊子多,除非必要不会在厕所里多待一秒钟。这时候她真是分外羡慕姚青青,她家院里就有厕所,不用出去挤,没那么多蚊虫,也干净卫生,要是再装个冲水马桶,那就跟后世看过的楼房一样方便了。

    从厕所出来,今越放慢脚步,走过一棵枣树,想起这是上次徐叔叔等她的地方,那天覃海洋送她回来,他在树下不知道等了多久,还给了她一些东西。

    她又想到家里那两双崭新的皮鞋,什么时候去还给他好呢?包大姐虽然有私心,但她的话也没全说错,女孩子还是别随便收别人东西,徐端是把她当恩人之女照顾,但别人看在眼里,她这种就属于爱贪小便宜吧。

    唉,今越一想到自家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心里就总感觉不得劲,气得在枣树上踢了两脚。

    “生气也别拿自己身体出气。”忽然,身后传来一把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徐叔叔?!”

    徐端还是万年不变的白衬衣绿军裤,衬衣扎进裤腰里,棕褐色的皮带下面,是笔直修长的腿,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段很有力量感的手臂,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非常普通的手表。

    “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今越不知道她现在有多高兴,只是感觉自己嗓子里有些微的颤音。

    徐端笑了笑,“刚回来。”

    今越发现,他的下巴有点青黑,头发也有些乱,前额的发丝有点长,挡住一点点眉毛……都没来得及打理,看来是真的刚回到。

    “你去京市了对吗,去了多久?以后还去吗?”

    “49天,今年应该不去了。”他咳了一声,仔细打量她,“长高了。”

    舒今越立马习惯性的蹦跳两下,小时候大院的人或者爸妈说她长高了,她都会蹦跶两下,证明他们没说错,她还能长更高。

    但那是小时候,她现在都二十岁了,按理来说也没多少长高的余地了,她怀疑他是没话找话,“你没骗人吧,我怎么没发现。”

    徐端又再次仔细端详她,“真的。”

    今越这下子是真高兴了,“那你说我现在有多高?”家里没有卷尺,她又很久没去做过衣服,还真不知道现在的身高。

    她笃定他也不知道,但她就是想问,感觉他总能说出点门道来。

    “上次见一米五八的样子,现在应该有一米六了吧。”

    舒今越走过去,挨着他但没有肢体碰触,使劲站直身子,用手在自己头顶横横的比划过去,都没到他肩膀的样子。刚才的喜悦顿时又没了,“还是这么矮,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怎么能这么高!

    她身边最高的就是二哥,可也只有一米七三左右,不过舒老师也不高,遗传嘛。

    “你父母应该有高个儿基因,不然你不可能这么高。”但转眼想到一母同胞的徐平也不高,只是一米七五的样子,她又觉得他应该是超常发挥了。

    “小时候喝牛奶。”

    今越心说难怪呢,每次去你们家都有牛奶,资本家真是会享受。

    “你也应该多喝点,还有可能追上来。”

    舒今越扁扁嘴,是她不想喝吗,是没有啊,现在整个柳叶胡同都没谁家孩子能喝上牛奶。

    似乎是懂读心术似的,他轻咳一声,“以后只要我有,都给你送来,可以吗?”

    “怎么送?”

    “送家里和单位人太多,我每天中午一点,给你送槐树胡同口,怎么样?”

    舒今越有点心动,他俩的单位都是一点半上班,正好送完都不影响双方上班,“那一瓶多少钱,加上票,我算给你。”

    见他无奈的看着自己,她又心虚的加了一句:“跑腿费你不能收我的。”

    徐端真是拿她没办法,“到时候说吧,还不知道能送几次,因为我们那边也不是每天都有。”

    有时候徐思齐在家的话,他也会喝,甚至会一口气喝两瓶,连他份上那瓶也喝掉。

    “有时候我可能会加班,没时间。”

    “嗯嗯理解,我也不是每天都有空,要是我一点钟赶不到的话,你就先帮我放在胡奶奶那儿,我下班去取。”她在心里快速地计算着,一瓶牛奶大概要花多少钱,她现在其实也能负担得起。

    奶粉喝光之后,她想补充营养变得很难,家里顶多能做到饭菜有点油星子,要想顿顿吃肉和汤那是不可能的,蛋白质来源几乎为零。

    鲜牛奶不仅口感好,还是最佳蛋白质和钙的来源。

    “要是我将来能长到一米六三,你功不可没哦。”

    “那是你的理想身高吗?”

    “对,要是能再高点肯定更好,但我家基因就那样,我也不能强求,到163穿衣服什么的就很好看了。”

    徐端笑起来,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衬衫,他侧身将胡同口刮进来的夜风挡住,“长不到也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就像女同志都喜欢个子高的一样,男的也不会喜欢矮的。”以及不够软的没女人味的,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胸脯上,只能叹气。

    这东西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啊。

    “任何人的喜欢都不重要,你自己才重要。”

    今越抬头,视线与他对上,他不躲不闪,里面似有定海神针,让人觉得十分安心,让人毫不怀疑他说的就是真理。

    他很快移开视线,“我听说杨正康来找你去给人看病,你是什么想法?”

    “我都没跟他有联系,是他自己找来的,还当着那么多人面,我也不好拒绝,但我看了就回来了,没去他们家。”其实这半年多时间里,杨母也曾给她送过一些东西,麦乳精红糖罐头之类很不好买的东西,但她都谨记他的提醒,没要,客气的退回去了。

    “我也想撇清干系,但有时候不能把人得罪太狠。”语气里隐约有点委屈,他们家是能够与杨正康抗衡的吗?只要人家随便勾勾手指,都不用亲自动手,就有马前卒来收拾他们,而到那时,刘干事之流绝对是冲在最前面的。

    她不由得又想起自从舒文韵和刘东闹翻后,他们家可没少被刘干事为难,冬储菜给你来个别人挑剩的,连着烂菜叶子一起过秤,反正斤数是对的,让你有理没处说去;时不时去二哥单位门口转悠,说菜站这里不对那里要整改,菜站都知道是他在报复舒文明打他儿子那一顿,恨不得把舒文明五花大绑送刘家去让他教训个够。

    这种时候,二哥要是被人揪住小辫子,开除就是分分钟的事。

    “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徐端见她脸上的委屈,也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说话太硬了,她终究才二十岁,没什么社会经验,要把握这个度对她来说太难了。

    “这次看了也就看了,没什么的,这次经历或许对你将来有好处。”他顿了顿,“你知道那病人的身份吗?”

    舒今越摇头。

    “她是省里一位很重要的领导,性格温和,说不定以后你们还会见面。”

    今越心说,省里的啊,那可真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大的领导了,上辈子在乡下能给乡领导看病就已经够让村民羡慕的,觉得她是攀上了了不得的关系。

    “你还小,这些事以后慢慢见得多了就好。”他声音温和下来,从身后拿出一个网兜,“点心拿回去吃。”

    今越咧嘴乐,“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小吃货,总是给我带吃的啊,还全是甜的。”

    不过想到他还送过鞋子,立马想起正事,“我把鞋子还你吧,我还没穿过,是新的,我妈给纳了几双布鞋,我现在可不缺鞋穿。”

    徐端皱眉,“是不喜欢吗?”

    “不是不是,很好穿,我喜欢的。”

    “那就留着。”

    “我不能总收你的东西,尤其是这么贵重的,将来还不清怎么办。”

    徐端拧眉。

    “你说是因为我父亲才这么照顾我,可人情债也不是这么还的,你是不是跟徐思齐一样,想着快点把恩情还完,以后我们两家人就两清了?”

    徐端依然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舒今越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反正我不要了,你拿回去,送谁或者退货都行。”

    “吃的你也别给了,我连……连……”

    “连牛奶也不要了?”徐端嘴角紧紧的抿着,“胡闹。”

    舒今越抬头,只看见他抿着的嘴角和黑沉沉的眼神,以前的温和一扫而空,就像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全世界都对她很友好,连小花小草都对她笑。

    可梦醒之后,她舒今越只是一个长得不够漂亮,性格还拧巴的穷人家的孩子,舒老师的继女。

    “是谁跟你说什么了吗?”徐端把声音放软,“谁要有意见就来找我。”

    今越不想把包大姐扯进来,不是她圣母,而是包大姐确实提醒了她,在旁观者眼里,她对他的来者不拒确实是很不妥。

    “你还小,有些人仗着年纪大,喜欢总大道理拿捏你们年轻人,这种时候需要你自己鉴别,别人说的话是真心对你好,还是别有目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希望你能知道,对你以前的经历,我很抱歉。”

    抱歉没能及时找到她,抱歉没能拦住她,别让她下乡。

    这话没头没尾的,今越正想问他们以前是不是真的见过,他又说,“东西你收着,要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付的诊金吧。”

    “什么诊金,你哪里不舒服?肯定是加班加多了,累出亚健康了。”

    少女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着急,像一只想要伸出爪子的小猫,想要试探一下,挠一挠,又有点担心下手太重。

    徐端嘴角慢慢的翘起来,“对,我最近感觉很容易累,正想找舒医生帮我看看。”

    舒今越是真的很上心,她知道,这世上能像徐端这么对她好的人很少,而他的好跟家人又不一样,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治好他。

    徐端四下看了看,刚才进出胡同的人已经在打量他们了,“这里不太方便,要不明天中午一点,我去你们单位找你,可以吗?”

    一点钟,同事们都回家吃饭还没来,诊脉或者询问病史也比较方便。

    “好,那你要保重自己,工作别太累。”反正累死累活也没用,三年后他也要下海经商,将来开创商业帝国,体制内的工作成果也会被人摘桃子。

    今越记得舒老师曾提过,徐端是因为成分问题,在这场浩劫结束前被人整下去的,而他兢兢业业换来的工作成果,最终也没人记住,后来平.反的时候,他们单位去请他回来,但他拒绝了。

    既然都要离开,那就没必要便宜别人。舒今越的想法很简单,也很记仇,“你平时一定要小心身边的坏人,尤其是跟你一起工作的,有些人就喜欢拿别人成分做文章。”

    她不知道整他的是谁,不然早就直接提醒了。

    “对了,你这次代表书城市出去学习,单位上说不定有人嫉妒,你要当心。”

    徐端眉头舒展开,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说。

    “反正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信任任何人。”能把他整下去的,肯定是能拿到很多不利于他的证据的人,成分虽然可以做文章,但要是没有把柄落人手里,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不然他现在也不可能当上科长,徐平也不可能恢复工作。

    舒今越觉得,自己此时的脑袋跟诊病时一样清醒,“我知道你光风霁月,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但越是这样,越容易被小人陷害,知道吧?”

    他从小的经历和后来的军旅生涯,只教育过他怎么做个正直的好人,哪里知道很多影视作品里正人君子都是死于小人之手。

    呸呸呸,什么死啊活的,舒今越摇头,赶紧把这个不吉利的字眼丢开,“你记住没?”

    徐端笑着点头。

    “好了,时间不早,回家吧。”他指指天上的月亮,“我看着,快进去吧。”

    舒今越接过他递过来的网兜,触到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干燥,还有薄薄的茧子。

    回到家里,赵婉秋还奇怪,“上个厕所怎么去这么久。”

    “遇到徐叔叔,说了几句话,这是他给你们带的东西。”网兜里是一些京市的老字号糕点,居然还有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

    虽然凉透了,也闻不出太浓的气味,但那金黄的油漉漉的视觉冲击,还是让所有人咽了口口水。

    “这个小徐也是,大老远的带回来可真不容易,在火车上捂了这么多天要是坏了怎么办?”赵婉秋倒不是担心人家给送坏掉的东西,而是心疼,觉得坏了可惜。

    今越想起,前几年还因为夏天吃了一块臭肉把全家弄得上吐下泻。

    “他说他坐飞机回来的,要是坐火车就不带了。”

    “飞机啊?”舒文明双眼冒光,“这个徐同志真厉害,能开吉普车,还能坐飞机,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啊。”

    “人徐家在民国年间别说坐飞机,就是买飞机都不成问题。”舒老师叹息一声,“后来小鬼子打进来,他们家还给当时政府捐了足以买两架飞机的钱,可惜这些钱没能换成战机,而是成了那些人的席梦思大床。”

    “他们家出身这么……啊,可我看徐同志一点也没大少爷架子,很有亲和力,出个差都记着给咱们家带东西。”

    “这只能说明人家教好,人家是记着你苏伯伯的情,可不是咱们舒家。”

    舒文明点点头,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上次打野的时候徐同志还让他去找他玩呢,他可没敢当真。

    烤鸭虽是真空包装的,但天气热,今越也怕真放坏了可惜,第二天中午就让赵婉秋拆开吃了。书城国营熟食店也有烤鸭,但舒家至今没买过一次,现在是他们货真价实的第一次吃烤鸭。

    表皮金黄油香,一咬一嘴油,内里的肉却很嫩,吃起来有种天然的鸭肉香味,大家都舍不得一口气吃光,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打算晚上再吃。

    今越毫不怀疑,要是有冰箱的话,那半只烤鸭绝对能留到过年。

    第二天刚到单位,屁股还没坐热,朱大强就来说区里通知去开会。

    “怎么又是所有人都要去?我就留守大后方不行吗?”刘进步老大不乐意。

    “最近咱们市里出现好几例高热和疱疹的儿童,都是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的学生,怀疑是手足口病聚集性爆发,这事必须引起重视。”

    刘进步没说话,朱大强又指指桌上的报纸:“昨天报纸上还说了,保加利亚有七百多名确诊病例,其中死亡40例,致瘫140例。”

    刘进步张了张嘴,这么高的死亡率和致瘫率,还真不是小事,尤其现在龙国医疗技术不发达,要真聚集性爆发了,那真是雪上加霜。

    “那行,咱们走吧,今越是骑自己的车还是跟我坐?”

    舒今越头大,“跟刘哥坐吧。”

    说来也是搞笑,买自行车之前,她担心钱不够,担心没票,就是没担心自己不会骑,小时候看别人骑不难,做阿飘的时候她连看摩托车都不难,结果车真买到手,学了这么长时间,她愣是没学会!

    舒文明天天嘲笑她,可她身体就跟块木头一样,一上车就歪,总是保持不住平衡,车杠摔掉漆,裤子也磕破一条了,疼得她龇牙咧嘴。

    今越暗暗发誓,等这事忙完,她得赶紧把自行车学会,把面子找回来!

    他们刚准备出发,忽然一辆小轿车开到大院门口,司机急忙下车,“舒医生在吗?”

    几人都没反应过来舒医生是谁,你看我我看你,还是乔大姐探出头来,“小舒,找你呢。”

    司机打量她,觉得跟传闻中那个能治疑难杂症的“小姑娘”对上,立马说:“舒医生,杨副主任安排我来接您,麻烦您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司机将她叫到没人的地方,小声道:“主任没说,他说你知道,他现在抽不开身,但会在路上等你。”

    舒今越一顿,莫非是前两天去看的那个女领导?什么事让他走不开到要着急忙慌派个司机来,难道是药出问题了?

    舒今越背后的汗毛竖起来。

    第33章 033 奇效&阴阳失调&患肠癌的师兄……

    人多眼杂, 今越也不好细问,但要真是那个病人的事,那还真容不得她说不去, 就是区里通知开会她也必须翘会去。

    舒今越只能回头跟朱大强请假,朱大强知道杨正康,那也不是小老百姓惹得起的,“你去吧, 会上有什么安排我们回来告诉你。”

    舒今越谢过,跟着司机上车, 车子开出去四五公里的样子, 在一栋红砖小楼前停下,杨正康拉开车门上来。

    “麻烦舒医生了。”

    “是上次那个病人吗?”

    “对, 我也是刚接到电话通知, 让你过去一趟, 我有事走不开, 只能让小王去接你。”

    今越的心提得更高了,“那通知莫医生和齐医生他们没?”

    “据我所知, 没有。”

    舒今越这才放下心来, 叫自己去, 那肯定是跟她的方子有关, 而没再叫别人, 说明不需要那么多医生会诊了, 那可能就是她的方子有效了。

    “你对自己的方子有几分把握?”杨正康忽然问。

    “不好说,八.九分应该有。”其实那天只有五六分,因为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病,她的师父也没教过她,就凭几句经典条文来用药, 她心里也没底。

    杨正康眼睛一亮,其实当知道其他人没接到电话,他就隐约猜到了,但从舒今越口中说出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不同于常人的自信。

    在看不惯的老学究眼里,这叫年少轻狂,可在杨正康这种进取型人格看来,就是妥妥的自信,年轻人就该有这种自信和斗志。

    “行,那你用心看,有什么困难直管找我。”

    到达那天的小楼前,舒今越被那天的秘书领进书房,今越坐下五六分钟,那女病人就来了。

    “小舒同志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胡桂枝,不用拘谨,你叫我胡阿姨就行。”

    “胡阿姨您好。”

    “不必拘谨,坐。”不知道是刚走得急还是怎么回事,胡桂枝的脸色比两天前好了很多,还有点红润。

    而她走得这么急,脸上却没汗,那天静静地坐着都擦了好几次汗。

    “看出来了吧,我现在汗不多了。”胡桂枝笑笑,亲自给她倒了杯开水,“喝完你开的药,当天晚上就没怎么出汗,睡得也比平时好,第二天白天气温挺高的,居然也没怎么出汗,要不是秘书提醒,我都没想起来。”

    其实她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这个怪病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医生都看不好,虽然舒今越那天说得头头是道,但终究年纪在那儿摆着,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信服。

    谁知道效果居然来得这么快!

    舒今越一乐,这真是个工作狂人啊,一忙起来连生病都想不起来。

    “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请你再帮忙把把脉,看要不要换方子或者继续吃。”

    舒今越连忙伸手,脉象没有上次那么沉了,就是数脉还在,“可以再继续吃两副巩固一下。”

    “那吃完两副之后呢?”

    “没什么不舒服就不用继续吃了,要是有什么情况,您再通知我过来就行。”舒今越莞尔一笑,“不过我应该接不到这个电话了。”

    胡桂枝也笑起来,“你个小同志倒是自信。”

    足够的自信是建立在强大的技术上的,胡桂枝眯着眼,“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师从何人。”

    舒今越说出那名老中医的名字,不意外胡桂枝的反应,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医,甚至都没让她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徒弟,因为怕被队长一家更加为难。

    但今越记了两辈子,她只知道自己在雪夜里迷路那晚,回到大队部是他帮忙处理和救治的,要不是他出手,她一双腿可能都废了。

    只是冻掉一根脚趾头而已,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几年前第一批下去的小知青里,有一个没遇到过极低温的南方小伙子,分配在他们县另一个偏远生产队,直接冻得截了一条腿。

    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今越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将来要是能从那里走出去,就去帮他实现。但老先生说他没有什么心愿,他和老伴儿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伴儿受不了已经自戕了,俩人名下也没什么财产,如果她非要完成的话,那就将来不要放弃中医。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中医。

    舒今越收敛起这种悲伤,又跟胡桂枝聊了几句,这才离开。

    杨正康被胡桂枝留下谈工作,她是被司机小王送回单位的。

    而朱大强和刘进步还没回来,今越估摸着这会还有得开,就率先找出从图书馆借来的传染病学书籍看起来,手足口病在五十年后不至于如此谈虎色变,但在这个时代,却是致死率不低的传染病。

    就连医疗发达的九十年代的英国,也曾有过一波大流行。

    知道手足口病的致病病毒、传播途径和临床表现,今越心里就有数了,至于西医治疗手段,无非就是抗病毒和对症支持治疗,也没什么特殊的,今越在想的是,如果是中医,该怎么治。

    现在的抗病毒药物比较单一,副作用也大,她希望中医药能在传染病防治上也能发一份热,也想让他们在与病毒细菌搏斗的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当然,中医药的地位是一直都有的,但只刚好够站脚而已,她想要的是一块能开心的旋转跳跃的土地。

    等到快下班时候,朱大强和刘进步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叫肚子饿。

    “一早上尽听刘书记读文件,这文件也不管饱啊。”刘进步摸着肚子,“今越回来了,那边没什么事吧?”

    “没事,今天开会怎么说?”舒今越连忙给他俩的茶缸里加温水。

    俩人端起来咕噜咕噜一顿牛饮,“嗐,现在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暂时先将现场隔离起来,消毒处理,那几个小学生通过治疗发热已经退下来了,疹子也好了大半,估摸着事情不大。”

    今越松口气,手足口病轻微的一个星期其实就能痊愈,怕的是并发症,病毒侵袭心脏、脑部和肾脏形成的并发症就有危险,只要能把并发症控制住,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果然,等回到柳叶胡同,今越就发现,路上疯玩的孩子太多了,一个个都不去上学,说是有传染病,学校放假了。

    “这倒好,孩子不上学,就上房揭瓦,李大妈刚才还在外头骂呢。”赵婉秋一边做饭,一边说。

    原来是她昨天刚洗的红内裤,挂在石榴树上晒着,不知道怎么不见了,她一口咬定是哪个缺德孩子给她偷了,在大院里唾沫横飞的骂了一上午。

    今越嘴角抽搐,“那玩意儿穿过的,还有人偷啊。”

    “她这是没事找事,故意炫耀。”不然哪能把那东西挂在大家乘凉的石榴树上,谁一抬头就顶着那红裤衩,不晦气吗。

    原来,那天小李走后,她追到小李老丈人家大闹,说要是敢让她儿子去倒插门,她就死在人家家里。那老丈人一家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放话她要死就死,还把居委会的人叫去作证,说她这是故意闹事,讹人,要真死了还得给亲家赔偿精神损失费呢。

    小李铁了心要离家,她带着五个闺女去闹了两天依然无果,现在可能是闹累了,闺女们为了哄她开心,给她买新衣服做红内裤,她仿佛也忘了小李那茬。

    今越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可能只是中场休息,等着吧,过几天还有得闹。”舒文明大喇喇地说,“对了爸,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那么明显?”

    舒老师老脸一红,“很明显吗?”

    “你一进去啥也不买,直奔她那儿去,一会儿问问西红柿,一会儿问问黄瓜,还问人家西红柿甜不甜,你这不废话嘛,谁看不出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这不是好奇嘛,看看是哪个姑娘慧眼识珠。”

    今越能想象那画面,小老头背着手,两只眼睛滴溜转,估计徐文丽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他意思吧。

    “二哥,不行哪天你把文丽姐叫家来吃饭呗,这样爸妈就不用去菜店看大熊猫了。”

    舒文明也有点心动,他年纪大了,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当然恨不得昭告天下,“等我问问她看看,你们可别吓着大馋……咳咳。”

    “啥大肠?”

    舒今越爆笑,未来二嫂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嘴巴比公共厕所还臭,尽给人取外号。

    中午饭依然是杂面馒头配炒青笋,青笋加了蒜泥,吃着挺香,关键还便宜,都是舒文明从菜站便宜拿回来的,莴笋这东西叶子可吃可不吃,关键是吃杆,不新鲜就不新鲜一点,吃起来不影响。

    吃过饭,今越帮忙刷锅洗碗,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五十了,连忙出门。

    “嘿这丫头,上班还早,人就着急忙慌去了。”

    舒今越记着跟徐端的约定,紧赶慢赶来到单位,他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了。

    “进来坐吧,要喝水吗?”

    “一杯温开水,我自己来吧。”他见今越准备用她自己的杯子给他倒水,接过重重的暖水壶。

    “你先把牛奶喝掉,待会儿就凉了。”

    舒今越其实刚吃饱,不太喝得下,“凉了也不怕,天气热,我还想喝冰的呢。”

    徐端看看她,又想想冰箱冒烟的样子,摇头,“你自己还是中医呢,一点也不养生。”

    “那来吧,让本老中医帮你看看。”舒今越坐在椅子上,让他往自己跟前坐。

    他的手真的很大,足有她的两倍大,不不不,三倍都快到了。

    手掌很宽,手指很长,掌心有几块暗黄色的硬硬的茧子,尤其十指和拇指之间,那块皮肤肉眼可见的粗硬。

    舒今越不由得好奇,“你是你们部队上的神枪手吗?”

    徐端杯她这问题逗笑了, “脑袋里一天想什么,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神枪手?现在已经算是和平年代了。”但他没说自己曾经单枪匹马追着敌人跑了二十里地,最后还以一敌五生擒五个人的事。

    今越笑笑,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他这么温和的人,不像是部队尖兵,倒更像是搞文职或者后勤的。

    他手背上经络明显,但却没有那种弯曲的蚯蚓一样的感觉,反而是平滑而顺溜的,今越把手搭上去,一下就找到桡动脉。

    “脉象是好的,平时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就是累点,其它的没什么。”

    今越把了把,也没有气血不足什么的,估计还是工作劳累,又劝他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舒医生我这需要吃药吗?”他笑着问,仿佛今越一说需要,他就要用那两双皮鞋抵药钱。

    “不用,你这气血旺盛得很,顶多就是阴阳失调,吃药没用。”

    “那要怎么调理?”

    舒今越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起了恶作剧的心:“嗯,你要真想调理的话,找个对象,问题迎刃而解。”

    徐端怔了怔,继而无奈地看着她,“你呀你。”

    “本来就是,徐叔叔都快三十岁了,是该找对象了,《黄帝内经》都说了,男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强劲,你这都强劲多少年了。”今越是灵魂上的老司机,但当面还是说出不出太那啥的话,只能含蓄的提醒他“该用”了。

    “然后呢?”

    “然后,都说阴平阳秘,阴阳协调是健康最稳健的基石……”啊,她编不下去了,徐端的神色太认真了,像个好学的小学生,她都忍不住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继续。”

    舒今越咽了口口水,“反正就那意思,你自己琢磨。”

    她的手迅速从他桡动脉处拿开,他感觉那种软软的温热的触感没了,好像哪里空落落的,于是端起温水,喝了一口。

    可一想到这杯子是她平时喝水的,他那口水又变得烫嘴起来。

    “你怎么了?”

    徐端轻咳一声,“没事,牛奶需要帮你打开吗?”

    每一次,他都会帮她把牛奶热好,打开再递过来。

    “不用,我现在还不饿,等下午饿了再喝,常温放一两个小时应该不会坏吧?”

    “应该不会。”

    今越这就放心了,开始有句没句的聊起来,主要还是今早去看病的事,说自己知道了原来那位领导叫胡桂枝,就是不知道她是主管哪方面工作的。

    徐端也没想要揠苗助长,“以后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

    舒今越叹气,“我看是没以后了,她病一好,就没机会接触了。”

    “你要对自己自信一些,说不定将来她但凡身体不舒服都会找你呢?人一生中不舒服的时候可不少。”

    舒今越指指自己:“大领导身边都不缺好医生。”她小小年纪又不是什么名医大家的徒弟,怎么可能还找她。

    “你跟他们不一样。”

    舒今越想问怎么不一样,可心里却被这句话塞得满满的,还有股淡淡的甜味,像大冬天喝下一杯暖暖的甜甜的蜂蜜水,又像饿的时候吃下一块软软糯糯的红豆酥,她生怕自己问出来,他的回答会把这股甜味稀释、冲淡。

    “时间差不多,我走了,记得早点喝。”他起身,大步来到门口,“趁还没上班,你休息一会儿。”

    今越也没送出去,看着他长腿一迈上了自行车,回身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

    其实平时她也不怎么睡午觉,因为要等舒文韵和舒文明,舒家的中饭吃得晚,吃完收拾一下基本也就到上班时间了,她都是来到单位再趴一会儿。

    前提是没事的时候,最近是有要紧事的。

    果然,她才趴下一会儿,朱大强就进来跟刘进步说话,大体还是小学里那几个集中出现的发热疱疹病例,“化验结果出来了,不是手足口病,就是简单的疱疹,虽然症状不严重,但也具有一定传染性。”

    “区里要求咱们加强卫生监督管理的力度,尤其是人口集中的学校和厂矿单位,今天下午就要开始。”

    舒今越连忙起身,“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朱大强想说这大太阳怪晒的,小姑娘就不用去了,但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又把话咽回去,“行,大家穿上白大褂带上工作证,十分钟后出发。”

    舒今越去水房,用凉水洗了把脸,人瞬间清醒过来。

    又是虚惊一场,今越当然是高兴的,她就是想让中医表现表现,也不会缺心眼到希望出点什么事。

    那不仅是缺心眼,还缺德。

    三人最先到的是街道小学,新桥小学目前是区里规模最大的小学,师生加一起得有三千多人,那密度可想而知,要真发生点什么,那可是很危险的。所以对他们的卫生状况、垃圾存放、供水问题以及厕所清洁那是相当重视,三人巡查了一圈,除了厕所有点脏,没及时打扫外,都没什么问题。

    学校比舒今越更早接到消息,下午已全面复课。

    “今越怎么来了?”舒文明正跟几个同事吹水,见妹子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还以为看错了。

    穿着白大褂的舒今越,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跟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我们单位来督导,我就过来了,我大嫂还好吗?”

    “好得很,吃嘛嘛香,一天恨不得吃下一头牛去,那胃口大得不得了。”舒文晏咂吧咂吧嘴,小声问:“西医那个什么超声检查是不是能看出男女?”

    “你在医院里有认识的人不,要不给你大嫂看看?”

    舒今越瞪他,这尿性,还真是正常不了几天,“不看怎么着,看了又能怎么着?”

    “看了我心里有数啊。”

    “大哥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呢,这种事我可不干。”后世超声检查室的门上贴着禁止非医学目的的胎儿性别鉴定,就是被这些拉关系看男女最后又堕胎的给坑惨了。

    “诶诶你别急眼啊,我又没说非得要儿子,闺女也是一样的,要是一男一女那肯定最好,是吧?”舒文晏拉了拉她袖子,朝身后的办公室努努嘴,“当着我同事,给点面子吧,小姑奶奶。”

    舒今越也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是鄙视他的,“你可真贪心,怀不上的时候想着只要能有根苗就行,现在怀上了还要求起性别来。”

    舒文晏脸上讪讪的,“我不是那意思,你咋跟你大嫂一样,每次我一提这话头她就跟吃了炸.药一样,混不讲理。”

    舒今越正想给他翻个白眼,办公室有人出来,“哟,这就是舒老师的妹妹,那个帮你们看病,让你爱人怀上双胞胎的妹妹?”

    “什么什么,是这个小女孩?”

    同事们七嘴八舌问起今越的情况,甚至有几个没课的女老师拉住今越,让她帮忙给看看。

    女教师的“职业病”,除了咽炎,就是肝气郁结,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月经不调这几样,当然,还有个结石。舒今越也没推辞,一边给她们把脉,一边听她们聊天。

    “这次主任空缺,不知道谁能上去。”

    “我看刘老师可能性比较大,他教学能力很突出的。”

    “但他太年轻了,我倒是觉得舒老师可能性更大,他老资历,教学能力也强。”

    舒今越竖起耳朵,这是吃瓜吃到自家大哥身上了。

    “小舒医生,你哥哥说不定真就要当主任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短发女教师嘴上说着恭喜的话,但语气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今越扯扯嘴角,没出声。

    “你们家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上次来学校检查的领导居然跟你哥说话呢。”

    舒今越对上她探究的眼神,“什么领导,我不知道呀。”

    其实就是杨正康来检查学工学农情况,牛主任陪同,他多嘴提了一句舒今越的大哥也在这个学校任教,杨正康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跟舒文晏多聊了几句。

    由此,这女人就觉得舒文晏能当主任是因为有了新靠山。

    可事实是,连舒文晏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大领导会对他另眼相看,他是既惊喜又惶恐。

    “你哥最近没跟你们说?哎哟,这小舒也是,对咱们藏着掖着也就罢了,咋对妹妹也这么不信任,好歹你们还是亲兄妹……诶不对,你是他继妹吧?怪不得……”

    舒今越没忍住把白眼翻出来,“对不住哦李老师,忘记跟你说了,你的病得去眼科,我这里看不了。”

    “去眼科干嘛?”

    “看看红眼病。”

    “你你你——”女教师一气,话都说不完整,心说这老舒家的孩子真是个顶个的讨厌。

    舒今越心说难怪一开始看她眼熟呢,这不就是教过自己半个学期的李老师嘛。三年级那年她的数学老师生孩子去了,这位李老师来代他们班的课,她的成绩就是从那个学期开始下滑的。

    李老师上课总喜欢批评人,尤其是女生,对男生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同样是忘记戴红领巾,男生顶多挨两句说,女生却要被罚去扫厕所,要是敢顶嘴还要被打掌心和屁股。

    舒今越小时候也还是有点倔的性格,没少被她打,算盘珠子不会拨被打得手指通红,掌心肿成面包,还是得咬着牙拨。一来二去,舒今越一到数学课就提心吊胆,连带着对这门课程也很排斥,成绩自然下滑得厉害。

    那时候舒立农跟这所谓的李老师还是同事呢,她打人都是把孩子叫出去,单独在门外打,没人看见,打完还要恐吓一番,说她要是敢告状就不让她上学,爸妈会因为她而离婚,不要她。

    对于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来说,这种恐吓是立竿见影的,从那以后舒今越当真不敢跟父母说,生怕他们因为自己而离婚,她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对,她知道自己不是舒家亲生的孩子,也是从李老师口中。

    舒今越不会把自己性格的阴暗和拧巴归到李老师头上,性格决定命运,自然也不会说她的命运因李老师而改变,但她确实挺讨厌她的。

    非常讨厌,看见她都嫌烦,“都说以德育人,我看有的人是育不了啊,自己都缺德。”

    李老师被气个倒仰,想骂几句,又怕被人说心胸狭窄跟小辈计较,可不骂吧,她心里着实难受。

    难受吗?

    难受就对了。

    舒今越就想让她难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其实早连这位李老师长什么样都忘了,她单纯就是遇到了,想出口恶气。

    李老师扭着腰走了,今越帮大家看完,赶紧跟朱大强刘进步一起离开,接着去下一家。

    忙到下班的点,辖区内的单位也才走了三四家,今越有点愧疚,“要是我不在学校耽搁,我们至少能走六家。”

    “没事,反正常态化工作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继续。”

    回到家,刚好在门口碰见小李两口子,“今越。”

    “你们是……”

    “我俩户口转出去了,今天回来送户口本,顺便把东西搬走,以后也不过来这边住了,但你结婚我们肯定回来。”小李嫂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整个人看着比以前轻松很多,仿佛大病初愈。

    今越真心为他们的决定高兴,“那你们上班……”

    “就是上班远了点,但没关系,我爸昨天刚给我俩买了自行车,骑车就不远了。”

    这老丈人真大方啊,女婿才上门,他立马就送自行车做见面礼。本来小李是有车子的,但李大妈为了拿捏他们,说有骨气走就别带走花她钱买的东西。

    “我爸还说了,以后孩子跟谁姓他不争,但要是跟我们家姓的话,他在肉联厂的工作就传给我们孩子,家里房子也有我们一半。”

    小李嫂还有个哥哥在派出所工作,很开明,对老父亲的家产啥的也看得开,能同意分妹妹一半在这个年代的石兰省已经算是“深明大义”了。

    “恭喜恭喜,以后会越过也好的。”

    “谢谢你啊今越,要不是你帮忙,我的病还不知道要拖到啥时候。”

    今越摇摇头,“其实不用中医,你的病西医也能治,只是花费不同而已。”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想帮他治的原因,因为并非万不得已。

    “不仅是花费的问题,你的帮助让我们意识到,其实不用很多钱,我们也能活得开心、自由,钱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重要。”小李回头,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16号院,“以前一直觉得离了我妈,我们没钱没房,会生活不下去,即使很多时候她做错事我们都在包庇纵容她,给她善后,可到头来……呵,不怕你笑话,我们离家一分钱没要她的。”

    当然,她也不给。

    小李嫂看他眼圈泛红,连忙拉拉他。

    “我们发现,即使是看病救命的时候,也不是一定要有很多钱,只要遇到一位好医生。”

    舒今越汗颜,这倒不至于,心说你这只是肾结石而已,要是别的恶性消耗性疾病,没钱和有钱其实差别还是挺大的,虽然最终归宿都一样,但过程却可以差很多。

    不过,小两口终于鼓足勇气重新开始,她也不好泼他们冷水,“以后常回来看看。”

    “好,今越加油!”

    “再见。”

    舒今越回到家,思绪还没缓过来,赵婉秋正在跟人聊天,看见她心里一喜,“今越刚遇到小李两口子了吧?”

    “嗯。”

    “知道他俩真搬走了吧?”

    今越点点头,几个邻居大妈们聊得更火热了,说李大妈这次是真踢到铁板了,那几个闺女回来也没用,人家连户口都转走喽!刚才在院里哭晕了一场,刚被搀扶回房休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醒没醒。

    今越下午路走太多,中午又没能休息,现在累得很,直接上炕躺着,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一个翻身爬起来往单位跑。

    幸好,门卫大爷还在,今越赶紧掏出办公室钥匙开门,直到凉凉的玻璃触感放在手心,心里才跟着踏实下来。

    徐叔叔骑了小十公里,跨越大半个书城市送来的牛奶,没浪费就好。

    等再回到家里,家家户户开始做饭,赵婉秋正在择韭菜,桌子上的搪瓷盆里还有一个正在醒发的面团。

    “妈今晚吃啥?”

    “韭菜盒子,你爸说他馋这口。”馋很久了,刚好最近几个孩子发了工资,都给交了伙食费,手里稍微宽裕些。

    今越想到那滋味,嘴巴就开始冒口水,她都好多年没吃过了。

    以前在乡下,韭菜其实并不稀罕,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都会种一圃,但就是没白面,今越还没机会吃呢。

    “这白面是你二哥从……那里带回来的,说给你爸明天过生日吃,你爸馋得耐不住,今儿就要尝尝。”赵婉秋隐去的“那里”指的是鬼市。

    现在舒文明谈对象了,有了奋斗的动力,跑那边跑得更勤了,但他依然不出头,不怎么露面,只做出出主意或者从中牵线搭桥以物易物的事,很得张良伟信任,家里有什么紧缺的他都能搞来。

    今越把牛奶放自己床上,来帮赵婉秋干活,除了韭菜盒子,还要再炒两个小青菜,蒜泥菠菜和炒西葫芦。

    “你看着点,学着点,以后结婚不至于抓瞎啥也不会。”赵婉秋见她发呆,就把人揪过去看她怎么揉面,怎么剁馅儿。

    “那我找个会做饭的不就好了?”

    “你做什么美梦呢,这世上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

    今越皱着鼻子,“妈这就是你思想局限了,这只是在咱们石兰省,你以前走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不知道吗,川蜀男人和海城男人可是很会做饭的。”

    “而且,石兰省的男人不是不会做饭,是不做饭,要我说都是家里女人惯的,小时候妈妈惯,长大老婆惯,老来闺女惯,我就不信那些没妈没老婆没闺女的男人会被饿死。”

    赵婉秋张了张嘴,心说还挺有道理,但——“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家家有家家的难,过日子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

    舒今越确实没什么生活阅历,但她最反感已婚妇女说“等你结婚就知道了”这种话,“有难念的经又怎么样,反正男人就是不能惯,大不了离呗,女人离了男人还能活,那些不会做饭的就等着饿死吧。”

    “让你一天死不死的挂嘴边。”赵婉秋拧了她一把,没舍得下力气,“这种话以后少说,你也到该谈对象的年纪了,万一吓到男同志,可……诶等等,你是想找个外省的?”

    今越没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但如果非要回答的话,籍贯是哪儿不重要,只要好看、正直、会做饭就行,要是经济条件再好点当然好,不好也没关系,就像小李说的,钱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重要。

    她相信自己的技术,总有一天能转化成金钱。

    大不了她自己开一家高端私人医院,专门给有钱人服务,到时候赚它个盆满钵满,男人她乐意养。

    幸好赵婉秋不知道她的想法居然如此惊世骇俗,不然得吓一跳。母女俩把面团揉好,又把鸡蛋炒出来,和韭菜拌好,开始一个一个的做盒子。

    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可就是费油,得煎到两面金黄才好吃。

    舒今越看了会儿,困得直打哈欠,干脆回屋睡觉。

    抱着那瓶凉凉的牛奶,她嘴角不由得咧开,两只脚互相蹭了蹭,那根缺失的小脚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痒过了。

    以前,那个地方一到冬天就又疼又痒,夏天则是单纯的痒,像得了脚气病一样,而那时候的鞋子都是烂的,粗糙的,磨脚的,现在她的鞋子……都是合脚且舒适的。

    舒今越又想到徐端,在所有礼物中,他好像最喜欢送鞋。

    所有天气,他最怕她害怕天黑,最怕她挨冻。

    正想着,门口赵婉秋的大嗓门传进来,“哎哟慧芳你们来了,快进屋坐会儿,你现在怀着身子不能久站,正好今天咱们吃韭菜盒子。”

    舒文晏咂吧咂吧嘴,“我不在的时候原来你们吃这么好啊。”

    赵婉秋无语了一秒钟,装作没听见,转头问刘慧芳最近怎么样。

    “到孕中期了,医生说我比别人更难些,最近起夜变多了,睡不太好,腿也抽筋……”

    赵婉秋说什么今越没注意听,她咕叽咕叽把牛奶喝完,擦擦嘴,下床去找他们说话。

    “领导知道我的情况,帮我调岗了,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坐着填填报表,不用出车了。”刘慧芳扶着腰,笑得一脸慈祥,越来越有母性光辉。

    她现在胖了几斤,整个人气色也好了,连头发都变得更有光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要是不说都没人能想到她已经三十五岁。

    “大嫂。”

    “今越,是不是我们说话吵醒你了,妈说你上班累,多休息一会儿。”

    她一直都是叫妈的,至于舒文晏他爱叫阿姨还是叫妈无人在意。

    “我们今天过来,是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刘慧芳就着今越的手,走进老两口那屋,然后艰难的,慢慢的上炕。

    一般孕中期的肚子还不算特别大,动作也要灵活一些,但她怀的是双胎,年纪大了新陈代谢也慢,体重增长也比较快,已经略显笨拙。

    今越自己没怀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力,不敢帮她,只虚虚的在旁边扶着她胳膊。

    “我这都胖二十斤了,人也笨了不少,你大哥还笑话我呢。”

    她颇为怀念地说:“我以前出车啊,那么高的驾驶位爬得比男人还利索,咱们公司去市里参加比赛,我的成绩也不比那些男司机差。”

    “好好好,大嫂是巾帼不让须眉,但你先坐着,有什么慢慢说。”

    “嗐,瞧我这记性,刚才说到想请你帮个忙,就是咱们一起上班的一个男司机,他还是我师兄呢,跑长途十多年了,一年四季都在车上风餐露宿的,最近却跟公司请了病假,他今天来办公室交假条我才知道他是生病了。”

    今越停下手里的动作,见刘慧芳欲言又止。

    “本来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主要是这师兄人很好,以前跟我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有一年我在外地遇到暴雨,车子翻了,没吃没喝被困车上,差点还被当地人抢了货物,是他及时出现,拿着钢管守在一车货物前,一直守到救援的人来……我当时都害怕惨了,要是东西丢了,工作怕也难保……”

    今越懂了,其实刘慧芳跟舒文晏不一样,她请自己帮忙是单纯的想帮她师兄,也知道会麻烦今越,但舒文晏让她给他那些同事看病,单纯就是借花献佛,用她做个顺水人情。

    “没事大嫂,你继续说。”

    “他一直在外头跑也没人跟他提过,是最近回家,她爱人说他肚子怎么变大了,这才发现他的小肚子,就是肚脐下面胀鼓鼓的,皮带都要系不上了。”刘慧芳喝口水,“可奇怪的是,他本人瘦得像只猴儿,半年没见脸上都瘦得脱相了。”

    “哪有全身都变瘦,唯独小肚子长胖的呀?”

    今越蹙眉,一听这些字眼,她脑袋里就自动浮现各种占位性病变。

    “去医院检查过没?”

    “问题就在这儿,这个师兄的老父亲是肠癌去世的,听说死前半年就是小肚子变得老大,师兄觉得自己也得了一样的病,现在打算直接放弃治疗了,要不是家里人劝着,他都不愿休息,说是再坚持半年,他儿子马上就结婚了。”

    “这些话是他私底下悄悄跟我说的,他目前请病假没敢说自己得了肠癌,就怕单位直接让他回家,他还想等身体缓过来就接着出车。”

    只要出一天车,就有一天的工资和补贴。

    第34章 034 奇怪的脉象&拭目以待

    今越心里叹口气, 真是谁家都有外人不知道的苦楚。

    “外头的人只看见咱们这些大车司机天南海北的跑,羡慕咱们工资高,却哪里知道都是用命拼出来的。”刘慧芳想起以前自己出车的日子, 感慨颇多。

    “以前我和你大哥没觉得怎样,反正有吃有喝就行,现在自己要当爹妈了才知道,有钱算啥, 有健康、能够长长久久的陪着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师兄是个命苦的,幼年丧母, 青年丧父, 家里一贫如洗,一直娶不上媳妇, 多亏他好学, 又肯吃苦, 被开大车的师傅看中, 带在身边教了几年,当学徒那几年, 那真是什么苦都吃过了, 终于熬到快三十岁才算出师, 有钱娶老婆。

    婚后多年, 他也没能享受过几天热炕头, 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 孩子出生都不在身边。后来孩子大了,上学了,毕业了,谈对象了,他啥都没参与上, 心里总归是遗憾和愧疚的,想着等退休了就好,谁知道现在离退休没几年了,日子越来越有盼头的时候,忽然出了这样的事。

    “去年谈的对象,人家要求小两口有独立的房子住,他们家只在大杂院里有一个大通间,人不干。”

    “当然,除了房子,还要自行车和缝纫机,他这一年真是头发都愁白了。”

    “我这个师兄总以为,他再坚持半年,挣到房子和缝纫机,他就能闭眼了,却哪里知道,家里没了他还算什么家?要是孩子知道他肠癌还带病上班,这让孩子怎么住得下那房子?”

    刘慧芳顿了顿,“师兄没明说,但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今越一愣,“什么意思?”

    “他啊,估摸着还巴不得真在工作岗位上出事呢,这样单位能多赔他的家人一点。”刘慧芳眼圈一红,“反正都是死,自己死在家死在医院单位顶多给点丧葬费,但要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性质就不一样了,他怎么,怎么就那么……”

    所以,这才是他不愿去大医院检查,不愿在请病假的时候说实话的原因。

    今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个“打算”。

    “是不是肠癌还不知道呢,大嫂劝劝他,先别给自己乱诊断,省得自己吓自己。”

    话虽这么说,但今越心里也是有几分倾向性的,毕竟刘慧芳这个师兄有家族遗传史,他父亲罹患肠癌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再加上他平时生活习惯不健康,天天坐在大货车驾驶位上,风餐露宿,三餐不规律,嗜辣如命,喝水少,便秘是家常便饭……几乎所有肠癌的高危因素他全占。

    “是啊,我也是这么劝的,但他不想去也不敢去,我看不如就让他来找你看看,看不看得好就随缘吧,师兄妹一场我也算尽力了。”

    今越见劝不动,就只能先答应着,其实她内心还是更想让他去好好检查一下的,先确诊或者排除,心里才能有底。

    大哥大嫂跟着吃了几个韭菜盒子,说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说好先回去做做师兄的思想工作,成的话第二天就能带他过来。

    可惜舒今越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等到他们过来,估摸着那大叔还是不愿面对现实,或者不愿把家里所剩不多的钱花在自己身上吧。

    为着这事,舒今越一整天都闷闷的。其实这样的案例在农村更多,但她做阿飘后已经很多年没遇上了,现在一来就要直面死亡,这种冲击力还是跟第一次一样大。

    中午的牛奶徐端还真又送来了,不过他单位还有事,没说几句话调头就走了。

    一连三天,他都有按时送牛奶来,舒今越倒是提醒他,要不跟牛奶厂说一下,把配送地址改成她家,这样他就不用送了。反正到时候还是用他的名额,钱和票今越会一分不少拿给他。

    谁知他却说柳叶胡同这边人家不送,因为没人订,不方便工人专门跑一趟。今越只得作罢,每天中午出去接牛奶。

    但这样的好处也是非常明显的,她多了一个倾诉的人,哪天他不忙的时候,她就噼里啪啦把自己的烦心事全倒出来,小到上班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两只狸花猫,大到像刘慧芳这个师兄的事。

    他一般都是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会给一些比较客观中肯的建议。

    “那么喜欢小狗啊,养一只吧。”

    但——“我家连人住的地方都不够,哪还能多只狗。”

    “那就养猫吧,不占地方,爱干净还好打扫。”

    但——“大院里已经有好几只猫了,养多了春天打架大家都别想睡了。”

    她每次否定,他就跟着点头,嗯,有道理。

    “你墙头草啊,我说什么你都说好。”

    徐端无奈的笑笑,放在车把手上的手背,青筋明显,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那种很有感觉的好看。

    今越想,难怪手机上有些人会是手控,有些手是真的好看呀!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仔细看似乎还行,但老茧太多了,皮肤也不够细嫩,在乡下那三年干了太多从没干过的农活,印记已经刻在手上,不可磨灭。

    “明天星期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跟朋友借了车。”徐端看看天上的云,貌似随口一问。

    “好呀,我想去看看那两棵栗子和核桃,我不会骑车,我二哥都不带我去,嫌我当他们电灯泡。”

    徐端似乎有点意外,“不会骑自行车?”

    今越脸红,她也要面子的好吧!

    徐端没出声了,可今越看见他胸膛起伏,这分明是在憋笑呢!

    “我真的认真学了好久,但就是平衡性特别差,一上去车子就歪了,我也没办法。”

    “我教你。”

    “谁教我都没用,我二哥,我爸,我姐,我妈都教过了,可我就是把不稳车子。”

    徐端不说话了,似乎是被她这个冥顽不灵毫无慧根的学生给吓到,转而说明天早上出发的时间,他来接她。

    不知道为什么,今越这次不想跟家里人一起去,两老有自己的老伙伴老朋友,二哥和姐姐也有自己的对象,只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而徐端就是能让她不低他们一头的“秘密武器”。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和姐姐果然老早就起床洗头发,擦雪花膏,换衣服,这是要出门约会的节奏,今越有点酸酸的想:哼,我也有约会呢!

    不是恋人也没关系,反正她也不是没人约的就行。

    大概九点半,兄妹俩先后出门,今越十点差五分来到胡同口,心说可以等徐端五分钟,算她很有诚意。

    谁知走到一看,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今越一愣,“你会抽烟?”

    徐端连忙把烟捻灭,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以前会,有段时间没抽了。”

    “哦,没关系。”看在坐你的车份上,这把二手烟她也认了,客随主便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还有两个朋友也想去,你介意吗?”

    “不介意,人多才热闹。”舒今越想起昨天让他问姚青青去不去,“青青不去吗?”

    “嗯,她那只小狗病了,她要带去兽医站看。”

    今越也有点担心,“豆包还好吧?”

    “它叫豆包?”男人握着方向盘,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

    “嗯,她说看见那只小狗就想起小时候她妈妈做的豆包,有股甜甜的味道。”

    徐端没说话,今越估摸着他也想起姚家三口了,叔叔阿姨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姚飞扬是他的发小,结果现在全都跟他阴阳两隔,这种悲伤谁都无法跟他感同身受。

    车子很快来到城西,这里除了有闻名遐迩的西山公园,还是某支部队驻扎所在地,他们刚到,军区大院里出来一男一女,潇洒的拉开车门坐上去。

    “老徐你这家伙,要不是我追问你都不打算说今天要上山是吧?真不够意思。”

    身旁的女人一头短发,扯了扯他袖子,冲前面使眼色,他这才看见副驾驶上坐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眼尾还是上翘的,一张脸脸小小的……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蒋卫军眨巴眨巴眼,“这是……”

    “苏今越。”

    “你好,我叫舒今越。”今越回头,冲他们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蒋卫军眨巴眨巴眼,“不是,这,老徐你什么……”

    “嗯哼,少说两句,小舒是吧,你好,我叫孙爱红,这是我爱人蒋卫军。”

    “那我就叫您爱红姐吧。”今越知道能这么大咧咧跟徐端说话的,肯定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也展现出自己最大的善意。

    徐端对她这么好,她不能让徐端没面子。

    蒋卫军终于缓过劲来,“我说老徐,小舒是你……”

    “朋友。”徐端眼角都不扫他一下,目视前方。

    蒋卫军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这两个字不可信,老徐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从没跟听谁说他有异性朋友,更别说带出来跟兄弟见面……可要说是对象吧,又不太像。

    首先,他们不够亲密,他和他家孙爱红可是随时勾肩搭背牵着手的,前排这俩人无论语言、肢体还是神态,都不像有什么男女之情的样子。

    其次,这小姑娘太小了,看着就跟个高中生似的,他相信自己好友不会这么道德败坏。

    可要说不是吧,他全程又很信任这个小姑娘,熟练的使唤人家,一会儿让她帮忙把水壶盖子拧开,他要喝水,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前面会路过一个厕所。

    这种熟稔和体贴,是长时间相处才能养成的。

    蒋卫军一双大眼看来看去,把孙爱红都看烦了,悄悄掐他大腿一把。

    “老徐啊,咱们四个人在山上能玩什么?”

    徐端把车子停稳,下车,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绕到另一边帮舒今越开门。说来惭愧,今越坐过汽车,但没坐过副驾驶,哪里知道还有这个什么安全带啊,折腾半天解不开,还是他弯腰,伸长手臂,帮她解开的。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舒今越没想到一个年近三十的老男人,居然还能有这么长的睫毛!

    或许是平时他太严肃了,没人敢盯着他的睫毛看吧。

    甚至,今越还能闻见他身上有一股肥皂的气味,混杂着一点淡淡的薄荷味和烟草味……他的牙膏应该是薄荷味的,不像她的,都是各种工业香精。

    “还没坐够?”徐端笑着问她。

    今越脸一红,赶紧跳下车,故意蹦跶两下,欲盖弥彰:“睡,睡着了。”

    徐端笑笑,自己拎起两个军绿色大包,让舒今越和孙爱红走在前面,他和蒋卫军在后。

    蒋卫军憋了一路,“唉,我说老徐,啥情况啊?”

    “一位故人的女儿,你别瞎想。”徐端放慢脚步,用前面女孩听不见的声音说,“还记得苏立民吗?”

    蒋卫军当然记得,当年徐端还拜托他寻找苏立民的下落,可惜解放后他搬离了以前住的地方,又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的正式单位,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

    想到两家人的渊源,那老徐对苏今越的照顾和信任就说得过去了,这是恩人之女,相当于他的小辈。

    “可我怎么看着这今越侄女有点眼熟呢?”他摸着下巴,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她。

    徐端自然不会说是上次见过她跟覃家那小子在一起,不过他现在可以确定,他俩应该没谈对象。那小子对今越有意思,但今越无意,他松口气,小孩子,谈什么对象。

    她本来就还小,以后长大了有的是优秀男青年供她选择。

    “前不久胡阿姨生病的事,听说了吧?”

    “嗯。”

    “听说下面好几拨人给请了名医去,谁都想拨得头筹,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治好了!”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便宜了杨正康,不过现在有好戏看喽。”

    “喂,老徐你有没有在听?”

    “嗯。”徐端当然在听,甚至他知道的比他多多了,刚下飞机听说这件事,他就知道是今越做的,所以才会衣服没换澡没洗就赶到柳叶胡同。

    东西他当天肯定是要送过去的,但知道她牵扯进这些事里,他就第一时间过去了。

    她手上的医术,让她想要低调是不可能的,龙游浅滩不是长久之计,而他能做的,就是希望她能在尽情施展自己医术的同时,避开一些麻烦。

    遇到难走的坡啊坎的,孙爱红就主动拉一把舒今越。她个子在女同志里属于很高的,四肢修长而有力,皮肤小麦色,配上一头短发,用手机上的话说就是攻气十足的姐姐。

    今越羡慕极了,“爱红姐你真高,有一米七多了吧?”

    “一米七三。”

    今越悄悄咋舌,跟二哥一样高。

    “你身体素质真好,是在部队上班吗?”

    孙爱红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我跟蒋卫军、徐端是战友,结婚后也没转业,还在部队上。”

    至于做什么工作,她并未细说,今越也没傻乎乎的问,但这不妨碍今越喜欢跟她聊天,追着她问了很多军旅生涯中的趣事。

    很快,四人爬到舒家的“大本营”,两个男人说去林子里转转,孙爱红本来也想去,但看今越一个小姑娘不放心,又留下陪她。

    俩人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依次摆开,“哟呵,没看出来老徐心还挺细,给准备了这么多吃的,这些甜兮兮的点心他最不喜欢的,居然也买了。”

    “还有这个,枣花糕,他小时候一直嫌弃人家齁甜,现在居然带了这么大一包,喂驴都够了。”

    舒今越满头大汗:啊,我可能就是那头驴。

    孙爱红快人快语,说起话来也没什么禁忌,“你别看老徐现在总是笑,这是被社会毒打过的,他以前总板着张脸,也不爱理人,我家蒋卫军和他一起长大的,清楚他底细。”

    全程基本是孙爱红说,舒今越听,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徐端和蒋卫军居然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是一堆!

    有四只灰色的兔子,还有几条已经处理干净的鱼……鱼?!

    “翻过这座山有一座水库,里面有些野生鱼,老徐这手比鱼还快。”

    徐端走近问今越:“能吃鱼吗?”

    舒今越咽着口水点头,能吃,她能吃三斤!

    于是,两个男人很快用带来的盐涂抹在鱼身上,一个生火,一个用树枝把鱼串起来,放在小火上烤。

    今越想去帮忙,总觉得等着吃现成的有点不好意思,孙爱红拦住她,“别,他俩手艺比咱们好,等着就行。”

    今越一想也是,她去了也是帮倒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鲜嫩的香味,第一条鱼烤出来的时候,徐端递给舒今越,第二条递给孙爱红,第三条是蒋卫军,他则是最后才吃上,还问他们盐够了没。

    “够了,要是有点辣椒花椒啥的就好了。”

    舒今越却觉得这就够鲜了,鱼皮烤得金黄焦香,脆脆的,里面的鱼肉却还是白白的,嫩嫩的,吃起来特别软,鱼肉都还是一丝丝的,有股市面上买不到的鲜甜味。

    她觉得实在是太好吃啦!

    所以,当徐端又递过来第二条的时候,她吃了。

    “别吃太多,会积食。”徐端低声说着,指指那几只野兔,“带回去,看你们家想怎么处置。”

    今越感激不已,这是实打实的肉啊,二哥来了几次连兔子影子都没看见,他们一个小时就逮到这么多,果真人跟人的差距比那啥跟人的差距都大!

    其实,以他和蒋卫军的本事,抓十只都不成问题,只是没必要竭泽而渔。

    “栗子和核桃还要吗?”他压低嗓音,“放心,他们顶多吃几个,不会把你的秘密基地泄露出去。”

    舒今越的脸再次红了,“那行吧,那就去摘吧,多摘点,等我妈炒出来,我送给你吃。”

    徐端笑了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在阳光下,今越能看见他嘴角的细纹,还能看见鬓角一层浅浅的绒毛。

    “点心没吃上就带回去,给你家里人尝尝。”

    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尖兵在旁,今越是真的啥也不用干,爬树、采摘、敲壳、装袋,全都一气呵成,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把后备箱塞满。

    “行了,今天就先摘这些吧,还想要就让你哥自己来摘,你别跟着他瞎进山。”

    今越点头,“谢谢你,谢谢蒋同志和爱红姐。”

    “嗐,小孩子就是爱说谢谢,不要谢来谢去,也不用把我们当长辈,当朋友好不好?”蒋卫军嬉笑着说。

    “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就是朋友,是吧老徐?”

    徐端的心情更好了,微微颔首。

    因为东西太多,怕大院的邻居看见,徐端先把她送回家,等晚上十一点多,大家都睡觉之后才把东西送到舒家来。

    看着把小屋堆得满满登登的栗子和核桃,舒家人睡不着了,兴奋是兴奋,高兴是高兴,可高兴之余,又觉得徐端对他们家太好了。

    这年头什么最金贵,当然是一口吃的!

    “小徐对咱们家真是没话说,就是再大的恩情,也还清了。”赵婉秋感慨,“这要是别的买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这些是人家辛辛苦苦自己弄来的……刚我看见小徐的指甲里都是青黑青黑的,剥这些栗子不容易啊。”

    今越想到那双被染绿的手,心里那股甜甜的感觉又来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徐端之后,好像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工作有了,城里留下了,朋友多了,小皮鞋穿上了,牛奶巧克力蜂蜜点心野猪肉栗子核桃烤鱼……全都吃上了。

    她以前从不敢想,自己的生活能这么这么,这么……嗯,她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就感觉所有美好都在等着她,她只要一回头,那些美好都变得唾手可得。

    她想,徐叔叔大概就是个许愿机,她曾经许愿的东西都得到了。

    ***

    因为东西太多,舒老师征求过今越的意见后,通知舒文晏回来,拿一些回去吃,听说核桃补脑,正好给刘慧芳补补。

    不过,舒文晏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刘慧芳和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

    “今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师兄,赵大勇,你叫他赵哥就行。”按理来说这么大的年纪在外面遇见该叫大叔,但随刘慧芳的话,叫大哥也行。

    但赵大勇其实五十不到,因在驾驶位上常年累月被太阳暴晒,半边脸脖子耳朵都是黑红的,斑块也长得特别多,加上穿着也明显不是很合身,看起来就比较显老。

    赵大勇个子瘦小,也不爱说话,勉强挤出一个笑,“麻烦舒医生了。”

    今越让大家伙都出去,屋里只留下刘慧芳和他俩,她没急着把脉,先询问病史。

    跟刘慧芳说的差不多,无论是遗传史、生活饮食习惯这些都满足肠癌的高发因素,“赵大哥这段时间瘦了几斤?”

    “自打去年开始,瘦了快二十斤了。”

    今越心头“咚”一声,这也符合恶病质。

    但她害怕自己的情绪会给病人带来不好的感受,所以强忍住没表现出来,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的样子思考。

    赵大勇脸和上半身确实很瘦,但下腹又有点微凸,要是放五十年后倒也算正常身材,但现在可没有啤酒肚这种说法,家家户户清汤寡水的,不会只胖小腹。

    “平时大便几天解一次?”

    “一直坐车上,不怎么有想解的感觉,有时候想解又在半路上,不方便……慢慢的就形成七八天一次,有时候十一二天才解一次。”赵大勇的话多起来,不像刚进门时的局促,“大便像羊屎球,很干。”

    这个大便频次和性状,真的很“危险”。

    “最近饮食胃口怎么样?”

    “吃不下多少,平时能吃一斤多,现在只能吃二两,有时候连二两也吃不完。”

    今越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开始给他把脉。

    空气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刘慧芳和赵大勇仔细盯着今越,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平时把脉只需要三分钟的今越,今天却把了六分多钟,刘慧芳连呼吸都放轻,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师兄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舒今越心里也在打鼓,这赵大勇的脉象太奇怪了。一开始她以为会是恶病质的沉脉、细脉、弱脉,毕竟病了挺长时间,体重减轻也很明显,脉象理该如此,可真用手感触到的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错了。

    他的脉象只有一个字——大。

    以舒今越诊脉的功夫,平常的脉象是能把出位置、长短、快慢、节律等很多内容的,指尖还能感觉到气血在下面流动的感觉,但赵大勇的脉……今越的手指就像按在一个很大很空的胶皮管子上,举寻按都有,可就是感觉不到那种气血的流动感。

    这根皮管里,好像没有水在流淌。

    这样的脉象,肯定是虚脉类,但到底是虚脉里的哪一种,今越拿不准。

    如果非要说一个合适的词,那就是脉大而虚——

    她想起教科书上一句话:“气虚不敛而外张,血虚气无所附而外浮,脉道松弛,故脉形大而势软【1】。”

    所以,赵大勇是气血虚到极限的表现吗?

    可他说话中气尚可,眼睑也不发白,没有明显的贫血貌,手指甲也还有光泽,又不像是气血虚到极限的样子。

    “怎么了,今越?”刘慧芳紧张得心脏扑扑直跳。

    “赵大哥仔细回想一下,身体这两年来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赵大勇回想半晌,“差不多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因为一直坐在车上,吃住也在车上,腰酸背痛是经常的,这不算吧?”

    今越刚想说不算,忽然想起什么,“怎么个痛法,赵大哥细细的说。”

    “我这腰痛是老毛病了,别人是遇到天阴下雨才会痛,我的却是天晴也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痛,就现在说话的工夫,也还痛的。”

    今越心说,大车司机这钱是真不好挣啊。

    “对啊,我想起来了,师兄去年来找我的时候不是说,你腰痛得快断了吗?就是那种痛,对吧。”

    今越想起师父说过一句话,他们那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检查设备,但中医都有个默契,但凡是腰痛的病人,九成都是肾虚,反倒是骨头上的问题不大。

    赵大勇这种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用“痛得快断了”这样的形容,足以想见他的疼痛有多严重,多强烈。

    他绝对有严重的肾虚,只是别人的肾虚表现在阳.痿早.泄膝盖软这些方面,他的就只有一个腰痛,而这个症状又恰好跟他的工作环境产生的腰痛重叠了,所以他难以区分这到底是近期出现的症状,还是一直以来就存在的。

    胡桂枝会犯的错误,他也会犯。

    确定是肾虚之后,今越想了想,“我想给赵大哥看看肚子上的包块,以及腰部的情况,可以吗?”

    赵大勇有点难为情,毕竟自己是男同志,而今越只是一个年轻小姑娘,他不要名声但她还要。

    “哎呀师兄你还犹豫啥,快给她看看吧,这里就咱们仨,你不说我不说,还怕谁会出去乱嚼舌根不成?”刘慧芳比谁都着急。

    赵大勇也不好再扭捏,掀开衣服。

    今越先给他腰部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确实没有腰椎上的问题,我不是结石。

    她又找出一块不用的旧床单铺在炕上,“赵大哥躺炕上来,裤子拉下去,对,再下去一些……”

    赵大勇脸红脖子粗的照办,心里直呼造孽造孽。

    今越可没时间想这么多,她先用肉眼观察他下腹凸起的地方,确实是在肚脐眼以下,甚至还要更下一些,都到骨盆里了,她用手轻轻的触了触,质软,边界清不清暂时摸不出来,但应该也不是肿瘤。

    刚才她问了,赵大哥的大便里一直没出现过血,化验大便隐血也是阴性,更没有粘液这些。他们公司因为职业特殊性,对大货车司机每年都有一次免费体检,小到大便都要化验。

    试想,要是肠道上真的长了这么大一个能把肚皮都撑起来的肿瘤,那大便是不可能不出现异常的。

    “赵大哥,你这个应该不是肠癌,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啥?我感觉就是啊,我爸以前就是这样的,肚子凸起来,人瘦下去,十来天不解大便,后来一查就是肠癌,没多久就去了。”赵大勇一脸惶恐,他这段时间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

    一会儿害怕会不会一觉不醒直接过去,一会儿担心会不会死在出车路上,那样车辆失控怎么办,会不会伤到不相干的人和车子,会不会把单位的货物弄丢,到时候家属还要赔钱……怕死,更怕死了还给家人留下一屁股烂账。

    今越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可怜的男人了,他的世界里,他自己并不重要,给家人留一笔钱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自然不会听信今越的话。

    “我觉得我就是肠癌,已经病了挺长时间了,我不想来的,但慧芳说你是她小姑子,人好,心善,不会往外说我的事,我求求你,要是我死后,我们单位调查到你这里,你就说我来走亲戚,不是来看病,更别说我的肠癌,好不好?”

    他一脸焦急,迫切地想听到一句应允。

    今越被这样的卑微的眼神看着,只能点头答应。

    赵大勇“呼”的松口气,坐起来,“那我这就回去,你就当我没来过。”

    他顺手将自己用过的旧床单收起来,“我拿回去洗洗再给你们送过来。”

    舒今越看着他瘦成竹节的脊骨,忽然恻隐了一下:“要是我能找到人帮你悄悄做个X线检查,不暴露你的任何真实信息,即使出事也查不到,你愿意做吗?”

    赵大哥顿了顿,第一反应是一口回绝,可求生的本能又在鞭策着他,“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

    在苦难里泡久了的人,是不敢轻易相信好运会降临的。

    “有,我以前也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多美好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但现在真的遇到了,你也一定会遇到的,请相信我。”

    刘慧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泪流个不停,“是啊师兄,你就相信今越一回吧,我以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怀上孩子,可自打遇上今越我真的怀了,还一怀就是俩,你说这么美的事,以前我敢想吗?”

    今越又再次劝说,甚至以自己名誉发誓绝不外泄他的隐私,赵大勇才勉强答应。

    等他们一走,今越累得瘫倒在炕上,刚才赵大勇躺过的床单已经被他带走了,她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身下的凉席。虽然初步说动了赵大勇,但以她目前的人脉资源,想找个给他做检查还保守秘密的人,太难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朱大强和刘进步,但这俩人也不认识什么人,估摸着他们也要去托人,这托来托去的很容易出纰漏。

    再次是徐端,只要她开口,他应该会帮忙,但他一个外行,要托的关系更多更麻烦。

    这时候真是后悔自己怎么不好好维护人脉,要是自己有人品可靠的朋友就在医疗行业,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忽然,今越想到一个人。

    她立马翻身下炕,去房间里找到自己的笔记本,找到上面一串电话号码,背下来,然后跑到街道办大院去。

    这时候只剩值班人员在,听说她要借电话打一个,她平时总是免费帮大家看病,背后又有杨正康的关系,值班人员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笑着让她慢慢打。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今越是紧张的,她害怕被拒绝,这是她一直不喜欢求人的原因,总觉得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

    “你好,我是莫书逸,请问哪位?”电话里传出一道爽朗的声音,今越的心情一下就放松下来。

    “莫医生你好,我是舒今越,您还记得我吗?”

    莫书逸很意外,笑了两声,“你能给我打电话,荣幸之至。”

    今越客气两句,开始说正事,她没说赵大勇的具体情况,只说有个病人情况拿不准,想找个有经验的影像科大夫看看,同时也说了需要保守秘密的话。

    “这不难,我朋友就在省医院影像科,要是不想留下就医记录的话,你让他下班后再来,就明天吧,明天他值班,让你这熟人晚上七点左右到达医院,我会在那里等着接他。”莫书逸很爽快地答应,同时也对这个病例十分感兴趣。

    “我不懂你们中医的脉象,但你说他脉象跟你想的不一样,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今越说明天她会陪着赵大勇过去,到时候就能验证自己的想法了。

    “验证?莫非其实你也不信他是肠癌,且有了别的猜测?”莫医生眼睛发亮,他总感觉这个小姑娘身上有很多值得他好奇的地方。

    好奇心啊,真是个好东西。

    而他以前一直觉得跟巫医差不多的东西,却像一本无字天书,让他逐渐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有多局限,多狭隘。

    “对,初步有个猜测,但他面色和精神状态、大便都跟我的推测对不上,所以想要验证一下……毕竟,我现在虽然会把脉,但还没到能通过脉象感知内脏具体变化的地步。”

    这样的中医确实存在,能通过把脉大致推测出肿瘤大小、位置之类的,但舒今越还没到那一阶。

    “好,那就明天见,我拭目以待。”

    第35章 035 重度胃下垂

    第二天中午, 舒今越刚到家,赵大勇带着他儿子来了,说是感谢她, 顺便把昨晚拿回去洗干净的旧床单送回来。

    舒今越不敢居功,事情还没办成呢,到底自己猜测的准不准还不好说,万一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那岂不是白白让人高兴一场?

    所以,她婉拒了赵家父子俩邀请她们全家下馆子, 赵婉秋反倒把他俩留在家里吃了一顿。

    有刘慧芳的关系在, 这饭肯定不能跟他们平时一样,正好那几只兔子还没吃, 赵婉秋就炖了一只。

    兔肉剁好, 用葱姜蒜花椒一起炒香, 炒出金灿灿的油, 加汤炖上,再下点土豆、胡萝卜和粉条, 这就妥妥一个硬菜, 出锅的时候装了满满一大搪瓷盆。

    还是洗脸那种盆, 赵家父子俩直咽口水。

    “这, 这也太多了。”赵大勇十分不好意思, “明明是我们来感谢你们家的, 怎么变成让你们破费了。”

    “没事,你是慧芳的师兄,又不是外人,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赵婉秋没说的是,这到底是个啥病还不知道呢, 今越能不能帮上忙还另说,她们怎么让赵大勇破费。

    毕竟,她在临床上也见过不少怪病,有的是什么原因都查不出来,但就是不舒服,也有的是哪哪都有点毛病,但病人一点自觉症状都没有。

    她总觉得,以她内科多年的经验,赵大勇患肠癌的可能性挺高的。

    这种时候,更不能花他们一分钱。

    想着,她拿出一个饭盒,挑着骨头少好消化的盛了一盒兔肉,“待会儿文明给你大嫂送去,给她补补身子。”

    舒老师听见,欲言又止。

    “咋,你还怕吃出兔唇啊?”赵婉秋白他一眼,“咱们要讲科学,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没人说过孕妇不能吃兔肉,相反还鼓励适量吃呢,西医那叫蛋白质,是胎儿生长发育必须的营养物质;中医说兔肉性味甘凉,具有补中益气的功效。”

    有理有据的驳斥,舒老师连忙嘿嘿笑着答应,不敢再多嘴一个字。

    赵大勇的儿子小赵是个腼腆青年,连忙接嘴道:“我妈怀着我的时候也吃过,没,没事的。”

    众人大笑,赵婉秋于是问他妈妈怎么没来,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多大年纪,平时身体怎么样,赵大勇也在一边听得认真。

    他这么多年在外头跑车,为了多挣点钱,就算是排到他休息,他也经常跟人换班抵班,结果生病了才发现最亏欠的就是妻子。

    他暗自下定决心,这病要是没法治就算了,把钱省下来,一部分给儿子结婚,另一部分就留给妻子养老。

    舒今越不知道他连自己的“遗产”都分配好了,有肉吃她的注意力就没集中在赵大勇身上。

    兔肉炖得不是十分软烂,筋骨正好,啃起来得劲,嚼起来更香,大家边聊边吃,这顿饭就一直吃到快一点半,舒今越下午上班都差点迟到。

    到了下班时间,她回家没吃饭,只是随便买两个红糖饼垫吧垫吧,寻思待会儿请莫医生帮忙要是他还没吃饭,就请他吃,听说省医院职工食堂是可以开小灶的。

    到下午六点半,赵大勇父子俩和舒今越准时在省医院大门口汇合,“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没,就一会儿。”

    赵大勇很紧张,脸色有点红黑红黑的,嘴唇也微微颤抖,似乎这次检查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小赵紧紧扶着他的手臂,眼圈红红的。听他的意思,他爸下午回家后又反悔了,不想做那个什么检查,总觉得不做检查他还能多活几天,检查一做就是判死刑,一下又说万一单位知道,他就没办法给他们母子俩留点赔偿款了,一会儿又哭着说对不住妻子,嫁给他这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上云云……是他们母子俩安慰半天才让他打消退堂鼓的念头。

    会恐惧才是正常的,今越一点也不怪他的“反复无常”。

    她耐心地安慰他,“赵大哥,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您就听我一句,你生的病绝对不是肠癌。”

    赵大勇只会“诶诶”的,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

    三人在夜风里等了一会儿,莫书逸穿着白大褂来接他们,“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科里有个病人情况需要处理一下。”

    他以前在苏国修的是外科,后来去了日国学了内分泌,现在省医院心血管内科工作,但因为懂得多,来找他的病人也很多,不仅是心血管和内分泌,就连一些骨伤、呼吸、消化的病人也想住进他们科。

    舒今越当时不知道他这么出名,是后来跟舒文韵聊起来,她才说他们区医院都知道这个海归博士,说他简直是省医院的金字招牌。

    而这块招牌至今还单身,那更是钻石王老五一样的存在,听说有两个女护士为了争跟他搭班的机会还曾打起来。赵婉秋当时听得嘴角抽搐,“咱们护士群体没这么没见过男同志吧。”

    临床工作那么忙,她以前对科室里的男医生可没什么好印象,他们写字龙飞凤舞,她看不懂医嘱还跟人吵过架,在她嘴里,这种不负责任的男同志就是长成电影明星她也不希求多看一眼。

    下班了累得要死,只想回家休息,谁还管你科室里哪个男医生长啥样的,反正值过夜班的人都知道,身上一股子馊味儿,谁会稀罕?

    而舒今越现在看着前面带路的莫书逸,心说老妈还是没见过“世面”啊,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值夜班也值得英俊潇洒的?

    莫书逸身高腿长,白大褂穿在身上就像走时装秀,跟那些秃头主任完全不是一个水平。再配上他深邃立体的五官,经常挂在嘴边的微笑,她相信有人为他打架的传闻应该不夸张。

    “昨晚说好了,咱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朋友马上出来。”莫书逸带他们到一间诊室门口,现在没有病人,显得空落落的。

    刚才他就打量过赵大勇,看他脸色看不出什么,走路姿势也算正常,没达到虚弱的程度,其实他也怀疑他并非肠癌。今越坐他对面,也没再单独介绍赵大勇的病情,主要是怕父子俩不自在。

    “莫医生吃饭没?”

    “我说没吃你是不是要请我?”

    “正有此意,不知道莫医生肯不肯赏光。”

    莫书逸笑笑,“开玩笑的,我吃过了,今天我值班,科里只有一个年轻医生和我,我不能走太远,吃饭就下次吧。”

    舒今越也不勉强,人家工作要紧,“行,那说好了,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吗?”

    没有时间的约饭,都是敷衍。

    “好。”俩人说好吃饭地点和时间,那边影像科的医生出来了,说现在没病人,让他们进去。

    所有人都站起来,唯独赵大勇,双腿打颤,似乎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还是小赵和莫书逸把他扶进去,躺到检查床上。

    本来说是做X线检查,后来莫书逸提议先做超声,要是不能确认再做进一步的,今越一想也是,如果变声就能看出来,那就没必要吃辐射了。

    王医生看起来四十来岁,人很和蔼,也客气,没一来就上检查,而是温声询问赵大勇平时有什么症状,这些不舒服出现多久了,有没有在别的医院做过什么检查,进行过那些治疗之类,慢慢的赵大勇没那么紧张了。

    趁着他放松,王医生立马将探头放到他身上,最先看的当然是小腹凸起处。

    结果,他前一秒还轻松地聊着家常的嘴巴,立马就“哦”一声张圆了,甚至还皱起眉头,“咦……”

    刚还轻松的氛围立马紧张起来,所有人屏住呼吸,看向王医生。

    但他并未说话,也顾不上说话,他的神情比任何人都凝重,连忙用探头继续在周围探了几次,又往上往下,左右都看。

    那个小小的探头,仿佛在肚子上画出一幅地图。

    而画地图足足用了漫长的五六分钟,这段时间里,谁都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会打乱他的节奏。

    终于,他晃了晃探头,呼出一口气:“你没有肠癌啊,反正至少超声上是看不出来。”

    赵大勇仿佛一条被摔上岸的鱼,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知道是劫后余生还是垂死挣扎。

    “不过——”

    大家的呼吸又被吊起来,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心说不是肠癌,而是其它部位的癌症?那跟肠癌又有多大区别。

    “我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医生话未说完,赵大勇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严重”两个字让他胸腹猛地收缩,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大公鸡,喘着粗气扑腾翅膀。

    王医生只好把话憋回去,劝赵大勇:“放轻松,没事儿,我再看一下。”

    舒今越观察他的神色,斟酌着问:“突出的部分是不是胃?”

    王医生看她一眼,“对,初步判断是胃,但这个位置……”

    “是严重的胃下垂,对吗?”今越继续问。

    “你看出来了?你也是搞影像的同行吗?”王医生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因为他在临床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严重的胃下垂,都垂到骨盆里面去了!

    胃本来应该在左上腹,而赵大勇的都掉到骨盆里去了,这啥概念呢,就像本来应该长在地上的桃子,却像土豆一样长到了泥土里,这么高的落差变化,他就是再怎么经验丰富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而这个小姑娘居然知道,他怀疑她应该是同行,且是同行里水平不低、悟性很好那种。

    “嘿,老王你可猜错了,咱们小舒医生是中医,她通过把脉得出这个推测,只是不确定,所以想找你来帮忙验证一下。”莫书逸接茬道,然后也感慨,“我也没见过这么……的,难怪病人会胡思乱想。”

    用老百姓的语言说,胃都掉到肠子的位置上了,不懂医的人以为是肠子的问题,哪能想到是本该“高高在上”的胃啊。

    再加上又有家族病史,平时症状表现也以肠道为主,难怪他自己会往肠癌上想。

    “既然小舒把脉已经有了猜测,是什么让你还不确定?”

    “在中医理论中,胃下垂一般还伴随面色萎黄、神疲乏力、大便稀溏、胸腹胀闷、恶心泛酸这些脾胃气虚的表现,可赵大哥全都没有,所以我才不确定。”

    “既然没有消化系统的症状,那你是从什么线索推测他胃下垂的?”王医生是老影像了,他不信什么中医把脉那一套,再怎么厉害的中医也不可能长透视眼,更别说眼前这个年轻小姑娘,她哪怕从出娘胎就开始学中医,现在也就顶多学了二十年,还没他的临床经验长,怎么可能嘛!

    “因为赵大哥的脉象是大而虚的,就像一根没有水的皮管……”巴拉巴拉,她把昨晚的把脉结果说了。

    可这些枯燥的理论在两个西医听来,就是在听天书。

    好吧,舒今越放弃跟他们解释了,“反正,那样的脉象,结合他的症状、工作经历、饮食习惯,我有了这个推测。”

    王医生听得一头雾水,其实他更相信科学,“小舒医生,你真的确信自己没学过影像?”

    舒今越学是学过一些,但都是做阿飘的时候跟在医学生背后看的,有时候看着看着他们就打开手机玩手机去了,有时候是看电视,有时候是刷美食博主,阿飘恰好也对这些感兴趣,所以学得就很碎片化。

    毕竟,手机对阿飘也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没有,她以前在农村插队,跟着学过一些中医,现在在防疫站工作,也没机会接触影像学的相关内容。”莫书逸替她解释。

    王医生张了张嘴,心说那就见了鬼了,看来可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吧,毕竟刚才自己操作的时候或许她看见了也说不定。

    他又看了看玉树临风的莫书逸,这说不定是新型追求方式呢?莫书逸这只花孔雀可是把全院女同志的心都勾走了。

    王医生想到那些传闻,忍不住想笑。

    他一笑,赵家父子俩就彻底放松下来了,他们连忙问舒今越啥是胃下垂。

    今越解释一遍,又补充道:“赵大哥的情况虽然不是癌症,但下垂也比较严重,还是需要赶紧治疗。”

    “都垂到骨盆了,应该尽快安排手术,缝合肝胃韧带,对了老莫你不是认识外科一刀吗,正好让他来做这胃固定术,到时候看我能不能去观摩一下。”

    莫书逸答应,既然找到自己这里来了,肯定是会帮忙的。

    然而,一听说要做手术,赵大勇刚燃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这,我们,我们回家考虑一下,行吗?”

    “当然可以,但希望你们尽快过来手术,因为长期胃下垂可能导致肝、脾、横结肠也下垂,对你的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也会有影响。”

    赵大勇听不懂这么多,但他知道,这个病不是肠癌,这就够了。

    辞别莫书逸,舒今越带着赵家父子俩来门口坐公共汽车,也算他们运气好,刚出门车就来了,两家人在一个方向,能同坐七八个站。

    “赵大哥您看我没说错吧,你的病就是个普通的消化系统疾病,不是你想那个。”

    赵大勇点点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这病严重不?”

    “要是一般的倒不严重,但你的时间拖长了,已经达到重度,是需要马上治疗的。”

    也不知道他是比较能忍,还是怎么回事,这么严重的下垂居然没多少胃部的不适,要不是今越留意到他的脉象不对劲,说不定也要误诊。

    但好在即使中医误诊,也还有现代医学的检查手段,龙国人多幸福呐,有两套体系为他们的身体保驾护航。

    “做手术要很多钱吧?”

    今越没出声,胃固定术在这年代也是需要开腹的,而且他胃下垂太厉害,开腹的切口应该不会小,费用高是一方面,对身体元气的损伤也是不可忽视的。

    “小舒医生你能通过把脉知道我是胃下垂,那是不是也能给我用中草药治疗?我不做手术可以吗,我想先试试中药……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

    后面这句很小声,但小赵还是听见了,他连忙劝:“爸,你不用管钱的事,直接做手术吧,我这婚结不结不重要,你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说啥胡话,怎么不重要,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是你的责任,哪个男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别说胡话。”

    舒今越只当没听见,他的观念就这样,也没必要跟他争论。

    小赵低着头,“要是让你把治病的钱拿来给我结婚,那我宁愿不结。”

    “放屁!”赵大勇一生气,脏话就冒出来,还气得一口口水呛起来,“我这么多年在外头累死累活为的是啥。”

    舒今越让他打住这些老黄历,其实作为子女她挺不喜欢父母说这些的,但凡他们想说服子女都要用自己多年的苦难和为这个家的付出说事,似乎除了这个,他们没有别的能说的一样。

    看得出来,赵大勇是典型的老一辈龙国式家长。

    “赵大哥,中医药对这个病是有一定疗效的,但你的情况比较严重,具体能有多大作用,我不确定。”

    “没事,我懂,我能接受一切后果,你说过我不会一直这么倒霉的,对吧?”赵大勇搓搓手,感觉中气都更足一些,“小舒医生,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过去找你,你就给我开药吧,成不成?”

    “行。”舒今越其实也想试试,超声检查验证了她的猜测,她现在自信心爆棚,还想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治疗思路。

    对,她就是这么容易膨胀,反正年轻嘛,就要自信!

    赵婉秋和舒老师还等在胡同口,见她下车顿时迎上来,“怎么样?”

    今越把事情一说,老两口也跟着高兴,“不是癌症就好,其他病慢慢治,总有办法的。”

    “就是没有办法,也能带病生存。”赵婉秋顿了顿,“对了今越,你快跟我说说那个脉象有什么不对的,我记得上次给黄梅她妈,也就是黄阿姨看病的时候,你没把脉就知道她白带多、子宫脱垂,赵大勇的跟她都是内脏脱垂的疾病,有什么区别?”

    是的,上次黄阿姨的脱垂,她的脸色非常黄,黄到今越不注意都不行,但这次赵大哥的却是脸上看不出什么,而是从脉象上体现的,两次的脉象又都不一样,可病机却都是一样的……今越巴拉巴拉讲了一通,赵婉秋听得津津有味。

    “也就是说,中医看病,明明是不同的病,但只要生病的机理一样,就能用一样的治法,对吗?”

    “对,这叫异病同治。”

    “那我看你给我找的书上还有同病异治呢,那又是啥?”

    舒今越想着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解释,“妈不着急,你先把这两个病例消化一下,等以后遇到同病异治的情况,我再跟您说。”

    主要是她也累了,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今越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躺床上,抱着软软的被窝滚一圈。

    她的床虽小,却是她最温暖的港湾。

    可真等躺床上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今天忙着招呼赵大勇他们,忘记去拿牛奶了!不过她和徐端约好,每天一点准时见面,如果一点过十分她还没出现的话就是有事走不开,他把牛奶放胡奶奶家就行。

    今越想着,明早去胡奶奶家看看,也不知道鲜奶能不能放这么长时间,要是坏了就可惜了。

    胡思乱想着,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二哥起床的声音,舒今越看了看天色,“这么早,二哥你起来干啥?”

    “吵到你了?我给文丽熬点粥。”

    舒今越笑死,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没做过饭,现在谈对象居然还会早起熬粥?爱情的酸臭味还真是熏人哟。

    “你笑啥,要不是她这几天生病,我才不熬呢。”

    “文丽姐又生病了呀,什么情况?”她记得上次新华书店偶遇的时候她就因为感冒瘦了好几斤。

    “感冒发烧,她这人嘴巴馋,一点也不忌嘴,看啥都想吃,所以感冒老不好。”

    舒今越点点头,也没往心里去,因为这很符合徐文丽的人设。

    “我看她这个感冒是不容易好了,最近又瘦了一点,舒今越你说是不是要在粥里给她加点补身体的东西啊?”

    “感冒病最好还是少吃补的,等彻底好完再补也不迟。”

    舒文明哦哦两声,去屋檐下发炉子,吭哧吭哧又是淘米又是洗锅,中途还被呛了好几口……

    哼,算他有良心,爱心早餐自己动手,而不是用赵婉秋做的借花献佛。

    等舒今越再醒来,舒文明已经熬好一锅香浓的白米粥,大家知道这是要送给徐文丽养病的,都推说不想吃,还是想吃点昨天的杂面窝头配咸菜。

    他把东西装好,拎着出门,剩下舒家一家子暗自发笑。

    “以前还说他不开窍,现在可终于放心喽。”

    “是啊,知道照顾人就好,日子苦点没啥,人文丽都不嫌弃。”

    舒老师感慨两句,也有点疑惑,“文丽怎么总感冒,我上次去看过一眼,没你们说的胖啊,是不是感冒病瘦了?”

    赵婉秋点点头,“是瘦了一些,上次我和赵嫂子去,差点没认出来。”

    以前的徐文丽那简直就是个秋苹果,那次她们看见,脸色倒是还好,不知道是真红润还是害羞,但身形确实瘦了不少。

    “西药吃不好的话,不如改天让老二带她过来,让今越给看看。”舒老师说是这么说,但不好开这个口,怕人家以为他是嫌弃文丽身体不好,万一孩子多心,他又解释不清。

    “哎呀,二哥又不是傻子,真有需要肯定会来找我,你们就别操这心了。”舒今越放下筷子,又去刷个牙,挎上绿书包就走。

    到单位还早,她还是老三样,扫地擦桌子灌开水,刘进步进来又是一句毫不走心的夸夸。

    “今越真勤快,我和老朱就靠你喽。”

    “刘哥要真感谢我,那就去垃圾桶旁弹烟灰吧。”

    刘进步一哽,他和老朱烟瘾大,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抽烟,顺手弹烟灰,办公桌上,座椅下面都是他们的烟灰,“嘿嘿,习惯了习惯了,以后一定注意哈。”

    舒今越也没较真,一开始新人期她不敢表现出嫌弃,后来是真忍不了,当面说过他俩,他俩也不生气,倒真去垃圾桶旁边抽了,可没几天又固态萌发。

    现在就是,她说一次他们规矩几天,有时候话说重了他们也不生气,还嬉皮笑脸的哄她。

    唉,佩服他们老婆是怎么忍得住不打他们的。

    “来来来,都在啊,尝尝我媳妇儿卤的花生。”刘进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外面包着两层报纸,里头是热气腾腾的花生,还真香。

    今越也不客气,尝了两颗,花生粒很饱满,圆鼓鼓的,煮得面面的,还有卤料的香味儿,让人喝不得连花生壳里的卤汁儿也吸溜一下。

    “家属在熟食店工作就是好啊,咱们可比不了你,我爱人天天就会给我埋怨病人有多难缠,上级检查有多无聊。”朱大强的老婆在区医院工作,当年他俩是同学。

    而刘进步的爱人则是在国营熟食店上班,有时候卖剩的不好的熟食,也能带一点回家,有时候卤汁儿不要了,她也能带回家自己煮点东西吃,像什么花生、毛豆、土豆之类的,煮出来也很可口。

    这大概就是刘进步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原因吧,今越不厚道地想。

    但这样的工作,就跟在肉联厂上班一样让人羡慕,今越不由得想起那个老丈人在肉联厂的小李哥,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李大妈这段时间可消停了,在家好吃好喝的由五个闺女轮番回来伺候着,大院的大叔大妈们虽然嘴上说她不体恤孩子,可内心又怎么会不羡慕呢?

    人都有老的一天,都渴望被照顾。

    舒今越正想着,忽然乔大姐在门口喊:“今越快来看看谁来了。”

    舒今越不知道她高兴个啥,一出办公室就愣了——居然是有段时间没见的覃海洋。

    自从他出院后,今越就只见过他一次,还是他匆匆来给大家分几个苹果就走,没说上几句话。

    今天的覃海洋手里拎着一点花生,穿着比以前在学校时候成熟了一些,头发剪短,学生气顿时就没了。

    “没打扰你吧?”

    舒今越摇头,“进来坐会儿。”要是再在门口站着,乔大姐又要呼朋引伴来看热闹了,等人一走覃海洋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要被她拎出来嚼一遍。

    覃海洋进屋,把花生放三人共用的办公桌上,“我家亲戚自己种的,朱哥和刘哥尝尝。”

    朱大强点点头,刘进步笑得很贼,眼睛在俩人身上滴溜转。

    “实习怎么样,挺忙的吧?”今越主动打破僵局。

    “嗯,忙得很,我在的科室事情挺多的,经常半夜被叫起来。”

    妇产科嘛,多数是生孩子的,而生孩子可不是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有的时候就是半夜发动的,所以妇产科医生的夜班几乎是不得安宁。

    “倒是妇科病人就基本没什么夜间急诊,至今也只遇到几个特殊病例。”

    舒今越给他倒了杯水,“怎么特殊,方便讲讲不?”

    她是真好奇,对于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有人能主动分享,她也乐意听。

    “嗯,有一个是宫外孕大出血,一个是黄体破裂,还有卵巢囊肿蒂扭转的……”

    连老朱和刘进步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名词他们也学过,但不上临床,已经生疏了,此时听起来就像听故事。

    覃海洋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亮闪闪的,今越作为一名女性都羡慕这种又大又双的眼睛,心说古人只说“红颜祸水”,其实男人也可能是祸水啊!

    “这些急腹症我只在课本上见过,真在临床上碰见,还是很紧张的,不过幸好带我的老师很好,做事非常果断,也有耐心,什么都愿意教我。”

    “那是,你可是……咳咳。”刘进步差点说你可是覃局长的儿子,在谁手底下谁敢不好好带啊。

    又聊了几句,覃海洋提出要走,舒今越送他到门口,他才小声说:“我过几天有事想请朋友们吃顿饭,你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吗?放心,就是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没外人,几个室友你都见过的。”

    舒今越想拒绝,但他立马丢出下一句:“我爸妈想让我申请公费留学,可能过几天就要走流程了,我也想出去见识一下先进技术,听说日国的硬膜外麻醉技术很先进……”

    自从两年前龙国和日国建交后,两国互派留学生不少,人家在妇产科手术方面已经开始研究微创技术,而龙国还在开腹阶段,去学学确实挺好。

    “好啊,先恭喜你,等你学成归来一定能大展宏图。”

    覃海洋见她神情坦荡,一点不舍都没有,心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不得不告诉自己,死心吧,她对自己是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好吧,就当是出国前最后一次聚餐,以后要见面就难了。想开之后,他心情又阳光起来,就当给自己这段青春画个句号。

    “你把地址给我,到时候我一定去……嗯对了,我能带朋友去吗?”

    “当然可以,欢迎。”

    拿到地址,今越下班后就去地质大学找姚青青,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去。

    “去呀肯定去,我一个人都闲得发霉了,你能来找我真高兴!”为了表达自己的高兴,她还带舒今越去吃食堂。

    大学食堂的物美价廉舒今越已经体会过了,教工食堂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没花多少钱俩人就吃到了两荤两素,还有一碗分量十足的米饭。

    “你们食堂可真好,我要是在这里上班,我能吃一辈子食堂。”

    姚青青露出一个“呵呵”的笑,“别把话说太满,等你真吃上的时候可就不会这么喜欢了。”

    她刚来上班的时候也觉得掉进了福窝窝,可待久了发现转来转去就那几个菜,都不带换一下的,而且为了适合大众口味,做得都非常淡,她一点也不喜欢。

    “我还是想念火锅,上次徐二哥给咱们片那羊肉,真鲜呐……”

    “姚同志你好,这里有人吗?”忽然,一把男声打断她的回忆。

    舒今越和姚青青抬头一看,是一个高个子男同志,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很符合这时代的主流审美。

    姚青青摇头,“没人,你坐吧。”

    现在正是饭点,食堂人满为患,拼桌的人很多,尤其他俩还是认识的同事。

    “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宋英武同志,在保卫科工作,这位是我好朋友舒今越同志。”

    舒今越冲宋英武点点头,笑着打招呼。

    宋英武一脸正色,话不多,坐在她们对面后只顾着吃自己的,也很少跟她们主动搭话。

    舒今越对这种话不多的人都比较容易有好感,等吃完离开食堂之后,问姚青青,“这是你们同事啊?怎么看着这么严肃。”

    “他是从部队转业来咱们学校的,人不错的,就是话不多,其实人很热心,帮过我好几次呢。”

    因为她哥哥的原因,她对军人有种天然的亲近和信任,“我其实挺想找他问问部队上的事,总感觉听他的事就像听我哥的,但男女有别,还是不好单独接触。”

    舒今越安慰她,“这有啥,你要是想知道,平时路上遇见,食堂拼桌啥的,都能问问,不过……”

    “不过啥?”

    舒今越笑了笑,“不过他要是已婚身份或者有对象的话,你们接触太多确实也不太合适,不行你就找你徐二哥问呗,他知道的肯定更多。”

    “没没没,他还没对象,徐二哥我问了,他不愿多提,他一直觉得我哥的牺牲他有责任,所以……”

    今越知道,这种情况下,姚青青每问一次,都是在诛他的心。

    从学校离开,舒今越赶到槐树胡同,果然看见他正跨坐在自行车上抽烟,修长的手指夹着燃掉一半的香烟,眼睛看着院墙里伸出来的爬山虎,不知道在想什么。

    “嘿!”舒今越蹑手蹑脚走到他后面,忽然喊了一嗓子。

    他笑了笑,回头看着她跑乱的头发,“昨天有事?”

    “嗯,我大嫂那位师兄愿意看了,我给你说吧,我就觉得不是肠癌,昨晚去省医院一照还真不是,只是胃下垂……”巴拉巴拉。

    徐端听着,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里,又从挎包里拿出牛奶瓶。

    “怎么有三瓶?!”

    “昨天的一瓶,今天的两瓶,我想着你没时间去找胡奶奶拿,就带回去了。”

    今越笑得像只薅到存粮的胖松鼠,“谢谢你呀。”

    “谢什么,你又不是白喝的。”小孩子就是爱斤斤计较,她没说但他知道,她一定是每次都悄悄拿个小本子记着,几月几号拿了他几瓶牛奶,到月底要结钱给他的。

    因为时间晚了,俩人也没多说几句,各自去上班了。而舒今越抱着这三瓶牛奶,大马路上就边走边喝了一瓶,昨天那瓶是昨天产的,听说放三天没问题,她就想着剩下两瓶带回去,和早饭一起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最近自己头发好了不少,没那么黄了,就是脸上也逐渐有了肉色,尤其双颊会粉嘟嘟的,不再像以前一样寡白。

    更关键的是,胸脯好像也有了一些发展,虽然差人家还差得远,但至少也有点变化,越来越像个女孩子了。

    她要求不高的,只要以后别让人分不清前胸和后背就行。

    ***

    傍晚刚到家,赵家一家三口已经等在家里。

    “我说我自己来就行,他俩非要跟来,不信任我,怕我不治病啊?”赵大勇咧着嘴,埋怨归埋怨,但脸上的幸福藏不住。

    赵大嫂是个很淳朴的妇女,没工作,就在家专心照顾孩子,也不识字,不爱出门,这次是为了丈夫硬着头皮出来“交际”的。

    只见她搓着手,紧张地说:“小舒医生,我……我要感谢你,是你救了我们全家,我也没啥拿得出手的,就是会做点针线活,你们家要是需要缝缝补补,过年做衣服啥的,就交给我,我绝对给你们好好做。”

    赵大勇一个人的工资养老婆和儿子也不宽裕,她平时就帮着街坊邻居做点针线活,纳纳鞋底,缝缝鞋垫啥的,一次挣一两毛钱,连买菜钱都不够。

    “好嘞,那我可就先谢谢赵大嫂了。”舒今越把牛奶拿回屋,过来跟他们聊天,还是一样的望闻问切,结果也是一样的。

    “你们愿意中医治疗的话,我想给你们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

    “什么办法?”

    “传统汤药配合穴位注射。”因为赵大勇的胃下垂很严重,要是按照黄梅她妈那样的思路,慢慢喝中药的话,来得太慢了,而他现在着急恢复工作挣钱,要是还没治好又跑长途,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今越决定双管齐下,“快刀斩乱麻”。

    “赵大哥的病其实不复杂,注射液只需要两味药就行。”

    “黄芪和升麻,是补气升陷用的。”赵婉秋接茬道,她知道今越打算用什么药,甚至知道她要用什么剂型,“这两味药需要提取成注射液,然后通过穴位注射进去,这样效果来得非常快。”

    赵家三口连连点头,效果快就好。

    “不过我们家里没有提取的条件,需要今越去请人帮忙,只能麻烦你们先等两天,到时候有消息了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而舒今越头疼的是,找谁呢?

    第36章 036 “胃怎么不见了?”

    赵家人连忙说不急不急, 大不了他再请几天假。

    等他们一走,赵婉秋也有点发愁,“这个提取注射液, 有效成分的纯度要求很高,咱们怕是得找药厂?”

    “可我当了这么多年护士,也不认识药厂的人啊,早知道现在要求人, 以前就该睁只眼闭只眼,别跟她们吵吵。”

    舒今越好笑, “要是不吵, 她们犯那些低级错误,您能忍下来?”

    “忍个啥, 这就不是面子问题, 是病人的生命健康啊, 她们给病人直接静脉注射没稀释过的□□, 这不是要人命吗?还有为了赶着下班,给人点滴开快的, 要不是我发现得早, 那老太太就没命了!”赵婉秋真是说起就来气。

    “刚开始上临床的时候犯错我是能忍的, 可都干了好几年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真忍不了, 你要是病人家属, 你不生气?”

    舒今越点头,安抚她,这都多少年老黄历了,她还在念,因为念得太多, 以至于她上中学就知道□□不能未经稀释静脉注射,虽然不知道啥原理,但就是不能,否则有生命危险。

    “行了行了,我明天去问问胡奶奶,她上次还批评我逍遥丸做得不地道,这次正好请教她老人家。”

    反正中药注射液又不是什么高科技,她们家以前应该也做过。

    晚饭是昨天的兔肉剩下的汤,肉没了,但汤还有味道,就加点素菜进去煮煮,老百姓过日子没那么多讲究。配上苞米饭,也能吃饱。

    “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刚下班前回过一趟,把车子骑走了,说是要去什么建设大桥,还把兔子带走两只。”

    四只兔子,他们没舍得吃,全都用最新鲜的嫩草养着,偶尔还从菜店拿卖剩的胡萝卜回来喂,把它们养得油光水滑,只昨天中午吃了一只,那鲜美,今越真是想着就流口水。

    但她更好奇,二哥去鬼市干嘛,是卖兔子吗?他最近好像很缺钱的样子,前两天还听人问她找二哥要腈纶枕巾,说是跟他说好的。

    明明几个月前就停止这事了,说是怕树大招风,怎么现在又开始做起来?舒今越还听乔大姐感慨,说最近外头抓这些投机倒把抓得很严,她爱人都好几天没能按时下班了。

    舒今越有点担心,二哥可千万收敛着点。

    幸好,天黑没多久,舒文明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舒今越松口气,把他拉到屋里,“二哥你卖兔子了?”

    他不自在的点点头,“我本来想着问问你意见的,但急等着用钱,就没等到你下班。”

    “这是卖兔子的八块钱,四块一只,还不错,就当我从你那儿借的,成不?”

    舒今越不是要跟他计较钱的事,“我可提醒你,最近少去建设大桥,我听街道办的人说,这几天抓得紧。”

    “嗯,暂时不去了。”

    “对了,你最近很缺钱?”她狐疑的上下打量他,心说二哥不会是沾染上什么不良嗜好了吧。

    “也不算很缺,就文丽那边发烧老不好,我担心,想给她买点东西补补,增强一下你们医学上说的那个啥,免疫力。”

    今越松口气,这倒是非常正经的花钱理由,“要是还不好,你就带她过来,我给她试试看。”

    “我也这么想的,不过快好了,小毛病,医生都没让住院,她又不想请病假,每天都是带病上岗……怪可怜的。”他轻声叹息,以前觉得徐文丽是大小姐,家庭那么好,啥都不缺,但最近才知道,家庭的温暖是用钱买不来的。

    她生病这么久,徐父忙工作,都没带她去医院看看,徐母则是被单位外派到下面的县上锻炼,听说大半年都不会回来。

    “她每次一个人去医院,我又请不到假,想想就烦,这破工作真他爹的不想干了!”人家正式工请假多好请啊,他这临时工就跟挖了经理祖坟似的,又是赔小心又是主动加班换的,他还不给批。

    真是每天都想辞职一百遍!

    “算了算了,别说这这种冲动的话,小感冒不是大事,文丽姐是成年人,她一个人也能搞定,不一定要人陪的。”

    “对了,你要是想给她补补的话,我找赵大哥问问,他以前经常跑东北,说有老乡用人参跟他换东北那边没有的东西,但他拿去药材公司问过说不值钱,你要不买过来给文丽姐吧。”

    舒文明眼睛一亮,“好,你赶快帮我问问,多少钱都行。”

    “瞧你那出息。”舒今越好笑,想起自己当时准备买工作的时候,还卖了一根刘慧芳给的人参,现在想来以那野山参的品质那价格其实还是卖低了的,好在最后那笔钱没用上,成了自己的私房钱,最后还是父母兄姐帮了她。

    “二哥说真的,你要是缺钱的话,我把欠你的还你吧。”

    “不用,暂时用不了那么多,文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花不了多少钱。”

    舒今越见他真不要,也就不提了,这笔钱她肯定要还,不仅要还,还要等他需要的时候凑个整数给他。

    “对了,你有没考虑过结婚后住哪儿?”

    舒文明有点头疼,两个妹妹都没结婚,他要是因为结婚把唯一一间房子给占了,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虽然,在这个年代的石兰省,家里房子默认是准备给儿子的,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咱们家里是住不下的,我想不行就我们出去租房子住吧,你和文韵住家里,也安全些。放心吧,赵大妈家几个儿子刚结婚的时候也是租房,后来没两年就攒够买房的钱了,我们也不差。”

    今越想说这不是不可以,但太慢了,现在已经是七四年,马上大批知青回城,城里住房愈发紧张,不仅租金涨价,就连房价也跟着暴涨。

    到时候他们生活成本更高,买房的希望更渺茫。

    舒今越咬咬牙,“二哥,不行咱们买房吧。”上次聊到这话题的时候她就这么想了,只是怕太“惊世骇俗”,先铺垫一下。

    “买房?”舒文明惊讶不已,上下打量自家这妹子,“你想啥呢,咱哪来那么多钱。”

    “可以不用买好的啊,就随便买点,哪怕不能住人的都行。”

    “先放着,等过几年手边宽裕了再重新装修拾掇一下,其实也能住的。”

    很多房子因为那些人的破坏,外面看着是破破烂烂的,但地段好,将来房管局会统一安排人来修,房主出点装修费就能住上水电皆通、还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这不美吗?

    别的城市今越不知道,但书城市到八十年代中期会申请历史文化名城,政府会大力修葺破败房屋,改善市民居住条件,只用花很少的钱,小破房子就能焕然一新。

    “你真想买?”舒文明托着下巴看她,“你跟我说实话,现在手里有多钱?”

    “不多。”开玩笑,谁问她也不会说实话的。

    “不多是多少?”

    舒今越跟他打太极,就是不说数目,“大的好的买不起,但买间大杂院里的不成问题。”

    舒文明翻个白眼,“狡猾死你,等着吧,真要买我来想法子。”

    “那你呢?你总不能等着结婚真出去租房吧?”

    舒文明低头思索片刻,“如果买破点的,小点的,你说文丽会不会嫌弃?”

    “以我对文丽姐的了解,她肯定不会,她要是嫌弃你也不会喜欢你,你大胆自信一点,要相信你们之间情比金坚。”

    舒文明总感觉她说的话是好话,但就是怪怪的,可能是俩人总吵架的原因,好好说话都稀奇。

    “不知道文韵买不买。”

    “我不买,你们买就行。”忽然,舒文韵从下床探出个头来。

    “姐你在啊,咋不出声呢,吓死个人。”

    “我看你们聊得火热,就没打扰。”

    舒今越见她真不想买,也不强求,毕竟她将来是要嫁给潜力股的,徐思齐家大房子那么多,估计还不止一处,不愁住的地方。

    “二哥,你最近别去鬼市了,但可以帮忙留意一下咱们附近有没有要卖房子的。”柳叶胡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公房,被分配到各个厂矿单位,单位又分配给各自职工,经过十多年的发展,考虑到多子女家庭需要结婚、分家等用途,六十年代中期的时候曾经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产权买断,有能力的家庭可以拿钱将自己家住的房子买断,产权归个人,但也有的家庭拿不出这么大笔钱,只能作罢。

    很多家庭就觉得,反正都是住,一分房租不用出也能住,买断却需要一次性掏那么大笔钱,多不划算啊,所以很多人家都不愿买断。

    舒老师和赵婉秋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倒是稍微有远见那么一次,七拼八凑把两间房给买断了。

    今越记得,后来这片平房改成楼房之后,因为他们家的房子是有产权的,比别人家多分了一套房子,可把大院邻居们羡慕坏了。

    今越现在想买的就是那些有产权的,小点破点没啥,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就行,一方面等二哥结婚后她打算搬出去自己住,享有一个独立的私人空间,另一方面也当做投资了。

    她其实没啥经济头脑,玩不转股票基金,就只知道一个买房不会亏,那就选这个吧。

    “二哥你可一定要帮我上上心。”

    “放心吧,我给你打听着。”

    ***

    第二天中午,今越拎着家里炖得软烂的茄子和一分专门熬的小米粥去找胡奶奶。

    最近街道办有人专门给她送饭,舒家就没送了,只是某一顿做点好吃的软烂的会专门给她送一份过来。

    “胡奶奶,您吃饭没?”

    老太太蜷缩成一只瘦小的虾米,卧在躺椅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连呼吸都看不见胸廓起伏……今越吓一跳,连忙走过去把手伸她鼻子底下。

    “死不了。”老太太幽幽的睁开眼,嗅了嗅鼻子,“你妈炖的茄子?”

    “对,我妈炖的,您鼻子真厉害,尝尝?”

    老太太伸手,今越知机,立马将她搀起来,先洗手,才吃东西。

    她其实也吃不下多少,只随便尝了几筷子,但吃完还要用清水漱口,剔那压根没几颗的牙,随时把自己打整得清清爽爽。

    舒今越第一次见的时候简直叹为观止,才知道红楼梦里那些人吃饭前后都要用香茶漱口是真的。

    “我们家前几天炖兔子肉,但不够软烂就没给您送。”

    “没必要,我又不是没吃过。”

    “是是是,您老见多识广,山珍海味都吃过,我今儿来就是有个事想请教您。”

    老太太又懒洋洋地坐到藤椅上,一双不够清明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姑娘,舒今越最近虽然忙,但只要有空都会亲自过来送饭。“这几天忙什么?”

    今越于是连忙将张大勇的事说了,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你倒是有两分急智,但还是不能骄傲,年轻的时候,成功多是凭的运气。”

    舒今越想说这老太太真是不会夸她一句的,也懒得跟她细说,“我现在想给他用穴位注射的方式治疗,想来问问您有没有提取中药注射液的经验,向您请教请教。”

    “你打算用什么?”

    “黄芪和升麻,按照六比一的比例配制,纯度尽量接近100%,您看能行不?”

    “哪来的配方?”

    这是今越以前在乡下那位师父教的,说是他的师父传下来的,对于治疗内脏下垂性疾病很有疗效,不过他们用的是汤剂,今越觉得完全可以升级为注射液,通过穴位注射效果肯定更好。

    老太太想了想,点点头,“可以,但我多年不碰这些玩意儿,要是翠果在她肯定能帮你做出来,翠果啊……”

    今越没打断她的思念,她对翠果除了有主仆之情,也有姐妹之义,更多的是对胡家制药技术失传的惋惜。当年翠果的爷爷是胡老爷子的父亲手把手带出来的大弟子,集胡家之大成于一身,其他人都没他学得好学得精,可惜却被老爷子误会、舍弃,幸好翠果有天分,学到了爷爷的本事。

    可惜,这根传承的独苗,因为大小姐的一句话,失踪了三十多年。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记住了吗?”老太太似乎有点记忆混乱了,每次今越一来都要说这句话。

    “好,我答应您。”

    老太太终于闭上眼睛,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慢慢的打起盹来,舒今越心说老太太真是大不好了,忘性这么大,刚才说过的话,没两分钟就想不起了。

    算了,她还是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吧。

    “去书城中药厂,找康永新。”

    “嗯?”今越回头,想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太太已经睡过去,无论她怎么问都不愿再开口。

    今越也是过了两分钟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应该是说自己要制作这个注射液的话去找这个人,他会帮忙,或许他是胡家以前的故人,或许是胡奶奶的朋友,不管是哪种情况,胡奶奶愿意给出这个人脉,说明就是靠谱的。

    “谢谢您,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

    今越刚出门,正好遇到徐端来到,他递过来两瓶牛奶,“接下来几天我有点事,不在书城,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哥,记住了吗?”

    “嗯嗯,行记住了。”

    他没说去哪里,今越也没问,俩人随便聊了几句各自分开。不过今越去单位也只待到三点半,她跟朱大强打声招呼,出门坐上开往市中药厂的公交。

    中药厂在南边,到那附近就能闻见一股强烈的中药味,现在的中药厂除了做饮片炮制包装之外,更多的则是各种成药,像后世有名的逍遥丸,就是书城中药厂的优势产品。

    而在几十年后,书城中药厂研发的中草药配方的牙膏、唇膏、护手霜、沐浴露、洗发水等一系列产品,在后世也非常受欢迎,牙膏的广告都打上中央电视台了。

    不过,现在的中药厂规模不算大,占地面积也远远小于机械厂、钢铁厂等大型重工厂。舒今越来到大门口,没急着进去,先在门口的告示栏里看了看,没看见康永新的名字。

    那应该就不是厂里领导班子成员,应该是技术人员。

    “诶小姑娘,你谁家孩子,找大人呐?”门卫大爷见她一直站在门口,以为她是哪家的孩子,正在上高中,于是主动问她。

    今越刚想说她不是厂子弟,忽然灵机一动,故意结结巴巴的:“我找康……康永新……”

    “诶,你是康师傅家的啊?你是他家亲戚吧,他家只有一个残疾的妹妹,可没孩子。”

    “对对。”

    “康师傅他们研发科这几天正好不忙,你去吧,就在那栋单独的楼里。”门卫还好心地指了指方向,今越道谢连忙跑过去。

    她生怕他再多问一句就露馅儿了。

    来到小楼前,找到一间有人说话的办公室,她敲了敲门。

    “同志找谁?”

    “你好,我找康永新康师傅。”

    大家打量她两眼,心说这谁啊,不会是康师傅给他妹妹雇的新保姆吧?那年纪也太小了。

    不过看着倒像个读书人,交流起来应该不难。

    康师傅的妹妹卧床多年,康师傅又是个男人,照顾起来很不方便,偏偏上个月一直用着的保姆大姐说老家有事,让先支给她一个月工资,结果一回去到现在还没来,大家都说康师傅被骗了,赶紧重新找一个吧。

    被骗的钱,还得报公安,麻烦着呢。

    舒今越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些事。

    “二楼左转第一间,估计正忙着,你先敲门,别忙着进去,等他发话再进,记住了啊,康师傅的脾气就这样。”

    看吧,大家还同情她呢,先把规矩教她,省得她将来犯错。

    舒今越愈发觉得怪怪的,但也没多想,连忙又来到二楼,门关着,她敲了两次,直到听到一个“进”字,才推开门走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同志正低头在一堆瓶瓶罐罐前面,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

    舒今越也不好出声,一直站在办公桌前,等他忙完手里的活,回头一看,“你是……”

    “康师傅您好,我叫舒今越,是胡奶奶介绍来找您的。”

    康永新皱眉,“谁?”

    今越心里打鼓,不会是他现在跟胡奶奶已经不来往了吧?毕竟人走茶凉,胡家这棵大树都倒了多少年了。

    “胡佩仪老人家。”

    康永新放下手里的东西,摘掉口罩和护目镜,洗了洗手,这才正色看向舒今越。

    他是一位很严肃的中年人,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胡子花白,但神奇的是眉毛却还是黑的,显得整个人更加严肃。他两条眉毛像两根旧社会教书先生的戒尺,悬在舒今越心头,审视、判断着。

    然而矛盾的是,他身上似乎又有股寺庙里,慈眉善目菩萨底下的香火气。

    康永新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判断她话的真假,“胡阿姨让你来找我,什么事?”

    舒今越把眼一闭,心说不管了既然来都来了,不能白来,要相信胡奶奶,她叫自己来找这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给病人使用自己研制的胃升液治疗胃下垂,想请您帮忙提取注射液。”

    “你是大夫?”

    舒今越点点头,没细说,估摸着人家也不想听。

    “什么胃升液?”

    “黄芪和升麻按照一定比例,提取出纯度接近100%的注射液,通过穴位注射的方式,注入病人的特定穴位……”巴拉巴拉。

    对于配方,他也知趣,没多问,只问是哪几个穴位,打算用量多少,使用多长时间,几个疗程,甚至还详细询问赵大勇的病情,不仅问得非常细,还要判断病人情况适不适合使用。

    舒今越一一回答,看得出来,他没一口拒绝就有希望,而且他越是认真,舒今越越放心。

    虽然生活中跟这种较真的人不好相处,但治病的药物,拜托给较真、负责的人来经手,她会更放心。

    果然,康永新听了一会儿,思索片刻,“这倒是不难,我可以给你做,但——”

    “您放心,钱的话,您看收多少合适,我会一分不少给您的。”

    “不是钱的问题,是你这个胃升液真的对胃下垂有效吗?”他很怀疑。

    “按理来说,如果我诊断没错的话应该有效,我还会配合一些补肾的汤药给他一起服用。”舒今越记得那天赵大勇还有个症状就是腰痛,这说明病变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脾虚气陷,甚至都累及下焦肾元,这时候如果不补肾,只光治脾的话,属于按下葫芦浮起瓢。

    康永新思索片刻,“行吧,两天后,你来取。”

    舒今越松口气,“那费用您看怎么合适?”

    “不用,既然是胡阿姨让你来的,肯定是信得过你。”说罢,转头又去研究他那些瓶瓶罐罐,似乎那些东西比跟一个大活人说话有意思多了。

    舒今越悄悄眨巴眼,胡奶奶果然是百足之虫啊,别看不问世事可怜巴巴的,其实手底下还是有一些能用之人的。

    ***

    而在等待的这两天里,舒今越就让赵婉秋根据自己开出的补肾处方,去外头把这几味药配齐,等约定好的时间取到注射液,当即就给赵大勇使用。

    “开始咱们先少量,慢慢的来,确定没什么不良反应之后再逐步增加用量。”

    赵大勇连忙点头,“小舒大夫该咋治就咋治,不用跟我们说的,我们信任你。”

    说着,赵大嫂塞给赵婉秋五双毛线手套,都是黑色的,但有大有小,“我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自己胡乱织的,不知道合不合适,你们将就着戴戴。”

    “慧芳那边我准备给她织两件小毛衣,等孩子一两岁的时候就能穿。”

    这些手套织得非常好,针脚紧密而整齐,腕口上还有一圈松紧,戴的时候好戴,也不容易脱落,“难为你了,不过你手艺真好。”

    “我平时也没事,就瞎捉摸这个。”

    舒今越也接过来看了看,竖起大拇指,“这可不是瞎捉摸的,你们仨的有五角星,我和姐姐这两双还有梅花图案呢,妈刚才都没发现吧?”

    赵婉秋凑近一看,“还真是,居然能在毛线手套上织出不同的图案,这梅花还栩栩如生,哎哟喂你这手咋这么巧,真漂亮!”

    赵大嫂红了脸,只会说“哪有”“没有”,赵大勇也有点紧张,不知道说啥的样子。

    今越心道,这可真是一家子老实人啊,“赵大嫂您手艺这么好,平时给街坊邻居织的话,是怎么收费的?”

    “不不不,我们不收你们的,感激你们还来不及。”

    舒今越本来是想问一下价格,然后自己去街道办帮忙宣传宣传,帮她拉几单生意,但见她实在不愿说也就罢了,柳叶胡同也有个巧手媳妇儿是干这个的,改天问问她就有数了。

    果然,当晚赵婉秋问回来就叹气,“织这么一双,不算毛线钱,光手工费的话也就两毛,手快的话一天也就织三双。”

    这还是家里没啥事,中途不被打断的前提下,眼睛不眨的盯着,干一天顶多能挣六毛钱,而这样的活计还不是天天有,入冬前后稍微多些,其它季节一分收入都没有。

    “赵大嫂这样的手艺可惜了,要是搁以后那可是受人敬重的手艺人。”开直播,上链接,主播亲手织的要多花钱才能买得到。

    “上次她说自己只会缝缝补补,还真是谦虚了。”

    大家议论几句,新奇一会儿就说别的去了,现在天气没人戴手套,至少也要再等两三个月才能派上用场。

    第二天,赵大勇继续来治疗,听他说没啥不良反应,舒今越放心的加量,让他先连续来六天,刚好第七天休息一下。

    大院的邻居们见这么个人天天来找舒今越看病,又从赵婉秋嘴里听了些只言片语,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舒今越上班的时候,街道办的人都来问她治疗肠癌的事。

    “哎呀小舒可真是深藏不露,居然连肠癌都会治,了不起啊。”

    “听说只用在腿上打点针水,六天就能把肠癌治好,太牛了!”

    舒今越:“……”啊,我没有,不是,你们到底在说啥!

    宣传科的钱大姐甚至说:“小舒会治胃癌不?我家有个亲戚上个月刚查出胃癌……”

    舒今越连忙摆手,“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人家得的压根就不是肠癌,只是胃下垂,你们听错了。”

    众人不信,以为是还没治好,她不想声张出去,一副“放心我懂”的表情应付她。

    舒今越真的无语,老百姓就是不信科学,爱信这些道听途说的“神医”故事。

    不过,说起胃下垂,刘进步倒是来了兴趣,仔细询问她的治疗思路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我连襟也是胃下垂,要不你给他看看?”

    朱大强插嘴:“喝茅台那个?”

    “怎么可能,要是他我就不管了,是我二姨姐的爱人,个子又瘦又高,前几年总是说胃胀打嗝,还烧心,吃不下东西,人也瘦了不少,结果两年前查出来是胃下垂,但又没达到手术的程度,吃了不少药,也只能缓解症状。”

    舒今越点头,瘦长个子的人,确实是要比一般身材的人更容易患这个病。

    “你这么一说,我外甥女怕也是这个病,她就是瘦长个子,在百货商店站柜台,他们那经理不让坐,没客人也必须站着,这饭后久站也是一个危险因素,我让她来找今越看看,是吧今越?”

    老朱和刘进步都开口了,舒今越自然是答应,“行,啥时候来都行。”

    这俩人跟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要观望,等着看赵大勇的治疗情况,有效果再说,可他俩是了解舒今越的,她有把握的病那就是真有把握,没两天还真把他们亲戚带过来。

    虽然同样是胃下垂,但这俩人的脉象跟赵大勇又完全不一样,他们的胃部不适非常明显,典型的脾胃虚弱,中气下陷,只要学过点中医的人都能看出来,而赵大勇的确实算疑难杂症。

    “小舒你看,算上诊费和药钱,我们每个疗程给你七块钱,怎么样?”刘进步提议,显然是跟朱大强的外甥女商量过了。

    舒今越本来想说不用给,但转瞬一想,轻微的症状一两个疗程就能痊愈,这点花费确实不算多。毕竟他们这几年吃各种胃药都花了这个数的十几倍不止。

    虽然说制作胃升液用的药材都是药厂里用剩的,设备也是康永新他们实验室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但那是只有赵大勇一人用的时候,现在又多了两个人,以后指不定还更多,她不能再心安理得的不收费,白用人家东西。

    她得给康永新和他的实验室一些费用,总不能自己还得倒贴这部分费用吧?

    “行,主任和刘哥也知道我还要找人做这个注射液,这钱我就收了,不图赚钱,就是给药厂的成本。”

    她收下,两个病人也放心,对于他们这些工作光鲜体面的人来说,金钱来往总比欠人情更好些。

    ***

    舒今越当天下午抽空去了中药厂一趟。

    康永新刚从实验室出来,口罩手套还没摘,“怎么又来了?”

    他说这话没什么表情,但舒今越就是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嫌弃,她嘿嘿讪笑两声,“我还想麻烦康师傅帮忙做一些胃升液。”

    “那些不够,是还没效果?”

    “不是,是手上还有两个胃下垂的病人。”

    康永新抬头看她,似乎是在打量她的表情,又似乎是透过她的表情看向什么地方,想起什么人,“你确定有效吗?”

    “确定,明天赵大哥,哦就是我一开始治疗的那个病人要去医院复查,我陪他去,有没有效果一查便知。”

    康永新见她说得言之凿凿,没再追问,“行,那你后天过来取,对了,把这个赵什么的病人的两次检查结果带过来……我看看。”

    舒今越连忙答应,又说到费用的问题。

    “费用不急,现在也用不了多少成本。”说问他又头也不回的走了,后脑勺上写着“别来烦我”四个大字。

    舒今越没法子,只能回去把每次拿了多少注射液记录在本子上,等累积到一定量的时候再跟他谈,甚至……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要是能让自己这个朴素的配方广泛运用于临床病人,那么将治愈多少胃下垂的病人呢?就像后世很多大医院都有一些院内制剂,属于医院或者某个医生的独门配方……那时候,就不仅是利益的事,还有更多她目前看不到的东西。

    她虽然重活一次,但她被困在阳城市上空,所见所闻终究有限,她想不出具体能有多少好处,只知道肯定会有。

    但下一秒,她的心又凉了——

    光三个病人的例子,远远做不了什么有效的数据支撑,别人大可说一句“瞎猫碰到死耗子”,她也没办法反驳回去。

    ***

    第二天是星期天,也是跟莫书逸约饭的日子,今越提前打电话沟通过,今天她带赵大勇过去复查,他也想看看效果怎么样,说好复查完再去吃饭。

    这一次,赵大勇光明正大的挂了号,排队进入诊室。

    穿着便装的莫书逸,少了工作中的严肃,反倒更显得玉树临风、让人如沐春风,路上遇到好几个小护士,叫一声“莫医生”,脸就红了。走在医院里,即使是不认识他的病患家属,也在悄悄看他。

    舒今越想,这就是美人的魅力吧,不分男女,任何人看见美的事物都会多看两眼,要是还能跟他说上两句话,那一整天的心情都是美的。

    唉,好看的人走哪儿都是焦点,舒今越看看自己这一米六不到的小身板,叹息。

    “来了,先躺下,我喝口水。”上次的王医生刚看完一个病人,少不了要唠叨两句,“让你做手术,老莫把外科医生都给你联系好了,你这人咋这么犟?”

    赵大勇不敢说话,怕惹人不高兴。

    莫书逸主动替他解释,“他想先尝试一下药物治疗,要是效果不好再考虑手术,这手术伤筋动骨的修养时间长,也影响上班嘛。”

    “都这么严重了还上啥班?是上班重要还是命重要,不要觉得胃下垂不会死人,万一……”

    “嗯哼,老王你少说两句,看把人吓得。”

    赵大勇脸都白了,他怕啊,对他来说,医生说的话就是圣旨,他百分百无条件的信服。

    王医生虽然说话直接粗暴,但他说出了舒今越的心声,她也不赞成赵大勇短期内恢复工作。

    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大勇要是不上班了,他老婆去喝西北风吗?他儿子打光棍吗?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外人无法改变的难处。

    当医生的,只能尽量给出最有利于病人本身的建议,至于他的困难,他的家庭,是他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最终他选不选择,是他的自由。

    赵大勇战战兢兢地躺下,默默掀开衣服,也不敢说话。

    王医生把探头放上去,嘴里还在数落着他,“你啊,说你什么好,手术不做只吃药也就罢了,还吃中药,你说中药那玩意儿……啧啧,吃不好还不得上医院做手术?何苦受那罪……诶等等,胃呢?”

    他皱眉,这个病人情况特殊,他胃下缘的位置他记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可怎么在那里没找到呢?

    “你把腿蜷起来,我看看。”

    “不行,你伸直,我再看看。”

    “身体往我这边侧一点……”

    可无论赵大勇用哪种体位,他都没在骨盆里找到胃,“奇了怪……难道真回去了?”

    说着,他把探头一步步的往上移动,终于在左上腹找到,甚至都回到了肝脏上面!

    “真回去了?你侧身我再看看。”可无论赵大勇换哪个体位,胃的位置都在正确的解剖学上说的,本该出现的位置!

    王医生惊讶不已,“你真没做过手术?”

    “没在我们医院,也没在其它医院做过手术?”

    “没做,咱们还能骗你不成。”莫书逸的神情也很震惊,他比王医生还好奇,使劲盯着屏幕,想要找到胃的位置。

    “短短六天时间,居然就复位了……还是纯中药,老莫你这朋友真的只学了三年中医?”他打量舒今越,见她神色淡定,似乎是早已料到这般,心里更是震惊。

    当初她说自己靠诊脉推测胃下垂的时候,他是不信的,甚至阴暗地猜测这是另一种想要引起莫书逸注意的新方法,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不信不行。

    他们没有透视眼,可设备有啊,设备显示就是上去了,这不会骗人。

    舒今越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顿了顿,“其实复位只是暂时的,如果后期调养不好,还可能反复。”

    “那是自然。”王医生看向赵大勇,“听见没,你的主治医师说的话,我说的你当耳旁风,小舒医生说的你得上心。”

    赵大勇神色激动,“好好好,我听小舒医生的。”

    一直到离开医院,他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面脸通红,心跳加快,“小舒医生,我这还能再治疗两个疗程不?巩固一下疗效。”

    “可以,最近腰疼好点没?”

    “好多了,还是疼,但减轻大半了。”

    舒今越点点头,跟他告别,同莫书逸一起往食堂走去。

    “贵院的小食堂,我可是闻名已久。”

    “他们的黄焖鸡是不错,正好尝尝。”莫书逸走在她左手边,来到食堂门口,经过隔苍蝇的帘子时,站在一边帮她撩起来,让她先进去。

    有了这个好的开端,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莫书逸对赵大勇的病例十分好奇,深感中医的神奇,一直在向她询问,而且这种询问一点也不让人反感,今越心说长得好就是有优势。

    吃完饭,他问得也差不多了,“不瞒你说,我们内科经常遇到胃下垂的病人,基本都是开点增强胃动力的药物,只能稍微缓解,你研发的这个胃升液,效果不错,有没有兴趣做临床试验?”

    今越不懂,“什么临床试验?”

    “咱们国内目前还很少,但在国外,尤其是日国,凡是使用在人体身上的药物,都需要大量数据进行安全性和有效性的验证……”巴拉巴拉,末了,又加一句,“咱们国内目前要求没这么严格,但保不准将来会有变化,要是想走出国门,这些可供溯源的数据也是必不可少的。”

    舒今越心说,真是瞌睡就遇枕头啊。

    第37章 037 谈合作&歪打正着&三嫂的病……

    她刚有要和康永新进一步、长期合作的念头, 但又担心临床样本量不足以支撑药物的疗效和安全性论证,而此刻莫书逸的建议,简直是醍醐灌顶, 雪中送炭!

    见她双眼放光,莫书逸笑起来,“中医的疗效我今天是见识到了,上次虽然也有效, 但总觉得玄了点,这次器质性的病变都能改善如此之大, 我真该为自己以前的年少轻狂道歉。”

    以前, 他是最看不上中医的,尤其在苏国和日国留学这几年, 所见所闻皆是临床医学的神奇, 他跟那些老外一样把那些白胡子老头伸出三个手指看病的行为定义为“巫医”。

    而舒今越从始至终没感觉到他的“鄙视”, 是因为他家教使然, 素质在这儿。

    可现在,他对中医发自内心的赞叹, 今越是货真价实的感受到了。

    俩人又聊了两个多小时, 颇有种相见恨晚的知己感, 一直到小食堂关门, 舒今越才告辞离开。

    “不用送了, 门口坐公交能直达我们胡同口。”

    莫书逸却还是很有风度的送她到公交站, “具体的过两天我跟科里商量好,再联络你。”

    “再见,舒今越。”

    “再见,莫医生。”

    舒今越心潮澎湃,其实她知道自己的配方压根没什么保密性可言, 全龙国很多中医都知道甚至用过,但想过把它做成成药,做成品牌的,却不多。

    她现在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将东西搬到明面上来,既为病患谋福利,又为自己的将来增加一点筹码,至于赚钱,能赚到自然好,赚不到就只能用小李哥说的话安慰自己。

    于是,接下来几天,大家就发现舒今越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精神饱满,走路都像脚底装了弹簧,一跳一跳的。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是把赵大勇治疗前和治疗后的检查单带去给康永新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效果不错,有没有考虑过批量生产?”

    舒今越其实就等他这句话呢,嘴上还谦虚着:“我也没接触过这方面,不太懂。”

    康永新耐下心来,解释自己作为书城市中药厂的研发科主任,想用她的配方批量生产胃升液,将来更广泛运用于临床的事。

    “你放心,配方和思路是你提供的,我们尊重你的知识产权,预计将会给你五百至一千元的专利费。”

    啥?!

    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方子能卖这么多钱,这钱就跟大马路边捡到的一样,因为实在是太简单了啊!

    “如果你有意向,我能帮你谈高一点,保守估计七百块吧。”康永新就像一台无情的工作机器,除了嘴巴,哪里都不动一下。

    舒今越高兴,七百块啊七百块,这可是巨款!足够她买两间小房子了,也够她再买一份工作……但她记得莫书逸的提醒,知道自己眼光要放长远一些,只要有临床试验数据,他还能想法子帮她联络日国那边的药商。

    毕竟,日国的胃下垂患病率也不低,那就是一个广阔的未经开发过的市场。

    “康师傅,不如我们合作吧!”

    康帅博抬头看她一眼,“现在不就是谈合作?”

    “不是这样合作,我的配方可以给贵厂,还能向贵厂提供临床试验数据,而我也不需要专利一次性买断……”

    “你要分成?我们厂确实也有这个规矩,但你的药物还没投入使用,到底会有多大的销售量还未可知,要是将来销量不好,你拿到手的前说不定还没七百块多。”

    舒今越点头,她知道,但她更向往莫书逸说的日国市场,赚龙国人的钱哪有赚日国人的钱开心?她的配方很容易被攻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就是要用这种小儿科级别的配方赚他们的钱,快乐翻倍啊。

    “没事,我不在意,如果销量不好的话,我也会想办法。”今越顿了顿,“但我要求的比例不低,至少需要售价的6个百分点,同时将来如果有其他厂商想要买走专利和商标,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尤其是外商和出口的时候。”

    康永新盯了她足足半分钟,最终只留下一个字:“好。”

    爽快到舒今越后悔自己是不是要少了!

    不过,她是真不贪心,本来这年头的药品利润就不高,她要走了售价的6%,剩下94%除掉成本,药厂的利润就更低了。但好在这个方子没什么技术含量,不需要繁琐而昂贵的研发过程,这些成本省掉,药厂也有的挣。

    听说她还能提供临床试验的数据,康永新更高兴,当即就要带她去找分管的苏副厂长签合同。

    今越却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松得到秘方,假装要思考几天,其实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迫切,以免被他们拿捏……反正,她看过的小说里都这么写的,不知道管不管用,先试了再说。

    唉,要是徐端在就好了,他社会经验丰富,她可以问问他。

    晚上回到家,舒今越高兴得哼小曲儿,仿佛已经看到无数的钞票向她飞来。

    “你高兴啥,捡钱了?”舒文明瞪着她。

    “嘿嘿,说了你也不懂,等着瞧吧,将来我要是成富婆了,直接送你一套房。”

    说起房子,舒文明想起正事,“走,带你干正事去。”其实这段时间他对买房的事很上心,也看过好几处了,都在附近几条胡同,但离得近的都有共同的弊端:又破又旧,还贼贵。

    他自己先过一遍,都觉得不行,就没让大忙人舒今越去看了。但今天要看的,却完全不一样,今越一定会喜欢的!

    “哎哟,你兄妹俩来后院干嘛?”说话的是过着老太君好日子的李大妈。

    “玩儿不行啊?”舒文明懒得搭理她,用眼神指指李家隔壁那两间正房。

    这个大杂院以前的主人是不折不扣的大户人家,光正房就有四间,李大妈家占了两间,另外两间是王大妈家。

    舒文明压低嗓子,“我听说王大叔一家响应组织号召,要去支援边少地区,他们机械厂最近和最北面的阳城市机械厂开展合作,打算在那边合建分厂,王家俩儿子都在支援名单上……”

    这种支援是半自愿的,厂里会给出名单,然后找工人谈话,做思想工作,很多人不愿去,拒绝了也没啥,但也有的人愿意去,毕竟去到那边能拿补贴,还能分大房子,一切从头开始,老人过去上升的机会也多,横竖是个不小的诱惑,更何况——

    “我记得王大叔老家就是阳城的,对吧?”

    舒文明点点头,对于王家,这就不仅仅是去支援,而是落叶归根,王大叔的兄弟姐妹甚至老父母都在那边,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去,做梦都能笑醒好吧?

    “这两间正房,是他们家几年前买断的,现在急着走,想出手。”

    舒今越眼睛一亮,正房是啥概念啊?她们家住东厢房这么多年,都快忘记正常房子是什么样了!

    除了格局、光线、层高、开窗数量的不同,最大的差距就在面积上:这边一间正房就有一间半的东厢大!

    “那得不便宜吧?”

    “我那天听王二哥说,老家人生病,王大叔已经提前回去了,厂里调令很快下来,他们急着出手,如果单卖的话一间要350,两间合一起只要600块。”

    舒今越的小心脏疯狂跳动,六百块六百块,她现在就有四百,只差两百,她就能把两大间正房收入囊中!

    “这个价格是他的心理价位,那天喝醉了跟我说的,对外他还喊价四百呢,你想想,这便宜咱们捡还是不捡?”

    舒今越疯狂点头,“必须捡!”

    不捡不、是、人!

    这时候的房子相对此时的收入水平来说可不是白菜价,今越自己也了解过,像这么大的正房,高低得要四百块,而要是合买的话单价就只要三百,这简直跟捡钱一样便宜!

    不不不,捡了钱不会升值,但房子却会。舒今越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她感觉自己似乎迎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不不,二哥跟她一样,都即将因为这个房子走上不一样的人生啦!

    按捺着激动回到自己家里,兄妹俩就窸窸窣窣的商量起来,首先得确保这房子的产权确实在王家人手里,虽说大院的人都知道他们买断过,但谁知道这么多年里有没有再次交易过,可千万别被他们临走坑一笔。

    毕竟,王家一家子在大院的口碑也不怎么好,好赌的打老婆的搞外遇的都集齐了,常被大家称为五毒俱全之家,舒今越担心王二跟二哥吐露的“真心话”是个套儿,就等着他往里钻呢。

    其次,舒今越忍着心痛,将年前借的那150还给二哥,两间房她不能一个人独吞,他结婚房子的问题迫在眉睫。

    而还掉这笔,她手里刚好还有270多块,再找父母借三十块,接下来三个月发了工资就能还清……这不轻轻松松就拥有一间正房了吗?

    而舒文明这边却没这么乐观,加上今越还回来的,他手里顶多能凑出二百块,还有一百的窟窿不知道去哪里弄。本来,要是不买那辆自行车的话,他也不至于这么拮据……

    “不行找爸妈问问?”

    “在你心里,我是大哥那种不要脸的人吗?”他还急眼了。

    得得得,舒今越皱鼻子,“好好好,你天下第一有骨气,那你就等着房子被卖给别人吧。”

    到时候她还要被迫多出五十块,这更冤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必须怂恿二哥一起买!

    “不行你跟文韵姐借借,先凑上再说,她暂时又花不着大钱。”

    舒文明摇头,“她的情况也没比我好多少。”去年买工作她还了今越三百,已经是她上班这几年的全部积蓄,这段时间又正在考试,说要升什么职称,今越的钱她都还欠着,他不好开口。

    “那你朋友呢?”

    “我也没什么朋友啊,都是狐朋狗友。”有吃有喝可以,要借钱?门儿都没有!

    舒今越无语了,真想数落他几句,又觉得不厚道,她现在也是欠着大哥大嫂的钱没还呢,虽说大嫂说了不用她还了,但大哥不吭声不知道是想让她还还是不想让,今越懒得猜他心情,她不想欠他人情。

    不然,搞不好他什么时候从她身上咬一口更大的下去呢。

    “不行二哥,你必须买,你想想以后文丽姐要跟你住阴暗潮湿的东厢房,还是宽敞明亮的正房?这直接关乎你俩的婚姻生活质量。”

    舒文明脸一红,“就你话多。”

    舒今越知道,这个理由应该能说服这个坠入爱河的酸臭男人。

    于是,接下来几天,今越就发现他跑外面跑得更勤了,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但好在他还是没敢直接在鬼市露头,都是站在张良伟身后,给他出点主意,牵个线啥的,运气好能赚一两块,不好的话白忙活一场还倒贴晚饭钱。

    反正,小说主角那种动不动就挣几十几百的,她是没看见,足以证明他们一家子除了舒文韵就不是主角命,全员NPC!

    而李大妈最近也有烦恼,除了儿子去当赘婿之外的烦恼——

    邻居王家要搬走了,她想把王家的房子买下来,想想吧,她要是一人拥有四大间正房,那不得是整个柳叶胡同最阔的老太太?到时候儿子儿媳还不得求着回来?

    到时候她不仅要儿子和孙子重新加入她的户口本,还要儿子把那搅家精踹掉!

    要不是她撺掇,她那么听话孝顺的儿子怎么可能去倒插门?这一家子都是烂透了良心。

    想着,她抓了把瓜子儿,靠在门口,盯着来看房子的人瞅。

    而跟她一样关注王家动态的,就是赵婉秋。眼看着去王家问价看房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赵婉秋急得头皮发麻,知道俩孩子的打算,有事没事她就过去后院转转,就当帮他俩盯着。

    这不,一盯,还盯出事儿来了。

    “哎哟喂,我看你有点眼生啊,不是咱柳叶胡同的吧?”李大妈主动跟一个来看房的小伙子搭讪。

    “不是呢大妈,我家在城南一带的打铁胡同。”

    李大妈心头大喜,边嗑瓜子边明知故问,“打铁胡同好啊,那边房子宽敞,咋还来咱们柳叶胡同了?”

    “想买房,来看看。”

    “买这两间啊?啧啧啧。”她咂吧咂吧嘴,“小伙子你这年纪,买房子是为了结婚吧?”

    青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嘞。”他来过两三回了,就是价格上还有点谈不拢,不过应该快了,大不了多点就多点,好歹结婚急用。

    “那你可……唉,算了,你买吧,咱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李大妈的欲言又止成功让赵婉秋和青年同时警铃大作——

    “这老太婆不会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这位热心的大妈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告诉我吧?”

    青年眼巴巴凑过去,“大妈,这房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吗,您跟我说说呗,我年纪轻,经的事少,又人生地不熟的,您就当发善心,跟我随便聊两句,我保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绝不会传到第三个人耳朵里。”

    李大妈一副“我也不想得罪人”的样子,在他恳求之下,扭捏半天,终于小声说:“你们要是结婚用,我劝你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这边风水不好,怪事多着呢。”

    原来,王家在大院也算是一朵“奇葩”,因为王大叔离婚了,现在的王大妈是二婚老伴儿,下面两个儿子也离婚了,女方留下三个孩子头也不回……就没一个幸福的。

    赵婉秋记得,这父子仨离婚的原因各不相同:王大叔是因为会打人,老婆早早的跑了,那时候还没买断房子呢;大儿子是因为好赌,被厂里抓到好几次,差点就开除了;小儿子则是喜欢搓澡,跟澡堂里的女人不清不楚,妻子受不了离的。

    可在李大妈那张嘴里,就变成风水不好导致全家婚姻不幸。

    小伙子听得脸都白了,心里大骂某种植物,王家真不是好东西,这么差的风水还敢拍着胸脯保证他搬进来一定会婚姻幸福三年抱俩,狗屁的抱,他怕是要妻离子散!

    “啊,这样啊,我先回去想想,谢谢大妈啊,我先走了。”这大妈真是个大好人,对他可真是没话说,掏心掏肺的为他着想啊。

    赵婉秋猫在旁边听完全程,心里骂这老太婆真缺德,胡说八道,但同时也“感激”她那张破嘴,又把房子保住一天呢,嘿!

    李大妈见第一次出手居然就如此的雷厉风行,如此的立竿见影,当即更加得意自己的小手段,接下来但凡是有人来得勤些,价格快谈拢的时候,她就要找机会上去搭讪,问清楚别人买的目的,然后有的放矢的阻挠。

    要结婚急用的,就说风水不好会离婚。不信是吧,那你问问,前任主人父子仨全离了。

    要分家准备生孩子的,就说风水不好孩子没娘,不信问问他们家三个孩子都没娘呢。

    要分出来单独养老的,就说风水不好老来无伴孤苦一生,看看王大叔就知道了,那可是整个16号院最可怜的老头咯!

    ……

    舒今越听说的时候,差点笑破肚皮,李大妈真乃神人也,而且是那种为达目的不要脸面的神人!

    “你说她那张嘴咋就那么欠呢,人家等着用钱,她偏要捣乱,真缺德。”

    舒文韵倒是想得更多些,“我看不仅是见不得王家好,她还想捡漏吧。”

    “咋说?”

    “我听人说,她私底下还去房管局打听这房子的产权在谁手里,怕是她自己也想买吧。”她不愿出高价,那就先想办法减少竞争对手,到时候无人问津了,她正好狠狠地压价。

    “可她都有两大间正房了,还要那么多干啥?”赵婉秋想不通,房子是住的,她一老妈子,难道想把身体分成四瓣去住?

    “哎呀妈,这你就不懂了吧,说不定她想着留手里几年,以后赚差价呢?”舒今越笑眯眯的,心说李大妈要真有这想法,那真是16号院房产投资第一人。

    赵婉秋不懂,但舒文明却上心了,凭着多年与李大妈斗智斗勇的经验,他觉得舒文韵没说错。

    ***

    舒今越虽然关注这事,但她忙工作,还忙着跟中药厂商讨合同的事,没办法参与进去。

    倒是莫书逸那边来消息,说他已经跟科里主任副主任商量好,如果有胃下垂的病人来就诊,他们会给他们说胃升液临床试验的事,愿不愿意用是病人的自由。

    有整个科室的参与,这事一下子就变得简单多了,舒今越把信息提供给康永新,他自己就会联系莫书逸。

    这天中午,赵大勇一家子又来了,提着两个网兜,说是感谢舒今越的。复查复位之后,赵大勇很听话,乖乖进行穴位注射,按时三餐,忌口,适当活动,调养得还不错,人看着精神不少。

    “我回单位去销假,领导都说我看着不像生过病的,还问我在哪儿看的,我给他们说了今越,说不定过几天他们还会来找你呢。”赵大勇有点不好意思,“今越不会怪我给你招麻烦吧?”

    “怎么会,赵大哥想多了。”舒今越还巴不得多来几个病人呢,她现在转来转去就是给街坊邻居和同事看,都是些小毛病,锻炼不了技术。

    她也是有野心的好吗?

    “东西你们一定要收下,要是不收,我们全家心里都过意不去。”

    “是啊,你们就收下吧,也不是啥稀罕的,就是他这几年跑车,顺便搭一下路上的老乡,人家给的。”

    赵婉秋坚决不要,“你们刚把人参卖给文明,已经占你们便宜了,不能再要你们东西。”

    舒文明以很低的价格买走三根不错的人参,送去给徐文丽补身体,最近俩人感情好着呢。

    “那不一样,那是卖给他,收过钱的,这是我们的心意。”

    老舒全家拒绝,最后实在没办法,只挑着便宜的罐头收下两个,其它的全退回去。

    最后赵家人和那些东西是被舒家人给“推”出门的。

    “唉,这一家子真是,咋这么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今越看病要收人好处似的。”赵婉秋说话比较直接,“算了,以后还是尽量在单位看吧,别叫来家里,省得推来推去的邻居看着传闲话。”

    她以前在单位就特讨厌那些收礼收红包的医生护士,在她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其实也有好些机会能收的,但她坚决抵制诱惑,分文不取。

    舒今越也是这么想的,“爸妈,以后有人来找我看病,你们就叫他们去单位找我。”

    在单位里,她拒绝起来更容易,他们也不敢太客气,彼此不伤情面。

    说定,一家人开始各自活动,舒文明出去约会,舒文韵回房学习考证,舒今越暂时清闲下来,一看时间都一点十分了,赶紧往槐树胡同去。

    徐端的车子停在胡同口一棵大槐树下,人在一边看着大马路不知道想什么。

    他出差刚回来,昨天忽然给舒今越下达一个任务——学自行车。

    舒今越想起自己的望车兴叹,爽快答应,“等很久了吧?”

    “也没有,慢点,看车。”

    舒今越左右看,哪有什么车呀,这个点儿,这么热的天,谁会骑车在路上,更别说四个轮子的。

    走到跟前,徐端递给她一瓶拧开的牛奶,幸好是常温的,今越一仰头“咕叽咕叽”喝个痛快,“咱们去哪里学,就用你的车学吗?”

    “嗯,就这附近吧。”

    槐树胡同顾名思义,有好些槐树,树下太阳晒不到,凉快得很,舒今越摸了摸他车子,都没被晒烫。

    “你这次怎么又去这么久呀?”

    徐端一面帮她掌着龙头,将车子推进胡同里,“事情多,耽搁的就久点,你工作顺利吧?”

    “顺利得很,赵大勇都痊愈了。”顺便又把跟中药厂合作的事献宝似的说出来,“我厉害吧?那个康帅博还说以后有什么好点子可以继续找他合作。”

    “康帅博?”

    舒今越哈哈大笑,“就是胡奶奶介绍的那个熟人,叫康永新。”

    徐端不置可否,也不懂笑点在哪儿,“手扶住,但不要抓太紧,放松,对再放松一点,让轮子先动起来……”

    他倒是教得认真,但舒今越已经摔出心理阴影了,“好好好我知道,你别放手啊,帮我扶着,不许放……”

    少女的脸蛋被热气一蒸,粉丢丢的,猫儿一样的眼睛里是流动的光彩。

    他想起一个词——流光溢彩。

    “喂,你想什么呢,快帮我扶好啊,别让我摔了!”

    他连忙收敛心神,稳稳的扶住,“慢点,先别急,一步步来……”

    可他刚放开,她身子就歪了,他为了扶住她,大手不小心落在她腰肢上,纤细得仿佛还不够他一掌握住……他面上淡定,手掌心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火烧得慌。

    舒今越没察觉到,“你比我二哥有耐心多了,他只会骂我笨。”

    “我二哥那么臭的嘴,怎么就能找到对象呢?文丽姐对他真是真爱。”

    她的睫毛不算长,也不是洋娃娃那种卷翘,但配上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就是让人觉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此时,睫毛在脸上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鼻尖上出了点点汗,嘴唇是红艳艳的,像……

    他连忙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慢点。”

    他身高手长,每次都能力挽狂澜,舒今越有种自己即将学会的错觉,可一旦他放手,她的车子又歪了,他一扶上,稳稳当当……反复循环。

    学了一个多小时,今越累得一张小脸更红了,可依然还是脱不了他。

    “不学了,累死了。”她跳下来,靠着墙壁,大口喘气。

    他掏出手帕,将两块石墩子擦干净,才让她坐下。

    “我这辈子怕是学不会自行车了。”今越唉声叹气,在真正骑车之前,她没想到世界上会有不会骑自行车的人,更没想到自己会是其中之一。

    “胡说,多练习总能会的。”

    “可我一个人练不了,你又不能天天来教我。”

    他顿了顿,“我尽量。”

    舒今越也没当真,他跟自己这虾兵蟹将可不一样,人家将来可是要干大事的。

    俩人又(教)学了会儿,敲门进胡奶奶家里坐了会儿,陪着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聊,重点是汇报康永新的事,她老人家始终淡淡的,要不是时不时能答应上两句,今越都怀疑她睡着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各自回家。本来今越想请他上家里吃饭的,但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以为是他有什么工作没做好,得赶回去加班,就没说出口。

    徐端离开槐树胡同,往金鱼胡同骑的时候,确实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厌恶自己。

    一进门,包大姐迎上来,“徐领导回来了,文静给你们带了点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是自家种的,趁着新鲜正好尝尝。”

    包文静这次大方多了,聘聘袅袅的出来,“徐领导你好,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西瓜,很甜的。”

    徐端的视线在她脸上迅速滑过,不带一丝停顿,“嗯,辛苦,包大姐待会儿称一下重量,按市价给她。”

    包文静脸一红,“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来卖西瓜啊喂!

    徐端却不在乎她说什么,径直回自己屋里,关上门,坐在书桌前,心里不太舒服。

    他不是故意触碰她的,她甚至都没感觉到他的触碰,可他……指尖似乎还留着那种纤细的触感。

    包文静在屋外臊眉耷眼,“姐你看,丢死人了!”

    “你还让我来,我不来了!”

    她自小也是被千娇百宠长大的,怎么能忍受这种屡次三番的忽视和拒绝,除了上次去新华书店买书,她又见过几次徐端,但每次徐端的视线都从不在她身上停留,不是生气,不是指责,而是彻头彻尾的忽视。

    “瞧你这点出息,他看不见你就多来几次,总能让他看见你的好。”她再次打量这个妹妹,身材修长,前凸后翘,小脸雪白,细眉大眼,像朵花儿一样。

    她实在想不出来,哪个男人能不心动。

    徐领导怎么就看不见这朵漂亮的鲜花呢?

    夜幕降临。徐端站在院中,烟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却并未点燃,不知道在想什么。

    包大姐把厨房收拾好,擦干净手,心说她得问问徐领导,他对文静到底哪里不满意……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大胆了,可想到丈夫说的,徐领导是个很讲道理的人,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说不上脾气多好,但至少也没骂过她,不像村里人说的给人当保姆就是当牛做马。

    他对饭菜不挑剔,她做啥他吃啥,偶尔有不合口味的也会照常吃完,平时哪里做得不好的。他也只是看在眼里,偶尔提一下,不会让她难堪。

    更别说她家里有事请个假啥的他也从不过问,不像有些城里雇主,保姆请假还要扣工资,多请几次就开除。

    想到这段时间的相处,这愈发坚定了她的认知。

    她走到徐端身后,正犹豫着怎么开口,他忽然先开口:“包大姐以后想家就自己回去,我不希望家里来太多人。”

    声音淡淡的,一点起伏也没有。

    包大姐一瞬间明白过来,胀得面红耳赤。

    他虽然没有一个字指摘文静,可这话处处在说他不喜欢文静,甚至不喜欢她再来家里!

    包大姐连忙“哎”一声,落荒而逃。

    至于包文静什么时候走的,徐端并不在意,他只是为昨天自己的心不在焉而懊悔,小姑娘似乎也有点受伤,他其实并非针对她,只是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唉,看来还是得找机会跟她说一下,不然小女孩容易乱想。

    ***

    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都没找到机会,因为舒今越又忙起来了,而且这次的忙碌非同一般。

    事情还要从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说起,这天她刚到单位,老朱就来安排工作,“最近上头催得紧,我和刘进步出去巡查,你留守单位写报告。”

    主要是她现在有些病人会直接来防疫站找她,老朱一方面是体谅她,一方面也体谅慕名而来的病人,不想让他们跑空。

    “行,你们去吧,要是忙不过来就回来叫我。”

    舒今越先把下班前需要上交的报告写好固定模板,到时候他们带回一手数据,只需要把空缺的地方填上,一份完整、详实的报告就能在最短时间内出炉了。

    但这工作做得太熟练,很快就完成,正好又没病人,舒今越又无事可做。她觉得老朱让她留守也是有原因的,他俩无论去到辖区哪个单位,都能跟那些男领导们勾肩搭背抽纸烟,而她又不会抽烟,也不喜欢跟那些领导接触,每次都让她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她不自在,他俩也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不去也好,还省得闻二手烟呢!

    舒今越开始琢磨王家那两间房子的事,最近依然每天都有人去看,有的只是看,有的还问价,有的则是问了价还要砍几刀,价格已经被砍到560了,这在一开始谁敢想啊?600都觉得是捡便宜,这砍着砍着直接砍掉她一个月工资了。

    舒今越第一次意识到,王家是真的要被调走了,那么好的房子都舍得以远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

    不过,也多亏李大妈锲而不舍的多方位阻挠,现在十几个意向客户都被她搅黄了。

    舒今越想到她那一脸神秘地说“风水不好”的样子就想笑,王家怕是打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意向客户一开始好好的,后来又不了了之,原来是被谁搅黄的吧?

    “今越,你想啥呢,笑得这么开心。”

    舒今越抬头一看,一个高挑身材、小麦色皮肤的女孩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愣了愣,“玉兰姐?”

    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李玉兰,自打春游一起玩过后,舒今越和她比较投缘,她进城的时候都会来看看她,给她送点自家割的嫩韭菜、山里捡的小蘑菇啥的,不过自打进入盛夏后,生产队事多起来,她就很少进城了。

    “玉兰姐先等我一会儿,等我下班,上家里吃饭去。”朱大强和刘进步不回来,她不能走,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有人在岗。

    “别客气,我不是来吃饭的,今天是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李玉兰径直走到舒今越身旁,坐下,接过她倒的水喝了两大口。

    “我三嫂病了,我想请你去给她看看,上次我不是听人说你治好了好些疑难杂症嘛。”

    舒今越也没谦虚,连忙问李三嫂是个什么情况。

    “我三嫂说来也是命苦,他们家只有俩孩子,她哥还是个傻儿,就是脑子不正常那种,本来是想招个女婿上门,谁知跟我哥自由恋爱了,我爸那老顽固不同意我三哥去上门,但让步说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跟她们家姓,第二个跟我家姓,第三个跟他家姓,第四个再跟我家姓……这样,懂了吧?”

    舒今越点头,这倒是公平,还省得因为性别而扯皮了,反正只论排序不论性别,就是听天由命。

    “可惜他们结婚好几年一直怀不上,我三嫂比谁都急,打针吃药甚至连神婆都去看过。”

    今越以为是要找她去看不孕不育,连忙问:“那双方检查做了没?怀不上不一定就是女方的问题。”

    李玉兰笑起来,“这不,折腾到今年,终于怀上了。”

    舒今越不由自主松口气,“这不是好事嘛,怀上就安心养胎。”

    “谁说不是,我爸妈啥都不敢让她干,每天就让她在家做做饭,洗衣服都是三哥回去洗,谁知道就这样还是病了。”

    “什么病?”

    “三嫂上个月先是淋了点雨,当天夜里就发起烧来,第二天三哥带她去公社医院,医生说她是孕妇,不好用药,让回家熬点姜汤喝,谁知道这姜汤都喝好几天了,烧还是没退下来。”

    “除了发烧还有其它症状吗?”

    “还咳嗽,痰有点多,我三哥听说梨子化痰,还去给她找了好些梨子来煮水,听说梨膏效果更好,又熬成了梨膏……但依然没什么效果,这几天三嫂忽然说膝盖骨疼得厉害,睡不着觉。”

    舒今越一愣,其实发烧咳嗽这种小症状她没怎么放心上,她的注意力在膝盖骨痛这一点,“这次生病之前会痛吗?”

    “偶尔会一些,但咱们地里刨食的,谁都多少有点关节病,所以去医院看的时候,医生也说这是风湿病或者类风湿病,也不敢多用,就稍微开了一点点药,让回家后实在疼得厉害就吃一点。”

    哪怕是在医疗技术高度发达的五十年后,孕妇也是各个科室的“烫手山芋”,很多病产科医生专业受限治不了,可其他科又投鼠忌器不敢治,都怕对胎儿造成影响,所以就你推我我推你,推到最后只能靠自愈。

    更何况,李三嫂的孩子,来之不易,更是最最烫手的山芋。

    估计这个道理医生已经跟李家讲过了,所以李玉兰有点生气,“这些小毛病我就不信会治不好,他们就是推诿,今越你胆子大,你去帮我三嫂看看吧?”

    舒今越好笑,“那可先说好,我会尽力尝试,治不治得好可不敢保证。”

    却哪里知道,这一去就直接半个多月没能回家。

    第38章 038 门里门外&孕妇肺结核

    舒今越让李玉兰帮她看着办公室, 自己先回家去收两件换洗衣物,心想万一要是当天回不来呢。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回不来也不影响上班。

    谁承想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李家村位于城郊, 交通方便,再加上李玉兰和她二哥是开了拖拉机来接今越的,路上也没耽搁,四十来分钟就杀到村口。

    跟臭烘烘乱糟糟的大杂院比起来,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李家村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再一想到将来随着书城市扩建, 这一带会被建设成闻名遐迩的书城市大学城, 而这些当地农民从此一跃成为拆迁户……舒今越都忍不住咋舌。

    这是啥好日子啊!

    她要是有条件,买在大杂院干啥, 就应该来这里买, 这才叫投资。

    可惜自己囊中羞涩, 现在二哥还没凑够买小房子的钱, 想七想八,舒今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玉兰以为她是怕自己治不好三嫂的病, 下了拖拉机后一直挽着她胳膊, “今越你别紧张, 尽力就行, 我三哥三嫂都是讲道理的人, 他们能理解的。”

    “我说你比那些医生胆子大, 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要是不敢治也没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爸妈你更不用担心,我妈最讲道理了, 还是我们生产队的妇女主任,我爸虽然老顽固但他听我妈的话,孩子跟我三嫂姓就是我妈提出来的,他一开始老大不乐意,但最后还不是得听我妈的。”

    “对了,这里就是我家,我家老房子在村里,后来村里人太多住不开,我妈就搬来村头,房子盖得比较偏,但清净。”

    舒今越看着她手指的那栋青砖大瓦房,心说可真气派啊,宽敞明亮还干净,院里种着几棵果树,果树下还有一些绿油油的小葱蒜苗韭菜之类的蔬菜,菜地里一只芦花老母鸡领着七八只黄蓉蓉的小鸡仔,正在找虫子吃。

    院里干干净净,一点鸡粪都看不见,看得出来李家是很爱干净的人家。

    果然,一进屋,看见虽朴素却整齐干净的家具,舒今越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这里就是我三哥三嫂的屋。”正说着,李三哥开门出来。

    “舒医生你好,我是玉兰的三哥。”

    舒今越冲他点点头,“你好,李三哥。”

    李三哥满面愁容,眉头紧锁,嘴唇干焦起皮得像一块干涸的土地:“麻烦舒医生了,我媳妇儿的事,玉兰已经跟你说了吧?”

    说话间,屋里传来咳嗽声。

    今越点点头,进到小两口的房间里,窗户用油纸糊着,又加了一层报纸,透光性不是很好,但没什么异味,李三哥每天都在打扫。

    李三嫂是个黑瘦的女人,年纪比李玉兰大两三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李三哥连忙搀扶住她,“慢点,不着急,舒医生来给你看,你别动。”

    因为人瘦,肚子就显得特别大。

    “李三嫂这是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咳咳……咳咳……别人都说……咳咳,都说我肚子大。”

    李三哥连忙给她喂水,又是拍背又是垫高枕头,动作十分熟练。

    看得出来,李家家风相当不错,同样是农村人,但人家这样的家风跟自己待过那个村子是真不一样。舒今越心里想着,直接座到床旁的一张小板凳上,先详细询问李三嫂的情况。

    诸如末次月经什么时候,有没有做过产检。

    “咱们乡下地方,就只刚怀上的时候去抽过一次血,后来都没检查过。”

    舒今越点点头,没说什么,这是条件所限,“那天感冒发烧的情况,麻烦跟我仔细说一下。”

    很多病,一开始就是发烧,类似于感冒的症状,但到底是不是感冒发烧,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那天,我肚子快四个月了,想着挺长时间没回娘家,就想回去看看,谁知道半路上下起雨,玉兰她哥担心路滑不安全,就让我别去了,转回家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当天夜里就烧起来。”

    舒今越尽量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摒弃,提取有用信息。

    至于烧到多少度他们不知道,家里没体温表,大队部也没赤脚大夫,“第二天玉兰她哥带我上公社医院看……”

    诊治过程跟李玉兰说得一样,舒今越重点在最近一次,“县医院的医生说怀疑是类风湿病,要用什么破什么松的药,但我怀着孕怕导致胎儿畸形,不能用。”

    “泼尼松。”今越接嘴道,然后又看她吃过的药,就是一些非常安全的止疼药,但效果也不好。

    “把裤腿掀开,我看看膝盖骨。”

    她的骨头很纤细,外观上没有红肿或者畸形的地方,今越两只手对比着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增生。

    但骨头不可能无缘无故疼这么久,舒今越知道一定是哪里没弄懂或者弄错了,“我看看脉。”

    三根手指搭上去,孕脉尚可,说明胎儿没问题。

    但舒今越也能明显感觉到脉象是细数的,尤其右手的寸部,这是主肺的。

    明显的肺阴虚,今越再看她的脸色,“李三哥麻烦把窗户打开。”

    “我怕她吹了冷风会咳得更厉害……”

    “没事,病室也需要每天透透气的,你开吧。”

    随着窗户慢慢打开,舒今越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误诊了,这李三嫂的脸在自然光线下呈现一片艳红,尤其是两个颧骨的位置,跟她的脉象是完全吻合的!

    刚才自己从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到昏暗的房间里,其实是不太看得清的,现在看到的才是她本来的肤色。

    “夜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出汗?”

    “会,出不少,都是我给她擦干的。”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颧骨的位置会不会觉得很烫,很热?”

    “对对对,是会这样。”李三哥激动起来,他开始相信妹妹说的话了,舒今越或许真的有两把刷子,他们看了这么多医生,都没人看出来她这个毛病。

    刚开始看见妹妹带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回来,李三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来都来了,他也不好把怀疑摆在脸上。

    然而,舒今越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她听见自己内心“咯噔”一声,仿佛在说两个字——完了。

    是的,舒今越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头脑不清醒,明明遇到咳嗽病人应该戴口罩的,老朱也给大家领了足够的口罩放在药具间里,可她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或许一开始,李玉兰说她三嫂“感冒”“咳嗽”,她就被带偏了。

    舒今越忍住内心的郁闷,连忙安排李家兄妹俩,“你们别走动,赶紧把这间房间的门关起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不要开太大。”

    “为什么?”李玉兰想不通,刚才说开窗的也是今越。

    “我怀疑三嫂得的是肺结核,我们已经跟她密切接触过,最好不要再出去接触别人。”

    李家三口齐齐的“啊”了一声,“肺结核?!”

    “肺痨?!”

    “怎么会是这个病,明明我媳妇儿也没咳多久,她就是一个多月前感冒啊,怎么就会变成肺结核?”李三哥实在太过震惊,且想不通。

    学名叫肺结核,老百姓叫肺痨,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家甚至知道咳嗽久了,痰中带血丝,就一定要去检查。

    舒今越叹息,她也想说宁愿是自己多想了,但目前无论从症状还是脉象来看,都很像肺结核,这种病起病初期隐匿性非常高,常常会被误诊、漏诊。

    “绝大多数肺结核确实是久咳,但也不排除咳嗽时间不长的,大多数咳嗽还会咯血痰,李三嫂却只是白色的浓痰,也没有腥臭味,应该是才刚染上没多久,我们先别恐慌,好好回想一下这一个多月来,三嫂有没有跟家人密切接触过?”

    兄妹俩仔细回想,“没有,我三嫂说怕把感冒病传给家里孩子,从来都是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即使要出门透气,去县里看病也是用头巾包着嘴巴和鼻子。”

    “这个房间我每天都会打扫,也没外人进来过。”

    “我三嫂吃饭的碗筷是单独的,没跟大家的混在一起洗,每顿饭都是我三哥端进来给她。”

    别说,李家良好的卫生习惯起到了防护作用,尤其是分餐而食做得不错,虽说其他家庭成员可能会觉得她事儿多,但至少保护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今越你别吓我,没事吧?”

    舒今越摇头,“没事没事,我也就是推测的,到底是不是还要等化验结果才知道。”顺便让大家离那个痰盂远点,这可是病毒培养皿。

    这个病虽然会通过飞沫、消化道传播,但结核杆菌有强有弱,抵抗力也因人而异,并不是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都会传染上。再加上防护措施也还行,其他人应该还没中招。

    “咱们四个就先不出去了,待会儿家里人回来,让他们去大队部帮我打个电话。”

    李三嫂整个人病病歪歪的,刚才还算可以的精神,现在就不行了,没一会儿居然开始抹眼泪,“我,我这孩子是……要不了了吧?呜呜,我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这个病,呜呜……”

    李三哥安慰她,“不会的,舒医生不是说还没确诊嘛,再说就算是肺结核,又关孩子什么事。”

    舒今越叹气,怎么不关孩子的事,大部分抗结核药都对胎儿有影响,不用药难受,用了孩子就不能要,即使是医学高度发达五十年后,孕妇感染肺结核的话,都是建议终止妊娠的。

    “你不懂,我家隔壁的婶子就是怀孕时得了肺结核,后来去医院治疗,医生让把孩子拿掉的,我好害怕,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呜呜……”

    舒今越被她哭得头大,她一句话不敢说,生怕让他们更焦虑。

    李玉兰劝了几句劝不住,也跟舒今越对视一眼,无奈耸肩,她这个三嫂啥都好,就是涉及到孩子的话题不好说话,甚至有点偏执。

    但这都是人之常情,她的家庭和人生经历决定了她就是看重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舒今越作为防疫站工作人员,第一反应是——这个病会不会其实已经在当地传开了?李三嫂或许不是唯一的、最初的感染者?

    要真这样的话,书城市整个防疫系统都别想睡好觉了,结核病可是防疫站防治工作的重中之重,有的地方还专门把防疫站里的结核病科单独分立出去,成立结核病防治所。

    更关键的是,这时候还没有大规模推广卡介苗接种,要是感染了,其传播性和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舒今越在脑海中梳理处置方式和流程,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至于自己刚才诊脉说话间有没有被传染,她已经顾不上担忧了。

    跟大范围感染传播比起来,个人的安危显得不值一提。这句话是她刚入职的时候,老朱说的,他目的是想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别娇气,别害怕,遇到传染病也要大胆的迎难而上。

    谁知道还真让她遇上了!

    唉,舒今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了三嫂,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有没有接触过正在咳嗽的人?”

    被这么一打断,李三嫂的情绪稳定下来,“好像没有,我们农村地方,夏天没什么人咳嗽,反倒是冬天多,去年冬天我回娘家……哦对,我想起来了!”

    那天她回娘家路上遇到一个娘家村里的人,“那婶子每年到冬天就咳嗽,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也没人往这个病上想。”

    “她咳嗽咯痰多吗?”

    “挺多的,痰是红色的,小时候别的孩子说她吐血,我们都害怕她,躲得远远地。”

    舒今越点头,看来很有可能这个婶子就是传给她的人,一般人或许不会这么快有反应,但李三嫂是孕妇,本身身体素质也不是很好,当晚就开始出现发烧症状。

    “舒医生你说我这孩子是不是不能要了?”李三嫂又哭开了。

    舒今越很想来两句善意的谎言,但又怕给她希望会让她更失望,只能保守地说:“目前还没确诊,万一不是呢,我这人就是容易大惊小怪,不信你问玉兰姐。”

    李玉兰昧着良心说是是是,先稳住三嫂的情绪再说。

    李三嫂娘家只有一个哥哥,那哥哥这两年好像还越发傻了,以前好歹还能帮着生产队放放牛羊混点工分,现在别说放牛放羊,他自己生活都成问题,在村里被谁逗惹一下就发狂,胡乱骂人、砸东西、打人是家常便饭,十足的“武疯子”。

    三嫂娘家父母很需要这个孩子,甚至家里这边也商量好了,等孩子断奶他们就抱过去养,过继给她哥传宗接代,到时候两边一起出钱出粮养着,当然要是三哥三嫂舍不得的话,也可以只是改姓,养还是养在李家这边。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最不好说话的大家长也说通了,结果却在中途被传染了肺结核……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李三嫂越想越难过,李家兄妹俩安慰半天也没多大作用。

    舒今越看着房顶,这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她自己要是感染了的话,需要规律用药,少则半年多则说不清了,具有强传染性的时候需要隔离,等不具备传染性后应该能回家,到时候跟家里人的碗筷、水杯都要分开……她有点担心,二哥结婚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上桌吃饭。

    不过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多虑了,她可是中医,老祖宗没有异烟肼利福平的时候这种病也不是无一生还啊,她完全可以用中药调理,甚至……

    她看向李三嫂,没说话。

    很快,李家人下工回来,李玉兰隔着门板跟他们把事情说清楚,大家都很紧张。

    “你们别紧张,舒医生跟我们在一起,你们先找几块干净头巾放在门口,我们会自己开门拿。”李玉兰心想自己和舒医生没怎么跟三嫂正面接触过,说不定还没感染过呢?况且三嫂现在最需要的是三哥陪伴而不是她们,“妈,你帮我的房间门打开,我和舒医生去我房间里待着吧。”

    要是虚惊一场,那倒没啥,要真是肺结核,那少一个人感染也是好事。舒今越是她要求叫来的,不能让她被感染。

    李妈妈连忙让老大媳妇去照办。

    舒今越刚才就当机立断撕掉一件干净衣服,给每个人做了一个简易口罩,但这得定期更换,没有头巾方便。

    “然后再去大队部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嗯,就说舒今越被困在李家村了,她怀疑另一个王家村有结核病人,让他们快点来人。”

    等电话的时候,房间腾出来,今越和李玉兰搬过去,一下子觉得轻松不少,不用再听李三嫂的哭声。

    其实今越倒不是烦她,她只是需要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环境来思考。

    李玉兰为了不打扰她,自己找来本小说看起来,可惜没一会儿,李家人回来说:“这个电话我们打过去没人接,响了挺久没人,要不咱们还是打给县医院吧?”

    县医院的电话今越没有啊,她刚才给的是街道办的,想着无论是谁接到,只要一听说是传染病肯定会去转告朱大强,他再去区里要人过来就行,谁知道居然没人接电话。

    不过想来也是,街道办值班本就没什么事,一年到头可能都接不到几个紧急电话,值班人员不在岗也不是稀奇的,这年头也没人会去查岗。

    今越脑袋迅速转动起来,“那你们帮我打这个号码,给这位徐同志说,我被困在李家村,高度疑似肺结核,让他去找我们领导,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就只记得单位和徐端家里的电话,这时候天都黑了,他应该在家。

    但这一次,李家人过了快二十分钟才回来:“舒医生,电话打通了,但听他家人说这位徐同志还在单位加班,他们先打去单位找他 ,他一听说是你的事立马就回来了,接电话的时候还喘气呢,像是跑回来的。”

    李家人抹了抹头上的汗,那位徐同志可是很不好对付,他们有种被公安同志审问的感觉。他冷静,克制,时间地点人物非常有条理,问完还要重复对一下,李家人隔着电话线手都是抖的。

    “那位徐同志人真好,问了咱们很久,问得特别详细,还让咱们转告你,不要担心,他马上带人来,还说让咱们赶快给你送饭,生怕饿着你。”

    舒今越在心里小小的算了一下,电话讲了十分钟,那他在路上的时间就十分钟不到,可从物资局到金鱼胡同,骑车也要十五分钟呢,他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回去接电话的?

    这人真是,她又不是被困在老虎洞里,至于这么着急忙慌的吗。

    李玉兰的妈妈是个直爽人,一边说着那画面,一边哈哈大笑,一时间屋子里的紧张气氛被冲散不少,“饭菜我们正在做,好了就端上来放在门口,你们自己出来取啊。”

    同样是李大妈,这却是另一位很招人喜欢的大妈。

    饭菜是分开用两个碗装的,底下卧着两个大白馒头,上面是一些小葱炒鸡蛋、切好的大片腊肉,还有一些酸辣土豆丝,因为舒今越说要清淡饮食,所以不是特别辣。

    吃的时候她和李玉兰也是各吃各的,各自占据屋子一个角落,尽量不说话,省得飞沫传播。

    “今越,这个徐同志是你朋友吗?”如果是亲戚或者长辈,她应该会加称呼。

    “嗯。”

    “那你朋友真好,听说你出事这么着急,难怪你谁的电话都记不住,只记得他家的。”

    舒今越心头一动,是啊,她怎么唯独能记住他家的号码?明明她一次也没打过。

    难道是人的潜意识,早早就想到会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吗?

    “这个徐同志是男同志吧?”李玉兰嘿嘿笑了两声,想再开个玩笑又觉得不合时宜,现在可是要紧关头。

    饭吃完,李家人把她们的碗筷收下去用开水煮的时候,村口就传来汽车轰鸣的声音,“请问这里是李玉兰同志家吗?”

    是徐端的声音。

    舒今越忽然鼻头有点发酸,他们都说他在单位加班那肯定是没吃饭的,这才半小时又赶到村里,还包括去找朱大强……他是饿着肚子一秒钟都没耽搁呀。

    这人怎么这么心急,她这里是疑似肺结核,又不是来救火,至于这么赶吗?

    “玉兰姐,家里还有多余的饭菜吗?能不能给徐同志准备一份,悄悄的,别在人前给。”

    李玉兰捂着嘴笑,“得嘞,放心吧。”

    她还要让老妈好好看看这个徐同志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干出这么多事来!

    正想着,就听见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来到房间门口,“苏今越,你在里面吗?”

    男人的声音醇厚得仿佛大提琴的音色,抚慰了今越心头的焦躁,她立马站起来,“是,我在,你怎么来这么快?”

    徐端却没回答,反问她吃饭没,吃了什么,身上衣服穿得够不够,会不会觉得冷。

    “哎呀徐同志你就放心吧,舒医生和我家玉兰在一起,屋里的衣服也是干净的,随便穿,饭已经吃过了,舒医生还吃了两个大馒头呢!”

    李妈妈都听不下去了,立马抢答。

    李玉兰在屋里笑,舒今越脸有点红,这人真是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知道肚子饿不知道冷啊?还当着这么多人面问,她不要面子的吗!

    徐端倒是面不改色,“多谢,烦请婶子多照顾她一下,她年纪小。”

    李玉兰用嘴型学徐端说话:她~年~纪~小~

    舒今越脸蛋爆红,一个两个的怎么这么讨厌!

    很快,李家人给他端来一份饭菜,他也没拒绝,站着三两下扒拉完,吃得干干净净,又站在门口跟舒今越说了几句话,这才下去跟朱大强等人汇合。

    朱大强带来的人跟李家人说了几句,然后迅速取到李三嫂的痰液,还给她抽了血,当场让人送回区防疫站培养和化验,舒今越和李家兄妹俩没咳嗽,也没发热,就暂时先放一边。

    “另一队同志去了你说的王家村,应该很快就能取到那边的痰液和血,如果痰液检查是阳性的话需要带回防疫站做X线检查,看看肺上的情况,李三嫂因为怀着孕,事情有点不太好办。”朱大强隔着门板跟舒今越说。

    “不过先不着急,万一又是虚惊一场呢?”这时候的这四个字真是最幸运的字眼,今越想起自打自己去上班,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一次是疑似血吸虫病,一次是疑似手足口病,每次大家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以赴,完全按照确诊的规模和程序来防范,全员出动,二十四小时轮换值守。

    虽然连续两次都是大动干戈之后虚惊一场,但整个防疫站,却无一人埋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以龙国目前的医疗水平和卫生情况来说,无论是什么传染病,只要是具有传染性的,都将会是一场灾难,很多人会因为他们的一个疏忽染病,免疫力差的老弱病残孕会为此留下后遗症,甚至失去生命,失去孩子……

    宁愿他们忙碌一点,辛苦一点,也好过真的传染病蔓延。

    舒今越一边想着,一边听朱大强和徐端在外面商量处置措施,没看出来他居然对这方面也懂一些,朱大强抛出来的话题他都能稳稳接住。

    “苏今越,现在时间晚了,你们先休息吧,我们需要回市区一趟,要是有什么情况就给我家里打电话,打不通就打单位的,还记得吗?”

    “记得。”

    “那你背一遍,单位号码。”

    舒今越大窘,“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不记得我刚才能给你打?”其实她真的只记得徐家的,他单位的还真记不住。

    但她舒今越是谁啊,输人不输阵,无理也要搅三分,必须不能让他知道!

    徐端沉沉的笑了两声,今越猜他一定是笑得胸脯都震起来了,随即报出一串数字,“记住了吗?”

    舒今越咬着后槽牙,这人是有透视眼吗?她好不容易说个谎也要被他识破。

    但他似乎很执着,她要是不把他单位的号码记下来,他就不肯走似的,今越咬咬牙,跟着重复两遍,“记住了记住了,快走吧。”

    他脚步声走开一点,今越连忙又补充:“开车慢点,不着急的,即使真是肺结核,也不急在这几分钟,知道吗?”

    “嗯,再见,苏今越。”

    终于,脚步声不再犹豫,下楼去了。

    李玉兰打个哈欠,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个徐同志叫你苏今越啊,你不是姓舒吗?”

    今越早就发现,他对自己本名似乎有执念,平时叫她只叫这个,上次把她介绍给蒋卫军两口子也说这个。

    今越向李玉兰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世,没提苏家和徐家的渊源,她想,即使是这份恩情在,徐端也早就还完了吧,至于还这么紧张吗?他对恩人之女可真好,谁要是他恩人谁都得笑醒。

    所以,他强调她姓苏,可能就是基于对她生父的感激?

    “你说多久能出结果啊?”李玉兰又开始发愁了。

    “只做痰涂片的话,明早应该就能出,痰培养需要几个星期吧。”

    “哦……那我三嫂要真是感染了肺结核怎么办?”李玉兰双手抱头,刚才她一直安慰三嫂没事没事,可现在静下心来,怎么会没事呢?

    要是真的感染,那孩子是不能要了。这么大的月份引产,伤身体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三嫂怎么能接受得了?

    “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本来昨晚她还跟我说小家伙在肚子里动得可欢了,每天一到饭点就蹦跶……这么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就不能要呢?”李玉兰想到嫂子家的情形,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嫂子家真的很可怜,唯一的儿子是个傻子,本来他们家日子很好过的,她爸以前在城里酒厂上班,是有名的烤酒师傅,解放后回村,自己办了个家庭作坊式的小酒厂,衣食无忧的,谁知道生个儿子居然有问题……我嫂子自打出生就知道她是来照顾哥哥的,当时能跟我哥自由恋爱也是想着我家儿子多,出去一个上门也没啥,谁知道我爸是个老顽固唉!”

    “我嫂子学到她爸的烤酒手艺,什么酒到她嘴里只要尝一口就能知道年份,甚至连大概的酒精度都能尝出来……本来说是要招赘在家,继承小酒厂的,当然现在那家酒厂已经成了村办企业,但她爸在村里德高望重……”

    巴拉巴拉,今越听得昏昏欲睡,神经紧紧绷了一下午,现在又到了她平时的睡觉时间,虽然李玉兰还在絮絮叨叨,但她实在忍不住,就这么睡过去了。

    天刚亮,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是徐端又来了。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冷意,他哈出来的空气似乎也带了点冷,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

    “苏今越,醒了吗?”

    “醒了,你怎么来这么早?”舒今越习惯性就想开门。

    “别开门,好好待着,痰涂片阴性。”

    舒今越手一顿,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李三嫂虽然有症状了,但目前是菌阴性,如果连痰培养结果也是阴性,那就证明没有传染性,“除了李三嫂,王家村的呢?”

    “那个更严重一些,阳性。”他顿了顿,“你别紧张,我听你们同事说,目前有转染性的是王家村那个,李三嫂还不确定,下午他们会来给你们做检查,不管是不是,我都向上面申请让你留在这里,不用挪地方,好不好?”

    舒今越心头一暖,她是真的不想挪地方,无论去到哪儿都要跟人打交道,她跟李玉兰已经处熟了,不想再去接触新的别的人,花更多心思与人打交道。

    她这种心态,用手机上的话说,好像就是叫社恐?

    她社恐吗?不觉得,她跟同事和家里人相处话还挺多的呀。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李玉兰陪着她说说话,不然她会把自己憋疯的。

    徐端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

    想到这个形容,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才不呢,哪有这么帅的蛔虫,蛔虫最讨厌了,可他一点也不讨厌!

    “你家里人那边,我昨晚已经告诉他们,也安抚好了,你就放心的养着。”他顿了顿,又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还好吗?”

    “嗯,好。”

    他停顿了大概十秒,似乎是在甄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强颜欢笑,有没有欲盖弥彰。

    “我真的很好,昨晚吃了两个大馒头,你忘了吗?”还有很多好吃的菜。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跟婶子他们说,他们会给我打电话,这次的事可能范围有点大,我们单位需要配合卫生系统加班,不能每天都来看你。”

    舒今越心里暖暖的,这个初秋似乎一点也不冷了,“知道知道,还要我背电话号码吗?”

    徐端露出一声轻笑,今越隔着门板猜,他的表情一定是无奈的,因为每当自己提一些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要求时,他就是那副表情。

    “给你带的东西我放门口了,记得出来拿。”

    等他一走,李玉兰连忙怂恿:“徐同志给你带了啥东西,会不会像我二哥一样,给送小说进来?等我这本看完,咱俩换着看吧?你们城里的书肯定比我们乡下能找到的多。”

    “不是,跟我二哥相亲那次,介绍人不是说你没上过学,怎么还能看小说?”

    李玉兰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只是没正经上过学,不代表不识字,小时候我妈天天教我认字呢……嘿嘿,就是认识的不多,有时候会闹点笑话。”

    舒今越这才看向那扇门,好奇门的另一边,他会带什么给自己。

    “没人了,出去拿吧。”

    门外除了一个很大的包裹,还有一个黄花梨的古朴食盒,食盒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家用的东西。

    今越先打开包裹,上面单独装的是她一些换洗衣物,有外穿的,也有贴身的,应该是昨晚老妈和姐姐收好,请他带过来的。

    然后还有三双厚实的用黑白色毛线织的袜子,摸起来非常暖和,舒今越奇怪,她没有这么好的袜子,舒文韵也没有,难道是赵婉秋临时给她买的?但也不像赵婉秋的审美啊,她要买都是买那种红红绿绿的,越鲜艳越好。

    不过,李家村靠着山,确实比城里冷,昨晚她的脚就一直不太暖和,又不好意思麻烦李家人给灌热水袋……她去年的冬天是靠舒文韵那两个针水玻璃瓶度过的。

    她今年入冬前的愿望就是去百货商店买个胶皮热水袋,那种软软的,不硌脚,一开始不会太烫,后面温度也保持得好,不会太快冷却。

    当然,那是不买房子的前提下,现在打算买房子,热水袋这个烧钱的小心愿就留待明年冬天再实现吧。

    咦,想到热水袋,她手里还真摸出了一个热水袋!

    外面是一层软软的胶皮,上面有个像暖水壶的塞子,跟她在百货商店见过的、打算买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可以确信,这肯定不是家里人给她准备的,因为这东西要工业券才能买到。

    她喜欢极了,捧着热水袋就想亲一口,当然,她也这么做了,身后传来李玉兰的惊叫,随之而来是她的哈哈大笑,楼板都快被她笑塌了。

    舒今越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不许笑,不然我就挪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李玉兰假模假样,“哎呀小姑奶奶,求求你不要搬走,你一定要留下陪我,咱俩可是异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舒今越想打人,她发现李玉兰这张嘴真的是,跟李大妈有得一拼,改天有机会应该让她俩对决一次,看鹿死谁手。

    “快看看还有啥?小说呢?”

    舒今越翻到底,也没找到小说。

    “唉,看来这个徐同志不上道啊,女孩子谁不喜欢看小说,他居然都没给你准备一本,这样的男同志不行,像块木头,你还是跟他分了吧。”

    “什么呀,我俩不是那种关系。”

    “你说我是信你这句话,还是信我明天出门能捡到一千块钱?”

    舒今越无语,她发现李玉兰的嘴巴太犀利了,以后吵架绝对是一把好手,自己哪天要是吵不过别人可以来找她当外援。

    而食盒里装的,则是一些点心,各式各样的,什么红豆酥、桃酥、绿豆饼、枣花糕,凡是她说过觉得好吃的,里面都有。

    今越也不独吞,让李玉兰一起吃,“这个点心很好吃的,等以后我有钱了,带你去石兰饭店吃现烤的。”

    “为啥要去饭店吃点心,外面买不到吗?”

    今越一口咬掉半个枣花糕,“买不着,这是老字号,专……”今越连忙打住话题,再说下去有显摆的嫌疑。

    吃着吃着,李玉兰又开始担心起来,“我三嫂的孩子是确定不能要了吗?”

    “西医治疗大概需要几种抗结核药联合使用,对母体和胎儿都有损伤,而且定期复查还需要照X射线,这对胎儿也有害。”今越给她讲道理,“能不要还是尽量不要冒险。”

    万一孩子畸形,或者智力受损,那是一辈子的事。

    “那中医呢?中医有没有办法?”

    舒今越吃下一口点心,“有是有,但——”

    “别但是了,我问问我三嫂吧。”

    第39章 039 有自己的房子啦!

    舒今越拦住她,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嗯嗯你说,我不打岔。”

    “一般来说,中医也能治疗, 但三嫂的情况,我不建议用中药,因为她的结核病已经在短时间内出现多发转移。”

    “从哪儿看出来?”

    “她莫名其妙的膝盖骨痛,我高度怀疑就是骨关节结核。”

    李玉兰“啊”一声, “你的意思是,要是骨头上没有结核, 还是可以用中药的, 对吗?”

    今越点头,“不然你以为以前的龙国人是怎么在这么多年肺结核肆虐中活下来的呀。”

    古话说“十病九痨”“谈痨色变”, 确实没说错, 但也不是全对, 对于传变不那么快, 没有累及其它器官的结核病,其实中药也是有优势的。尤其是对于怀着身孕, “投鼠忌器”的人群, 这就是中医药的治疗优势。

    “可惜我三嫂, 唉, 她要是膝盖骨头没问题, 那该多好啊, 这孩子说不定就能保住了。”李玉兰低声惋惜,不知道怎么跟三哥三嫂说这件事。

    但随即,她又带着侥幸心理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三嫂的膝盖骨疼其实不是结核导致的,而是风湿病?”

    “那吃了治疗风湿类风湿的药也没效啊。”要是那些病, 应该多少有点用才对。

    李玉兰刚亮起来的希望又灭了,唉声叹气地躺回床上,“我长这么大,今天还是第一次能睡这么长时间的懒觉,以前我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干活,不过我家算好的,我妈和我、我几个嫂子是轮流做饭,不用天天早起。”

    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做,那就没人有意见了。

    “几个哥哥也一样,要轮流去割牛草、猪草、拾柴火、打扫牛圈猪圈和鸡圈,大家轮着来,干习惯了也不累。”

    而这些活计只是一整天劳动的开胃菜而已。

    跟这样不停歇的劳作比起来,舒今越觉得城里工人的日子还是舒服些的,反正每天上班时间就那几个小时,到点走,到点回,每月按时领工资,确实是要幸福很多。

    “对了今越,今天想吃啥,我让我妈做,我妈做饭可好吃啦。”

    舒今越也不客气,“能做点你们当地的特色小吃吗?”

    “特色呀,我们这里也没啥独特的,你吃过茴香饼没?”

    “没。”

    “太好了,那就让我妈给我们做茴香饼,要是蘸着白糖会更好吃。”

    茴香这种一般只有煮火锅的时候才会用到的蔬菜,做成饼子,还要蘸着白糖……舒今越怎么听怎么像黑暗料理,真的能吃吗?

    事实证明,她还是太没见识了,李妈妈的茴香饼不知道怎么做的,两面金黄焦香,内里鲜嫩,小茴香还是嫩绿色的看着特别有食欲,啥也不蘸的时候就特别鲜美,要是沾上白糖又是另一番风味。

    今越一连吃了四五个,肚子都撑得鼓起来。

    “我妈做饭好吃吧?”李玉兰得意洋洋,“我妈当年差点就去国营饭店上班了,是我姥爷病重,她作为长女不能离开,才让我小姨捡了便宜。”

    舒今越喜欢听八卦,也喜欢李妈妈这样的人,“玉兰姐真幸福。”

    “没你幸福,你妈做饭也好吃,你哥人还不错,你姐漂亮得就跟仙女似的,徐同志更是好得没话说……诶诶你掐我干嘛。”

    “都说了我跟徐同志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我以为的哪种关系?”

    舒今越跺脚,“按辈分来说,我应该叫他叔叔。”

    “有那么年轻的叔叔吗?我不信。”李玉兰继续打趣,“我也有叔叔,我叔叔可不会对我这么好,大事比你还急,我哥说了人家接到电话就恨不得飞过来找你,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家照顾好你,小事呢,又什么都给你惦记上,连袜子暖水袋都给你买来……唉,你说他昨晚走的时候天都黑了,这些东西是连夜买的吧?”

    舒今越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心跳特别快。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

    没一会儿,朱大强带人来给她们取了痰液抽了血,要是没什么的话,她们应该就能出门活动了。

    “就是李三嫂,她现在不愿配合,说她这孩子来之不易,她不愿打孩子,还说不给咱们添麻烦,她愿意自己去山上找一间小木屋待着,这……”

    她不愿引产,就做不了X线检查,无法确定结核病灶的位置、大小和范围,同样也没办法给她用药,进行长期规律治疗。

    “她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但这工作也不好做啊。”朱大强在外面吸口气,“今越你要不去劝劝她,这么做也是为她好,总不能为了孩子连自己命也不要吧。”

    舒今越答应,她可以去劝,但答不答应是李三嫂的事,她现在肩负着传宗接代重任,对这个孩子的看重自然异于常人。

    其实,这两天她经常听见李三嫂咳嗽,那种咳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太窒息了,哪怕只是旁观者,她也希望她以自己为重。

    ***

    第三天,结果出来了,除了李三嫂确认感染,其他人都没事,而非常幸运的是李三嫂目前不具备传染性。

    所有人松口气,舒今越也得到短暂的“自由”,她站在窗外,陪着李三嫂说话。

    “三嫂今天胃口怎么样?”

    “吃不下……下……咳咳……多少。”

    “孩子还好吗?”

    李三嫂抚摸着肚皮,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那是母性的光辉,正要说话,忽然“哎哟”一声。

    “三嫂怎么了?”

    “哎呀这小猴子,踢了我一脚呢,可调皮啦!”

    舒今越劝她的话就有点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太残忍。

    李三嫂见她不说话,忽然又沉寂下来,她抽了抽鼻子,“你也跟他们一样,来劝我引产的吗?我的孩子快六个月了,老人都说七活八不活,要是再等一个月生下来就能活了……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打掉它呢?”

    舒今越觉得耳朵有点发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要再坚持一个多月,也就是37天,一个星期七天,你看我只要再坚持四个星期零两天,生下来就能活了呀……”

    今越很想说“七活八不活”只是概率问题,并不是说所有到七个月的孩子都能活下来,可她不能这么说。

    她没生过孩子,却也能感受到这位准妈妈的护崽心理和执念,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它跟我在一起五个多月了,我怎么能放弃它呢?我每天醒来都能感觉到它的小脚丫在踢我,在翻身,在打嗝,它每天都告诉我,它在呢,它跟妈妈在一起……”

    “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怕传染给孩子,怕它将来体质不好,怕它会畸形,可我也怕失去它啊……我想好了,就是有什么问题我也认了。”

    “舒医生你还在吗?”

    “我在。”

    “要不你给我开点中药吧,玉兰说要是我骨头上没问题就能吃中药,我觉得我骨头上肯定没问题,真的。”

    舒今越无奈苦笑,这不是病人说的算,她现在的问题是不能做影像学检查,不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我膝盖骨疼这个事,是很多年前就有的,我不骗你,不信你问问玉兰家人,他们都知道的。”

    这个时候,舒今越觉得她是想说服自己给她开中药才这么说的。

    正说着,那边李妈妈忽然在院墙角冲今越招手,“小今越,你过来一下。”

    舒今越和李三嫂说一声,把口罩戴好,也让李妈妈戴好她的头巾。

    “小今越,我能和你谈谈吗?”李妈妈是位中气十足、壮硕的中年妇女,膀大腰圆,面如满月,双颊红润,一看就是很有力量感的劳动者,很像这时代生产队墙上画着的各类宣传画上的妇女形象。

    “李妈妈您说吧,我离您远一点,能听见。”

    “唉,这次的事,连累你了,我们家非常惭愧。”

    “您别这么说,我在这里好吃好喝还不用上班,是我麻烦你们才对。”一日三餐都是好的有营养的,她都不好意思了,这谁家耐得住这么吃啊,她提过好几次不用每顿都吃好的,但他们一点也不听。

    “我正想跟你说,昨天徐同志来的时候,硬是拿了十块钱给我,作为你在我们家期间的伙食费和营养费,我不要,他硬给,还说我收了他才放心把你留在这里,他工作忙没时间天天过来,你年纪小,让我们多关照一下。”

    李妈妈是历经世俗的人,当然知道徐端的意思,给钱是他的态度,如果他们敢对舒今越不好,不照顾好她,他能眼睛不眨给十块钱,也能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这不仅是关怀与爱护,更是威胁。

    舒今越沉默了,她没想到他居然想得这么周到,连父母家人都没想到给她送伙食费,他们以为她算是工伤,单位会负责的,可他却担心她吃不好。

    “这些都不提了,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老三媳妇的事。”李妈妈叹口气,给挪过来一把小板凳,“你坐着吧,慢慢听我说。”

    “老三这个媳妇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很满意,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们家负担重,她生来就是为了照顾她哥哥,会叫的第一声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哥哥,她那个傻哥哥哟,你大概也知道了……试问哪个母亲愿意找这样的儿媳妇?”不说找比自家好的,但至少别找这么个累赘啊。

    “甚至我还知道,她当时跟老三自由恋爱就是冲着我家儿子多,她一开始就是想让老三去倒插门,所以我对她这些小心思很不满意。”

    “但后来,我也在她身上看到一些好的地方,比如勤快,踏实,能吃苦,不计较,是我几个儿媳妇里跟我最投缘的。后来他们结婚多年没孩子,她总觉得愧疚,可我一直安慰她,没什么的,我那么多儿子,我不缺孙子孙女,她不用觉得对不住我,可她还是思想包袱重。”

    “我想,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心结,也是对娘家父母的一个交代,只有这个孩子,能让她从内心上觉得她不再亏欠父母,如果她真的愿意要,就随她吧。”李妈妈抹了抹眼泪,“我和老三既然同意随她,将来这孩子要真有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我老李家的命,要怎么养我都认了。”

    舒今越颇为动容,李妈妈说的是她作为大家长看到的角度,李三嫂这个可怜的女人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给父母一个希望,即使这个希望将来可能不会那么好,可至少现在它是她一家人的希望。

    他们旁观者不痛不痒说一句“引产吧”,她就要被带走盼了这么多年的希望,这对她真的公平吗?

    “还有个事她还不知道,两个月前,她娘家妈在田里晕倒,送去公社卫生院说治不了,问题有点严重,结果去县医院检查出来是肝癌,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照那边医生的说法,她已经到了晚期,可能就三五个月的事……我和老三一直没敢告诉她,就怕刺激到她动了胎气,这次孩子要是引产,老太太知道怕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

    难怪,舒今越就说李妈妈的态度在她意料之外,原来是还有这样的原委。

    这个孩子留下,是李三嫂的希望,也是她那癌症晚期母亲最后几个月的救命稻草。

    “我们现在用为孩子好的理由劝她引产,但万一孩子引产下来发现没问题,我们该怎么面对她,怎么跟她解释?”

    这种概率的事,羊水穿刺都不敢百分百保证一定是有问题或者没问题,舒今越自然也不敢说。

    “好吧,李妈妈,我可以试试,但我得先排除一下,三嫂膝盖骨痛,她说她痛好几年了,你们一直知道,对吗?”

    “对,这个我觉得是遗传,因为她爸也这样,三十岁不到就总说骨头疼,我估计和他们家烤酒多少也有点关系。”

    “怎么说?”

    “烤酒的人,每一锅蒸馏出炉都需要自己品尝,包括高纯度浓缩过的,她爸以前在城里尝了太多,她也是,我说不出什么科学道理,但总感觉跟这个有关。”

    舒今越心里松了口气,李妈妈可能还真说对了,从西医的角度来说,白酒会导致体内嘌呤升高,从而引起尿酸升高,形成痛风。或许他们尝过的酒其实并不是太多,但他们身体对酒精比较敏感,在别人身上不足以致病的量,对他们却是致病因素。

    要验证自己的想法很简单,查一个血尿酸就行。

    第二天一早,今越让朱大强给李三嫂抽血带回去化验,下午电话打过来确实是尿酸高于常人很多,但好在肝肾功其它项目还算正常。

    膝盖痛是痛风,而非肺结核导致,舒今越也就能够放开手去治疗了。根据她的脉象,今越给开了个滋阴清肺的方子,加几味补益肾气的药物,同时不忘养胎保胎。

    李三哥当天就去公社医院把药配齐,当天晚上煎好给她喂下去,据说当晚盗汗明显好转,这可把他乐坏了。

    舒今越不敢掉以轻心,这是孕妇,不是一般病人,她几乎是每隔几个小时就要给她把一下脉,实时监测胎脉变化,一旦发现不对立即停药。

    幸好,这些药物也都比较平和,不会伤胎,喝了三天之后,盗汗彻底止住,午后潮热的情况减轻百分之七八十,就连咳嗽也少了一大半,痰液明显变少。

    这可是好消息,包括舒今越在内,所有人振奋不已!

    其实,今越知道,要是再来一味药,效果会更好,但考虑到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她也就没提,省得李三嫂又多思多虑。

    就让她以为,现在给她用的药已经是最好最适合她的就行了。

    ***

    舒今越又住了几天,李三嫂潮热完全消退,面色也红润起来,只是咳嗽依然还没止住,今越心想就这样吧,反正这是下焦肾元的病变,光用这些普通药能到这个程度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后天你就要回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面。”李玉兰抱着今越的胳膊分外不舍。

    “以后应该还会来的。”经过这段日子的排查,好消息是舒今越能回到工作岗位了,李家村只有李三嫂一个患者且没有传染性,坏消息是王家村排查出来六个,其中三个有传染性,已经接收到防疫站的结核病防治科去进行规律治疗了,等情况稳定之后就能带药回家。

    到时候定期随访什么的,肯定会安排舒今越来,“说不定到时候我还来你们家蹭饭呢。”

    “好呀你来呗,反正徐同志的伙食费还没花完呢。”

    舒今越懒得搭理她,她现在就是说啥都能扯到“徐同志”身上。

    “咦,三哥你来干嘛,三嫂哪里不舒服吗?”

    一听是李三嫂的事,舒今越顿时紧张起来,说实在的她回去以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三嫂,可她在城里又不能天天来,李三嫂也不适合长途奔波进城。

    “我来问问今越,胎衣能给你三嫂吃吗,我听人说这东西是大补。”

    舒今越有点意外的惊喜,他说的胎衣其实就是中药紫河车,它还有个家喻户晓的通用名,今越不敢提,因为有的人真的很介意。其实她一开始想给李三嫂用的补肾药就是这个,古今很多文献资料记载它对肺结核后期恢复很有帮助。

    “三哥从哪儿弄来的?”

    “隔壁生产队有人家刚生了孩子,我听说后上门去讨的。”民间有些人喜欢拿这个进补,要是有人来讨大家也都会给。

    舒今越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先问问三嫂的意见,看她愿不愿意,不要勉强她。”

    李三嫂当然愿意,听说这个药对她的病有好处,她立马说没关系。

    舒今越对紫河车的态度有点矛盾,她不否认它的作用与功效,但要直接吃她就接受不了,做成胶囊干干净净的吞服就没事。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纠结为难,她当天晚上就给徐端打电话,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把车子开到村口。

    “以后每个星期我来给三嫂看一次,你们不要让她出去奔波。”

    “自然自然,就是辛苦你了今越。”李妈妈喜笑颜开,给准备了各种自家种的蔬菜,还有好几块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腊肉。

    看着徐端面不改色把这些东西装进后备箱,最后又被塞了两只扑腾着翅膀的小母鸡,舒今越在一旁偷笑。

    “今越,这里就是你第二个家,有空常回来看看。”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李妈妈是真心喜欢她,恨不得认她做干女儿。

    “好嘞,等三嫂生小娃娃,我来吃红鸡蛋。”

    这话大家都爱听,李三嫂笑眯了眼,“到时候还得麻烦你给孩子取个名。”

    上了车,舒今越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不用纠结人家怎么吃了,她眼不见心不烦,嘿!

    徐端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这么高兴?”

    “当然,我这次可是大功臣,前几天老朱悄悄跟我说,区里要表彰我呢,明年的先进和优秀,非我莫属,嘿嘿。”

    徐端轻轻笑了一下,“那恭喜舒医生。”

    “没事,等以后我成大名医了,凡是你介绍来的病人我都免收挂号费。”

    徐端看她得意得一双眼尾上翘,里面光彩流动,心里感慨:真是个孩子。

    “回去好好想想,取个什么名字。”

    舒今越侧首,看着他优秀的侧面,那完美的发际线,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你真好看。”

    “嗯?”

    “我说我没想好取什么名字。”

    男人淡淡的“嗯”一声,依然目不斜视,但舒今越发现,原本宽敞平坦的、一辆车都没有的马路上,车身却颠了一下。

    回到家里,舒文明和舒文韵上班去了,看着被徐端搬进来的小山一样的农家特产,赵婉秋张大了嘴,“你把李玉兰家给打劫了?”

    从来不多嘴的徐端,忽然接嘴道:“是李玉兰全家送的,感谢今越帮忙,不仅治好他们家人,还因为她及时发现病患,避免了全村大规模感染的惨剧。”

    赵婉秋倒是不好说什么,她就是嘴硬,心疼闺女,但说不出嘘寒问暖的话,“李玉兰她三嫂真治好了?”

    “要看怎么看待,如果从传染性和症状来看,算是治好了,但到底有没有全好,还得拍片看病灶有没有钙化。”

    “但这检查她怀着孕也做不了,看来只能等生了再说。”赵婉秋很快开心起来,“咱们家今越不错,你这事迹在街道和区里都出名了,前两天你们街道办那个牛主任还来家里看望我和你爸,说咱们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居委会,听他那意思,你这次是立大功了。”

    舒老师接嘴道:“听说王家村那老太太本来说好第三天还要去公社赶集呢,那么多人,又都毫无防护措施……要不是咱今越发现得早,当机立断,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玉兰她嫂子就半道上遇见,跟她隔着段距离讲几句话都被传染,这要是让她去到集市上,那可不敢想。”

    徐端最后把两只小母鸡拎进来,问赵婉秋要放在哪里。

    “这你带回去吃吧,今越来来回回的麻烦你,太不好意思了。”

    徐端没接,推说单位还有事就先走了。

    不过,在走之前,他的视线在舒今越身上稍作停留,看见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那种自信、从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真的越来越优秀了,利民大哥应该放心了吧。

    等他一走,赵婉秋立马在舒今越身上摸了两遍,“嗯,胖了点,看来你们单位的公费伙食不错。”

    舒今越撇撇嘴,心说你们都不关心我。

    但家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觉得有单位管就行,哪里知道那么多人情世故,哪里像徐端那么老奸巨猾呢,他可是从小就知道操纵人心的资本家大少爷,后来又在领导跟前历练过。

    舒今越想着,指着两只小母鸡,“李妈妈说了,现在杀了吃可惜,刚开始下蛋呢,咱们要不养起来吧?”

    大院里好几户人家都养着鸡呢,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把卫生打扫好,不要被居委会的发现就行,而居委会从来只是来走个过场,前提是两只以内,要是养太多,多的是人眼红去举报。

    “我也这么想的,养着先吃蛋,到年底杀了吃肉。”

    两只小母鸡吓得“咯咯”叫,当即“噗嗤”下出两个白花花的鸡蛋来。

    赵婉秋捡起两颗热乎乎的鸡蛋,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夸它们懂事。

    舒今越:“……”啊,原来我还没它们懂事。

    东西太多,但好在都是能久放的,放不住的黄瓜茄子,今越就给姚青青和朱大强刘进步家各送了一些,这几天青青可没少找徐端打听她的事,还从徐家给她打电话,安慰她,让她别害怕,同事们也都为她抽血啥的跑前跑后,还把原本属于她的工作给分担了。

    东西不在多少,主要是心意。

    至于土豆粉条这些,舒家当晚就吃上了,几块长长的黄黄的腊肉,就挂到厨房灶上,用烟熏一熏说不定还能放更久,等野猪肉吃完他们再吃。

    “爸妈,现在咱们家里也有肉了,我能不能申请改善伙食啊?”

    “就是,这天天清汤寡水的我肠子都生锈了。”舒文明附议,“要求不高,每个星期吃两顿肉,每天炒菜稍微多放那么点油,成不?”

    赵婉秋不好说继子,却狠狠瞪了今越一眼,让你带头!

    舒今越摸了摸脖子,她也是为了大家的身体着想,在李家这半个月的才叫生活,在赵婉秋女士手底下,那叫生存。

    “对了,我不在这段日子,王家的房子咋说,不会是卖出去了吧?”她在李家村一闲下来就担心这个,生怕被人捷足先登,可给家里打电话又不方便,只能祈祷二哥快点把钱凑够,别掉链子。

    显然,她的祈祷有用了。

    舒文明“噗嗤”一乐,“王二这几天急得满嘴冒泡,现在逮到个人就问要不要他家的房子。”

    “那么好的房子,真没人买?”

    舒今越指指后院,“你也不看看是谁使坏。”

    这大院的人,谁都有点小心思,会使点坏,但别人使坏是随便一下就过去了,解气了就行,李大妈使坏那是锲而不舍、坚韧不拔、不把坏使到底坚决不放弃。

    “待会儿给我留个门,我得出去一趟。”

    “去哪儿?”

    舒文明从老头子的炕柜里翻出一瓶老白干,揣进怀里,“找王二喝酒去,记得给我留门。”

    ***

    晚上八点半,迎新路上一家私人小饭馆,两个年轻人喝得烂醉如泥,老板左看右看,想收摊了,可又不敢催,谁都知道其中这王二不是个好惹的。

    此时,王二满脸通红,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打酒嗝,舒文明坐在对面,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二心说:这舒家老二真孬,半瓶老白干就醉成这样,就这样的还能谈个正式工的对象,也不知道那姑娘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他。

    要是他也能谈个正式工,该多好啊,自从前头那婆娘离婚后,这日子就过得清汤寡水的,下面那玩意儿都快生锈了,澡堂子里原先还叫他“哥”的那些个娘们,全都不搭理他了。

    哼,不就是看他没钱嘛,等他卖了房子有钱了,还不去啪啪打脸!

    可一想到卖房子,他就烦,“真他妈烦,见了鬼了。”

    舒文明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嚼吧嚼吧两下,“嗯,什么见鬼,王二哥你跟谁说话呢?”

    王二不搭理,他挺看不上舒老二的,长得不怎么样,还没正式工作,也没房子,快三十了还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就不是个男人。

    舒文明却是醉得不轻,看不见他眼里的鄙视,继续捧着杯子凑过来:“来,走一个走一个,就当兄弟为你饯别。”

    王二拉着长脸,越来越看不上舒老二这副巴结嘴脸,心说就你一菜站临时工,还有资格跟我饯别?你算哪根葱啊。

    “王二哥啊,兄弟敬你一杯,以后咱们再见不知道猴年马月,我真羡慕你们啊,房子也卖出去了,回阳城就是过好日子了啊,不像我……”巴拉巴拉,数落自己的不幸,这么大年纪要啥没啥,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嗐,快别提了,房子还没卖出去呢。”

    舒文明吓得酒都醒了一半:“啊?啥?不可能吧!这每天进进出出来看房子的人这么多,就是十间八间也早卖出去了吧。”

    提起这个王二就来气,一口喝光杯里的酒,舔了舔牙花子,“嗐,别提了,也不知道咋回事,那些人看着看着就不来了,好几个价格只差一点就能谈拢的,我们都让到580了,他们忽然又不来了。”

    “还有这种事,这些王八蛋,怎么这么不讲信用,比我舒老二还不讲信用!”

    王二一乐,“得了吧,你跟他们比,你拿啥比,人家至少能拿的出买房子的钱,你有吗?”

    舒文明被这话给伤到自尊,脸色暗了暗,狠狠的一口干完杯子里的酒,想要拎起酒瓶子再倒,发现已经空了,顿时气得骂了句脏话,想要摔瓶子。

    “哟呵,还有脾气呢?说你两句实话还不行啊?”王二也是真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所以说话从不考虑他的感受。

    “谁说不能,我自己没有我能去借啊!”

    “就你?”王二眯着眼打量他,“你能借来多少?”

    舒文明心虚的顾左右而言他,“这,这……不好说嘛。”

    “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能借来五百块,我一口气两间卖给你,你信不信?”他也是被气蒙了,故意在舒文明身上撒气,故意糟践他几句。

    这窝囊气谁受得了,舒文明当即“啪”一下拍桌子上,“好,我我我就去借,我去找找……找我亲娘借,她把我生出来,不能不管我,我得找她……”

    王二笑得前仰后合,“你真是傻了啊,你亲娘都早死八百年了,你去地底下找她啊?哈哈哈……”

    舒文明念叨着,很快又趴在桌子上睡着。

    王二一个人没意思,起身要走,忽然又被舒文明拉住,此时他的眼睛好像恢复了一丢丢清明,也没那么大舌头了,“你们家那房子可惜了,要是能卖出去那就发了,还不得让这些邻居羡慕死?”

    王二被他一提,又来了气,“可不是,尤其是我家隔壁那死老太婆,以前她就见不得咱们家好,还想来勾搭我爸,做我的后妈,想得美她!”

    舒文明两只眼睛亮得像灯泡,“居然还有这事?我看你爸也就那样吧,不至于吧……”

    “呸,你别不信,我爸是不咋样,但她不也是个老寡妇,生了半辈子只生出一个儿子,我爸多牛啊,一生就是俩带把儿的!”

    舒文明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那这仇可就结大咯,你知道李大妈那人,最记仇的,三十年前的事她现在还能给你提起来,恨不得把你家的事搅黄……哎哟,不会真是她吧?”

    王二本就不傻,只是这段时间病急乱投医,现在被旁观者一提,忽然就想起来,每次有人来砍价,尤其是来过几次那些人,李大妈就凑上去搭讪,人一走,她站的地方都是一堆瓜子壳。

    她好端端的舍得费那么多瓜子跟人套近乎?肯定是坏他们家好事儿啊!

    王二“哎哟”一声,跳起身就往外跑,当年他妈离婚他都没跑这么快。

    ***

    不用半个小时,后院就闹起来了,王大妈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李大妈干的事,气得上门找她对质,闹着闹着就打起来了。

    “你个死老太婆,大家评评理,她把来看房子的人戳走对她有啥好处?”

    “做这么多缺德事,难怪你儿子要去倒插门,你就活该断子绝孙,活该死了也没人捧盆!”

    李大妈“嗷”一嗓子冲上去,跟王大妈扭打在一处,她这辈子最大的滑铁卢就是儿子去上门,谁敢提她就跟谁拼命。

    “你以为你是个好东西?你他妈给老东西当姘头,人家叫你一声王大妈你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了啊,老成核桃皮了还……”

    大半夜的,家家户户都睡了,这一闹,大家骂骂咧咧的起床,披着衣服去看看,到底是哪家不睡觉……结果一看,乐了。

    王家口碑不好,后来的姘头王大妈亦然,对上更不好的李大妈,这样的俩人打架,大家嘴上劝着“哎呀呀你们别打了”,“这都几点了有什么明天再说”,手却不去拉一下,一根根大拇指就快按耐不住竖起来了。

    姗姗来迟的舒文明,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嘿嘿直乐,舒今越也是好笑,很好,现在不仅其它竞争对手没了,就连李大妈也出局了。而王家又要急着走,恨不得见钱就卖,她和二哥就能出手了,她想着别人已经压到580,他们再压一下,压到560或者570就能果断拿下。

    谁知二哥却一直按兵不动,等了两天不仅不去找王二谈价格,还躲着王二走,生怕被他缠上的样子。

    这天王二终于把他堵在家里,“文明你跑啥,上次说的话还算数不?”

    舒文明装傻,“啥事,我没印象啊。”

    “就那晚,咱俩喝酒,你说你能借五百块把我的房子买下,你亲口说的,那小饭馆的老头能作证。”

    一个不承认说过要买,一个偏要压着卖,最后舒文明这样的怂包蛋肯定不是王二的对手,“你要是敢耍赖,我明儿就去你单位闹,让你丢工作。”

    最终,舒文明丧着脸,被他逼着签下合同,当天晚上到处借钱,东拼西凑终于把五百块凑上,据说当时舒家一家子都快哭了。

    尤其舒文明和舒今越哭得最惨,一个恨自己喝酒误事被无赖缠上,一个恨自己演技不好就快憋不住了。

    可王二哪里管舒家人死活,只要有人接盘就行,为了防止他们反悔,第二天就逼着舒文明上房管局办理过户手续,至于一套过给他,一套过在舒今越名下,这种小细节,他不在乎。

    他现在正为坑到舒家这冤大头而暗中窃喜呢!

    “真是送上门的冤大头啊,舒家这老二真是蠢笨如猪!”捏着五百块钱,他高兴得找不着北。

    而舒家门一关,舒今越都快笑破肚皮了,他们居然以低到离谱的价格快刀斩乱麻的买下了两间正房!五百块是啥概念啊,比一开始预计的少了整整一百块,就跟捡钱差不多!

    而更巧的是,舒今越手里刚好300,加舒文明的200,刚好凑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看着一人一本的房产证,舒今越笑得畅快极了,“二哥咱们有房子了!”

    “嗯,有房子了。”舒文明笑着,眼睛有点点红,他这么多年一直谈不成对象,障碍之一就是没房子,现在他拥有了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房子,还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对象,他的人生简直达到了巅峰。

    “这份情我记着,你那一百块,我会尽量还你。”

    “嗐,我又不等着用,你慢慢还。”

    赵婉秋也说:“是啊,你接下来要给彩礼,结婚,办酒席,布置新房,生孩子……这哪一件不得花大钱?先紧着你那头吧,今越还小呢。”

    舒今越点头如捣蒜,“不过二哥你觉不觉着奇怪,王二怎么这么好说话,这么主动,让价这么多,还追着你买啊?”

    舒文明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谁知道呢,可能就是又蠢又坏吧。”

    第40章 040 文丽来家&羽绒服&接生疑云……

    舒今越恨不得一天去自己的房子里看十次, 那可是她的,一个人的房子!

    考虑到跟李大妈斗智斗勇的经验不足,她选择了远离李大妈家那间, 在最东边,舒文明那间则是跟李家的挨着。

    “哎哟,今越又来看你哥的房子啦?”李大妈脸上被挠的血印子还没好完,像只大花猫, “你们家咋这么傻呀,居然花了五百块, 这老王一家真缺德, 他们卖给打铁胡同那小伙子就只卖450,到你们手上却要500, 简直坑你们呀。”

    看吧, 她这人使坏就是锲而不舍, 现在还要故意刺舒家人一把呢。

    可惜, 今越早就知道王家卖给打铁胡同的不是这个价,她的离间计注定失败。

    舒今越苦着脸, “是啊, 谁让我哥喝醉酒, 入了他们家的套。”

    李大妈咂吧咂吧嘴, 总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是在阴阳怪气, 可又没有证据, “是啊,你们家太傻,实在是太傻了。”

    她的心简直在滴血,费了那么多瓜子儿,花了那么多时间才把那些看房的击退, 原本以为自己压压价,压到550就能拿下的房子,结果却被舒家这一家傻瓜给捡漏了,关键只花了500块,足足比她预设的底价还少了五十块,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对了李大妈,听说过两天就是您的六十大寿,小李哥要回来吧?也不知道小李嫂几个月了,这搬走之后啊,咱们想见他们一面真难。”

    李大妈一口老血来到嗓子眼,一扭屁股走了。

    她发现舒家这几个崽子真讨厌,专爱戳她肺管子。

    舒今越拿着钥匙,打开房门,开始仔细检查自己那间屋子……嗯,其实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但就是看不够。

    房子足足有23个平方,是名副其实的大房子,还有前后窗,层高也高,今越觉得要是能再打一张架子床就好了,她喜欢睡下面有安全感,上面可以用来堆放各种日用品,同时再在床边放一张写字台,嗯最好是还有一整面墙的大书架。

    她现在虽然没几本书,但以后肯定能把书架摆满的。

    舒今越围着转了一圈,连窗帘什么颜色都想好了。

    可惜现在手里一分钱都没了,自己的房子只能慢慢的耗子存量式的填充,发一次工资填充两块窗帘布,发一次再填充一套被褥……总有一天,她的房子一定会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哟,今越这是遇上好事了,这么高兴?”刘进步捧着茶缸进门,刚跟人吹牛回来。

    “哪有,就是想到能回到工作岗位,幸福啊。”

    刘进步哈哈大笑,“得得得,你都回来多少天了,还没缓过神来?”

    舒今越笑起来,好不容易从李家村回来,还没喘口气呢,先是忙着买房子,盯着过户和腾房子,一天天的上班心不在焉,现在终于静下心来才想起来是“幸福”很久了。

    “老朱去区里替你领奖,你说上面会怎么奖励你?”

    舒今越摇头,难得谦虚道:“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谈啥奖励不奖励的。”

    这大公无私,这一正言辞,刘进步都无话可说,愣了半晌,“对了,我那连襟昨天去检查,胃已经回到正常解剖位置,你还真有两把刷子,他说他们单位一同事,也是胃不好,但不是下垂,查出个慢性胃炎,问你能不能调理。”

    慢性胃病可是中医的优势病种,“可以啊,你让他来就是。”

    “他还有个堂姐,挺爱美一女同志,生完孩子脸上长了斑,想问你能不能……”

    “让她来。”

    “他表弟的小孩六岁了,一直不长个子,你能……”

    “直接来吧。”

    舒今越发现,自从治好赵大勇后,自己的病人肉眼可见的多起来,听说她被困在李家村这半个月里,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她呢。

    “哎哟老朱回来了,咋样?”刘进步一个箭步冲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奖励是发给他的。

    朱大强退开一步,没让他扑到,把几样东西放在今越桌上:“这是区里刘书记和马主任给你的奖励,希望你再接再厉,为老百姓健康事业保驾护航。”

    居然是一把暖水壶,两个大红牡丹花的搪瓷洗脸盆,还有两条毛巾……这年代的奖品真是朴实到让人落泪啊!

    舒今越在心里狂欢:我房子里正好缺这些单独成套的生活用品!本来她还想让二哥去鬼市帮她问问呢,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配齐了。

    “你这次去的李家村虽不在咱们辖区内,但确确实实为咱们卫生系统做出重要贡献,连市里都知道你名字,明年的优秀和先进跑不了喽。”刘进步这人他倒不是真的羡慕,他就是碎嘴子。

    “你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优秀,以后会不会被调到上面去?真要去了可别忘了我和老朱,随便提携我们一把就能让给我俩少熬个五年八年的,是吧老朱?”

    朱大强终于没再板着脸,笑起来。

    舒今越还真没想过,毕竟她能得到这份工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能在这里长长久久的待下去,她已经很满足。

    中午拎着一堆奖品回家,少不了又要被大家伙围观夸赞。

    “咱们今越出息了呀,这么多奖品都是哪些部门发的?”

    “只发奖品吗,有奖金没?”

    舒今越嘿嘿一乐,奖金虽然没有,但给她涨了一级工资,现在她一个月能挣四十块整了!

    “我家老五要结婚,正缺一对搪瓷盆,今越要不兑给大妈吧?”

    舒今越有点犹豫,她现在和舒文韵共用一个洗脸盆,洗脚盆还是去年从乡下带回来那个,搪瓷面斑驳了很多,有个地方还会漏水,“不了大妈,我们家也没用的呢。”

    家里横竖就三个旧搪瓷盆,老两口混用一个,舒文明那大臭脚没人敢跟他共用,所以他能独享一个。

    赵婉秋一听她要把盆贡献出来,立马拉住她,“你傻呀,留着,以后结婚的时候要用呢,我们不缺。”

    大家洗脸洗脚混用也习惯了,舒家人生活习惯好,很讲卫生,也倒是不觉得脏。但舒今越心里有那么点点膈应,“你们真不要啊,不要我自己用,一个洗脸一个洗脚。”

    赵婉秋心疼她现在就把好东西造了,“你等几年呗,等结婚再用。”

    “怎么非得结婚用?”

    赵婉秋脸一红,“到时候洗屁股啥的,会经常用,而且不能和男人的混在一起,懂了吧?”

    舒今越面不改色,“我现在也洗啊,兑点温水就行啊。”

    赵婉秋瞪她一眼,心说这能一样嘛,舒今越其实是故意逗她的,“哎呀妈,你就直说有性生活不一样不就行了,还藏藏掖掖的,你还是临床工作者吗?”

    赵婉秋也觉得自己年纪越大说话越没年轻时候直接了,那时候啥都脱口而出,现在反倒“含蓄”了,“这人呐,真是越活越没意思。”

    “对了妈,菜买好没,晚上二哥就带文丽姐来家了,可别掉链子。”

    “知道知道,我昨儿就请你小李哥帮忙跟他老丈人说,给咱们家留出一个猪肘子,你说的红烧真能好吃?”她倒是喜欢吃腊肉,可孩子们说腊肉太咸,吃腻了,想吃新鲜的。

    “放心吧,红烧就是烧块抹布也好吃。”舒今越听说徐文丽喜欢吃甜口的东西,那她应该会喜欢红烧菜系。

    “还有一副大肠呢,就是闻着贼臭,不知道咋洗才能弄干净。”

    “你还买肥肠了?”

    “不是买的,是他老丈人直接送我,说你治好了他女婿,愣是没要我一分钱,你说这人呐,以前咱们经常见的,没想到居然是小李的老丈人。”现在谁家要是有亲戚在肉联厂上班,那绝对是羡煞旁人的,可惜李大妈以前没珍惜这机会,跟人家闹太僵,她们这些大院邻居也不好凑上去。

    这不,有了这关系,就多了一层便利。

    “妈,肥肠也红烧吧,我教你,我知道怎么洗。”

    她那么多美食博主不是白刷的,很快在她指导下,赵婉秋用上白醋、小苏打和黄酒,在院里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肥肠,那味儿……哎哟喂,整个院子都是一股翔味迎风飘扬。

    其他人都被恶心得出不了门,更别说赵婉秋,都快恶心吐了,咬牙切齿的骂:“舒今越你再让我弄这些乱七八糟吃的,我让你吃,让你吃!”

    这一个多小时里,她把在临床干过的诸如插导尿管、灌肠、被病人追着用屎砸等脏活累活全给回忆了一遍,眼泪都给熏出来了。

    洗过的地方,又泼了好几盆清水冲洗,到年轻人下班回来,依然是臭的。

    “咱们大院咋啦,谁去炸了公共厕所?”

    “谁知道呢,是不是李大妈又干啥了?”

    同样被臭得出不了门的李大妈:“……”比窦娥还冤。

    可大家骂骂咧咧着,忽然发现老舒家厨房飘来一阵奇异的香味,那香味甜丝丝的,又有足足的油水,说不出哪里怪,就是又香又臭的。

    “今越,你家做啥呢?”

    “这也不是臭豆腐吧。”上次他们家“吃”了一个星期的臭豆腐,把邻居们霍霍惨了。

    舒今越尴尬地笑笑,住大杂院就是这点不好,吃啥都要被别人家闻到,尤其是吃一些奇怪东西的时候……她怀疑,汉尼拔之所以逍遥法外那么多年,完全是因为他独居,要是让他来大杂院试试?

    呵,汉尼拔,得先让群众给拔了!

    “文明,好香呀!”徐文丽和舒文明一起走进大院,使劲嗅了嗅鼻子,“好香,谁家做饭这么香?”

    “文丽姐来了,快进来坐。”舒今越把她迎进屋,那味儿更重了,徐文丽可真不亏她那外号,“是不是肥肠,我就知道,这么香肯定是肥肠,阿姨居然会做肥肠,真厉害!”

    依然缓不过劲来的赵婉秋,气若游丝,强颜欢笑:“文丽来就是了,还拿啥东西,太见外了。”

    徐文丽拎来两个罐头,还有几块做成小元宝形状的红糖,“阿姨辛苦了,一点小心意,您和叔叔别嫌弃就好。”

    她还想再拿点别的更好的,但舒文明拦住了,说别吓到家里老人,礼太重了他们无所适从。

    “哎呀太客气啦,真是个好孩子,咱们文明跟你做同事,还得麻烦你多带他进步进步。”

    被未来婆婆一夸,她的脸立马变得红扑扑的,少了刚才一进门的苍白,就是人瘦了不少,现在看着已经有点纤细的感觉了。

    舒今越有点奇怪,“文丽姐,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行,就是老发烧,时好时坏的,幸好不影响上班。”她微微有点苦恼,但很快又丢开,说起她最近怎么都不去找她玩。

    聊了一会儿,舒文明就带她过去看他们未来的新房,俩人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计划着要在哪里放张书桌,哪里贴几张哪个电影明星的画报,哪里挂衣服……得得得,共筑爱巢是吧?舒今越识趣的没去当电灯泡。

    她有点担心,徐文丽怎么比上次还瘦。

    上次还能说是心病,但最近他俩也合好了,甜蜜了,不仅没养起来,怎么还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不行,待会儿要帮她把把脉。

    可惜两个酸臭味的年轻人还没看完爱巢回来,舒今越就被人叫走了——赵大勇老婆送手套来。

    “今越你看花样和颜色对不对得上?”赵嫂子紧张得直搓手。

    “对的,对的,嫂子动作怎么这么快,天还不冷,不着急的。”上次今越发现她手艺不错,就故意把她的手套戴到单位去,给乔大姐欣赏欣赏她漂亮的新手套,那些爱俏手里又有闲钱的大姐们顿时问她哪个门市部买的。

    听说是朋友帮忙织的,大家都说想要,她们的手也不大,就一般女士手套的大小,给织点牡丹、梅花或者画眉鸟的样式,一双就能给到一块钱。

    而毛线花不了多少成本,舒今越立马把这生意替赵大嫂揽下来,让她赶紧按照大家要求织出来,等这一波流行起来,广告打出去,天气正好冷了,说不定还能招揽更多的客户。

    “她们咋这么舍得呀,一双手套一块钱,就是有点花样也不至于这么贵,今越不行你帮我跟她们说,只要八毛,哦不,六毛就行了。”

    舒今越好笑,“这可不行,卖东西讲究的就是要一样的价格,不能对顾客三六九等区别对待,我跟她们说我的是一块钱买的,她们要是知道自己的才六毛八毛,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偷工减料,是不是没给她们用心织。”

    “这怎么可能,我都是一样用心的,用的时间都一样,怎么会?”

    舒今越笑,“看吧,可普通人就是这样的。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但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你要是不想她们到处说你偷工减料,你就只能都收一块。”

    “再说了,人家双职工家庭,孩子也不多,没多少负担,一个月能攒不少钱呢,一块钱买一双手套能戴两三年,怎么会舍不得呢?”

    赵大嫂一听,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当即又感谢今越,要给她分红。

    舒今越虽然爱钱,巴不得立马就将房子装修起来,但还不至于剥削劳动人民这三瓜俩枣。“就别跟我客气了,正好你能挣点补贴家用,赵大哥少出点车,也能养养身体。”

    这可说到赵大嫂的心坎上了,不再推辞,又说了几句,今越说好明天把手套带过去,大家看了满意了再给钱,让她明晚过来收钱。

    等把赵大嫂送走,家里人也回来齐了,准备开饭。

    赵婉秋听了今越的,大料酱油和糖色舍得放,做出来的红烧肘子又软又糯,瘦肉吃起来软软的很入味,肘子皮和肥肉入口即化,包括今越在内所有人都吃得赞不绝口。

    至于红烧肥肠,就只有几个年轻人吃,赵婉秋在洗的时候就已经被臭得食欲全无,一口也吃不下,舒老师则是因为本身就不爱吃内脏,倒是便宜了舒今越和徐文丽,就她俩吃得最欢。

    肥肠被烧得金黄酱香,外面吃起来十分劲道,里面油汪汪的,吸足了大料的汤汁儿,让人恨不得用汤汁儿拌饭。

    “少吃点,你感冒才刚好完,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太油腻的东西对胃不好,是吧舒今越?”舒文明见徐文丽吃得太多,拉舒今越来给自己当说客。

    “说来也是,文丽姐你去医院检查过没,你这感冒都挺长时间了吧?”

    徐文丽打个饱嗝,脸红得不像话,“嗯,有半年了,反反复复。”

    她很喜欢舒家的氛围,大家围坐一起,吵吵闹闹,说街坊们的八卦,说工作中的趣事,热闹得让她饭都多吃了一碗。

    “要不我给你看看吧?不行就开两副中药调理一下,总感冒我看你都瘦了不少。”以前气色多好,多漂亮一姑娘呐。

    虽然现在瘦了,五官显得更立体,也漂亮,但舒今越还是喜欢她敦敦实实、秋苹果的时候,那才是旺盛的生命力。

    她倒是想长那样的身材来着,是实力不允许啊。

    徐文丽早就听说她会治病的事了,眼里满是新奇,“好呀好呀,走吧,现在就给我看吧。”

    考虑到待会儿要问一些比较隐私的事,今越把她叫到隔壁屋里,“喏,这就我二哥的床,你来正好,给他来个突击检查。”

    徐文丽还真把他的床帘掀开了,里面被子枕头虽然乱糟糟的,但很干净,只有一点淡淡的他身上的气味,被褥枕头洗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黑。墙上贴着几张电影画报,但都被圆珠笔写满了各种数字,似乎是他记账还是怎么着,她凑近看了会儿,愣是没看懂。

    再然后就是枕头旁有个铁盒子,里头装着一些零散的钱、纽扣、拉链头之类的东西。

    她似乎是有点失望。

    舒今越眯眼笑,“你看那是我二哥的相册,他最宝贝的,也不知道里面有啥,天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傻乐。”

    徐文丽果然拿起来,里面一页页用塑料薄膜隔开,也就是有五六张照片,是他小时候的、戴着红领巾的、少年时期踩着一个道具足球的,还有就是工作后的证件照……忽然,看到最后一张,她脸“唰”的就红了。

    那里居然是她很久以前弄丢的证件照,黑白半寸,她嘟着嘴不太高兴,眼睛也有点浮肿,因为她不想来菜站上班,是被父母强行安排来的,照相的时候她特别生气。

    活像一只气呼呼的小青蛙。

    刚拿到照片的时候她嫌丑,恨不得撕掉,后来更换新照片的时候,旧照片就被菜站扔进垃圾桶了,她又觉得难过,怎么能把她的照片扔垃圾桶呢?

    原来,这家伙又悄悄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了呀。

    舒今越闻见空气中的酸臭味,立马将她拉过去,“来我给你看看,省得你老不好,二哥吃不下睡不香的。”

    徐文丽的脉象确实有点虚,还有点浮,“是不是怕冷,一吹风就打喷嚏,然后一量体温就是高的?”

    “啊对,就是这样,我这几次感冒都是这样,今越你真神了,连这都知道。”

    “这只是中医基本功而已,你可别吹我了。”舒今越又仔细的把了几分钟,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你这次感冒快好完了,不出三天,到时候把人参吃上。”

    舒文明给她买的人参,她舍不得吃,一直放家里。“好,这次我多吃点,一口气吃半根。”

    “不能这么吃的,吃太多会流鼻血,你就拿去药店里让人切成薄片,每天含三四片就行,记得多喝点温开水,不然会上火。”

    徐文丽认认真真记下,“我这病不严重吧?”

    今越的手指还在她手腕上,闻言又仔细的把了几分钟,确定自己真没弄错,“不严重,就是表气虚,中气不足,记得饮食清淡一些,多吃点粳米粥,可以加点瘦肉青菜进去。”

    徐文丽叹息一声,“我倒是想吃,可我自己不会做,我妈外派下乡,我爸忙工作,我们单位又没食堂,我都是去我爸他们单位食堂吃的,不合我胃口。”

    物资局明明是个好单位,食堂却很差劲,连徐端那样不重口腹之欲的人都不爱在里面吃饭。

    “听说那管食堂的跟他们领导有那种不正当关系,她把她哥哥嫂子侄儿侄女全给弄进食堂上班,那饭菜做得比猪食还难吃,大家敢怒不敢言。”

    这话徐端倒是没说过,他向来不爱说这些男女八卦。

    “那你不行就自己试着做做呗?一回生二回熟,说不定多做几次就学会了。”

    徐文丽扁嘴,撩起袖子,“你看我这两个疤就是上次自己做饭烫出来的,痛死我了。”

    这么听来也有点可怜,今越想了想,不行就让二哥每天给她熬点粥带去,她现在明明不是什么大毛病,万一拖出别的问题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等舒文明把她送到家,转回到柳叶胡同,舒今越就郑重其事的跟他聊了这个话题。

    “我觉得文丽姐问题不大,但需要好好调养,你这男朋友得上点心。”

    舒文明还真听进心里去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吭哧吭哧进厨房熬粥,家里没鲜肉,他无师自通磕了一个鸡蛋进去,搅成蛋花,再撒几粒小葱花。

    不知道味道如何,但舒今越看卖相倒是挺有食欲的。

    接下来几天,他都高高兴兴地回来说,文丽很喜欢他熬的粥,每次都喝光光,脸色看着也红润起来,舒今越倒是放心了。

    她这两天想起来个事,上次覃海洋说他要出国了邀约几个同学聚一下,她答应带着青青去的,可她那几天刚好被困在李家村,出来又忙着买房子,倒把这茬给忘了。

    当初他也是真心诚意邀请她的,结果她都过去这么久了才想起来自己爽约,舒今越心里挺过意不去,心说就给他补个礼物吧。

    但她活了两辈子还没给人送过礼物,尤其是异性,对这个度也不好把握,于是只能再次向姚青青请教,看送点什么合适,太贵的她肯定送不起,自己手里就没两个钢镚儿,送太简单了吧,又显得太敷衍没诚意。

    最终,姚青青带着她在新华书店转了一圈,兴致冲冲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舒今越:“……”啊,就不该找她这个钢铁直女来参谋。

    买完书,俩人忍不住又去百货商场逛逛,天气越来越凉,姚青青想买件羊毛衫,穿在工作服里面保暖,她试了两件都觉得不太满意,见今越也喜欢就拿了一件白色的递过去,“快去试试,你脖子长,穿出来肯定好看。”

    舒今越虽然身高不高,但身材比例还不错,尤其肩颈腰腹腿都在最大程度的纤细修长,她摸了摸手里的羊毛衫,质量很好,软软的,暖暖的,想象一下冬天穿在里面,再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那得多享受啊?

    舒今越明明知道自己兜里没钱,但还是忍不住新衣服的诱惑。

    她进了试衣间后,姚青青继续在卖羊毛衫的地方挑选,忽然发现两名售货员热情地迎上去跟人打招呼,她回头一看,“徐二哥!蒋大哥!”

    徐端和蒋卫军从外面进来,蒋卫军说要买两件过冬的衣服,他身上没带工业券,就没去一直买的华侨商店,而是随便走进一家百货商场,徐端单纯是陪太子读书。他本来板着的一张脸,在看见姚青青时温和下来,“你也来逛街?”

    “是呢,徐二哥,我们来逛逛。”

    她站的地方是女装区,他不好进去,就在门口跟她说话,蒋卫军则在男装区东看西看。

    “和朋友?”

    “对呀,就我和今越。”

    徐端眉头一挑,人往里走了两步,“她人呢?”

    “试衣服去了,我觉得她穿羊毛衫肯定好看,可……”姚青青讪讪的,她当然知道舒今越不想试的原因,她也乐于帮她解决,所以刚才递给她那件羊毛衫她就想好了,要是今越穿着合适,她就买下来送给她,她不要的话就说是生日礼物。

    徐端面上淡淡的,对另一边被售货员领着看衣服的蒋卫军说:“卫军,你慢慢挑。”

    “刚说限我五分钟搞定的人不是你吗?”

    姚青青没听见他的嘀咕,只是直愣愣看着试衣间出来的女孩,修长纤细的脖颈被包裹在白色的羊绒衫里,像一只优美的天鹅,展开的双肩,挺拔的身形,脖颈之下的圆润饱满,再下面是只够一手掌握的细腰……这件羊毛衫太修身了!

    “真好看,今越你就适合穿这种类型的,不要一天只知道穿你姐的旧衣服。”

    白色本来是比较容易显黑的,但舒今越皮肤白,脸又小,穿上反倒相得益彰,显得人更精致更精神了。

    就连徐端也怔了怔,他印象中的苏今越,一直是个孩子,但现在的她,美得不像话。

    舒今越有点不自在地对着镜子照了照,本来她没什么胸的,但耐不住衣服修身,版型又特别好,在视觉上营造了一种恰如其分的美好。

    她以前一直觉得说衣服对人的加持有多大其实是资本的消费主义陷阱,但现在,这个美丽的陷阱就在她面前,她甘之如饴的想往下跳。

    “哎呀同志,你穿这件衣服真漂亮!”

    “我卖了这么多年羊毛衫还没见过有你穿这么好看的!”

    “这么好的面料只要26块,我要有钱我也买。”

    舒今越有点脸红,她这是不想买吗,是没钱呀,买了书,浑身上下就只剩八毛钱,这八毛钱还得混到下个月发工资。

    也就是吃住在家能省点,不然光凭八毛钱她能直接原地饿死在天桥底下。

    售货员阅人无数,一见她的窘迫顿时把白眼翻上天,“买不起试什么试,还不快脱下来!”

    姚青青生气,“喂,同志你怎么说话的,谁规定不买不许试?”

    “不买就是不能试,有些人啊,没钱还没点数。”

    舒今越气恼,正想怼回去,忽然一把醇厚的男声淡淡地说:“我们当然要买,但不买你家的,青青去对面那家,你俩一人拿两件,她就要这个色的。”

    这个“她”指的是今越。

    他的语气很淡也很平静,与售货员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对比,他刚才站在门前的柱子后面,隔着几个衣服架子,他能看见今越,今越却看不见她。

    姚青青顿时气哼哼地,冲到对面当真就拿了四件适合她和今越的码数,“这家的质量更好,32一件呢!”

    那售货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比她们的贵了六块钱居然就这么买了?一口气四件就买了?

    “其实,我们这……我们也是……”

    徐端眼角都没扫售货员一下,只是低头看向今越,女孩回避她的视线,眼里似乎有水光。

    他心头一软,不动声色地帮她挡住周围那些或鄙薄,或八卦的目光,“没事的,你要学会发脾气,有些时候发脾气并不全是坏事。”

    舒今越有点想笑,又有点酸酸的,她刚才真不是哭,可能是光线问题,让他觉得她眼里有泪,这多大点事她还不至于就掉眼泪,但……有人帮出气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徐端心里叹口气,终究还是阅历浅,胆子小。

    他掏出手帕递过去,“整理一下,回去试试新衣服。”

    “我不要,我不缺衣服。”而且我也没掉眼泪啊大哥。

    在直男徐端的心目中,小小年纪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肯定会委屈得掉眼泪,可舒今越真不是那样的人,说实在的这样的难堪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有时候会生气但不敢说,有时候甚至还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自己活该。

    “那是青青缺,你不要的话她也不好意思要,就当帮我一次,可以吗?”他说得很慢。

    舒今越“噗嗤”一声笑出来,但在徐端眼里这就是破涕为笑,“那你真是个大好人。”

    徐端见她眼尾又上翘起来,嘴角也跟着有了弧度,“行,那我又欠舒医生一份人情了。”

    等姚青青提着衣服过来,见舒今越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呢,心说这都什么服务态度,站柜台卖东西了不起啊?

    围观全程的蒋卫军,看了看发小那张如沐春风的俊脸,又看看女孩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最后看了看跟自己一样很多余的姚青青,“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不我和青青就先走一步?”

    姚青青刚想说她没事,被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这才不情不愿跟他一起离开。

    徐端倒是一点没难为情,他很自然地接过今越那两件衣服拎着,侧身问她还想逛逛吗?

    “不了,回家吧。”

    徐端却不置可否,而是问起另一个跳跃式问题:“过冬的衣服准备好没?”

    舒今越不说话,他也不多说,带着她走到一家卖羽绒服的商店,“喜欢什么颜色?”

    舒今越一眼看去,这时候的羽绒服还是十分稀罕的,而且也没有想象中的臃肿笨重,有些款式看起来还比较轻巧,颜色就比较单一,黑、白、灰。

    “这位女同志皮肤白,又年轻,穿白色的好看,要不试试白色的吧?我们有长款、中长款,还有短款,同志需要什么样的?”

    “各拿一件给她试试。”

    售货员立马照着今越的身高去找衣服,十分殷勤。

    “要不是你跟我一起,我可享受不了这待遇。”

    徐端无奈的笑,“平时不是很厉害嘛,刚才怎么哑火了?”

    说真的,听见售货员那些羞辱人的话,那一分钟他真希望这个女孩能像平时跟她二哥插科打诨一样,跳起来怼回去多好啊。

    “你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舒今越也顾不上什么没大没小了,她现在又开始窝里横了。

    很快,三件不同长度和款式的羽绒服找来,舒今越也没进试衣间,就在镜子面前就着自己的衬衣试起来。徐端只偶尔给几个简短的评价——

    “长点暖和。”

    “短点精神,活动也方便。”

    “不长不短的,保暖不够,也不方便。”

    好嘛,啥话都让他说了,售货员连连点头附和,说他眼光真好,她们店里销量最不好的就是这个中长款式云云。

    很快,徐端付钱,售货员递过来两个袋子。

    “两件太多了,穿不完。”

    “长的留着特别冷的时候穿,短的这几天就能穿了。”

    徐端本来还想带她去买两条棉裤,但怕她难为情,就略过这茬,直接来到门口,给她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甜得流蜜的烤红薯。

    一路上初冬的风吹到脸上,舒今越躲在他背后,小口小口吃着红薯,风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她忽然小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端回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忽然觉得挺没劲的,每次他都听不清,真是白长两个那么好看的耳朵。

    他明显放慢了速度,“你这脑袋里又想些什么,我说过了,你有任何需要都能找我。”

    舒今越忽然抓住他的话头:“你什么都能满足我吗?”

    “嗯。”

    “那我要个男朋友呢?”

    “咯吱——”自行车缓缓地刹车停下,他回头看着她的眼睛,有点无奈,“我身边的男同志都跟我差不多,年龄比你大多了,不太合适,你要是真想谈对象的话,可以自己先接触几个同龄的,到时候我挨个给你把关。”

    又等了几秒钟,他都没有任何补充,意味着这个话题在他这儿已经结束了,舒今越被堵得不舒服。

    “真没劲。”

    刚才的没劲是他总是听不清自己的关键字,现在的没劲则是他总是爱多管闲事,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没能如愿听到自己想听的。

    回到柳叶胡同,舒今越拎着大包小包刚要进门,就听赵婉秋说:“终于回来了,有个朋友来找你,等大半天了。”

    原来是覃海洋,舒今越这才想起那本钢铁之书,“对不起啊覃海洋同志,上次你说的聚会我正好有事耽误了,正想过几天去给你饯别……”

    “今越,我听他们说你会看病对吗?能不能帮我解一个惑?”覃海洋似乎很着急,压根没注意听什么道歉的事。

    “嗯,怎么说?”

    “我所在的妇产科,昨天晚上来了个怀孕39周的孕妇,今早我和我的带教老师给她按照正常流程接生后,诞下一名健康女婴,但她全家却大闹医院,说我们偷走了他们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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