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悍然出声:“伯盈!退下!愿比服输, 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张冲张伯盈很懂,岳父要先做个样子,然后才好为他做主。
“岳父!”张冲也悍然出声:“小婿非是不服气, 实是……”
均州知州皱眉,淡淡打断他:“你有不通之处,私底下再问。如今九思乃是诗词比魁首,房州五局三胜, 又是文会鳌头, 此时正是庆贺之时,莫要扫兴。”
张冲还要说话,均州知州对着带来的衙役一个手势,衙役立刻扑上来, 捂住张冲嘴巴,直接把人拖下去。
直到这一刻, 众人才确定, 均州知州的确是持身端严之辈, 没想过为难陆安。
一个两个目露惭愧之色。
这一刻, 均州知州的身影无比伟岸。
众人其乐融融地开始庆贺。
但是女婿到底还是女婿,衙役不敢太粗暴对待,什么捆绑堵嘴不可能用上, 他还是在宴会开始时回来了。撕破脸皮, 直指陆安:“怎么, 陆九思,你是不敢比么?”
均州知州还要出口制止。
陆安礼貌性地怼人:“倒也不是不敢, 不过阁下若要比试, 山道上有现成的对子。我已对出下联,阁下自去写新联在侧, 若压过陆某,岂非一目了然?”
应劭之大笑出声。
其他人也是忍俊不禁。
房州人啧啧摇头。
小子,你还是太嫩了。别看我们九郎文质彬彬的,似乎过于君子不太会吵架,实则他可是我们房州人公认的伶牙俐齿。
那女婿牙根紧咬,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眼角往岳父那边瞟了瞟,只能看到岳父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满他如此没用。
他如今拿不到三州文会魁首的名头,仕途便着落在岳父的举荐名额上——毕竟大薪冗官颇重,若去科举,考上之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官位。
不管了!
拼了!
张冲向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能对出那个对子可能是巧合,不代表能对我的——你一直避免与我争锋,究竟是不欲多事,还是性子懦弱?”
没等陆安说话,便接着道:“何况,令祖二十年前舌战群儒时,可曾想过如今嫡系子孙连个对子都不敢接?”
成了。
均州知州抿了一口酒,遮住唇边笑意。
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涉及家中长辈,陆安不能再拒绝接下这场比斗了。
场中谁也没有吱声,都在看着陆安。
陆安在心里给这个女婿点了个赞。
她不介意有人来挑衅她,古代文人的名声其实就是这么起来的。但是她也不能是个挑衅都接,不然会显得自己很掉价。
这样就多好啊!她至亲至爱的祖父被攻击,她当然要为祖父出头!
她可是孝义九郎!
心里虽然没有不高兴,但陆安随着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阁下过分了。若陆某胜了,你待如何?”
那女婿便道:“你若胜了,我便向令祖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又道:“我去房州,亲自去令祖面前磕头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你待如何?”
陆安道:“需写歉表,且要送到家祖面前,鞠躬致歉。”
女婿点头:“可。”
陆安又道:“我还要你请医,去乡间为百姓诊疗半月,一应药物以及诊脉费用,都由你垫付。”
其余士子纷纷叫好,看陆安的眼神都敬佩了不少。
女婿点头:“可。”
他道:“倘若你对不上来,我也不为难你,你也请医,条件与你所说一致。”
张冲心里其实不这么想,他原本另有想法,比如让陆安给他当三个月书童什么的,但陆安先说了请医,他被架住了,只能跟上,不然,哪怕是赢了,他名声也臭了。
陆安毫不犹豫:“好。”
陆安:“如此,阁下请出上联。”
张冲拍了一下桌案,手指陆安面前酒:“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陆安笑了一下,还没等其他人脑子反应过来,便已接话:“水可载舟,水可覆舟。”
“看到了吧!我们九思就是这般思如泉涌!”房州人满面红光,十分自豪。
众才子纷纷点头。
也有人暗怪:奇了,这上联瞧着也不难啊,张伯盈此人怎会用如此上联?他莫非不去看山道上的上联难度?
张冲看了一眼座旁石榴树,又道:“掰破石榴,红门中许多酸子。”
红门谐音黉门,孔庙前面有一青石柱五开门,称为“黉门”,而孔庙通常建在官学内,陆安便是官学出身,这是在讥讽她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学正摇头:“你那女婿失分寸了。”
知州却道:“莫要小瞧了他,他是在设局,故意激怒陆九思。”
学正“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细看。
就听到那陆九思回下联:“咬开银杏,白衣里一个大仁。”
他看不出来陆安有没有被激怒,却听出来这下联对得极好。便笑着说:“不论你女婿设有多少局,我瞧陆九思都能以才破之。只怕他多番谋算皆成空。”
白衣指没有功名,正合陆安自己。而大仁,也可谐音大人,便是德行高尚、志趣高远的“人”。
以大人压酸子,学正觉得,这下联实在大气磅礴,正如陆九思为人,走的是煌煌正道。
均州知州道:“莫要呼他为我女婿了。”
学正诧异看他。
均州知州一派正气:“他如此嫉贤妒能,我实是不喜。我已想好了,来日便命他放书和离。”
学正诧异过后,便赞同点头:“如此也好。此子心性不稳,若入官场,还不知能干出来什么缺德事。与其以后连累你,不若先下手为强。”
女婿不知自己快不是女婿了,他确实对陆安怀有妒意,不然不会岳父一个暗示,他就冲了。
他看了一眼陆安,心中怀着隐秘的得意。
若他能以才华取胜,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他岳父也会出手,替他打压陆九思。
而且,他自己也设了局,先是用一道简单的上联让陆九思轻敌,再以讽联扰乱陆九思心境,使其愤怒。
人一愤怒,便会冲昏头脑,有智也不一定能使出来。
如此,才到他真正准备的对联出场。
“陆安!”张冲突然雷霆喝道:“听好了!我还有一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学正结结实实一愣:“这上联——”他扭头看向均州知州:“你女……伯盈侄儿才华倒是不弱。”
对联也不是随随便便说一些字就能成上联的,想出上联也要有大学问。太繁容易臃肿,太简容易干瘪,少一分则骨肉不丰,多一寸则意趣尽掩。
而张冲这道上联,确是征服了学正。
便连座中不少学子都面色凝重了不少。
应劭之亦是沉默了。开始拧眉思索下联。
均州知州习惯性要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落到一半又止住,只是回学正:“他的确有才华,不然我也不会办这三州文会。”
只可惜,他这前女婿碰上了陆九思。
真是……时也,命也。
陆安迎着张冲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很快就对出了下联:“吾的下联便是: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对得云淡风轻,毫无难色。
张冲的脸倒是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此前书写杭州词的纸。
太快了!
对得太快了!
怎有人能对得这么快!他都不需要思考的吗?!
众人皆惊。
可谓是——
知州笑开颜,学正细审裁,劭痴益叹服,三州显百态,通州汗透衫,均州敬满怀,房州身欲扑,锣未响透前,呼声已震台。
张冲恨道:“出水蛙儿穿绿服,美目盼兮。”
陆安今天穿的是青衣。这是直接人身攻击,挑着人衣着骂了。
均州知州摇头,对学正说:“这才是失分寸了。”
陆安回了下联:“落汤虾子着红袍,鞠躬如也。”
学正望着张冲身上的红袍,哂笑:“他那鞠躬致歉,鞠定了。”
张冲被打得灰头土脸,火气也上来了:“昨日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
看来是提前打听过陆安,知道她在衙门钻狗洞一事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偷桃,故意这么说罢了。
陆安却是沉着冷静,语调从容:“他年攀桂步蟾宫,定必有我。”
这是在告诉张冲:别投机取巧,想用这个气我了,我从来不觉得钻狗洞是个耻辱。还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的文采。
“好!”均州知州抚掌:“他日九思攀桂步蟾宫,我定要摆三日流水席,为九思贺!”
张冲没发觉岳父态度不对,他上头了。
文采是吧!
“上联:没齿无怨!”
陆安挑眉。
这上联可算是出得有文采了。
此句语出《论语》:没齿无怨言。
要对也得对经典里的句子。对对联最怕的就是这种和经典相关的,这可不是靠单纯凑字就能对上的。
陆安:“下联:每饭不忘。”
不巧,她能对上。
张冲的手已经在抖了。
没齿无怨言的上一句,是: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
全句译文应该是伯氏因为管仲而失去骈邑三百,吃粗茶淡饭,却一辈子对管仲没有怨言。
此乃下位者对上位者。
陆安以“每饭不忘”作下联,用的是史记典故: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
乃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张冲有才,所以陆安一对出下联,他就知道典故出自哪里。
张冲有才,就是因为有才,他此刻看着陆安的目光,才无比的绝望。
第52章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陆九思。”张冲没有一点儿忿忿不平了,他看陆九思,如同回到了幼年时期, 自己很小,周围什么东西都很大,如同普通山脉望泰山,无法越过, 只能仰望——
“我输了。”
他表情木讷, 愣了几息,又恍恍然:“我输了。”
按照流程,其实在张冲不再出题后,该由陆安再出题, 直到张冲答不上来才算他输。如果也都能答上来,就是平局。
但张冲心气已无, 他很疲惫, 不想再答题了。
他道:“你不必给我出对子了, 是我输了。”
陆安想说什么, 下一刻就被欢呼雀跃的人群卷走,他们笑着,尖叫着, 高举着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张冲远远望着那闪闪发光的人群, 面上表情似喜似悲, 慢慢地,他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 坚定地向陆安所在作了一揖, 转身大步走下高台,穿过漫漫石板路, 走向下山的石阶。
他开始走得很慢,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衣袂翻飞,整个人要飞起来,羽化登仙那般。
然后,被一只手拉住了。
张冲诧异回头,竟是一房州人拉住了他。
“在下赵公麟。”那人牵着他的手,大步就往回走:“别走那么快,你可能还不算特别了解陆兄,我跟你说说吧,了解完后你就会知道,输给陆兄不算什么,以后多的是青年才俊、中年才俊、老年才俊要输给他嘞!”
张冲被这么一扯,只能踉踉跄跄跟着往回走,等一路听完赵公麟口中的陆九思后,张冲已经心平气和如同佛陀在世了。
并且觉得自己之前自暴自弃,想要直接放弃学业去出家的行为跟个二傻子一样。
他一个凡人,和文曲星下凡较什么劲儿?!
而他的归来,也没有如他所恐惧的那般,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众人看到他也只是友好地笑笑,友好地打招呼,很自然地将他容纳进去,没有过多关注,也没有过多无视。
而他,迎着部分人的注视,走向陆安,朝着陆安微一拱手:“陆兄。”
陆安又回礼:“张兄。”
张冲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陆兄,若我不认输,你出上联,你会出什么?”
陆安微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含笑抛出来:“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眉如柳。”
张冲失声:“一七令?陆兄竟能对一七令了?!”
《一七令》是递增式诗体,从一字至七字,依题押韵。除首句外,各双句对仗,形成六组字数递增的楹联。起《一七令》须主题统一,意象连贯,避免松散。
要兼顾的东西太多了,很容易就产生错漏,要么忘了诗中双句也要对仗,要么忘了字数,要么其他的都没忘,但最终结果成不了诗。
是以,诸对子中,以一七令最难。
他张伯盈何德何能,竟然能让陆九思拿出《一七令》对付?!
这也太谨慎了吧?!
张冲嘴唇动了动,问:“那下联……”
九郎含笑:“茶,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麴尘花。夜后连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乱岂堪夸。”
琅琅之声,一字一句,如乐音,如琴鸣,余韵萦绕于喉舌,似有清露在齿间流转。
听九郎念这《一七令》几乎成了一种享受。砚中墨水忽地一颤,半卷宣纸兀自翻了个身,座中试图记录这令的人也慢慢停笔,闭目,沉浸其中。
文会便在这种氛围下,慢慢走向完结。
诸州学子将自己在文会上的收获——曲谱、棋谱或者诗词,以及绘画技巧,将那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纸整理好,收进行李中,而后笑着和新认识的友人以及一面之缘的人道别。
其中收获最多话的,就属陆安。
“九思!往后文会你还来吗?”
“九思!留个住址!回去后我寄信给你!”
“九思,我在诗词方面有不解之处,可否写信来问你?”
“九思!你喜欢吃鱼不?夏日隔着荷花收网,那鱼肉也沾了荷花香!你若吃鱼,来我家,单独给你开个船宴,什么鱼都有!”
“九思……”
陆安一一笑着回复,一扭头,却见应劭之已是眼泪涟涟,丝毫不顾周边来来回回上百文人。
“……”陆安一时哭笑不得:“守慈,你这是?”
应劭之泪目:“我与九郎只认识一日,却如百年相识。如今已要分开,你回房州,我回通州,相隔群山,如何不难过?”
又问了陆安在房州的住所,说一定会写信给她,还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给陆安,方便她回信。还说了自己和弟弟今年会下场参加解试,希望来日能和陆安汴京相逢。
陆安好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应劭之滔滔不绝的话语打断。
待应劭之停下后,应益之压下眼中不舍,板板正正一拱手:“九郎,保重。”
陆安默默开口:“我还没打算走,要在均州玩上两日呢。”
应劭之:“……”
应益之:“……”
应劭之立刻转悲为喜:“走!我们玩儿去!”
应益之看看天色,说:“爹让我们准时回去,不然就罚你抄书。”
应劭之:“那你呢?”
应益之:“爹说,若我没有准时回去,定然是兄长你硬拉我去做事,所以还是罚你。”
应劭之不服,但他很乐观:“反正都要罚了,那更要玩个痛快了!”
应益之:“爹说,抄《尚书》。”
尚书,25702个字。
“呵!区区《尚书》!”
“抄十遍。”
“是这样的,九思,我爹有事寻我,我先回家了。你在均州哪里落脚?明日我再来寻你?”
陆安忍住笑,把地址说了一遍,想了想,又问:“守慈是常要抄书?”
应劭之:“也不是常……”
应益之平静地拆台:“一旬之中至少要抄一回。”
应劭之清了清嗓子:“抄习惯了就能很快,而且就当练字了。”
主打一个积极抄书,死不悔改。
陆安又问:“令尊有规定你必须用毛笔抄吗?”
应劭之想了想,说:“没有。但是用那些木炭条、石墨条块也抄不快,还是毛笔最好用。”
陆安:“守慈你用过苇管笔吗?”
“用过……”应劭之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把苇管笔忘了!这玩意虽然不适合写大字,但是抄书能抄得又小又快!”
古人以芦苇制笔,斜削管端成双瓣笔舌,中剖墨槽导流,兼具储墨与弹性,能在纸上书写纤细小字。
形制原理酷似钢笔,从唐代便开始盛行双瓣苇笔,说是钢笔雏形也不为过。
陆安:“我这里有个方法,能让你抄得更快!但是我需要三支苇管笔……竹锥笔、竹管笔、木笔、骨笔都行。”
话音刚落,就有人递过来三支苇管笔。
再一扭头,原来不少士子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都在偷听。
陆安:“还需要三张大小一致的白纸。”
立刻就有人拿出自己裁剪过的纸。
陆安把它们依次叠起来,只分别留下写一竖字的空位,然后把三支苇管笔都储好墨。
紧接着,陆安从自己的随身行囊里抽出一支特制木夹,随着行囊掉出来的还有一支铅笔。陆安把自己找人打造的铅笔塞回去,给他们展示木夹:“你们看,这上面凿有七个孔洞,它们距离相等……”
陆安把第一支苇管笔插进第四个孔洞中,左右两侧则各嵌入另外两支。握住中间的苇管笔写字,其他两支苇管笔也会随之进行一模一样的动作。
顷刻间,三个一模一样的字就写成了。而且字迹相同,不怕被怀疑是找人代抄的。
等写完一竖,就可以把左右两支苇管笔再隔一孔放置。
陆安满意地放下笔。
幸好,这种小学生被罚抄书后口耳相传的技巧,她还没有忘光。
其实用铅笔更方便,不需要夹子,手一攥再把纸折叠着就能开写,问题是古代没有适用铅笔的纸,纸张都太柔软了。
“七个孔其实不够用,诸位可以让木匠按照纸张长度,将夹子造得长一些,孔洞多一些。”
而众学子已经开始膜拜了。
主要是……都是学生,谁没个需要抄书的时候啊!
“九郎!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绝技!这是绝技啊!”
“以后谁还怕抄书啊!”
“小声一点!别让学正听到了!不然禁止你用硬笔抄书,你就哭吧!”
——古时也有硬笔软笔之分。
于是众学子迅速压低了声音,但那极端兴奋和狂热的情绪没有半分消退。
应劭之:“弟诶!你看,我就说九思兄为人其实极为有趣!”
弟弟难得没有反驳他,而是点点头:“确实。很有趣。”
应劭之扬声:“九思!我们先回家了!明日午时,我来寻你可行?”
陆安:“行!”
于是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弟弟对丝竹歌喉不是很感兴趣,哥哥询问陆安,得知她也不是很感兴趣后,索性邀请她去钓鱼。
“我早就打听过了,均州这边山谷里有条溪!很适合钓鱼!”
应劭之性子急,鱼刚咬饵就提杆,每次都钓不到鱼,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捣乱,这里踢踢,那里拍拍,还作了一首诗指着溪水里的鱼骂它们不识好歹,不上他钩。
陆安侧头看了一眼应益之,对方可能早就习惯了,对哥哥捣乱这事,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执着钓竿,不紧不慢地观察着丝儿有无颤动。
陆安只能无奈出声:“守慈,你别踢石头下水,都把鱼赶跑了。”
应劭之正应声的档口,水面上浮子猛地一沉,应益之执杆的手一抬,“嗖!”一条白鱼应声而出,跃至空中,细鳞生光。
第53章
“是鳡鱼!”
等鱼到手上后, 三人才看出来,原来不是鳞片白,是鱼腹银白, 再加上鳞片细,又有水光和日光,看上去就像一条白鱼。
实际上,它的背鳍和尾鳍是青灰色的。
又因其头鳃泛现金铜色泽, 在民间有“铜头箭”、“黄箭鱼”的别称。
应劭之:“好大一条鱼!好重!益之你真厉害!咱们午餐有着落了!”
应益之捻了一下, 大致估算:“不低于三十斤。”
陆安十分震撼:“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鱼,这在我家那边,喜好钓鱼的人可是要把它背在背上,骑着驴子满城溜达, 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钓了一条三十斤重的鱼。”
应益之浅浅弯了一下唇角,直接被这个场景逗笑了:“汴京人竟如此放浪不羁么?”
陆安面不改色:“对。”
应劭之满脸凝重:“现在, 问题来了。”
陆安:“什么?”
应劭之:“三十斤的鱼, 我们三个人吃不完, 但是搬去卖又太麻烦了, 丢回去也不合适,它应该活不了……”
鱼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应劭之的话,在地面上拼命拍打着鱼尾, 活蹦乱跳。
好像在说:我还能活!我还能活!
三人对视一眼。
“扔回去?”
“实在不行, 水里还有其他鱼, 应该不介意吃了它。”
“可。”
然后,这条三十斤重的大鱼又重新回到了水里, 快乐地在水面上游了个圈, 一头扎入水中。
应劭之瞬息之间又给鱼钩挂上鱼饵,拍了拍弟弟肩膀:“益之!咱们再来!午饭能不能吃到鱼就看你的了!”
应益之却是扭头, 目光透过山石灌木,落在小路尽头:“有人来了。”
随后便瞧到一二十个仆役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公子哥儿走近,带着钓竿,抱着鱼篓,拿着钓车,端着一个小盒子——像是装鱼饵的容器,也是来钓鱼的。
那公子哥明显是看到应益之钓上了大鱼,走过来,十分有礼貌地说:“你好,可以把这块地方让给我吗?”
应益之也很有礼貌:“你好,不能。”
公子哥温文尔雅:“我们人多,不要给脸不要脸。”
陆安插话:“你可知昨日的三州文会?”
公子哥:“知道又如何?”
陆安拿出自己身份牌子,递给他:“在下陆安。”
方才还嚣张的公子哥面色一下子变了:“你就是那个写了《望海潮》的陆九思?!”
陆安点头。
公子哥面上犹豫了起来。
陆安笑道:“这位郎君大中午来此,想必也是喜好垂钓的钓友,应当也知晓同是钓鱼人的难处。谁不是起个大早,准备好一应用具,四处去找鱼窝和养鱼窝?你看我这钓椅都是刚支起的架势,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好地点,鱼窝才喂到三分熟——你一来就要抢,好比食客见邻桌刚端上热菜,便要夺去吃,陆某瞧郎君也是体面人,从别人口下抢吃食,这事光是听着就污耳朵,太腌臜了些。阁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公子哥面色阴晴不定,但因着知晓了陆安的身份,这才忍着话语中那一句句“体面”“腌臜”,没有当场发作。
陆安又说:“其实既然这溪里能养出三十斤重的大鱼,想必百步内都是好钓点,你若愿挨着坐,我与我友人倒不介意给你分两把我们的秘制饵料。但你非要把我们赶出我们辛苦打的窝点……”
旁边应劭之顺势接话,笑容满面:“这位郎君既然钓过鱼,总该知道抢人养熟的窝子,钓上来的鱼都带着怨气,回家烹了小心鱼头死不瞑目。”
应益之一副诧异模样:“鱼头还能瞑目?”
陆安微笑:“寻常鱼头不瞑目只是普通鱼头,但带着怨气的鱼头会嘴巴朝上,仰望星空,在锅里热气的鼓胀下一张一合……”
忍不下去了。
公子哥眼角抖了抖,皮笑肉不笑:“不愧是陆九思,就是伶牙俐齿。”
陆安继续微笑:“过奖。”
公子哥冷笑一声:“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陆安:“你确定要打我吗?”
虽然她一个人打不过一群,但打架嘛,别人打她,她就只抓着这公子哥打,打到他哭着让自己手下停下就行了。
这公子哥昂着头,趾高气昂地说:“银千两,这个地方让给我。”
陆安几人一下子就诡异沉默了。
公子哥哼笑一声。其实比起让打手把人打一顿,他就爱用钱让那些自诩清高的人一点一点弯下脊梁。
他去过汴京,知道那里很繁华,二人酒楼对饮,也要费银近百两。
——而汴京的米价每斗才七十五文。
陆安陆九思来自汴京,见多识广,普通银钱数目根本不能让他心动,但白银千两只是让一个鱼窝……他不信陆九思不动心。
至于他自己,他家有钱,拿千两银子砸到心顺意顺,他乐意!
而陆安……她意外和应劭之对上眼神,两人一息之间确定对方的想法。
应劭之拉着陆安后退几步,低声说:“你六我四怎么样?”
陆安果断:“好。”
应劭之看了看陆安,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他把银子丢地上,咱们就不要这个钱,一起揍他。”
陆安点头:“行。”
陆安:“不过,我有个想法,逾思你也过来一下……”
公子哥看着那三个人围成一圈嘀嘀咕咕,窃窃私语,禁不住皱起了眉。
这是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便见三人中一人走过来,却是拿出一柄裁纸刀抛在手上,带着得意和鄙视地说:“我还以为多了不得,才拿得出千两白银啊,这点钱都不够我用来裁纸。就这,还想学别人砸钱买位置?”
裁纸刀是很多文人玩的奢侈品,既适合日常使用,又能装逼。重点是,装起逼来非常优雅,不沾金银俗物。
下乘的裁纸刀,是用竹子制造,通常是贫穷人家使用。
而上乘的裁纸刀已经被文人玩出花来了,用金银制裁纸刀是最简单最暴发户的做法,稍微有品味的人家会给自家子弟准备象牙裁纸刀、玉石裁纸刀,再有钱有权一些的,就会去寻找各种珍惜木头,譬如紫檀、乌木、黄花梨、鸡翅木……这些贵价裁纸刀,最差也要五百两一柄。
而应劭之手上那柄裁纸刀,用的是鸡翅木,三千两银子一柄,不二价。
那公子哥看到那柄裁纸刀时,神色已有异样。
应劭之接着说:“再说了,这可是我们精挑细选的位置,坐在这里半个时辰已钓上五条大肥鱼了,怎么可能跟你换!”
此时,本来是拿钱买位置羞辱人的事情,在应劭之三言两语间,转变成了“换”。
那公子哥儿完全没发觉情况变了,只是狐疑地看着应劭之:“我怎么只看到一条?”
应劭之再次鄙夷地看着他,好似他问了什么蠢事:“我又不缺钱,一条鱼够我家吃了,剩下的当然是丢回河里去。”
然后说:“不过看你可怜,这个位置就送给你了,我们走。”
应益之脱口而出:“啊,可是这个地方……”
应劭之一个眼色过去,应益之连忙闭嘴,面上浮现懊恼之色。
应劭之扭头:“陆兄,我们走?”
陆安点头:“走。”
三人便带上鱼具,径直走人。
“且慢!”公子哥果真上钩了,按耐不住好奇,叫住了人:“等会,这地方怎么了,你们说清楚!”
陆安闭口不言。
应劭之眼神躲闪:“什么也没有,你爱钓就在这里钓吧。”
应益之却是一副纠结不安的样子。
公子哥锁定了这个看着就比较好突破的弟弟:“一千两,你把原因告诉我。”
应益之:“这不是钱的问题……”
公子哥:“一千一百两!”
应益之:“可是……”
公子哥:“一千二百两!”
应益之:“好吧,你先给钱。”
应劭之惊怒交加:“益之!”
那公子哥直接从腰间拽下一枚玉佩,丢过去:“这玉佩值一千五百两,剩下三百两送你了。”
应益之将玉佩拿到手里,突然闻到一股茶香:“你家里卖茶的?”
公子哥抚掌:“好见地!家中卖的建茶。”
精品建茶,一饼能卖至少四两金子。
怪不得这人花钱如此大方。
公子哥:“钱也收了,可以告诉我这地儿有什么问题了吗?”
应益之点头。然后在公子哥目光逼视在他面上时,他面不改色地说:“因为我们已经在那块土地上行过祭礼了,现在它短暂属于我们,你就是在那里坐上三天三夜,也钓不上一条鱼。”
“哈?祭礼?你在扯什么鬼东西?”公子哥觉得自己只是有钱,但不是傻。
这都什么玩意儿。
陆安表示:“是你不懂。”
郎君神色肃穆:“地乃众生发萌之所、毓养万物之处,天地间亦有归藏之礼,是为地养之礼,历代帝王于泰山祀天,梁父山祭地,你说这是为何?”
这话听得公子哥一愣一愣的,下意识接话:“为何?”
“当太古人类第一次匍匐于地时,祭仪便自此开启了。溪中也有土地,行过地礼后,地母会赠与我们大鱼。所以,是你不懂。”
公子哥翻了个白眼:“虽然均州在春秋时属楚地,巫风深重,但你这话骗鬼都不信。”
陆安:“哦,不信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你信。”
陆安转头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个苇塘:“守慈!逾思!那里!我看到了!我们可以在那里再行一次地礼!”
公子哥嗤笑一声。但是看他们让开了位置,也懒得说什么,吩咐仆从支凳子,放鱼竿——小爷要钓鱼了!
然后转头一看,却看到陆安连火折子都没有,只是拿手一摸,苇塘边的芦苇草竟然烧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公子哥瞪大了眼睛。
第54章
陆安迎着应氏兄弟好奇的目光, 戴上了她特制的双层手套——外层涂蜡的牛皮隔绝空气,内衬多层浸过胆矾水的丝绸,既能吸附泄漏物又能化学中和, 形成双重防护。
随后,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一个竹筒形状的陶器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白磷。
没错,陆安随身携带的水筒里装的根本不是饮用水, 而是底部放着切小块白磷的水。为了防止陶水筒摔破, 她还在外面缝制了一个牛皮筒形套。
流放路上的一件事深深影响了她。
这里是古代,山匪劫道的事情时有发生,她必须准备一些防身的东西。而白磷是她目前最容易搞到的物资,只需要弄到一些白骨、木炭和硅砂……
——众所周知, 白磷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物质。一旦人体皮肤接触到白磷,它会立刻自燃并剧烈腐蚀皮肤, 造成严重的灼伤。而且, 白磷的毒性极强, 50毫克就足以致命。
——所以, 如果公子哥真要打她,如果危急生命,陆安心一狠, 绝不介意用白磷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而在陶水筒旁边, 还连接着一个竹筒, 二者组合起来的形状有点像望远镜。竹筒里存放着动物油脂用来助燃。
陆安一边往芦苇茎叶上抹着油脂,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位公子哥。等到公子哥一望过来, 她便迅速取出白磷, 抖干上面的水,然后让白磷与芦苇接触——
“呼”一声, 芦苇凭空燃烧起来。
何止那公子哥瞪大眼睛,将陆安的操作从头到尾看下来的应氏兄弟,也是怔愣当场,根本看不出来陆安是怎么做到的。
公子哥想起了以前见过的巫术场景。
男巫戴着插满五色鸟羽的头冠,手里拿着骨杖和骨刀。他用骨刀划破左手手心,将鲜血抹在面颊上,又滴在篝火前方的地面上,口中诵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接着手持骨杖跳跃舞动,动作癫狂至极。
公子哥听自家大人说过,这是巫在进行消灾祈福的仪式。
这一刻,他见过的男巫和陆安的身影重叠了。
再加上之前对方言之凿凿说什么地礼……
“嘶——”
公子哥的眼神一下子就古怪了起来。
他可能错怪那陆九思了!人家是真有本事!真能沟通大地!
身处巫风盛行的均州,公子哥也受到了身边环境的影响,对这方面颇为着迷,一确定陆安真的能不借助打火工具凭空起火,便主动走过去:“陆兄,这个……你之前所说的地礼,能否教一教在下?”
陆安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不信么?”
公子哥更觉对味了。
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如果他一过来,对方就迫不及待教他,他还不能信呢!
遂又是道歉,又是自我谴责,又是三请四请说尽好话,陆安才好似看到了他的诚意:“既然这样,我就教你一教——这地礼很简单,只需要你找一块短期内无人行过祭拜的土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便可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地母。祷告所用话语无需太繁杂,地母仁慈,直说求祂多赐鲜鱼便可。”
公子哥大喜过望,又要掏钱,被陆安拒绝了。毕竟她只想出口气,不是想借此敛财。
——反正还有玉佩()
待陆安几人离开后,公子哥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块自己眼里的风水宝地,匍匐在地,诚心祷告,祷告完后,迅速下竿,等待大鱼上钩。
一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面露疑惑之色。
两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疑心自己是不是做的仪式不到位,匍匐祷告的时间太短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地礼。
三个时辰没有鱼,公子哥站起身,揉了揉快坐僵了的小腿。
四个时辰……
公子哥悟了——
“陆、安!!!”
“你骗我!!!”
公子哥的暴怒并不能隔着空间传达给陆安,她和应劭之、应益之二人换了个地方快乐地玩了一下午后,便得知:“你们要离开均州了?”
“对。”应劭之依依不舍:“我也不想那么快走,可家中实在有事。我归家后会寄信给你,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回信啊!”
陆安点点头。
应劭之又从怀里掏出了那柄价值三千两银子的裁纸刀,递给陆安,认真道:“九思,愿以此物见证我们的情谊。”
陆安也想送点什么。但她身上唯一特殊的可能就只有那点白磷了。真送给应劭之,对方一个操作不当,她怕今天送完,明天就得去应家吃席。
陆安略作思索,拿出一支笔,那笔笔毛粗糙有叉,笔杆破旧,她在应劭之的视线下,认真地说:“此物是我被流放后,用的第一支笔,我就是用此笔练就属于我的书法,它于我意义非凡。”
应劭之眨了眨眼睛,本来因为离别难受而抿平的唇角也慢慢上扬,他接过那毛笔,郑重地贴身存放:“我一定好好收着它。”
应益之拿出一个秘阁:“我看九思尚未有秘阁,擅自做主准备了此物,还请见谅。”
秘阁就是臂搁,也是一种文房用具,用于书写时搁臂防墨渍、放松手腕。
应益之所送的秘阁明显是乌木材质,上雕云纹及三两丛竹子,色泽幽亮,秘阁两端还镶着几枚莹亮的水晶。
陆安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应益之看陆安如此喜欢这秘阁,便也心下欢喜。
陆安问他:“逾思,你喜欢竹子?”
应益之点了点头。
陆安便转身找了纸笔,给他写了一首关于竹子的小诗,是她上辈子自己写的:“逾思,此是我幼年所作,尚为青涩,却是我幼时印记,今日相赠,以谢逾思细腻心意。”
应益之很是珍重地接过来,垂首看时,夜风也变得宁静而轻柔。
应劭之急道:“你幼年作的诗,怎么不给我来一首?我也要!”
陆安只得也给他拿了一首。
应劭之拿在手上看,确实能看出来其中初学者的痕迹,很是稚嫩,作者学诗不到两三年功夫。但,他喜欢。
三人相互道别,应氏兄弟当夜随爷离去,陆安第二日也与同窗一同回房州。
而房州州学学子五局三胜,其中二局都是由陆九思拿下的消息比他们更快一步回到房州。
待车马进城门后,有文人认出这是州学的马车,立时惊喜:“九郎他们回来了!”
登时引得目光聚集。
而后人潮漩涡瞬间合拢包围马车,文人商贾声浪如潮,顷刻将州学学子吞没。
“九郎实在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州与州之间的文会,我们房州总是输多赢少,咱们行商时总低人一头,幸好这次有九思,那首《望海潮》实在极好!往后便是再办文会,房州不论输赢,有这首词在也能使其他州黯淡无光了!”
“是哩是哩!”
路边有茶商突然抱着自家包好的茶叶跑出来,硬塞给陆安:“九郎!我这茶也是好茶!今日赠与九郎!吃茶提神醒脑,九郎多饮一饮,头脑清醒,来日一路高中!”
“哎呀!我记得九郎你时常来我家吃猪牛羊鸡的肝肺!还有蹄爪!请九郎将这些东西拿去吧!”
街边做熟食的老汉也手脚麻利地把自家熟食打包好,送到陆安面前。
大薪文风极盛,文人的事不止是自己的事,上到士族,下到商贩,乃至平民百姓都会去关注。曾有举子连年不中,本地人见了他还会窃窃私语,甚至还有百姓直接当面笑其才学不行,嘲问他何日登榜。
而受茶商与老汉启发,其余小贩商贾也不甘落后。
“九郎!核桃补脑!你多吃点!”
“还有我!蜜饯也补脑!我这儿有!”
“夏日炎热,九郎吃点黄瓜去去燥火!”
“我这山药补肾!”
“我这莲子安神!”
陆安连连道谢,一时街道壅塞,人影晃动,徘徊不去。
却听街边酒楼二楼,有人招呼:“陆九郎,某准备了一桌席面,贺你大胜,可愿赏光?”
陆安抬头一看,却是第五旉。
那大总管倚栏笑看她,垂下的眸子里愈显幽深,明显宴无好宴。
当然,隔着两层楼,陆安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但稍微猜想一下,就知来者不善了。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事避不过去。
陆安下车上楼,到了楼上却见申王坐于主位,手里拿着那首《望岳》以及《望海潮》在细细品读,一见她上来,便爽朗一笑,起身相迎:“九思!你可算回来了!我实在想你,便也忍不得你归家洗漱休憩了。”
陆安看了一眼第五旉,又看了一眼“申王”,笑了一下,过往些许疑虑在此刻豁然通明。
原来此人不是申王,竟是大薪官家!
不曾想这大薪官家,竟也学那汉武帝刘彻,顶着亲戚名头在外四处行走。
便也不声张,只恍若未觉,以寻常模样相待。
“原来是大王设宴。”陆安拱手:“大王厚爱,安受宠若惊。”
柴稷一把揽住她的手,和她把臂入席。听她这么说,便笑道:“此举倒非是我所想,乃是乾静(第五旉的字)提议,说九郎大胜而归,正该设大宴提气,放在军中便是以振军心。”
陆安面色不变,只笑着谢过大总管。
第五旉也笑着回应。
一桌人三种笑,心思各不相同。
第五旉亲自去吩咐人上菜,出门的那一刻,笑意淡了下去。
他还是疑心陆九郎非是原装,而想必出身也不高,不然谁家会舍得把他送过来。
可以富贵一试。
试他面对豪奢是习以为常,还是行止拘谨。
试他餐举礼仪是否得体,还是错漏百出。
第55章
房州多山, 猎户多,野味也多,寻常酒楼都能备有熊掌虎爪。
陆安入座, 便有妓女上前,端着漆托,款款下腰:“郎君请用茶。”
士大夫宴会有妓相陪是风流韵事,陆安心里对这种行为十分不适, 但此时自己尚未掌权, 也只能先忍下去。
陆安一看这茶盏——嚯!这黑釉茶盏不是成都博物馆里摆放给人参观的那个兔毫盏吗!
她认识!
宋朝人常用兔毫盏来点茶、斗茶,他们认为此盏最能体现点茶、斗茶的效果。
却听大总管款款言道:“此乃油滴盏,又称金汁玉液碗……”
才刚开口,便见陆安轻“咦”一声, 略略扬眉,而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聪明人无需过多言语, 第五旉立刻就知道对方是认出了这盏并非油滴盏, 没有戳破也是在给主人家面子。
看来对方要么是真的陆九郎, 要么是其原先所在的家庭也并不贫困, 他见过和用过兔毫盏。
第五旉认为是后者。
没事,兔毫盏没有用,那还有琉璃碗。
第五旉不动声色, 只是亲去布菜。
碗碟筷子, 一套共七七四十九样器物, 全以琉璃制成,光彩夺目, 极尽豪奢。
这样一套琉璃制品, 足以震撼任何没有见过世面的薪人。
——第五旉还有私心,这样华彩的碗碟, 哪怕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普一见面,怕也未必不会露出惊叹神色,只要陆安有一点为此动容,他就能大做文章。
却没想到,陆安见这一桌琉璃碗碟,不仅没有惊叹,甚至有一丝……期待落空的失望?
纵然这个失望转瞬即逝,但柴稷和第五旉也注意到了。
二人:“……”
这不就尴尬了?
柴稷默默瞪了第五旉一眼。
此刻他感觉自己特别像是试图向富贵人家的娘子展示财力的穷书生,本意是想请娘子放心,他绝对不会让她过苦日子。
他信心满满摆出一箱金子,小娘子莞尔一笑,实际上,人家嫌弃你太俗,人家的金玉首饰做工精细,什么锤鍱工艺,什么制成金片,什么錾刻方法,什么联珠纹、缠枝卷草纹,你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
——好好一个皇帝,竟被衬成了土包子。
不过……陆家私底下竟然如此豪奢?其子孙面对一套琉璃餐具竟也视若无睹?
柴稷眉头一皱,神色略有异样。
当然,他的贤才是没有问题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君子,怪只怪陆家家风不正!
第五旉仍在布菜。
但方才被官家那么一瞪,此刻他也不好再多做什么——身为太监,他唯一需要倚仗的就是帝心,他和那些文人不同,他一应权力都系于皇帝,一旦帝心有失,他会比那末流小官都不如。
接下来面对陆九郎,他得小心行事了。
毕竟此人……简在帝心。
光是想想这四个字,第五旉便绷紧了身。
以他熟知的官家心性,陆九郎很有可能是唯一进入帝心的那人,此次若不成,他便不再针对陆安了。不然,容易翻船。
第五旉心下稍定,认真布菜。
布了樱桃煎,是蜜饯,将那樱桃以梅水相煮,去了核,捣印成花钿那般轻薄,再用半斤蜜煮制。
樱桃煎的做法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其中不论是樱桃还是半斤蜜都价格昂贵,寻常人吃不起。
但陆安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柴稷好奇:“九郎不喜吃甜食?”
陆安摇头,道:“吃腻了。”
国产樱桃在现代20块一斤,她穿越前已经吃过很多了。这樱桃煎说得再花里胡哨,那也是樱桃味。
柴稷:“……”
他一个皇帝都不敢说吃腻了樱桃。
心里又默默记下陆家一笔。
当然,他的骊龙之珠不属于陆家,已在帝心进行了切割,勿扰 (^▽^)
第五旉又布了雪霞羹,是素羹,以芙蓉花、豆腐、胡椒与姜制成,成菜后,因其是红白双色交错,色泽诱人,若雪霁之霞而得名。
其虽然有胡椒,但由于胡椒用量少,外加大薪海运发达,的确属于物美价廉的素菜,倘若陆安不熟悉此物,只因其加了胡椒就故意流露惊叹,反而用力过猛。
第五旉看了一眼陆安,“陆九郎”尝了一口那雪霞羹,赞其鲜美,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对胡椒的在意。
看上去……应当是对菜肴中加胡椒已然司空见惯了。
第五旉又布上蟠桃饭作为主食,其以桃肉与稻米一同蒸煮,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桌上自然不止有素菜,还有鸡、豚、鱼、虾、驼峰和熊掌,一大桌菜,食色生香。
第五旉的视线在那驼峰和熊掌上边扫过,不动声色。
——能被送来陆家作交换的人,哪怕是大家族子弟,也必然不受宠爱,这样的人,一见到肉食,未必比寻常百姓强上多少。
但士大夫是不能在宴席上哐哐吃肉的。
——大薪士大夫和宋朝士大夫一样,于饮食上追求的是艺境清雅,也就是喜爱素食。当然,文化人把素食叫“清新之食”。
他们对士大夫在餐桌上盯着肉吃的行为所不耻,嫌弃其不够风雅。
然后,第五旉就看到了一个多食素食的陆九郎。
对方偶尔才动两筷子肉菜,而且还不吃那种虽然食材珍贵,但明显过于油腻的肉菜,一派士大夫风范。
他想象中的贪吃肉食的举动根本没有。
就算目光偶尔扫到驼峰和熊掌,也只是略带好奇,但视线一触碰到上面油膏,便立刻把视线移开,明显不爱油腻。
只看这个举动,第五旉便知道,对方过往所处的环境绝对不缺肉食。
对驼峰和熊掌好奇也很正常,很多士大夫家中根本不会备这些菜,因为太不雅致了。
第五旉遗憾地垂下眼,立于一旁——他一个太监,在此次宴会中不配上桌。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就在陆安快乐吃饭,精神渐渐松懈时,第五旉向着座中正倒茶倒水,间或负责夹菜,还要劝食的妓女递去一个眼神,那妓女倒茶的手腕轻微地停了一下,在斟完茶后,轻声道:“郎君若不喜油腻,不若试一试这道煿金煮玉?此物说开了便是膏脂煎笋,与白粥共食,笋脆粥淡,甚为味美。”
陆安微讶之后,问她:“膏脂煎笋……是膏还是脂?若是二者兼备,还是罢了,过于油腻。”
那妓女便说明白是什么膏脂,陆安听完后,便道:“那劳烦你为我夹一筷子了。”
等煎笋到碗里后,陆安慢条斯理吃着这油煎笋,屋外阳光正好,郎君看似用餐用得怡然自得,实则筋骨发寒。
刚才,她差一点就中陷阱了。
现代人对于膏脂都是连用,常用的称呼是“油”,什么猪油、牛油、羊肉,偶尔拽个文,就是猪膏/猪脂这么用,逮着哪个字用哪个。
但古代士大夫阶级不一样,他们对此制定了一系列用词规定,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比如……
牛羊用脂,猪狗用膏。
戴角者用脂,无角者用膏。
像脂肪,在古代指的是戴角动物的肉,人无角,不能用脂肪这个词。
又如病入膏肓,而非病入脂肓,同理。就是因为在古时,对人身上的脂肪只能称“膏”。
进阶版的,还要看香臊腥膻四字。它们有特指的油类。
香特指牛油,臊特指狗油,腥特指鸡油,膻特指羊油。
所谓钟鸣鼎食,不外如是。
你如果是普通百姓,随便你怎么用,但你如果是士大夫,一旦用错,必然会成为这个阶层的笑料。
而自小生活在陆家的陆九郎,面对这些礼仪应当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绝不可能说错。
陆安很庆幸自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强烈的警戒心。
而第五旉……他看着陆安那对着妓女轻轻颔首,行举轻松自然的模样,开始了自我怀疑。
他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说到底,陆家换人这个事情只是他的猜测,而且谁家那么傻,能把自家男丁换给陆家。那几乎相当于赌命了,而且还会让被换出去的人和家里离心离德。
他们图什么?
一通思来想去,第五旉快把自己说服了。
接下来后半场宴会,他再也没多做其他事,一时宾主尽欢。
宴会结束后,陆安前脚离开,后脚,一道圣旨就传到了配所那边。
陆山岳领着陆家众人匆匆出来接旨,普通圣旨不需要跪接,只需听麻即可。
——麻就是诏书的代称,听麻就是听诏书。
本以为是圣恩隆重,没想到皇帝劈头盖脸对他们一通骂,斥责他们往日铺张奢侈,不修身心。
骂得陆山岳头昏脑眩,骂得陆家人汗如雨下。
但等押麻宣旨的人离去后,陆家人左右一合计,一个个茫然疑惑到难以言喻的地步了。
他们陆家确实不够简朴,但在吃穿用度也就是寻常士大夫会有的吃穿用度啊!怎么就铺张奢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或许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陆安,已然回到了州学宿舍。
关上门后,陆安下意识扫了一眼其他床铺,发现已经有一个舍友回来了。
好像叫……“审聪?大晚上的怎么只有你在宿舍?”
谢师敏的床位是进门左手边第一张床铺,一起住之前,她眼里的谢师敏是一个龟毛又自傲的人,一起住之后,她发现这人居然会吃小零食。床铺下的箱子里,装了满满一箱小零食,还不介意分享给其他人。
此刻对方就吃着自己的小零食,坐着自己的小板凳,听陆安问,就说:“他们要去山上住,按你的说法,就是那什么……露营?六月蚊子多,我不喜蚊子,就没去。”
陆安问了一句:“安全吗?”
谢师敏点头:“安全,都带了奴仆。”
那陆安就放心了。
房州州学的宿舍是四人寝,左右两排,每侧两张床。
谢师敏对面的床属于赵公麟,总是懒得叠被子,有些乱糟糟,但有一个地方很整洁,就是他放忘秋先生的书籍和物件的小格子,他每日都要擦一遍,十分用心。
而赵公麟旁边的位置,是梁章,他从被褥、枕头到床上叠的袍服都是素色的,没有花纹,不见款式,只能看得出来东西洗到浆白。
梁章对面那张床是陆安的床,哪怕主人离开了二十多天,床铺也被收拾得十分干净。
谢师敏看她视线落在自己床上,便告诉她:“是你那几个兄弟还有妹妹进来收拾的,最近雨多,他们怕舍内潮湿,被褥受潮,便时常来更换整理,说是等你回来后可以直接躺床上。”
陆安点了点头,又和谢师敏浅浅聊了一会儿,才脱去鞋袜,解了外衫,直接往被窝里一躺。
被窝很暖,很软,还熏了香,是她喜欢的香味。
躺在被窝里,陆安紧绷的神经有刹那放松。但一想到自己还住在宿舍里,旁边时刻有人,便又立刻升起了警觉。
她现在有钱了,其实可以买个房子——或者住旅舍也没问题。
但陆安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住宿舍。
州学的学子都是潜在同僚,甚至有可能以后会成为同一派系的官员,再没有比同宿舍更能拉近情谊的时刻了。
任何人想做任何改革都最忌讳单打独斗,懂得发展关系,如何发展关系是每一个改革者的必修课。
陆安躺在被窝里,思索着明日可以和同宿舍的人开展的话题。
思索完后又回忆了一遍自己往日的日程表,看看关于练字、背书、修习经义策论方面还有没有需要调整修改的地方。
回忆完日程表后,又开始复盘自己最近的行为,有没有不妥当,有没有哪里有漏洞。
随后又想到陆家,那里到底是一个炸弹,得想办法让它变成哑弹才行。
又想……
陆安想了很多很多东西,意识慢慢沉下去。
晚安,陆安。
迷迷蒙蒙入睡前,她这么对自己说。
第56章
陆安回来的第二天, 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同时,州学展开了模拟考。
考的《论语》, 位属十二经之一,解试不管各学子本经治什么,本经之外,必然会出一道《论语》的义。
经义那个义。
陆安一看题目:有匪君子, 不知不愠。
“嗯?”
截搭题?
不对, 这个时代应该叫:合题。
雨声中,陆安微微阖眼,开始在脑子里思索这两句话原本的上下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这是《诗经》的句子。
“‘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 道盛德至善, 民之不能忘也。”
——这是《礼记》的句子。
匪在这里通斐。
不过, 《诗经》里也有一句“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合题的难点就在这里,只要有一句话是《论语》里的就行,另一句得自己找出处。要是找错了, 不符合出题者的想法, 就叫偏题。
陆安隐隐能听到同窗们的哀嚎声, 估摸着是在想这道题里的“有匪君子”到底是《诗经》里的那句有匪君子,还是《礼记》里的那句有斐君子。
陆安暂时也想不明白, 她干脆先看下一句。
——有时候可以从下一句的意思倒推出上一句。
不知不愠……唔, 这应该是出自“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意思是: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这样胸怀坦荡的人难道不是君子吗?
看来前半句“有匪君子”应该是摘自《诗经》了。
如果取《诗经》里的“有匪君子”,那“有匪君子,不知不愠”全句的意思就是: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
而如果取《礼记》里的“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就会变成:有位文雅的君子,别人一时不了解自己,也不会对人产生怨恨,所以百姓都感仰爱戴他,终身不能忘也。
这样强调的就是被百姓铭记,而非君子自身。
偏题了。不能用。
陆安睁开一双眼睛,在草稿上定下了此次经义的表面意思:
只要你胸怀坦荡,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但还不够完全。它的“只要……就……”条件过于单一,仅胸怀坦荡不足以涵盖君子的全部要求。
也就是:结论过于绝对,忽略了其他必要条件。
那其他条件是什么呢?
陆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略作思索,就把目光放在那句“有匪君子”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位文雅的君子,如象牙经过切磋,如美玉经过琢磨。
切磋……琢磨……
刹那间,灵光闪过,陆安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这个题目的含义是什么了:只要你胸怀坦荡,且不断自我雕琢和磨砺,就能成为文雅的君子。
嵌合正确!
胸怀坦荡——可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雕琢磨砺——可用“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没错!
就是这么破题!
陆安定好此次经义题眼,静心沉入书写,绕着题眼写论据。
……
一场经义模拟考,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时辰。按照教授的说法,你若两个时辰摸不出来一篇“义”,那大抵也不需要考了。因为真实的解试里,要做的题目更多,而你只有三天时间。
“好了。收卷。”
苏教授摇铃。
就像是现代的模拟考一样,场上多的是学生一副苦瓜脸。
苏教授也不放人,直接现场批卷。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刘游,你过来一下。”
被叫到姓名的学子愣住了,两三息过后,慌慌张张起身,走到苏教授面前:“教授,是我的经义写得有问题吗?”
“倒也没有。你写得四平八稳。”
苏教授说了个比较给面子的用词。
说是四平八稳,其实就是不好不坏。
刘游羞愧地低下了头:“学生惭愧。”
苏教授又说:“你此次行文脉络工整,结构严谨,思路也比过往清晰了一些。不错,大有进步。”
刘游惊喜地抬头。
苏教授从旁边拿起一张卷子,递给他:“这是陆九郎的卷子,你看看。”
刘游诚挚地接过来,认真拜读。
苏教授:“九郎所作,语句之精妙你可不必看,那两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此破题,寻常人学不来。你只看他架构精巧,行文如丝顺滑,阅之无阻,其论述更是精彩绝伦,从开篇到结尾,句句精炼,立论与引证更是紧密契合,毫无冗余,读来只觉条理清晰,如行云流水,层次分明。”
刘游一边看一边点头,视线贪婪地黏在这份经义上,舍不得离开。
他敢断定!这份经义拿到正经的科场上,也必然是能拔得头筹。
等他看完了,苏教授就让他回到座位上,又继续往下批改卷子,偶尔会叫一些人上来,有的是给他看陆安的经义,有的就给他看其他人的,有时是让对方品读,有时是让对方评阅,但不论是哪种,这些被叫上来的人在经义方面都有了或多或少的进步。
花费两个时辰,卷子改完了。
苏教授一一发放下去,然后拿起了自己的伞:“你们自己看看,我先回去了。一刻钟后见。”
教授一走,整个讲堂的空气都清新了,自由了,学生们迅速开始谈天说地。
“好大的雨。”梁章和陆安聊着天,顺嘴提了自己的担忧,:“我真怕我爹趁着这个天气去汉江上捕鱼,他总是说风浪越大,越能捕到好鱼。”
梁章叹气:“捕上来的鱼他自己又舍不得吃,瘦得身上都没几两肉了,我娘三年里给他改了两次衣服,越改越小。”
陆安安慰他:“你也快解试了,能过了解试,再过了省试,然后是殿试,就是官老爷了,你爹你娘到时候想吃多少鱼就吃多少鱼,也不用这个天气冒险了。”
梁章用力点头,目露期盼之色:“我也不求太好的名次,太好的官位,我就考个五经,再分去一个不至于太贫瘠的州县,站稳脚跟我就把我爹我娘接过去。”
雨天显得讲堂内有些暗,便有学生把烛火点燃。
风吹得门帘子晃来摆去,温暖的烛光映照着学生们的脸,风一吹,那烛影儿也摇来摇去。
赵公麟靠坐过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想去地方上做官!最好是多去几个地方,每个地方呆个二三年就够了。”
梁章很诧异:“为什么?这样很难积累政绩。”
大雨磅礴地下,水流泻过房瓦,在屋檐下成了水柱,不知是谁往哪里放了个木桶忘记挪走,水打在上面咣咣地响。
赵公麟吸着清凉的水气,在那咣响声中,说:“忘秋先生喜欢四处游玩,他的游记里记载了各州的食物和景色,食物很香,景色也很美,我就心动了。”
他这话一出,引得旁人一齐捧腹大笑。
谢师敏也说了:“我想成为书法大家,往后写的字能成为某家家藏,被人珍赏!”
一个寝室里,四个人中三个人都说了,他们便看向陆安。
陆安便说:“我希望我能好好活着,然后做很高很高的官,越高越好,这样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赵公麟好奇:“陆兄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陆安想了想,说:“一时之间难以言说,一定要说,便是让这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吧。”
倒不是她多爱民,只是终究见过最好的盛世了,便想让这个国朝向着她熟悉的东西稍微靠近一些。不需要跑步进入什么社会,稍微靠拢一点即可。
而且,人生在世,总得有个目标。不然岂不是太寂寞了一些?
要么青史留名,要么以身殉道,反正她孑然一身,无所谓。
陆安看了眼窗外的雨,眉头一紧:“审聪,我记得你跟我说……我家里人经常给我换被褥,怕这段时间多雨,我被子发霉?”
谢师敏点头:“对。”
陆安:“你们房州往年的雨也是这么大,下这么久吗?”
谢师敏回忆了一下,点头:“差不多。通常一下能下十几天。现在也才下个七八天,还没往年多。”
陆安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房州近汉江,我担心接连暴雨,江边水涨,会出事。”
梁章接话道:“九思你且放心,我们房州有不少负责分洪排水的水道,除此之外,还建了大坝拦河,年年调厢军去巡坝,修检江堤,已好多年未曾发生过水灾了。”
陆安放下心来:“那就好。”
于是众人又开始聊起其他事情,朱延年也加了进来,还聊起自己最爱偷偷去酒楼旁听说书,最爱听他们说隋唐故事,说那天策上将一战擒双王,说那秦叔宝如何忠义。
说到兴起时,那笔杆子敲了两声桌子,就要即兴给其他人来一段——
“咚!”
外院门传来了一些人用力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他们敲得很急切。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那焦躁不安的喊声:“不好了不好了!大坝被汉江水冲毁了,水淹进城里了!”
“轰隆!”
天上一声惊雷,带着闪电,满天乌云霎时亮成了白昼,照亮这些学生们稚嫩的面孔,还有他们脸上的惊慌失色。
第57章
房州整体地势比汉江高, 又有城墙阻水,一般情况下,汉江就算发水灾也很难淹到城里。
梁章有在水上讨生活的经历, 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沮水!还有沮水!那里的水位肯定涨了,只是不知有没有破堤!”
朱延年接话,面色凝重:“州学在州城南西偏,我们去州城东边!那儿地势更高!”
——整个房州都是东高西低之态。
赵公麟抬高声音:“不要管各自的财物了, 有何损失, 回头报给我,我给你们补上!”
朱延年:“还有我!我家也能出钱!”
谢师敏:“我去找教授!”
戢仲澐:“我去通知其他同窗!”
陆安:“我去县衙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赵公麟:“陆兄等我,我也去!”
县衙此刻是最需要人手帮忙的, 超过半数州学生都连忙表态要去。
梁章转身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先回去找我爹娘!他们没事我就去衙门!”
大雨倾盆而下。
梁章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朦朦胧胧的雨水打进县衙, 房州通判让人取来蓑衣, 一边穿一边往外走:“如今城里的水才只到脚踝, 离彻底淹没还有一段时间, 本官带人疏散百姓,去山上!”
有衙役大惊,打算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通判何必亲去, 下个命令便是!”
“洪灾将至, 分什么君子小人。何况我不去, 反叫别人去涉险,哪有这种道理!且不说别的, 只说他们害怕水灾, 糊弄行事,随便叫两声就跑, 城里两万一千七百一十四户百姓怎么办!”
衙役:“可……”
房州通判穿好了蓑衣,回身看着衙门里的人:“本官虽不是房州人,这些年下来,却也把房州百姓视为本官的父老乡亲。更何况,本官若不去,如何对得起陆九郎那句赠言——”
衙役们齐齐看向那句挂在衙门里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
上官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这群衙役不管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反正都不敢不动,只能咬着牙,纷纷穿上蓑衣,随着房州通判冲入雨中。
房州知州不在衙门。
他收到消息时正在半道上,直接就转身往西城墙去,观察水况。
给他带来消息的正是陆安等人。
外面风大雨大还有乌云,难以用火把照明,这群学生便尽量五人成伙,四人用外袍挡风挡雨,一人抱着灯笼在中间照明。光线虽弱,但至少能让他们看清路。
他们涉水而走,见到百姓就招呼对方不要留在家里,去东边那块高地。
有的人听劝直接就走,有的人不信邪自己找地方躲着,对于后者,陆安他们暂时也没办法,也不能和他们耗时间,先去衙门再做打算。
路上碰到房州知州,对方听了情况后,略一沉吟便道:“衙门那儿有张白纪在,身为通判,他可以调动衙役。他比我机敏,看到水漫到脚脖子的时候定能发觉不对——你们随本官来,我们去城墙上看看情况。”
一上城墙,便见城外伸手不见五指,不太好看清楚情况,只隐约能听到水浪声。
“不是很妙。”房州知州叹气。
不论是沮水还是汉水,离房州不能说很近,这个时候听到水浪声,只有一个可能——
恰在这时,闪电击过天空,密布的乌云顷刻间被划破,白昼有刹那降临。
城墙上,不少卫兵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
城外尽是浑浊的水波,一声一声冲刷着城墙,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又腥又咸,翻涌的浊流里浮沉着整棵泡胀的树干,树根上缠着破碎的渔网,宛如巨兽张开的利爪。
洪灾……
洪灾!!!
房州城内已出现大面积积水了,迟早会有更多江水涌过来将城池淹没的。
陆安没有面对洪灾的经验,她距离洪灾最近的也只是网上得知哪个地方有大灾难,把自己能捐的钱捐出来而已。
但是她知道,肯定有比她有经验的人。
陆安第一时间冷静下来,雨水打到她的面颊上,水柱顺着下巴流向脖子,她张口时雨水就打进嘴里:“州尊!”
太暗了,她看不到房州知州的脸,只能凭着临时记忆大声向着一个方向问:“接下来该如何做,请州尊下令!”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到底是科举上来的官,防洪手段都是要学习的,哪怕以前没经历过洪灾,理论知识也摆在那里,当即大声道:
“各卒撤离城墙,手持铜锣,沿街敲击,带领城中百姓向东边行进,定要告知每一户人家。”
“是!!!”
“陆安!你拿着本官的鱼袋去关西北水门!随后出城,调配所众隶,去粮仓搬运粮食,能搬多少算多少,搬去东面!”
“是!”
“赵公麟!朱延年!叫上你们两家的仆役,有石头搬石头,有麻袋就拿麻袋去装沙石,全运到粮仓附近,来不及运粮了就把门关上,把石头和麻袋堵门上!”
“是!”
“遵命!”
“余下学生举灯笼,随本官去调城外厢军!”
“唯!!!”
应声若雷霆起。
房州知州迅速分清现在的主次矛盾,主要是灾前人命,次要是灾后人命,除了这两个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每一条命令都针对着转移人群和保存粮食。
聚集在城墙上的人群又四处奔走。
陆安拿了房州知州的鱼袋迅速往水门去,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是人群惊恐声,还有锣鼓敲响声,叫门声,兵卒、衙役对百姓的劝说声和斥骂声,响得人头晕目眩。
有的百姓听从官府的命令撤离。
有的百姓不信有洪水要来,坚持城内只是积水,过几日就会退去。
还有百姓面对劝说他们的衙役,扑通一声就跪在积水里,声泪俱下:“官人!我也不是不信你们,我知道你们难做,但我不能走啊!我酿的酒都在这里,我一走,它们被水冲走,我就是在洪水里活下来,之后也活不下去啊!”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陆安也没办法,她只能加快速度,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水门已关,城外的水少了一个涌进来的通道。
至于城门,还得等配所隶民和厢军过来才能关。
陆安去配所时,路过民田和一些村庄,已经能看到田地被水淹没,村子里缺乏排水系统,水位比房州城的更深,已到小腿。
青紫色的闪电如裂帛般撕开天幕,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房州知州给她的斗笠上,每一声都是急迫的音符。
飞溅的水雾在鼻腔凝成刺疼又咸涩的感觉,陆安跑得身上每一条肋骨都在震颤,耳畔似乎能听到不知多少里外的汉江发出巨兽般的低吼。
陆安忽觉后颈又湿又粘稠,是大雨早已渗进衣领,寒意顺着脊骨蛇行而上。
她抬头,天边墨云翻滚,仿佛雨师龙王翻了砚台,视线几乎被墨色蒙蔽。
陆安很快就到了配所,用鱼袋调来隶民。
她火速带着这些人到房州的粮仓处,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据此前巡视江堤的人所言,上游的江堤还未被冲开,大总管已调走半数隶民与厢军去巩固江堤了。”
房州知州大喜:“那就还有时间!快!粮食我来带人搬,你带着这些厢军进城,协助百姓搬运他们的家当,不少百姓更认识陆九郎,你去比我合适。”
厢军的到来,以及对城外受灾村子与农田的描述,还有陆九郎的保证,终于让城内一些百姓相信洪水是真的要来了,江堤随时有失守的可能。
他们必须去东边,然后从东城门出去,上荆山!
百姓、厢军还有衙役推着推车,背着抱着孩子或者财物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前往荆山。
只能说房州坏就坏在是山区,可好也好在山区,这边的山都不低,只要上了山大体上就安全了。
——除非遇上大雨加泥石流这种情况。
但这真的没办法,他们只能赌,赌这一次雨水不会将山泥冲成泥石流。
陆安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好十四岁的身体没怎么发育,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什么。
鞋子和裤腿上全是泥泞,鞋子已经湿透了,脚一片冰凉。
第一批百姓上了山,陆安留下一部分衙役维持秩序,又带着厢军们下了山,还有第二批第三批百姓要护送,如果放任不管,他们只会在慌乱中乱跑。
山下漫过来的积水里已经带了各种农家东西,有麦穗,有碎布头,有虎头鞋和绣花鞋,还有米粒、菜叶和面坨子。
水位已经到膝盖了。
还有不少百姓跟着他们过来。
“官人!我们也能帮忙!”
“官人!我能不能回家一趟,我家养的那只鸡还没带!”
“官人,我祖母还在城里,她六十了,走得慢,我孩子已经在山上了,我想回去背她……”
“官人……”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在房州一应官僚都在城里主持其他事务的情况下,现在“官位”最大的就是手持鱼袋的陆安。
陆安深呼吸一口气。
冷静!陆安,你必须冷静!你可以的!
她抬高声音:“青壮留下!其中不能夜间视物的离开!有家人仍在城中的再留下,为了财物回去的离开!愿意听我指挥的留下,认为入了城就能乱跑的离开!”
“我丑话一句说在前头,此次回城,以军法军令行事!谁不听我号令,那便乱棍打死,省得回去给人添乱!”
第58章
在陆安的一通筛选下, 能跟着她下山的青壮仅有二十九人。再加上厢军二十六人,总共五十五人,又冒着大雨与夜色, 下了山。
——一个州的厢军当然不止这么点人,但其他的还在城里搬东西,陆安身边就跟了这么多。
另一边,第五旉就站在江堤前, 指挥厢军与隶民加固江堤。
“轰隆——”
江堤某一处轰然开裂, 裂口里溅出来的江水溅了第五旉一脸、一胸。
“堵上。”他开口。神态冷静。
便有厢军抱着沙袋和石头堆过去,堵住洞口。
但是堤岸只要破了一个口,溃败是迟早的事。
随行的小太监吓得差点要躲起来,但看了一眼自家长官, 还是抖着腿出声:“大总管,这江堤眼瞧着守不住了, 你千金之躯何必……”
第五旉淡淡一个眼神过去, 小太监顿时噤声。
——离得近, 能看清。离得远, 别说是大总管,你就是皇帝本人,也得用喊的。
陆山岳和其他陆家人推完一车沙土过去后, 慢悠悠走到第五旉身边, 气定神闲地说:“大总管当真是恨我陆家, 这个时候也一定要将我们家人调到这里做事。”
第五旉又看了一眼江堤,转过身去看陆山岳:“这难道不符合规矩?”
陆山岳点头, 认同:“确实, 隶民就该干这些事,符合规矩。”
于是又转身, 继续搬运泥沙去加固江堤。
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房州城里的百姓。
房州城里。
房州通判亲自背着一名腿脚不便的老人,在黑暗中和其他官兵百姓互相呼应。
一部分背人背物,一部分清理道路,维持秩序。
背人背物那一部分人累了,就和维持秩序的人交换位置。
若是其他州还不一定能这样,但房州通判以身作则,洪水来了也不先跑,又在大雨中敲锣呼喊,定了民众的心,平日里又御下有方,这种时候才能把场面稳得井井有条。
在古代,许多人眼里,当官的命确实比小吏、衙役、百姓的命贵,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同的。一个命贵的人,愿意留下来和命贱的人同生共死,命贱的人心里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远处突然传来呼声:“前方可是州衙中人!”
房州通判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远处便又有人大声:“九郎!我瞧着好像是通判!”
九郎?
房州通判喜不自禁地大声说:“可是陆九郎?”
远方又传来呼声:“是我!”
双方在风雨中慢慢近了,房州通判定睛一看,发现果真是陆安,对方手里拿着个拐杖探在身前,笃笃笃敲着,应当是用来开路,避免绊到撞到东西的。
好巧思!
房州通判不禁在心中暗叹。
这么简单的夜里探路的东西,怎么就没人想出来过呢?
——盲杖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发明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九思!你那边还有车吗?我这儿有老人孩子走不动道了!”
“有!”
双方汇合到了一处,水已漫到了大腿,陆安将一个小孩抱起来,放到堆物件的长板车上,又多叫来两个青壮一起推车。
陆安一唤就有人动身,房州通判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又看到陆安身上似乎有血迹,便着急了:“九思?你受伤了?”
陆安摇头:“旁人的血。”
下山之后,果然还是有人不听指挥,找到机会就跑,其余人也有所骚动。陆安二话不说,拔了厢军的刀就往对方背上砍过去,没杀过人,没有砍死,但她让厢军动了第二次手。
然后骚动就停歇了。
再然后,大伙儿就开始配合她了,该搬物资的搬物资,该救人的救人,有的人天生视力好,能在黑夜里看清楚不说,还能看到远方,就负责寻找躲藏起来的百姓。齐心协力下,效率就高了。
“九郎!我看到那边树上好像有人!”视力好的那人又说。
陆安便道:“会爬树的站出来!”
立刻就有青壮站了出来。
陆安:“去看看!”
对方就去看了,然后从那粗大树干上抱下来一个哭泣的小孩。
陆安不懂练兵,但她穿越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令行禁止者为兵。
陆安不懂救灾,但她知道,不添乱就是救。
两者一结合,出来的结果令房州通判那边的人纷纷侧目。
两队人马结合成一队,路上又碰到运粮的房州知州等人,还有赵公麟和朱延年以及他们的奴仆。
房州知州:“粮还没运完,但我感觉不能再呆下去了,就用沙袋和石头堵住了粮仓的门窗,希望能保住那些粮食吧。”
陆安提议:“州尊,通判,如今人手富裕,可否划分一些劳力将老人小孩先背上山,粮食金银随后搬运?否则,待洪水迫近,粮食金银可丢,老人孩子却不忍心丢弃。”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就将手头人划分一些出来,让陆安领着他们先背人上山。
其他城门都关上了,只留下东城门由人出入。
陆安领着人扶老携幼,先行一步。
后边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领着人搬运粮食以及百姓的财物,努力往荆山方向赶。几乎是争分夺秒和死神争命。
“轰隆——”
江堤轰然倒塌,汉江的水利落、准确地扑向岸边,像极了野兽捕食,还好一刻钟前第五旉判断已经来不及救了,勒令全体人员退往附近高山。
汉江,彻底决堤了。
*
天地间好像有个怪物在喊在叫在咆哮,江水吞没了一切。
城外,那些没来得及逃离的,或者感觉呆在树上,呆在房顶上更安全的百姓,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落入洪水中。水流再也不像玉色缎子那么好看了,但水里的百姓却像是水流里的米粒,沉浮,随着水流旋,一个浪头下来不见踪影,渺小得无人能够察觉。
那些抢救自己财物的人也立刻丢下财物,拼了命往高处跑,连滚带爬,连哭带嚎,惊叫声不绝于耳。
陆安将自己背上的老人放下,安抚她:“没事了婆婆,已经到山上了。”
一声巨响彻动天地。陆安猜测,应该是洪水撞城墙上了,浪潮轰鸣后激溅而起,又因城墙牢靠,城门紧闭,被迫分流。
但哪怕是分流,分出来的也是很可怕的浪潮了。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紧赶慢赶,抓紧一线生机将板车和物资运上山,队伍最后的那几辆车子还有人在眨眼之间就被浪潮吞噬。
房州知州回过头来看时,都是冷汗直冒。
就差一点。
再看远处,房州附近的村庄与县城都被大水吞没了,水上浮着被冲垮的房梁、瓦片,还有鸡鸭牛羊在水里扑腾。
当然,还有人。
水里扑腾着人,山上也挤满了人。
小娃娃哭着喊着要妈妈,老人哀叫着呻吟,人群中家户四散,都在喊着亲人的名字。能找到的固然好,找不到的只能哭着祈求对方没有出事。
雨还没停。
很多人身体冷得发颤,也还没吃饭。
“九哥!”
“九哥!”
陆安听到陆沂舟他们在叫自己,当场回应:“这儿!”
陆沂舟等人过来时,几要哭出来了。
哪怕是流放途中,他们也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陆安啊。
陆安关切道:“你们没事就好。”
陆沂舟作为众人之中最亲近陆安的人,上前迅速交代情况:“大雨到来时,我们正在山上寻找草药,见雨势过大,便找了个山洞想等雨停,不曾想……”
“那就好。这也是你们运道来了。”陆安想了想,问:“你们在荆山中搜寻草药良久,可找到山上哪里有野菜?”
陆沂舟点头:“有的。”
陆安又问:“可知山上有哪些草药能够预防风寒?”
陆沂舟又点头:“知道。”
这《本草纲目》不是白学的。
陆安便指挥陆沂舟几人拿上物资里的一些陶罐和锅碗。
——陆安下山后叮嘱人特意搜带的,既是百姓财产,也方便回头在山上煮东西。
然后去山洞里点火,烧野菜汤和草药汤,分发给众人。
房州通判喝着草药汤,身体暖烘了不少,叹道:“我之前还不解你怎么一定要带上这些瓦罐锅碗,如今才知,你实在是防微虑远啊。”
陆安也喝着草药汤,听了这话只道:“那也还好有五娘他们在,不然此刻便只有净汤可饮了。”
房州知州指挥完厢军临时在山上搭了一些小棚子,好让百姓能够进去歇息,忙活完后,才行过来,很头疼:“不知洪水何时能退去。总是在山上也不是办法。”
房州通判只道:“等着吧。”
陆安坐在山洞里,听外面雨浪夹风声,烤着火,又喝了一口草药汤。
德章二年六月,沮水、汉江于房州口段溃堤,人畜死者甚众。
房州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但灾事乃急情,当以马递传送消息,日行三百里,房州受灾后的第四天,朝堂上收到了消息。
但要命的是,这个紧要关头,官家不在汴京!
诸相公面面相觑,情急之下,只能按照前例,安排部门下查灾情,调拨赈灾事物,只等洪水退去就送往房州。
第59章
大雨又下了三日, 第四日天空才放晴。
但洪水还未退去。
百姓都居住在山上,厢军伐好木屋、搭好帐篷,供他们临时居住。
食物的话, 有提前抢救过来的粮仓粮食,还可以组织猎户在山中狩猎。只是油盐这些东西需要省着点用。
干净衣物比较难办,便是提前准备了一些带上山,也不够所有人换的。只能尽量生火, 让人围在火边烘烤, 再多喝草药汤,预防感冒发烧。
局面一时可以稳住。
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陆安知道,如果物资用完前洪水还没有退到众人可以下山的地步,那就很不妙了。
到时山上缺衣少食, 外面物资又因为洪水运不进来,人性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完全无法想象。
还有皇帝……现在不知道皇帝在哪, 这也是一件糟糕事, 万一……
“九思。”身后, 房州通判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关切:“在想什么呢?”
陆安转身,就要起来, 房州通判连忙把人按回去:“别动!你脚还没好呢!”
陆安坐在石头上, 远看着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但房州通判半蹲下去,捋起她裤脚, 去看她脚踝时, 却能看出来那脚踝有些肿,明显是崴到了。
是她进山给百姓找草药时, 不小心摔坑里崴到的,万幸人没事。
“我在看洪水。”
陆安指着山脚下仍波涛滚滚的大水,继续说:“村庄都被淹了,只怕房州唯二那两个县——房陵、竹山二县也尽数被摧毁了。房州的田地不多,可至少也有万余顷,如今也毁于一旦。”
天灾啊……
直面天灾,人如蝼蚁般蜷缩,手和脚都几乎冰凉。
所有人只要一想到被暴雨倾泻的这几天,洪水嘶吼着,好像要撕开山壁,将整座山嚼碎成泥浆,山脚下一连片的树全被裹挟着连根拔起,人们蜷缩在山洞凹陷处、木屋火堆旁,泥浆连鞋带脚结成泥壳子,雨针从屋缝扎进皮肤,父母把啼哭的孩子压进胸口,老人害怕得直念阿弥陀佛……便觉朝不保夕,哪怕人在山上,也骇然整座山在浑浊的洪流中震颤,如即将倾覆的朽船。
房州通判侧头,看着岩石上坐着的郎君。
陆九郎分明也在恐惧,可当初在一片痛苦和泣不成声中,是陆九郎站了出来,建议大家放声歌唱。
不需要技巧,不需要歌词,想到什么唱什么。
若非这话是陆安提出来的,房州通判都想要训斥荒谬了。
——这种时刻,不尽量闭嘴保存体力,还唱歌?是怕体力消耗不够快,精力消耗不够快,体温消耗不够快,肚子饿得不够快吗?
但鉴于是陆安的建议,大伙儿迟疑片刻,勉强愿意一试。
开始唱得很磕磕绊绊,许多人还害羞或者觉得没必要,但唱到中途,浑厚有力量的歌声仿佛驱散了天灾开始后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越来越多人加入了歌唱。
他们在胡乱着唱。哪怕是很多会音乐的人,也在胡乱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这样竟然真的就让百姓不再害怕了?”
私底下,房州知州对房州通判说话时,目光十分茫然。
这有些摧毁了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
房州知州还以为必须要硬熬,熬得愁云惨淡,熬到洪水退去,物资能送进来,把珍珠米雪花银来放到百姓面前,才能让他们不再神容凄惨。
可陆安只是轻轻一个提议,就——?!
房州通判不知该不该说,停顿片刻,他才轻声道:“我感觉在那些百姓脸上看到了……士气?”
荒谬到房州通判说话都带着迟疑。
“士气……”房州知州重复着呢喃:“天爷……”
这种事情,如果是放在水灾发生前告诉他,他绝不会信,还会建议说这个事的人应该把这件事编进《世说新语》里,而不是拿给他听,浪费他一盏茶的宝贵时间。
……
房州通判收回思绪,看着陆安,还是没忍住问:“九思,你为何确定只要唱起歌来,就一定能让百姓们不再害怕?”
“因为我看到过。”陆安轻描淡写地说。
房州通判以为她的意思是在书上看到过,陆安也是想这么误导的,然而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受控制想起了上辈子,那一个个搬上大荧幕的灾难片,基本每一个片子里,都会告诉观众意志和信念的重要性——
或是男孩女孩隔着墙板互相敲击,确定对方的存活。
或是女人/男人捏着至亲至爱的照片挺过去。
或是老人被埋起来,救援人员不停和对方说话。
或是……
她确实不会救灾,但她看过太多灾难了。
倘若知识的确具有延迟性,那穿越者所拥有的知识,以前那些习以为常的知识,在她孤独地掉落陌生时代时,足够她应对绝大部分事件了。
——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都不能称为“知识”,只是娱乐项目里的一个片段。
……
又过了二十来日,洪水总算是慢慢退去了,只留下满地泥浆,还有破瓦颓垣,湿答答的,像一摊烂纸。
田地被毁了,村子被毁了,县城没有高大的城墙作为阻拦,也被毁了。
什么都被毁了。
天灾无情。
妙娘不识字,没读过书,但她突然就领悟到了这四个字。
妙娘的村子就是那被摧毁的村子里其中一个,从原先的村子口位置走进去,路过一家家烂墙破柱,黑黢黢的墙像极了一幕幕皮影戏,她在其中穿梭。
然后穿到了自家门前。
其实也没有门了,只有一个门洞,土墙坍塌得彻底,屋内的锅碗瓢盆自然也没有了,她走到纺车旁坐下,纺车却再也不能吱吱呀呀动起来了。
她换饭吃的东西没了,但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活计。
屋里到处都是泥沙,妙娘没有哭,她保存着体力开始在泥沙里翻找——
翻到了侥幸没有被冲走的床,尽管木头已经烂完了。
妙娘想,还好,凑活凑活还能用。床可是个大件,特别费钱。
翻到了一把菜刀,大抵是被水流卷着,恰巧插进墙里才没被冲走。刀上多了一个豁口,妙娘却欣喜若狂地把菜刀拿起来放在身边。
——护身的东西有了!
又翻开泥块,找到了几件泡烂了的脏衣服,
——裁裁剪剪,缝缝补补也能用。
一想到缝补,就想到自己贷钱买回来的纺车,本来是想着多纺几匹布补贴家用。如今钱还没换上,纺车却没有了。
厄运终是把她击倒了。三十二岁的妙娘扑在废墟上,放声大哭,每一个颤抖、崩溃的哭音都怀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指责,
不只有她在哭。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哭。
十二岁的小蛋也在哭,他的奶奶也在哭,尖声尖气,抱着唯一的孙子在怀里轻轻捶打:“我苦命的小蛋啊!你今天起就是没爹没娘的小蛋了!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或许命更苦的是小蛋的邻居,那个会给小蛋唱歌的黄花儿姐姐。
黄花儿是个女娃娃,不论是爹还是爷奶,一向不待见她。娘倒是对她还好,但娘落水找不着了。现在房子破破烂烂的,家里人就想少一张嘴吃饭,她爹已经和人谈好了,一袋粮食,就能换走他这个漂亮闺女。
但刚换走一阵子后,她爹气喘吁吁又跑回来,把那人那只伸进黄花儿胸口正摸着的手拽出来,把粮食塞他手里,又把黄花儿拉了回来:“不换了不换了!”
黄家爷奶大为惊愕:“咋就不换了?她留在家里要多吃我们草根的饭的!”
黄花儿她爹咬着牙说:“还不是官府那边!我去领粮食,他们说不给领,一定要女人小孩来领,才能给全家的份儿。”
黄家爷奶说:“那咱们草根也是小孩啊!”
黄花儿她爹就说:“官府说了,咱家有女孩,就必须女孩来领!男孩不算!而且还得在官府眼前把饭吃了才能把剩余的粮食拿回去!”
黄家爷爷瞪眼睛:“你傻啊,就说花儿死了,掉水里捞不着了!”
黄花儿她爹白眼珠子都翻出来了:“你以为我没想过?人家要查的!刚才把花儿卖了,好多家都看着呢。万一他们去告状,官府奖励他们粮食怎么办。”
黄家爷爷哑了嗓。
黄家奶奶拍着膝盖嚎哭:“这谁出的丧尽天良的主意,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多养一个人,逼着我们草根饿肚子么!”
这“丧尽天良的主意”是陆安出的。
为了女人小孩在灾后的存活率,赈灾粮每家每户必须由女人小孩来领,如果因灾情,家里的女人小孩失踪了/死了,那官府就必须做好登记,待灾后时常走访其家及四邻,一旦有误,即刻重罚。
房州知州瞧着那排成长龙的灾民队伍,面色愁苦到发沉,但看到陆安时还是挤出了些许笑意:“九郎,你那必须女人小孩来领救灾粮食的主意很是不错,许多人家都不敢卖女人小孩了,这法子该上报朝廷,以后作为惯例。”
陆安沉默一会儿,说:“她们现在是活下来了,但朝廷的赈灾粮只管一个月,后面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这也没办法……”房州知州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房州知州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正在招灾民做事,让他们铲除城内淤泥,清理废墟,拿粮食当工钱,男女都能干。应当可以抵挡一些时日。等淤泥清理完了,就领人去把田地清理干净,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春耕可不能耽搁。也付粮食。”
以工代赈是古代救灾常见的操作,陆安并不意外。她只是问:“粮食可还够?”
房州知州说:“已经派人去调周边未曾受灾的常平仓的粮食了。也派了人带足钱财去其他州买粮食了,应当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陆安点了点头。
正忧心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九郎!有人来寻你!”
莫非是陆家人?
陆安一时只能想到这些人。这次洪水一退,她第一时间就去寻了陆山岳,做足了孝子贤孙模样——倒不全是虚情假意,毕竟陆山岳死了,她可是要守孝的。到时候什么科举都别考虑了,想办法做个伪装,逃之夭夭吧。
然而陆安惊讶回头,却见是应劭之老远就冲着她挥手,应益之站在应劭之身边,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们听说房州得了水患,担心你出事,就急忙过来了。”
确实很急,青年白净的薄衫沾着汗味与肤香,额头上也是汗光闪闪的。
直到看到陆安人还好好的,这才猛松了一口气:“我们还带来了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过来,不知道够不……”
“够了!够了!多谢郎君倾囊相助!”
房州知州从旁边蹿了出来,脸上皱纹笑得跟蜘蛛结网似的,一把握住应劭之的手:“怪不得九思总和本官提到你,如此仗义,真不愧是九思的好兄弟!”
应劭之惊喜:“是吗?九思总提起我?他怎么提的?”
房州知州顿了一下,转进如风:“这可就多了!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如今急着救灾,就先不说了,来!小郎君!请上座!”
第60章
“其实……我爹也来了。”应劭之看了一眼陆安, 心虚地说:“他还想见见你。”
毕竟……话都没说一句,就让自家儿子掏了家里的钱去买一百一十五万五千斛米。
换算成钱财,当有铜钱三十万贯了。这笔钱, 便是在世家大族也不属于小数目了。
陆安讶道:“未曾想伯父来房州了。陆某身为晚辈,应当是陆某去拜见伯父才对。”
又一低头,看到身上为了赈灾,东奔西跑导致灰扑扑的衣袍, 又不好意思地说:“只是如今正在赈灾, 陆某无有时间去换洗衣物,只能失礼了。”
应劭之说:“没事。我爹不在乎,他现在可能比你还脏。”
等见到应伯父时,对方正在帮百姓搬湿木板, 湿木板上一股子江水雨水混杂的腥味,但他也不嫌弃, 姿态和善, 和屋主人有说有笑。身上衣服到处是泥印子, 确实比陆安还脏。
应劭之:“爹——”
应益之拱手:“爹, 九思来了。”
应伯父便“哦?”了一声,看向陆安,表情很是高兴:“这便是九思吧?果真一表人才。”
“伯父。”陆安礼貌拱手。
陆安与应伯父交谈了几句后, 对应伯父印象倒不坏。对方是一个说话一团和气, 不爱摆长辈谱的人, 只是也不像他大儿子,三两语就容易亲热, 反倒是像他小儿子, 待人待事比较客气——他客气地对陆安说:“待此次灾情过去了,欢迎九思你来通州玩儿, 让那俩小子做东,一尽地主之谊!”
陆安便也客气地回应:“若有时间,定往!”
双方都没太把这话当真,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算了。
双方一起使力,把泥泞里那根房梁抬了出来,放到一旁,房梁一震,中心一只老鼠惶惶蹿出,奔过应伯父的鞋面跑远了。
应伯父看了一眼那老鼠,笑道:“好肥的耗子,回头抓到他的百姓可有口福了。”
陆安深以为然地点头。
应伯父回首看向陆安,问她:“听闻九思与张通判有私交?”
此人倒是会做人,知道科举在即,哪怕周围没几个人也不能说陆安和房州知州有私交。
陆安略一拱手:“陆某的字是通判取的。陆某视通判为自家叔伯。”
“那便好。有个事得请九思转告张通判。”
应伯父严肃起了脸:“救灾再忙,也不能忘了荆襄乃蛮荒之地,百姓好巫轻医——我一路行来,已强破两三处活人祭祀了。”
陆安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但房州通判得知活人祭祀一事,却是没有任何惊讶表情,平静得好似不在意:“此事我已猜到了。”
——但只看他下意识按住自己腰间佩刀,便知不是真的不在意。
房州通判说:“你们可知我在房州处理过多少次巫祝行骗了?”
房州属于荆襄地区。
而荆襄地区虽位处中原腹心,却因其被山地环抱,等同于薪人眼中的蛮荒之地。
当然,蛮荒的不止是其地形,还有其风俗。
——荆襄乃楚地,信巫鬼,重淫祀。
有多信巫鬼呢?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杀人祭鬼、弃医信巫。
朝廷一直试图以儒释道来教化荆襄百姓,以政令、法律来约束这股巫风,但成效甚微。
除了楚俗大环境的影响外,还有就是此地巫风猖狂,巫祝为了敛财会欺骗和恐吓百姓,令他们不敢不信。
可百姓其实不知自己是受到了恐吓。他们眼里那些巫祝都有真本事,真的能沟通天地神灵。你和他们讲道理完全讲不通,逼急了他们还会自残以谢神灵。你要是强制去搜捕巫祝,他们还会给巫祝通风报信,将巫祝藏起来。你突破重围把巫祝杀死了,他们还会去找第二个第三个,或者不找了,自己自学。
“就是这样。”房州通判轻声对面前几人说:“我刚来房州时,也是信心满满,傲气十足,只觉巫祝有何难破,学西门豹便是。却忘了,我会识字看书,那巫祝难道就不识字不看书了?他们指使百姓庇护他们,让百姓老远见了官兵便向他们通风报信,我们的人连那些巫祝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说什么让他们自己去向神仙询问,然后杀死他们了。”
应益之直接问:“难道他们见不到其他人被巫祝骗得家破人亡?”
房州通判道:“见到了。怎么没见到?但他们会以为是其他人亵渎了神明。”
紧接着,房州通判细细说了自己见识过的案例。
有一位身强体壮的农夫,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本来去看看医师,开一剂药就能治好了,他也不是没钱治病,但他不信医师,只信巫师,花钱去买巫祝的符水,人快拉虚脱了都不见好。
巫祝还骗他,说一直拉肚子是神明对他不满,肯定是他触犯神明了。农夫十分惶恐,最后被巫祝诓骗得房子卖了,田地卖了,还是对那巫祝深信不疑,最后喝符水喝出了痢疾,活生生把自己拉死了。
还有巫祝确实会两手医术,那符水其实是加了符灰的中药。但是巫祝的医术也不精通,他们也不能大肆配药,被信徒看到就解释不清了。往往一贴药给好几个人用,但中医讲究一人一方,哪怕同样是感冒,各人症状也不一样,有人高烧,有人低热,有人头昏脑涨,有人目赤肿痛,有人咽喉痛,有人大便秘结……巫祝直接混着用,把人治死了都是常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巫祝特别有本事,特别会医术,也能搞到药材对症下药。巫祝这一行十分鱼龙混杂。
房州通判将事例说完,然后解释:“但是,管不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人了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死者自己的原因——或许有人看穿了真相,却也不敢拆穿。”
应劭之心中存着疑惑,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当然要管。”房州通判又是叹气:“我立刻调保康军去围剿这些活人祭祀——我这般说只是给你们交个底,此事治标不治本,且不一定能抓到人,你们莫要报太大希望。毕竟动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们便是有军队也不敢做得太过,那些巫祝绝对能做得出来煽动一地百姓来反抗我等。”
这确实是令人一筹莫展的事。
你派军队镇压,就会违背民意。违背民意就会导致百姓产生怨恨。百姓心里有怨就很容易闹事。百姓闹事,官府去镇压,就更激化矛盾了。
到时候直接搞出个官逼民反……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应劭之嘟囔:“这巫祝怎么跟个未开缝的蚌壳似的,又圆又滑,这怎么下手嘛。”
陆安听着听着,突然开口:“那如果让百姓不信他们呢?”
房州通判惊喜地看向陆安:“九思可是又有奇策?”
这次洪灾,陆安的亮眼表现太多了,使得房州通判对她有充足的信任。
陆安斟酌着词汇,慢慢说:“我的想法是,可以请人去伪装巫祝装神弄鬼,待百姓信任我们后,再由我们将那些神鬼做派揭穿,打碎他们对巫祝的盲目信任。这装神弄鬼不需要胜过那些巫祝,只需要百姓相信就可以了。”
——陆安就不信,那些巫祝在误以为自己这伙人是来抢饭碗的时候,能直接张嘴把这些骗术拆穿,他们还要不要吃饭了?一般人都会选择试图和新人合作,大伙儿一块分蛋糕,或者……暗地里做掉新人。
这个办法是她从《走近科学》里学来的。有文化的人看《走近科学》会觉得很离谱很搞笑,但这个节目其实是拍给不太有文化,容易被骗的群体看的。
——比如中老年人。尤其是农村的中老年人。
建国后,《走近科学》用娱乐手段来破除封建迷信,成效颇丰。
“办法确实是好办法……”房州通判提出意见:“但装神弄鬼一事,该如何达成?”
人家练了一辈子巫术,他们上哪去找人也做一样的事?
然后,房州通判就看到应氏兄弟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陆安。
房州通判:“……”
该、该不会……
陆安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其实,我大致能做出相似的骗局。”
陆安:“比如对着蜡烛一吹,火焰猛然变大,江湖人称大火龙术。”
——其实就是嘴巴里藏松香粉,借助巨大肺活量把松香粉喷出去,使火焰剧烈燃烧。
房州通判瞳孔地震,完全想不出来这要怎么做到。
陆安:“还比如火烧绳!但绳不被烧断。”
——很简单,绳子浸盐卤就行。
应劭之瞪大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好神奇!
绳子怎么会烧不断?总不能是铁绳吧?但用铁绳可不行,百姓的眼睛又不瞎!
陆安:“还有空中显鬼影、空手下油锅、不依靠打火工具徒手点燃火焰……”
陆安如数家珍。
甚至很多都属于骗术界的不传之秘。
她不敢说这个时代没有人会这些手段,但都是吃饭的东西,大伙儿藏着掖着,绝对没有她了解的全面。
用逆练《走近科学》来搞封建迷信,在这个时代,她称第二,没人敢叫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