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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均州。

    “怎么样怎么样!人回来了吗!”

    “还没呐!不过按照马的脚力, 今天肯定能回来。”

    “那就好!我就等着人回来,说一下陆九思到底考几名了!”

    “绝对解元!”

    “哎呀!你别乱说,你不知道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吗!更何况陆九思他诗词方面的文采确实超凡脱俗, 可科举又不是只考诗词!”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陆九思可是拿了咱们三州文会第一,他若不是解元,岂不是说我们不如排在他前头那些人?”

    “哪有这样排的!经义策论和诗赋哪能并排在一起比。”

    “我是不比, 架不住有好事者比啊!”

    均州州学中, 诸学子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名学生到底能不能获得解元。稀奇的是,这学生和他们均州无关,实乃西边房州州学的学子——陆安,陆九思。

    要说这陆九思和均州州学的渊源, 只能追溯到数月前,由均州知州举办的房州、均州、通州三州文会, 陆九思在文会上力压群雄, 拿了文会第一。

    文人相轻, 理论上来说, 陆安拿了第一,会有人嫉妒,有人不快, 有人自觉被抢了风头对陆安心怀怨怼。的确有这样的人, 但更多人看到那首《望岳》, 听到那首《望海潮》,心中早被陆九思风采折服, 四处搜寻其过往作品, 关注其近日状况。

    陆安的解试成绩就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几乎是掐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去房州,力图榜单一出来就记录陆安的名次, 快马加鞭赶回来。

    “来了!来了!”

    千盼万盼中,肩负全州学希望的学子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日光照耀,众目睽睽下,学子激动地喊:“解元!陆九郎是解元!!!”

    “哇偶!!!”

    均州州学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

    听到这个消息的客商行人奔走相告。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从流放路上挣扎而出,汉江雅集一举成名,三州文会独领风骚的陆安陆九郎,他是本次房州解试的解元!!!

    “陆郎君!恭喜!恭喜啊!”

    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前来报喜的衙役头缠红绸,欢天喜地进了州学,向着陆安奔去:“郎君此次在解试中,得‘通’字最多,被州尊点为今科解试解元!”

    往后有一段时间,陆安的同窗、教授还有稍微讲究一些的人,要称呼陆安为陆解元了。

    整个州学的人面色都红润了起来,有富贵学子买了大把糖果四处发放,将氛围炒得喜气洋洋。

    解元啊!这可是解元!他们州学出了个解元!

    要知道上一次房州解试的解元被竹山县县学那边摘走了,给了他们州学好大一个没脸。

    陆九郎太争气了!真的太争气了!

    “真的!”

    “是真的!”

    “陆九思中解元了!”

    那些教过陆安的教授们笑得合不拢嘴,一遍一遍地向外界诉说他们教导陆安的经验——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陆九郎聪慧又自律,每日的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教授们很少见此人休息过,好似乐在其中,练字、温书、晨练、偶尔去衙门旁听断案……陆安的个子日渐生长,学识亦是与日俱增。

    有不少家长或是学子本人求了陆安的一份时间表拿回去,贴在墙上观摩和学习。

    而陆沂舟听到这个消息,一连喝了三大碗水,但还是感觉很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有火苗在燃烧。

    “九哥……”

    三姊姊……

    “他做到了……”

    她做到了……

    “竟然是解元……”

    陆沂舟在角落里,悄悄地笑。

    他们都在恭喜陆九郎,可此处唯有她在恭喜魏三娘子。

    陆十一郎和陆十五郎跳了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我们去告诉家里人这个好消息。”

    他们穿过街巷,百姓远远看到,认出了他们,笑着让出一条道,高喊:“解元家的弟弟来啦!”

    他们心跳嗵嗵,也笑着挥挥手,奔跑的姿态如雪崩那般,向着配所汹涌袭去。

    报喜的衙役原来已经先一步到了配所,配所大门上高高挂着红绸报贴:

    捷报贵府郎君陆讳安高中房州解试解元!德章二年孟冬之吉,文光射斗占鳌首,桂殿分香冠楚襄,泮宫生辉耀梓里,风檐捷笔动房陵!

    配所的配隶们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充满罪民的地方也能被喜庆的氛围渲染,十月已冻手冻脚了,他们却依然拥挤在报贴之下,好似被震呆了。

    但紧接着,配所也沸腾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配所这种半死不活的地方竟然会热闹到如此地步。

    不论男女,不论老人还是青壮年,一个个都用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也没什么好看的衣服首饰,就随处摘了一朵花,簪在耳畔,打扮得像过年似的,精神十分亢奋,两边脸蛋比用红胭脂抹了两大块还红。

    ——大薪不论男女都会簪花,这是习俗。

    “哐当——”

    “哐当——”

    报喜的衙役敲着响锣,披着红绸,简直是耀武扬威那般来到陆家人的房间前。

    不少隶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自己的房屋中推开窗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那乌压压一群衙役。

    “这……这是怎么了?”

    “这看着怎么那么像’敲锣打鼓送解元‘?”

    “不可能,解试放榜九月就结束了,这都十月了,哪来的解元?”

    人们交头接耳,细细碎碎地议论着,破旧的配所墙上染的红光,不知是太阳的光辉,还是红绸的映照。

    陆家长辈用纸包了些财物塞在袖中,匆匆忙忙走出来,打量着这群衙役,谨慎地开口:“诸位这是……”

    打头的衙役瞧着他们笑,高声道:“恭喜!恭喜了!贵府陆九郎高中解试头名,由州尊亲点为解元!我等特来贺喜!”

    等等?

    什么?

    解元?!

    解试不是九月就结束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袋里爆炸了,所有人,不论是陆家人,还是周边隶民,都震惊到了极致,不知作何反应。

    那衙役也没有惊讶,他早就得到了消息:“此事瞒着尔等,是九郎的请求。不论是解试从八九月移到十月,还是他去参与解试,他请求州尊不要将这些事传入配所,传到你们耳中,他说想给你们惊喜,而不是在出榜前一直忧心忡忡。”

    多么孝顺的孩子啊!

    仿佛是死而复生的感动涌上陆家长辈心头,他感动得眼中含泪,接连点头:“好!好!九郎……好孩子啊!”

    这个惊喜,他十分喜欢!

    没想到他们陆家人还能有这么一天——九郎出息了!

    陆安高中解元这件事,直接在整个陆家引起了剧烈动荡,片刻安静后,来自陆家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他们成了隶民,已经无法弹冠相庆了,只有草绳或巾布粗略扎着头发,避免自己蓬头垢面。

    而这一刻,不少陆家人扯下发绳,抛向天空,号咷着,喊叫着,抚掌大笑,凫趋雀跃。

    人群中,只有陆七郎脸一下子白了。

    他听到配所里其他人嚷嚷着兴奋音调。

    他瞧到了“陆九郎”的出现,对方似乎也瞧见了他,冲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等他看清,下一刻,对方就被人群围了起来。

    陆家人一无所觉地涌向那个人,围着她贺喜,表达自己的激动,外围的人拼命地要朝里面挤,里面的人牢牢站着挡着,不肯让路。

    陆寓眼前好似黑了,又好似没黑,好似有各色星星飞舞在眼前,组成了两个大字——

    欺君!

    女扮男装代人流放,本就是欺君。女扮男装考科举,更是欺君中的欺君,甚至不止是欺君,还是连着全体士大夫一起欺,宛如一巴掌抽到这些人脸上。

    如果只有女扮男装代人流放,他们还能想办法隐瞒。

    哪怕是之前陆九郎名气变大,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流名士,这事也好遮掩。

    只有科举!

    只有科举这么重要的事情,陆九郎一旦入仕,那就是记录在案。而且会时时刻刻都要出现在人前,大肆增扩暴露处境。

    整个陆家都将被她推入火坑。

    魏观音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旁边的陆家人还在低声提醒陆家长辈:“叔父,喜钱……喜钱……”

    钱财是陆沂舟几人赚到之后,分出一部分送回来的。

    ——外人眼里,这也是孝义九郎的孝举。

    陆家长辈恍然醒悟,连忙掏出袖里的钱财,先分给衙役,又分给邻里众人。

    他袖子里那点不够,但还有其他陆家人。

    他们抱着箩筐出来,里面装了不少铜板。

    “诸位!同喜!同喜!”

    抓了满当当一手的铜钱,撒向空中,其他隶民兴高采烈地涌上来争抢。拿到钱了不忘向着陆安拱手:“恭喜啊!陆解元!”

    “恭喜恭喜!”

    “今日中解元,来日必中状元!”

    这样大喜的日子,只有某些心怀鬼胎,发现自己无法再拿捏陆安的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陆安跳出了桎梏。

    现在被桎梏的,成了陆寓和陆山岳。

    若敢要求陆安回归家庭,别说陆安了,皇帝都不干。你敢要求他就敢夺情。

    若放任陆安在外面当官,那就是头顶悬着利剑,随时有可能将女扮男装的事暴露得干干净净。

    他们怎么办?

    他们能怎么办?

    陆寓呆若木鸡。

    陆家人脸上洋溢着快活地气息,转头看向陆寓时,很诧异:“七哥,你怎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没……没有……”

    “啊!我知道了!七哥你是太高兴了,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是吧?”

    “是……确实……”

    陆寓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我很高兴。”

    第82章

    这么高兴的事情, 当然要告诉祖父啊!

    陆安笑道:“祖父莫非还在酣睡?诸位与安同去告知祖父这个好消息可否?”

    不然她单独去说,万一陆山岳眼一翻被气死了,对她的名声不好。

    陆家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簇拥着陆安便向陆山岳所在的大通铺房间走去。

    陆山岳没有在睡觉,他也听到了锣鼓声,但受限于固有认知,他完全没有把锣鼓声和陆安跑去参加科举联系在一起。他素来不爱热闹, 便也没出门看, 当陆安与七八族老进屋时,他合上手中《黄石公三略》一书,看向他们:“你们这是……”

    族老面带喜色,洪亮地说:“族长!好事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

    人老了, 难免耳朵不够好使,说话便也大声了些。

    于是陆山岳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半点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如果陆安女子身份暴露, 这注定是个震惊九州的大事, 但此时此刻, 只有陆山岳被震惊到失语,一时间失了反应,唯有轻放在书皮上的手指在抽搐。

    那族老便回头对陆安笑道:“你瞧瞧, 你祖父那么大个人了, 惊喜起来连话都忘了说了。”

    这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轰然而笑, 都是善意的笑容,陆安也笑, 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孝顺, 语气还是那么柔顺。

    “祖父如此为九郎欣喜。”女郎眉眼弯弯:“安实在难掩雀跃。”

    陆山岳的眼角抽动了,陆山岳的眼皮抽动了, 然后是喉颈,随后是胸口:“你……”

    刹那间,他都想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被人驯养过,期待着有人能教导她、爱护她的狗崽子,这分明是一头幼狼,懂得示弱、隐忍、蛰伏,又不失玉石俱焚凶狠性子的幼狼。

    狼,是一种极端记仇的生物。

    陆家……

    陆家大祸至矣!

    陆山岳抽搐着食指,抬起手,指着陆安:“她……”

    没有人知道陆山岳后面想要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喉口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而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然后,是孝义九郎撕心裂肺的喊声:“祖父——”

    那一刻,陆山岳是真的希望自己死了。用守孝来逼得陆安三年内无法继续科举。

    至于夺情……自古以来只有夺情让人继续当官的,没听说过夺情让人继续科举的。

    可惜,他没有死成。

    这件事被陆家族老定义为看到家中小辈出息,心花开爽,大喜过望下乐极生悲,这才吐血昏迷。

    ——谁知道真相呢,但反正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九郎的孝顺名声和仕途,不管真相是什么,它板上钉钉的只能属于陆山岳自己情绪太兴奋太激动了。

    没看到九郎为此忧心忡忡,亲侍祖父药石起居,日日不怠吗?

    只是不知陆家族中哪里传来的留言,似乎、其实、好像……祖父一直不待见九郎,吐血也是因为他最厌恶的小辈竟然成了陆家唯一有出息,唯一能爬出泥潭的那个人,气急攻心了。

    陆家人:“……”

    他们想到了流放路上那一场怪异的选人事件。明明是九郎更有才华,但祖父选择了二郎去见外客。

    而后续九郎的一切优容,都是在他不停展现才华之后。

    可这正常吗!

    他们也是大家族子弟,他们心里清楚,不需要过多的展示才华,只需要第一首,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出来,家主的接见,家族资源的倾斜,就自然而然会出现了。

    根本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这……该不会真的……

    陆家人在配所干活,迎面行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时候,并肩而行的时候,那眼神交换,那表情微妙,虽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

    陆安“体贴”地照顾了卧病在床的祖父几天,确定对方不会乱说话之后,才在族老的劝说下——毕竟她还要考省试,忙的咧——含泪离开病床前。

    而此时,柴稷拿到了陆安的考试卷子以及榜上名次。

    ——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房州知州,等解试出榜后把金榜以及陆九思的考卷答案抄录一份,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解元?”柴稷扫了一眼榜单便把它放到一旁。

    他的贤才得解元之位不是正常的吗!整个房州,有谁能比九思更有才华?

    随后,柴稷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陆安的策论及经义。

    “好啊!”

    “妙啊!”

    “写得非常好!”

    “原来还能这么做!”

    “原来如此,小民也需要尊严吗?”

    往常这段时间里,柴稷可以选择喝两碗羊乳、钓一会儿鱼、侧卧在榻上小憩片刻、看一场相扑娱乐——偶尔还会自己下场、拿上自己的弓带上猎犬召人去游玩打猎等等等等。

    柴稷此人好华服,好声乐,甚至少年时期还常在汴京游玩,逛遍汴京赌坊。他每日都给自己规划了游玩享乐的时间,绝对不让奏章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

    但今日,他把享乐的时光全留给了阅读陆安的考卷。看到兴奋处,还会激动地拍打大腿,拿起笔在卷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近侍们看到官家在该游玩享乐的时间段,在那里阅读和学习,一个两个险些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小太监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机会,上前两步:“官家,奴婢前些……”

    他正要说自己前些时候养了一只大蟋蟀,十分凶狠。按照惯例,哪个小太监请官家去斗鸡斗蟋蟀,他也是欣然前往。

    但今日,他刚说个开头,就听到往日不太有皇帝架子的官家说:“拖下去。”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太监震惊地抬头:“——”

    还没出声就立刻就被其他太监扑上来,按住身子,捂住嘴,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从头到尾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柴稷继续沉迷陆安的策论中,还措辞谨慎地向陆安亲笔写了一封信,上了火漆,交给近侍,告诉他一个地址:“拿到此处寄出去,只说是朕要寄,自会知晓寄去哪里。往后你每日去一趟此地,若有回信,第一时间送到我面前,不论我在做什么。”

    接过信件的近侍躬身道:“唯。”

    转身去寄信。

    柴稷将写满笔迹的卷子收好,躺到床上,似是假寐。或是过了一息,或是过了一刻,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九思。”

    床上的官家似在感叹:“人非圣贤,皆有欲望。你的欲望又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权势?

    名声?

    钱财?

    美食美酒?

    或是把自己所学传播出去?

    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陆安频繁参加文会,且想要科举出身时,他以为他好名。

    但又不是。

    好名者会行邀名之事,他们必携干谒诗遍访权贵门庭,在宴席间高声吟诵新作,待旁人击节赞叹时又假意推辞;又或蓄养门客自比孟尝,重金购求名士题跋;编纂奇闻轶事暗托书商,任其流布坊间之事自然也有;更甚者效法陈蕃邀名士后悬榻不坐,遣童子四散童谣;或学陈子昂碎琴市集,转眼便有诗文洛阳纸贵。

    那么,难道是逐利?

    但,无论是格出豆油的榨取改良方法,却分毫未取,赠与百姓,只图改善民生,还是身怀绝技,可装神弄鬼哄骗他人,却只是用来拆穿巫祝,破坏活计,都能看得出来陆九思不好钱财。

    那莫非是美食美酒?

    也不像。他身边的那陆十五郎苦练厨艺,然而不论对方提升到什么程度,陆九思用饭菜时都是淡淡的夸奖,好似喜欢,但没有也可。

    至于权势,那更不像了。

    喜好权势的人,又如何会在微末之时,去以臣子之身择取君王呢?

    至于传播自己所学……柴稷一开始觉得这个像,但细细一看,陆安确实收了弟子,也尽心教导,可这种尽心是负责任的尽心,不是将自身学识传递下去的尽心。

    ——他无所谓自己一身所学失传。

    柴稷见过很多人,他们都有欲望。

    他那老师陆山岳的欲望是壮大陆家,流芳百世;第五旉的欲望是登顶权利,做欺辱别人的人而非是被别人欺辱的人。

    可陆安没有。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度以为陆九思想做圣贤,你看,不贪不傲,不骄不躁,不好名不好利不好美色华服与酒肉,一心研究学识又不忘关怀百姓,这不是圣贤是什么?

    但,也不是。

    这一点,是他开玩笑时问陆安得知的。

    陆九思亲口对他说:“臣不想当圣贤,圣贤太累了。”

    所以……

    “九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若什么都不图,我又该如何对你呢?

    陆安吃了一口陆十五郎按照她给的法子炖好的红烧肉,面上带笑:“很好吃。十五郎手艺又精进了。”

    陆寰看她脸色,确定她是真的喜欢,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把猪肉去骚,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九哥喜欢就好!

    陆寰告退去做其他事。陆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红烧肉,这冰糖红烧肉的肉皮炖得软糯酥烂,火候十分到位,入口即化,还有肉身上浓浓的酱汁色泽鲜亮,泛了赤色。

    陆寰的做菜功力已不弱寻常酒楼里的大厨,用的冰糖也是官家留下来的贡品,是整个大薪最好的冰糖。

    但,远远不如现代。

    陆安看不上。

    第83章

    梁章拎着几尾比较稀罕的鱼上门。

    “九思!你之前托我寻的嘉鱼(多鳞白甲鱼)我找到了, 你瞧瞧?”

    鱼在鱼篓子里,竹片层层叠叠地交织行走,藤条穿过篓子口精致地扎好, 看上去十分雅致。

    陆安接过鱼篓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口中不停夸赞鱼的品质和外形,表现出对梁章费心寻找的在意。梁章越听心情越愉快,心里好似溢满了极致甘甜的液体。

    陆安把鱼篓子放到一边, 再次表达了对梁章的感谢, 顺便刷孝义值:“家祖前些时候吐血了,听闻红枣生鱼汤可补血生肌、补虚益胃,汉江中又以嘉鱼为珍,多亏了公印你出手相助, 安感激不尽。”

    梁章下意识:“原来可以用红枣生鱼汤补血?九思你懂的好多。”

    陆安浅浅一笑,不言不语。

    毕竟, 这玩意是女性经期喝的, 补血嘛。

    梁章原本和陆安相处还有些紧张, 但听她这么一说, 感受到了自己和陆安间有人情来往,神态便自然了许多。

    他粲然一笑:“咱们又是同窗又是同住,九思不必客气。往后还要找鱼, 还可以来找我。”

    顿了顿, 又补上一句:“劳烦九思替我向鸣泉先生送上祝福, 祝他早日康泰。”

    陆安点头:“好。一定带到。”

    而后又道:“对了,公印你之前一直想要的蔷薇水我寻到了, 不过也只有几瓶, 你省着点用。”

    梁章呆呆看她:“九思,你……”

    他只是数月前随口提了一句自己好奇江南李主帐中香, 可惜差了一味蔷薇水,一直找不到。九思这个月就把蔷薇水给他找来了?!

    想要感谢,又觉得太生疏了,磕磕巴巴两声,最后蹦出来一句:“你……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还要多亏了三十郎。”陆安口中的三十郎是朱延年。

    “我瞧你既然一直在找蔷薇水,想必寻常途径都试过了,我就想这蔷薇水是否是从海外而来,正好我瞧见朱家的香药铺里有鸡骨香、指环脑、大风油这些来自海外的香药,我就猜他家必有商船出海,便去问了三十郎。”

    “亏得老天保佑,三十郎说之前看单子时似乎看到过蔷薇水,只想不起来在哪了,我和他翻看了好几叠单子,分明是我翻找的更多,眼都快看花了,他还对我好一番埋怨,非从我这里抢一顿饭走才肯罢休。”

    “这蔷薇水来自大食国,朱家寻常都是运到江南卖,不在房州出售,你才找不到蔷薇水。这几瓶还是遗留在垛场里的,只有几瓶。我已和三十郎沟通过了,往后你还要买蔷薇水,直接寻他,他从江南那边的垛场调一些过来。”

    青年哂笑着说完,梁章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这……我不过随口一提……”

    青年漂亮的眼睛认真凝视着梁章:“我虽不曾随口一提,但我向公印求助时,公印不也是会尽心尽力帮我的忙吗?友人之间,何必计较太多?”

    梁章面上不说,可陆安看得出来,他心中已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陆安弯了一下眉眼。

    帮别人的忙,最忌讳的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你做这些事有多么辛苦,多么用心。

    要想收买人心,绝对不能搞“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一套。

    当然,也不能过于露骨,不然就有邀功的嫌疑了。怎么把自己办事的难处说出来,这也是一门学问。

    正说话间,陆容行了进来,先是一揖,而后呈上来一张帖子,沉静开口:“房陵县贡士黄清,前来向先生拜喜。”

    梁章当场就傻了。

    贡士,那可是贡士啊!只有过了省试才能称为贡士。

    一个贡士,来拜喜一个举人?哪怕是解元那也是举人啊。

    实不相瞒,陆容也很震惊,只不过他在拿到拜帖时已经震惊过了,此时才能端住。

    唯一不震惊的就是陆安了。

    ——梁章其实很想说,他就没见过陆九郎震惊的样子,想来,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会瞥一眼就静静等待死亡吧。

    陆安起了身,出门迎接那黄贡士。

    黄贡士坐轿子来的,那轿子镶了金,气派得紧。

    他的人也很气派。

    穿着马靴下轿。

    ——大薪朝,鞋为便服,靴为礼服。

    身上衣袍数百条金线闪烁光芒。

    面色红润,身材富态,整个人都像一颗……珠光宝气,珠圆玉润又带有光泽的宝珠。

    州学里路过的学生都主动和这名贡士打招呼,神情激动,而他颔首回应,面带笑容。随着轿子行走的两个小厮殷勤地跟在黄贡士身后,一个给他打扇子,一个给他打伞。

    陆安想到现在是十月,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黄贡士看到了陆安,便行过来主动向她施了一礼,陆安也回了一礼。

    梁章对着黄贡士施了一礼,黄贡士又是颔首,相当于回了半礼。

    同样是举人,陆安所获待遇和梁章所获待遇,简直天差地别。但梁章没有半分不满:九郎可是解元!那是普通举人能比的吗!

    黄清对陆安很热情,先是滔滔不绝表达了对陆安所写诗赋的喜爱,又表达了对陆安智取巫祝的追捧,最后捧上一把麒麟金锁:“贺陆解元高中。”

    陆安感谢之后,将之收下了。

    又有拜帖:“先生,竹山县贡士沈乐言前来拜喜。”

    拜喜的人按照惯例,先聊聊天,再捧上贺礼。

    随后便是——

    “竹山县举人顾讼前来拜喜……”

    “竹山县贡士朱翼前来拜喜……”

    “房州学子吕次前来拜喜……”

    “房州……”

    “房陵县……”

    “竹山县……”

    这接二连三的,房州州学的学生从一开始的被震住了,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也就经历了三个贡士而已。

    那雪花花的银子,那闪亮亮的珠宝佩饰,一样接一样地送来,才过了半天,陆安宿舍里的私人柜子已经被塞满钱物了。

    就连百姓也来凑了热闹,把家里的米面鸡蛋拿出来,前来恭贺陆安得中解元。

    这可是解元啊!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都难说。不趁着他人还未高飞前和他攀攀关系,还等什么时候?

    陆安收了这么多礼物,那自然也是要回应人家的。

    于是去了房州最大的酒楼,财大气粗把一整个酒楼包了下来,设宴款待众人。酒楼门口还摆上流水席,只要路过,都能入座,鸡鸭鱼肉管够,吃完一桌,客人走了,再换一波客人,再上一桌。

    陆安特意嘱咐酒楼的厨子:“菜量一定要大,能有多大就上多大。”

    这样百姓才能打包回家,至少能省好几天的菜钱呢。

    湖北菜以鲜香为本,蒸煨为主。

    有那原汤氽鱼圆,寓意团团圆圆,黄贡士当先盛了一碗,赞不绝口。

    有那粉蒸腰子灌大肠,寓意要常常顺利,梁章夹了一筷子,心里祈祷自己省试也能顺顺利利通过。

    八宝稀饭、莲子羹还有甜酒穿插着上,上三次甜汤,寓意三生万物,百姓无所谓这个,但士子是一定要讨这个彩头的。

    至于老百姓……

    香辣蟹来一个!

    卤虾来一个!

    瓦罐鸡汤来一碗!

    鸡鸭肉肘!什么肉多吃什么!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宴席上,大家和乐融融,间或有人讲个笑话,便笑倒周边一片。

    陆安也入了席,视线略过那膘肥肉满的鸡,略过那比较填肚子的水饺,端起小碗隔夜米茶,喝了一口,那酸酸甜甜似酸梅汤的口感实在令人开胃。

    便在这时,忽听巷口敲锣打鼓声起,众人齐转头去看,只见一太监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红盒子,先是发出细细的笑声,随后高声道:“陆九思可在!速来接旨!”

    第84章

    陆安立刻上前听旨。

    小太监手持圣旨, 念了一大串文字,中心思想就是:九思你是最棒的,朕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解元!朕早就给你想好了贺礼, 是位属房州的田地,约三百亩,近河,十分膏腴, 其中有佃户百家, 都划分给你,作为你的禄田,朕私人掏的腰包,不走国库, 省得户部那边叽叽歪歪,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在场的文人雅士、地方官吏听完这篇圣旨, 瞳孔震动,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科举制度出现以来, 何尝有过一个学子考中了解元, 得天子亲赐禄田这种事!

    解元再有名声地位,那也是地方上的名声地位,且三年就有一个, 用得着天子如此展示亲重?

    是陆九思的经义策论写得特别好?

    还是他这个人非常合天子眼缘, 让天子爱他重他?

    不过, 如果是陆安的话,或许二者皆有吧。

    文人雅士及地方官吏瞧着陆安这一刻万众瞩目, 荣耀加身, 脸上尽是复杂的神色。

    羡慕吗?羡慕。

    嫉妒吗?有人嫉妒,有人不嫉妒。

    佩服吗?佩服得不得了。

    天子看人可不是看诗词歌赋的才华, 李太白纵是诗仙,才气过人,笔下生花,却也得不到玄宗看重。

    陆安能得禄田,只有可能是他的经义策论已上达天听,并且得了天子青眼。

    而对于某些去过汉江雅集,注意到官家和申王是同一张脸,认出“申王”身份的人来说,立刻想起了当日雅集上,“申王”满心满眼只有陆安的情况。此时此刻,他们竟是有了一种很统一的情绪:

    他们欣喜,毕竟他们与陆安没有交恶,甚至还能在其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省试前努力与他交好。

    他们期待,期待于陆安未来大放光彩,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不知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功绩,实施什么样的政策。

    他们恐惧,陆安太年轻了,可官家又太喜欢他了。这么年轻的陆九郎若是在官家的支持下执掌大权,大薪日后到底会变得如何?是更好还是更坏?

    陆安是想改天换地,还是想萧规曹随?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惶恐着前路,不断琢磨着、回忆着之前陆安的行事作风,试图拨开云雾去窥探他的执政风向。

    陆安行礼,接过圣旨:“谢主隆恩。”同时接过了那装着地契还有佃户户籍的盒子。

    权力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

    *

    有一群人不会惶恐。

    几乎是刹那,跟随着陆安的陆家人还有学生们喜上眉梢。

    他们抱对大腿了!

    梁章握紧了拳头,视线紧锁住陆安的背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陆安招呼那小太监一起入席吃饭后,转身的那一瞬间,梁章上前重重一折腰:“先生!请容许章追随你!”

    赵公麟整个人都弹跳了起来,欲要惊声说什么,可看了看梁章,却是欲言又止起来。

    梁章只当没看到赵公麟的目光。

    他知道,他和陆安是同窗,是同住,更是友人。这一拜下去,有些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便是陆安不收他,他也要尴尬离去,与其少见面。

    但他更知道,他只是渔民的孩子,家中无权无势,自己的脑子也不算灵光,考不了进士科,只能考诸科混混日子。甚至于这次解试,入场两千人,解额只给二十数,他拼尽全力才正好吊在第二十名。

    解试尚且如此吃力,省试又为之奈何。

    倘若省试不过,三年后再考,便需要从解试重新考起。

    三年后的考题还不知如何,他能有多少个三年?他的双亲又能有多少个三年?阿爹日日在水上讨生,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阿娘日日做绣活,如今双眼不大看得清十尺之外了。

    陆安是他如今唯一能攀上的,近在咫尺的登天梯,今日便是被人说不要脸,他也得豁出去!

    陆安看出了梁章眼中的执拗和孤注一掷,她原就是想要收买人心,好让自己在朝堂能迅速抱团立足的,本以为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让梁章投入她麾下,没想到一席圣旨,竟能将梁章的进度条拉得那么快。

    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通常不会珍惜。

    陆安似乎不为所动,只是对梁章道:“这……何必一定要称我为先生呢?公印你若学问上有不解之处,我们相切相磋便是。”

    梁章摇了摇头:“先生之学问胜我千百倍,哪来相切相磋一说。我与先生论题,也仍是聆听先生教诲,若将其称为探讨与辩论,实在厚颜无耻。”

    又火急火燎地:“学生是真心想请教先生学问的。”

    陆安就问他:“那你想向我请教什么学问呢?”

    梁章二话不说:“心即理。”

    陆安又问他:“那你的思路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有疑问?”

    梁章张嘴欲答,停顿片刻,却默然了。

    他哪里真的去深入了解过什么“心即理”呢?不过是此言名声最大,他又在那雅集上囫囵听了两耳朵,此刻便抓来充数罢了。

    梁章抬眼,便见陆九思眼神中斥满了了然,却没有拆穿他,只是温声道:“也是我失策了,那些疑问一时半刻也说不全,如今宴席正热,本不该说这些——公印,我们改日再聊可好?”

    梁章突然想起了陆安写的那篇策论——被当作程文贴在揭晓名次的布告旁,他认真研读过,记得其中理论。

    小民尊严……

    陆九思连小民的尊严都在意,何况同窗友人乎?

    梁章沉默良久,对着陆安的侧脸作了一揖。

    待宴席散去,梁章不厌其烦地去请教了陆安的那些学生关于“心即理”的内容,往往拿了只言片语回去,天不亮便开始研读,一直看到半夜三更。

    一日两日三日……日日不停,拿出了往死里学的劲头。

    第一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拒绝了他。

    他转头回去继续一心扑在“心即理”上。

    第二个五日,他再次上门拜师。陆安还是拒绝了他,但是回答了他的些许问题。

    梁章拿着那些解答回去如渴如饥地品读。

    第三个五日,梁章又来拜师,而这一次,他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些自己关于“心即理”的想法,稚嫩,错漏颇多,却得到了陆安的笑容。

    随后,他得偿所愿,拜在陆安门下。

    如此辛辛苦苦才拜的师门,让梁章从一开始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对待它,在看到陆安出门时,连忙随在身侧,看陆安直接走出城,越走越不在大路,忍不住问:“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陆安告诉他:“去瞧我家佃户和别人家争水。”

    “争水?”

    这个回答倒出乎梁章意料之外。

    *

    陆安在宴席结束的当天,便去询问了某个衙役,问他这地契上的位置位于哪里。

    那衙役立刻主动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给九郎你带路。”

    他看了一眼那由帝王所赠的地契,腰弯得更深了,极尽卑微之态。

    很快,他们便到了那山脚与河岸之间,大片水田在此铺展。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到青绿与金黄了——虽然早几个月也看不到,洪灾毁了一切。但至少水田已被打理干净,明年便可种上水稻。

    陆安还看到了一口堰塘。

    见到陆安脸上微微露出的惊讶,衙役笑道:“毕竟三百亩的田地不能全靠河水。这堰塘是上一任田主挖出来的,是他的私人堰塘。”

    陆安点点头。

    这个她有了解过,私人堰塘不同于水井,水井可以很多人用,但私人堰塘不允许堰塘所有者以外的人来取用水源。

    但其他人可以前来借水。主人收钱也可以,不收钱也可以。

    现在,这私人堰塘也是她的了。

    陆安审视着自己的禄田,十分满意,然后,她看到了田里有不少农妇和农夫,这些人聚坐在一起,老的少的都有,衣着很是破旧。

    但如今分明不是务农时期。

    陆安问:“他们是?”

    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衙役道:“是那些佃户,得知换了主家,前来见一见新主家。”

    说话间,农人们向这边聚集过来,有年长之人上前,一时拿不定该先说什么,便颤巍巍地摸出水囊,看向穿着官服的衙役,小心翼翼问:“官人可要喝点水?”

    衙役摆摆手:“不用。”

    又把陆安介绍给他们:“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家。”

    于是这百家人又紧张地看向陆安。

    陆安感觉不对,这些人过于紧张了。

    她想了想,放柔了声音:“大家不必忧心,我只是来看一看这些水田,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想问我的,也可以说,也可以问。”

    那农人中的长者便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问:“多谢郎君,郎君……我们……我们想知道,往后这租子……租子该怎么收?”

    随着这问话一出,陆安都能感觉到不少农人屏起了呼吸,不敢做声,只是望着她。

    ——佃户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服役,只需要给地主交租子。

    陆安便问:“你们以往是怎么收的?”

    第85章

    听得陆安问话, 老者忙道:“对半分。”

    陆安又问:“这水田往年大体上收成多少?”

    老者又道:“丰年时一亩四五斗,灾年时一亩约有二斗半到三斗半之间。”

    陆安听得连连皱眉。

    她来之前就猜到房州的谷地亩产不好,毕竟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缺少耕牛, 却又不施粪肥,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地区。

    但她没想到亩产会这么差。

    这还是在河边的水田!算得上是房州最好的田地区域之一了。

    怪不得房州百姓多行渔猎,你不打渔不打猎,光靠种地活不下去啊。

    陆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对半分, 是不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对半分?”

    佃户确实不需要交税, 但是地主需要。而大多数地主还是会把这份税收转接到佃户身上,只有少数良心未泯的地主才会自己承担这份本来就应该他们承担的支出。

    那老者听到陆安如此问,以为陆安也要这么做,脸色发白地点头:“是这样。”

    陆安又问:“我对种粮这些不太了解, 一亩地所需要的种粮大致是多少?”

    老者:“一亩地约摸要一斗种粮。”

    农人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俏郎君为什么要问这些,他们惊惶不安地站在原地, 却又很驯顺地等待着新主家的决定。

    陆安在算账。

    一亩地亩产四五斗, 去掉赋税, 去掉种粮, 农人能拿到手的粮食不足两斗。

    也就是说……

    纸面文字上,农人只需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然而实际操作上, 要给六成。

    陆安索性往田埂上一坐, 也招呼农人们坐下, 她过来时身上带了一些干粮饼子,便将那些干粮饼子分给几位年老的农人。老农们愣了一下, 喜不自胜地接过来, 富贵郎君带的饼子舍得放油放盐,他们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吃了一口又吃一口,舍不得停下来,其他青壮只能眼馋地看着。

    吃过饼,那股子惶恐便轻了不少。俏郎君再追问他们一些事情,他们便也毫无防备地说了。

    “日子过得怎样?过得不太行喽。主家用的斗是大斗,一斗下去能多拿好多谷子。”

    “主家量粮的时候,把那个谷子堆得和小山丘一样,每次都要多拿好几升,心肝儿黑透了!”

    “郎君你是不知道啊,那些不小心撒在地上的碎谷子也算我们的,主家又要多收几升谷子,说是我们该给主家的赔偿。我都好久没填饱肚子过了,我不想种田了,我想去打渔,可我打渔也不会,还是只能回来种田。”

    “我婆娘早走了,她就跟了个会打渔的,那家人好,有多的小鱼会送到我家里来,他和我婆娘……啊,不是,是……是他和他婆娘养着我,我实在……实在……”

    说到悲苦处,四下泣声渐起。

    他们不想做农民也不行啊,不会经商也不会渔猎,更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一些体力活倒是能做,但体力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不够稳定,更做不到三年一开张,开张吃三年。

    陆安静静听着,又和他们聊了一阵子,大致清楚了他们的情况。

    然后,陆安说:“关于租子,我也不乱改了,按旧例来。”

    老者一听,急慌忙就说:“好好好!按旧例来就好!”

    至少按旧例,他们勉强也能活,他们怕就怕新主家要改租子,改成六四分,或者七三分。如果是这样子,他们也只能苍白着过了。

    陆安又道:“至于赋税,这是我该付的钱财,断没有让你们来出的道理。你们来给我做佃户,不就图一个不用交税,不用服劳役么?”

    ——佃户确实不用服劳役了,但仅限于官方的劳役,有一些黑心肝的地主,经常要求佃户给自己干一些活,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劳役?

    “还有那种粮,既然我要粮食收成,你们也要粮食收成,种粮就该一边出一份,你们认为呢?”

    众农人一听到不用提前扣除赋税,眼睛已是直愣愣的盯着陆安了,再听到种粮的钱,陆安愿意承担一半的话,他们更是觉得自己此刻像是生活在梦里,双眼越来越模糊:“真、真的吗?”

    “真的。”陆安点头。随后又告知他们,像那种变着法儿试图多拿走一些粮食的事情,她不会做,也不屑于做。

    “以后该用什么标准容量的斗,就用什么斗,绝不会再出现大斗量粮这样的事。”

    简简单单一句话,在农人们心里比演讲还要精彩。他们不间断地,翻来覆去地表达自己的感激:“谢谢,郎君,多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少拿几升米,对他们来说,就是救了一条命!

    天神一定要保佑他们这新主家没灾没病!没灾没病啊!

    他们还想要跪下叩首。

    陆安挺干脆地说:“别跪,别叩首,不然加租子。”

    唬得农人们一时间又不敢跪了,只是日后和其他村子里的农人谈到他们这位新主家时,止不住那万分感激的话语。

    谈话慢慢结束了,眼瞧着郎君要走了,有农人连忙开口问:“郎君姓甚名甚,家住哪儿,我们以后去哪寻郎君付租子?”

    陆安说了自己的大名。后面的地址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面前的农人眼睛瞪得铜铃大:“陆、陆安?郎君你是那个姓陆的九郎君?是那个赶走巫祝的九郎君?”

    陆安点头:“是我。”

    随后,陆安就听到了排山倒海般地欢呼声。

    还有人说:“早知道是九郎君,我就不害怕了!”

    “九郎君是好人啊!还有大本事!听说考上了解元呢!”

    “解元是甚么东西哦!”

    “我听我儿说,就是第一!”

    “哎呀,九郎君是第一呢。”

    “九郎君人聪明,心肠还好。我跟你们说,要不是九郎君派来的那些学生,我都不知道生了病要吃药才能快些下地干活,吃符水没用!”

    “九郎君还不收我们的钱!说是什么……义诊?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啥,反正没要我钱。”

    陆安确实让陆沂舟他们去乡间和村子里行义诊,为的就是驱除之前巫祝留下来的不良影响,用看病吃药来取代之前看病喝符水的情况。

    ——陆安在乡间的名声就是这么兴起的。

    陆沂舟几人是陆家人,他们眼里,陆安也是陆家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为她营造名声。

    *

    医学兴起了,药铺才会多,药铺多了,收的药材才会多。

    陆安已经计划好了,到时候先从她这些佃户开始,让他们记住一些药材的图画,记住那些外形,闲时可以上山采药,卖给药铺,这样也是一笔收入。

    而其他百姓看到这方法有效,自然而然就会去学。

    虽说不是什么大钱,但好歹逢年过节能多扯一尺布做新衣服,能舍得给家里的饭菜放油放盐了。

    ……

    陆安和梁章走在路上时,便粗略地说完了自己第一次见那些农人的情况。

    陆安的情绪已然平静,但梁章却觉心闷了:“亩产少成这样子,便是不需要交租子,也不够他们吃用。说来可笑,先生,我自觉自己已经过得很苦了,未曾想还有人家能过得那么苦。我生长于房州,那么多年,我都没想过去问问房州水田的亩产。”

    陆安说:“我也是有了田地才去了解的。”

    梁章摇摇头:“先生谦虚了,我相信以先生的未雨绸缪,就算手中无田,也必然会去了解亩产多少,好方便日后治国。正如先生你要卖豆油,便先一步把豆子的产量、出油的多少、人力的佣钱……这些细碎东西都了解过了,才制定了最合适的豆油价格。”

    说到这里,梁章笑了一下:“此乃先生立足于天下的学问,是先生的学派的核心,不是么?”

    第86章

    陆安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梁章:“你说的不错。再简洁一些就是:实践出真知。”

    梁章咀嚼着这句话, 弯了弯身子,对着陆安行了一礼。

    他就知道,跟着陆九思肯定能学到东西!

    两人聊着聊着, 就走到了两波人争水的地方。

    三百亩地所占范围实在太宽广了,有河不够,有堰塘也还不够,还得争水渠。

    自陆安从房州城一路走到乡间, 再到河边, 路上田地无数,但水利设施却是惨不忍睹。

    渠道有,却比较少。少还不算,供水也很糟糕, 但聊胜于无,而绝大多数百姓种的地连水渠都没有, 只能靠自己拿上水桶, 去远处肩挑手提。

    在这种情况下, 百姓说是争水, 实际上是在争命。双方开打,那是真的会打得人血肉模糊。

    陆安和梁章到地方时,两波农人还没有开打。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 瞧着下边人山人海, 湿漉漉的路面闪闪发亮的是农人的汗水——也许不一会儿, 就成了血水。

    陆安清楚,除非自己能解决水利问题, 给他们一条命, 不然就不应该去阻止他们以命相搏。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乐呵呵地坐在一起,看着不像是要打架, 倒像是一副即将和平解决的样子。但你细看,却能从站在最前面的青壮农人那紧绷的身体,握紧的拳头,冷漠的视线中,窥到一丝肃杀之气。

    双方农人面对面站着,中间有裁判在高声诵念着过往双方抢水的恩怨和荣耀,哪边赢了几次,分别是谁谁谁出力最多,念得双方农人呼吸急促——

    乡间小路是那么的脏乱,那些被念出来的抢水功臣却又是那么的灿烂。

    抢水时打生打死的姿态是多么丑陋,可抢水时的氛围却又如此神圣如此庄严。

    双方的村正和村老们拎来一只山鸡当众宰杀,在天地与先祖的祭拜仪式中定下约定:今日抢水获胜的一方,直到明年的今日都能独占水渠,失败的一方不可不认,不可反悔,天地、先祖为证。

    祭拜完,再有人将山鸡拿到一旁起锅炖煮,等双方打完了,鸡也熟了,可以分鸡吃了。

    陆安坐在山坡上,垂眼看着山下的血拼,心中有不忍,有理解,有恻隐,有尊重,种种滋味,百般复杂,最后化为了腰间水囊,陆安灌下了满满一嘴的凉白开。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陆安不是君子,她也不会移开视线不去看,但她看到农人为了抢水而血拼时,脑子里想的是自己该如何让房州农田的水利多起来。

    山地,梯田,运水困难,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事呢?

    暮色轻悄悄地漫在山坡上,泛黄蜷曲的梧桐叶轻飘飘落在女郎肩头,零落的楸树枯枝无声坠地,紫叶李褪尽残妆,几队南迁的雁阵从容不迫地在云翳间排成人字,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霜息。

    她端坐着,沉思着,枯草凋黄,道旁的红花檵木却仍灼灼其华。

    “我想到了。”她说。

    女郎摘下自己肩头的梧桐枯叶,笑容肆意:“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

    在现代,在九年制义务教育,在高一历史必修二第一课《发达的古代农业》。

    那儿有一张图,详细地画了一种名为高转筒车的农具。

    这高转筒车非常适合山区用,只需要在山脚修一条水渠,再修一架高转筒车,就能利用水力自动浇灌高处农田。据说,这高转筒车提水总高程可达200余尺,如果还不够,还可以用两部筒车相接,变得更高。

    不过,水渠的水不够急,按照历史课本上的描述,这高转筒车需要借助湍急的河水冲动,还得想个办法辅助它转动。

    陆安思索片刻,感觉可以用畜力来辅助筒车转动——先用牛拉一下试试。

    梁章看到陆安在思索,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破坏了先生的妙思。

    心里也免不了诞生了期待:到底是什么办法?先生到底见过什么?莫非……先生在想能让房州每一亩田地都能拥有水源的办法?

    真的有这种办法吗?

    梁章感觉自己的心态很奇怪。

    既期待,又怀疑,可怀疑之中,竟好似其实已是笃定了,陆安必能创造奇迹。

    *

    在奇迹来临前,首先是让人尽量活下去。

    陆安不阻拦农人争水,但她可以提前带来大夫,等斗殴结束后,让大夫给他们治伤。

    治伤的时候很无聊,农人们就开始聊天。

    有人说起自己在市集上淘到的便宜小物件,有人介绍自己听说过的哪座庙比较灵,有人谈起每次举子上京赶考的时候送行的人都会特别多、声势都会特别浩大,有人聊到房州每年元宵节的花灯非常美、品种非常多,还有人说自己过年的心愿就是收到一双细针眼厚底鞋……

    吵吵嚷嚷,乱七八糟,像极了人生百态的缩影。

    陆安静静听着,心中一动,起了休息玩耍的心思。

    她既然能对王阳明的心学如数家珍,自然是学王阳明的。这心念一动,她就放下一切事务,痛痛快快玩了三天,给那紧绷的心神松松弦、上上油,还捡起了前世的画技,爬到高山上,晕开晕深,晕了一幅日落。

    第四天,她拿出一道和杠杆原理相关的物理题,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陆二郎,只说了一句话:“这道题,我只需要六弹指便能答出来。”

    ——六弹指,是一分钟。

    陆二郎收到纸张后目瞪口呆,而后恨恨跺脚。

    诗词方面压他风头还不够,还要在他最在意的东西上胜过他?!

    陆二郎咬牙。

    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然后拿起铅笔就开始看题、解题、算题。

    不就是墨子的权衡之术吗!谁没学过似的!

    他叫住来送题的陆十五郎:“别急着走,很快就能又送回去了。”

    这么说着,他下笔飞快,算出答案后,一看时间:十八弹指。

    差了三倍?!

    陆二郎勃然大怒。

    陆寰拿着纸回去,又拿着纸回来,这次是新的物理题,是轮轴题。

    陆二郎一看,就鼻子哼气:“《考工记》。”

    ——《考工记》里记载一句话:毂小而长则柞,大而短则挚。

    换成现代物理描述就是:如果车上滑动轴承直径过小,长度过大,则加工精度不易保证,轴变形量大,则摩擦较大。反之,滑动承轴直径过大,长度过小,则工作者不够稳定,而易十磨损,影响运转精度。只有长短相宜,才一能满足运行的需要。

    陆二郎轻轻松松就把这道题做了出来,看向陆寰,略带得意:“如何?”

    陆寰:“其实,九哥做这道题比你快了半盏茶。”

    ——也就是两分半。

    陆二郎脸青了。

    他把纸张丢回陆寰身上:“滚!”

    陆寰滚走了,陆寰又滚回来了,他又带回来了一道物理题。

    如此十几次之后,陆安确定了,陆寅此人的物理水平不差。

    于是她去找了陆寅。

    “二哥。”青年温和地喊人,整个人带着一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气息。

    陆寅眉头一压,十分暴躁:“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安诚恳地说:“我想做一辆筒车,但我不会做。”

    ——她的物理能力还没进化到做手工的地步,但据她所知,陆寅此人早就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东西了。

    陆二郎一听陆安的话,冷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那么有本事……”

    陆安叹气:“我在做题方面确实比你强……”

    陆二郎额角青筋一跳。

    陆安:“但是不知为何,总是做不好那辆筒车……”

    ——其实压根就没做。

    “这筒车名为高转筒车,唐末时有实物了,但五代时,战乱中又将这高转筒车毁了个一干二净,我在尝试将它复原出来。但这个东西对手艺的要求非常高……”

    陆寅耳朵一动。

    “它的主轴要选用十分坚固且耐磨的材质,不然就会飞速磨损。但我分明已经挑中了最好的材质了,但磨损速度还是很快。”

    ——因为安装精度有问题。

    陆安相信陆二郎能立刻听懂是什么原因。

    钩直饵咸。

    耐不住钓理工男一钓一个准。

    陆寅咬牙,虽还没应声,眼神已然漂移。

    “它的外形像龙骨车,运水部件又和井车差不多,最终形态大约是可以把低下的水运到高处,灌溉山地上的田地。”

    陆安顿了顿,陆寅下意识把视线定在陆安身上,听到对方好像老和尚念经一样,长吁短叹:“可我做出来后,不知道为什么,这高转筒车一直没有达到户籍记载中的运水高度,它总是打滑,只有一部分竹筒能够完成注水——提举——倾倒流程……”

    陆寅不屑一顾:“你做轮缘的时候,肯定忘了在当中做凹槽了,不打滑才有问题。”

    陆安点头。

    懂了,问题出在轮缘和竹筒间的摩擦力不够。

    陆安:“但是它转动速度也太慢了。”

    陆寅夷然不屑:“蠢!你就不能在筒车上多装一些木板吗?”

    陆安:增大动能。懂了。

    陆安:“但它竹筒内存下的水不够多……”

    陆寅:“你就不能……”

    陆安:“嗯?”

    陆寅猛然一顿:“陆安!你在套我话?!”

    第87章

    某位伟人曾经说过, 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陆安既然要入朝,又不想给别人当班底, 那自然要组建自己的班底。

    而近在咫尺的陆家,作为知名大家族,培养子孙的资源十分充足,正适合让她薅羊毛。

    ——当然, 她的班底要能和她一起脱离陆家才行。她要找的是班底, 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不是把家族看得更重要的人。

    陆安看着陆寅,笑道:“二哥,我这是请教, 我不懂这些,自然要请教懂行的人——整个陆家只有二哥懂工事。”

    陆寅面色微缓, 却没有说话。

    陆安又叹道:“我是真的可惜, 明明二哥你如此有天分, 说不得能如同炎帝发明耒、耜, 李冰造就都江堰,毕昇改出活字印刷术这般,研制出改变时代的物件呢?”

    陆寅淡淡道:“这些的确是改变时代的物件, 但我所学只是小道而已, 成不了那般大道。”

    陆安摇头:“我听五哥说, 二哥你打小就对一些事情好奇,你好奇筷子插在水杯里, 为何水面上的那截与水中的那截像是弯折了那般;你好奇为何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你好奇人持筷子为何能夹起东西;你好奇为何水往低处流……”

    陆寅:“那又如何?”

    陆安:“筷子插在水中, 水上与水下影像弯折,将此原理搞懂了, 便能知晓捕鱼不能手执鱼叉叉向目之所见,应当叉向鱼的下方。再将此法教与百姓,百姓便知叉鱼诀窍,桌上又添一肉食尔。此为食之大道。”

    陆寅似乎没什么想法。

    陆安:“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筷子弯折,是一样的道理。”

    陆安:“筷子之所以能夹起东西,涉及了权衡之理,而权衡之理应用得当,可使人四两拨千斤,小能以此理造出桔槔取水,大能以此理打造投石车。此为力之大道。”

    陆寅抬眼,定定看着陆安,依然没有说话。

    陆安:“至于水往低处流……这确实是一个很应该探索的好奇的点,可惜多数人,包括二哥你,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们观察到了这个现象,还利用此做出了一种灌溉用的汲水罐器,将其装满水,它就会倾倒过来。却不曾对此等现象做出更具体,更详细的总结。”

    “从古至今,也只有《墨经》提及:力,重之谓下。但在墨子离世后,就没有人再根据此话去扩展一些什么了。”

    古人会把自己观察到的现象运用到物体中,形成发明。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些现象总结成一个详细的体系。

    明明墨子已经跨出从零到一的,最困难的一步了。偏偏由于墨家的败落,再也没有一到二、二到三、三到四这样的发展。

    陆安十分为此可惜。

    但她知道陆寅并不可惜——人不会去可惜一个自己不清楚价值的东西。

    所以,她另辟蹊径:“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好奇而去钻研一些事情,从而取得大道。难道二哥你就甘心,放弃你的好奇心,放弃你的喜好,放弃去了解一些事情吗?”

    “既然’重之谓下’,那日月星辰是有重量还是无重量,倘若有重量,它为何不坠往大地?”

    “江河日夜奔流,为何海水不见盈满?”

    “蛇熊冬日不食,为何不见饿死?”

    “雷声为何总在闪电之后?”

    “候鸟南飞,千里不迷途,谁为指路?”

    “是天圆地方,还是天地如鸡卵?”

    “若是天圆地方,可为何远望帆船,先见桅杆再见船身?”

    “若是天地为鸡卵,为何人站卵上而不摔?”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陆安看着他,问:“二哥,你就不好奇吗?”

    你不好奇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你不好奇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你不好奇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你不好奇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你不好奇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竟它是如何安排?

    你不好奇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不好奇?

    怎能不好奇?

    又如何会不好奇?

    陆安看着陆寅,几乎能听到陆二郎的心在跳。

    陆二郎这般桀骜不驯的人啊,他只是因着对陆家的责任在压抑着自己的喜好,但堵不如疏,强行压抑只会像在按压弹簧,有朝一日触底了,便是彻底反弹。

    他会如风一样离开陆家——

    既然他迟早会离开陆家,那又为什么不能为她所用呢?

    陆安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上门找人。

    她知道,她的目标能成。

    她说过,必叫你陆家四分五裂,崩离溃散。

    “二哥若是拿不定主意……”陆安拿出高转筒车的外形图纸,缓步向他走去,言笑晏晏如恶魔引诱:“便当我是逼你为我研制筒车,如何?”

    “都是我陆九思逼你的。”

    “我以家族大义绑你。我以民间疾苦架你。”

    陆寅颤抖着嘴唇:“好……”

    他的手接过那图纸。

    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那方晶莹透亮的冰凌,以及年仅八岁,高举冰凌对着阳光,好奇地摆弄生火的自己。

    “这高转筒车,我来研究怎么制成。”

    *

    陆寅说到做到,他开始闷头研究高转筒车该如何从图像落到实地,这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但好在,在春耕之前他都有充足的时间去琢磨这事。

    而就在这时,陆十五郎来找他了。

    他一来就献殷勤,带着大量树枝木柴过来,生了火,将陆寅身周烧得旺旺的。

    陆寅眼也不抬,铅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有事就说。”

    陆寰就直说了:“二哥,你能不能帮我打造一辆车?”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陆寅手工极佳的人。

    “车?”陆寅奇怪地抬头:“这事你还需要找我?随便找一个匠人都能打出来。”

    “不是马车,我想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一种可以做饭,且能随着人移动的车子?十一月的天十分之冷,九哥平时在州学还好,一旦有事出门,便吃不上热菜了。”

    陆寰觉得,自己作为(自封的)九哥的大管家,怎么可以不让九哥随时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呢!

    “有啊。”在陆寰惊喜的目光下,陆寅平静地说:“马车上放锅和瓦罐,需要的时候搬到车下生火做饭就行。”

    陆寰不好意思地说:“但总有马车去不到的地方——有没有那种类似于推车的车啊?”

    “没有。”陆寅冷漠地说:“而且,有我也不会给你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都快做奴仆的活计了,你是他兄弟,不是他仆人。”

    陆寰却说:“无所谓,当兄弟也行,当仆人我也乐意——二哥,你知道九哥学识有多丰厚吗?此时他还是潜龙在渊,但有朝一日,必然随云上天。若现在不抓紧,往后便攀也攀不上了。这些话我只和你说,二哥,九哥明显对你打造东西的技艺十分欣赏,你不趁这个机会与九哥打好关系,以后会后悔的。”

    陆二郎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陆寰道:“我看得出来二哥你不认可我说的是对的,你知道我爱五代史且涉猎较广吧?但是我前些时日和九哥论史,被他压得无可辩驳。”

    陆寰将自己和陆安的那场辩论复述了出来。

    那一日,他们从五代战争争论到当时天下格局;从大薪为何以文制武争论到五代武夫动不动就拿百姓当军粮——已经到了当成兴趣爱好、是对美食的追求的荒谬程度了;从唐末藩镇割据争论到唐薪兵制演变;从政治制度争论到经济基础……

    争论十分激烈,谁也不让谁。

    到最后,陆寰对于陆安丰富的知识层面以及犀利的论点、无懈可击的论据甘拜下风。

    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不论是看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思路,甚至是对天下的格局,他们之间都是天壤之别。

    于是,那心中隐藏的一丝傲气,便也彻底没了踪影。

    “二哥,这是我最后劝你一句,投了吧。否则你今日看我是阿谀逢迎之辈,来日九哥高飞了,你再见我,可是要称我一声小陆官人的。”

    陆寅脸上滑落一滴冷汗。

    确实……

    要不,还是投了吧。

    输给陆安,他也不丢人。

    *

    陆安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灰沉沉的天空洒着细雨,她打着伞,冷冽地空气直往衣领下钻。

    她在房州已经是个名声不小的人了,但是陆安没有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她还是严格按照她的时间表来学习,温书、练书法、潜心研究经义策论,三不误。

    至于和她同宿舍的几个人——

    谢师敏辛勤温书,梁章把她的时间表牢牢记住,直接复刻一份来作为学习的规划,至于赵公麟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动不动就逛街,本人松弛得不得了,显得和宿舍的卷王们格格不入。

    不过好在这个宿舍的人都只会管好自己,从不去过问别人的学习情况,所以从来都是相安无事。

    在他们进京赶考前,州学抓紧时间开展了好多次随堂测验,每次考完都会把所有人的卷子贴到墙上,供众人评鉴。

    几乎所有学子的卷子上都有着教授用朱笔作的修改和思路指正,之所以是几乎,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卷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红色。

    ——是陆安的卷子。

    她的卷子每次都会被教授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供同窗们参考与学习她的破题思路、承题描写。

    就连卷上的书法,都有人在得到陆安的允许后,拿去拓印和临摹。

    陆安其实不觉得自己的书法能到可以让别人临摹的程度。

    王羲之的书法很美,但她自觉自己也才学了个入门,近期还碰到了瓶颈。

    雨天淅淅沥沥,潮潮湿湿,细雨从窗外斜飘进墨砚,陆安站在窗前,看着这细雨蒙蒙的一幕,看着看着,竟是入了心神空明,浑然忘我的境地。

    她不自觉执起毛笔,沾了墨,在白纸上游走。

    字形轻盈,灵性十足。

    雨水打湿了纸张,打晕了墨,淡淡一圈,更显得中间的字浓厚立体,好似要破纸而出了。

    “永和九年,岁在癸……”

    “九郎!有人找你!说是有你的信!”

    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

    “啪!”陆安所执的毛笔在纸上重重一落,那“丑”字便写毁了。

    被惊出之后,陆安想再回到刚才那玄之又玄的状态,已是不能了。

    “刚才……”

    陆安喃喃。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的书法老师说过,书法最顶端者当是心笔合一。

    她刚才,应该是进入这个状态了。

    传闻,王羲之便是进入了这个状态,写出了兰亭集序。

    陆安低头,看着纸上那七个字——那七个完全不是她现在能写出来的字,完美到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其上挪开。

    但可惜,也就只有这七个字了。

    心笔合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强求不来。

    也罢。

    陆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让负面心态影响自己。

    她现在能力还不够,哪怕真的进入了心笔合一的状态,恐怕也无法真的写完一整篇《兰亭集序》。

    只有这七个字,也是天意吧。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信在何处?敢问是谁寄来的?”

    第88章

    信来自官家。

    信有两封。

    第一封写了现今汴京政策有无改动, 以及政局变化。

    第二封写了官家的私人生活以及对陆安私人生活的关心。

    陆安看完之后,提笔写了回信,然后交给送信来的人。

    官家在信上写了自己最近在玩钓虾, 人造的大水池,虾在泥里,个儿很大,钩上穿一些饭粒, 特别好钓。

    “突然有些想吃虾了。”陆安随口对陆沂舟说。

    陆十五郎刚从陆二郎那里回来, 听到这话,歇也不歇,直接转身又去买虾做虾。

    一篓子活虾拎回来,陆寰不假以人手, 亲自把虾洗净控干。

    二哥说的没错,他就是在干一些讨好人的下人活计。但是, 有什么要紧的呢?你想抱人家大腿, 总得付出什么吧?

    陆寰低着头, 耐心地用剪子剪开虾的背部, 把虾线挑出来。

    心里十分可惜:这次太紧急了些,若是像以往一样提前半天一天说想吃什么,他就可以自己去钓虾了。

    ……

    为了让九哥能吃到最新鲜的食材, 陆寰挖空了心思, 还专门找房州猎户学的怎么抓野味。

    房州多山, 别的不说,野味管够。河沟里的鱼, 山林中的鸟, 草丛里的青蛙和兔子,还有蛇, 还是其他野兽,只要你懂得怎么去抓,就会有吃不完的野味。

    甚至,就算不会抓,只要夜里去青蛙常出没的地方遛个弯,这些小东西会自己往你身上跳。

    还有鱼。不需要搞渔网或者钓竿,找一条小河小溪,再采一些闹鱼草的花和叶,加入水和粘土捣烂成草泥,找了个时间,再找个下水口,投进去,把水搅混了,鱼喝了草泥汤便会陆续浮头,晕在水面上,这个时候,百姓就可以直接捞鱼了。

    但是做鱼费油,房州许多人都选择生吃,腥气是重了一些,但至少能吃肉了。

    不过,在陆安带着自己的学生将榨出便宜量大的豆油的方法免费送给房州百姓后,百姓也能用豆油去做鱼了,无形中也使得贫苦百姓不会再因吃鱼生而疼痛难忍了。

    陆寰拿下来一瓶油。自然不是豆油,豆油味臭,他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吃臭油。

    他拿的是猪油,或者说,猪膏。虾肉是精肉,想要炒得香,就得放猪油。陆寰以前钻研厨艺的时候也不是没试过其他油,试了一圈后发现还是猪油最佳。

    热锅之后把油一放,再放切好的姜丝和葱爆香,随后就是倒入去须去足的虾开始爆炒。

    除此之外,自然也要有其他菜品一起端上去。

    于是又做了一道蒸蛋羹,表面上敷一层虾仁,虾仁以白胡椒压腥。

    陆寰记得,九哥一个人用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上太多的菜,会觉得浪费。

    于是最后再盛上一碗紫菜蛋花汤,这汤是做虾之前就开始熬煮的了,陆寰小小尝了一口试试味道,很好,十分咸鲜。

    二菜一汤就这么端了上去,陆安把手中的书合上,放到一边,洗了手,开始用餐。

    陆寰看了一眼那本书:“公孙龙的《坚白论》?九哥你怎么看起名家的书了?”

    陆沂舟抿唇一笑:“不止《坚白论》,阿兄这些天还在看《白马论》和《合同异》,还有《庄子》,都是阿兄的涉猎范围。”

    陆安吃了一口虾肉,咀嚼完咽下去后,才向着陆寰道:“若想成就大儒,只精一家之言可不行。便是学不到精通,也得前去了解。而且,道、名两家不少思想都很有意思。”

    陆寰顿起佩服之色。

    在别人还在只学儒的时候,九哥已经开始去看其他学派的书了。这样的九哥,他不成大儒,谁成大儒啊!

    陆安:“说起来,十一郎近来在干什么?我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陆寰:“九哥你也知道,十一郎一向闲不住。前些时候他在捏泥巴学制陶,大前些时候他看人家的纸皮灯笼好看,又去学扎灯笼,近来他在学养马,九哥你不是有一匹枣红马吗,他就在亲自喂养,那马儿被他养得可肥了。”

    陆安想起来了。

    陆十一郎陆宇是一个精力特别充沛,不做点事就浑身不舒服的人,前些时候他学制陶,听衙门里的人说,他捏了一地的歪瓜裂枣,能真正拿去烧的都没有几个。但哪怕是这样,他也乐此不疲。

    陆安:“你把十一郎叫过来,让他随我出去一趟。”

    陆寰微微欠身:“唯。”

    陆宇很快就来了,在陆安面前站定:“九哥你找我?”

    陆安:“对。你会讲故事吗?”

    陆宇愣了一下,连忙道:“不会。但我可以学。”

    陆安点点头:“先用饭,用完后随我出去一趟。”

    吃完饭后,两人就离开了州学。

    他们前脚刚离开,宋讲文等学生后脚就过来了:“五娘,先生说让我等前来取他整理出来的理学内容。”

    陆沂舟记得这事,这事陆安跟她叮嘱过,便道:“在那边桌上,你们自己拿便是。”

    宋讲文微一拱手,来到书案前,本来只打算搬了纸稿便走,余光瞥到“永和九年”四个字,愣了一下。

    他记得……永和是晋时年号来着?先生没事写晋时年号作甚?

    但下一秒,这个疑问就被抛去九霄云外了,宋讲文只是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越盯越无法平静,越盯越呼吸急促,面色也胀得通红。

    “宋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那明显是吓得不轻的状态。

    能看到什么?吓成这样?莫非是先生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其余人诧异走近,便也看到了那几个字。

    “!!!!”

    于是齐齐瞪大了双眼,呆若木鸡。

    反而是宋讲文这时候猛跳起来,大喊大叫:“这个字!”

    “这个字!!!”

    “我的天!我的天啊!这个字!这是先生写的吗?怎会有如此空净的笔势!”

    “这必然是在烟雨朦胧时写的!”

    宋讲文斩钉截铁地说。

    好字能够将观者拉进它的天地宇宙中,宋讲文见到这些字,这些笔断而意连,纤细轻盈,遒媚劲健的字,好似能够呼吸到字体形成时,那斜斜的雨丝。

    不!不止是字落时的风景。

    宋讲文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东晋那旷达、清雅、韵味玄远的时代,看到了宽袍广袖的晋人依山傍水,谈玄论理。

    多漂亮的字。

    多漂亮的意境。

    多名不虚传的陆九思。

    简直让他目眩神迷。

    宋讲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一个字都能看出其独特的姿态,每一个笔画都是一种线条艺术——

    他没有在呼吸,但这些字在呼吸。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宋讲文看到最后一个字,看到“丑”字上那一个停顿时,目光略显呆滞涣散,随后,发出了一声尖叫。

    真的是尖叫,仿佛死了父母那般,整个人晃了晃,快晕过去了:“是谁打扰了先生!是谁!!!!”

    那么美的一幅字,就这么染上了污点!

    谁干的?!

    谁干的!!!

    不止是宋讲文,其他看到那个“丑”字的学生,都是发出了尖锐爆鸣。

    “早不去晚不去,非得这个时候去打扰先生!”

    “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知道文人看到这种绝世之宝被玷污之后的感受吗!

    浑身哆嗦,差点一头栽到了地上。

    有人都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转身拉住陆沂舟的袖子,呜呜地哭:“五娘,你常随在先生身边,你知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干出此等暴殄天物的事?”

    陆沂舟摇摇头。

    她刚才走过去看后,也是万分可惜,心痛得一阵抽搐,但就那么巧,那个时间段里她外出义诊去了,根本不知道谁打扰了魏家姊姊。

    宋讲文的心凉了一些,他又问了陆沂舟关于陆安离开的方向,追去找到了陆安,询问能否把那几个字描摹走。得到允许后,这才回到宿舍里,郑重其事地将其描摹到珍贵的澄心堂纸上。

    ——在他心里,这么珍贵的字,就应该用极其贵重的纸笔去描摹。

    而在陆安眼里,只要不是把整篇《兰亭集序》都写出来,那就算不得珍贵。

    她现在更重视另外一件事——

    “这里就是我那些佃户们住的村庄吗?”

    百户人家,已经能组成一个大村子了。

    陆安进村子前,她转头叮嘱陆十一郎:“你且看着我怎么做,把它记下来。”

    陆宇双唇紧闭,抿成了一道线,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他太紧张了,紧张到忘了说话。

    陆安没有去请村老把村子里的人召集起来,她只是找了一个多小孩玩闹的地方,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

    “你们听说过,石头里能蹦出来猴子吗?”

    这开场白令得孩子们惊奇地看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没听说过!”

    “猴子是在山上的,不在石头里!”

    “大哥哥你难道见过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

    陆安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点了点头:“我不仅见过,我还知道他在那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之中,他还是一只特别好看的猴子,是猴群中的美猴王!”

    “哇!”

    小孩子们迅速围过来,排排坐,听陌生大哥哥给他们讲故事。

    第89章

    农人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 如今又是农闲时期,大多数人都是吃了睡睡了吃,躺得身体快发霉了。

    此时, 有郎君愿意为他们讲故事,别说小孩了,不少大人都围了过来。

    还有人禁不住好奇心,问来问去。

    “小郎君, 这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傲来国是什么国啊?”

    “啊呦!猴子也会讲话吗!”

    “海?海又是什么?”

    陆安一个个回答。

    “这傲来国啊……是远在大薪海外的一个国家, 是一个小国,离这里……唔……”

    陆安想了想,指了个方向,开始瞎编:“这里是东面, 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你们朝着太阳走几千里, 过了海, 就能见到傲来国了。”

    大人们轻轻嘶了一声, 小孩子们也发出“哇”的声响。

    几千里!好远!

    他们之中好多人连十里地都没出过, 有些人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房州城。

    几千里,这要把脚走断了吧!

    不过,小郎君好厉害啊!居然知道几千里之外的事情!真不愧是读书人!

    陆安说:“至于猴子, 普通猴子当然不会讲话。不过, 我们的美猴王会。只是在故事里, 他还在和猴子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只会说猴子话。不过, 我知道猴子是怎么说话的。美猴王把猴子说的话, 翻译成人的语言告诉我,我记住了这件事, 所以现在才能在这里告诉你们。”

    紧接着,陆安又把“翻译”的意思告诉他们:“有人把你们听不懂的话,用你们能听懂的话告诉你们,这就叫‘翻译’。”

    农人和孩子们连连点头。

    陆安:“至于大海……大海就是比汉江还大的水,那个水不能喝,因为它特别咸,喝了之后会更口干。海水没有边迹,往往一个人驾船出海,要开船好几个月才能靠岸。”

    “啊?居然还有不能喝的水?”

    农人们听到这个话,震惊之余,又焦急地询问:“那住在海边的人怎么办呦!不会被渴死吗!”

    陆安笑道:“河水东流入海,他们会住在河边,也可以打井,井里的水能喝。”

    农人们更觉得神奇了。

    能喝的河水进了海里面,就变得不能喝了。那海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哦!

    小孩子们不关心海水能不能喝,他们只是拉着陆安,让她继续说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的故事。

    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尤其是陆安详细描绘天庭的华丽,有吃不完的米面,有用不完的金银,就连肉也是从龙啊凤啊身上取的,什么龙肝凤髓,比他们过年吃的猪油还香还好吃。

    小孩儿们听得口水快流下来了,嚷嚷道:“当神仙真好啊!”

    “我也想当神仙!”

    这时,陆安的声音再次传来:“石猴出世的时候,他的双眼射出了两道金光,那金光从地上穿到天上,穿破云层,晃在玉皇大天尊的眼睛上,闪得玉皇大天尊‘呀’了一声,连忙拿袖子挡了一下,随即,他喊了千里眼顺风耳两个神仙来,让他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千里眼和顺风耳啊,是很厉害的两个神仙,你们如果有他们的神通,在家里就能看到田里的禾苗长得好不好,在地上就能听到天上雷公电母的说话声,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雨。”

    “哇——”

    小孩子们眼光亮亮。

    好神奇的法术!如果他们也会就好了!

    “要是我能看见十里外的云!就能提前把谷子收起来啦!等雨追到田埂时,谷子早被我搂进屋檐下啰!”

    “看得到货郎的拨浪鼓就好哩!等阿爹卖完麦秸那天,我定要第一个冲去换竹蜻蜓!”

    “你们傻!要是我们有了顺风耳,我们就知道阿爹阿娘什么时候从田里回来了,到时候他们再也不能说我们偷懒了!”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愿景,大人们都在笑。

    陆安又接着说:“然后啊,这千里眼顺风耳就看到了花果山上的石猴,他们一眼就看出来这石猴是集天地灵气所生的神物,赶忙回去禀告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听到这事,也是吃了一惊,忙问各仙家可知这神石来历,为何会跳出一只石猴来。”

    大人小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目光灼灼看着陆安。

    他们期待着听到一些更震撼,更刺激,更能让他们精神愉悦的情节——俗称,爽到了。

    陆安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紧接着就是太上老君站出来,各种夸那块石头,什么天地孕育而成,什么上有九窍八孔,夸得众仙惊叹,夸得听故事的凡人心神荡漾。

    最后,玉皇大天尊问了一句话:“那此等神石,平日里该如何辨别呢?”

    太上老君就说:“正所谓天地若鸡子,而神石也是随着天地而生,自然与天地相同。”

    “若想知道哪一个鸡子能孵出小鸡,便要等到正午日光最亮时,将鸡子举起来,放在日光底下看,若是能看到鸡子中有明显黑点,那这一枚鸡子就能孵出小鸡,若鸡子通体透亮,那便不能孵出小鸡,直接拿去吃就可以了。”

    “神石也相同,它吸收日精孕育自身,若在正午时,能看到石中有胎,那便是神石,若通体透亮,便只是普通石头而已。”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大人们也是万分惊叹。

    没想到神石竟然是这么辨认的!

    居然还有吸收日精孕育自身这种说法!

    那他们多晒晒太阳,也能引起天上神仙的注意吗?

    还有那个辨认鸡子能不能孵出小鸡的做法,是真的吗?

    神妙,奇特,非凡,光怪陆离的故事在他们面前展开。

    他们过往几十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故事。

    村子里口耳相传的传说更多的是带着教育性质,过年时村老唱的那些祭词他们听得云里雾里,城里那些说书的,他们倒是听得懂了,也没什么教育性质,但他们哪有时间和钱去听别人说书呢?

    这小郎君说的故事太有趣了,他们都不忍心离开这里去做别的事情,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满的期待。

    陆安继续往下说,说了石猴出世,说了水帘洞,说了出海寻仙。

    说得听故事的人心头火热,随着石猴喜而喜,随着石猴悲而悲,随着石猴的见闻,自己好似也有了见闻。

    这就是陆安要选《西游记》来当故事的原因。

    《三国演义》的故事太深奥,《红楼梦》又太文雅,《水浒传》是反书,细细想来,唯有《西游记》最合适,又有趣又跌宕起伏,还是唯一一则让她就算不记得原书措辞,也能凭借印象说个七七八八的故事。

    ——并且,特别方便她魔改。

    陆安打算养成这些佃户听故事的习惯,以后她推广什么东西,就能借故事的名义去推广了。

    ——比如辨认鸡子能否孵化的本事。

    而且,不止是鸡子,不止是她的佃户们。

    如果天下百姓都来听她的故事,那她的变法如何能不成功?

    只有她一人来讲故事不行,以后她的门生,她的下属,她的同党,都要会讲故事。而天下百姓得知那是陆安的故事,也必然愿意听。

    陆安神色不动,只是看了一眼陆十一郎,确认对方在认真记录她的行为,这才继续慢悠悠地往下讲。

    *

    穿越者身为后世之人,或许有些地方比不过当代佼佼者,但唯有一样,是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她的眼界。

    陆安深切知道舆论的重要性。

    而这个时代的人,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摸到了苗头,比如传童谣,比如造势,但都是特定需求下的产物,要论成体系的口舌掌控,还得看现代。

    古往今来那些失败的变法,除了掌权者不够坚定,除了变法实施者不够下狠手,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他们并未掌握民间口舌。

    明明变法是好事,却没能让百姓了解到它的好处在哪里,满心相信那是恶政,却不知其实是遭受了小人的扭曲。

    陆安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造出自己的口舌。

    就从这个小村子开始——

    权力是什么?我有权,他有力,他听从我的指挥,就叫权力。

    若是连一个小村子她都无法驱动他们,谈何变法?

    她不能等进了官场再去学这些,一步慢,步步慢,在官场之外,她就得练手了。

    *

    就在这讲故事的气氛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在美猴王得知斜月三星洞存在的时候,陆安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农人们依依不舍:“别啊,小郎君,再多讲一讲,把斜月三星洞讲完可行?”

    陆安摇摇头,面色如常:“我还要去探望得病的祖父,不可久待,若你们还想听,明日同一时刻,在此地等我,我定会来此继续说故事。”

    农人们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说好了!小郎君你一定要来!”

    ——这可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电视节目啊。

    陆安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升起这个念头,便禁不住莞尔:“好。一定来。”

    郎君美姿仪,这么一笑,登时笑得众人面色蹿得通红,移开视线,再不敢看他。

    第90章

    陆安一日日地来, 每一日都带来了新的故事,而每一天的故事里都塞了一些私货。

    或是简单的医学知识,或是牲畜疾病的预防知识, 或是畜牧业知识。

    伴着故事,农人轻而易举把它们记在了脑子里,只是还不知晓能有什么用。

    而偶尔旁听的学生也不知陆安这么做意欲为何。

    便直接问了:“先生若是想教化百姓,治理天下, 直接请知州下《劝农令》便是, 何必如此辛劳,日日来给这些农人讲故事呢?”

    让百姓有故事听,有什么意义吗?

    陆安把手中纸笔放下,将那魔改《西游记》的相关剧情梗概放到一边, 含笑道:“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问我。”

    又道:“于你们所见, 讲故事不是治理天下, 哪如何才能算治理天下呢?”

    那学生便扬声道:“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陆安又笑了笑:“修身和齐家我且不说, 你该如何治国, 又该如何平天下呢?”

    那学生气势十足:“当居庙堂之上,上辅天子,(下)(体)黎民, 行仁政, 剔恶政, 分明是非,明镜高悬。”

    陆安:“你这么长一段话里, 只有‘行仁政, 剔恶政’这六个字是有用且符合我的教义的。”

    这话一出,那学生气势立刻被打断,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确实绝多数是虚言,是空话,是在喊口号。

    不是说不能喊口号,但陆安告诉过他们,口号——也可以叫纲领,即总纲和要领。有纲领就必须匹配制度或者路径,但刚才,学生的行为基本属于只有纲领,没有相应制度或者行走路径。

    学生竟不知如何出语,再继续说下去。

    陆安知道。

    她也不恼,只是耐心地问:“你认为什么样的政策才是行仁政呢?青苗法,抛去后期施向天下,百姓怨声载道不谈,初时,忘秋先生只是在自己治下实施青苗法,又为何当时他治下的百姓无有怨言,在忘秋先生从地方调入中央时,百姓长送十里路,哭着求忘秋先生留下来呢?若以此看,青苗法算不算仁政?”

    学生:“……算。”

    陆安:“那么青苗法在忘秋先生治下时,为何是仁政,到了其他人治下,就是恶政呢?我记得你写过一篇关于抨击青苗法的文章。”

    学生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我只知天下实施青苗法这般恶政,百姓苦于向官府借债,往往负债而导致家破人亡,却不知它在忘秋先生治下时,竟是仁政、好政。”

    陆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房州州学的宿舍周边栽建了不少树木,多是橘树,每到冬日便生机勃勃,一片绿景,风一吹,林海涛声阵阵,十分素雅。

    便在那林海涛声的悠闲中,陆安不紧不慢地道破了天机:“他在地方上时,能亲自下地方查看,能知道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知道当地百姓拥有上田多少亩,中田多少亩,下田多少亩,知道哪一家百姓是真的需要借贷,哪一家百姓不能借,借了也无力偿还。还知道该征收多少赋税,赋税过薄,则州用匮乏,何以施政安民?若征课过重,则民生疲敝,何谈百业兴旺。”

    陆安:“当他能掌握一州之地时,青苗法是良策,但他高居庙堂,无法掌握一国之地时,青苗法就是恶政。”

    学生摇摇头。

    他不觉得是这样:“可是先生,地方上有官吏。人在庙堂之上也可决胜千里之外。只要掌握了地方上的官吏,他们自然便会替我等去览查,去治理一州之地。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陆安毫不客气地说:“是啊,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从古至今都有官吏欺上瞒下,如此你怎敢说地方官吏会替你治理一州之地?你自己不去了解这些事情,就等着底下人上报财政,说鸡蛋十两一个,你还觉得是百姓富裕了呢。”

    学生辩解道:“可是,若事事都去了解,岂非将精力都浪费在小事上?”

    陆安反问:“什么是浪费?你岂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把一些事当成小事,自以为自己胸有丘壑,不必要去做一些小事,但正是因此,你的政策才是空中楼阁,无法落于实地。”

    陆安:“你只想着发一则《劝农令》下去,百姓一听,就会醍醐灌顶,就会自发去遵守,自发去顺从。可百姓也是人,是人就会固执己见,就会看不起他人只顺从自己的经验,就会想要偷懒,就会不想改变,他们凭什么跟着你的《劝农令》去做事呢?”

    “可是……”学生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孔夫子有言: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这句话的意思是:儒家讲究的就是礼乐和教育,作为管理者,不应该亲自去种地,而应该先学礼仪,这样才会得到老百姓的恭敬对待;如果管理者讲究道义,老百姓就愿意听话,没有敢不服从的;如果管理者守信用、讲信用,老百姓就没有人敢不讲实话。如果能做到这些事,老百姓自然会拖家带口地到你的辖域内生活,哪里还用得着自己种庄稼?

    陆安点头,道:“此为上行下效。”

    陆安:“但是,孔子之所以说这些话,是因着有人来询问他该如何种地、种菜,他说自己不如老农与菜农。”

    陆安:“你的疑惑应当结合上文一起看。孔子的意思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不越权,不胡乱指挥。而非是叫你什么事情都不去了解,只知高坐明堂。”

    学生却好似一下子抓住了漏洞:“可先生就是在亲自做事,而非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陆安这一回就没有反驳他了。

    亲自做事和亲自做事并不相同。官员不一定要亲自去种地,但他们一定要亲自去了解当地亩产,还有百姓的田地品质与数量。

    但她深知有些事情,只说道理,别人不一定会听,要实地看到才能获得旁人的信任。

    陆安只说:“这样。以一个月为期限,你且先看一段时间,看看我讲的故事有没有用处,如何?”

    学生迟疑地点点头。

    然而不需要一个月,仅需七天,学生就知晓了结局。

    *

    七日不是小鸡出壳的时间。

    却是陆安讲故事讲到了孙大圣被压五指山的时间。

    ——端看这个进度,七天只讲到第七回,就能知道这个《西游记》她塞了多少私货在里面了。

    不过,百姓们可不管这私货不私货的,他们只知道故事特别好听,孙大圣非常让他们喜爱,还有一些人更是注意到了故事里教给他们的一些知识。

    庚娘就是这样细心的人。

    也是巧合,那一天她在山上捡了几个野鸡蛋,正要给自己加餐,听到陆安在讲美猴王的故事,没忍住坐在那儿听,一听,就是一个中午。野鸡蛋便也没吃。

    第二日,她便将野鸡蛋对着太阳照,果真在几个野鸡蛋内里看到了黑点。

    庚娘紧紧抓住了那几个鸡蛋,心脏砰砰直跳。

    真的?

    故事里说的辨认鸡子的方法,居然是真的?

    以前贫苦百姓不养鸡,是因为他们没有试错成本,分不清什么鸡蛋能吃,什么鸡蛋可以孵出小鸡。小鸡孵出来要二十一天,通常这个时间,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放在窝里,早就坏掉了。臭鸡蛋也能吃,但吃了容易肚子疼,一不小心还会送命。

    是以,绝大多数百姓在山里找到野鸡蛋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回家煮了吃,留着孵小鸡只会得不偿失。

    ——这是百姓的经验之谈。

    庚娘这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鸡子是能用太阳“看”的。

    她把有黑点的鸡蛋和没有黑点的鸡蛋分开放,都放在用绒毛、羽毛还有兽毛做的大暖被里——在房州,山林多能捡到羽毛兽毛,暖和的被子倒不是什么稀罕物。

    孵鸡都是春天,冬天孵的不好活,庚娘也不知道这么孵有没有用,只能先试试。

    约摸过了七日,一天早上,庚娘打着哈欠,像是缩头乌龟出壳那样,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准备起床烧火做饭。身体刚一动,她听到了咔咔的破了声。

    庚娘一下子就不敢动了,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缩回被子里,去看那几个野鸡蛋。

    没有出现意外,破壳的都是那几个有黑点的,没有黑点的都没有破壳。

    庚娘一咬牙,赌了一把,拿上一个没有黑点的蛋,去厨房找了个破碗把蛋一打——

    臭味飘散而出。

    庚娘的眼泪直接落了下来。

    “娘——”

    “娘——”

    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左一右抱着她的腿,眼中也是眼泪汪汪。

    “娘你别哭,大娘以后再也不吃鸡子了!”

    “娘,你别哭!二娘给你果子吃!”

    庚娘低头看着自己腿上的两小团,蹲下去,抱着她们哭得更大声了。

    以后家里就能养鸡了。

    以后大娘和二娘就能有鸡蛋还有鸡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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