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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陆安很清楚做事先定调子的重要性。

    “我做此事, 是为了让百姓吃到更便宜的油。”

    在去做豆油的路上,她耐心地将做此事的目的告知众学子:“这些时日,我参与赈灾, 走访民间,知晓百姓每人每日用油大致在一两九钱八分左右,将近二两。洪灾之前,膏油价钱大致在七文到八文一两, 灾后这些时日, 价钱已翻数倍,一两油大多在三十文左右。”

    有学子声音猛地拔高:“百姓每日花六十文买油,这怎么行!”

    陆安点头:“是的。据我所知,不少百姓已是直接以水煮肉与菜, 少见油腥。”

    学生还是一群比较单纯的人,听到这个情况, 皆是面露不忍:“这可如何是好?州尊不曾抑平物价吗?”

    陆安解释:“州尊前些时日差人去外地购油, 应当在回程路上了。通判以工代赈, 百姓给官府做事, 日支米二升半,油二两,盐一两, 钱二十七文, 亦能满足每日吃用。”

    学生们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陆安便接着说:“灾时油价非常价, 如今我只说常价,膏油价钱七文到八文一两, 百姓每日吃油都得十四文。”

    又不能不吃, 油水不足没办法干活。

    众学生静静听着,等先生下文。便听陆安问:“你们可知我大薪有哪些食用油?”

    “猪脂!”

    “大麻油!”

    “胡麻油!”

    “豆油!”

    “荏油!”

    “大头菜油!”

    “苍耳子!苍耳子也可作油!”

    “还有鸡脂!”

    “白鹅膏!”

    众说纷纭。

    陆安道:“不错, 就是这些。那倘若由你们为房州百姓挑选可食之油,你们会挑选什么油?”

    学子们开始陷入思考。

    房州野兽虽多,但绝大多数野兽身上脂肪都不能食用——至少在这个时代不能食用。

    赵提学想了一会儿,边回忆边道:“胡麻油吧。”

    陆安又问缘由。

    赵提学回道:“我常在汉水两岸游走,两岸平原多种胡麻。胡麻多,取油便多,油多,售价便会下降。”

    陆安点头:“正是如此。但是房州平原不多,若要从其他州运胡麻油过来,商贾为了弥补运输花费,售价便低不下去。只能说,它比其他油脂便宜,却不是最便宜,最适合房州的油。”

    有学子便说:“房州焚山而耕,常种粟豆,这便是先生想要向百姓推广豆油的缘由?”

    陆安向这学子投去赞许的目光,问:“不知如何称呼足下?”

    学子面上带着惊喜之色,立刻道:“先生言重了,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疏字,疏疏落落的疏,字希阔。”

    陆安便唤他的字:“希阔所言不错,我正是因此,想要推广豆油。大豆本就是房州田地中常见之物,商贾售卖豆油,便不敢售价过高。”

    陆十五郎道:“但豆油有臭味,大多数百姓都不愿食用。”

    ——他学做饭的时候,正好了解过这些油类。

    尤其是房州膏油价格又不贵,一两油才七文钱,大多数百姓都能负担得起,这种情况下,百姓会更倾向于满足味蕾的食用油。

    司马疏也说:“先生容禀,学生家中是卖豆腐的,也一并做豆油,这大豆榨油又累,所出油量又少,只能做灯油,其数量供应不起多数百姓食用。”

    陆安点头:“这事我知晓。我格过豆子,每石得油才十斤左右,的确比较稀少。”

    众学子一听陆安这么说,脑子转得特别快:“先生可是有提升大豆出油数量的方法?”

    陆安笑了笑:“有。大约能从十斤提到十八斤。”

    “提了八成?这么多?!”其他人冷静不下来了。

    更是想到之前提前走的那五个人,心里为他们哀悼三息。

    但凡之前陆九思提一下他有能力让大豆出油率提升八成,那五个人绝对不会走。

    光是脚趾头想想,参与进这件事里能给自己的名声带来多大的好处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学生们早已喜极而泣,必然要上网炫耀:遇到神仙教授了!有百分百成功的项目,她是真把学生带上啊!

    而觉得这个项目很一般,提前离去的学生,肠子都悔青了。

    赵提学断言:“若大豆出油真能变为一石出油十八斤,油价便会大跌,如此,纵然豆油再臭,也会有很多百姓食用。”

    ——之前觉得不能忍这股臭味,完全是因为豆油还不够便宜。

    一个一室房租金四百但没有厕所,想上厕所得去三十米外的公厕,老百姓宁可咬咬牙,住月租八百的房子。

    但如果它月租金八十呢?

    ——历史上的大豆就是这样,明朝之前,大豆出油率低,基本没什么人拿豆油当食用油,到明朝时,榨油技术得到了提升,大豆出油率变成一石九斤(换算成宋斤就是十八斤)后,就算大豆脱臭技术还没有发明出来,豆油也一跃而起,成为了明朝上等食用油之一。

    “是这样。会有很多百姓去吃豆油。他们能拿更多的油去吃炒菜,而不是只能食用添了一些油的煮菜。”

    陆安远望,慢慢露出微笑:“油坊到了。”

    众人随之望去,便见道路尽头,流水潺潺的河边,屹立着一座很寻常的院落,空气中隐隐约约能嗅到豆腥味。

    往日里闻着很臭,但此时此刻,刚听完陆安的话,众人再看这座普普通通的油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们踩上那一层来自数、十、百年树木落下的深秋叶片,慢慢走向那油坊,似乎是一条道路的起始。

    陆安再一次发问:“入我门下会很辛苦。我不喜欢你们表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仅有似乎、也许、大概这样的用词,我喜欢‘膏油价钱大致在七文到八文一两’,喜欢‘汉水两岸多种胡麻’,喜欢‘房州焚山而耕,常种粟豆’。”

    “或许你们并未听过我在汉水边上,雅集之中,讲过的一篇策论。我如今也并非想再讲一遍,但其中四个字,需要我与你们一同牢记——”

    “这便是:因地制宜。”

    “你们会需要在面对一个问题的时候,去搜寻现况、去走访百姓,不以个人经历体验武断确定一个事情。这样会很累,若不能坚持,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

    此时,众学子才猛然意识到,一路行来,陆安的许多措辞中,都带着大量的数字。

    为什么他们听到陆安说能把豆油产量提升八成,只会激动兴奋,而非质疑。皆是因为那些数字,让他们从心底坚信陆九思绝不会无的放矢。

    赵提学第一个说话:“听你这么说完,我更不想离开了。”

    宋讲文第二个说话:“我从先生身上,真切看到了匡扶社稷的希望。”

    陆寰第三个说话:“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想法,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我想暂时跟在九哥你身边——我想,应当不是我们错觉,跟在九哥身边,我能见识到更广阔的世界。”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想法。

    总之,现下无人离开。

    也许以后还会有人离开,以后也会有新人加入,但不论如何,从今日起,陆安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套班底。

    这套班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压榨豆油。

    *

    这是一个专门做豆油的油坊,坊主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见到那么多读书人进入油坊里——

    选出黄豆。炒熟黄豆。上槽碾末。蒸锅包饼,上圈装榨,木槽打榨,沉淀沥油。

    他们做着很累的榨豆活计,忍受着空气里臭腥的豆味,凝视着楔片对豆末产生挤压后,流出的灿金清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们快乐地压榨了一天一夜的黄豆,重复着那些枯燥的劳动,热情洋溢的精神却始终流淌在空气里。

    当一天一夜后,他们用这种全新的榨油方法榨出上百斤的油的时候,当这个称量结果出来后,油坊里瞬间溢满了人们的欢呼声。

    以前的豆油从来没有这个出油量。

    他们更加坚信,自己的确在做一件有利于天下百姓的事情。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足以压过(肉)(体)上的疲惫。

    “只需要五个劳力,便能用这个方法榨出大量的豆油。”

    他们兴高采烈地讨论:“一户便是五口。哪怕家里没有那么多壮劳力,两户、三户人家,便能运作起一间油坊。”

    “将这个方法传播出去!豆油的售价便会一低再低,百姓就能顿顿吃炒菜了!”

    “哎呀!你这就是犯了错了,不听先生讲话!炒菜除了油,还要有炒锅,你知道一个炒锅多少钱么?你知道为什么售卖家当叫砸锅卖铁么?你都没有考察过,就说百姓有豆油就能顿顿吃炒菜,这可不行。”

    “嘶——确实确实!多谢哥哥,弟弟受教了。”

    “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既然油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想法子去解决铁锅了。”

    陆安倚着门柱,看这群学生开始讨论起如何让铁锅的价钱能压低到百姓可以随意购买的程度,神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好似改良榨油方法,使百姓桌上多有油腥,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陆沂舟看了陆安一眼,眼底带着担忧:做出这般成就,三姊姊到底困于什么,才会不欢喜呢?

    无人知晓,穿越者在想她无法归去的故乡,她穷极一生,也许只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有那么一丝与故乡相似之处,来供她怀念。

    心怀天下的穿越者或许不少,但陆安并不在其中,被迫离巢的鸾鸟私心太重,只想将这天下,一枝一叶搭建成她所熟知的鸟巢。

    第72章

    陆安和她的学生们开始售卖豆油。

    经过民间走访与相互商讨后, 众人开始给豆油定价。

    “佣力工钱日付30文。油坊需五名佣力,便是150文。”

    “而五名佣力一天一夜便可使油坊获油百斤。”

    “一石大豆出油18斤,那倒推一下, 百斤油便需要差不多五石半的大豆,大豆154文一斗,一石就是1540文,五石半就差不多是8562文。”

    “一日成本便需要8712文。”

    “豆油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那便一两豆油售卖六文钱, 只赚半文钱,大伙儿觉得如何?”

    ——佣力工钱是考虑到那些大商贾雇人榨油。但很多家庭作坊,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多工钱。

    而且,百姓可以自己种植大豆, 不需要去市面上以市场价购买,这一部分的成本亦能挤压。再加上米、面、柴、炭、油这些, 在大薪属于免税商品, 百姓售卖这些不需要交商税, 就能减去商税成本。

    陆安等人便是希望, 通过小作坊的低成本优势,或者百姓自行榨油的可能,迫使大商贾无法抬高价格, 从而将豆油长期稳定在六文钱一两, 甚至更低。

    现在市面上的油价是七到八文一两, 算七文,也才便宜一文钱。但是别小看这一文钱的购买力, 可以去买35斤马粪肥田了。

    ——发酵之后, 大致能肥一分地。

    当然,只有这样还不够, 小作坊自己也会抬价,所以,还会有官府抑平物价,成本不高,就代表官府也能拿出大量豆油,在价格被抬高时,迅速把新豆油投入市场,只卖六文钱一两。

    *

    在学生们卖力的吆喝下,很快,油摊前围满了百姓。

    “六文一两?真的是六文一两?”

    “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油?”

    “吃了不会坏肚子吧?”

    百姓们窃窃私语,又想要掏钱去买这个便宜油,却又纠结于这豆油会不会质量不行,想买又不敢买。

    司马疏想起来自家卖豆腐的经验,立刻掀开油桶,勺了一勺油出来,举给百姓看:“你们看!这油是不是看着很漂亮?”

    油勺中,豆油亮着一层淡淡的黄色,瞧着就是上品。

    人群已有骚动。

    陆寰借了个小锅来,直接当场切了一大块兔肉,就着豆油一炒,片刻便有香气弥漫。

    “来!大爷大娘!都试试这油炒出来的肉!”

    一人一小片兔肉,挤在前面的百姓把那兔肉吃进嘴里后,赞不绝口:“这肉炒的真香!”再看那豆油,蠢蠢欲动:“这油瞧着也是好油——小伙子,真的只卖六文钱?”

    有猎户似乎也想吃兔肉,但等他抢到筷子的时候,兔肉吃完了,一筷子下去夹了个空,索性直接将碟子底的油一滚,嗦了筷子,在其他人的骂声中,大声喊:“这油给我打二两!香死我了!老子回去就拿它炒肉吃!”

    司马疏便十分高兴地说:“好嘞!二两油,十二文钱!阁下请收好油。”

    猎户摸出十二枚铜钱,往摊子桌面的钱篓子里一放,接过装油的竹筒晃了晃,掂了掂,试了一下分量,转身就走,然后过了一条街,从陆安那里拿了自己的工钱。

    而有猎户的打头后,百姓确信这是好油了,于是赶忙开抢。

    “给我打二两!”

    “我要五两!”

    “谁挤我!”

    “别踩我脚!”

    “这边三两油,别忘了!”

    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人们生怕说迟了,这么便宜的豆油就买不到了。

    但他们也不敢多买,怕受骗上当,一人买个一两天的份儿,回家做菜试试。

    短短一炷香时间,豆油被抢了个精光。

    有人没抢到,嚷嚷:“明天你们还卖油吗!”

    司马疏赶忙回答:“不卖了!就卖这一天!”

    “就卖一天?那你们出来做什么买卖啊!一天能挣几个钱!”

    “我们不想挣钱,这是先生安排给我们的课业——足下真喜欢这油,不如我教足下怎么榨?成本不高,我这一两油,只挣半文钱。”

    听得周围百姓都震惊了。

    这是我们能听的吗?

    这种赚钱的本事,你们说送就送?

    司马疏解释:“我们不缺这个钱,今日只是在做课业。这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不过你们如果不要,我们就收摊了。”

    做课业是假,想白送才是真,但也不能太上赶着,很容易引起百姓警惕。

    百姓们定睛一看这些卖油人,这才注意到他们衣服整洁,还绣了暗纹,瞧着就不缺钱模样——当真是公子哥出来摆摊。于是秉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立刻道:“要!我想学!”

    “我们也要!”

    “还有我!”

    本来快没人的油摊,再一次被围得水泄不通。

    陆安的学生们将百姓带到了那象征着希望的油坊里,向百姓演示了该如何获取大量豆油。百姓动作很快,第二天便有大量油摊在坊巷桥门还有一些隐僻地方支起,避免被行会发现,强迫加入油行,那可是要缴纳免行钱的。

    ……

    自从那一日吃过陆安给的糖,小蛋对于那甜甜的滋味念念不忘。

    今天,奶奶给了他十四文钱,让他去卖油的那里看看油价有没有恢复,恢复了就打二两油回来。他们家只有一老一小,没办法去给官府做工领取米油,只能咬牙去买那贵价油,省着吃。

    小蛋怀里贴着拿十四文钱,只感觉自己被委以重任,紧紧绷着脸,跑去卖油郎那里,就听见对方叫卖:“豆油!豆油!六文一两!童叟无欺!”

    村里人都挤在卖油郎那里买油,小蛋也挤进去,按照奶奶吩咐打了二两油,剩下两文钱买了一块饧(就是糖),舔着吃,回家后告诉奶奶:“卖油郎还给回我一文钱。”

    钟婆婆有些吃惊:“油价怎么这么便宜啦!六文半一两!发大水前可都要七文!”

    小蛋砸吧着嘴,说:“卖油郎说了,说现在大豆榨出的油比以前多了很多,豆油就卖得更便宜了。”

    他其实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把这话记住了,回来鹦鹉学舌给奶奶听。

    钟婆婆“哎呦!哎呦”地叫唤两声,双手合十,对着天地拜拜:“老天保佑!以后买油都是六文半一两!不要再升了!”

    拜完后,提起油瓶:“小蛋,来,奶奶给你煮肉吃!这次加油煮!”

    “哦!!!”小蛋一蹦三尺高。

    *

    人群往来,百姓拎着满满当当的油瓶归家,面上笑容灿烂无比。

    水灾过后,泥泞扫净,道路也好似格外好走了不少。

    但房州的灾情是缓解了,位于海边的温州又起大风,使得海水溢向岸边,溺死了二万余人。

    柴稷在画画。画画能使他静心。

    两个时辰过去,一副简画完成,他弹了弹袖子上沾到的朱砂,略觉奇怪:“九思还未到么?”

    有那小太监上前答话:“陆郎君已到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如今正在厅中侯着,官家可要宣见?”

    柴稷面带不悦之色:“往后不论是我见九郎,还是九郎来见我,不论我在做什么,都要第一时间禀告与我。”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把震惊之色压下去,连忙道:“是。”

    柴稷也没让小太监将陆安请到圣前,而是自己去前厅,与陆安说了温州之事:“漕粮已运至温州,灾情已有缓解,但仍有十余万灾民无数安身,只怕会酿成大祸。”

    陆安想了想,说:“臣记得往年可将灾民招入厢军……莫非朝廷今年无饷可发?”

    这已经是大薪常见操作了。有灾民就招他们进军队,来缓解灾情压力。

    ——就这样,大薪不冗兵谁冗。

    柴稷咳嗽一声:“今岁灾情频发,是困难了一些。”

    陆安想了想,又说:“或许可以尝试将灾民分给其他州府。”

    柴稷:“不成,涌入太多百姓,反而会使其他州府也出乱子。”

    陆安却道:“若是那个州府需要大量壮丁呢?”

    柴稷一愣,问:“什么州府需要大量壮丁?”

    他这个皇帝怎么不知道这事?

    陆安回忆着自己之前记录的矿脉图,道:“臣以往病弱,常年待在家中,只能看一些杂书。”

    柴稷点头。

    他记得。他还记得那本《本草纲目》就是陆安从各处医书中收录的方子整合而成。

    “臣隐约记得,在莱州地方志上,发现其中有金矿。”

    ——莱州在现代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市。

    “臣还记得徐州地方志中,记载了石炭矿、铁矿。尤其是石炭,臣记得其在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能寻到。”

    ——最先发现和开采徐州煤矿的,是时知徐州的苏轼,他就是翻了地方志知道徐州有煤矿,四处勘察,在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发现了一个大型煤矿。

    “臣还记得延安府有石油可以开采。”

    ——那是明朝笔记小说里记载的,但是现在也可以去寻找一下。这些矿产资源形成都得百万年计,明朝有的,宋朝也肯定有。

    柴稷听到金矿时,呼吸已然加速。

    听到石炭矿铁矿时,眼中已见红丝。

    再听到石油,直接打了一个激灵,激动万分:“朕这就下令!立刻让这三处知州去勘察矿脉!”

    灾民有地方安置了。

    国库也有新的矿产收入了。

    柴稷欣喜若狂:“九思!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第73章

    “这陆九思是哪来的灾星?!”

    哪怕当着负责宣读手诏的中书舍人的面, 徐州知州也要骂。

    “三言两语让官家往徐州分五万灾民?那是五万张吃饭的嘴!不是五万头猪!”

    徐州知州甚至打定主意:他要抗诏!

    ——大薪官员有这个底气。皇帝绕过司法程序,私底下下达的诏令,官员完全可以选择拒不执行。

    除了抗诏外, 徐州知州还准备转头就上书,把这事告知御史,请御史弹劾那陆安陆九思。

    这人简直是在胡闹!视家国于儿戏!

    然后,中书舍人就说了:“崔知州当真不要那五万灾民?”

    徐州知州:“还请舍人禀告官家, 请官家见谅, 臣惭愧,实在要不起……”

    中书舍人遗憾叹气:“也行,虽说你这儿快入冬了,本想着有五万灾民挖石炭, 能使徐州百姓不受冬寒。但既然你要不起,那你就和延安府那边换一换, 他们用五万灾民挖石油, 你拿三万挖石炭, 应当也够用了。”

    “……舍人稍等。”

    徐州知州顿了顿, 他立刻就听懂了,官家给他五万灾民不是让他养的,是官家在徐州发现了石炭, 才分给他的。

    这是一桩活生生的政绩!

    “话又说回来了……”

    在中书舍人调侃的目光下, 徐州知州大义凛然地说:“我徐州比延安府粮食更多, 土地更广,我这边都要不起, 延安府怎么要得起?还是我这边辛苦一下, 养一养灾民吧,既为君分忧, 也为同僚担事。”

    中书舍人笑道:“既然如此,请接诏吧,崔知州。”

    徐州知州崔洛焘神色一正,躬身:“臣接诏。”

    待拿到官家手诏,将之收起后,徐州知州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舍人,敢问这石炭在何处?”

    中书舍人:“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

    徐州知州记住了这个地方,再次一拱手:“谢官家厚爱。”

    中书舍人告诉他:“陆九郎禀告官家徐州有石炭,不过九郎是翻地方志翻到的,他并不是特别确定石炭具体位置,此事还得你自行勘测。”

    徐州知州很上道,立刻感慨:“九郎真是少年英才,博览群书。我身为徐州知州却未曾去翻阅地方志,实在汗颜。”

    中书舍人满意地点头,记下这番话,准备回去说与官家听——官家就爱旁人对他的骊龙之珠大夸特夸。

    没有人怀疑陆家为什么会有徐州的地方志。像这种大家族的藏书,大多数是家族子弟四处为官,随手就往里面塞一本,塞一本,再塞一本,很多时候本家人都未必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书。

    ……

    另一边,温州知州在抄作业。

    他和房州知州是好友,自从陆安横空出世后,房州知州动不动就写信来跟他炫耀陆九郎多有才华,为人多可靠。

    不过,没关系,温州知州一点都不妒忌!他是没有陆九郎,可多亏了房州知州的来信,他对陆安多有本事是心知肚明。

    这次温州受灾后,一系列受灾应对,温州知州索性照搬了陆安的做法。

    温州近海?百姓多信巫祝?

    没事,学陆九郎装神弄鬼,打击完巫祝再自爆身份就好了。

    灾情期间,百姓情绪低迷?

    没事,学陆九郎组织他们唱歌就好了。

    当地豪绅不愿意出钱赈灾?

    没事,学陆九郎,先礼后兵,愿意出钱的可以免除徭役,如果这还不愿意,就别怪他带兵上门了。

    还有百姓有可能去卖妻卖女。

    也学陆九郎,要求有妻有女的人家必须由妻/女来领取粮食。

    有的救灾政策稍微改一下,因地制宜,用符合温州当地情况的方式来救灾。

    有的救灾政策,温州知州连遮掩一下都懒得遮掩了,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和房州知州的信丢给手下官吏,让他们看着学,看着抄。

    而陆安在雅集上述说的那场有关于“霸王道”的策论,早就摆在他案头,供他逐字逐句览看、学习。

    他太清楚这份策论的学习价值了。不管朝廷会不会用这个方法,严以待官,宽以待民,反正他会用。

    温州知州坚信,温州必然会因为这份策论发展得更好!

    而就在今日,温州知州接到了官家快马加鞭送来的手诏——

    “让我把那十万灾民分流给徐州、莱州和延安府?”

    再一了解:“陆九思出的主意?”

    还没等中书舍人作出解释,温州知州当即拍板:“陆九思的主意,肯定不会有错,下官这就去准备一应事宜!”

    要不是中书舍人喊得快,温州知州人就已经雷厉风行走远了:“你别急!你是相信陆九郎,但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啊!不然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人心又要出问题了。”

    随后,便迅速告知他矿脉一事。

    温州知州喜得大拍手掌:“妙啊!如此,既能安定民心,灾民知晓自己去其他州是有活儿要干的,就不会陷入到地方后被赶走,不得门入的恐慌心境。又可以使朝堂的负担变轻,以三州之力分养灾民。还可以为朝廷,为三州再添矿物。真不愧是陆九思,一石三鸟!”

    随后就是一顿夸,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夸得中书舍人几乎想说:你慢点夸,我记不住了,回头不好和官家复述!

    *

    陆寰也在向陆家其他人夸耀陆安。

    他得意洋洋地在众族人面前述说着此次灾情中,陆安是如何力挽狂澜,又是如何在官家到来后,被官家当着大大小小官吏的面,亲热以待。定然是简在帝心了!

    听得陆家其他人面上又是钦佩,又是羡慕,望着陆寰的目光都有一种: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在汴京时和九郎没有交集,如今反倒让他阴差阳错得了好运道。

    或许是看陆寰如今要成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面那个鸡犬了,有的人心里十分不痛快,便打着开玩笑的旗号,阴阳怪气:“你吹嘘了半天,都是吹嘘九哥,你呢?你又凭着九哥的关系,拿了什么好处?莫非是跟着九哥在官家面前露了脸,被官家记住了?”

    陆寰斜眼看那人,对于这种阴阳怪气不屑一顾:“井底之蛙,满脑子只想着我在九哥那儿拿了什么好处,就你这样的,九哥才看不上你呢!”

    那人想要怒目而视,又想到陆安确实没有对他显露过任何另眼相待的意思,胸中一时五味杂陈,喉头也堵塞起来,将头一扭,不再看陆寰。

    陆寰站在椅子上,洋洋得意昂着头,像个刚打了胜仗的大公鸡。

    然后就看到人群后面,陆沂舟抱着算盘静静地行过,黑发垂落在圆润的算珠上,白裙在日光下翻飞若蝶舞。

    这一瞬间,陆寰头皮发麻。

    他想起来了!上课时间快到了!

    于是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五娘!等等我!”

    ……

    随着灾情慢慢过去,许多事务渐渐走上正轨,陆安终于可以继续只专注自己的学业了。

    但除此之外,她多了一群学生需要她教导。

    陆安对此到不觉得有问题,就当是带学习小组了,每次给他们讲学时,自己也在温故知新。

    而此前灾情时忙得昏头转向,越来越忙,每日只能挤出碎片时间来学习的事情也给陆安敲响了警钟。

    以后她是要当官的,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让自己无法从这些繁杂琐事中脱身。这样,她有自己的班底和没有又有什么两样呢?

    是时候该设一个学习班,让她这些学生都学会一些基础的数学知识,以后才好方便做表格,列数据,代替她的耳目去民间收集信息了。

    至于教授的内容……

    陆安思索片刻,询问一圈后,发现她这些学生偏科严重,文学素养方面没话说,但数学方面,连九九表都没学。

    一问就是,等以后要考了再学。

    于是陆安就说:“那你们学一下吧,我会考你们。”

    众学子:“……”

    春秋战国时期便有了九九表,和现代不同,现代是从一一得一开始背,春秋战国时期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

    而且,春秋战国时期的九九表还没有“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到一九得九”这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一而二,二半而一”这样的加法。

    陆安便补充了一下“一一得一”那一部分,让他们学和背。

    于是每日清晨,众学子聚集到他们租住的院落里,朗声念诵:“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

    当然,除了数学,陆安也把自己制表的方法教给他们,她这群学生也是正经的求学态度,陆安教什么,他们就学什么,十分珍惜这份机遇,听课听得无比认真。

    日子一天天过去,突有一日,房州知州请了陆安过去,面带苦恼:“我知九思你临近解试,忙于念书,可我这儿实在有一件事解决不了,此事人命关天,只得厚颜来问。”

    陆安便问:“不知是何事?”

    房州知州说:“前些时日的水灾,江流冲走许多物件,却又带来不少物件。房州附近有一条河,多有渔民在其上捕鱼,可水灾之后冲来了一株大树,那树极粗,四五人都抱不来,恰好陷进泥沙里卡住了,沉不下去又拔不上来,且无法挖出。近日多有渔民撞到那大树上,丢了性命,我便想问问九思你有无办法。”

    第74章

    有没有办法还得现场去看。

    大树陷在下游, 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渔民从上游撑船而下,要十万分的注意力才能避免自己撞树。有的时候,便是集中了注意力, 一个不慎那也是要船毁人亡。

    房州知州先上了船,又对陆安伸出手:“来,九思,你别怕, 老梁可是房州最好的操船手, 水灾的时候,他可是不顾风浪直接驾船出去救人,救了十六人呢。”

    梁?

    陆安看向那正在弯腰解绳子的船夫,对方正好抬起头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兄弟你放心, 我一定平安把你们送到大树旁。”

    那张脸,和梁章有六分相似。

    陆安上了船, 顿了顿, 还是问了一句:“不知老伯可认识梁章?”

    船夫一撑杆, 听到这话, 惊喜道:“哎呀,小兄弟,你认识我家大郎!”

    两人间便聊上了天。

    船夫得知陆安是梁章的同窗兼舍友, 陆安也知道梁章这些天不在是因为水灾过后, 他肩负起了去外祖家, 安抚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重任。

    聊着聊着,到了某个点, 他神色一凝:“好了, 州尊,还有小兄弟, 都坐稳了。”

    随后他用力一撑杆,船只直往下游闯去。轻飘地像随风漂浮的羽毛,又似枝头随风落下,在水中随着水流打旋的树叶。河宽水深,水流湍急,冲向下游时偶尔还能窥见高大礁石超出水面。

    船只随着水流冲撞,险而又险地避开那些礁石。但很快,船上几人就看到了那株大树,树冠全部在水面之上,还有巨大树干。那树堵得不是地方,使得那一部分的河面变得狭窄,极难通行。

    近了。

    更近了。

    船在汹涌的水波中左摇右晃,河浪拍打树干,像一条疯狂的鲨鱼,在乱冲乱撞,乱啃乱咬。

    刺啦——

    仿佛尖锐铁索穿过水镜,伴随着一个干净利落的摇头甩尾,这条捕鱼小船浮在了大树面前。

    船夫梁大力拿出缆索,把船系停。

    很快,还有好几条渔船也载着陆安的学生们来了,都是驾船好手,没有人失手。

    “就是这一株大树。”房州知州抚摸着树干,又拍了拍:“这树干极硬,再是泅水好手也没法在水下用锛凿斧锯把它弄断。而在水上,那就更不行了,本来还是明礁,将水上这部分弄断后,成了暗礁,这一块水域便彻底废了。”

    众人都看向陆安,想看她有没有办法。

    陆安点头:“有个办法。”

    其他人瞪大了眼睛,震惊之下,眉眼间又带了些许迷茫。

    居然真的有!

    陆九思你是万能的吗?

    ——其实只是她看的书多。

    陆安道:“我需要一位泅水好手,到水下丈量这树从水底泥沙到树顶的高度有多少。”

    “我去!”当下就有渔民拽了一条长麻绳,纵身跳入河中,真是十万火急,一刻都等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渔民从水中湿漉漉地冒头,手里拽着那根绳子,说:“我把绳子一头绑最底下的树干上了。”

    而后绳子另一头就也系树上,系点就是树顶。他再用小刀把绳子两处系点割断,中间留下来的绳长就是树高。

    陆安道:“然后再把树枝全砍掉。再做一个大木桶,两头开放,从树顶套下去,垂直下沉至河床,底部插入泥沙固定,形成封闭空间。桶壁一定要足够厚,不然会被水流冲毁。”

    于是又去做大木桶,这可是个大工程,足足用了七日才做好。

    接下来就简单了,木桶一套,巨瓢舀水,水排空了,人进去锯树,轻轻松松。

    这个方法从明朝一直用到现代,原理就是围堰,不过现代通常是用混凝土围堰来隔离水体。古代没有混凝土,用三合土又太奢侈了,还是打个巨型木桶比较划算。

    “就这么简单?”房州知州的手猛一抽搐,险些捻断颔下长须。

    匆匆赶来,观览全场的房州通判自觉地说:“看似简单,实则举重若轻,寻常人能想到这个法子去隔开河水,舀空河水,然后锯树么?”

    房州知州只觉他说得对。

    陆沂舟低下头,手持竹简慢慢书写,把这事先记录下来,等回房有桌子后,再转抄纸上。

    她有一个想法,她要把三姊姊的经历与言行都记录下来,就像孔子弟子记录和整合孔子事迹一样。

    而且,最好还能编成故事。

    陆沂舟知道,这件事只靠自己不行,于是她把这事和陆安那群学生说了之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行为。

    于是就有人挥笔,写下:

    房州知州问:“治理城邑时,若遇河中巨树盘根错节损毁船只,应当如何处置?”

    先生答曰:“工匠要做好工作,必先打磨工具。当造巨桶贯穿树身,排干积水,令工匠伐木,祸患自然消除。”

    我等学生听闻此事,赞叹道:“不违水流本性,不逆万物规律,这便是先生之能。”

    “以后先生的小故事,都这么写。”学子停笔,瞧着自己的佳作万分满意。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学会了!

    陆安路过,瞄了一眼,嘴角一抽,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太尴尬了。

    顺带着,去见了陆二郎。

    对方依旧在坑治务服役,多日不见,瞧着沉稳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不少,看到陆安到来,也不像以前那样,仿佛吃火药似的了。但也没有好脸色,闷不吭声背着那筐子石头,从陆安身边经过。

    陆安:“之前在船上时,我看到你在河边了。”

    陆二郎的脚步顿时一停,背对着陆安,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你想说什么?”

    陆安:“我记得许久之前,二哥你对那些工匠之艺很感兴趣。”

    陆二郎道了声:“那是以前,后来我就不感兴趣了。”

    陆安:“二哥,那条河离配所可是南辕北辙,你真不感兴趣,可不会专程来一趟河边,看我怎么砍树。”

    陆二郎的表情凝固了几个呼吸,他转过身来,整个人好像又恢复成了之前那种怒火冲冲的模样:“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陆安,你少来烦——”

    一支铅笔放到了陆寅面前。

    随着铅笔出现的,还有一张纸,上面是用铅笔画成的一张院落平面图。

    陆寅的视线就移不开了。

    不是那张平面图有多好,是那个线条!

    他以前用炭笔画过类似的图,但炭笔的笔画远远没有这张纸上的细。

    还没等陆寅把这幅图看得更清楚一些,陆安突然把图收起来,转身就要走,突兀地来,突兀地去。

    这回是陆二郎把人叫住了。

    “等等!”陆寅咬牙,问:“刚才那是什么?”

    陆安诧笑:“二哥不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吗?”

    陆寅又不吭声了。

    但陆安可不急,她只是在那里站着,慢悠悠地等,陆寅终究熬不过她,只能抿了抿发麻的嘴唇,微微低头:“还是感兴趣的。只是不显露人前。”

    陆安一边把铅笔,以及她找人做的铅笔专用纸递过去,一边问:“嗯?这是为什么?我记得祖父并不在意陆家子弟有副业?”

    陆寅接过铅笔和纸,询问过陆安后,便用铅笔在那纸上轻轻描画几笔,只是一下笔,他就感觉到了:“这笔好尖锐——你这纸是什么纸?总之不可能是宣纸,若是宣纸,一写就破了。市面上的纸,我想不到任何一种能够用这支笔来作图。”

    陆安:“二哥好眼力,我这纸是专门做的。”

    让她从无到有造纸造不出来,但是花钱让工匠把纸作厚,那还是可以做到的。

    陆寅点了点头,这才道:“祖父确实不禁副业,但我当初一度将其提成主业,祖父敲打了我,言匠人终究不是正道,我便一心诗词文学去了。”

    陆安大概猜到了。

    像陆寓当初那个年纪的人,能让他放弃——至少明面上表现出了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因为有一个扫兴的长辈。

    这种事情网上见得多了,她根本不意外。

    只是问:“二哥喜欢这铅笔吗?”

    陆寅的心跳变快了:“你想干什么?”

    陆安的表情和语气都好似平常:“二哥若喜欢,这支铅笔,还有一应纸张,我都送给二哥,只是二哥以后得答应我做一件事。”

    比如必要时刻,站出来证明:陆九郎并不受祖父待见,连堂兄在哪上学都不知晓,就好像……被刻意与陆家其他人隔开了。

    当然,哪怕陆二郎不愿证明,她也不会损失什么。一根铅笔而已,造价便宜,制工简单,她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大把。

    做事情就不要坚信自己一次就能成功,广撒网才是硬道理。

    陆安看着陆寅,眼睛里露出奇异光芒:“二哥,你觉得呢?”

    陆寅眼角跳动,略微迟疑后,抓紧了铅笔:“行。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肯定去做。”

    陆安含笑:“我信二哥。”

    ……

    一转眼,应氏兄弟在房州已呆了不少时日。

    他们也该离去了。

    陆安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十里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眼看着陆安还要再送下去,应劭之只能泪目阻止:“九思,就送到这里吧,待省试时,咱们汴京见!”

    同一时间,柴稷也回到了汴京。

    大薪的官家回到了他的皇城。

    第75章

    柴稷回到汴京的第一件事, 就是召开御前集议,告知大大小小官员:朕回来了。

    “朕这些时日去了不少地方。”

    柴稷笑眯眯地说:“首先便去了富待制的家乡。听闻富待制自为京官以来,一直在为家乡奔走, 前前后后七年间,令家乡得以筑土为塘,好蓄水防岁旱。朕去了萧山,发现果真如此, 有了那两口塘后, 萧山百姓再也不曾苦于田地无水,许多百姓还改了生计,前去贩渔,实乃利民之举。当赏。”

    富彦忠, 乃现任龙图阁待制,兼权知开封府。

    听到官家这番话,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倒不是他做这个事有问题, 他到处跑衙门, 要资源, 推动这项政策落实,这的确是利民举动。他被吓到是因为官家居然真的去实地看了。

    这次他推动了水利工程的发展被夸,那万一下一次, 他在乡里做了不好的事情呢?

    柴稷又看向下一个官员, 乃御史中丞范奇。

    “今岁中秋大节, 可怜房州灾祸未平,朕日夜忧心, 与民同苦, 不敢宴乐,但朕在民间, 却听闻范台长前往河东路出巡采访,商议铸钱事宜时,与河东路官员乐宴?”

    范奇脸膛通红,连忙请罪。

    柴稷摆摆手:“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房州与你无亲无故,你将自己本职做好,自然不必去思虑其他。”

    话是这么说,但范奇依然闻之有愧,只能下拜。

    柴稷坐于上首,扫视诸臣,又笑问:“诸位可知隋唐兵制为何?”

    便见尚书左仆射(左相)拜答:“乃是府兵制。隋唐时期讲究兵农合一,全兵皆农,战时出征,战后归农,自有田地耕种,不消国家一文钱、一粒米。”

    “兵士自给自足本是好事,然,至玄宗年间,唐朝廷管理腐败,士兵沦为苦力,受人贱视,逃亡严重;又从战后归农沦为戍边无期,田无成男,民不聊生。”

    “随后,府兵渐衰,后方兵源枯竭,唐朝廷只得变府兵为募兵,招募胡人,禄山、思明因此而起,遂盛唐转衰。”

    柴稷点点头,随后道:“而我大薪一改隋唐之恶,革五代弊端,募百姓为兵,以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为则,部署兵力。”

    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我大薪就是如此厉害!

    柴稷脸色陡然一边,沉声:“也因此,我大薪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宗族因此盛行,我听贤人言,此乃: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朝廷不如乡绅管用,乡绅才是天,乡绅才是法理,乡绅才是土皇帝。我大薪真是自有国情,在朝与士大夫治天下,在野与乡绅治天下。”

    这话,皇帝敢说,士大夫也敢听。

    他们不仅敢听,这种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向皇帝解释缘由:“官家容禀,乡贤自治乃以宗族为基,凭德望行教化,熟知乡里民情,可聚民心、解纷争、恤孤弱。其不耗公帑而能补官治之不足,以桑梓之情固本安邦,实为维系乡土之磐石。”

    或者说,其他的都是虚的,地方乡贤不需要朝廷发工资,自发处理当地琐事,这才是实的。

    至于朝廷不发的工资,乡贤会从百姓身上加倍抽取这种事情,这就和朝堂上的老爷们无关了。

    柴稷也不是那种爱民的人。他更似那汉天子,视天下为自家基业,官员替他牧守四方,百姓便是牛马,既要饲养,又要拿取产出。

    乡绅拿走百姓钱财自用的这个行为,在他眼里就是小贼在薅他羊毛,罪不可赦!

    “朕不需要他们替朕维系乡土。”眼高于顶的青年天子略显傲慢:“朕要重启府兵制。”

    “官家不可,唐末五代藩镇之乱……”

    柴稷打断这人的话:“那又如何,五代是五代,大薪是大薪,何况,先帝在时,曾行新法,那新法中便有恢复旧军制之说。”

    一提到新法,在场不少官员脸色就变了。

    毕竟,他们支持旧法。

    于是又有数名官员站出来,引经据典,细数府兵缺陷,试图打消官家的想法。

    ——他们不是不知道变革募兵法的好处,但那是新法提出来的,只要来自新法,旧法就得否定,就得反对,绝不给新法东山再起的机会。

    官家似乎没办法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们,心中窝火,满脸不悦:“那就说一说军费的事吧。”

    官家说:“朕此前问过兵部,禁军一兵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兵一兵一岁约费钱三十千。”

    兵部尚书拱手道:“确是如此。”

    官家又说:“这是算了衣粮、特支、郊赉,是也不是?”

    兵部尚书道:“确是如此。”

    官家今日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对军队的熟识,只一个劲地问:“然而甲胄、兵器——若是骑兵,还得算上马匹花销,这些费用并不在内,是也不是?”

    户部尚书接话:“确是如此。”

    官家神色似乎甚是凝重:“如今朝内禁军有五十万众,一岁便至少需三千两百多万贯钱,而户部总岁入约一万万贯左右。至少占了三成。但这只是平日里花销,禁军三年一换防,每次换防,开支翻倍。就是六成。”

    这还是只算了禁军,如果再算上那三十万厢军……

    不敢算,不敢想。

    这一时刻,柴稷十分感谢自己那死去的亲爹,死前强撑着裁军三十万,这才让他不至于登基后得面对更多军队人数。

    而其余官员已是无言。

    如今大薪的军费成了一团乱麻,官员不敢看,不敢算,看了就烦,算了就头疼,但不看不算又不行。每每拿出来说,都不知该如何解决。

    柴稷也头疼。

    但没关系,他的贤才已经帮他梳理好了——

    “诸君。”官家盯着他们的脸看:“朕在民间寻得一贤才,他告知朕,若暂时无法开源,那就先节流,而节流,也不必去看总钱数,只需将所有花销的名头列出来,一一剔除即可。”

    “多亏了这位贤才,朕观国库账目清晰了不少,比如……这每岁三千两百多万贯钱的禁军开销,其中有七成是空饷!”

    “这些人吃空饷,喝兵血,连一半的钱财都不留给朕,只留三成?嗯?”

    这回轮到武官尴尬了。

    三成……确实很过分了。

    便有武官试图开脱:“这个……官家你也知晓,大薪边防军费开支,是从中央朝廷下发,而非地方给予,那些钱粮金帛赏物……运途也会有损耗,禁军一兵一岁费钱,应当不止五十千……然后,空饷确实也有,但也不是每支军队都吃七成……”

    柴稷发出感慨:“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运输损耗。这损耗报高一些,空饷不就不需要吃七成了吗!”

    立刻没有人再敢发声了。他们怕再说下去,官家还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但哪怕他们不再辩解,官家还是会继续说:“当然,这么做还是有良心的,朕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们不但空饷要吃七成,就连运输损耗也要高报?”

    “你们是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可叹朕日日为国库发愁,以私库补贴国库,肚子里早没几两油水了。朕那亲爹驾崩得也早,不给我留几个弟弟妹妹,如今想打个秋风都没地儿打去。”

    “不过,朕前些时日认识了个小兄弟,人很好,还教了朕一个谋生手艺,后面若是真吃不上饭了,还可以此谋生。”

    紧接着,柴稷不等其他人反应,拿出竹板一敲,开唱:“一朵莲花颤悠悠,穷街破庙也藏锦绣。百里奚曾值五羊换,姜子牙渭水钓王侯,三十年东来三十年西,运道轮转似水流。那个大爷你且留步,舍个铜板胜添十年寿,积善堂前鹊报喜,功德簿上姓名留!”

    又是一敲竹板——

    “叮当响,福满楼!”

    群臣听得脸都绿了。

    他们习惯了大薪官家文雅的样子,哪里见过这么无赖的皇帝。

    这人其实不姓柴,该姓刘吧。

    便有武官干巴巴道:“官家,臣知罪了。”

    再不知罪,一个逼得官家去讨饭的名头压下来,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又道:“臣再不吃空饷了。”

    柴稷不急不缓地说:“朕也知你们难处,这钱也不只你们拿,从统制、统领……一直到队将,谁不拿一点,一层层下来,还能把钱发到士兵手中,已是幸事。”

    这话说得众武官更是汗毛倒竖。

    他们不怕官家问责,不论官家是心怀热血,还是雄心壮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次先混过去,以后再想别的方法拿军饷。

    可官家这么一说话,言语背后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可就尖锐至极了:

    官家可不是愣头青,只知道发难,官家心里清楚,吃空饷的事情非是一人两人之事,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这是一整个军队的弊病,从上到下都有人伸手,想要彻底拔除病根,非改革军政不可。

    官家……莫非是想要再启新法?

    在场不少官员一下子就应激了,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关注着大薪官家的神态。

    第76章

    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官家手里把玩着竹板, 垂眼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教他唱那个莲花落的贤才, 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就在群臣以为此次御前集议便要就此落下时,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突然上前一步,面色严肃地跪了下去,礼仪之大之重, 几乎可以说是大薪开国以来的绝迹之态。

    ——臣权是一代代下降的, 唐朝以前,还是三公坐而论道。到了宋朝,纵然是宰相上朝,也得站着, 而非坐着。元朝时,大臣一律下跪奏闻, 明朝则变本加厉, 不光臣子见皇帝要跪, 下级向上级禀告事务时, 也必须要下跪。清朝更是集大成者,不仅要跪,还要磕头, 不仅要磕头, 还要磕得响, 不仅要磕得响,还得牢记礼仪, 一跪三叩首、二跪六叩首、三跪九叩首, 少一步都不行。

    是以,柴稷哪怕再轻佻, 面对左相下跪,此刻也禁不住立刻起身,侧身避过此拜。

    群臣更是惊愕得失声叫道:“相公这是为何!”

    非大礼仪时左相下跪,传出去了,天下百姓不得把官家连带着群臣的脊梁骨都得戳碎啊!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宰相下跪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不就是官家打算处理武官吃空饷的事吗?相公何至于下跪!有什么事情我们和官家好好商议,好好讨论不行吗?

    柴稷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此刻又不能将人硬扶起身,大薪与士大夫共天下由来已久,左相作出如此姿态,他这个官家也不能硬来,须得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大薪的士子和学生,有不满那是真敢叩宫门的。

    遂柔和了声音,态度好似有所软化:“黄相公,你这是在作甚?”

    “臣有大罪。欲向官家请罪。”

    这个时候,倘若黄远柔知晓在那遥远的大清,下跪要配磕头,当场给柴稷磕一个,除非他真的干了叛国大罪,不然真能把柴稷钉在昏君史上。

    但他此刻只是跪于堂中,胆色决然:“臣身居相位,统率百官,却未曾发觉军官虚报兵员,间接致使河防缺坏,此乃渎职之首恶!”

    “地方官吏疏于河堤巡检,汛期预警形同虚设,竟需至尊亲履危地以揭弊,臣等尸位素餐,罪同附逆!”

    “至尊以万金之躯行钓查之事,台谏不言、枢臣不阻,反纵至尊效游侠之风,此非臣子谋国之道!”

    “至尊甘冒风霜查探民情,臣等不能体察圣心,反以陈腐旧谏多番阻挠!此等愚钝昏聩之举,实乃曲解圣意、贻误国政!”

    “至尊当廷唱词讨钱,讥臣僚如市井之徒,全赖宰执相公不能整顿军务以正视听,方令君辱臣羞,纲常扫地!”

    “新君登基二载,仍需亲查细务以慑群臣,尚书门下不能树朝廷威严,反使天子行酷吏手段,此乃宰相之过!”

    “若官家真须以命设局方能肃贪,则大薪百年养士之功、台谏监察之制尽成虚妄,臣等合该悬印请死以谢天下!”

    “失职至此,臣愧不能自死。”

    语毕,殿堂之上静得只剩下君臣呼吸之声,尚书左仆射俯首于地,宛若一尊磐石。

    柴稷双手笼于袖中,静静看着黄远柔,面上未起任何波澜。

    但心中已然叹气。

    他本以为黄远柔下跪是为了以声名威逼君父,不曾想,此人竟是在为他收尾。

    君王以自己性命为筹码,惩治军事,这确实是一个好招,却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恶招。

    皇帝的神圣性来自权力,来自军队的拥护,来自“谋大逆”罪刑的震慑。

    可若帝王主动涉险呢?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一旦旁人意识到天子可以从法律威慑转化为实力博弈,那后果就可以参考唐末及五代乱象了。

    皇帝自陷险境,等同于给野心家发放“合法政变许可证”。

    何况,皇帝自己都自轻性命,罔顾宗庙社稷,不在乎轻佻失国了,臣属又何必再坚持己身。

    黄远柔正是看穿了这些危害,直接将罪责加于己身,维护他身为天子的尊严。

    同时也是在罪谏,谏请天子不要再做这种自身设局的事。

    柴稷环视众臣,他们神情之中都带着对黄相公的敬佩,还有对他这个官家行事大胆的担忧和心有余悸。

    这些大臣,有自己的私心,也会成为社稷的绊脚石,但他们也确实忠君。

    这下,柴稷的叹气声从心里移到了脸上,他行到黄远柔面前,将人扶起来,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相公心意,我已明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朕身负万民,的确不该意气行事。朕一言九鼎,朕答应你,答应文武百官,答应天下百姓,往后都不这么做了。”

    “臣叩谢官家体恤。”黄远柔顺势站了起来,语气也放松了很多。

    新帝登基了两年,君臣之间便也拉扯了两年。

    新帝发现自己做事会受到文臣掣肘后,便放出第五旉这条恶犬,自己则以游山玩水为名不见踪影,不想做的事情就假装在四处游玩,没能及时收到奏章。

    而文臣看到新帝这样子,心里也有气,谏言满天飞,各种围追堵截,施行政策方面与新帝斗智斗勇。

    君累,臣也累。

    但看官家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折腾下去了?

    正在一众官员犹疑不定时,便听官家郑重地说:“朕这两年间确实耽于享乐,实在不该,从今日起,朕当效仿汉唐太宗文皇帝,养正育德,崇俭任贤,还望诸卿与朕共勉。”

    “!!!”

    莫非是先帝显灵了?!

    立刻便有官员擦着眼泪,回忆起当初那小太子聪敏好学,伶俐可爱的样子,几乎恨不得当场拜祭天地,感激上苍:官家终于不再行事诞谩了!

    官家都这么说了,此前因着官家行事作风心有怨言的大臣们哪还能记得曾经的不满,满心满意只想着一展所学,不负圣恩。

    这种情况下,官家仿佛随口一句:“朕可怜房州遭难,诸学子恐怕无心科举,便做主,将房州的解试时间移到本月。礼部记一下,他们考得晚,来日省试投纳家状等文卷,最后期限可在锁院之前。”

    没有大臣想要刨根问底。

    这事明面上看,也没什么需要刨根问底的。他们便也不知,此次房州解试中,诗赋科有一人,姓陆名安,字唤九思。

    陆九思终于要科举了。

    感谢大薪厚待文人。从七十年前起,这七十年里,既有皇帝主动觉得让读书人脱下衣服检查其有没有夹带小抄,非常侮辱人,打算制止这件事,又有文官上书,要求罢废科举搜身,保留读书人的尊严。

    几十年的努力,终于在这几年间得以呈现——

    大薪各级科举考试罢废搜身之举,学子不必再解衣摘帽,只需接受监门官在身上拍打,翻检携带物有无夹带即可。

    陆安已做好了准备,不管那监门官拍到哪里,她都绝不会表现出羞涩忸怩之态。

    她还穿了好几件厚衣服,在不需要脱衣搜身的情况下,厚衣服足够遮掩住任何不对之处了。

    陆安排着队,排到她的时候,取出考状,递给监门官,等待对方核验考状上的籍贯、姓氏、亲族、保人。

    ——等通过解试后,这考状上还会有州府解试的履历。

    过了礼部省试后,又会加上省试履历。

    那监门官低头一看考状,又抬头看陆安:“陆安……可是那位孝义九郎?”

    陆安面不改色:“正是在下。”

    心中却起了忧虑。

    明明拍两下确定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夹带痕迹后就能放她进考场的事,这声“孝义九郎”一叫,不管对方是想攀谈还是想认认名人,于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迟则生变。

    那监门官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道:“久仰大名。九郎那一首《望海潮》将杭州里里外外结结实实地夸了一顿,我身为杭州人,实在欢喜。”

    监门官一边说,一边打开陆安的篮子,篮子盖是翻盖样式,翻起后正好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只能看到监门官在低头检查有无小抄。

    片刻后,他抬起头,笑着把篮子送回陆安手中,还顺手盖上了盖子:“好了。九郎你靠过来一些,我检查一下你身上。”

    “好。”陆安走近了两步,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却见那监门官借着她身体遮挡,抬起手,隔空随便拍了两下,假装是检查夹带,而后冲她笑了笑:“没有夹带,可以进去了”

    读书人以被搜身为侮慢之举,哪怕是拍打的举动,其实也是一种轻慢——陆安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向她卖好。

    便投桃报李,对着监门官微微一拱手,作揖:“多谢。”

    而后进了考场,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打开考篮一看,里面的食物竟然没有被撕扯开的痕迹。而她收拾妥当的笔墨纸砚,也没有翻乱。

    说得更明白点,对方连翻找都没有翻找,那片刻功夫,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

    第77章

    整个大薪此刻都未曾设立地方贡院, 解试考场通常在学宫、佛寺以及旧官廨,房州没有佛寺,也没有旧官廨, 考场就设在房州州学中。

    而大薪的考场也和明清时不同,明清考生有单独的号舍,大薪是连片设席,没有墙壁和木板间隔, 只要小心点别被抓住, 士子在考试时还可以往来交语,移易卷案。

    据说欧阳修在省试时看自己旁边的举人生病了,伏案不能写,出于同情, 把自己的卷子直接放到了对方案上。后来欧阳修成了魁首,那举人也榜上有名。

    陆安想到这个例子, 就深深佩服欧阳修的胆子。

    这但凡被抓住, 最少取消两次科举资格, 六年后才允许再来考试。

    反正她是不敢这么做的。

    陆安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拿出来摆好, 至于食物先继续放在篮子里,需要时再拿出来吃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旁边有人坐下了, 一边坐一边哀嚎:“这检查的也太过分了, 我的豆糕都碎成渣渣了, 这还怎么吃啊。这是解试又不是省试,省试科场内好歹还卖点心和饭食呢, 解试什么都没有, 得饿着肚子考试了。”

    陆安看了他一眼,发现是不认识的考生。

    但对方好像认识她, 看到她时十分之惊喜:“可是陆安陆九郎?”

    在陆安应下后,他激动地开始了自我介绍:“不曾想我陈季明竟然能与大名鼎鼎的陆九郎坐在一起!还要多谢九郎,要不是你将巫祝的把戏拆穿,只怕我家里人还不知要赔多少钱进去。钱财倒还好,就怕他们被那符水香灰要了命。”

    陆安含笑回应:“客气了,阁下家人安好便好。巫祝害人,某拆穿他们乃应有之义,不必挂怀。”

    两人又客套了几个来回,陈季明方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看到那被捏碎的糕点还是禁不住唉声叹气:“其实来之前我家里人让我别带糕点,带馒头即可,这样不会揉碎,撕成一块一块也能吃。怪我心怀侥幸。”

    陆安又关怀了他几句,给对方留下孝义九郎是大好人的印象后,便轻轻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陈季明原本还想问问陆安选的是哪一经作为考题,转头一看,发现陆安已在闭目养神,就赶紧闭紧嘴,放东西的动静都小了很多。

    *

    越来越多学子入场,座位上渐渐坐满了人,时间一到,考场闭门,下发考题。

    第一题就是从学子本经里面出经义两道。

    陈季明拿到自己的卷子的时候,立刻去看经义。他的本经是《诗》,学起来在诸经中并不算困难——也因此,出成绩后,排名估计会比其他的难经低。

    陈季明心态很好。他的想法就是:排名低无所谓,能上榜就行。

    当他看到经义题是合题时,面上笑容僵住了,心中崩溃怒吼:合题?!这是哪个考试官出的?这是在断考生生路吗?有病吧!都十年没出过合题了!

    又庆幸自己的本经是《诗》,合题再难,对于《诗》来说也有效。

    顺带着,往陆安那边看了眼,然后看到了题目来自周易。

    “……”

    众所周知,十二经中《易》经最难。

    而科举题目中,合题最难。

    最难加上最难……

    陈季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不是考场上,他都想问一下陆安后不后悔本经选《易》了。那题目,他光是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脑子发昏。

    然后,他就看到陆安扫了几眼题目,再在稿纸上随意写了几笔,就开始答题了。

    “???”

    陈季明已经挪不开眼睛了。

    那个题目!“用六,以御天也;用九,天下平也”,题目不长,但绝不是寻常人看几眼就能想出怎么破题解答的题目!

    ……喔,他忘了,陆九思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一想到这个,陈季明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和陆九思同考这一科年。其实再等三年也还是可以的吧?

    *

    陆安看到题,就知道这个题目核心是“君子”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这是王安石看周易时的批注。

    陆安看周易的时候,顺带也看了各大佬对于周易的批注,这题可以说完全出到她的知识点上了。

    陆安把这句话先写在了草稿上,作为这篇经义的核心论点。

    随后绕着这个核心,列出几句名言备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记上,能用。

    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这句也记上,能用。

    自强为天下健,志刚为大君之道。——记上!

    外有敌国,则其计先自强,自强者,人畏我,我不畏人。——也记上!

    陆安顿了一下,一想到这句话是出自《宋史》,就感觉挺地狱笑话的。

    想了想,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或许……可以再来一首诗?

    陆安沉思片刻,在草稿上写了郑板桥那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正好,竹有君子之名……

    陆安正思考着,随后听见了一道清晰的抽气声。

    听方位,不太像旁边考生传来的。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是之前负责搜身的那位监门官——开考之后,对方同样负责巡查考场。

    这位监门官怔怔愣愣看着她的草稿纸,好半天没挪脚。

    陆安便又低头,继续专心去写她的经义。

    唔……定好名人名言作为润色之后,就可以考虑怎么把它运用进去了。

    陆安思考了一下,又在草稿纸上写下两段:

    尝谓《乾》用九者,纯阳之德也。《中庸》赞曰:“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此刚健非凌人,乃造化万物也。昔尧命百官,不设首以限之,但求“群龙无首,人人如龙”。然“无首”非谓天下无主也,《易》曰:见群龙无首,吉。盖君子逢危难则挺身率众,以德化人,虽居其实而晦其名。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而不居功;孔明受托孤之重,鞠躬尽瘁而不称尊,此“用九”之极则。

    《坤》用六者,纯阴之德也。屈子遭放逐,犹言“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礼记》亦云“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盖逆境砺志,尤见坤德守正之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君子当如松柏经冬,根深岩罅而苍翠不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此“用六”之极则也。

    写下这两段之后,陆安对于整篇经义就有了一个大致概念,更加兴致昂扬地写下去,将它完善。

    陆安在那里干劲十足地答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案几前面站的人越来越多,她只是在那里写着,笔尖飞舞,似那舞蹈演员一样灵活飘逸。

    而围站在她周边的官吏眼睛始终盯着她的草稿纸。

    几乎大半官吏都来了,余下的人没来,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周围实在站不下了。

    如此风光体面的一幕,引得许多考生连连侧目。

    陈季明也是侧目一员,他咬着笔杆子,越看陆安的卷子越焦虑,焦虑到没法写自己的经义,焦虑了大半天,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几乎是绝望地放下笔,呜咽一声,心想:他会永远记得,就在德章二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的笔杆死了。

    *

    陆安写完一道经义,马不停蹄又去写第二道,写完第二道经义,又写《语》、《孟》的义。

    看到《孟子》时,陆安倒是讶了一瞬。

    毕竟《孟》非经,以前科举考试很少考《孟》。

    而考官们本以为总算能难到陆安了,没想到陆安只是停笔片刻,便又继续奋笔疾书了。

    考官们:“???”

    难道他们记错了,其实《孟子》为题已经很普遍了?

    《孟子》不属于本经,所以这道题是全部考生都要考的题目。

    于是考官们去看其他考生。

    有一些同样写到《孟》义的考生明显双目圆睁,脑子里不知开锅了多少个思想,只知道笔尖高悬,懵逼半天,无法下笔。

    考官们:“……”

    行吧,不是《孟子》普遍了,是陆九思太变态了。

    *

    不是陆九思太变态了,是明清时候,《孟子》已经被考出花来了。

    陆安瞧到那个题目。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孔、孟所谓知天其有异乎?一则曰由修身事亲而知天,二则曰由尽心知性而知天,其理亦有同乎?

    脑子迅速闪过:前句出自《礼记》卷三十一《中庸》,后句出自《孟子》卷七《尽心章句上》第一章 。

    虽然有两句名言,但不是截搭题!秒了!

    陆安唰唰唰开写,旁边陈季明看了一眼题目,完全想不起《孟子》里有什么内容了,直接开摆,决定三年后再来。

    第78章

    后堂, 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等所在的内帘官员休息、住宿的场所。他们作为后续会批改考卷的官员,不能够出现在考场。不然,看一下考生卷子上写的姓名和答题内容, 再记一下,哪里还有糊名的必要。

    “唉!也不知道九思那边怎么样了。”房州知州不无担心地说。

    房州通判冷静指出:“他应当考得不错。九思看着不像是那种下场就紧张的人。”

    房州知州叹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让其他人紧张了。”

    房州通判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当年科举时, 有这么一个考生, 拿到卷子就下笔飞快,他肯定会精神极度紧绷。

    “可惜了。”房州知州笑着说:“我现在连问都不能问一句,问了就是科举舞弊。”

    于是只能等。

    等到日上三竿,等到日头西斜, 等到需要燃烛之时,因着规定, 考生不能燃烛过夜, 必须交卷出考场。这个时候, 就是书吏抄录考卷, 再将草卷送来给内帘官审阅的时候了。

    ——至于考生苦练书法的用途,那是为了殿试做准备,殿试不需要誊录, 糊名之后就直接送去阅卷, 书法好可以加分, 还可以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来了来了!”房州知州的脸从窗户伸出来往外看,一看到书吏捧着草卷向后堂走来, 便匆匆回到座位上, 待书吏分拣好卷子,均分给诸考试官。

    房州知州心里很着急想快点看到陆九思的大作, 但一坐下后,看到卷子时,身为考试官的职责立刻占了上风,他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地开始了阅卷。

    只是,看了好几十份卷子了,他总感觉那些内容差了点什么。也不是没有写得好的,也不是没有他用朱砂在上边批写“通”字的卷子,但,一直没有一张卷子,让他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上面移开。

    另一边,有一张卷子已经把房州通判吸引住了。

    “《乾》《坤》用九、用六,进君子,退小人……”

    房州通判呢喃了一遍,禁不住大叫一声:“好!”

    其他考试官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房州通判只是垂着头,乐呵呵地看着这份试卷。甚至没有看完全篇内容,单论第一题的这个核心,他就觉得这一题值得他先写一个“通”字。

    房州通判也是这么做的。先写个“通”字表示通过,再签上自己的姓名,表示让这道题通过是他的决定,然后才慢慢品味这篇文章。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是《周易》里关于“用九”的原句。

    将“用九”的“群龙无首”解释为“进君子”,仅仅三个字便抓住了乾卦“老阳变阴”的核心。房州通判几乎是看到这三个字,就立刻联想到乾卦六爻全变为坤,象征刚极而柔,君子需顺势而为,不恃刚强,以变通之道协调群体。

    这实在是一个精妙的解读,精妙到房州通判收起脸上笑容,神色都庄重了起来。

    ——像是在品读某位老道大家的作品,从中汲取自己所认可的知识。

    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又看一遍,每一次都有新的品读,新的想法。

    有那小吏看着到饭点了,喊房州通判一声该用饭了,房州通判一手抓着卷子,一手扒着筷子,跟街头吞剑表演似的把饭吃下去,眼睛还不离那篇文章。

    房州知州瞧准机会,伸出手,抓住卷子,从下往上一哧溜,从房州通判手中把卷子抽出来:“本官看看,是什么文——”

    他在房州通判的怒目而视之下,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一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看呆了。

    好妙的一句诗!

    这是谁的大作?!

    光是开头“咬定”这两个字,就让房州知州流连忘返,啧啧称奇。

    从来没有人将竹子扎根结实用“咬定”来形容,用词实在简易明快,铿锵有力。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房州知州摇头晃脑地当众诵读了起来,其他考试官听到这两句诗,都是眼前一亮,有人放下饭碗,迫不及待地问:“后面两句呢!”

    “没有。”房州知州说。

    其他考官急得追问:“怎么会没有呢!考生作诗只作了一半?!”

    房州知州点头,然后道:“这只是学子在《周易》为本经的经义题中,答题时随手而为写上去的诗,用来为君子品德添色。想要知道全诗,只能等出榜之后,将人找到,让其将后两句写出来了。”

    座中便一阵唉声叹气。

    其实草稿上说不定有全诗,或者写诗过程,但在出榜之前,内帘官员不允许看任何会泄露考生笔迹相关的东西。

    又有考试官饮了一口淡米酒,叹道:“就怕他只写这两句是因着只有这两句可用,剩下的,不是想不出来妙句接连空着没写,便是写了两句极为糟糕的诗句,贻笑大方。”

    房州知州很想说,如果这份卷子是陆安所写,那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必然是陆安了,一旦有这个念头,就会使科举失去公平,还是只看文采评定就好。

    房州知州问小吏:“我的朱笔呢?”

    让他也在这个卷子上写个“通”字,留个姓名。

    一支朱笔斜里递过来,房州知州接过,下意识:“多……”

    随后的“谢”字还没出口,就看到递笔的房州通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上司不必言谢,写完后将文章还我便好。”

    刚想起来这卷子是从人家手里抢过来的房州知州:“……”

    *

    “九思!”和陆安同一科场年考取解试的同窗们挤了过来,苦着脸问:“你题答得如何?”

    还没等陆安回答,便已是自顾自抱怨起来:“合题还好,我们在州学里也练过合题……”

    这话一出,引来周边不曾考进州学的考生们那奇异又艳羡的目光。

    这就是有好学校好老师的优势,像他们这样在乡间私塾念书、或是家中自学的考生,根本没有那个敏锐度去练习经年未考的考题。

    不过,有好学校好老师的学生,也有崩溃的地方:“但最后那道义题,居然出的《孟子》,这谁能想到啊!”

    陆安点点头:“最后那道题确实难。不仅出《孟子》,还加上《礼记》的内容,横跨两本书,我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之写出来,只希望不曾偏题,也不曾踩中题目陷阱。”

    处于目瞪口呆状态的私塾考生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州学学生已经忍不住惊呼起来了:“真的?!九思你把最后那一义写出来了?!”

    陆安应了一声,然后就被同窗抓着,恳求她把那一义给他们讲讲。

    ——科举期间,内帘官员不允许离开后堂,吃住睡觉还有洗漱、上厕所都得在后堂进行,用物理隔绝来避免他们得知考生的试卷情况。

    所以,陆安在外讲题,里面连一点消息都接收不到。

    “那一义,我是这么破的题……”

    陆安娓娓道来。她讲述时,周边考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陆九郎在讲题,逐渐聚集过来,个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偶尔有人提出疑惑,陆安也能替他们解答。

    外帘官——就是负责巡视考场的官员看着这一幕,皆是哑口无言。

    谁能想到,考生替考生讲解科举题目,其余考生认真听讲这种事情,竟然真的能发生。

    他们目睹着,见证着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灯笼里摇曳的烛火,映出文化的光辉。

    第二日天亮,考生们再次入考场。

    诗赋科的考生今日要面临的考题是赋及律诗各一首。

    这诗赋考核也不容易,它不是那种“以花草为题让你作赋一首”这样的题目,而是这么出的:

    赋题:日月得天能久照。

    你得思考这句话它出自哪个经典,并且知道这一句话的上下文及意思,然后以此作赋。

    或者这么出题的:

    题:以“其性好仁得于自然”为韵,不依次用。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

    出《孟子》,曰:“尧舜,性之也。五霸,假之也。”注:“云性之者,其性好仁,自然也。”

    这么出倒是会告诉你题目出处在哪,但是与此同时,它限韵。

    陆安提前了解过这方面,她思索片刻,还是打算闯一闯这诗赋科。

    也不知这次考题是什么。

    陆安垂眼一看。

    题:《射中正鹄赋》,以“诸侯立戒,众士知训”为韵。

    陆安“唔”了一声。

    这不是白居易参加宣州试的试题吗?这个世界的白居易参加宣州试时,出题的人换了一个试题,也就是说,他没写过《射中正鹄赋》。

    而宋还用着唐时的韵书。也就不用担心韵脚错误。

    好。

    秒了。

    陆安伏案而书,把这首歌颂儒家礼乐仁义思想的名赋板板正正地先写一遍到草稿上,然后才抄录入卷子里。

    随后,又去看诗题。

    湘灵鼓瑟诗。

    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出《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

    这让陆安想起来一首诗。

    这首诗是公认的试帖诗范本,而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更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第79章

    陆安写完了一诗一赋。

    今日除了考诗赋外, 还有论一首。论就是散体文,这个于陆安而言需要稍花一些功夫,但她也还是将之答出来了, 答得十分轻巧。

    但今日考题,注定大放光彩的还是那一诗一赋。

    考生日出而入考场,日落而出考场,他们的答卷经过抄录后送往后堂, 夹杂在第一场考卷之中, 随机分发给考试官。

    考试官先批阅哪一份试卷都行,反正在最终榜单排出来前批阅结束就可以了。

    竹山知县范樵改第一场的经义卷子已经改累了,于是抽出今天的卷子,去看看诗赋来换换脑子。

    “嗯……这一首诗不错, 过了。”

    “这一首……怎么不多检查检查,本来可以过的, 可惜了, 犯了庙讳。”

    “这一首……唔……有点难办……”

    范樵拿着这张卷子到了房州通判身边:“上司, 可否瞧一瞧此卷?此卷考生似乎压错韵了, 这一字是隔韵,而非邻韵,但我瞧着其韵律也十分之和谐, 不知是否能批一个’通’字。”

    “我看看。”房州通判接过卷子, 目光扫过卷上之赋, 轻声念了一遍后,点头:“既然其韵律和谐, 文章意思也明确, 便不强求押官韵。”

    范樵微一拱手,谢过房州通判点拨后, 将卷子拿回自己的位置上,执起朱砂批个“通”字。

    随后再看下一张卷子,脸色顿变:“这——”

    旁边的房陵县令正好改完自己手头的一部分卷子,心情极佳,看到范樵脸色不对便笑问:“怎么了,范兄遇上什么难事了?总不至于有人提反诗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范樵身边,探头一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这诗怎么了?”房州知州踱步过来一瞄,倒吸一口凉气:“这诗——”

    房州通判颇觉奇怪:“怎么了,都这副反应?”

    他开玩笑道:“总不至于应试诗出了千古名句吧?”

    一片诡异地沉默。

    房州通判立刻感觉好像有火烧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看向竹山知县手中的卷子,飞速扫视。

    前面的句子都感觉尚可,不错的诗句,只是还没到惊艳的程度。房州通判越看越觉得奇怪,又隐隐觉得这才符合他印象里出彩的应试诗程度。

    ——从古至今,应试诗受限于格律与声韵,命题与时长,出彩者寥寥无几。便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面对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都是“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

    换句话说,被自己的作品丑到了。

    房州通判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到现在都不肯再看第二回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赋,甚至怀疑部分文臣极力推动科举取消诗赋的政策,是为了把自己的黑历史毁尸灭迹。

    然后,房州通判看到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这诗——”

    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科举考试里能出现的诗句吗?如此韵味无穷,如此情意悠悠。

    曲终了,人去了,像是悲凉意境,一转眼却又看到江上青峰。

    可称绝唱!

    “此诗当为此次诗考第一!”

    “是极!”

    “不会再有诗能比它更好了。”

    甚至于,不止这一次科举不会有诗比它更好了。

    这种刹那永恒的意境营造!

    这种以终为始的艺术描绘!

    这种有声之休止与无声之余韵的碰撞!

    恰如青峰倒影江水,在虚实相生间永恒荡漾。

    下一次科举,下下次科举,都不会有考生能写出超越它的诗句了。

    一众考试官拿起朱笔,郑重其事地在这张卷子上各写了一个“通”字,随后再署上自己姓名。

    他们实在可惜:“科举明日还有一场,考试结束后,我们还得继续待在后堂中批改卷子,不能立刻知道这首诗的作者,也不能立刻把它传播出去,看世人震惊……实属憾事。”

    他们确实是科举考官。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劣根性。比如现在,房州知州就很想快点把这首诗传扬九州,它绝对会令天下人震惊的。

    ……

    “快快快!应劭之!你快写信问你那好友,在解试中写了什么诗,什么赋!”

    通州学子齐齐围住应劭之,撺掇他写信去问。

    科举确实没有结束,榜单也还未排出,但是考生是可以把自己的卷子内容默背出来的。

    他们真的很好奇,以陆安的诗才,碰上应试诗真的还能继续写出惊世作品吗。

    不过,就算不是惊世之作,也肯定是佳作就是了。

    应劭之满脸的不情愿:“等科举结束你们不就知道了吗?写信一来一回的,也差不多张榜了,何必急这几天?”

    他可不想万一九思写诗写砸了,水准大不如前,他成了帮凶,给旁人提供好友笑料。

    毕竟,那可是应试诗!你让诗仙去写都不一定能仙得起来。

    但是……

    “应大郎!你的信!”

    短短六个字,成功勾起了应劭之的好奇心:“谁啊,这个时节给我寄信?咦,好厚一沓!”

    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好诗!好赋!好论!好经义!”

    同窗趴个脑袋过来:“什么东西?”

    应劭之回首,将信递给他们,笑道:“喏,九思给我寄的信,他知我会忧心他的科举,考完后就把答卷抄录一遍寄了过来。你们不必再好奇了。”

    众学子接过来一看。

    “……”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大讲堂外,来来回回许多学生,有的学生路过讲堂门口时,惊诧发现,里面比起平常,竟然安静了很多。

    不像是下课的吵闹氛围。

    怀着疑惑再仔细一听,隐约便听到有人在室内重复:“这不可能。应劭之,你这好友……这不可能。这可是应试诗啊!”

    有好奇学生进去看了。随后,室内又多了一声:“不可能……这……不可能……”

    就在更多的人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大讲堂内出来,被人拽住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都处于还有些懵的状态:“陆九思写出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众人笑道:“这句诗确实极佳,但以陆九思之才,他写出这句诗有什么可惊讶的?”

    “但他是在诗赋科第二场的场上写出的这首诗。诗赋科场上!!!!”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一下子便面色或青或红,已然震撼到无法发声了。

    而陆安早早就开始了第三场考试了。

    最后一场,试策二道,与子、史、时务相关。

    第一道策题:

    吾闻古之赈灾,或发仓廪以济饥,或赐布帛以御寒,皆以全民生为要。然管子之后,时有“以役代赈”之制,使民修堤筑渠、垦荒造屋,虽劳其力,而官给廪食;今世承此遗意,行“以工代赈”之法,非惟救饥馑于一时,亦使民免坐享之讥、惰逸之弊。昔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然徒施廪粟,恐民失自强之心;若役而偿之,则劳有所获、贫有所恃。

    试问:以工代赈之法,较直赈钱粮,其义何以更深?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之。

    陆安一个字一个字看完题目后,就懂了。

    题目问:以工代赈比直接发粮好在哪里。

    陆安拿手指轻轻点着卷子,陷入思索之中。

    这道题比较简单,常见的思路她能列出至少三种。

    比如:以工代赈既能解决灾民生计,又能创造公共价值(如修水利、建道路),避免直赈钱粮的单向消耗。

    比如:组织灾民参与工程可防止其流散生事,同时通过集体劳动增强社会凝聚力。

    还比如:劳动使灾民从“被动受助”转为“主动自救”避免灾后因群体性绝望而选择报复社会/或者形成依赖惯性,造成国家负担。

    但是这三种……尤其是前面两种太常见了,想要获得高分,不能往这方面想。她敢笃定,这个考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前面两种思路作为核心。

    ……

    陈季明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三年后再来了,但看到今日份的第一道策题时,默然良久,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卷子上的墨字突点,几要喜极而泣。

    这题!

    这题他会啊!

    不就是问以工代赈好在哪里吗?这肯定是好在为国家节省钱粮消耗,且增加水利建设的同时,还能控制灾民流动,不让他们闹事吗!

    终于!他也能秒了!

    ……

    陆安思索片刻,把核心定成了:以工代赈,既可以避免灾后群体性绝望,还可以让灾民通过劳动换取报酬,避免“嗟来之食”的屈辱感,唤醒民众的人格尊严。

    在这个大核心的基础上,再稍微延伸一下小核心,比如节省钱粮,比如维持社会稳定。

    确立好书写方向后,陆安开始了奋笔疾书。

    而在遥远的徐州,徐州知州早就在按照陆安指点的这个核心在做事了。

    “这陆九思怎么搞那么多麻烦事儿。”

    徐州知州和自己的幕僚嘀嘀咕咕:“以工代赈嘛,我也不是不晓得这事,直接让灾民去挖石炭,每日给钱粮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要我们等灾民到了之后,又掏钱给他们洗浴,又换衣服鞋子,还发什么……餐票,让灾民凭票子领钱粮,做这么多麻烦事有意义吗?”

    幕僚摇摇头。

    他也不懂,但是:“按照对方说的做吧。这陆九思明显是官家面前的红人,咱们不做,就是咱们挨训,做了,万一出了错,那就是陆九思的问题,与咱们无关。”

    徐州知州点了点头,把这件事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张五家走出澡堂的那一刻, 望着蓝天绿树,再望着自己身上整洁的麻衣和搓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在他的人生里,他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感觉。

    古怪,陌生,下意识想要抗拒。

    他是一个灾民。

    但在灾难到来前, 他只是温州海边的一个普通渔民, 早起打渔,腰间归来,打到的鱼送去鱼行,由鱼行统一用比较低的价格购入。

    如果只是这样, 倒也能活得下去,只是吃穿方面有所欠缺。但, 渔民加入鱼行就代表着默认接受鱼行的统帅, 成为行户, 而朝廷有需要时, 是可以以低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向行户征收他们的货物。

    法律上来讲,行户缴纳免行钱, 就可以不用被征收货物, 可实际操作会是:行户缴纳免行钱的同时, 被官府征收货物。

    也许某些地方碰到好官并不会如此,但张五家以前所在的镇子, 镇长便是如此贪得无厌的地方官。

    为了不被征收货物, 张五家只能够时不时上门给镇长送礼,点头哈腰求镇长高抬贵手。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许多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张五家也这么干。

    在天灾来临前,他才刚勒紧裤腰带,给镇长家连送了五天的鱼,第五天还几乎一天没吃东西,海水涌上岸,冲垮房屋,他掉进水中的那一瞬间,将近两天未睡觉的疲惫,还有财产全被海水冲走的崩溃,在刹那间贯冲了他的大脑,他突然不是很想活了,只想沉进水里。

    可惜他也没死,他活了下来——那种每日麻木地随着队伍前进,每天都有撑不下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死去,饥肠辘辘,精神疲倦,内心的绝望充斥着心灵,如果这样算是活着,那他确实活了下来。

    在温州时,知州是个好官,粥水基本能发到每一个灾民手里。不能吃饱,但也不会饿死。

    但说来奇怪,张五家最期待的不是粥棚领取粥水的时候,而是每日衙役将他们聚集起来唱歌的时候。

    歌声很难听,唱歌也要花力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张五家唱得特别起劲,他发自肺腑地祈祷这个活动不要取消。

    然而,光是唱歌似乎还不够,他的心好像被蚂蚁爬进去了,密密麻麻啃噬着,一股子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随着其他灾民被迁往徐州挖石炭,来到徐州的第一天,徐州衙门特意空出一家大澡堂,让他们去洗澡。石炭将洗澡水烧得热热的,他们脱去破烂陈旧且无法遮挡身体的衣服,泡进热水里,烟雾腾升,挡住了他们身上的泥垢,泡软了,上桌子一搓,泥巴哗啦啦地掉,好像什么脏啊臭啊的都随之被搓掉。

    洗澡之前,他觉得自己就是猪圈里的一头猪,洗澡之后,他恍惚觉得……原来自己还是个人。

    洗完澡,有新的麻衣麻鞋送过来,头发不再打结,没有了虱子,干干净净还散发着皂角的香气,然后是干净的布巾,将头发束起。

    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干净得让张五家想哭。

    也干净得,让他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

    紧接着,就有衙役带着他还有其他人前往挖石炭的地方,带他们去矿脉旁边,临时搭建的房子里,给他们一个牌子,上面刻了他们的名字——虽然认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张五家摸着上面的刻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还有给每一个人发的票,比如每一旬日洗澡一次的票,叫什么……休沐?还有每天早晚各一顿的饭票,洗脸洗澡的巾子,洁牙的竹片牙刷和皂角浓汁,睡觉的被褥枕头。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是能让你好好过着这挖石炭的日子。

    衙役还告诉他们:“这些都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由你们每日挖石炭的工钱折合而成。”

    不是施舍,是他们劳动赚来的钱!

    灾民们精神一振。

    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皇权时代,平头百姓很难体会到……什么叫尊严。

    ……

    陆安将自己心里所思所想,拟成文言文,答在时务策里:

    一个人,只要他是人,就会有自尊心,就会需要尊严,然而绝大多数平头百姓的尊严都在日复一日的乞活中打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认为,百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盐苦不苦,是不是毒盐;油臭不臭,是不是坏油。就好像他们天生就不该拿钱财去追求生活品质,他们就该苦着活,哭着过,不配谈尊严。

    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官吏往他们身上抽一鞭子,他们跪着接受,乡绅往地上泼一潲水,他们趴在地上舔。他们是猪,是狗,是牛羊驴马,唯独不是人。

    可倘若,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呢?

    ……

    张五家坐在自己的床上。

    说是床,其实只是地板上的一张垫子,但不薄,不用担心地板凉气入体。

    垫子后面还有一个小木箱,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小木箱,说是给他们放隐私物品。

    嘿!像他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还有隐私呢?真稀奇!

    张五家这么想着,手却已经摸了木箱子三四十遍了,那把锁也是摸了又摸,生怕它坏了。

    隐私!

    嘿!

    整个屋子有三十三个木箱,三十三张垫子,就有三十三个人住这里。衙役说了,每个旬日会有人来检查卫生,要是屋子里有老鼠、蟑螂或者杂物碎屑,变得脏兮兮的,就会扣工钱。

    要是有人生病,可以去医务室——这医务室待会儿会有人领他们过去。

    要是不想做了,把牌子还给监工就可以了。

    一说到这个,立刻就有灾民捂紧了自己的身份牌:“想做的!想做的!”

    生怕说晚了,牌子就被收回去了。

    这可是差事啊。

    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发放的赈灾粮,没有施粥时那些衙役嫌弃的目光,这是他们的差事,只要每天努力挖石炭,就不会突然消失!

    张五家不知道别人如何,但他心里渴望有一道安稳的日子。

    以前的打渔不算安稳,老天爷不赏脸当天就没有鱼,再恶毒一些,就会有凶神恶煞的镇长仆从来他们家抢鱼。

    但现在,每天认真挖石炭,就有工钱拿,有票券去换饭食衣物。

    多么安稳的日子!

    他靠双手挣来的日子!

    张五家又想哭了。

    不止他想哭,他周围的人都想哭。

    到了干活的时候,这群灾民一点偷奸耍滑的事都没有干,铁锤实打实地砸,矿井实打实地下,搬运石炭的筐子都压挤得严严实实,能放多少石炭就放多少石炭,不留缝隙。

    蔚蓝的天空,阳光明媚。

    徐州知州视察石炭矿井的时候,看到这些灾民如此干劲十足,都是吃了一惊。

    他刚从另外一个招募本地人的矿井过来,那个矿井他偷了懒,没有给他们和灾民一样的待遇,但也没有克扣,工钱给得足足的。可如今一对比,灾民这处矿井精气神十足得不像灾民,反倒是另一处矿井死气沉沉,埋头干活,更像是之前刚来徐州时的灾民。

    徐州知州心头微震,心中禁不住升起对陆安的佩服之意。

    随后,汴京那边,收到了第三封为陆九思请功的奏章。

    第一封,是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房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二封,是温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温州此次灾情的作用。

    第三封,是徐州知州的请功,里面详细描述了陆安对于徐州此次石炭矿井开采的作用。

    以一介白身,得三州知州请功,陆九思于大薪朝堂,一战成名。

    不少人都在问:这陆安陆九思是谁。

    一查得知,最新兴起的那首《卜算子·咏梅》,他写的。

    令读书人爱不释手的《悯农》,他写的。

    让士人又爱又恨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写的。

    让爱莲者举手相庆,让爱菊爱牡丹的人深恨其拉踩的《爱莲说》,他写的。

    杭州人争相抄诵,并且创作了新的词牌名的《望海潮》,他写的。

    那句脍炙人口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全诗不太记得了,就这一句最动人,他写的。

    如果陆九思只写了一两首,那朝堂上多的是看他感觉一般般,或者起逆反心理的人。但他写了那么多,还风格各异,逃过《咏梅》的逃不过《爱莲说》,逃过《悯农》的发现自己是杭州人,前面都逃过的,最后亲爹亲妈一封信寄过来,说这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多么多么好,说到他们心坎上了,心中便也不免因此动容。

    众官员面面相觑。

    再得知对方是房州解试的解元,诗词不错的同时,经义策论竟也一骑绝尘,经义策论一骑绝尘便也算了,竟然还不是纸上谈兵,徐州接收灾民后的种种情形,证实了对方有治民之才。

    不得了啊!

    新星!绝对的新星!

    不少派别都期待着对方入朝,等着将人拉拢过来。

    但今日是新星,来日他们方知,那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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