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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为了《远离科学》能够完美上映, 陆安做足了准备,而她要求什么材料,房州通判就派人去给她准备什么材料。

    “但是有一个问题。”陆安说:“我只有一个人, 整个荆襄却有许多巫祝,如果这次不能一次将那些巫祝一网打尽,他们听到风声,必然会逃跑, 或者想出应对方法。”

    应益之问陆安:“你介意把你的手段教给旁人吗?”

    陆安:“不介意。”

    陆安略作沉吟, 道:“但是这些法子最好不要教给厢军、衙役。尤其是衙役。”

    二者涉及的都是民政事务,容易与百姓产生接触。如果他们学会了这些骗术,又用这些手段去欺骗百姓,百姓害怕官府, 被骗了更不敢吭声,造成的危害会比巫祝更大。

    听完解释, 应益之陷入了沉默之中。

    应伯父想了想, 说:“道士可以吗?”

    陆安思索之后, 道:“感觉可行。但一时间去哪里找那么多道士?”

    然后, 她就得知了,原来应家世奉五斗米道,皆是五斗米道徒。五斗米道中, 祖孙父子均以“之”字为名, 并不避讳。应劭之、应益之、还有应伯父大名应饶之, 就是如此情况。

    应伯父可以用最快速度喊来自己的同道们,前提是陆安真的愿意把这些技巧教给那些五斗米道徒。

    陆安点头:“只要他们相助, 我定倾囊相授。”

    应伯父便即刻动身写信, 约摸十天功夫,附近的五斗米道徒便陆陆续续过来了。

    而这十天里, 房州通判也打听到了有几家人暗中和巫祝有往来,从中挑选出一户正好在生病的人家,方便他们打入“敌人”内部。

    *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属于医学常识。

    但是对于许多百姓而言,洪灾是河神发怒,灾后的疫病是百姓没有平息河神的怒火,遭受的苦难。

    小蛋的奶奶就属于其中一员。

    她有病不去看大夫,而是去向巫祝求符水。符水治得好,她就对巫祝更加深信不疑;符水治不好,她就会听从巫祝的忽悠,认同自己是被病魔疫鬼上身了,需要更多香火钱才能请神仙出手,驱赶病魔疫鬼。

    ——总而言之,治不好就是你诚意不够,没有打动神明。

    “小蛋,来,帮奶奶把这些香灰撒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有人踩过去,把病魔疫鬼踩死了,奶奶的病才能好。”

    小蛋点了点头,端着那一碗才没过碗底的香灰就跑出门,往大路上一撒,蹲在旁边守着路,看看有没有人走过。

    就在这时,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缓缓驶来,踏过了香灰,停在路旁。

    小蛋瞪大眼睛,小小的脑子完全想不清楚这样算不算“有人踩过去”。

    马车上走下来几个人,小蛋认得他们的衣服,是奶奶见的那些大巫常穿的衣服。

    小蛋想:这些也是大巫吗?长得比奶奶见过的大巫好看了很多很多,是漂亮哥哥。

    “巫祝”向他招招手:“小孩,你过来。”

    小蛋立刻跑过去:“你是大巫吗?”

    “巫祝”点点头,给他塞了一颗糖,再问一些话,小蛋立刻就把家里情况倒豆子那般全倒出来了:“我奶奶确实身体不舒服!她天天咳嗽,头很热,还疼,嗓子也疼!晚上都不睡觉,就在那里咳。不过我奶奶说了,只要我把她求回来的香灰倒在路上,被人踩过去她就能好了——大巫,你能不能踩一下啊?我不想奶奶天天不能睡觉。”

    “巫祝”摇摇头,说:“不行,我踩过去,你奶奶的头会更疼。”

    小蛋似懂非懂地点头。

    “巫祝”又问:“那你知道你奶奶拿的什么神的香灰吗?”

    小蛋:“知道!东皇太一!”

    “巫祝”又给他塞了一颗糖,含着笑说:“小孩儿,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带我们去见你奶奶,但是不能告诉你奶奶,我们问过你话,也不能把这个游戏告诉你奶奶,只要你能做到,我就给你三颗糖。不过糖不能立刻给,要等我们离开之前我再给你。”

    小蛋嚼着嘴巴里甜滋滋的糖,用力点头。

    小蛋的奶奶姓钟,别人都叫她钟婆婆。钟婆婆正坐在自己家门口,一边咳,一边遥望路口,等着小蛋回来告诉她香灰已经被人踩过的好消息。

    那可是她从大巫手中求来的上品香的香灰,大巫本来不想给的,是看她太诚心,身体又太难受了,这才把香灰卖给她,她就水喝了一半,剩下一半撒在路上,这样才能和她体内的病魔疫鬼形成连接。

    “奶奶——”是小蛋的声音!

    钟婆婆不由松了口气,欣喜回应:“小蛋!你回……”

    然后就看到孙子身后跟着一群她不认识的巫祝。

    当中一郎君行止如明月清风,众巫相拱又使他仪度威严森然。

    紧接着,其身周有浓烟升腾,顷刻间便将那素衣郎君的身形吞没。雾霭翻涌间,但见其袍袖飘摇若隐若现,倒似仙人凌虚踏云而行。

    青烟袅袅,老妇哪里知晓这是火药硝烟呢?做能够炸死人的(黑)(火)(药)可能很难,但用硫磺与硝石制些烟雾就很简单了。

    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慢慢挺腰从门槛上站起来:“你……你们是?”

    云端传来声音:“某乃东皇太一驾前云中君临凡化身,今察荆楚之地有妖邪盗用东帝尊号蛊惑众生,致使黎庶蒙尘。特奉天帝敕令,来此肃清伪神,荡涤邪氛。”

    其声若清磬穿云,但见来者自烟雾中步出,含笑自如,行止若流风回雪,皎然有出尘之态。

    ——东皇太一是楚地至高神,云中君乃其属神。

    陆安卖相极好,再加上出场自带特效,钟婆婆毫不犹豫就信了对方真的是云中君化身,又赶忙说:“哎呀,那盗用东帝尊号的妖邪可真是坏透了,天神可知那妖邪在哪儿?要是需要,老身也能叫上乡亲们,一起把那妖邪赶跑!”

    陆安端着神仙化身的架子,微微颔首,然后说:“这人你也认识,正是予你香灰的巫祝。”

    “啊!”钟婆婆震惊过后,又略显犹豫:“天神是不是误会了,那位大巫他是好人,有真本事!前些时候他还损耗寿命告诉老身,说老身那儿子儿媳妇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这次虽遭了洪灾,却是提前结束凡间历练,回天上去了!”

    陆安能看出来钟婆婆的紧张,便反问:“那巫祝若有真本事,你身上的病魔疫鬼怎迟迟灭不掉?他是不是跟你说一直灭不掉是因为你的诚心还未打动仙神?”

    钟婆婆惊讶:“天神怎么知道?”

    陆安神秘一笑,没有解释这个,任由钟婆婆猜测她是不是因为神仙身份,无所不知。

    陆安手一抬:“取我天一神水来!”

    旁边,应劭之表情诡异地上前。

    若此地有进修过微表情的人就能看出来,应劭之正在努力憋笑,

    应劭之拿出一个装了桑菊饮的葫芦,道:“此乃天一神水,能治百病,你且饮来试试。不收你贡品。”

    钟婆婆便喝了一碗。

    喝完后,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这!这天一神水好神妙!老身感觉喉咙和脑袋舒服多了!没那么疼了!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其实是心理作用,外加她其实只是轻微的风热感冒,桑菊饮正好有疏风清热、宣肺止咳的功效。

    当然,这事陆安也暂时不会告知她真相。

    她只是说:“治病只是治标,你身上的病魔疫鬼还未根除。”

    钟婆婆急了,这是她喝了那么久符水、香灰水,第一次遇到身体真的好转的情况,这人是真的天神!真的云中君!祂是有大本事的!

    连忙问:“那要咋样才能把这病魔疫鬼彻底驱除呢?要是得供奉些啥,我可得好好准备准备。要银钱我家里还有一些……”

    陆安没有说话,摆足了架子。

    应劭之作为神仆,替她说:“不需要供奉,主上路过此地,见你孙儿孝顺,跪在路边磕头,祈求你平安,主上心有所动,特意来见你。”

    “哎呀……哎呀……”钟婆婆看了一眼小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陆安道:“请东皇神剑!”

    应益之上前一步,把抹了姜黄液的桃木剑弯腰递给陆安。

    陆安接过桃木剑,一边对着空中胡乱比划一边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急急如律令!”

    钟婆婆瞪大眼睛。

    她知道驱鬼要念鬼话,常人虽然能听懂鬼话的音调,但听不懂鬼话的意思!

    果然没有错!

    应劭之看准时机,解下腰间葫芦,喝了一口碱水,往空中一喷——

    陆安:“破!!!”

    这一声,钟婆婆听懂了。

    她便见那云中君天神手持桃木剑,对着空中连刺七下,再收手时,剑上已见血迹斑斑。

    钟婆婆脸上露出了看真神的表情。

    “好了。”云中君收剑,垂眸,面色淡然:“疫鬼已除。”

    这一声,仿佛是来自远古的低沉呼唤,令得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孔洞,身上沉重已久的病疴从孔洞中钻出,厚重一去,身上已然轻飘。

    钟婆婆动了动胳膊,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看着“云中君”,感激涕零地一拜:“多谢天神怜惜!救命之恩,老身定不敢忘!愿在家中日日供奉天神,以谢恩情!”

    陆安看向随行的大夫,那大夫便上前给钟婆婆把脉,又看了她的舌头,然后回到陆安身边低声说:“舌苔微黄,温邪在表,再饮三日桑菊饮,每日两服,便能药到病除了。”

    陆安便对着钟婆婆表示:“吾当赐下天一神水,你连饮三日,每日两次,切不可懈怠,辱了神水。”

    钟婆婆连声应下。

    此时,陆安才向她问起活人祭祀一事。

    第62章

    “老人家可知那活人祭祀?”

    “知道!知道!”

    “老人家有所不知, 那些妖邪最喜吃人肉食人心,还假说祭礼是为了供奉神明,将童男童女送去天上当神侍, 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吃了。”

    “啊!”

    钟婆婆惊呼一声,只觉寒毛耸立。

    她怕的不是活人祭祀——荆襄地区的百姓私底下拿活人祭祀已经是常态了,会哀伤, 但是不会害怕。

    她怕的是那些祭祀原来是妖邪在办,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感觉在这村子里,在斑驳的土墙根下,在古井旁的青苔缝隙里, 在破旧的柴扉后,在那摇摇欲坠的草棚暗处, 乃至每一处昏暗的犄角旮旯, 都好似有一双双眼睛, 正紧紧地盯着她。

    陆安又说:“莫怕, 吾下凡便是来处理此事。”

    钟婆婆忙问:“要如何做?”

    陆安说:“他们吃了太多的人心人肝,气息已和常人无异,吾寻不到他们……”

    钟婆婆十分上道, 立刻说:“老身知道!那大巫……呸!那妖邪三天后又要举办祭祀吃人, 要的是老七家的大孙子, 还有老许家的小闺女,还有……哎呀!总之!要了三对童男童女呢!”

    陆安问:“三天后, 你带我们过去, 可愿意?”

    这可是给天神做事!

    钟婆婆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陆安又叮嘱:“那你可不能再吃妖邪给的符水和香灰还有所谓的灵药了,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上天偷的!天上神仙有坐骑, 那些坐骑要洗澡,符水就是牛、马、驴子的洗脚水!香灰其实是它们的脚皮!至于灵药!里面掺了老君座下青牛的尿!”

    “脚、脚皮?尿???”钟婆婆惊疑不定。

    陆安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你想啊,那些仙丹、仙草都有仙人、仙兽看守,但倒污物的地方肯定没有,妖邪就偷偷往里面钻。神仙坐骑日日吃仙家饲料,身上也有仙气,就连脚皮也沾了些许仙气,不多,但对于凡人肯定有些能效,你想想,是不是有的时候喝他们的香灰水能治病,有的时候不能?”

    钟婆婆连声:“对!对!”

    陆安:“就是因为他们给你们吃了神仙坐骑的脚皮!一两次可以起作用!吃多了!你们五脏六腑里都堵着脚皮,能不生病吗?”

    钟婆婆再也忍不住了,一想到自己体内堆积着别兽的脚皮,就捂着嘴跑墙根处大吐特吐。

    其他人禁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陆安。

    他们本来还想着万一钟婆婆去跟其他人“说真相”的时候,其他人不信,还继续喝符水吃香灰怎么办,就这么说,谁还会吃啊!至少要看完是不是真的有云中君降妖除魔这档子事儿吧!

    就陆九思这嘴,这本事……还好他没想过当巫祝骗钱,不然寻常衙门还制服不了他。

    陆安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危险玩意,趁着钟婆婆去吐的时候,她走到跟随而来的五斗米道徒旁边:“怎么样?看清楚我是怎么骗人的了吗?”

    那五斗米道徒神色复杂:“看清楚了。”

    这比他们道士还神棍啊!

    陆安:“好。那你回去把这个教给你道中的兄弟姐妹们,差不多按这个模式来,要建立起百姓对我们的信任,削去百姓对那些巫祝的信心。那些巫祝能够情势汹汹的原因便是他们有群众基础,只要毁了这个基石,他们便不足为惧。”

    应伯父抚掌:“群众基础……这个词妙啊!群众便是基石,每一样事物的发生都要倚仗基石。”

    陆安笑了笑,继续叮嘱那五斗米道徒:“而且,做这事绝对不能急,不能动用官府的力量,要引蛇出洞,让那些巫祝误以为我们是来和他们抢信徒的。”

    五斗米道徒点头:“这个我懂。”

    身为五斗米道徒,他太懂这个了。其他事情忍了也就忍了,抢信徒绝对不能忍。

    陆安点头,把说好的糖给了小蛋后,又低声叮嘱了他几句,又塞给他几颗糖作为报酬,就和其他人离开了。

    钟婆婆吐完,回头一看,发现天神和神仆都不见了,一问小孙子,小孙子眨巴着大眼睛,举起一个大葫芦说:“他们都飞回天上去了,说三天后再来。但是他们把仙药留给我了。”

    钟婆婆听到这话,遗憾地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啊。”

    又把葫芦抱在怀里,眼珠才刚转了转,便听小孙子说:“啊对了!他们还叫我告诉奶奶,说这仙药不能再凡间待久,说是什么……什么会沾染红尘气,到时候就会变成普通的水。让你按时吃药。”

    “这样啊……”钟婆婆很遗憾。

    她本来还想要将仙药藏起来,当传家宝呢。

    到了夜里,钟婆婆吃了小半碗粥,又按照天神所说,等一刻钟后,从葫芦里倒了一碗仙药。她捧起碗,凑到嘴前闻了闻,只觉不愧是仙药,闻着就有一股仙气。然后一饮而尽。

    喝完后慢吞吞去睡觉,第二天起床后,惊喜地发现,自己昨夜再没有夜半咳醒了。

    这些天来,她头一次睡了个好觉!

    “仙药就是仙药!真神就是真神!”

    钟婆婆把葫芦藏在床底,想了想,又喊小孙子进来,让他去铲一担子土过来,等土到了,往床底一堆,葫芦就塞好塞子藏在土里。

    仙药藏好后,钟婆婆才想起来那脚皮香灰一事,愤愤道:“太可恨了!不行,我得找我那些老姐妹说道说道!”

    *

    钟婆婆所在的村子,一整个村子都是那些巫祝的信徒,从发洪水之后,已经有不少人把自己家里的钱物以及大部分粮食交给巫祝,请求他们沟通神明,消除神明怒火,不要再往人间降灾了。

    本来大伙儿都对那些巫祝深信不疑。直到钟婆婆找了她的老姐妹们唠嗑:

    “哎姐妹们,昨儿我撞见个真神仙了!不!不是那些大巫!是东皇太一座下云中君!东皇太一你们记得不?那云中君有大本事!人家一抬手‘唰’地抽出柄桃木剑,对着半空就劈——好家伙!剑上当场溅出黑血珠子,地上凭空掉下截青面獠牙的鬼爪子!”

    ——其实不是黑血,是红血,也没有鬼爪子。但是嘛……和姐妹吹牛逼这个事,从古到今都是大致吹法,不分老幼。

    “更绝的是人家从腰间拿出个葫芦,说是刚去三十三重天跟太上老君讨的仙药。我亲眼见着他伸手往虚空中一掏,哎哟喂,那药香熏得半条街都闻见了!”

    “你们说胡大巫?快别提了!人家天神说了,他是下凡降妖除魔的!那些大巫都是妖邪!他们给我们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那头青牛的脚皮!那妖怪姓狐!他肯定是个狐狸精!还有!昨儿我特意凑近了瞧,我从胡大巫那里买回去供着的牌位上‘东皇太一’的的‘太’字少了一点——这不糊弄人嘛!我是不怎么识字,但‘大’和‘太’我还是认识的!”

    “要我说啊,真神仙可讲究了,和那些野狐狸不一样。人家天神一出场,身边又是云又是雾的,气派!哪像那野狐狸成天神神叨叨,连个像样的法器都拿不出手,不仅没有云雾,我现在想起来,他身上还有臭味!肯定是狐臭!”

    “我骗你们作甚!两天后天神就又来了,还要去降服那狐狸精,你们自己看看,他是不是身上带着云雾!”

    于是两天后一大早,大量村民就围着钟婆婆的家,眼巴巴等着了。

    而后,果然等来了“云雾”绕体的云中君,以及同样气质非凡的神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

    这……真神仙!肯定是真神仙了!

    那些大巫出场,可从来没有什么云雾缠身!

    “天神!”在众人羡慕的视线下,钟婆婆抬头挺胸地上前,又要下拜,陆安为了人设,硬生生受下这一拜,然后才问:“服用完天一神水,身体如何了?”

    “好了!都好了!”钟婆婆笑得合不拢嘴。

    “天神”颔首:“嗯。”

    钟婆婆又指着自己同村的人说:“天神!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那些妖邪骗了的!他们五脏六腑里肯定也有神兽的脚皮!求天神开恩,救他们一救!”

    “天神”叹息,仿佛神明慈悲垂眸:“可。”

    便有神仆捧来一杯茶水,站在前排的人都注意到了茶水颜色和普通茶水一样。紧接着,“天神”伸出手,在他们身周一挥一抓一握,再将杯口一捂——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去一些绿矾。

    随后,晃动杯子。

    待绿矾和茶水里的单宁酸反应生成单宁酸亚铁,又氧化成单宁酸铁,形成黑色色淀后,“天神”移开了手,站在前方的村民,就看到那茶水变成黑色了!

    他们震惊地倒抽一口凉气:“这——”

    “这难道就是——”

    陆安点头,表情“凝重”:“对!这就是尔等五脏六腑里堆积的脚皮,现在吾已将它们从尔等体内取出来了。”

    村民们这下对陆安已经深信不疑了。

    还有好几个人在心理作用下大呼:“我之前感觉我呼吸特别臭,我还以为是我吃错东西了!原来是身体里塞了这种恶心东西!”

    “我感觉我身体松快多了!”

    “谢谢天神!谢谢天神!”

    有一个人跪下去,就有第二第三个人,很快全村的人都向着陆安跪了下去,感激她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至于水火怎么来的,别问。

    第63章

    活人为祭当天, 陆安郑重其事地戴冠着袍,套上她那双特制牛皮手套,腰间系好装白磷的陶筒。

    白磷本是死人火, 今日就由死人火来烧尽那些害人的巫祝。

    三十六名衙役伪装成神仆跟在她身边。

    房州通判拍拍陆安肩膀,庄严地说:“九思,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陆安点头:“我会的。”

    郎君转身,腰间陶筒水波晃荡, 白磷静静沉在筒底。

    仲秋之月, 当祭后土,祈愿丰年。

    巫祝作为连接人间与天庭地府的媒介,每到祭祀之时,获利至少万钱。

    那些钱, 一枚一枚,沾染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只有钱还不够, 每到祭祀之日, 便有童男童女被烧死, 在熊熊烈火惨烈嚎叫, 巫祝的威信就在这一声声惨叫中竖立得坚固无比。谁都怕自己家孩子被巫祝选中,谁都不敢报官。

    但这一次,以胡姓巫祝为首的诸巫祝感觉到了不对。

    信众一个都没少, 可在场一些人看他们的目光没有以前虔诚了, 带着犹豫和打量。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了群众通风报信的巫祝, 其实也只是一群普通人,他们都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做不到千里眼顺风耳那样监视着整个房州。

    不论如何, 先祭祀吧。

    众巫祝对视一眼,开始摆放祭品。

    摆麻, 摆稻,配以鸡,配以枣,配以梨,各礼器准备完毕,最中央的,是一片大草席,其上躺了三对童男童女。为了避免他们哭闹,已经提前灌了药,让他们昏昏沉沉睡在席上,等待火焰的燃烧。

    百姓默默看着,他们没说话,却莫名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巫祝们更觉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身周围是一群着黑袍,戴高冠的人在随着马车行进。

    行走间,青色烟雾在他们身周飘起,渺渺若行走云端。

    同一时刻,跪拜在地上的信徒们,有一部分站了起来,毫不犹豫转身迎上去,将那些巫祝抛在身后。

    而另一部分信徒因为和钟婆婆不同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看着这一幕,看着其他信徒来到马车面前,高呼:“请云中君降临。”

    巫祝们立刻反应过来,登时咬牙切齿:“好啊!”

    原来是来抢饭碗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巫祝们也就不跑了,一个两个面目狰狞,握上了刀。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新人要干什么。

    真的太不要脸了,房州这一块是他们的地盘,你一个新人想加进来,老老实实奉钱拜山头,他们也欢迎,但这么明目张胆抢人,就过分了!

    再听钟婆婆他们喊对方云中君,便齐齐冷笑起来。

    ——他们就是搞这些神神鬼鬼东西的,天上有没有神,他们能不知道吗?

    再然后,一个极为年轻的郎君从车中行下,黑袍人张开大白纸亦步亦趋跟行,还有一人捧着坛子弯腰跟在他身边,郎君的手往坛子里一伸,在一挥,白纸忽地无风自燃,仿若火墙熊熊,随着秋风推进,天神在火中行走,面冷若霜。

    神仆替他喝言:“尔等妖邪!见真神还不现形?”

    现形?现什么形?

    众巫祝一愣,随即疯笑。

    你一个小后生,在我们这群老前辈面前装样?

    火光之中,这所脸上涂有颜料的巫祝笑得张牙舞爪,再对比新来的天神面如冠玉,哪怕是深信巫祝的那群百姓,都有一瞬间忍不住以貌取人了。

    ——颜即正义,从古至今都是真理。

    “天神”沉声:“既然不知悔改,那便不必留情了。”

    众神仆躬身应是。

    火焰烧纸,火舌快撩到人手手套上了,百姓惊呼,却见那火焰近了手套却慢慢熄灭,明明是最酷烈的火焰,此刻却温顺如家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衙役的手套上,泡了盐卤。盐卤可阻燃。

    一时间,众人皆惊。就连疯笑的巫祝都不笑了,瞪眼看着这群出场就一副高深莫测样子的人。

    他们虽然也会两手戏法,但在大伙儿都彼此防备,绝不互通有无的情况下,那两手戏法便也不高深,糊弄百姓可以,但和陆安这种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化学作为主修课之一的穿越者比,就不够看了。

    他们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为什么陆安能弹指成火,为什么火焰烧到那些黑袍人手上就会自动熄灭。

    “停止假祀。”那弹指成火的郎君说。

    假祀?

    其他村的百姓愣生生看着这一幕,而后眼中亮光渐起。

    百姓最愚昧,可百姓却也最懂趋利避害。

    他们立刻意识到,有可能天灾降临并不是他们祭祀的力度不够大,祭品不够丰盛,而是那些祭祀是假祀,根本送不到仙神面前,又谈何消灾解难?

    他们迫切希望陆安能证明这一场祭祀真的是假祀,那些巫祝没有真本事!

    而巫祝们却一下子气焰嚣张了起来,望着陆安,模样很是高傲:“小子,你是要和我们斗法?”

    这是他们舒适区啊!

    陆安不慌不忙:“如果这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有巫祝怜悯地看着陆安,等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被他们对比得羞愤欲死:“你要比,我来和你比。”

    说着,他取出一张无字无画的黄纸,特意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使百姓看清这上面没有任何东西,随后,他咄一声:“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

    含了一口水,喷到黄纸上,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立刻显出诸神诸仙身影。

    老百姓看到这一幕,纷纷夸赞:“好灵啊!”

    “大巫好深厚的法力!”

    “真不愧是大巫!”

    陆安看了眼那张黄纸,笑道:“如此丑陋的容颜,分明是山精鬼怪假冒仙人,休得胡言。”

    众人定睛一看,确实,那巫祝手里的神仙画影细细一看,只能看到粗劣的线条,糟糕的画功——神仙显影哪里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不识字的百姓,不是蠢蛋!哪家神仙会把自己的画像变得丑丑的!

    偏偏这时候,那郎君手一挥:“守慈,你来代吾施法。”

    便有另外一郎君上前,也是拿出一张黄纸,也是念了一句“六丁六甲速速出列听我号令!四值功曹出列听我号令!四方土地出列听我号令”,也是一口水喷黄纸上,然后那黄纸也有神仙显影,却比巫祝的显影更加精致,更加漂亮,更加栩栩如生。

    ——毕竟陆安会画画,画得还不差。

    这巫祝举起手,指着陆安等人:“你!你们!不当人子!”

    他一个巫祝,不会画画不是很正常吗!你那么会画画,你当什么巫祝啊!给人画画赚钱不行吗!

    气得手指都一直在抖。

    陆安手一挥,(白)(磷)(弹)射而出,扑到巫祝手中纸张上,顷刻燃烧。

    “山精鬼怪也敢冒充真神,今日吾以六丁神火烧尔等神魂,以儆效尤!”

    紧接着,百姓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哀叫连连。

    ——其实是陆安队伍里有会腹语的奇人,这也是五斗米道徒。

    但百姓不知道啊。

    “真烧起来了!”

    “还有鬼叫声!”

    “真的是鬼怪冒充神仙!”

    人群已是沸腾。

    陆安淡淡看着那些巫祝:“既然你们先出了法术,此轮该到我这边了。”

    便有黑袍人抬着大锅过来,生火,不一会儿,锅里的油便沸腾起来了。

    但只有陆安知道,其实是锅里放了醋和石灰石,二者反应会冒出气泡,致使上面漂浮的油就像是沸腾一样,但其实这时候油温还只是浅浅一点热度。

    陆安不紧不慢地脱下手套,在百姓目瞪口呆之下,将手放进“沸腾”的油锅里,好似漫不经心地拨弄,连声音也不急不缓地:“如何,你们可能做到?”

    等感觉锅里的油温度慢慢升高时,才把手伸出来。

    有巫祝眯起眼睛,突然笑了一声:“小子,少玩这些心思,我猜你这锅里的油只是看着滚起来,实际上根本不烫吧。”

    陆安脸色微变。

    巫祝自觉抓住了陆安把柄,只要当众揭穿他是骗子,危机自解。

    ——至于百姓会不会连他们一并怀疑,到时候再说吧。这事可以糊弄过去,但眼下危机不解除,以后连糊弄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这巫祝信心满满地把手往油锅里一伸,然后被油星子烫得往回缩手,但还没有等手完全缩回去,那五斗米道徒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笑道:“大巫还未施展神通呢,怎能算我们赢?”

    说着,用力把那人的手往油锅里压。按的还是两个手。

    嗤啦!苍白的手背刚触到油面,青烟便裹着焦糊味腾起。巫祝整条手臂抽搐如将死的蛇。

    “啊啊啊——”

    惨嚎混着油脂沸腾的咕嘟声炸开,巫祝佝偻着背脊拼命后仰,发髻散落,头发垂进油锅,瞬间蜷曲成焦黑的蚯蚓状。

    他想把手往回缩,五斗米道徒的手掌却好似铁钳,钳得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巫祝的手指只能在油中痉挛抓挠,随着惨叫声,锅沿溅起的油星落在他的巫祝袍服上,晕开点点腥黄油渍。

    陆安开口:“可以了。”

    那道徒才松开手。

    巫祝颤巍巍地往后退,从油锅里拖出来两个指骨溃烂的手掌。

    陆安含笑看向其他巫祝:“他可能法术不够深厚,你们谁来试试?”

    第64章

    试什么?试一试怎么下油锅吗?

    巫祝们咬牙, 眼神合计了一番,开始摸刀了。

    陆安和众衙役没有动静,假装没看到他们凶恶的眼神, 直到对方拔刀,展露狰狞姿态时,才将声音一扬:“果真不是什么巫祝,斗法失败便想要杀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

    然后, 那三十六个黑袍人将黑袍一掀, 布料飞落在地,露出他们身上的衙役服饰,还有腰上朴刀。

    “镪!”

    朴刀出鞘,肃杀之气尽显。

    巫祝们后退一步, 眼底带着一丝惊恐:“衙役?!”

    他们看着陆安,一下子醒悟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天神, 你是官府的人!”

    随着话语声落下, 衙役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原来不止三十六个衙役, 还有不少衙役躲在暗处,只等陆安一声令下,绝不让一个巫祝走脱。

    百姓们呆滞当场, 脑子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信徒都没想起来要上前帮忙对抗衙役, 只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之前那群巫祝都被捆了, 堵住嘴, 才从震撼中回神,又看了一眼那位“天神”, 迟疑片刻,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安眨了一下眼睛,笑容亲切:“你们想学仙法吗?”

    ……

    巫祝被送去大牢,按谋杀已伤罪,判绞刑。

    陆安则开始现身说法,给百姓们一一演示那些所谓的“仙法”。

    什么黄纸上神仙显影,什么空手下油锅,什么甩手生火,全都讲了个明白,再让百姓们自己动手试了一下,当六十三岁的钟婆婆也能够如同他们之前看到的巫祝那样,在纸上“召唤”神仙显灵时,一众信徒信仰破碎了个彻底。

    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被愚弄的愤怒,还有因此付出的钱财和亲人性命的愤怒。

    这使他们很乐意协助五斗米道徒去说服其他信徒,去破坏掉其他信徒对于还没有被抓捕的巫祝的信任。

    接下来的事不再需要陆安亲力亲为了,看完全程的五斗米道徒们出发前往整个荆襄地区,去消除迷信。

    同时,发展新的道徒。

    这也是五斗米道徒会愿意帮忙的原因——一个绝佳的传教机会。

    百姓太苦了,他们天然就会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以前是巫祝,现在是道教。

    ——在陆安所在的历史上,宋朝确实就是借助道教来“驱邪辅正”,打击淫祀,一定程度上的确对此有所冲击。

    而陆安,在卸掉打击巫祝这个工作后,她也没有闲着,而是去准备了一些东西,慢悠悠去衙门寻暂住在那里的陆沂舟几人。

    陆沂舟等人看到陆安归来,几乎是抢着迎出去,齐齐叫:“九哥!”

    他们没有问陆安前段时间失踪是发生什么事了,只是围着陆安说话。

    陆沂舟干脆利落地交代了这些天他们的行为,这段时间他们也没有闲着,还在继续校正《本草纲目》,偶尔还会外出义诊。

    “只是……”陆沂舟羞愧得耳尖发红:“许多百姓都拒绝了我们的义诊,说他们不需要吃药。”

    陆安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因为巫祝,便道:“不必担忧,从今往后就不会了。”

    陆寰隐约有了猜测,径直开口:“可是九哥你做了甚?”

    陆安就把自己做的事情说了一下,说得陆沂舟四人禁不住长声感叹:“不曾想九哥竟然还懂巫祝之事,听着便很神奇,想来那传说中深通六甲,能役使鬼神的左慈、葛洪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我等福缘不足,竟不能一见九哥风采。”

    说是这么说,欢喜之情却溢满胸腔。

    要知道,朝廷早就想整治荆襄巫风了,奈何巫祝深得百姓信任,朝廷不敢强来。现在陆安竟然把这件事解决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陆寰高兴得连之前采药不慎摔倒,撞得淤青且疼痛的后背都不管了,只道:“九哥!我去给你做蹄爪!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爱吃蹄爪和内脏!”

    陆安惊诧地看着他。

    原来陆寰说去学做饭报答她,并非是空口白牙。

    陆寰没有问陆安要钱,他立刻拿上这段时间上山采药卖药挣来的钱去了市集采买头尾、蹄爪和内脏,买回来后立刻拿去衙门的厨房里。

    先将那猪蹄细细洗净,和姜葱一同烧开,浓香四溢,佐以黄豆文火慢煨至皮酥肉烂,再把骨剃了,捞出葱姜,看那胶质绵滑如绸,调入各种调料凝成琥珀冻,切片时颤如凝脂。

    再给那鸡爪刮油,与黑豆、猪脊骨共煮,熬出琥珀金汤。

    还有那螺,冲刷洗净,滴入香油后,陆寰不厌其烦地把那些螺敲碎,只将螺肉拌了糟汁盛上来,光是瞧着就觉其清鲜爽口了。

    再加上新鲜采回来的黄瓜和豆角,一个做酸黄瓜,一个做酸豆角,避免猪蹄吃着生腻。

    一桌菜就这么齐了。

    陆安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陆寰大夸特夸,又将一把钥匙拿出来,递给他,说:“十五郎,这是我此前去租的一个垛场的钥匙,你拿着,里面是我的家财,由你来掌管。支用多少随你,只需记在账上即可。”

    陆寰最好名利,此刻陆安给足了他荣誉,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只余下涨红的面颊和激动的眼眸,随后他干咳一声,压下激动,做出一副稳重样子:“十五郎定然好生管理九哥的财物!”

    并且暗下决心,既然九哥这么信任他,他一定不辜负这份信任!一定要让这些钱变得越来越多,方便九哥支用!

    陆容抬抬眼皮,对此似乎没有太多动容。

    却听得陆安温声:“五哥。我知兄弟中唯你最稳重,《本草纲目》此书惠及万民,旁人来我都不放心,还望你多看顾一些此事。”

    陆容看了看陆安,抿唇一笑:“好。”

    陆宇只顾着扒饭,陆沂舟也在垂首用餐,他们两个是真的不在意手中有没有权力。

    陆安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稍晚一些,她先去见了陆宇,给他带了一大笔金银珠宝,还有几匹蜀锦,陆安自己都没拿去做衣服——其实是她喜欢的颜色的蜀锦卖光了。

    陆宇爱财,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直了,完全收不回目光,只用嘴巴问:“这、这些都是给我的?!”

    陆安:“对。我知道这些时日十一郎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我过意不去,便寻了一些财物来,只希望十一郎你莫要嫌弃这些我不会送礼。”

    陆宇闻言,立刻睁大了眼:“不不不!不嫌弃!”

    生怕说晚了一步,后面陆安就不送他财物,改成送所谓的高雅物件了。

    陆安状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我送送你!”陆宇当即道。

    将陆安送离开后,他回屋摸着那蜀锦,万分庆幸自己是跟着陆安——人家有本事不说,还有注意他喜欢的东西。就凭这两样,他跟定九郎了!

    陆安最后寻了陆沂舟,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坐在她身旁,陪她说说话,询问了一下她最近的情况,便是这样,就已经让陆沂舟满心欢喜了。

    然后,陆安伸手,往她掌心里放了一枚戒指:“沂舟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编织一枚草戒给你,如今我有了钱财,只是不知这枚宝戒能否讨小娘子欢心。”

    陆沂舟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阿兄……”

    哪怕是私底下,哪怕只有她们两个,陆沂舟也谨慎着,绝不多说一句与女子有关的称呼。

    陆安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这些时日沂舟你十分辛苦,每日清晨便得起身去山中寻找药材,你一向不爱这些杂事,却为了我按耐住自己的性子,埋头苦干……”

    陆沂舟连忙道:“我愿意做这些的。我知道这《本草纲目》校正好,能于阿兄有利,我就愿意做。”

    “沂舟……”陆安软了声。

    *

    陆安从来不觉得一个人跟在自己身边,就会自动献上忠诚了。

    生活不是游戏,不会直接就忠诚值+100。任何关系——哪怕是上下级关系都需要用心经营。

    针对陆家跟着她的这四人,好名者给名,好利者给利,好面子的当众给足了面子,好感情的便给予感情。

    陆安小试牛刀,发现这么做果真效果拔群,心下安定不少。

    便回到宿舍,正要洗漱一番去睡觉,赵公麟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带着困意,说:“此前通判来寻你,你不在,他托我转述给你,说是灾后的一些事情要找你商议,让你明日得空就去他府上找他。”

    灾后的事情?找她一个白身?

    “好。我知道了。多谢。”陆安才回复完,赵公麟倒头就睡,一秒都不多待。

    陆安只好自己钻被窝里捉摸琢磨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寻了个对方应该起床且吃完早餐的时候,寻上门去。

    房州通判也不卖关子,见了她就说:“九思,你来瞧一瞧我对于灾后的一些规划,不必太担忧,能不能瞧出来都无所谓,你只需要看几眼就好,这样我也好上报朝廷时多给你揽一些功劳。”

    第65章

    “本官去查过了, 如今房州四处都要人手——”

    “田地里杂物颇多,又是淤泥,又是大石, 还有树干,若只有百姓自己清理自家,几同开荒。只怕入冬了都不一定能做完。冬日天寒,泥土干冷, 更难以清理了。”

    “本官认为, 可以日以五升,召民为役,去清理农田。九思待如何?”

    陆安点头,又说:“此法惠而不费, 确实极好,只是, 还有一点学生认为不得不注意。”

    房州通判:“哪一点?”

    陆安缓缓道:“百姓地少而豪绅地多, 通判是想惠及百姓, 但那些豪绅家财万贯, 需要衙门来为他们出这份钱么?”

    房州通判哑然失笑:“些许小钱……”

    “不是钱的问题了。”

    陆安默默给他算:“按照此前收集上来的计量,此次受灾约摸三十多万亩,便算三十万亩吧。而受灾百姓有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此次赈灾她事事上心, 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了。

    “法令规定, 赈灾时长三个月, 三个月,三万九千零八十五人, 也就只能清理三万零六百亩地。不够。”

    数据明确, 条理清晰,房州通判听完陆安说的话, 当即拍板:“那就只清理百姓的农田!至于豪绅的田,他们要么自己清理,要么掏钱,我这边可以安排百姓去清理。”

    “事实上,也不够,普通百姓受灾的田地约摸有六万亩,那也需要三十万人才能清理干净。咱们整个房州的青壮也才七万人。”

    陆安算完后,又开始说:“但房州不只有田地要清理,还得浚渠,还得修坝,还得挖池塘……而且,若是只清理百姓的农田,不清理豪绅的农田,厚此薄彼,豪绅也定然会闹事。”

    凭什么给那些泥腿子开垦田地就不收钱,给他们开垦田地就要收工钱。

    难道你朝廷不把我们这些豪绅当百姓了?我们可是交了税的!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说:“九思,你给我算算,七万人清理六万亩田,需要几天。”

    陆安拿了纸笔就开始算,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给出了一个确切数字:“九十九天——三个多月。”

    “够了。救灾本来就不能论死理,法定三个月,回头我寻知州商议,将之延长……”房州通判左思右想,只觉四个月又太紧巴了,便道:“延长到五个月吧。”

    陆安拱手:“官人仁心。”

    房州通判摇头:“仁心不仁心的先放到一边,只怕那些豪绅要骂我黑心了。他们骂我我也不怕,只怕他们心怀不满,故意闹事,到时候受苦的还是穷苦百姓。”

    陆安想到了宋朝的一个救灾方法——损有余而补不足。

    宋朝会用赐官职、免徭役这些条件,要求士人、商贾将粮食拿出来救灾。当然,不出意外,这一形式从一开始的各家自愿,逐渐演变成被迫自愿。

    但薪朝好像还没想到这个救灾方法。

    陆安提议:“或许,通判可以以免徭役为奖赏,鼓励豪绅自理,并且还可以以此劝他们出粮救灾。”

    ——地方官有权减免徭役。这还能作为一项政绩上报。

    房州通判笑了起来,道:“这实在是妙招。幸好将九思你叫来了,不然我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陆安拱手,谦虚道:“官人谬赞了。”

    两人又商议了整整一日,将各处细节都敲定了,这才散去。

    第二日,官府出通告,说是为修农田水利及各工役募夫,以赈饥民。为了照顾不识字的百姓,由衙役四散奔走,将这政策告知各乡。

    当然,特意告知这些农田水利只修普通百姓家,有钱人家不在其中。

    这通告一出,豪绅纷纷坐不住了。

    一家言语激动:“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在拿我们开刀吗!我张家年年纳粮捐银,修桥铺路何曾落后?如今倒比不上那些泥腿子了?”

    另一家言辞冷笑:“那通告上可没说只征灾民,只怕家中无灾的青壮也算在其中,这岂不是要动到我家佃户?都去修沟渠了,我李家八万亩未受灾的农田谁来打理?”

    还有人委屈不解:“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修农田水利本是好事,可为何单把我们排除在外?我们也是百姓,也有田地,难道就该受那洪涝之苦?”

    有钱人家掌控着大多数口舌,民间顿时显出一派沸反盈天气象。

    已有不少人家决定你不仁我不义,将自家粮食运往外地,假作无粮,逼得房州粮价上涨。

    房州通判瞧着时机,只等他们再愤怒一些,便提出免徭役一事。

    ——他和陆安商量过了,若是一开始就提出免徭役,只怕那些豪绅不但不感恩,还会生贪心,坐地起价,不如先让他们反对一阵子。

    却在这时,在乱象横生时,房州大道上竟竖起了黄屋左纛。

    黄屋,便是黄色的车盖。左纛,便是以牦牛尾做旗,排列于左侧。

    此乃帝王仪仗。

    官家竟来房州了?!

    上到房州知州,下到平民百姓先是震惊,随后便沸腾了。

    官家来房州了!

    当然是知道此次灾情过来的!

    天啊!从大薪开国至今,何曾有官家亲到灾区!他们房州是头一遭啊!

    不少人惊喜得头晕目眩,只觉今日恍惚看见祖坟坟头上焚烧起大火了。

    为迎接官家大驾,房州知州连忙差使衙役给衙门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扫帚将每一块地砖,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蛛网都扫了个干干净净,碎木片、碎瓦片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找来滑石刷了一遍外墙,显得又大方又清爽。

    再点上檀香——

    一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庄严的衙门就收拾出来了。

    房州知州停步斟酌,望着衙门内部,神色顿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而且,绝对不奢侈,不会让官家不喜。

    接下来,只要前去接驾就好了。

    *

    圣驾到来,一路上,行人纷纷被隔开,士子更懂礼数,一见羽葆,即刻拜倒,口呼万岁。

    柴稷坐于车中,目不斜视,只是心中想着一件事:

    赵松年告诉他,房州通判将陆安请去,二人闭门商谈了一日,到第二日便有那惹恼豪绅的方法出现。此法像极了陆安的手笔。

    房州聪明人不少,定然有人会猜出是陆安所为,将之传播,便会起民愤。

    ——九思之策没有问题,只是稍显粗糙了些,想必是急于救灾,不曾打磨。

    无妨!就由他来补上这最后一道!

    有皇帝在房州,他不信还有人敢对这个政策有怨言!

    九思!莫怕!朕来了!

    柴稷心急如焚,行在便飞也似到了衙门。

    “大家,不仅是房州大小官员,便连州下知县都在衙门口候着了。”

    第五旉在车下躬身轻声汇报。

    ——大家有别于官家,是亲近之人才能道出的称呼。

    那场水灾,他和官家都没有出事。官家是正好在赵提学那边,在房山上,洪水没有涌到道观所建高度。

    而他是因为提前撤退,上了山,侥幸逃过一劫。

    柴稷在车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缓睁开眼,不太愉快:“知县过来作甚?他们不需要救灾么?”

    这一路上,他看到不少流民行在道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尽管房州知州的救灾已大见成效,但房州之大,灾民之多,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无数流民因着房屋被毁,惶惶随着人潮,前往其他州府避难。

    自然,房州多山,也有不少百姓索性钻进山中,占山作匪,四处劫掠。

    柴稷还看到路边倒了不少尸体,衙门腾不出人手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遭野兽啃食。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他才对那些知县大老远从县中赶过来觐见的行为万分不喜。

    但其实柴稷也知道是自己吹毛求疵了。

    这些知县也有难处。

    他们哪里敢不来。来,就算被怪罪也只是怠政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不来,那就是藐视官家,实乃大不敬。

    沉默片刻,第五旉听到车上传来官家沉沉的声音:“传朕口谕——”

    “往后朕在房州,不必天天来觐见,比起这份心思,不若好好救灾,如此朕心才愉。”

    “臣接旨。”

    第五旉行了一礼,去前面传达皇帝口谕。

    众知县纷纷下拜,口道惭愧。

    帝王步下金根,淡淡道:“房州知州随朕进来,其余人等自……”去。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声带喜悦,高声唤:“陆九思!你且过来!”

    之前他的声音还带着沉意,不太听明白,这一声带着欣喜的“陆九思”一出,低着头的房州知州与房州通判脸上充满了震惊。

    他们听过这声音!还听到过很多次!

    二人大着胆子,悄悄抬头。

    那与陆安言笑晏晏者,不是当日申王又是谁?

    不止他们震惊,其他人也震惊。

    知县们完全缄默了,只有那瞳孔还在微微颤动。

    陆九思他们认识,房州近来的风云人物。

    可此人一介白身,竟然与官家情非泛泛,交情深厚,这就是他们所不理解和震撼的了。

    ——现在讨好陆九思,还来得及吗?

    第66章

    陆安私底下早就对这一天做了排练。

    于是, 柴稷便看到,陆九思行过来时,初时神态自若, 当看到他的脸之后,面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都难得地愣了一下,虽说很快便反应过来, 赶忙上前行礼, 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但还是禁不住地在起身时视线又往他面上飘了一下。

    柴稷自隐瞒身份起,就等着这一刻——微服出巡不就是等着自己揭露身份时,看到别人震惊、震撼、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陆安的反应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趣味,面上笑容便也更深了。

    甚至当着众人的面问:“九思, 今日你乃见朕, 觉朕如何?”

    陆九思答:“臣不觉如何。”

    ——溥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纵然陆安还是白身,面对皇帝也能自称一句臣。

    面对这个答案,柴稷微微挑眉, 其余人身体微微发僵, 略带佩服地看了一眼陆安。

    难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吹捧一下官家吗, 要说官家身带龙虎之气,之前还在想一个大王都如此有皇家威仪, 不知官家又是何等贵气人物, 今日才一解心中疑惑,原来不是申王有皇家威仪, 实乃面前人就是天子,纵然作了伪装,也难掩身上煌煌天子气。

    你陆九思一句“不觉如何”……真真是恃宠而骄,不怕官家生恼啊!

    柴稷确实没恼,他顺着这句话自然而然地问:“怎如此说?”

    陆安道:“臣见申王,自然是以对申王的视线看申王,臣见官家,自然是以对官家的视线看官家。既然昨日臣见的是申王,便不能以昨日之想说今日之事,今日臣见官家,不过一面,又怎能去言说觉官家如何?”

    柴稷哈哈一笑,上前揽了陆安臂膀,将之协进衙门中,只余下一句话给众人:“九思真君子也!”

    只有真君子,才不会一个照面,便以“第一印象”去审视别人。

    但房州知州私以为,官家就是爱之欲其生,哪怕陆安来一句“见官家如见山岳临渊,磅礴之气于臣心中激荡”,官家也会大笑着,说朕心甚悦。

    ——别人这么说就是阿谀奉承,但心尖尖的贤才这么说,那当然是贤才慧眼如炬,大方喜人,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为了他人目光而矫饰自己的话语。

    房州知州跟着官家进了衙门,第五旉也跟了进去,其余侍卫守在门口,避免旁人闯进。房州大小官员以及治县知县见到此景,就识趣地四下散去,继续忙活赈灾事宜了。

    柴稷一坐下,便顺势将陆安拉着坐在他身边,随后他皱着眉头看房州知州:“这次针对豪绅是怎么回事?你身为一地知州,怎做事如此不知轻重?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太粗暴,若朕此次不现身,豪绅闹事,你欲如何收场?”

    皇帝私底下一般不会说“朕”,依然是“我”“吾”这么说,当他非公众场合口中说“朕”时,就要注意了,此刻你面对着的是“君”,而不是柴稷。

    房州知州忍不住腹议。

    这件事明明陆安也有份,兴师问罪就只对着我来是吧?

    但人家是皇帝,房州知州只能默默把计划全盘托出。柴稷听完之后,夸道:“确实是好计!此次竟是我冲动了。”

    房州知州忙否认了后半句,又奉上溜须拍马之词:“官家之决断才是英明,臣的计策还有瑕疵,不外乎一个‘赌’字,幸得官家这雷霆之势,才使臣这一计十全十美。”

    柴稷不置可否。只道:“我还有一惑——倘若那豪绅宁可不要免徭役,也不愿此次征召民夫所清理的农田没有自家一份呢?”

    房州知州闻言,便道:“臣亦有此一惑,幸得九思告知臣,此乃明赏暗逼,分化豪绅之策。”

    “官家容禀——”

    “豪绅如今群情激奋,将己身与他人拧为麻绳,可群众有百人便有百心,总有人会为了免除徭役而接受官府的作为。不需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人,便能立为表率。”

    “贪田者失名,弃利者得誉,其联盟必从内溃散。”

    “而在寻常百姓眼里,免除徭役实在是极为优厚的条件,若豪绅拒绝接受,那便是不识好歹,吾等在道义上便占了优势,再对豪绅发难,就是师出有名,民众只会视豪绅为贪婪小人,而非怜悯豪绅受难,与豪绅同仇敌忾。”

    “如此,谁仁谁暴,谁蠹谁贤,便如白帛染墨,再也遮掩不住。”

    其实就是:以“优厚条件”诱使其陷入两难。接受则利益受损,拒绝则授人以柄。

    柴稷越听眼睛越亮。

    他对陆安很有信心,但心中难免还是有所顾虑,怕陆安经验不足,想着要不要让他先接点小事练练手。这次一看……分明步步谨慎,行事老辣,实在难以想象此人才十七岁。

    渔夫撒网兜了龙王,柴稷竭尽全力才压制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或许这次他来房州的谋算,可以与陆九思私下一谈了。

    “既然尔等心中已有计策,便放手施为吧。朕替二位爱卿掠阵。”

    柴稷这般说完,陆安立刻起身,后退几步,与房州知州一齐躬身行礼,随后告退,去继续布置后续事宜了。

    只陆安临走前,被柴稷叫住,说:“待豪绅事了,你去赵松年那道观中寻我。”

    陆安拱手:“唯。”

    柴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安步步踏前,从容不迫的背影,突然敲着扶手吟道:“世间都言虎豹凶,怎知麒幼角初茸?今朝且试蹄临雪,来日折摧金芍容。”

    堂中唯有第五旉听得此诗,只觉胳膊上连片鸡皮疙瘩生起,心里将陆安的地位提得更高、更高了。

    *

    不出房州知州和陆安所料,免徭役这话一出,豪绅之间的结盟不攻自破,民间声势也调转了方向,都言官府心善。哪怕有反对的声音,也被扑灭在汹汹浪潮下。

    这事解决了,陆安立刻去找了官家。

    官家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陆安与他同座,惹得守门的侍卫忍不住侧目。

    随后,门关上,侍卫走得稍远,却又能时刻保卫官家安全。

    柴稷开门见山:“九思可知,我派第五旉来房州,是想让他查一查保康军吃空饷之事。”

    保康军——乃至整个大薪,军队吃空饷已经是一个普遍的行为了。

    一个小队一百人,朝廷会发一百人的钱粮份额,但实际上那个小队只招三十人,剩下七十人的钱粮全被军官吞了。

    这就是吃空饷。

    而且,还很难被抓到实际证据。天底下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朝廷一派人查,军官完全可以临时拿民夫、百姓凑合,实在担心被看出来,借调其他营的士兵充数也能行。

    不用担心其他营不借人,大伙儿都这么干,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一起吸朝廷的血。

    至于真的需要打仗了怎么办呢?有能力的统帅——比如韩世忠在南宋,四万兵籍,他只招了三万人,然后拿这三万去打,照样能打胜仗。这种,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更多的情况是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还打败仗。

    朝廷尝试过裁军,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裁军,底下军官就把强壮能吃的人裁出去,留下老弱柔脆的继续压榨。

    这样的军队,对外怎么能赢。

    大薪官家想整治吃空饷的行为已经延续好多代了。

    本来这事不好拿把柄,但因为柴稷刚登基不到两年,底下人对这青年天子有所轻视,提交阵亡名单时没有上心,让柴稷在同一份阵亡名单里看到了同一个姓名足足有七八次。

    柴稷勃然大怒。

    七八个人同名,在军中几万人十几万人的总数下也算常见,问题是,这一次,这七八名字是来自同一个营,同一份战报——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次房州洪灾便是因着保康军缺额,修江堤人数不够,才调用的配所隶民。或许是隶民修江堤不够熟练,才使得此次汉江决堤。”

    说到这里时,柴稷停顿了一下,去观察陆安神色。

    他对第五旉针对陆家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会去详细询问第五旉究竟是如何针对的。而这次洪灾,陆家死了好几个人,他这才去问询,一问才知道,第五旉直接把人调去修补堤岸,抗争在洪灾第一线。

    柴稷并不确定,死的那几个人里,有没有陆安在意的人。

    柴稷顿了顿,说:“九思,关于陆家有人亡于水灾一事……我已敲打和责怪过第五旉了。”

    主要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怎么把陆山岳也给带过去了呢!

    先不说陆山岳是我老师,不太合适。就说他是九思祖父,他死了,九思去守孝了怎么办!守个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是怎样的光景,还适不适合改革,谁能知道。

    第五旉这事真的做得太不懂事了。

    陆安对此,只是先流露黯然之色,随即向官家表明自己内心并没有觉得其他隶民都可以去补江堤,而陆家就不行。

    陆家的命是命,其他隶民的命也是命,百姓的命更是命!

    重点表明:她虽悲痛,却能理解此事。

    第67章

    见陆安并没有因为江堤的事情和自己生分, 柴稷便放心说下去了。

    “我爹在位时,进行过一次新政,你应当也知道, 那次新政以失败告终。当时绝多数大臣都说变法是与民争利,造事生非,我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百姓的确被折腾得不轻。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 新政为何失败。”

    说到这里时, 肉眼可见地,柴稷心情变得不好了。

    “朝廷发政令,说永不加赋,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要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要造鱼鳞册丈量土地,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是为了加税。”

    “朝廷发政令, 说以青苗法保护百姓不受荒年影响, 地方上就能谎称朝廷规定是百姓不管缺不缺粮食, 都必须来衙门借贷。”

    “如此阳奉阴违, 颠倒黑白,蒙蔽圣听,新政如何能好!”

    官家桌上摆着一盘自颍州水浮陆转送来的桑葚, 在他盛怒拍桌下散落一地, 为地板滚上一层深紫。

    他犹嫌抨击力道不够——这些话他往常憋在心里, 不与旁人说,纵然是第五旉这个看似最接近他的大总管, 也不知他心里是何等想法。

    “那些大臣, 还好意思质问朕为何用宦官,宦官至少还能作为鹰犬, 为朕效力,他们除了和朕对着干外,还做了什么?”

    “朕问个策,他们一番话如同花团锦簇,实际上满纸废话,只说让朕做圣君,垂拱而治,怜悯百姓,国家自然会强盛。圣君,圣君,能落实么?朕还不如科举出题呢,至少学子为了高中,会绞尽脑汁答实策,朕这些大臣一个比一个精明,生怕朕真的做成了什么,割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无法再舒舒服服做官。”

    “圣君?仁君?他们说的出来帝王该如何圣,如何仁么?知道该怎么让帝王真切了解百姓生活么?说的出来一个字,让朕多去民间走走么?知道百姓需要什么,小吏需要什么,官僚需要什么么?知道皇帝该怎么喂饱小吏,才能让那口肉汤流到百姓嘴里么?知道该如何打压豪绅,才能令百姓有喘息之地么?知道如今国库哪项收入多,哪项收入少,如何增多国库却又不会竭泽而渔么?这些有用的东西一个都没有!只知道左一句垂拱而治,右一句祖宗家法,嘴上再挂一挂不与民争利……全是空话!还埋怨朕行举轻佻,不似人君,朕端正了,那就真的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最让柴稷生气的是,这些人不是没有才华。不然科举策论这一关就过不去。

    当初科举能出良策,当了官就脑子变石头了?依他看,是心肠变石头了吧。

    什么与士大夫治天下。这些士大夫把天下当他们家了吗,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柴家人辛辛苦苦东缝西补,试图把国库的窟窿填满?

    那些士大夫只会像军官吃空饷一样,努力扒着柴家江山吸血罢了。

    柴稷边说边气,胸膛不均匀地起伏。

    陆安则坐在座椅上纹丝不动,只以关切与担忧的眼神看着官家,神情专注。

    柴稷本来很是气恼,但扭头看到自己的骊龙之珠如此关心自己的情绪,怕自己气大伤身,便感觉那股暴怒的情绪在慢慢被抚慰,被安抚下来。

    柴稷抬手按了按眉心,面上透露着倦怠与疲惫:“方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陆安摇了摇头,只道:“官家的桑葚翻了,可需臣再去喊人拿一盘?”

    柴稷慢慢舒展开拧在一起的眉毛,勉力一笑:“那便再来一盘吧。”

    很快就有太监进屋,将屋内打扫干净,又送来一盘刚洗过的,散发着水果清新味道的桑葚。

    经过这一系列的缓冲,柴稷的气也顺了不少,待其余人退去后,他的指尖轻击着木头桌面上擦不去黑紫,闲谈一般说:“九思,你擦过桌子么?”

    陆安道:“看奴仆们擦过,他们竭尽全力去擦,但总会有残留。桌子脏了一两处还能要,若是全脏了,就只能劈去当柴烧,换一张新桌子。”

    柴稷笑道:“若是人人都像九思你这么想就好了,可世上总有人守财,桌子脏了也不肯换,拦着别人换。这些人实在可恨。”

    陆安却道:“所以,官家就以自己性命来作筏子,好换张桌子?”

    柴稷眉尾一挑,反问:“怎这般说?”

    陆安:“官家懂地理,不应当不知六月乃江河汛期。可官家还是留在了房州。官家既然知道厢军缺人,那便应该能想到江堤会因着厢军缺人而维修不好。”

    柴稷笑了起来:“九思,还是你懂我。”

    虽然保康军的吃空饷一事是板上钉钉了,但其他军队可不好找这么明显的把柄。

    但是皇帝因为洪灾险些出事,事后一查,发现是军队吃空饷,导致士兵不满额,进而导致江堤巡查人数不够,出了问题……

    这件事的性质当场就不一样了。

    皇帝借此发难,彻查军队吃空饷一事,清理军官,谁也不能说什么,这也是另一种师出有名。

    但柴稷还是解释了一句:“我非是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我下令让第五旉加大巡查江堤的力度,若如此还要破堤,只能说是天意。”

    陆安道:“臣晓得。”

    陆安又道:“臣还晓得官家想问什么,只是,实在惭愧,臣如今尚不知如何避免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这事发生。此事乃人性之恶,非寻常办法能解决。”

    柴稷也不失望,反而安慰陆安:“不必着急。九思,今日我便与你交个底,我视你为将来臂膀,只等你东华门外唱名那一天,你还年轻,很多事务尚需熟识,不可能一上来就懂怎么治理地方。我与你还年轻,还等得起。”

    “谢官家。”陆安说:“不过,至少臣这一次,知道该如何将吃空饷一事处理得锦上添花。”

    柴稷:“嗯?”

    陆安:“臣以前听说过一事,巷中有数户人家,不知哪一户人家养了恶犬,日日在道上排便,主人家也不清理,致使旁人出行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便踩了狗粪。巷中无人不抱怨。”

    陆安:“后来有一智者灵机一动,先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字,言:谁家不讲道德,管好自己的狗!你不管我就帮你管了!人来人往都看到了那张大字,第二日,他自己偷偷在纸上用另一种字体再写:你狗叫什么,关你鸟事,穷光蛋没钱搬走还管乃公的狗?再狗叫,乃公带狗去你门上撒尿。”

    陆安:“那养狗之人看到这纸上的字,生怕自己替人顶了罪,反而约束起了自己的狗。”

    这就是人性,如果是我自己写的,你随便骂,能听一句算我输。但我绝对不能替别人背锅!

    说完这个故事后,陆安便明示:“官家,听闻你化身申王来房州,彻查吃空饷的意图早已被洞悉,‘申王’到房州的第一日,不知被哪一个军官送了一个盒子,里面装了枣梨姜芥四样食物,乃是其暗地里威胁申王早离疆界。”

    柴稷听完后,喜道:“妙啊!好一个‘不知被哪一个军官’!好一个‘早离疆界’!”

    柴稷:“我心里也清楚,这个方法有一个隐患,就是它针对的是全体军官。在这种重压之下,军官们可能会选择抱团。”

    柴稷:“但是有了九思你这个法子就不一样了。便可将军官分而化之。”

    吃空饷是大家都有份,但威胁皇帝可不是。

    柴稷惊喜万分:“这哪是锦上添花,九思你莫要谦虚了,你这分明是雪中送炭!”

    陆安为官家雪中送炭。

    但却是为吃空饷的军官炭上浇雪,浇的还是两大捧。

    她并不知道当日她给第五旉算的账本,其实是第五旉命人提前取来的保康军账本。

    若是旁人来算,能算好,但是不至于一目了然。

    但陆安算完之后,还顺手搞了个表格。你就是大老粗,也没办法睁眼说瞎话说自己看不懂。

    这就使第五旉往军中一坐,似笑非笑看着被传唤过来的诸军官,表格往手边一放,底气十足的模样,令得诸军官心中打鼓?。

    第五旉道:“某瞧诸位的账本,似乎有些问题啊——”

    他捏起那张表格,慢条斯理地念。

    “宝元元年,朝廷拨付与保康军的军费五十万六千贯,账面上支出四十九万七千八百贯,结余八千二百贯。然而,某寻人核算,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八千五百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八万八千五百贯。”

    “其中,虚报兵员开支最为严重,拿了三十九万二千贯。此外,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六千五百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八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八千贯。”

    “宝元二年,情况愈发严重,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三千五百贯,结余二千五百贯。但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一万六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四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所取金额高达四十万三千二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一万九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四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宝元三年,你们愈发肆无忌惮,账面上支出五十万一千二百贯,结余四千八百贯。然而,实际用于军需开支仅二十万九千贯,被侵占金额高达二十九万七千贯。”

    “其中虚报兵员拿取的金额高达四十万六千四百贯。军械购置中以次充好截留差价二万一千贯,日常粮饷克扣二万三千贯,其他不明账目还有一万九千贯。”

    “至于今年,你们更加猖狂了……”

    第五旉敲了敲桌子,将表格传下去,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拿了多少,账面做了多少,还需要某继续念下去吗?”

    “这是谁算的?”

    军官们看着那张明细十分分明的表格,浑身冷得像一团冰坨子。

    “说出来让你们去报复他么?”

    按照官家和陆安的吩咐,第五旉看着他们说:“你们只需知道此人尚未及冠便可。”

    军官们想说不可能。

    未及冠的人统称童子,一个童子将好几年的账本理清?!

    他们是栽在一个童子手上?!

    但第五旉没必要拿这个事骗他们,一个个低头看着那张表格,神色惊恐,如见鬼神。

    第68章

    将此事半暴露出来, 是柴稷与陆安共同商议的结果。

    “乾静。”

    “臣在。”

    第五旉躬身。

    便听官家言:“你是宫里人,亦是朕的鹰犬,朕信得过你, 才告知你此事——朕与九思日后欲行新政。”

    ——换句话说,这事如果暴露出去了,官家不会找陆九思,只拿他是问。

    第五旉眼皮子跳了跳, 躬身听官家后言。

    柴稷对他这没有说话的态度很满意, 微微颔首,又道:“可朕不希望来日起新政时,满朝文武因为他年幼而看轻他。你且先埋个钉子,好在日后挖出来, 让满朝文武知道九思是有真本事的。”

    第五旉微微抬头,与官家的视线在这威严衙门中相会。官家没有笑, 面色严肃地看着他。

    第五旉便懂了——陆安是真的简在帝心。

    便垂首道:“官家且放心, 那日臣正好想喝一口鸡汤, 差了身边小太监去厨房, 无人知晓臣寻了陆官人查账。”

    没人知道,就可以隐瞒过去。

    天下未及冠者多如牛毛,恰好, 陆安并没有在人前显露过自己会算账的本事。当一个人又会写诗又会策论, 还懂棋艺, 通书法时,没有人会去相信他算账也能如此精通。

    何况, 整个房州都知道他第五旉为难过陆九思, 不然陆九思早就脱离配所了,何至于还需要伪装成申王的官家法外开恩。

    ……

    第五旉收回回忆, 又看向那群面上表情崩裂的军官,状似和善地问:“如何?可还有疑问?”

    军官们急出一脑门汗,但算账结果摆在那里,便只能喏喏:“没有疑问。”

    有军官眼神闪烁,试探地问:“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我等?”

    第五旉:“十倍奉还即可。”

    军官们没想到会如此简单,登时大喜。

    ——看来不用带着手下士兵哗变为盗了。

    连忙道:“定还!定还!”

    第五旉含着笑,说:“这件事了了,我们来说下一件事吧。”

    军官们:“啊?还有下一件事?”

    “自然。这件事还更重要。”第五旉好像被他们的反应逗乐似地勾起唇角:“好了,来说一说,你们之中是谁胆大包天,得知官家来房州查吃空饷一事,便暗地里寄东西去威胁官家,让官家离开房州的?”

    军官们吓得魂都没了:“ 天娘嘞!我们哪里敢威胁官家啊!”

    第五旉道:“不是你们还有谁闲的没事干,给官家寄枣梨姜芥四样食物,命官家早早离开疆界?旁人可不怕官家来查。”

    军官们当即喊冤:“甚么枣梨姜芥!这是文人才会的把戏,我们几个大老粗,根本想不到这种法子——不对!我们哪里敢这么做!”

    “这话,你们跟官家喊去。”第五旉冷笑连连:“再说了,你们是大老粗,你们身边可不止只有大老粗,谁知道是不是有人给你们出主意——官家如今正在气头上,他可是下令了,一定要彻查,你们之中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第五旉说得信誓旦旦,诸位军官互相对视,眼中升起了些许对彼此的怀疑。

    他们肯定相信自己没做这事,但别人做没做,那就难说了。

    万一真有人铤而走险呢?

    突然有人发现漏洞,连忙道:“但官家是今日才来的,只要查一查今日营中有谁出去就可以了。”

    “谁跟你们说官家今日才来的。官家以申王的身份,早就到房州了。”

    第五旉话音刚落,不安蔓延在众军官心口。有人咽了咽口水:“所以,大总管你的意思是……”

    第五旉轻轻“啧”了一声:“非要我说出来么?”

    “你们之中,有人弑君。”

    “咚!”

    当场就有军官跌坐在地,撑着地面的胳膊不住在抖。

    *

    轻罪罚吃空饷,是为了避免军官逃跑。

    ——大薪的军官可是真的能干得出来利益受损后,带着手下兵去占山为王的事情的。

    所以,真正惩罚的大头在“弑君”。

    而且,不止针对保康军。

    在第五旉的暗示下,保康军的军官一下子明悟了——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保康军一支军马吃空饷,万一弑君的事情是其他军队干的,为了让他们背锅呢!

    也不是真的想弑君,就是想吓吓小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汉江真的决堤了,这才造成弑君的局面。

    完全说得通啊!

    说不通也得说通!弑君这个锅他们不能背!

    于是保康军开始攀咬了。

    开始抖出其他军队的情况了。

    开始拉别人下水了。

    保康军炸了,其他军队也炸了。

    其他军队的军官得知这个事情后,一边忙着表明威胁官家的事不是自己做的,并且怒骂这样做的人不得好死。一边赶紧把真正的士兵数量上交——生怕交晚一步担了弑君的名头,自己连着九族人头不保。

    第五旉冷眼斜视着这一波乱象,又想到陆安那看着十分君子,实则出口便是狠辣招数的模样,禁不住感慨:“……真是狠啊。”

    这么狠的人,又得了圣心,他应当想想后续该怎么办去向陆安赔罪了。

    ——毕竟,他可是把对方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

    陆安收到了一份私下递过来的请帖,东道主是第五旉。

    第一次,陆安没有去,明显不想和他虚与委蛇。

    而第五旉能从一个小太监走到大总管的位置,一向能屈能伸。

    第二次,他备了厚礼,亲自将礼物放到陆安的宿舍,为了避免出现在陆安面前惹人烦,人离开了,留下信件,声明厚礼仅是赔罪礼物,并非是认为陆安将礼物收下便是与他一笑泯恩仇,他随时准备着,待陆安向他提条件后,尽全力去完成。

    陆安将礼物退了回去。

    但陆安见了第五旉。

    “这件事要揭过很简单。”陆安看着第五旉,只说一次:“当日你害我仕途,我心里对此有气。”

    “好。”第五旉拿出了刀,将自己的手放在桌上:“我是官家鹰犬,如今还有用到我的时候,我不可能自退官场。当日我害你仕途,今日我卸两根手指向你赔罪,可行?若我因此丧命,便是我死不足惜。”

    陆安:“行。”

    没有扭捏,没有推拉,陆安应得痛快,第五旉下刀也下得痛快。

    手起刀落,两根手指滚落,第五旉面色疼到扭曲的那一瞬间,他用力咬住了口中塞的双层厚布,只余下浅浅一声痛哼。

    陆安冷淡看着这一幕,视线如同没有感情的刀锋。待断指真的落下后,她才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他日我们再针锋相对,那便是官场上的事了。”

    第五旉已疼到说不出话来,只微点了下头,便告辞而去,尽快处理伤口。

    而陆安,也自去寻房州通判,问那豪绅之事的后续。

    “你说他们?”房州通判只要一想到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就忍不住为陆安鼓掌:“九思你这法子真真极好,我与知州一将免除徭役的风声放出去,当即就有豪绅前来询问真假,得知是真,当场便叛变了。”

    陆安并不意外,浅浅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谈钱很俗,可天底下俗人才是多数。”

    豪绅免除一段时间徭役所收获的利益,远远超过他们请人清理农田的花销。利益驱使下,反水很正常。

    房州通判难得面带快意,笑道:“你是没看到,原本还在死守的豪绅见到同伙叛变后,破口大骂的样子,哪里像他们平日里自诩上等人时那副骄矜傲慢的模样。”

    陆安眼中便也带上了笑意。

    房州通判咳嗽一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其实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想来还是问一问,官家那边,你待如何?”

    陆安道:“顺其自然。”

    接得十分流畅,似是她从一开始就想过的做法。

    “顺其自然……”房州通判喃喃:“顺其自然也好。也许官家就爱你顺其自然。”

    陆安没有接话,

    房州通判沉吟片刻,叮嘱她:“但不论如何,面对官家,你且记着:当要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帝王之爱做不得数,他今日爱你,明日便有可能因为其他事恨你,一定要谨守本心,切莫过于将官家的礼贤下士放在心上。”

    他说这些话已是大逆不道,但房州通判是真的将陆安当自家子侄看待,咬咬牙,还是把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陆安也领这份情,对着房州通判拱手一揖,道:“陆某晓得。”

    又道:“接下来,我想领着州学的同窗,去和百姓一同翻土,清理田中杂物。”

    ——而不是看皇帝暴露了身份,就时刻守在皇帝身边谄媚。

    房州通判欣慰地笑了:“你这样很好。有自己的操守。”

    陆安再次拱了拱手。

    房州的农田缺乏地利,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没有耕牛,没有铁犁,陆安便随着其他村民,拿起锄头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刨。

    当一群年过半百的大儒捏着赵提学寄给他们的信,气势汹汹来到房州,要和陆安论一论这“心即理”有多荒谬时,看到的不是一个巍冠博带的高雅之士,而是一个穿短打,赤膊露腿,弯腰在地里搬运那些碍事的大石头小石头,到旁边做田界的粗野村夫。

    大儒们一时哑然,此情此景,他们的坐而论道好像一下子被衬托成了无所事事的清谈。

    第69章

    不止是陆九思在田里, 田里还有其他郎君,看样子和陆九思的关系不赖。

    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农活,旁若无人地与陆安闲聊:“九哥!我现在可算是懂得你当初作的那首劝农诗的意思了。”

    ——这竟也是一位陆家人。

    有大儒很纳闷儿, 问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什么劝农诗?”

    那学生就开始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人皆怔。

    再看那认真弯腰从淤泥里拖捡石头、树枝的陆九思,情绪已然不同。

    陆九思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本以为对方会上前询问, 但对方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便继续干活了。

    大儒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不知在想什么。

    大儒不动,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 便也没有动。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 便有学子咋舌:“这陆九思好生傲慢。”

    大儒却摇头:“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讲文, 你方才过了。回去后自抄《离骚》二十遍。”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 恭恭敬敬一作揖:“学生受教。”

    大儒又问:“可知我为何让你抄《离骚》?”

    学子垂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大儒微微颔首:“你学业不错, 可方才那话……其实傲慢的是你。”

    别人在田里劳作, 你在田边站着看,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学子羞愧万分:“是。”

    大儒道:“好了。陆九思在喝水了, 我们可以过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温声询问:“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

    这般君子做派,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面红耳赤,几欲以袖遮面。

    大儒面色和缓,竟也回以一礼:“陆九思。我听闻你提出‘心即理’之念,欲听你讲学,不知可否?”

    陆安那一拜,是小辈对长辈。

    大儒这一拜,是读书人见读书人。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只道:“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

    “此事易为。”大儒说完,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讲文,你速去借取箩筐。取来后,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

    “藏锋,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待箩筐满后就运走。”

    “希阔,你也领一二十人,去借取农具,平整土地,开沟打垄。”

    吩咐完后,大儒又道:“若是有不想做的,可直接打道回府。”

    老师都这么说了,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

    干活吧。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神色平静,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持续弯腰起身,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腰一动就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吭。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硬是一声也没叫唤。

    这地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正蒸腾暑气,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便误以为是炊烟。

    但不管怎么样,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最好是油水十足。

    “九哥!”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饭来了!”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两眼硬是冒了绿光。

    陆安宣布开饭。

    ——当然,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激起一片火辣。

    待走到田垄上,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两条腿一直在发颤。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喝了几大口水,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吃饭了!”陆十五郎招呼他。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清洗干净后,放锅里炒,炒得全部干透了,拿盐、油、姜末一拌,再一炸,香得人魂都要飞了。

    他也不看别人,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看陆安吃得香,这才眉开眼笑,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

    突听陆安喊他:“十五郎!”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行过去:“九哥,怎么了?”

    陆安问他:“这么香的炸小鱼,你可孝敬过祖父了?”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道:“装一些送去给祖父,还有各位长辈。”

    陆寰连忙道:“好!我这就去!”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屁股都没动一下。

    还真别说,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有了小弟之后,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行孝,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

    午饭吃完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

    捡石翻土,汗如雨下。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陆五郎放下农具,替陆安宣布:“今日便做到这里。可以听先生讲课了。”

    ——连称呼用的“九哥”都顺势换成了先生。

    等人坐齐了,陆安坐在田垄上,开篇就讲:“心即理,这心,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理也非是道理,而是人之本心。心即理非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

    这些话,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倒也没有瞪眼愕然。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但‘致知在格物’乃先贤之语,你是要说先贤错了?”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心即理”,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

    陆安道:“我并未说先贤错了。”

    陆安直言:“我也曾格物,也读《礼记》念《大学》。”

    她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一番话说出,不管是问话的学子,还是旁听的文人,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

    “是以《大学》始教”前面那几句,是《礼记》大学篇的原句,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

    而《礼记·大学》中是缺乏了对“格物致知”的详细阐释的,仅以“致知在格物”一笔带过。

    陆安这一解释,可以说是直接将“格物致知”的理论系统化,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即物穷理,积累贯通,豁然开朗,心体明澈。

    她这一补充。不仅使《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更加严密,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

    这就是现在“格物致知”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致知在格物”有所理解,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骨骼是骨骼,血肉是血肉,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摆给其他人看。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表情激动万分:“别琢磨你那‘心即理’了!继续钻研‘致知在格物’吧,你才十七,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光芒万丈的!”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

    毕竟,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

    理学所解释的“致知在格物”,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更很少做实地观察、科学归纳。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就在假设,就在实验,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

    所以,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满脸“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的表情下,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

    对不起,忍心。

    第70章

    陆安微笑:“我们再来说一说心即理。”

    大儒嘴巴张了张, 又默默闭上。

    他开始说服自己:既然陆九思已经决定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必然不会很大方地把自己对理学的感悟分享出来,但是只要他说“心即理”, 言语中必然脱不开对理学的想法,我只需要在大量“心即理”中把那些对理学极为重要的东西挑选出来就可以了。

    他不是背叛理学!他是忍辱负重!

    大儒迅速坐好,认真道:“还请先生继续。”

    陆安没有推脱:“而我之所以说我并未认为先贤是错,是因为先贤本质上并未梳理出‘致知在格物’的定义, 既无定义, 何来对错?如今之世,他人能释意何为格物,何为致知,我便不能?”

    又有学子看她, 眼中满满的探寻:“当世能释意格物致知者,皆是大儒, 你是认为你的学识已超大儒?”

    陆安这一次却不谦虚了。

    郎君对这一问泰然处之, 沉稳之中却又因自身学识带着些许强硬:“其他学识陆某不敢多言, 但只论‘致知在格物’这一句, 陆某自认对其理解并不弱于当世诸位先生,若如此便是大儒,陆某认这名头又何妨?”

    这话一出, 顿时压下所有不满。

    这学子想到之前陆安说的对于“致知在格物”的补充与释意, 再看到自家老师都对那释意推崇备至, 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认同这个话。

    ——不然你把其他同样研究“致知在格物”却说不出这个释意的大儒置于何地?

    学子们满头大汗, 只能道:“是我等无状, 不知先生可愿继续说?”

    陆安就继续了。

    “格者,正也, 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

    “心即理,亦是格物。我欲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将心中错误的欲望、情绪、观念、意识、思想格正,又怎能说这并非’致知在格物’?”

    可这确实跟现在的理学大致意思相背。

    甚至可以说是挖理学根基!

    有十数名学子本就非常不忿陆安那“心即理”的思想,如今忍无可忍,冷然起身,愤而离席。

    他们确实是为了辩倒陆九思的妖言而来,但如今明显短时间内辩不倒了,难道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听其妖言惑众吗!

    听多了,影响科举,导致他们落榜了怎么办!

    却也有学子听得双眼发亮,陆九思的声音称得上轻柔,并非雷霆之势,吐出来的话语却是拨云见日,那些词句几让他们颤栗,拼尽全力才没有当场改换门庭。

    但是旁边偷听的赵提学却已听得是抓心挠肺地痒,连连不断地点头。

    他本就是性情疏狂的人,理学对格物的见解是要把万事万物中的理一一研究透彻,他对此十分不耐烦,却仍受困世俗,茫茫然不知如果不去行这条路,那该步向何方。

    但陆安的话,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方向。

    何必格真实之物,格心中之物亦可。

    儒学学到最后,不就是为了明心见性吗!

    陆九思说的完全没错啊!

    他悟了!

    他终于悟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然后对着陆安下拜:“九郎,夫子曾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赵提学还悟了。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陆安年纪小,不能拜师。

    有什么不能的!达者为先!又不是年岁为先!

    赵松年啊赵松年,枉你自诩潇洒,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

    稍作自嘲后,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我如今尚为官身,不好擅离职守,先生且等我,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不论先生收不收我,我赵松年亦立誓,追随先生左右!”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别闹,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但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这是侮辱谁呢!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便直接席地而坐,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

    而赵松年的举动,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安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便是三纲领。”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立刻正襟危坐,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

    陆安道:“私以为,《尧典》中,‘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而‘止于至善’,这至善,便是心之本体,是内在良知之致极,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体现。”

    “这三者当为一体,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向外发用,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

    宋讲文脱口而出:“便如《尧典》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亲民’。”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

    勾到一半,感觉不对。

    等等,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

    扭头一看,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宋讲文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继续听陆安所说。并且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怕什么!大儒都在聚精会神听了!他说个见解怎么了!

    而大儒们,其实是在疯狂挑拣里面的知识,试图化为理学。

    这三者一体,可以是万物一体!

    还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者一体,这与“内圣外王”结构不是十分相似吗!内在修养与外在实践实现统一!他们理学就讲究内圣!讲究道德的自我完善啊!

    还有“外王”!理学的“外王”就是引君于道!那没错嘛!将他们的内在修养外放,引导君王走上理学之道,这就是一体化啊!

    好!

    抄了!

    大儒们光顾着吸纳思想,化为己用,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根据地在被侵占。

    ——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在向他们投来求助的目光。

    学生们再有思想,却也不及大儒坚定自身。他们听着就感觉……诶!怎么陆九思说的话那么有道理呢?

    听着好像没问题啊,这些知识。那我们是继续听陆安的,还是听老师的啊?

    人心一旦开始动摇,便会无意识地层层加码,最后彻底倒向另一方。

    尤其是,陆安特意选了王阳明心学中运用了儒家经典的句子。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是朱熹亲自来和王阳明辩论都未必讨得了好,更别提这些还生嫩的学子了。

    既然没有得到老师的回应,学子们只能忐忑地继续听下去,一听,就入了迷。

    陆安说,孝亲、忠君、信友、爱民这些美好品质,其实本来就存在于人心之中。

    学子们内心大赞:是这样没错啊!我们心里就是存在着这些美好品质!

    陆安说,你一定是饿过了,才知道这个叫“饿”,冷过了,才知道这个叫“冷”,真切疼过了,才知道这个叫“疼”。这就是知行合一。

    学子们一听这个大白话描述,特别认同:是啊!肯定要先经历过一件事,才能和自己认知的道理相结合。原来这就是知行合一啊!

    陆安还说,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身体的主宰。

    学子们一思考:诶?好像也没错啊?

    ……等等?怎么感觉陆安说的都没错啊?

    一场讲座下来,学子们视线垂下,盯着地面,只有身体还跟着大儒们行动,向着陆安道谢且拜别。

    行出一段路后,有大儒看到自己学生中,有一些人十分心不在焉,频频回望陆安所在,便叹气:“刚从人家那儿学了‘知行合一’,如今怎做不到呢?”

    便有学生心情动荡,向着大儒弯腰一拜,转身向着陆安奔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共二十二人,回到了陆安身边。

    其中就有宋讲文。

    他为首,恭恭敬敬对着陆安一揖:“请先生容许我等留在先生身边,记录、学习先生言语。”

    陆安说:“跟在我身边,要实地做事,就像今天下地,很辛苦,你们确定吗?”

    有两人稍作迟疑,拱手离去,余下二十人寸步不移,已是说明了一切。

    陆安又说:“我接下来几日,除了清理农田,还打算去做豆油,你们确定要跟着我?”

    大薪已经出现豆油了,只是还在小范围内食用,而且味道很难闻,绝大多数时候都用来做灯油照明。

    而跟着先生做灯油,能学会什么呢?他们又不缺灯油。

    于是又有四五人打退堂鼓,最后只剩下十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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