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看出了赵提学的为难。
作为一个情商在线的人, 她知道,这个时候该给人家一个台阶下了。
遂拱手作揖,道:“学生想向提学请教一个问题, 不知可否?”
赵松年收拾了一下心情,说:“你问。”
陆安便问:“《礼记·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为之者疾, 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学生一直不知此句何解,今日有幸得遇提学,请提学指点。”
赵松年不相信陆安是真不会, 却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索性顺着这个问句解答:“生之者众, 谓多使百姓行农桑之事;食之者寡, 谓朝廷减省无用之费;为之者疾, 谓百姓当急营农桑事业;用之者舒, 谓君上当缓于营造费用;则财恒足矣,谓人君能如此,则国用恒足。”
陆安又是一拱手:“谢提学解答, 学生知了。”
随后又说:“学生前些时日想到另外一种解答, 本以为是正解, 不曾想是歪道。”
赵松年好奇了:“是何种解答?”
陆安将后世的另外一种解读抛出:“学生认为,此句当这般解:国无流氓, 则生产者增多;朝无冗官, 则靡财者减少;不夺民时,农桑自会增长;量入为出, 乃国财充足之道也。”
二者相差不远,但细节方面还是有所不一样。
一个是在说百姓要生产要勤奋,朝廷要减少支出,皇帝要少建宫室,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一个说要让无业游民变得有家有业,朝廷消减尸位素餐的官员,不要让百姓在农时被迫去服劳役,根据岁入多少去决定国家支出,这样国家财政才能充足。
二者解读,高下立判。
但陆安谨慎着措辞,将这有高下之分的两种解读,推脱成了自己学问不足,给足了赵提学面子。随后又一拱手:“如今看来,学生过于愚钝,走了歪门邪道,不一定能传承提学真业,拜师一事,还是过于唐突了,待学生再学三年,再谈此事。”
赵松年确实看出来陆安递来的台阶。本该是心里一暖的。
但在心里一暖之前,他已经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赵松年深吸一口气,问:“九郎,你说这番话可是知道我的本经是《礼记》?”
陆安拱手:“是。”
“怪不得……”赵松年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说:“当日雅集上,我就猜到你天资过于出众,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陆安微微一愣。
赵松年道:“优点便不必说了,你自己明了。而缺点便是,你身为天才,理解不了庸才的眼界,很多时候你拿出来的学识,你以为只是领先了一步半步,实际上,却已高踏云端,便不知其容易招来迂腐者攻击,低劣者中伤。就如那句‘心即理’。”
陆安迟疑着,好像想说点什么。
但赵松年先说了:“对。就比如你现在说的,对于‘生财有大道’的解读——”
他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忧伤,又像是惘然,最后尽数化为轻轻一吐气:“我本想收你为弟子,理学我已不能教你,但至少经学,我自认还能作你老师。本以为我只是碍于一些私事,无法答应你拜师之求,只要私事解决了,我便能收你为徒。但……我现在发现,我教不了你。你的所思所想,你的眼界,已经是我无法理解,无法跟上的范畴了。”
赵松年只要一想到刚才陆安的解读,心里就发毛。
他能理解这个解读,他所不能理解的是,陆安到底是怎么在原来的解读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如果真有那么容易,《礼记》的释义就不会从后汉末年到薪朝,将近九百年的时间都没有人能够推陈出新了。
陆安他是文曲星下凡吗?他到底是怎么无视先贤的权威,世俗的教化,文人口口相传的道理,在老化的文学经典中开辟一条新路的?
他连弱冠之年都还没到!
他甚至还没有取字!
赵松年望着陆安,想尽快冷静下来,但他没法冷静,他只想问上一句:“为何是我大你小?”
你若是在我年少时出现,我一定准备好束脩来见你。
“我已无法为九郎师。”他说。
*
赵松年没有生气,也没有气馁,他只是很平和地向陆安说清楚,自己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并且告诉陆安,如果他想继续留在道观也没关系,不过失礼的是,他作为主家要失陪去喝酒了。
“我酒品很差,喝醉后会打人,便不邀请二位了。”
陆安便和申王离开道观,又和申王暂时告别,去了衙门。
她还有一个办法。
在师长亲人取字之前,一地行政长官越过师长和亲人,给学子赐字,是合乎礼法且荣耀万分的。
——当然,陆安并不知道,柴稷回去已经开始狂翻经典,打算“合乎礼法”地亲自给她取一个字了。
毕竟他虽然是皇帝,却与陆安年龄相仿,同辈不能给同辈取字。
柴稷自己不在乎礼法,但是他却不想陆安被仕林中人笑话。
翻了半天,柴稷心中已有腹稿:嗯,首先,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都是“父”了,那给臣子取字合乎礼法!
其次,一个人其实能有两个表字,比如孔子弟子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又字季路。到时候九郎长辈取一个字,他作为皇帝再取一个字,完全没问题!
好!又合乎礼法了!
最后!九郎殿试第一,皇帝赐字,以显优荣,不是更合情合理了?
什么?九郎还没科举呢,怎么就确定他是殿试第一了?
柴稷坚信,以陆安的才华,必然是殿试首名。
而在陆安殿试之前,他要为陆安好生想想,什么样的字才能与陆安相配!
于是,柴稷再次投入浩瀚书卷之中。
*
陆安没有见到房州知州,只在衙门看到了正处理公务的房州通判,便上前去交谈,三言两语间便得到了协助公务处理的机会。
陆安自然不会一上来就冲上去请别人取字,这只会将局面弄得过于尴尬。她专心协助房州通判,随后在休息间隙闲聊时,顺口说起自己这两日的行程,再顺口说了拜师搁浅一事。
房州通判道:“天下能作九郎师的确实不多,不过,若九郎只是为了取字,倒不必拜师,你若不嫌弃,本官为你取一字如何?”
房州通判今年已有五十五岁了,身高约有五尺七(一米八),按照这个时代对男子的标准,他留了不短的胡子,这胡子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身上穿的官袍也很整齐,绯服,金涂带,腰间还佩带着放置鱼符的银鱼袋。
此刻,他认真且严肃地看着陆安,尽显一州州官风范。
在古代,给人取字是很严肃的事情,房州通判也绝不是态度随便地说出为陆安取字这样的话,他这么说,就代表着他愿意作为陆安的长辈,以后陆安荣他不一定荣,可陆安一旦作了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或者被人寻了错处,有心人就能倚仗取字这一出,将房州通判攀咬进去。
陆安也严肃了起来。
她起身,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作揖:“学生自来房州就多得官人照拂,心中其实早已把官人视为自家大人,官人愿赐字,学生实在为之动容。”
房州通判连忙将人扶起,他心中也欢喜:“我亦是视你为自家小辈——九郎,自古以来,取字,取的是长辈对小辈的祝愿,正如王摩诘,其母一生信佛,《维摩诘经》中‘维摩诘’之意便是趋避灾难,于是为其取字摩诘,唯愿吾子一生无灾无难。不知九郎你对自身的祝愿为何?”
陆安沉吟片刻,道:“活着。”
房州通判一愣,大笑:“妙啊!妙啊!天下最易是活着,天下最难也是活着,既然你想活着……《易》有言: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陆是君子,便以九思为字,如何?”
——既是君子九思,也是思安。
陆安拜谢。
房州通判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房州、均州、通州三州州学要举办三州文会,地点放在均州,九思可要参加?”
陆安一口应下。
房州通判又道:“既去文会,没有钱财怎行,你既然视我为长辈,我这儿有千钱,你先收着。”
陆安感谢过后,便将这千钱收了下来。
人情往来,有的时候就是要欠人家一些东西,方能有来有往,感情才会因此起来。
陆安带着钱回了州学,瞅着快到上课时间了,便往讲堂去。
一入讲堂,就被同窗拉住了衣袖。
“陆兄!你可算来了!快来替我评评理!”
陆安还没说话,另外一个衣袖也被另外一人拽住了。
“什么叫替你评评理!你哪儿有理了!九郎应该是替我评理才对!”
陆安一边被拽一个衣袖,两边人围着她开始争吵,声音又高又清晰。
陆安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什么样的芝麻绿豆小事——
州学的课桌是一整张长桌,中间没有缝,让她评理的两个人是因着课桌空间分配不均匀,都觉得对方占了自己便宜,划了更大面积的桌面给自己。本来就心里不服气了,这两日,要么在课桌下腿挤腿,宛若力士角力,谁也不让谁,要么在课桌上将自己的东西往对方那边多放,占位,今日一个不慎,同窗甲打翻了墨,墨水把同窗乙写好的作业弄脏了,两个人差点直接上演全武行。
这个说:“他把墨水放我位置上,我本就忍着他了,他竟还翻了墨,弄脏我的纸!让我如何忍!”
那个说:“什么你的位置!那是我的位置!你把纸放我位置上,招了墨水也是活该!你过界了!”
陆安:“……”
要不,我给你俩画条三八线?
第42章
“或许你们可以用尺子量一下?”陆安试图提出建议:“均分一下, 看看是谁占的位置多?”
两名同窗异口同声:“量过了,他多占了三厘/五厘。”
两人顿了一下,再次异口同声, 气势汹汹:“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多占了!”
陆安接过那把尺子,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因为那把尺子的测量并不能精准到“厘”,所谓三厘/五厘,纯粹来自他们的臆测。也就是说尺子精度不够, 无法仅靠尺子让他俩心服口服。
“我来给你们量, 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完全相信我的判断,如果你们不信我,那我量好了你们也不会信的。”
听陆安这么说,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九郎, 我们当然信你!”
陆安就让人拿根炭笔来:“桌子可以划吗?”
“可以!”
“可以!”
陆安拿着炭笔在桌上画射线。
初中几何知识。
有线段AB, 从A点随意画一条射线AC, 在AC上取两个点DE, 并且AD=DE,这里可以用尺子取点。
陆安一脸认真地在那里画线取点,她做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只觉莫名怪异, 但本着对她的信心, 一个两个大气不敢喘一下, 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的手。
陆安再把点E和点B连接起来,过点D做EB的平行线在线段AB上, 得点F。
“好了。”陆安很庆幸, 虽然自己学文了,但初中几何知识没有忘光:“这里就是你们桌子的中点。”
同窗们惊奇地张大嘴巴。
哇——
“看着真的对半分了诶!”
“好神奇!”
“这么划拉几下, 居然比尺子量得还精准!九郎你也太厉害了!”
他们盯着陆安的手试图分析,但是除了把刚才对方的行为死记硬背进脑子里,别的一点也没有分析出来。
只能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天底下上还有九郎不会的东西吗?
同窗甲和同窗乙也很满意,用中点确认了是谁的责任后,直接用木条在中间划了分界线,两人约定好谁过线谁道歉,又愉快地和好了。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外头,还有人写了小故事,夸陆安能够和谐同窗,消弭风波,实在是众学子榜样。
陆沂舟听了这故事,十分惊奇:“阿兄竟也是兼修这墨家之道么?”
“也?”陆安双眼望去:“还有谁一样兼修墨家?”
或者说,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在正经学墨家?
“二哥。”陆沂舟脱口而出一个陆安没想到的人:“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他用铜镜哄我玩儿,把铜镜放在日光下一照,铜镜背面的墨文图画就会出现在影子里,纤毫无失。”
陆宇嚷道:“我也见过!二哥还拿大镜子悬挂起来,水盆放在镜子下面,居然可以直接看到四面八方!可神奇了,二哥说《淮南万毕术》里对此就有记载了。”
陆寰说:“不过二哥近些年已经不做这些事了,可能改了兼修了吧。”
陆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那里埋头继续研究《本草纲目》。
陆安瞧了瞧时间,说:“也过了一天了,你们回配所吧,余下的草药明天再对照。”
其他三个人拜别陆安后都走了,唯有陆沂舟留了下来。
陆安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沂舟?”
“我就不回去了,我留在衙门,把这些药草对照完。”
——房州知州很大方,直接把衙门里一间偏房划分给陆安,方便她和陆沂舟他们汇合。
陆沂舟将装草药的篓子拖过来,在烛光下翻开《本草纲目》。
陆安劝她:“不必太辛苦,这事也没有个期限。”
陆沂舟抬起脸,侧脸微微透着烛火光泽。
她弯了弯眼睛,笑道:“坤卦言:或从王事,无成有终。阿兄,沂舟也治《周易》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君王做事,即使没有做得好,但也要有始有终,把它做完。
没有做得好是能力问题,没有做完是态度问题。
陆安神色凝重,对着陆五娘微微一礼:“受教了。”
……
同着陆安的故事传出去的,还有三州文会要开展的消息。
这次参加文会的文人乃是房、均、通三州州学的学生,共比琴棋书画与诗词五样,其中诗和词放在一起比,五样里,哪州学生夺得第一的次数最多,哪州就是文会鳌头。
看似只比州学,实际上,还是三州的争锋。房州、均州、通州这三个州,都是重商贾的风气,来往颇多,哪个州赢了,本州人能在另外两个州的百姓面前昂首挺胸一整年。
于是,房州州学热闹起来了。
带来钱财和华服美冠的商人,带来纸笔的纸铺主人,带来书籍的书商,还有那些没能进州学的士子……
一个又一个访客纷至沓来。
一包又一包的礼物堆在了大讲堂内部。
学正试图推脱:“诸位,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使得的!使得的!”
“这次乃三州文会,你们代表房州人出场,代表房州人的文教有多厉害,文风有多浓郁,我们只是送一些钱财相关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你们这次出行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这成衣是我打听到学生们的尺寸特意挑的,人靠衣装,可不能被均州和通州那些人比下去!”
“我这里有宣纸、徽墨、端砚、湖笔三百套,是从外边运进来的,让均州和通州看看我们房州的财力有多雄厚,文学底蕴有多华美!”
“兄台大气!可惜我没那么多钱财,只能把家里的书搬过来。”
“诸位……诸位……”学正看着大家的表情,面上流露出感动的神采:“诸位且放宽心,我们房州州学定然使出所有本事,将文会鳌头迎回来!”
“好!”有人大喊。
也有人问:“不知陆安陆九郎可在?”
学正说:“却是不巧,九郎半个时辰前才刚出了州学。”
他们有不少人这次来,也是奔着看陆安来的,他们想看看那个在雅集上一鸣惊人,在乡野里还有孝义九郎之称,一手棋艺无人能敌,还赢得同窗的爱戴,评理都找他评的陆安,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传闻里一样,俊美无俦?
可惜,人刚出门了。
众人便露出遗憾的神色。
又有人问:“那这次三州文会,陆九郎会去吗?”
——文会不是州学所有学生都去,而是挑出顶尖的一二十人,前往作比。
学正道:“定然会去,九郎未曾入仕,还是我州学的学生呢。”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更是一副“稳了”的心态。
不是他们过于推崇九郎,实在是……如果九郎都赢不过,那州学里其他学生估计也没戏。
有那五大家族的人突然问:“明日启程,九郎可是与同窗一同出行?”
学正:“是。”
完全没想到,第二天州学学子启程时,一驾又一驾马车驶了过来。
“九郎,某乃赵氏子弟,此乃赵氏所赠刀棍弓箭一车,还望九郎一路顺风。”
其他学子皆是愕然。
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带上礼貌性的微笑:“这一路山高水长,安正担忧路上是否会遇匪,亏得赵氏相赠兵器,实在解了我等燃眉之急。”
赵氏子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又有戢氏子弟上前:“戢氏见昨日商贾雅士多有赠物,猜想诸位车马不便,便从族中搜来车马六驾,与诸位代步,以及运送钱物。而这匹枣红马,特与九郎。”
众人一看,这枣红马形体肥硕壮实且高大,双眼湛然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好马,心中不免有些悲愤。
过分了!过分了啊!同样是出行,九郎就能得到单独的赠马,我们就是借给我们马车代步!
——本朝风俗,士子出入皆以乘马为荣。
但一想到陆安的才华,诸学子又微妙地平复了心情。
陆安又一拱手,感谢了戢氏:“阁下家族实在体贴,有这些车马,翻山越岭时便不至于过于劳累,待到达文会时,便不怕均州学子以逸待劳了。”
戢氏子弟就知他们的心意,陆安的确接收到了。便笑道:“九郎,还有诸位,此去大展才华,定若珠宝自匣中出,光芒万丈。”
又有彭氏子弟上前,略显羞愧之意:“我家既无兵器,又无骏马华车,只有万钱相赠,望九郎出行后,切莫亏待自己。”
彭氏是五大家族里底蕴最差的,他们家是真的只有钱。
陆安表情温和,并没有因对方送得比其他人少而区别对待,反而是认真地对彭氏子弟说:“诸位的心意与情意,陆某牢记于心。”
五大家族的人面上都是露出了笑意。
他们没事这么给一个州学学子如此大的脸面干嘛,还不是觉得陆安值得他们投资,希望趁着对方身边没有太多人的时候,给她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中国自古就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陆安记得他们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拉拔他们一把,哪怕陆安什么都没做,但等她以后高升了,高入云端了,其他人得知他们在对方微弱时赠与极大的善意和物资,也会掂量着他们的份量。
卢氏子弟连忙上前,他的步履很急,但他把一个书箱交给陆安时的姿态又很稳重:“某家乃良乡伯后裔,虽非范阳卢氏那么大的家族,但族中仍有一些祖传的书籍,这些抄本就全赠与九郎了。”
——良乡伯就是刘备的老师,卢植,卢子干。
陆安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赠书,尤其是赠藏书,这真的是大恩了:“堂堂子干,学洞令古。能得良乡伯族中藏书,安没齿难忘。”
卢氏子弟微微一笑,向着陆安拱手作揖回礼。
最后是朱氏子弟:“九郎,你们此去均州无地落脚不行,我们家正好在均州有一所独门独院的新房子,当日顺手购置,一直无人居住。诸位可随意使用。”
说着,把房契和钥匙都递给了陆安。
那淡淡的墨香还有青铜钥匙数把堆叠在一起,在阳光下晃着诱人的光泽。
陆安拜谢。
其余学子已经没有不服气的了。
第43章
“正是:赵戢彭卢朱, 一心为族铺!未知九思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中央,木板搭建的小台子上,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吊足了诸酒客的胃口后,才一拱手。
“这陆安陆九思,乃是百年前的风云人物, 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然而诸位可知,当年陆九思未名扬天下时,这三州文会上,均州学子知其乃劲敌, 可是磨刀霍霍,卯足了劲儿要杀她的威风, 可谁知, 他们琴棋书画里一挑, 正好挑到陆九思最擅长的棋艺上!”
……
陆安一行人到均州州学门口时, 总觉得对方看他们的眼神不太对劲。
十分的敌意,百分的警惕,却又有千分的自得。
打头的学子乖巧地笑着, 好似万分友好:“此次文会新增特殊规则, 来者需得展露一番才情方可上山, 否则便请打道回府。”
看似说来者,目光却灼灼烧向陆安。
朱延年对这种知道自己不敌, 剑走偏锋从其他方面去拉踩对手非常有经验, 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笑容都收敛了:“你要我们展露哪方面的才情?诗?还是词?还是赋?还是小令?”
“哪能比这些!临时作诗不是欺负人吗?而且好诗词当然要用到文会上。”
均州学子义正言辞地说完, 视线快速扫过陆安面颊,心里吐槽:和陆九郎比诗词,是没听过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自觉自己能胜过那阙《卜算子·咏梅》?
随后,文绉绉地说:“才情么,自然是看琴棋书画,自古以来大才子皆是琴棋书画四艺精通,咱们顶多算个小才子,今儿个也就只试一艺——这位……陆兄,可能与我等手谈一局?”
——房州“三日棋局”一事,还没传到均州。
均州这边的学子们发现,当这个话说完后,房州人的脸色骤变,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是想回绝他们。
果然!
均州学子眼睛一亮。
每个人每日的时辰是有限的,你再天资卓绝,一天也才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便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那也才只有十个时辰学习。
减去练字的时间,减去学诗词的时间,减去背经典研习策论的时间,就算还有时间学琴棋书画,又能学得有多好?
他们提前商量出来的对策果然有用!
不先杀一杀陆安的气焰,怎么动摇他的心境?说不得心境一动,文会上此人就发挥不好了。
陆安:“我曾发过毒誓……”
毒誓一出来,均州学子更觉得自己赢面大了。
如果这个毒誓是假的,岂不是说陆九郎的软肋正是围棋?
如果这个毒誓是真的,陆九郎一人能破多少种棋局?均州州学可是他们大本营,他们随便一商讨,就能拿出奇局、诡局来为难人!
便见均州学子含笑道:“这才情显露,也不是一定就要争个输赢不可,我们只当是以棋会友。唯有于此道一窍不通者,才会显不出才情来,被迫打道回府。”
陆安道:“那便好。说来惭愧,陆某于棋艺不过略懂。”
她的同窗们表情越发古怪,相互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均州学子听到这话,只是客气地说:“九郎莫要谦虚了,若真只是略懂,又怎会作出那般誓言?”
有些话陆安不方便说,她只是微笑。
赵公麟呛声:“你没听说过吗?有个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
均州学子们一下子就尴尬了。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样拦着人很不地道,但有些事情不地道也要做。
便尴尬地笑了两声,接连道——
“不论如何,陆兄的棋艺定然是不差的。”
“愿于破局上领教陆兄高招。”
“我先来,如何?”
陆安慢慢道:“请。”
……
又是一局再一局的残局被破掉,还是那样越难的破得越快。
均州学子们早猜到陆安此前的说法有谦逊之意,但没想到能那么谦逊,明明是飞龙在天,却非要温文尔雅地表明自己不过是林中长蛇,一个两个下棋下得汗流浃背,手指湿滑得几乎要拿不出棋子了。
看陆安的眼神,已是惊骇莫名。
心中也暗暗叫苦,早知就不走这个歪门邪道,老老实实将人迎上去了。如今一局局下着,怎好脱身?
好在,陆九郎仁义,赢了七八局后,见好就收,拱手道:“多谢诸君相让,琴棋书画我只通棋、书、画三样,若是比琴我早已输的体无完肤了,诸位不愿欺我,想必是听闻房州之事,才特意选了手谈,陆某拜谢。”
房州之事?房州什么事?
均州学子们压下眼底茫然。
自己一下子就被对面捧成了君子,他们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羞愧之余,也和善了起来:“哪里哪里,陆兄,还有诸位,这边请。”
一行人往均州州学的仪门走去,仪门后面是阶梯,他们的州学建筑落在山上。
这些人走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兄弟二人。
那明显是兄长的人深沉道:“益之,这人好有意思,能破棋局却又不愿下棋,你猜他是不愿还是不会?”
名为“益之”的弟弟道:“我不猜,背后说人易生事端。”
“哎!你别那么严肃嘛……好吧好吧,那就不猜了。走,我们也去试试琴棋书画。”
*
“诸位稍等!”
两兄弟上前,兄长应劭之作了一揖,笑道:“方才听州学诸兄言,上山要显露才情,吾于琴之一道略有涉猎,不知现在可否一试。”
均州学子:“……”
他们说的那个话,分明是特意用来为难陆安的,没想过作为常态。
但现在又不方便说,只能干巴巴道:“可以。兄台,请。”
应劭之又是拱手一揖,垂首时,眼底的笑意像是水母向上轻轻浮动了一下,又慢悠悠潜下去。
他当然知道所谓“试验才情”不是常态,但,这个事情实在有趣,他想掺和一下。
应劭之将背上用布包裹的十四弦筝解下来,布铺在地上,他净了手,戴上义甲,席地而坐。
所谓筝曲指法,便是左手揉、吟、按、颤、推、滑、点、泛,以韵补声,右手托、劈、勾、提、抹、挑、摘、打、花、撮、轮、摇等,针对不同的音位,有不同的技法。
青年试音的指法很柔和,很轻灵,像是在抚摩琴弦。
但当他开始分指弹奏时……
“铿——”
一个重音。
“铿——铿——”
是接连的重音。
由慢而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潮水奔涌,又好似擂鼓声声,黑云压城。快得让人心头发颤,压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是开场,便已尽显此人功力。
那指法仿佛弹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和血管上,将弦越拨越紧,越弹越快,千军万马,阵阵频催。
“将军令。”
陆安听到那熟悉的前调,脱口而出。
其他人下意识侧头看向陆安。
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将军令》,是那首源于唐王朝的皇家乐曲。
这首曲子应当被战火掩埋了才是,有不少人想要搜寻和复刻,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那弹筝的青年是自己将《将军令》钻研出来的?
可陆安又怎么听出来的?
只有青年的弟弟注意到,当陆安脱口而出《将军令》时,他那兄长抬眼看向陆安的眼神,如同觅到了知音,亮得惊人。
*
陆安之所以能直接听出《将军令》,全然是因为她爱看各种武打剪辑,里面十有八九都会用那首《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男儿当自强》用的曲子就是改编自《将军令》。
应劭之一起调,陆安条件反射就想起来了。
她看向场中其他人,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将军令》吸引去了注意力,面色涨得通红,沉浸乐曲中竟然沉浸得忘了呼吸。
或者,比起忘了呼吸,他们更像是舍不得呼吸,生怕呼吸声打乱了音符。
就在琴弦越奏越紧,气氛越来越绷,众人心跳越来越快之际,青年旋律一变,由快转沉,曲调庄严稳重,声音低沉却又每一声都有力度,恰似将军升帐,令人凛凛不敢直视。
曲音排山倒海那般席卷而来,均州州学生面对外人时的那股傲气,全然被这山倒海倾摧毁,自傲之意荡然无存,唯有骇然——
又是一个天才。
——一个琴道上的“陆九郎”。
这三州文会,到底招来了什么人?此人怎名声不响,以往不曾听过?
“铿——”
“铿——”
这首《将军令》弹到最后,旋律已成倍紧缩,没有任何停顿的节奏听得众人额头竟已冒了冷汗,几要被那紧迫气势挤压得心肺摧疼。
后边来的学子听到这声曲,亦已不由自主地停下谈笑声,怔怔望着这边。
“铿——”
最后一声,琴音悠扬而止。
青年缓缓停了筝曲,夏日沉闷的风,无声地从他指间穿过。
“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他,但他看着陆安,本来想沉稳一点,但一下子没忍住,翘了个飞扬的笑容:“这《将军令》,弹得可还行?”
第44章
有才华的人, 被大众欣赏固然开心,但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和他们同级别或者高级别投来的赞许和肯定。
应劭之此刻就是如此。
陆安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听此《将军令》, 陆某还以为见到了天策上将在营中。”
应劭之便眼睛亮得不行,那神情,比官家亲自夸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侧目。
“多谢。”应劭之矜持地点点头, 又侧头看向弟弟:“益之, 到你了!”
应益之其实不是很喜欢出风头,但既然兄长要求,他便也只能微笑地上前:“叨扰了。琴棋书画中,某擅书, 可能试此道?”
山门外有书桌,也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应益之便铺好白纸, 用镇纸压住, 避免风吹起, 影响他发挥。
这只比兄长小两岁的青年竟是双手各执了一支毛笔,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一同落笔。
应劭之弯起嘴角, 为自己弟弟的大放异彩而万分骄傲。
所有人都看到应益之左右同书, 左手写的是那柳公权的正楷, 平日里临摹的应当是《玄秘塔》,书法既端且正, 那一板一眼的笔画疏密之间, 又兼有柳体的瘦硬。
柳帖是笔力弱的人练字的首选,在场人少有没临摹过柳公权的正楷的, 是以,大伙儿都能品鉴得出来,应益之这手柳楷从神气到间架都十分精湛,几到以假乱真之境。
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
“好笔力!”
“好风致!”
“好书法!”
夸赞声此起彼伏。
而他右手,却是用了欧阳询的欧体,以笔法险劲著称,是和柳楷截然不同的风格。
一个人,两支笔,左右开弓,同时落下,居然能写出两种相反的笔法?
应益之左手右手写着两种不同的书法,众学子左眼右眼看着两种不同的书法,忙得差点两只眼珠子都要给转晕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一双眼,方便各自紧盯着一方看。
他们惊叹,他们震撼,他们窃窃私语,说此人书法一道上造诣颇深,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但一众人中,唯有房州来人,虽震服于这左右同行,风格各异的书法,但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他们只是震服,精神上却没有为此沸腾,就好像……已经见过了更好的。
应益之也注意到了这点,笔尖微顿之下,他凭着直觉看向了位于房州学子之中,被围拱簇拥着的陆姓郎君。
视线相对之下,那面若冠玉的美男子向着他友好地笑了笑。
应益之的笔势便不小心别了一下,细微之处的错误如同沾在窗上轻薄的雪花,旁人不太能看出来,唯有书写的人在写完停笔之后,默默盯着这张出错的书法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
经由这两兄弟的横插一脚,后续来人都自发依先例,皆各显神通。
有人妙笔丹青,所作之画栩栩如生,灵神具备,风吹纸响的声音都好似成了那画上猛虎的啸声。
有人闭目下盲棋,记忆非凡,心算高超,同时下几盘棋,以一对五不落下风。
有人敲杯击盏,作乐的同时,合着调儿同声作词。
有人……
三州才子多若过江之鲫,这天下能以才华拨弄天下风云者,不单只陆九郎一个。
但应劭之却是认准了陆安。
在房州学子们往山上去时,他率性而为,竟是步履飞快,几乎是跑着追向陆安:“前方兄台稍等!”
待众人停下之后,他快步上前,拱手作揖:“在下应劭之,字守慈,家中行大。此乃舍弟二郎,应益之,字逾思,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说是诸位,但在场人都知道,他只想认识陆安。
陆安便当先做了自我介绍:“在下陆安,字九思,行第为九。”
其他学子亦是和应氏兄弟俩互通了姓名排行和字。
随即,双方便攀谈了起来。一边聊一边拾级而上。
上了十阶,却见左右两边有石柱,柱上有联,皆缺下联,一问守柱的人,对方说这是雅比,对出下联者,赠笔墨纸砚中名品。
——一对柱子送一套。
“这个有趣!”
应劭之抬头望向那层叠高耸,探入日照中,仿佛无止无尽的台阶,还有那切削得很白很高很直的柱子,不仅不叫他畏惧,反而见他积极踊跃。
“九思——”他高声着,平添几分豪迈:“要不要比一下?”
陆安欣然答应。
两人取了柱边摆放的笔墨,一起看向第一对石柱的上联:
夏鼎商彝,秦碑汉瓦。
是对联中的叙史联,想要对出来,除了晓得对对子和平仄之外,还得通晓历史。
陆安:“这是……”
应劭之:“下马威。”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扬眉笑,紧接着,又同时对了出来:“刘略班艺,贾策扬经。”
夏鼎商彝,鼎彝皆是礼器。
刘略班艺,略艺皆是书名。
秦碑与汉瓦,就该对贾谊的《治安策》和扬雄的《太玄经》。
应益之就帮兄长和兄长新认识的友人把这个下联写到柱子上,题好姓名。
他们是对得快了,其他学子看到这一幕,只觉头顶罩下一片黑沉沉的阴影,牙缝里都是倒抽的寒气。
在叙史联上对得那么快,这两个人还是人吗?
他们连上联说的什么,都还没有理清楚呢!更别说在浩瀚史书里一下子搜罗出相对应的历史了!
这样的人来参加文会,他们只能庆幸文会不比对对子!
看他们又去了第二对石柱前。
上联是:燕入桃花,犹如铁剪裁红锦。
石柱旁边山坡上,桃林遍野,六月已无桃花,只有红桃满树。
陆安和应劭之脑子开始思索,双眼开始巡视周围,看看有没有物件可以助他们生出下联。
赵公麟怕等得无聊,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精致绣金线小荷包,从里面摸糖吃。
还顺便给周边人分食。
陆安瞧到包上金线,思维上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她对:“莺穿柳树,却似金梭织翠丝。”
“好对!”应劭之很自然地夸完,又叹了口气:“你才思敏捷,我真是心里装八条腿蹬轮子,转得也没有你快。”
但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高高兴兴地说:“不过我想了一首诗,对子对不了,我借这首诗给九思你增色!”
语毕,他接过弟弟手中毛笔,在写下联的柱子上题小字:
碧水青山任意裁,淡烟啼鸟入情怀。
人生若是开心处,六月桃花照样开。
再题名《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九思》。
柱子上,最显眼的是陆安对出来的下联,角落里,便是应劭之所赠之诗。
后来者到这里时,一看此下联,脸上已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对不出来,完全对不出来,就算能对出来,也比不过陆安这一对。
再看那作陪衬的诗文,更觉太阳火辣,晒得爬阶之人奄奄一息。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去下一个看看!”
他们就不信了,这些人每一对都能回答,每一对都能答得精妙无比!
*
陆安侧头看这对兄弟。
弟弟含蓄清冷,不爱言语,但这哥哥好像永远学不会含蓄两个字,就连嘴巴也是叭叭的。
走到第三个柱子的时候,陆安已经快知道他们家门房在老家养的那条大黄犬的名字了。
第三个柱子,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陆安垂下眼眸正思索,应劭之一拍掌:“这次我可争先了。”
他提笔对:花鸟一床书。
陆安出声夸赞:“这下联对得优雅!”
应劭之心情大好,正要招呼陆安去下一个柱子。
却见陆安从他掌中取过笔,握着笔杆余温处,在同样角落里的地方书上: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
同样题:《德章二年六月十九日,均州州学处赠知音守慈》
应劭之突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的对联说的就是“武能叱咤风云,文则花鸟怡性”,然后陆安便转赠他这首夸他文武的诗。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好朗朗上口,好美的诗句。应劭之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股文字之美里了。
他哪里配得上这样的诗。
应劭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瞧着柱子,完全无法辨析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他只是看着,心神震颤。
而落后的士子爬到这一阶时,差点被这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冲击得转身就走。
还比什么啊!人家能不能武不知道,这“文”是显而易见的优秀!
他们参加什么文会,他们是来当故事里的陪衬的吧!
*
而陆安等人已经开始去后面的柱子对对子了。
有时是陆安对上了,有时是应劭之对上了,对得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精妙。
有后来人想要试着加一个下联,但盯着柱子上的文字好半天,懊恼地一摔笔:“哪敢班门弄斧!”
两人对了十个柱子后,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一下!陆九思!应守慈!等一下!”
原来是均州州学的人。
他们窘迫地说:“二位还请收了神通吧,再这般下去,所有对联都要被二位包圆了。”
陆安和应劭之对视一眼,皆是捧腹大笑。弟弟应益之提着笔站在旁边,也是抿唇,笑得轻轻浅浅。
比斗一事自是停止不提。
文人呆在一起,不是讨论经史子集,就是谈论政事。
然而,应劭之却是别具一格,待均州州学的人离开后,对着陆安挤眉弄眼,小声说:“听说这次三州文会其实是均州知州为了让自己女婿扬名举办的,以三州学子作陪,好大手笔。”
陆安噙着笑:“难道这均州知州将三州学子都收买了?”
应劭之哈哈大笑:“自然不可能,所以大伙儿可是铆足了劲儿,要夺这一手东风呢。只不过知州既然敢做这事,想必他对他女婿的才华十分有自信,也不知这头筹最后花落谁家。”
陆安便问:“我前些时日只顾埋头苦读,守慈可知这文会上有何人要注意?”
“你这可是问对人了!”应劭之信心满满地说完,然后转头看自己弟弟:“益之,快来说说,我知道你肯定做了准备的!”
第45章
应益之的沉默很微妙。
但大抵是习惯了兄长的慷弟弟之慨, 也习惯了万事万物自己做准备,微妙沉默之后,他就神色如常地说:“首要便是陆兄。”
陆安笑了一下, 尽显自信从容。
她虽然对外谦虚,但也不至于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大。
应益之接着道:“陆兄所作诗词早已传遍京西路,士人赞不绝口,陆兄随口之言, 如那‘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亦是脍炙人口,许多人觉得你是最有可能登顶夺冠之人。均州学子也是因此,才行差踏错,故意为难你。”
陆安却是有些感慨:“不过是诸位抬爱罢了, 天下英豪万千,我擅于诗词, 却不精琴艺, 哪能那么容易登顶。更别说今日刚来, 便得听守慈《将军令》, 又见逾思双手落笔,哪敢自傲。”
应劭之笑道:“一样一样,你那手棋艺实在惊世骇俗, 我看完后就放弃了棋道那一比的鳌头了。”
应益之继续说:“除了陆兄以外, 均州陈晋昕, 琴艺万里挑一,若奏柔曲, 素雅温婉如见仙姑;若奏急音, 则似飞泉溅玉,百鸟投林;其最擅悲曲, 闻之多使人怆然泪下。”
应益之:“房州洪四娘子所奏洞箫亦是一绝,曾与人打赌,吹箫过市,市中诸人无不停下手中动作,怔然沉醉。”
应益之:“通州余子固能同时下四五盘盲棋,自出道以来,从未落败。”
应益之:“均州司马子正,书法早得儒雅真味。”
应益之:“还有……”
他洋洋洒洒说了十数人,有男有女,道尽三州才气。
随后,他又说:“均州赌场已赌赛,下注赌谁能拿第一。”
刚说完,应劭之就嚷嚷了:“这事你之前怎么不和我说!你说了我就去下注了!”
应益之斜他一眼:“就是兄长这般作态,我才会不说。”
陆安笑问:“守慈打算下注谁?”
应劭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下注我和益之。不过,现在认识了九思,连九思的一起下注!”
陆安佯装遗憾:“可惜了,如今再下山也晚了。”
她抬头:“到山顶了。”
山顶上早已有百余人在此处,只看服饰,看不出来谁是哪一州的人。
山上有绿植百种,多是花树,以便四季都能见花。如今是六月,石榴花便如同天外霞,红红火火铺满了山顶。空气中漫着花香,似幽似明。
文会未曾开始,文人们却已三三两两站于石榴树下,或是高谈论阔,追求同仇敌忾的共鸣,或是吟诗作对,寻找旁人的夸耀,而谈论时弊,探讨国计民生自然也有,但大多数都说不到点子上,不过是一群人在相互恭维。
文会就是古代文人扩充人脉的地方,大多数人自知自己没能力力压群雄,只求多结交一些朋友,以后多几条门路。
陆安和新认识的兄弟俩,还有自己的同窗们相视一笑,便也入乡随俗,四散开,积极去寻人聊天。
交不到知己好友,有一些酒肉朋友也无妨。
又过了半个时辰。
“咚——”
“咚——”
铜钟一撞,有林鸟惊起又远飞。
众人停下交谈,看向上山的台阶,数顶轿子由人抬上,有两人从轿上下来,下轿后互相谦让了一番,而后联袂走近。
左边的人方脸黑肤,下颔没有留长须,只有一下巴硬胡楂子。
右边的人倒是很白,周正相貌,唯有嘴唇有些向外翻。
有均州学子低声告知:“左首之人乃知州,右首便是我州州学的学正。”
待二人走近,众学子拱手作揖:“见过州尊,见过学正。”
均州知州笑呵呵地回应,拱手:“诸位中有人不辞辛劳,自房州、通州赶来,全本官颜面,本官在此多谢了。”
房州、通州的学子再次拱手回应:“州尊言重了。”
均州知州又一次拱手回礼,这才坐到座位上,学正坐他身侧,含笑看着众学子:“诸位不必拘礼,也坐下吧。”
地上早早铺了一张毡子,供学子们去靴席地而坐。
陆安每每看到这个,都忧心学子里如果有人脚臭,岂不是很尴尬?
还好她没有。
脱了鞋便往上坐,应劭之拉着弟弟直接坐她身边,连她的同窗都没有他快。
陆安能看出来,弟弟已经快尴尬死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哥哥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十分自如地和她搭话。
赵公麟眼睛睁得圆圆,和梁章小声蛐蛐:“这人真厚脸皮,我们这些同窗都没和九郎坐那么近呢。”
梁章郑重点头,十分认同。
九郎是他们房州州学的!
均州知州派人准备好瓜果点心还有茶水酒水,虽说是文会,但也不是除了比拼文才就在那里干坐着了。
均州知州意思意思喝了一口酒,随后笑道:“这六月时节,正是山上赏花之时。有美景,有瓜果,只可惜无有丝竹陪伴……”
这就是要开始比音乐了。
没有特意提题目,就是让奏曲人自由发挥。
便有一房州文人起身,当先道:“在下会些许笛乐,只是不甚精通,此刻便作抛砖引玉之人,向诸位献丑了。”
语毕,取下随身所带的竹笛,一吹,竟是悠扬轻快的山村小调,闭上眼睛仿佛能瞧见牧童坐于牛上,横笛声声。
说是不甚精通,实则已入佳境。
均州知州闭眼细听,面上流露陶醉之色。
学子座中有认真倾听的,也有咬牙撇嘴的,但不论如何,这位笛手确实开了好头。
往后,弹琴的、吹箫的、鼓瑟的、奏箜篌的、拨琵琶的、打腰鼓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奏得极好的,除了得到自州人的抚掌称赞外,还会有其他州的人的大声叫好。
一时气氛热烈。
“大郎呢!应大郎呢!”通州有一部分人四处寻找。
待他们的眼神和位于房州人中间的应劭之相遇时,奔走的动作便也同时停止,然后视线幽幽,散发着幽怨的气息。
——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小子,原来跑别人家里去了。
“咳咳。”哪怕是应劭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有些不好意思:“来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又回头看向陆安:“九思,你觉得我会弹什么曲子?”
周边有认识他的人,已有细碎声音传出:“《将军令》!”
“肯定是《将军令》!”
陆安却道:“反正不是《将军令》。”
应劭之:“为何?”
陆安:“你已经在山门口弹过了,你比较喜欢新鲜事物,《将军令》虽好,既是无人弹过的曲子,也能技压众人,但既然已面见过人了,你便会选择其他曲子。”
应劭之眸光闪烁,他想笑,想大笑,但这时候他只是柔声地,认真地询问:“你说的对。那你觉得我等会儿会选什么曲子呢?”
陆安:“这有些难选。”
应劭之:“你就随意猜一下好了。”
陆安就随便猜了:“或许是此次文会上不曾奏过的情怀,唔……比如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感叹?”
应劭之拍掌:“你猜对了!”
陆安愕然。
应劭之却转身,去取到山顶后,放在仆役处细心照看的筝。
他的同窗们围着他,拍着他肩膀,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隐约传来,他也带着笑回应。
房州人想,他这样的人哪怕对生命的感怀,恐怕也是欢乐的,积极向上的吧。
然而等应劭之坐到场地中间的小台上,开始奏响筝乐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充满悲调的开头,在乱哄哄的场面,热热闹闹的喜会上,弹悲曲,不得不让人道一声艺高人胆大。
但他就是弹了,曲调回旋往复,周而复始,如同那新愁与旧愁,岁岁年年,悠悠不尽。
似幽还怨,似是诉他人情,又似是道自己伤。
薪人偏爱这种文艺且幽婉的调调,对月感伤,对话诉怀是他们普遍存在的现象,不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对生命的悲愁,对无以解脱的宿命的伤感,听得应劭之这首无名曲,可谓是瞬间安静了下来,淡淡忧意流淌在各人心中。
换个说法,大薪生产文青,而现在文青开始文青了。
一曲完毕,诸人怅然,久久不语。
怅然许久后,座中州尊起身,行到应劭之面前,朝他拱手:“不知此曲何名?”
应劭之目露惆怅之色:“此曲是我今日晨起,懒洗漱,开窗后见楼下街边,市声随着朝阳而起,卖水的壮汉推着车儿辛勤地从街上滚过,挑担叫卖菜包的妇人四处游走,角落里,乞儿早早起来讨饭,要饭声和叫卖声混杂在一处,若无机遇,他们只怕一辈子也只能这般浑浑噩噩过活了。”
应劭之:“我观之有感,便作此曲,又见天青云淡,晴空寂寂,便唤其为《天青曲》。”
均州知州叹了一声:“雨过才会天青,但这雨,不知是天上雨还是人间泪。小友此曲,催人泪下,可谓是一声调一声悲啊。”
应劭之微微低头,似是还沉浸在曲意中,难以自拔。
他弟弟也在低头。
都不敢说这是兄长瞎编的。
也不对,不算全然瞎编,确实早上起床推开窗了,也确实看到街上有人在卖菜包了,然后没有什么伤感,他人就倚窗挥手高呼:“那卖菜包的娘子!你的菜包几个钱?十五钱一笼?给我取半笼!”
第46章
应劭之一曲惊众。
“我觉得魁首就是应大郎了!”
“我也觉得!”
“这曲子我听得心情难受, 我想到了我的科举,我已经考了三次了,还没有过省试。省试没过, 每一次就都要重新从解试考起,太难了,我感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其实也未必……我更喜欢开局那首牧童小调……”
“我也是……”
“我比较喜欢打腰鼓的那位,那种张扬活泼又辛热的风格, 我很喜欢。”
审美这种东西本来就很主观, 众口难调,总有人心中的第一是另一个人,但比试比的就是谁的审美能俘获最多人的欢心,如今场中绝大部分人都成了应劭之的俘虏。
“九思!”应劭之将筝仔细放好后, 拍拍陆安的肩膀,爽朗地说:“听说琴比第一的奖励, 除了铜钱布帛之外, 还能以三州之力为其寻找一样与乐器有关的物件, 不论是木材竹材还是其他材料, 亦或者名琴名笛——你有想要的吗!我送你!”
竟是已自信自己能得第一了。
但以他之前的筝音,却又能理解为何他如此自信。
——有才华的人,在自己的才华上, 总是或外露, 或内敛地流着傲气。
而通州来人听到这句“我送你”, 已然眼前一黑。
应大郎,你是真大方啊!
而其他州的人听到这话, 也是目露震撼之色, 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赵公麟跳将起来, 愤怒地对着应劭之喊:“需要你送吗!我们也能送!”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那请上台。”
他要送的这个可是奖品!意义非凡!你用钱买可不算!
陆安:“守慈,其实……”
话没说完,赵公麟一脸的理所当然:“那肯定是要上台比的!”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其中一位女同窗,脸上那理所当然又化成了微妙心虚:“四娘,上!”
洪四娘子讶道:“我?”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洞箫,又想摇头,但看到那么多人瞧着她,便硬生生克制住了,低声说:“我一介女郎,怎能当众和人逞凶斗恶?”
赵公麟也低声说:“可你是咱们州学里乐曲学得最好的那个,你可是我们的倚仗!”
洪四娘子怔了一下,抚摸着洞箫。
从未有人说过,她是……倚仗。
她原本的想法是,在嫁人之前,过来见见文会,见见世面,至于真的上台作比……淑女怎能如此为之呢?
便是此前打赌于市中吹箫,那也是有赌约在前,而且家族也需要她有个才女的名头。
赵公麟再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一看那姓应的,就知道他不安好心,他肯定是要拐了陆兄去通州!陆兄去了通州,山高路远的,咱们可就见不到他了!”
赵公麟:“我也不白要你东西,我知道你对那优胜品没有兴趣——我家,我叔父那有本孤本……就那个《翰苑》写本,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回去我就拿给你!你拿回去抄,放心,没人知道的。就当我那这个和你换!送你也行,不过你得等一阵时间,我得伪装好我把它弄丢了。可能会断腿一阵子,但不碍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家那个柳公权书宋拓《神策军碑》的拓片,天底下只有那一册了,你找我借了几回我没给,如今我可以做主送给你。”
赵公麟和洪四娘子都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原来是戢氏子戢仲澐。
“你……”
戢仲澐加入密谋,低声说:“我也不想九郎去其他州,何况,通州风头出尽,我不太愉快。”
想了想,脸上有笑容浮现:“放心,我不用断腿。”
赵公麟被这么一调侃,也不气,而是很惊奇:“你拿家里的东西出去送人,居然不会被打?”
戢仲澐:“……”
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败家子、散财童子和归家与族中人进行商议,摆明利弊,述说东西送出去后能有更大的收获的差别吧。
赵公麟见他不吭声,讨了个没趣,便也不搭理他了,再看回洪四娘子:“怎么样,换不换?名声的事你不用担心,朱家最擅长这个,回头我找三十郎让他出手,保证你清清白白,大伙儿都说你力挽狂澜,是义士!”
别看赵公麟做事比较横冲直撞,可他冲之前,也会先思考应该做好什么准备。
洪四娘子还是摇头。
赵公麟努力挤出来一个笑脸:“那算啦,我再想想办……”
“不。我是说……”
洪四娘子望向陆安那边。陆九郎听不到她这边说的话,却依然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朝她微笑示意,眼中认真凝望着她的存在。
洪四娘子没有跟任何人说,但她一直都有察觉到,陆九郎看人,是平等的看待的。
不论是面对州学的门房,还是求学的女郎,还是同窗男子,亦或者只想要来寻找优秀夫婿的女子,他都是一视同仁,不会瞧不起卑下的门子,也不会去俯观满脑子只想嫁个好人家的女子。
他也没有怜悯,更没有鄙夷,他只是平平淡淡,有礼有节的平视。
洪四娘子有时会很突兀地想,便是她退学了,嫁人了,有时在街上意外碰到这位昔日同窗,对方也不会有任何可怜她从女儿成为妇人,再不复往日无忧无虑的心思,只会含着笑和她打招呼,而后很自然地顺口一说:“四娘不是对汉代感兴趣么,我昨日见街头那间书铺新进了《汉书》《史记》的刻本,足有十数本。”
洪四娘子回看赵公麟,道:“我是说,不需要交换。我也不想九郎转去通州。”
她闭上眼,微微调息,走上了高台。
“是女子?”
“竟是女子?”
“我知她!她是洪四娘子!精通箫艺。”
听着这些声音,洪光君垂眸笑了笑,洞箫放到唇边。
应劭之以以哀情取胜,那她便先将哀情平复。
临阵作曲而已,九郎,你且看着,他应劭之炫耀的技巧,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看看我——
一阵悠长箫音响起。
少女以红发带梳着双髻丫,半垂的眼睑敛着石榴花化成的霞光,白如雪的指尖仿若流在箫身上,乐师心中情感化与声乐,从孔洞中淌出。
她的红发带于沐于霞辉之中,随着她吹奏时微微晃动的脑袋,轻缓摇曳。
那箫曲奏响,仿若将人带进恬静午后,尘埃于光中浮着金影,猫儿卧于墙头,伸着懒腰,人捧着一本《论语》——或是其他能让人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籍,坐于葡萄架下,日光流转在儒衫袍角与温淡眉眼上,一切皆似透明。
——午后的惊鸿一瞥,本该注定如烟火绚烂。
少女奏箫,将之永恒存留。
像是雨过天晴,疲惫尽褪,乐声中尽是安宁与静谧。
原本已被应劭之悲曲弄得举起手帕拭泪的学子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中动作,抬起头去看台上吹箫人。
原本在轻声交谈着此前音乐带来的感悟的人心里动了一下,不再忍心用话语去干扰箫声,不约而同止了谈话,侧耳去倾听。
箫声回旋婉转,似高又低,柔韵细细地道来,好似以手指抚落雪雾,既悠且清。
众人闭目陶醉其中。
应劭之也在闭目,沉浸在乐曲中,当箫声奏到某一个音节时,他突然睁眼,与其他在音乐领域同样有建树的人几乎是一同闪过念头——
要变调了。
低而不断的箫声猛然一变,似是雪停春来,风吹过,薄雾尽散,透过箫声,众人仿佛窥见了一片生机。
树木生长,鲜花绽放,风吹过山岚,冒出漫山遍野的青草。泉水从山上流下,一路畅通无阻,奔向河水,汇入大海。
洪光君心灵通彻,与箫曲合二为一。
她知道了。
她知道陆安那平等的视线之于她像什么了。
像生机。
像春天。
生机驱散了一切阴霾与悲伤。
春天融化了一切冰雪,复苏万物。
“真美……”
应劭之发自内心地感慨。
他在音乐上的天赋,更能让他察觉到这首曲子有多么美丽,多么登峰造极——这是一首能在人脸上留下痕迹的箫曲。
泉水那欢快的叮当作响声慢慢停止,海浪接纳了一切,浪花缓缓推动潮水。
一曲终了。
洪光君慢慢放下洞箫,也放下了贵女温和得仿若掺水酒的假面,站在台上,与日光同向,化作一块亮影。
但她的视线始终望着陆安。
“啪啪啪啪啪……”
无数道掌声响起,打破了此前曲子营造的宁静安乐氛围。
——古人表示赞赏也会鼓掌,只不过古文会用更书面语一点的描述:抚掌而笑。
在场的人基本都有一定的音乐造诣,他们听出了曲中所蕴之意,也感受到了此前被《天青曲》引动的难过情绪,全被奔腾的大河卷走,吞没得无影无踪。
有人感慨:“这首曲子真好,闻之平心静气,此前我还焦虑着自己在这次文会能得第几名,如今已可以尽情投入才气洗礼之中了。名次如何已不重要。”
有人拉踩:“我觉得这首曲子比之前的《天青曲》好听多了,听了《天青曲》,我肩上多了千斤重担,听了这首箫曲,我浑身轻松。”
当即就有人反驳:“我倒不这么觉得,这首曲子固然能使人心情畅快,可《天青曲》的调子更加直入灵魂深处,使人几乎忍不住为之颤栗了。”
“呵,《天青曲》的悲意还是浮于表面了,不如箫曲自然。”
“非也……”
他们吵他们的,场中有擅长记谱且记忆超群的人,早就借来纸笔,开始记录之前两首曲子的谱调了。
不论是筝曲还是箫音,众人都毫不吝啬自己的喜爱。这两首曲子已经从根本上拉开了和其他人的距离。
陆安也在鼓掌。
“很美的曲子。”她说,目露欣赏。
洪光君愣了一下,耳垂一红,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待会该怎么回复这句话,才能显得自然却又亲近但又不会显得太唐突。
第47章
众人本以为, 有应劭之,有洪光君,此次琴比可以结束, 去比较谁得分高了。谁曾想到,三州奇人颇多,竟还有两位以往无甚名声的乐人,在文会上一飞冲天。
除此之外, 还有那颇有声名的均州陈晋昕, 双手半拢于袖中,抱琴上台,在众人口呆目瞪之下,竟弹了一首《摇篮曲》。
但众人初时错愕, 待琴声渐起时,便沉浸其中, 无法自拔。
应劭之的悲怅是艺。
洪光君的春光是艺。
陈晋昕别出心裁, 以母亲的哼唱曲调为基, 谱了一曲小调, 也是艺。
他在台上弹奏,低垂着眼,琴弦时不时掠动, 触碰着指尖。台下人微一阖眼, 听着那小调, 恍惚间便觉自己还是幼儿,还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感受着母亲亲昵又温情地轻轻摇晃臂弯, 称呼自己小名,哄自己睡觉。
应劭之亦是幼年失母, 这首曲子一出来,他眼角便红了,泪珠滚滚而下。
应益之亦是沉默不语,只余鼻头微酸。
洪光君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双髻丫,这是母亲从不假手于人,亲自为她梳好的发式,再系上红发带:“娘的宝珠,系了红发带,便能鸿运当头,无病无灾。”
陆安也是缓缓闭上了眼。听着这首能令人想起母亲的曲子,心跳都仿佛变慢了。
她无声地张嘴,作了一个口型:妈……
你放心,我活得很好,我就算一个人在异世界,也会好好的活下去。
最好的乐师都能以情动人,陈晋昕在此道更是超一流。
至此曲,琴比已终。
均州州学学正站起身,作为领导,例行在比赛结束后发表感言,说了大概两刻钟大而空的废话,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由均州知州表示:“此次琴比,以众人投签,完毕后清点签数为准,签最多者获胜。”
又道:“为避免诸位只投自己州的人的签,每个人有两支签可投,至少有一支签得投给其他州。但是可以弃权不投签。”
随后,有仆役抱来十四个箱子,代表十四位琴比选手,又竖起厚兽皮遮挡,使人看不清投签之人投了谁的箱子。
均州知州起身:“便由本官先投。为了不偏私,本官和学正也是两支签,规则也是随着方才的来。”
均州知州神气地进了兽皮后面,看不清人身,却能听到前后两声:“笃——”,签子撞击箱身的短促响亮声音。
随后又神气地走出来。
不少琴比选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心里紧绷绷的,不知对方会选择谁。
又想,如果州尊和学正的四支签子不是特制的,那最后数签时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属意谁。
紧接着,就是学正进兽皮后面。待他投签后,便是一个个学子排队进入。待最后一个投完,便撤掉兽皮,以公平公正公开的态度,当众数签子。
“房州袁琬。”是那个吹牧笛的。“得签数十。”
“哇偶!”
房州人,还有其他州一些人都禁不住抚掌欢呼。
袁琬本人激动地站了起来,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笑着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坐了下去。
“房州李熹!”是那个弹箜篌的,据传是李凭后人,“得签数十二!”
于是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又有人夸他:“踵武赓续!谨守门风!”
李熹便毫不客气地收下这番赞美,傲气十足地冲四边拱手:“承让!”
“通州熊士言。”那个拍腰鼓的,“得签数七!”
腰鼓在这个时代,毕竟是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能得七支签,熊士言已经很惊讶了。
于是他热情高涨,又跳又拍,当众又来了一段腰鼓。
在咚咚咚咚的热情声响中,一个个人,一个个签数被报出——
“房州赵大防,得签一!”
“均州程喜,得签七!”
“通州范襄,得签三!”
“房州……”
“均州……”
“通州……”
终于。
到最后的应劭之、洪光君、陈晋昕三人。
学正知道他们三个万众瞩目,特意将之放到最后爆出来。
“首先!便是应劭之应大郎君!”
学正一支支数着签:“一……二……十一……十二……十三……”
此前场上最高的签数也才是十二签,属于李熹。而应劭之的签数已超十二。
“十四……”
通州人低声念叨:第一!第一!第一!第一……
“十五……”
应益之绷着脸,显然已是十分紧张。
“十六……”
应劭之的目光落到那箱子上,落到学正又探进去的手上,不知道那手还会不会再摸出一根来。
“十七!”
这是最后一根。
通州学子已是面色苍白,双眼无神。
他们确实不知道余下两个人的签数,但是,他们会算数!
文会士人共65人,加上均州州学学正和均州知州共67人,每人两签,便是134签,扣除前人的签数,到最后应劭之三人作比时,还剩59签。
应劭之拿了17签,剩下两人就算是对半拿,每人也有21支签。
不是第一。
应劭之算出来这个结果后,也不意外。
他若是弹《将军令》应该能得签更高一点。但是《将军令》已经弹过一遍了,正如他那知音所说,他不喜欢在同一场赛事上,一个曲子弹第二遍。
他的傲慢和外人眼里奇特的坚持,让他输了这场琴比。
不过,他做此事之前,就接受了“可能会输”这么一个结局。
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些旁人不能理解的坚持嘛。
应劭之眉眼弯了一下。
“可惜了……”应劭之看向陆安,发现陆安也正关切地看着他,便笑道:“九思,此前想送你的东西,此番送不了了。”
陆安还未说话。赵公麟便转身对应劭之说:“没事。我们四娘子会送。”
应劭之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又道:“我还把我的两支签子都投给了四娘子。她的乐声带来了春日与光明,闻者皆喜,而音乐……传播最广,最受人喜爱与关迎的,便是这样的乐(le)曲。”
他把话这么一说,赵公麟哪里还凶得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这般凶神恶煞有点理亏。
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脸面都扑红了,扭捏了一会儿,道:“……不好意思。”
应劭之大度地挥手:“没事!我习惯了!”
众人:“……”
陆安适时开口,转移话题:“到咱们自家人了。”
一句“自家人”,好像是捅在了诸同窗心上,此前总总不安与愤慨,尽数消弭。
赵公麟咧嘴笑了。
戢仲澐不免又向陆安添了几分好感。
梁章高挺着胸,谈话声音响亮了不少,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豪。
朱延年对外冷硬的表情便也有了刹那柔和。
洪光君更是心情极好,她突然又有了灵感,心中回响起一段小调,来日还能增作一首赞美同窗情谊的曲子。
台上,学正数签:“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已超过应劭之之数,而瞧那箱子,恐怕还能再继续往外摸签。
“十九……二十……”
“到二十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
这可是第一个破二十的人!
他们惊讶地看着洪光君,但想想对方吹的那曲箫音,又突然没那么惊讶了,只觉得她破二十理所当然。
谁不喜欢宁静、阳光、春日与希望呢?
“二十一……二十二。”
学正停了下来,说:“二十二支签。”
到这里时,大家已能知道鳌头是谁了——用减法一算,就知道陈晋昕只有二十支签。
两支签的差距,却如同天堑,隔开了胜利。
但没有人不服气。
日色透过石榴花,给洪光君发上的红丝带罩上一层火红的暖光。
她起身,向四周拱手,沙哑地道:“谢诸兄相让。”
众人也连忙起身,拱手作揖:“四娘子客气了。本便是鸿鹄,何须燕雀相让?”
洪光君拿到了第一。
她也依言,将胜利品转赠给了陆安。
通州人小声嘀咕:“可惜了,应大郎弹的如果是其他曲子就好了,如今倒让那陈家小子踩着他拿第二了。”
“是啊,曲风撞了个七八,都是悲曲,可咱们大郎在前头,弹了人生,陈家小子在后头,就刻意奏了母亲。人生不尽相同,可谁人无母啊。就冲着这点,也多有人投他。又因着曲风相似,喜欢他的曲子,就不会那么喜欢大郎的曲子了,不然大郎何至于二十签都没到?”
“哎,别说了!”
“怎么就不能说了?他投机取巧还有理了?”
“不是……你看……”
说话的通州人被同伴一扒拉,转头就看到道边,路过的陈晋昕正抱着琴,静静听着他们背后蛐蛐他。
通州人:“……”
面色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那边应劭之侧目瞧到陈晋昕和通州人站位相近,登时脸色一变,顾不上身边还有人与他交谈,直接起身走了过去。
陆安想了想,也站了起来,和他一同走过去。
人还在半道上,就看到那陈晋昕瞧着安安静静的模样,出手却是一个狠绝,抱着琴就把琴尾往那通州人身上砸过去。
第48章
这是何等的大薪琴圣行为。
好在, 那通州人不是什么某王世子,而应劭之及时把人撞开的举动,也不会造成七国之乱。
陈晋昕冷眼看了几息那摔到地上的通州人, 还有和他滚在一起的应劭之,把琴一抱,扬长……呃,回到座位上。
毕竟文会还没有结束。
应劭之捂着脑袋, 无奈道:“几年未见, 陈兄还是这个暴脾气。”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就等着文会变成“血色の文会”吧。
再一问自己同窗之前说过什么,应氏兄弟都不好吱声了。
——你背后说人家没有真才实学,靠歪门邪道赢得胜利, 在名声重过生命的文人群体眼里,被打死了也没处找理。
这事一出, 通州人都不太敢吭声了, 待棋比的时候, 也老老实实比棋。
最后棋比拿第一的是通州余子固, 他的盲棋下得实在出彩。
陆安谨守她的毒誓,没有下场。
直到“书”这一比。
她的同窗们沸腾了。
“九郎!上啊!”
“九郎!别用那个歌功颂德的字体!用行书!”
“给他们看看你的行书!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
这话一出,在场士子纷纷侧目。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是《祭侄文稿》啊。
你们房州人的意思是, 面前这个年纪轻轻, 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 竟然能写出超越《祭侄文稿》的行书?
这未免太自大了吧。
“啪!”书案前有人写完数列字后,将笔摔于砚上, 斜视陆安:“既然如此, 不如请这位‘天下第一行书’上前写一写,让我等拜读先生大作?”
陆安竟真的到案前了。
那人双手抱胸, 只等着陆安下笔,而后讥讽。
但陆安没有下笔。陆安细细打量着这人写的字,随即一本正经审评:“写的是颜体?神韵稍差,不过不显呆滞,再练练,便能写出颜体风骨了。”
那人怔愣半息,而后腾腾怒气升起。
什么意思?
这人什么意思!
他是等着评判这人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的,这人倒先评判上他来了?倒反天罡!实在是倒反天罡!
“你——”
陆安话音一转,脸上犹带笑——应益之抬眼看来,只觉此人像个笑面狐,吟吟笑着的同时,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颜鲁公为人英风凛冽,法度庄严,颜体则刚烈雄伟,方正严密,字如人,人如字,人字合一,德艺双馨。而兄台为人亦是性烈,端方君子见不得旁人过誉,视之为阿谀,是以兄台这颜体观之差强人意,可谓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写颜体的这人没想到陆安猛然一阵夸,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夸到他心坎上了。
他做人端方君子……
他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咳咳。
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
第49章
好好的一场书比, 硬是成了大型教学现场。
总有人能够才华横溢到,与她同代的人还在学堂争锋,互相比斗, 她已经直接跃进到讲师的位置,为同窗讲学了。
不过,讲学归讲学,除非陆安退出书比, 否则字还是要写的。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手。
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被送去学毛笔字, 那时五岁,她开始学楷书是八岁,那中间三年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每天坚持练习横、竖、撇、捺、横折这些基本笔画。
教她书法的老师说她是她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就说通了她的父母, 让她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来练“永”字打基础。
“陆安,我知道你很羡慕你的同学已经能炫耀横幅了, 你还在写‘永’字, 相信老师, 你每天把永字练五十遍, 一年就是18250遍,三年就是54750遍,三年后面, 你学什么字体, 都能轻而易举。”
陆安闭眼, 执起毛笔,蘸墨水, 而后, 睁眼。
她不止练了三年的永字八法。她从五岁练到二十一岁,一共十六年, 十一岁之前每天坚持练五十个永字,十一岁之后,每天坚持练一百个永字。
十六年。
四个闰年,十二个平年。
五千八百四十四天。
四十七万四千八百个永字。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此刻——
转侧、起落、顿挫。
尽数归一!
陆安退后一步,不紧不慢道:“我这‘永’字写好了,请诸位品鉴。”
白纸之上,“永”字硕大。
台下学子与知州,还有学正,看着那个“永”字,只觉笔锋起复间,那永字随风摇曳、顾盼生姿,几要从白纸中脱出,化龙而去。
令人心惊不已。
陈晋昕落眼在永字第一笔上。
也就是:侧!
或者说,侧点。
陆安运笔,在这一点侧下其锋,笔锋似高峰坠石,一紧而收。
造就了一个完美,饱满且角度适当的“斜”势落笔。
陈晋昕写字最怕落点,他每次都落不好,不是弧歪了,就是转运勒回时行笔散了。但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完美的侧点。
戢仲澐的目光定在永字的第二笔上。
也就是:勒。
原本“横”为“鳞”,“竖”才是“勒”。但是在永字八法里,“勒”反而成了“横”。
戢仲澐是知道永字八法的,陆安大公无私透露这法门的那天,他也在场,但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把这个法门放在心上。然而如今见识到这“永”字大成时有多美,他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尤其是那一“勒”!
他亲眼见到,陆安纵笔一提一拉,分明看着是勒若横钉,却又能感悟到其中波折。
戢仲澐想起自己的书法老师曾经告诉他:“横画不是让你横着画,是让你上平、中仰、下偃间逐步顿挫,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
他一直练不好那一“横”,把握不住所谓的“于不平之中呈现平衡之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本也不焦虑,他能看到他的同龄人们在笔画方面基本都各有不足,能书好这一“横”的更是寥寥无几——多是铺平着笔锋,见不到什么波折。
但,此时此刻,戢仲澐瞧着陆九思那神来的一“勒”,一时间喜忧参半。
喜是喜在永字八法真的有用。
忧是忧在自己已远远被陆九思甩在后头,以后恐怕难望其项背。
而熊士言(通州打腰鼓的那个)瞧着“永”字第三笔,那名为“努”的一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此次科举,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书法。尤其是“努”这一笔,他写的大有缺陷。
——竖写为努,“努”笔可是古往今来都最难的一笔,在千百年后的作书之法上,刘石庵善用偃笔,郑板桥善用蹲笔,王梦楼善用缩笔,惟努笔近人无善用者。
而千百年前,同样不善努笔的古人定睛看着自己的同龄人近距离给他们做示范,演示了什么是“努”如挽弓,还耐心告诉他们要点:“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
“陆兄……”
“陆师……”
他们有感而发,又争先恐后地爬起来,挤到台下,疯狂地伸着脖子,只期望能离那“永”字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连应益之这般稳重的人,看到这“永”字,都呼吸急促,有一种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感觉。
他能看得出来,这一个“永”字,囊括了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恐怕天下学子都要为这个“永”字癫狂了。
一字之师。
这是真真切切的一字之师。
这“永”字一传,天下学子,尤其是寒门学子以及贫民学子,谁不念陆九思一份情?
要知道,寒门学子和贫民学子往往求学艰难,他们大多数人没有老师教,练书法连怎么悬腕都不会,更别提这些用笔窍门。
可有了这“永”字,他们模仿着硬练,也能练出来。
怪不得山脚下他写字时,房州人只有敬佩之意,无有惧意。
有陆九思在,书法一道,他们何惧之有?
应益之叹息一声,却也没有直接投笔认输,而是尽量放平心态,拿出最好的态度,去写上自己的书法。
——这样才是向陆九思献上最大的敬意。
和应益之一样的,还有不少人。
都是读书人,自有傲骨,哪怕知道自己不如人也不会不战而逃。
但不论如何,陆安已是当之无愧的书比第一。
书比结束,就是画比。
“九郎,这场你还上吗?”房州有人问。
陆安想了想,自己虽然学了几年国画,但绝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书法上,国画略显不足。而且,今日风头已盛,后面还有诗词一比使自己扬名,如果连画比也去争,反而过犹不及。
遂摇头:“画之一道,我只是略懂,便不登场了。”
“略懂”二字一出,房州州学中人尽是神色扭曲,欲语还休。
九郎,别略懂了。你现在一说略懂,我就害怕。
*
陆安不上场,房州自有其他会画的人登台。
学正定下规定:“若是正式一些,一幅丹青至少要画个十天半个月,太长了。诸位简单画一画便是,正好,越简单越能显现功底。便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不论有无画完,都要停笔。”
诸学子即应。
这一次是同时比赛,台子不够大,便在台下摆好十数案几给参赛者。
陆安和其他不参赛的学子漫步在其中。
看到一通州人选择了画梅花,那一丛梅花画得十分漂亮,绽苞怒放,远近浓淡各不同。
又看到一均州人在以水墨画人物,粗笔泼扫轮廓,细笔勾画五官,为了节省时间,他画的是盲人,如此便能省去眼睛的处理。
还有他们房州自己人画的写意山水,其墨韵变化可谓层层积染,十分丰富。
正行走着,突听得小阵抽气声,陆安转头一看,便见一个案几前围了不少人。心生好奇,走过去,觅着空隙看过去,只见有学子正在画虎,她打眼一瞧,仿佛有猛虎当面扑来,神态动作栩栩如生。
真的好像。
陆安发自内心的赞美一声,随后表情凝重了起来。
据她的判断,不出意外,胜利者就该是这位学子了。
再一问,学子是通州人,他一获胜,那通州和房州的胜数就会是二比二,诗词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比。
陆安在诗词上很有信心,但她也绝不会小视天下英雄,说不准会上就蹦出一个能上语文课本的诗人/词人呢。
而接下来,不出陆安所料,画老虎这位通州人拿了画甲。
通州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喜气洋洋如同过年。
学正宣布诗词比开始。
通州人一想到陆九思的诗词能力,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活力,垂头丧气如同刚办完葬礼。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均州知州倒还对自己的女婿很有信心,笑吟吟道:“在诸位开写之前,本官给各位说一个好消息。官家十分关注此次文会,特令本官将本次文会魁首姓名,以及诗词比甲首及其诗词上达天听。”
这话一出,全场沸腾了。
连陆安都精神一振。
这可是上达天听。能够在皇帝面前露名字的机会!
就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人,但至少能留一点印象。
立刻就有人迫不及待发问:“州尊!不知此次诗词,是自行书写,还是有题眼?”
均州知州瞧着他们,会心一笑:“莫要心急。”
说是这么说,但他想到如果是自己年轻时候碰到这事,只怕比他们还心急。
“自然是有题眼。官家对我大薪河山十分感兴趣,此次便以景物为题,不拘山水城池,但若重点在四时,便只能咏春夏之景。若四时只是点缀,那便春夏秋冬皆可。”
因为官家喜欢。
“只一点,若涉及心情,不能悲春伤秋,不可郁郁寡欢,最好是少年气盛。”
因为官家喜欢。
“诗可长可短,不限字不限韵。”
“词么,也不限词牌。”
“倒不必你们实地去过那个地方,只需道出神韵即可。”
陆安起身。
均州知州诧异:“九郎可有事?”
陆安礼貌询问:“可以诗词一起写吗?”
“嘶——”
众学子中有人呻吟:“求求了,给条活路吧……”
我们光是想诗或者想词都绞尽脑汁了,你居然还一起来?
均州知州听着这话,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不是很喜欢好高骛远的人。
便淡淡道:“可以。但一起写,便要诗词都能力压众人,缺一个都不算数。”
陆安拱手:“谢州尊,如此在下便安心了。”
某位伟人说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陆安不想以小人之心看待这事,但既然均州知州目的是给自己女婿扬名,诗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谁知道他是不是让自己女婿先写出一首自己最满意的诗或词,而后根据这首诗词挖萝卜坑,提出相应题眼呢?
以防万一,还是诗词双压比较好。
先来首上过语文课本的名诗,加层保险。
陆安提笔:“岱宗夫如何……”
词她也想好了。
保险起见,就《望海潮》吧。据说柳永写这首词之前,没有望海潮这个词牌名,写完之后就有了。
第50章
诗词比是好几个高竖牌子搬到台上, 压着白纸,旁边摆放笔墨,只等学子提诗, 众人便都能看见其作品。
学正在自己身前桌案上烧茶,与知州谈笑,等着学子们想好诗词,上台书写。
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人?
学正猜:“至少也要一盏茶吧。”
知州摇头:“他们知道这事关官家青眼, 不思考一刻钟……”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陆安走上台了。
知州讶异地顿住。
学正挑拨茶叶的手腕晃了一下。
便连一众凝神思考的学子都一阵懵然,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么快?!
曹植七步成诗也不过如此吧?!
陆安提笔开写,台下有人轻声念出来:“岱宗夫如何?这是在写泰山?”
“好别致的一句话,‘夫’一般用在句首,这里用在句中, 我头一次见这种用法,但这么用实在传神, 我喜欢。”
“我也喜欢。”
本还只是低声的称赞, 浅浅的笑谈, 哪怕知道陆安的诗才, 也不觉得触人心弦的文字能来得那么快,哪曾想,第二句“齐鲁青未了”一出, 一众人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这句诗上, 看它墨水莹动, 如天光流影,一席惊人之句自郎君笔下倾泻而出。
第三句还在写, 可场面已然静下。
“咕噜咕噜——”
唯有铜壶中热水沸腾……“啪!”一声响, “滋”地升腾白烟。是茶水满出,浇到了壶底火焰。
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这一句……”
“你写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句想写出来有多么难!”
泰山之南为鲁, 泰山之北为齐,人于齐鲁之外,还能望见泰山直刺云天。
全句不曾用一个高字,却绘出泰山之雄伟高大。
但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全然是造化钟神,是独一无二的审美孤本!
文人都知道这样的描绘含金量有多高。
旁人多用“崔嵬”“巍峨”来形容山之高大,只有陆安!只有这一句“齐鲁青未了”!竟以“齐鲁”丈量山岳,以疆域辽阔反衬泰山之壮丽!
一句诗,道尽了泰山为齐鲁天然界碑的特殊之处。
而也只有泰山能用此诗,其他山无法挪用。
仿佛明灯照亮黑暗,众文人目瞪口呆,瞪到眼酸之际,才喃喃发出声响:“山岳高大还能这么写?”
有文人尝试着即兴发挥:“分疆黛色连齐鲁,坐断岱阴控济汶。”
一念而出,又跺脚叹道:“拾九思牙慧,终是画虎类犬。”
旁边一人点头:“都说泰山压顶,此句承载着泰山,旁人岂能挟山超海?”
突有士子怔怔:“好大胆……”
什么好大胆?
聊天的这几人下意识将视线移过去,就见陆安刚写完“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后面那句——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这‘割’字——”有人失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又想到方才那句“好大胆”,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大胆!确实好大胆!陆安此人用词竟能如此之险!又如此之精准绝妙!字字如刀……
“学不来,真的学不来!”有那士子苦笑之余,又禁不住震撼之声:“他是怎么敢的?竟用这个‘割’字?山南山北有阳有阴本是常理,偏这‘割’字指挥了高耸泰山,竟将晨昏裁作两截!”
亦有士子痴痴望着最后那两句,望着那“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望着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觉心神被陆九思之诗牵动,胸中一股气将要喷薄而出,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昂扬激情,都好似碰到了知音。
这几句诗哪里是陆九思在写自己欲登泰山啊!分明是在写他在向天下言明,他有朝一日定会“会当凌绝顶”,俯视天下!
好一个陆安!好一个陆九思!只有这般心高气傲,却又才高八斗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少年意气的诗吧。
有文人低声问好友:“你还能写泰山吗?”
好友翻了个白眼:“让你失望了,别说写泰山了,我连山都不敢写了。这首咏泰山的诗一出,谁敢和他争锋?”
那文人问:“你要不要试一下写词?说不定……”
好友的白眼翻得更大了:“词?你是忘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了?”
“……”那文人讪笑两声,说:“这只是咏梅,又不是一地风景……万一他只会咏物,不能咏……景……呢……”
在好友的死亡凝视下,那文人默默闭上嘴。
好吧,他也知道这个猜测太荒诞了。
但总有人不信邪。
或者说,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孤注一掷。毕竟这首登泰山的诗太惊艳了,他们自知比不过。
陆安写完诗,似是停下来在思索了。
其他学子也连忙思考自己要写什么。亦有七八学子上台书写。
均州知州看向自己的女婿,示意他也上台。
那女婿登台时,看了陆安一眼,心中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岳父之所以让自己此刻上台,就是避免等会陆安写词时,更多人去注意陆安而不看他。
但他准备的那首词,未必比他陆九思差。
女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提笔开写:“灵隐漱云响,峰回竹影稠。钟穿暑气翠烟流。”
灵隐寺。
他写的是杭州。
就在他写完上阙前三句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太安静了。
安静到好像只有他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
不!还有一道!
女婿突地汗毛倒竖,僵硬地扭头,就看到陆安已站他旁边书写。
好巧不巧,陆安写的也是杭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只这开场,便酣畅淋漓,既点出杭州位置的重要,也道出其历史悠久,最后那“自古繁华”更是点睛之笔。
就像是一桌美味的菜肴,入席的第一道菜素来是筵席脸面,而这句“脸面”,足够令人惊到消声。
说是开门红,不如说是下马威!
反正女婿手指扣紧了笔杆,已然面色一变。
陆安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专心下笔。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词有点,有染。柳永这首词,是最典型的先点后染。
点就是总特点——就是那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接下来几句,全是“渲染”。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三句写的是杭州人的住所。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写的是知名地标钱塘江的风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居民区写完了,自然要写和百姓息息相关的市场。
至此,上阙已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念之唇齿留香。
仿佛一架大弩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风卷残云一般,连一丝呼吸余地都不给众人,她接着又写:“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你你……我我……诶!”这句一出,女婿看看陆安,再看看自己的词,实在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扔,索性只看陆安的词作。
认输!他彻彻底底认输了!
谁想跟这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比词啊!
而均州知州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血液沸腾。
女婿?什么女婿?把这首词献上去,升官了,他要多少女婿没有!私底下把门一关,他女儿就是娶十个,那也没人敢置喙!
知州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词!
简直像是金粉铸骨,浓朱为肌,“烟柳画桥”、“云树堤沙”,何等的毓秀之地,何等的富贵之乡!
看的他都想去杭州了。
官家看到这首词定然会龙颜大悦!
知州心里一动,决心投桃报李——
既然对方送了他这场富贵,他就送对方扬名。
尽管这首词定然能名扬天下,但还欠缺了一些步入市井时令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均州知州想到了陆安上山时对的对子。
那对子对得极好,害得他和学正流连忘返,差点忘了今天还有文会。
好,他知道该怎么为九思的名声添色了——
天底下还有一地州尊的女婿愤怒外人压过自己风头,特意为难,而后被其不卑不亢,以下克上,更能广为流传,更能引出百姓谈兴的事吗?
对了,他身为那个州尊,自然要公平公正,不因私废公,为陆安而非女婿主持公道。
多伟光正,多大义凛然的角色啊!
他想完,陆安也正好把“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最后一句写完。
陆安站在这首词前,呼吸轻浅地落到了纸墨上。
柳永写最后一句,寓意就是回京城向人们夸赞杭州好景。
她写这句也正好适用。因为她被流放前,也是汴京人。在旁人看来,这一句还暗喻着陆九郎想要堂堂正正回到汴京的心思。
陆安正思考着自己应当没有出现词意不符合己身情况的低级错误,突听身后一句:“九思诗词的确天下无双,我这有一上联,苦思冥想不得下句,今日见九思才思敏捷,特来请教。”
用词虽不尖酸,但那刻意为难之态,已呼之欲出。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发现竟然是那均州知州的女婿。而均州知州正皱着眉头看向这边,不知此事是他示意的,为了打压她,还是这女婿自作主张,他颇为不满。
女婿微抬下巴,神色骄矜,却又一派镇定。
方才他岳父暗示他去为难一番陆安,让他放心大胆去,关键时刻,岳父自会出来做主。
女婿面露感动之色。
岳父!你对我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