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自古以来就多有金沙, 岸边是数不清淘金点,还有疯狂挖金沙的人。
庚娘小的时候就听自己爹说,当时淘金的人为了争一个红窝子, 手里拿着刀就是砍,往人头上砍,血染红了江。最狠的一次,足足死了三五十人, 尸体丢江里, 鱼都吃饱了。
红窝子这个“红”到底是不是血染红的,已经无人知晓了,房州人只知道红窝子是淘金人的刚话,象征着出金率高的窝点。
后来就渐渐自发形成了帮派, 互相淘自己的窝子,不越界, 一旦越界那就要出人命了。
但庚娘的丈夫并不是那些帮派里的人, 她的丈夫是散客, 趁着那些帮派里的人不注意, 偷偷在他们地盘上淘金,庚娘日日夜夜都担忧着他,生怕哪一天丈夫就被人砍了丢江里喂鱼。
这一日, 庚娘抱了抱两个孩子, 叮嘱她们在家照顾小鸡, 哪里也不要去。自己趁着傍晚,拿上巾子到僻静地方遮了脸, 走到一处红窝子附近四处寻找, 寻到了丈夫。
看到人还活着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紧绷了一路的弦在此刻骤然一松。
“严郎!”
严英弟抬头一看, 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拉过来,往暗处躲,压低声音:“你怎么来这儿了?太危险了……”
庚娘从怀里掏出尚温热的饼子:“你快吃,我知你在外面躲躲藏藏,没什么吃食。”
严英弟没有接那饼,只小声问:“你可吃过了?”
“吃过啦!”
“大娘二娘……”
“也吃过啦!”
严英弟这才接过饼咬了几口,犹豫了会儿说:“我……我没有找到多少金子,他们看得太紧了。”
庚娘轻声道:“别找啦,回家吧。淘金太危险了,严郎,我不想你出事。”
“我又怎么会不知这事危险。”
严英弟苦笑,他没有和庚娘说自己前两天险些被帮派的人发现,慌不择路时滚下山坡,撞到额角,昏迷了半天,醒来后满脸都是血的事情,只道:“可我要是回去种地,也种不出多少谷子,第二年给不出租子,那主家可不是好相与的。”
“不会啦不会啦!”庚娘连忙道:“咱们换了主家了,新来的主家人很好,他不收多的钱,只收租子,还给我们讲故事。我从她的故事里学了怎么养鸡,你回来吧,我们一起养鸡,日子清苦一点也能过下去,总比你丧命好。”
女子仰着脸,带着茧子的手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子。那双眼睛雾蒙蒙的,泛起了一层水光,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声调,都像极了一团棉花,把他软在里面,软得一塌糊涂。
“好……”
严英弟摸着自己怀里的一点点金沙。这点金沙卖不了几个钱,但可以掺进铜里,来日给庚娘打一支“金”簪子。
跟着他,她受苦了。
*
陆安又在同一时间,到同一地点讲故事。
刚坐好,便有男女涌过来,热情地问好,拿出干净的水、干净的饼子给陆安,还有自己都不是很舍得吃的肉食,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干,说是自家做的零嘴,请九郎君赏脸。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郎君!你那故事真是神了,我之前按孙大圣和卯日星君的交谈,去辨认了一下刚孵出来的小鸡,发现果真没错,鸡屁股附近有明显红色凸起的就是小母鸡!真不愧是卯日星君,养鸡就是有一手!”
——对,在陆安的故事里,大圣当弼马温时,隔壁是卯日星君的养鸡场。卯日星君在天上多了一个养鸡的副业。
至于那红色小凸点,其实是鸡的泄殖腔。有明显凸起的是母鸡,圆圆且凸起不明显的是公鸡。
“我知道养鸡要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可鸡崽子小的时候哪里好分公母嘛,要是不小心漏了一两只公鸡在母鸡堆里,那公鸡吃得又多,又喜欢打架,可影响母鸡长肉了。”
“可不是嘛!我就是因着这个不敢养鸡。公鸡养多了没用,留一两只配种就行,一只公鸡能配二三十只母鸡呢。还是母鸡好,母鸡能下蛋。”
“以前哪能知道哪一个是公鸡哪一个是母鸡,就这么一起养着,浪费粮食。现在好了,公鸡随便养养,大了就直接杀了吃肉。”
这些男男女女说说笑笑,面上满是憧憬,仿佛能瞧见那即将到来的好光景。
吃肉啊……真好。
庚娘就吃了一顿肉。
她们家太久没有见肉腥了,按照九郎君说的方法,认出公鸡和母鸡后,公鸡只留了一只,剩下的全杀了。
刚出壳的小鸡没有多少肉,也就一两左右而已。但杀了剁成肉泥,倒一些豆油,加一撮盐巴,就着这些肉泥,庚娘吃了三大碗饭,头一次享受到了吃撑的快乐。
那简简单单的肉泥啊,香到她心里,香得她“吧咂吧咂”嘴,梦里都是肉味。
……
肉香飘上夜空,那月亮、星星和云彩相连成一线,影子斑驳在了山林与城池中,农家睡得很早,学子却刚点起灯。
灯光下,陆安问自己的学生:“明白了么?”
学生呆呆地望着陆安,点了点头。
陆安:“说说?”
学生便说了:“若是对文人士族,自可以大道理说之,也可告诉他们该如何做,他们有丰厚的资产,不怕学错,错了也能活,但百姓不行。”
“百姓听不太懂太复杂的东西,他们活得太累,也无法去思考一件事该不该学,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本能去遵循自己的经验,不敢赌官府的教导是对是错,索性不学、不做。”
“先生你给他们讲故事,便是先让他们把知识记住,只要记住了,哪一日自然而然地做出来,他们便多了一项生存本领。”
学生一边说,一边回忆起这些时日,跟在陆安身边的情形。
还未开春,农人在村子里闲逛,可来来往往不论是谁,不管年长年幼,见到陆安都会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那礼也不正规,就是胡乱拜个手鞠个躬儿,却是那般虔诚,那般崇敬。
学生见之,如遭当头棒喝。
“与百姓讲故事,也是接触百姓,与百姓沟通的良策。若不与百姓沟通,不了解百姓实情,只一味宣布政策,只会使良政变成恶政。”
而一个人,与百姓沟通,深入人民群众,不止能不打折扣地下发良政,还能得到百姓爱戴,名声一起,日后不管其说什么,百姓都会先信三分。
陆安笑道:“不错。记住你悟出的这个道理,往后为官便可造福一方了。”
“此前我说学派的核心是实践出真知,这是其一,如今可传另一句了。”
陆安缓缓说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咔——”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敲碎了。
又有什么不同于儒家,不同于理学的东西,破土而出。
为了使自己的牙齿不颤得厉害,学生使劲咬紧了牙根,这才没让自己是颤抖着把话说出——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
然后,第二天,陆安就不去讲故事了。
她呆在屋里,回忆着后世的养鸡经验。
幸好她上高中之前,每年暑假都要回老家农村一趟,回去了就顺便帮爷爷奶奶养鸡养鸭养猪养鹅,积累了一些经验——不多,但也能稍微拉拔一下百姓的畜牧业了。
陆安还四处寻访房州的养鸡人,询问他们在养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将之记录下来,自己能解决的,就在问题后面附上答案,自己不能解决的,就去翻农书,去问更有经验的养鸡人……
她把这些宝贵的技术和经验整理出来,写了一本书,名为《鸡说》。
但是农人们可不管什么鸡说鸭说的,他们只知道五天!整整五天!九郎君再没有过来给他们讲故事了!
连个知会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农人们就像每天玩电脑游戏,突然有一天断网一样,浑身不舒服。
他们主动离开熟悉的村子,一阵风似的前往其他陌生、神秘且略有距离的地方,四处打听陆安的情况。
费时费力,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九郎君是意外看到他们村里有人随地大小便,身体有些不适,就没来。
——这毕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金贵着呢。
——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自己家里上厕所,积攒的屎尿还能倒去田里。虽然份量不多,也就起个心里安慰。但就是因为份量不多,他们偶尔便懒得再憋着回家上厕所,急了便直接就地解决。
总之,得知是这个原因,农人们愣住了。
面面相觑,然后,脑袋慢慢地耷拉了下去:
他们居然忘了这件事!九郎君不会嫌弃他们行事腌臜,再也不来了吧?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声:“我们从现在开始,想拉尿屙屎,都憋着,回家里的坑拉!再把村子里洗一遍!九郎君知晓了!肯定还会再来的!”
农人们如梦初醒,忙道:“不错不错!咱们以后再也不在村子里拉撒了!”
“咱们互相注意着,谁再干这事,就把他关起来,不许他去听故事!”
为了听故事,农人们难得的发挥起了主观能动性,注意起村子的卫生,并且互相监督起了同村的人。
……
陆子问学生:“人可诱之以利,但有的人并不知晓与信任一件事于他们有利,那当如何做呢?”
有学生答:“以金赏之。”
陆子言:“若有一日用完身上金钱,又当如何?”
又有学生答:“以法束之。”
陆子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法难束人。”
还有学生答:“以学识教之。”
陆子言:“人知其利,性懒,不做,又当如何?”
诸生哑口无言。
陆子道:“当予其利,再撤之。人可无利,却不可容忍己利被取走。此乃人性尔。”
——《陆语·予利》
*
陆安的佃户们潜意识里已把听故事当成了自己应当有的权利。
如果陆安突然离开房州,他们不适与怀念一段时间,也就遗憾放下了。
但当众人得知并非如此,只是因着一个小事,他们就失去了听故事的权利,那自然是无法忍受的。
但是陆安也知道,光让人失去什么还不够,做事有抑有扬,还得让他们得到一些东西。
——比如……来自州尊的夸奖?还比如,一面锦旗,一座牌坊?
第92章
在农人们自发约束自己和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后, 陆安耐心又等了两天,这才在第三天时,出现在村子里。
“九郎君!”
“是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 我们好想你!”
看到陆安的人们脸上一下子涨满了红色,一部分人围了过来,另外一部分人赶紧去通知村子里其他人。
他们仿佛一下子枯木逢春起来,走路再也不垂头丧气、怔然出神了, 脚步轻快地在村子里到处跑, 通知这个,通知那个,举手投足间都挥起了兴奋的风。
陆安等人差不多来齐了,便大肆夸奖起他们的做法, 说他们人好,说他们爱干净, 说十里八村只有他们村子拾掇得像个人样, 走在村子里都闻不到那些屎味和尿骚味了。
村里的人本来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但被这么一夸, 还得到了九郎君亲自写了字的大旗子,屁股下边儿、脚下边儿好似安了弹簧似的,坐不住、站不住, 动不动就往插旗子的地方跑, 抬头看那漂亮的旗子, 还有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看着就很漂亮的字。
九郎君说, 那几个字叫“洁净第一村”, 洁净就是爱干净,不乱拉乱尿的意思。
村里的人听懂了。而且他们更听懂了“第一”两个字。
九郎君说他们是第一哎!
村里人外出的时候, 还时不时看到有人看着他们,低声说:“那个就是洁净第一村的人啊?”
“听说特别爱干净,村里的风都是香的!”
“哇!”
“我去过他们村里,走在路上都不用担心踩到屎尿!”
“这真的太好了,要是我们村里也这样就好了。”
这里面有真的感慨的人,也有陆安花钱雇来的人,主要就是为了让农人们把讲卫生和得到夸奖与荣誉联系起来。
她还特意请了房州知州专程到村子里,夸奖了这些农人。
于是一个两个抬头挺胸,开始自发注意这方面的事情了。
虽然只是简单一件小事,这些人却隐约意识到,只要自己跟着陆安的态度来,以陆安喜为喜,以陆安恶为恶,就能得到好处。
*
可巧,陆二郎也隐约有这么个感觉。
他已经把高转筒车做出来了。
——木头直接花钱买的已经阴干了的木头。不然自己砍木头,光是等阴干就得等好几个月。
陆安收到消息来见陆二郎时,就见陆二郎已经大变样了。
他人穿着短打,头发胡乱扎了个高马尾,蹲在田垄间捧着一碗饭在吃,整个人特别有陆安在现代看到的那种土木老哥的感觉。
陆安瞟了一眼碗里那油滋滋的大块肉,不得不感慨环境养人。
要搁以前,她这个二哥和其他陆家人一样,吃蔬菜要吃刚采摘下来,留有泥土的清新的嫩蔬菜;吃肉要小块小块地切,切得玲珑可爱,还不能油,肉菜也要做得清爽又不失口味的鲜美;水果也必须是错落有致地摆放,充满了诗情画意。
现在嘛……
不是重油重盐的红烧不吃,不是膘肥的大块肉不吃,要是有人愿意花点功夫,把猪蹄膀去毛,刮洗净,用盐、八角、桂皮、硝水还有花椒腌上三天,再煮至九成酥烂,他能连吃好几大碗。
——人一旦干了体力活,还管它什么清雅不清雅的,清雅能填饱肚子吗?
陆二郎感受到了陆安的视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把碗往旁边一放,自嘲道:“你来得太早了,我胡子还没修。”
陆安摸出一块刀片递给他:“没事,二哥,我身上有带。”
陆二郎:“……”
他看了一眼陆安腰间的小挎包,很想问一句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反正据他所知,装神弄鬼的东西肯定是齐全的。
陆寅接过刀片,对着水面把自己乱糟糟的胡子理了理,再把皱皱巴巴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一番,才把刀片还给陆安,说:“你要的高转筒车做好了,就在那儿,你自己看。”
陆安瞧过去,那筒车和她在历史课本上看过的筒车相差无几,竹木制成,牛畜拉动,水激轮转,将低处之水运往高处田地,若竹龙行雨,免去农人挑高之苦。
陆安站到高转筒车前面,水汽扑面而来,轰隆隆的转轴声惊天动地。
真好。
青年眼睛亮亮地看着这辆高转筒车,突地,她转身对着陆二郎,深深躬身:“二哥,你活人无数,请受九郎一拜。”
筒车转动,声音若溅瀑,一份份兜水工具随着轮子转动而提水上升,再倾泻入槽,流入田中。
这就是筒车的价值。
也是陆寅的价值。
想要一个人死心塌地,那就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这一刻,这一拜,陆寅死心塌地。
*
有了高转筒车,陆安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把自己的学生都叫了过来,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按照学派的要求,你们每人给我呈上一份百户村三年发展计划,规划最优异者,接下来三年都会用其计划。限时十日。”
这是一桩考验,学生们听完后,急忙四散开,四处去做调查。
学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很知道该如何交出一份让陆安满意的答卷了。
要去问百姓,要去探官府,连乡绅家中也要去拜访。如造筒车,光列出造多少辆筒车不行,要列出人力、物力、时间、造价,都得仔细规划。
陆安则收到了朱家宴会的请柬,想着自己之前还找人家去询问有无蔷薇露,便特地空出当天时间前往赴宴。至于礼品方面,自有从小学习这方面知识的陆沂舟替她准备。
一到地方,便有候在门口的朱府管家匆匆忙忙上前迎接,嘻嘻笑着,眨起了眼睛:“九郎君请!我家大郎早几个时辰前便一直在问九郎君到了没——就盼着郎君你来呢!”
陆安笑着回应:“他只问我来,那可有替我准备我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
朱府管家笑道:“都有!都有!”
两人边聊边往里走,朱府管家是一个健谈且有趣的人,往往短短一段路,就能给人留下听他讲话是件愉快的事的印象。
进了大厅,陆安瞧着墙,有片刻时间没再说话。
那面墙上挂了许多东西,有象牙、豹皮、狮子皮、螺壳、犀牛角、鲛鲨皮、鲍鱼壳。
还有一些陆安认不出来的东西。
屋里暖烘烘的,朱家从来不会舍不得在冬日宴会上用火。朱三十郎披着短皮袄就出来了,见着陆安就笑:“九郎,你来啦!”
陆安打量着墙上的东西,假装自己不认得,只问:“这些都是海外来的?”
朱三十郎这个主人家就开始介绍了:“这是来自交趾的象牙还有犀牛角,这是占城一种叫狮子的兽类的皮,这是天竺的豹子,还有这毡,是吉兹尼国的骆驼毛打成的,九郎可喜欢?若喜欢哪个自可拿去,我能做主。”
陆安笑了笑,只是顺着这个话题和朱三十郎聊起了海外,聊起了经商,还顺带得知了朱家的起家过程。
他们家祖上原先只是房州的小商户,不说大富大贵,也只是衣食无忧,但朱家祖上并不满足于此,便变卖家产,将妻儿托付给老友,自己出海经商,一去数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海上的时候,他回来了,还运回来了大量香料、药材还有海外奇珍,他还找到了一条少有人知的海路,自此发不可收拾,短短十数年间便积累了大量财富。
但朱家祖上还不满足,他认为再有钱也还是在操持贱业,不如耕读世家显贵,便在房州购置大量田地,蓄养奴仆,用高于原价数倍的钱财广收书籍,寻找名师,又花了十数年时间,把朱家从商户转变成了豪强。
但终究比老一派的豪强少了些许底蕴,所以他们家才一向以知州马首是瞻。
谁是知州,他们就瞻谁。
“对了,九郎你前些时候忙,应当都不知道我已经成亲了吧!”
朱延年转身招呼:“娘子!你快出来,和九郎打个招呼。”
屏风后转出一张俏脸,发髻华丽,流苏垂下,像是一条又一条美丽的尾巴。
她对着陆安笑喊:“九郎!怎么样!没想到吧!”
陆安记得她。
她们曾经是同学。她叫乐姑,学习上中规中矩,有一头很漂亮很黑很浓很厚的长发,乐姑很爱美,很珍惜自己的那把梳子,喜欢更换自己的发型,再繁杂的发型,再难打理的头发,在她手底下都温顺若绵羊。
陆安隐约听说她嫁人后就退学了。
朱延年也笑:“咱们这样也算是同窗聚会了。”
他们都在笑,只有陆安在沉默。
……
这场宴会,陆安吃东西吃得不多,但她用聊天巧妙地遮掩了这一点。
夜里,房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陆安点着油灯,伏在案上抄书。
学习不外乎分为两种:看书和抄书。
认真抄书,书抄得多了,其中真意自然就辨析了。
陆安抄的是从房州通判那里借来的《周易参同契》,它和《阴符经》《道德经》并称为道家三大基本经典,可解《周易》。
《周易参同契》共有三十五章,房州通判那儿只有十二章,陆安全借过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康诰》一卷,于政论写作方面颇有见地。
《淮南子》的《地形训》以及《主术训》这两卷,尤其是《主术训》,陆安从中得知粮食的储蓄时间,且作了不少笔记。
还有《服氏注春秋左传》三卷。入朝不学儒家不行,不学儒没办法和人辩论,学儒不学春秋左传及注释更不行。
可惜,陆安想找的《四本论》没有在房州通判的藏书里找到,跑遍了房州的书店也没有,这是一本专门论述人的才能与善恶之间关联的书籍,陆安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进京时,能在汴京翻到。
烛火慢慢燃烧,燃至天明,陆安抄了一夜的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提提神。
喝茶时,想起现代和闺蜜看到某些新闻,戏言每次看到这些事都有一种想把书读烂的冲动,终是笑出一声来。
第93章
第二日, 朱延年上门来找陆安了。
“九郎,我来时听人说,你预备为自家田地架筒车, 还不止一辆。”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陆安遂点头:“对。佃户浇水困难,田里没有水亩产就会减少,那毕竟还是我的田。”
朱延年一想后说:“九郎, 既然那筒车是你自行掏钱建的, 可别忘了向佃户们收钱。可不能让他们不要钱地用,任何东西不要钱,就得不到珍惜了。”
陆安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就说之前总觉得有哪一处没做到位:“亏得有你提醒,若非如此, 等我后面想到此事,便是好意思再提, 意义也不一样了。”
朱三十郎不知陆安想要什么意义, 他只是稍稍松一口气, 随后道:“九郎你不觉得我这般是铜臭味太重便好。”
他自己知晓, 州学中许多学子面上不说,心底其实还是不太看得起他,他们家明明已转为耕读之家, 行商已是副业, 这些人却依旧视他为商贾出身。
若非陆九思曾当众言利, 他也不敢出言提醒。
陆安:“怎是铜臭味,不论身处何地, 公是公, 私是私,这些事得分清楚。”
朱三十郎一拍手掌:“是极!”
朱三十郎道:“我和你倒也不是缺那点做筒车的钱, 但规矩就得一开始立起来,而且百姓得知这筒车是花钱才能用的,才会珍惜。不然这筒车关节精妙且脆,他们胡乱使用,用坏了,要花钱修不说,三天两头坏也耽误事儿。”
陆安点点头。
而且,这么做还有一个利处,她不知道朱延年有没有看出来,但她能做,却绝不能把这事说出来的。
——一个村子百户人家,认可她给予的荣耀,且愿意听从她的指挥,愿意为她建立秩序,这村子里的村民,到底是大薪的百姓,还是你陆安的私兵。
敏锐一点的人还能想到周朝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陆安已经在思考,怎么运用语言的艺术以及能和官家私底下通信的特权,将这个事过个明路了。
自己主动说,可以把这事的潜在危害降到最低,但如果被别人呈上去,哪怕没有添油加醋,在官家那里终究是个疙瘩。她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随时可以直达天听。
那厢,朱延年犹犹豫豫着开口:“九郎,家里人让我给你送个礼儿。”
陆安打趣道:“什么礼竟让你如此踌躇?莫非是要请我当说客,去为你和州尊牵桥搭线吧。”
朱延年面露尴尬之色,拍了拍手掌,屋外款款走入两名绝色佳人,竟还是双胎,行举也几乎一致,明显有被人训练过的痕迹。
她们一左一右行了个礼:“妾见过九郎君。”
朱延年几要掩面而去。
他早和家里说了,陆九思不慕色,可家里非要他送。如今可好,尴尬在这儿了。
朱延年用力一闭眼,再一睁眼,硬着头皮说:“此二婢乃自幼时便采买至家中,不干重活,只学习一些伺候人的活计,只因着跟在主家身边多年,看多了书画,倒也好学起来。前些时候听得九郎才名,心中生慕,求得家里开恩,说是甘愿跟在九郎身边为奴为婢,替九郎你磨墨添香。”
这两名女子在朱延年说话时也不多做动作,只是一味抬起脸,用一双盈盈美目注视着陆安,十分整齐,十分漂亮。
这对姐妹知道自己的容颜的杀伤力,尤其她们还是双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含情脉脉看着人,基本不会有男人不被她们拿下。
然而出乎她们意料,陆九思一扭身便出门去了,只留下一句:“朱兄,此等佳人陆某无福消受,陆某心中唯有科举,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竟是对她们无动于衷!
朱延年便也只能先把二女带回家。他把此事和家主一说,本以为家主会大失所望,不曾想,对方却是激动起来:“陆九思当真如此?”
朱延年道:“是。我早说……”
朱家家主摆摆手,只是看向那两名女子,问她们:“你们细细把陆九思看你们的眼神说来。”
这两名女子是朱家特意养出来,在特定场合对付男人的,察言观色皆是一把好手,当姐姐的上前半步,挑要紧的说:“九郎君见我等下拜时,仅是谨守礼仪地瞧了我们姐妹俩一眼,不见任何惊艳之色。三十郎君说妾与妹妹心慕九郎君时,九郎君仍是神态端持,不为所动。”
“好!好!好!”
朱家家主喜不自胜,径直对姐妹俩道:“你们去账房支五两黄金,便出府自便吧。”
姐妹俩却急忙跪倒在起,拜求:“郎主莫要赶妾走。妾不走,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
朱家家主只是道:“这是你等卖身之契,拿上它,离开房州。”
姐妹俩接过自己的卖身契,强压喜色,拜谢道:“谢郎主开恩。”
再也不提什么“妾只想终身伴在郎主身侧”这种话了。
待姐妹俩离去,朱家家主看向沉默不语的朱延年,问他:“可看出什么来了?”
朱延年此时倒是勉强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家主是想瞧一瞧陆九思定力如何,是否会被美色所惑?”
“是。也不全是。”朱家家主说:“表面上摆出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的学子十分之多,但一旦旁人给了台阶,说那美婢是仰慕君子才华,那些个君子便会迫不及待顺杆子下,收下美婢,嘴上还要说自己是得遇知己。若陆九思是这般人,我是万万不会再让你与他相交了,这样的人便是有才华也难以走远。”
朱延年若有所思地点头。
怪不得他们家往年资助人时,总爱派美婢前去红袖添香,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起来了,其中有几次他恰好在现场,那些书生接受美婢时,眼睛都要冒绿光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兴奋。
如此一对比,确实显得九思一心事业,对于美色无动于衷。
朱家家主又说:“三十郎,你且记住……”
朱延年立刻刹住思想,专心地、信任地看向家主,听得对方说:“你进官场之后,要跟紧陆九思的脚步,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需要人冲锋,你就冲上去,如果有哪里需要家族帮忙的,就写信回来。”
“咱们朱家起家就是因为知道该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现如今又到选择之时了。”
“三十郎,如今朱家的担子,就到你身上了。”
这一日谈话,朱延年已记得不多,只记着两件事:
第一,紧跟陆安的步伐,对方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第二,自己该担起家族的担子了。
*
那陆安在干什么呢?
陆安在和自己家的佃户交流感情。
她带着学生们一起行事,让学生们记住她的做法,记住如何走访乡里,如何考察佃户家庭情况,如何记录堰塘和河流溪流的辐射田地情况。
一天下来,所带竹篇已塞满了背篓。
但与此同时,陆安已经对自己的佃户还有农庄情况了如指掌,再也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有了一个个实地数据的支撑。
包括自家佃户的性格,谁憨谁滑,谁奸谁勤,也有了初步了解。
“到了这一步,就该加强我们和佃户间的联系,让他们更认可我们了。”
陆安对学生说:“此前我多日未回来讲故事,还给予他们荣誉,这一招虽好,却与他们终究有了距离感,此时发现了问题,便该改正。”
学生们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那该如何改正呢?”
当天晚上,陆安请了村子里的佃户们前来赴宴。
为此,她早早买了好十几头肥猪肥羊,还有十几坛农家喜欢喝的酒,供佃户们畅吃畅饮。
而每一个收到邀请的佃户都高高兴兴前来赴宴,大人热闹聊天,小孩四处打闹,乡村的宴席就是如此喧哗有人气。
“甲鱼来喽——”
宴席上响起欢呼声。
“螃蟹来喽——”
宴席上响起喧哗声。
“羊肉来喽——”
筷子一个个下,谁也不会和谁客气,就往大块的肉夹。
宴席正热时,陆安站起来,又当众夸了这几日把自己家门口的卫生做得最干净的人,还亲自给他们斟酒,颁发奖金。被夸奖的佃户拿着酒碗的手都在抖。
之前的荣誉是给集体的,现在的荣誉是个人的。他们喝了酒,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涨红,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光荣的时刻。
随后,陆安立刻抛出他们真正需要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快快乐乐的,我给大家继续讲那《西游记》好不好!”
“好!”
“好!”
鱼羊鲜美,烧肉油亮,菌菇鸡汤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青瓷盘里的家常菜摆得错落有致,红红黄黄又绿绿,瞧着很是开胃。而糖醋排骨那酸甜的气味更是弥漫了整张大方桌。
陆安开始说起了大闹天宫。
《西游记》这个故事已经被她魔改了很多,不说玉皇大帝,改称呼玉皇大天尊,玉皇大天尊上头还有君,只是这个君平日里不出面,玉皇大天尊相当于宰相,这样,孙悟空喊出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就比较偏向于争夺官位了。
——这样可以避免来日官场上有人拿此做文章。她可不会忘记,《西游记》在明朝属于反书,朝廷一度禁止出版。
陆安要给这些佃户种下种子,如果一个官员对他们不好,就要想办法把官员赶走,换一个好官,或者自己做好官。
而皇帝……至少在这个皇权社会,她必须对外宣传皇帝和百姓是一头的。
在什么位置就说什么话。
陆安并不担忧孙大圣的形象就此定型了,要知道,一开始元杂剧的孙悟空形象还只是个猴妖,那时候叫“通天大圣”,还抢了金鼎国公主回山,见公主不高兴才去偷蟠桃哄公主高兴的,不仅偷蟠桃,还偷了王母的仙衣和银丝帽。
等到王朝末年,或者大薪开始有人频繁起义的时候,相信她,这些人会利用孙大圣的形象,将那句“天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改成“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
陆安从来不怀疑华夏人民的反抗精神。
第94章
九郎君说大闹天宫说得高兴, 农人们便也听得高兴,听到热血沸腾之处,就见九郎君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笑道:“不行啦,不能再说啦,口累。”
农人们便央求着她再说一点,再说一点。陆安便又说了一点, 如此推拉了两三回, 陆安便表示真的不能再说了,农人才遗憾地停下恳求。
陆安举杯环顾四周,语气温和带笑:“我之前听大伙儿说,前些年百户村东头那三十亩坡地, 就因着引水不及时误了秧期?”
便有农人点头,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乡土话说:“是啊, 那时候把人急得呦……但再急也没用, 人抬水要走路, 要时间, 要力气,没有力气就走不动道喽,路太长, 来回走也走不了几趟。”
旁边还有农人接话:“还要爬坡。九郎君你不知道, 挑水爬坡特别费劲, 爬上去后,一桶水还能晃没半桶。”
这浇不上水的苦啊, 就像钝刀子割肉似的。感觉好像有点希望吧, 其实又没希望,但你要是放弃了不去挑吧, 又舍不得,总觉得,万一呢,万一撑一撑就能浇完呢?
陆安说:“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们可要随我看看去?”
喝高了的农人顿时起哄着,说既然是九郎君都说的好东西,那肯定要去了。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发,来到了陆二郎做的高转筒车面前。一看到这架筒车,不少农人的酒直接醒了,不需要陆安介绍,这些地里刨食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东西的价值。
“这车……这车能把坡底的水送上坡地!”
有农人本来手里还抓着一个大猪肘子在嘴里啃,看到这辆高转筒车的那一瞬间,他直接把猪肘子摔落地上,人冲上去,下意识想碰,又猛然醒过来,回头问陆安:“九郎君,这是我能碰的东西吗?不会要赔钱吧?”
陆安道:“这物件是我找人打造的,随便碰,不碰坏就不需要赔钱。”
农人们对九郎君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团团围上去,对着高转筒车又摸又碰又咂嘴,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嘞!”
陆安:“这物件比较金贵,这轴这轮都得用上等料子。”
农人们齐齐应声:“当得!”
陆安:“我想在所有难运水的田地坡脚下修这么一辆高转筒车。”
“啊!”农人们惊诧回头,舌头却好似一下子打起了卷儿,说话都不利索了:“郎君……郎君你的意思是……”
陆安把话说明白了:“我的确想出钱做这高转筒车,可又怕大家伙随便糟蹋,不出两月准得散架,到那时候,我若在房州还好,还能出钱修筒车,可我快要去汴京赴考了,哪能一直留在这儿呢。”
农人们得知陆安是在忧心这个,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不会糟蹋。
陆安又道:“我自是相信乡亲们的。”
这时候称呼一换,明显更亲近了些,农人们听到这声“乡亲们”心情都激动了不少,看陆安的神情都带上了看自己人的味道。
陆安露出亲切模样,缓缓道:“所以,这高转筒车的使用该收水费。谁家交水费谁家可以用,若不交水费,便堵了他家的田。如何?”
“水费我也不收多。”陆安报了一个数字,那确实不是一个高昂的数字,有农人听了之后,眼睛睁得大大的,好似闪着光,嗓音也很激动:“九郎君真的只收这个钱?”
陆安点头,又道:“我何尝骗过你们?”
九郎君的信誉早就立起来了,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物,说送新式榨豆油的方法,那就绝对是送的,一枚铜板都没有多要。
农人们一咬牙一跺脚,第二日就把钱带了过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钱,或是有缺口,或是又黑又脏,但都是他们的家底。他们信任陆安,才把活命的钱都掏出来了。
陆安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一枚一枚数清楚,谁给了多少都记了账,念给他们听。农人们不晓得九郎君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局促地听着。
待最后一枚铜板丢入瓮中时,九郎君看着他,看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这钱不是我的,是公家的。”
他们就听不懂了。
这钱他们不是给九郎君了吗,怎么就不是九郎君的了?
然后九郎君又跟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听得半懂不懂,只大致知道,以后这些钱会记起来,有多少钱,花去哪里也会记起来。这笔钱只会花在田里,他们如果需要这笔钱,可以来借,也要记起来,利息不高,只收二分。约摸是借一贯钱,一年后除了本金外,只需要再还一百八十五文钱即可。
借钱这个说法一出来,立刻让农人们PTSD了,个个都想到了青苗法,一句詈骂就条件反射要脱口而出了,又想到面前人是陆安,硬生生把骂声吞咽了下去。
只是大伙儿左看右看,不太敢接话。
几息过后,是那些被陆安亲自嘉奖过的农人壮起胆子问:“那我们不需要借呢?”
陆安道:“不需要借自然就不借,如此还能省些钱财——这水费是有数的,用完就没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人错落地喊:“好!如果是九郎君你说的,我们信你!”
声望竟已至厮。
陆安又说:“光是信我可不够,你们还得监督,这是公家的钱,大伙儿的钱,你们再是信我,往后我去了汴京,找旁人来代我收水费,你们也信那个人吗?”
农人们面面相觑,便问:“那该怎么监督?”
陆安说:“我教你们看账本吧。”
*
黑板不是什么很难的工艺,粉笔更是简单,陆安很快就搞齐了这两样。
她先在黑板上写了个“壹”字,底下排排坐的农人们,不论大人小孩,看到这个字已然呆了。
“这个字念一,一二三四五的一。我知道这个字对你们有些难,它先放在这儿,来日你们把它当图画记就好了。我们又不是一定要学怎么写,只要能认出它是一就行。”
陆安不想打击这些农人的信心,立刻就在壹旁边又画了一个1:“你们再看这个,这个也是1,它就像一条棍儿,一条棍,一,这个可以记住吗?”
底下人猛点头。
这个容易!这个可以记住!
陆安便道:“以后我记账,会把两个一都记下来,你们看到1旁边是壹这个图案,那它就没有问题,如果图案不对,那就是有人吞了你们的钱。”
农人们更加地猛点头了。
涉及钱财,他们大睁眼睛,拼命去记那个“壹”的图案。
“不用急。”陆安说:“后面还有贰叁肆伍,我今天把这五个字都写给你们,你们慢慢记就好。”
随后,陆安就又在黑板上写下“贰”和“2”。
“这个‘贰’,你看这一枚铜板,二枚铜板,这就是二。同样的,你们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就行,暂时不用记。然后是‘2’,它像不像一只鸭子?鸳鸯?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双和对也是二,所以‘2’就是鸭子鸳鸯的样子。然后,你们看左边这个‘贰’,它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小的‘二’?两根棍子,一长一短,一高一矮,成双成对?所以,它就是二,你们往后记住,没有这两根棍子,就不是二。”
农人们又猛点头。
听懂了听懂了!感觉好容易啊!原来学字这么容易的吗!
而跟着陆安过来的学生们却是对先生肃然起敬。
他们也上过蒙学他们还不知道吗,教蒙学的先生就是硬教,让他们记音记字,哪里会如此费功夫,又是想形状,又是说象形。
心里也忍不住酸溜溜起来。
这些农人何德何能……他们知道先生有什么样的学识吗?给他们教这个简直大材小用,投石车打蚊子!
为什么他们小时候没有这样的夫子教他们!但凡有一个先生这样的夫子……
陆安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是接着教。第一天只教四个数字,还编了个儿歌:“一根棍儿直又挺,二个鸳鸯成双对,三像耳朵分上下,四是旗子随风飘。”
儿歌朗朗上口,大人小孩一下子就记住了,一边跟着念,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不一会儿就记住了阿拉伯数字的1234,大写字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但陆安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
她已经把这个农庄当成了自己的实验田。
教会这个庄子的农人一些东西,让他们听自己的指令,并不代表以后就能让天下人也听自己的指令。
但是如果连一个庄子的农人都无法让他们听从指令,谈何改革天下?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我知道大伙儿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遵循新法。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学这个有什么用。”
——我现在就和大家说一说,遵循新法有什么好处。
“今日水费,我收上来四千文,四千,就是一个数字四,和三个数字零。零我还没有教给你们,零很简单,鸡蛋鸭蛋鹅蛋就是零,圈圈是零。什么是千呢,个十百千,从你们吃饭的手往这边数,一二三四,第四个就是千,看往这里填一个4,它就是四千。”
“如果筒车坏了,要拿两千出来修,我们从钱篓子里拿走两千枚铜板,其实就是把四根棍子拿走两根棍子,还剩两个棍子了,对不对?这就是两千。如果谁多拿了棍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如果别人拿走三根棍子,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这就是他偷了你们一个棍子的钱。”
偷我们的钱!!!
农人们登时激灵了起来,立刻意识到这个事情和他们的钱息息相关,记得更认真,学得更有劲头了。
学生们也在记。
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记录着先生的言行,完全没有把这个事和日后变法,指挥天下民众跟他走联系到一起。
——当陆子变法后,朝野上下无不惊叹,不知为何旁人变法就会成了地方恶法,百姓心生不满,起义频发,而陆子变法,却能将百姓如臂使指。
他莫非是神人?
第95章
陆安自认自己只是一俗人, 自穿越以来时时小心,处处算计。
正如此时此刻,她从乡间教书回归, 陆十五郎已做好饭食盛上,那饭食很是用心,是陆安提过一嘴的。
先把鳝鱼去骨切片,鳝骨煲汤, 那汤熬得咸鲜醇浓, 白若牛乳,然后再拿这汤来蒸饭,汤的鲜香完全渗入米粒之中,那米一粒粒的, 珍珠那般又白又圆润,瞧着就让人十分有胃口。骨头煲汤了, 还有鳝肉, 这鳝肉的处理也得心细手细, 需得把它拆成肉丝, 拌了调味料,等饭蒸熟后开锅放进去焖熟。
桩桩件件都是麻烦事。
但十五郎自始至终都没有抱怨过,面对陆安时, 嘴角上总是带着窝儿。
陆安看到那些饭, 哪怕吃着其实没有十分欢喜, 却从不会吝啬于感谢和夸奖,每次夸奖, 陆十五郎嘴角边的窝儿都会陷得更深。
而油烟吸多了, 对人的身体不好,陆寰今天已经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在陆安面前咳嗽了——尽管他每次都会把头扭开。
他咳嗽了几次, 陆安便开始关切地看着他,对他的咳嗽表达了关心和关怀,还嘱咐他记得休息几天,不要那么累。
陆安这么一关怀,直接把人关怀得心头暖暖,言道自己不累,只是被烟呛到了,问题不大。
待人退下后,陆安低头看了看这鳝鱼饭,对于权力和高位者又有了很深的体会。
——身处高位,她甚至不需要去对陆寰说:油烟太大了,对人身体不好,你还是别进厨房了吧。
这些话其实才是最根本,最能体现在意对方身体的地方。但她只是关心两句,叮嘱两句对方好好休息,对方便会感动无比。如果再送些治疗咳嗽的药材……
陆安顿了一下,喊来人到药市买些润喉止咳的药材送去给陆寰,再为他请个大夫,陆寰收到药材,见到大夫,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待大夫为他诊了脉,低头开方时,他探身凑到来看望他的陆二郎耳边,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跟了九哥不吃亏吧?他面热心也热,心里记着我们呢。”
陆寅点点头:“他是君子,这点我确确实实不如他。”
*
庚娘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大声说:“严郎!严郎!你快来看,我今天从九郎君那里学到了什么!”
严英弟听到声音,连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油壶,明显是在做饭。
“啊呀!”他笑:“那好心的郎君又教我们东西啦?”
庚娘看向他手里油壶的口,从口里看进去,明显能看到油位不对,脸色一变,风风火火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也没用力:“哎呀!你这个败家子!你咋用那么多油啊你!”
严英弟茫然道:“多吗?没有啊,我只放了一勺。”
“一勺?”庚娘柳眉倒竖:“一勺还不多?你放油时,要像往田里撒种一样,细细地撒,让菜沾沾油腥就行了!每次都倒一勺,日子还过不过了。豆油是便宜了,可现在家里除了要养人,还要养几只小鸡,先省着,等鸡大了,能生蛋了,咱们就可以痛快吃油了。”
严英弟笑着点点头,眼睛炯炯发亮望着庚娘:“娘子,你懂的真多。”
庚娘现在从身到心都很舒服,她推了推人,催促他:“你快去做饭,做完了我给你看我今天学的好东西!”
很快,饭就做好了,庚娘便也开开心心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给丈夫和两个女儿展示:“你们看!这是壹!这是1!一根棍子的一!这是贰!这是2!鸳鸯成对的二!”
她把四个数都依样画葫芦画了出来。
丈夫震惊道:“庚娘!你会认字啦!”
大娘二娘拍手,鹦鹉学舌:“认字!认字!”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滋出,飞落在泥土间,被那树枝搅搅滚滚,带起一阵烟尘。
烟尘里,庚娘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随着风飘飘拂拂起来了。
“也不算认字。”她羞涩地说,却又自得地笑:“只是我把它当图画记下来,照着描。其他人都没有我描得准,记得多,九郎君还夸了我,还给了我三十个铜板,说是学得最快最好的人的奖励!”
严英弟和严大娘严二娘又是一阵惊叹一阵夸,庚娘更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展示:“我还学会了一些算账的法子!你随便说两个数!我都能算!”
严英弟就随便说了:“七百和八百。”
庚娘摇头晃脑。
“我们有八百个铜板,要花七百个铜板去买种子,百是第三个,一二三,这里填个八。不过我还没有学到八这个字,我画八根棍子来代替。”
“九郎君说,如果只有一个数字,那剩下的空位就填零。就是八零零,八百。七零零,就是七百。从八个棍子里拿走七个棍子,只剩下一个棍子,就是一百!我们还有一百枚铜板!”
严二娘瞪大眼睛,觉得那个九郎君教给阿娘的东西好有趣好好玩啊。
严大娘追问:“娘!娘!为什么那个零不用拿走啊!”
庚娘回答她:“九郎君说了,零就是蛋,两个蛋一撞,都打碎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就不用拿走东西!”
“喔!!!”
一大二小听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他们喜滋滋地玩着这个数字玩了很久,知识也就无声无息记进了他们脑海里。也许哪一天,在需要时,这些种子就能生根发芽,成为庇护他们的大树。
而陆安的大树早已长成,无时无刻不在庇护她,也在庇护她人
当部分学生扭扭捏捏地提出“先生,你平日里讲学能不能讲得更简单一些,之前有的地方我们没有听懂”时,陆安轻松地点头。她的学识,她见过的先例,可以轻松支撑她做到这样的事情。
于是,学生们发现,自家先生接下来的讲学越来越通俗易懂,越来越深入浅出,初时还在摸索,后来已经能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将一些道理和知识讲进他们耳中。
还没等学生们欢欣鼓舞,便惊觉——有人要来和他们抢先生了!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一天,仍只有她自己的学生来听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二天,陆陆续续有其他士子文人来蹭课。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三天,蹭课的人已高达一二百人。
陆安把课讲得通俗易懂的第四天,竟然有了不少贩夫走卒站在一旁听,他们带着瓜子,带着水果,把这当评书、说书来听,学生们本要怒目而视,见陆安并不介意,反而对百姓和颜悦色,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到了第五天,陆安一场课,百姓占比竟可高达听课人的七成。
令房州读书人骇然。
他们没有听过什么《易中天讲三国》,也没有见过《明朝那些事儿》,尽管这二者都因为夹带私货令人诟病,但不可否认,它们都是能把绕舌知识讲得十分浅显有趣的佼佼者。
陆安融合了两家优点,自然引得百姓趋之若鹜。
如此,便有某些高贵的读书人不满了,前来喋喋不休:“九思仁善,可百姓不识圣人言之尊贵,听课时每每吃零嘴,与左右闲聊,如此非是求学之态。”
陆安回道:“我非圣人,从我口中所出之言,非圣人言,不必拘束百姓。”
提议之人瞠目结舌。
陆安又道:“若你将之当作圣人言,那便是心有圣人。心是你自己的心,你且约束自己言行便是,管天管地,还管上他人心中所想作甚。”
陆安同窗禁不住窃笑。
看来九思近来待人过于温和,竟让人忘却了他昔日的锋芒。
犹记过往每逢挑衅,他模样温和,言语含笑,却是字字珠玑,反击犀利,直教人哑口无言。
这人可是赵提学亲口认证的外方内圆啊。
第96章
自陆安那一次当众不给某些人脸面后, 她的讲学清净许多,再没有人想要去试图干涉什么了。
房州再一次下雪了。
逼人的寒气令得许多人穿上了更厚实的过冬衣服。
陆安也一样。她看着大雪纷下,却是想起来自己刚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她还要缩着身体铐着枷锁,在雪地中艰难跋涉, 手背因此生了冻疮。
那是她第一次亲身了解到, 原来冻疮裂开后会让双手鲜血淋漓,溃烂后,会流出黄色液体。
一场……很独特的体验。
而仅仅一年不到,她再次看见大雪时, 已经可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烤着充足的炭火了。
陆安笑了笑, 起身拿起墙上的斗笠, 推开门步入风雪中。
任何关系都需要维护, 雪虽大, 可不能忘了去房州通判、房州知州以及赵提学这些人家中拜访。
——尽管赵提学已辞官不再是赵提学了,但他在朝中可有不少人脉。
陆安到了赵松年家中,向门房递上拜帖。
帖子上别无他物, 唯有金粉临字, 绘了一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风雪夜接到这样一张拜帖, 如何不浪漫?
赵松年爱死了这张拜帖, 也爱死了送拜帖的人,还没来得及看落款, 他便立刻起身,出门迎接。看到陆安的一刹那,赵松年竟然毫不意外:“先生!”
他笑着说:“我就知,唯有先生会有如此雅兴——先生有诗,我有亭台与好酒,岂不妙哉!”
确实妙哉。
陆安在风雪中对着赵松年露出微笑。
赵松年一阵恍惚。
——许多年以后,他仍记得这一幕:掀起的风吹起斗笠下的发丝,郎君微微抬起笠沿,浅浅一笑,空气中好似浮动着松木清香。
他们相携而入亭中,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又很快被雪花掩埋。亭中火炉烫酒,二人相对而坐,谈天说地,谈一切风花雪月,不谈国事。
酒水入碗,琅琅音色,溅起水花少许。月光觅着水花斜斜而入,好似在桌上留下一道白霜,模糊映出二人倒影。
交杯换盏,直到风月事尽,赵松年差人去书房中取出自己早已整理好的,却还来不及交给陆安的文稿。
“这是近二十年来,科举省试前三、殿试前三的文章,先生的学问水平自然不需要与旁人一样,参考其中文风文意,但可以看一看这些年考官的偏向——我猜今年也当是万变不离其宗。”
陆安拱手道谢,收下了这沓文稿。
随后,二人就开始顺势聊起了官场,也不聊别的,就聊大薪的官制,避免陆安进官场之后,两眼一摸瞎。
——你说你要变法,连具体官制都没摸明白,谁能信你能把法变好?
大薪的官制和大宋的官制一样,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比如,寄禄官和职事官,寄禄官代表品阶、禄秩,职事官才代表着官员的职务,也就是差遣。
在大薪,你只认识一个官员的职名是不够的,你还得看他有什么差遣,那才是实权所在。
那怎么看差遣呢?看官职前面的字。
比如一个人的官职是“行某某官”,那就是官高职卑;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守某某官”,那就是官卑职高。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低一品高一品时的用词。
如果官比职低二品,那用字就得是“试某某官”,譬如:大中大夫、试工部尚书,意思就是一个人官位在大中大夫(从四品)上,但他的工作职权是工部尚书(从二品)的工作职权。
除此之外,还有“判、知、权、权发遣、领、摄、签书、兼、监、直、勾、管勾、提举、提点”这些前置字眼,每一个都有不同含义,不能乱用。
而且,高官一个人会有好几个头衔,官越高,衔结得越长,这种时候也需要仔细分辨那些头衔是什么含义。
比如三苏之一的苏辙,他的结衔是这样的:
大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护军、栾城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实封八百户。
从前到后,依次是:寄禄官、职事官、勋、爵、食邑、食实封。
这还好,才六个,有的结衔至少十个,看得人实在头疼。
赵松年自己也头疼,但他还是极详细地把这些事情掰碎说给陆安听。
陆安听得也很认真,她虽是汉语言文学的,但对宋的官职了解不深,如今正好把这部分短板补上。
等说完之后,赵松年感觉自己快撒手人寰了,酒水一饮,大叫三声:“烦烦烦!”
又道:“不如谶纬!不如谶纬!”
陆安笑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董仲舒之言,郎君竟信这个?”
赵松年哈哈一笑,道:“自是信的。”
他道:“汉宣帝年间,有人观天象,言汉家天下二百一十年时便会迎来终结。汉初至哀帝元年,正二百一十年,天命啊,实在玄妙。”
又道:“还有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的谶言,井水属阴,灶烟属阳,玉堂和金门又是帝王之所,那井水溢出,去了玉堂,岂非是窃取皇权?后来王莽果真篡汉了。他又是当朝太皇太后的侄子,为外戚,正属阴。”
“还有汉哀帝年间,有一谶言: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王莽篡汉后,就是光武中兴,岂不是正应这‘再受命’之言?”
赵松年说得兴致勃勃,陆安便也听得饶有兴味。区别在于,前者是真信,后者权当故事在听。
正在此时,亭外传来清笑声,赵松年面色如常,只看过去,问:“谁来了?”
亭外便是一声回应:“赵郎约我下棋,久久不见,我来寻你,你却在这儿与人大谈谶言,倒还问我是谁?”
有人走近,便见是那知州张晱,正扬眉瞧着他们。
赵松年这才想起来自己有约的事,全怪他一看那首小诗就昏了神。这要是夏日,手边有扇,他都要执扇遮脸了。但此刻只能捧起热酒,咳嗽一声:“州尊恕罪,不如来吃酒?”
*
房州知州落座落得毫不客气,先看陆安:“九郎对谶言感兴趣?”
陆安“唔”了一声,委婉道:“听赵官人谈及,倒着实有趣。”
意思就是:我其实没有感兴趣,只是恰好赵提学说到了,我听着有点有意思,就继续听下去了。
房州知州放下心来。
他对谶言不是很信,只觉得这些话是牵强附会,可九郎十七八岁,正是对世间万物好奇之事,万一道路一歪,跑去研究神学研究天象研究谶言了,那大薪文坛怎么办!大薪政坛又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官家一定会把没有阻止九郎的他扔油锅里涮一千遍一千遍的!
便开玩笑般试图把话题岔开:“赵郎既然如此爱谶言,可有谶言送给九郎?”
赵松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谶言是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啊,得有契机。”
房州知州笑道:“听闻晋穆侯二子,长子名仇,次子名成师。晋国便有大夫对此作出谶言:太子名仇,仇者,仇敌也;幼子名成师,与成就大事音同,二子之名含义与其地位相悖,只怕晋国日后当有祸乱。后来晋穆侯之弟趁兄薨而篡位,四年后,太子仇率领党徒夺回君位,当为复仇。而太子仇去世,其子继位后,便有大臣欲弑君而迎成师——既然如此,不如赵郎以九郎之名作一谶言如何?”
正好,可以让九郎看看谶言这种东西有多不靠谱。
不曾想,赵松年冷笑一声,脱口而出:“女安天下,若陆九思为女子,当安天下,这个谶言如何?张电光啊张电光,你不就是瞧不起谶纬之学,想让我说个荒谬话来证实谶言之错么?那我就如你所愿。”
这回,轮到房州知州尴尬了。
这这这……他好像把人惹毛了。
好在,九郎人好,替他打圆场:“二位官人不是要下棋么,如今月色正好,不若就着月色手谈一局,也是雅事。”
房州知州忙道:“我正带了棋了,这便去取!”
转身就走,火烧屁股般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他走之后,尴尬的人成了赵松年。毕竟他刚把人家好好一个郎君说成女子……“先生,我方才……”
“无事,我知郎君是口不择言了。”九郎十分大度,完全不介意这事,还说:“我的确对这谶纬之学有些兴趣,不知郎君还愿不愿意说?”
说到这个,赵松年就不尴尬了,当即口若悬河地说出来,一直说到房州知州拿着棋盘回来才不舍地住嘴。
“来!”赵松年恶狠狠对房州知州道:“你方才侮我之爱,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房州知州把自己珍藏的乌木花梨白檀棋枰搬到亭中石桌上,再在对角四个座子上摆好棋子,这才坐在赵松年对面,笑道:“赵郎莫要小瞧某之棋艺,说不准是我将郎君杀得片甲不留呢?”
而陆安坐在二人中间,认认真真看着这盘棋,她前些时候刚看了古围棋的知识,正好验证一番,毕竟万一真到需要破誓的时候,至少不能连古围棋都不会下,那就人设崩塌了。
身为现代人,可是最知道塌房的可怕之处。
第97章
古围棋下法和现代不同, 现代是空枰开局,黑先白后,古围棋却要先落星位, 而后下棋人再执白先行。
陆安比较庆幸自己穿越的是和宋相似的大薪,而不是宋朝以前。因为宋朝的棋盘至少已经发展到和现代相似,都是十九乘十九的规模,但宋朝以前, 唐制是十八道——也有十六道, 汉制是十七道——听闻还有十一道的……如果是这样,陆安保证自己绝对老老实实,不去碰围棋相关。
现在还好,现在陆安看房州知州和赵提学下棋, 十之八九都能看懂,而且, 她发现……自己下棋能力在古代好像还不赖?
何止还不赖。
张晱和赵松年感觉自己快下不下去了。
陆安确实没有说话, 观棋不语十分君子, 可问题是, 他们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陆九思已然先一步把目光落在他们的下一步棋上了。
这还怎么下嘛!
“不行了不行了!”赵松年将棋子往盒子里一扔,似嗔还怨:“九思, 你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下棋。往后下棋时还是不找你来了。”
今天晚上好像注定要把三个人轮流尴尬个遍, 陆安咳嗽一声, 道:“要不,我背过身去?”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房州知州哭笑不得。他道:“不若来聊些什么吧。九思, 你是打算直接去汴京, 还是先游学一些时日?”
陆安回道:“我想先游学,见一见其他州府的风光。”
房州知州诧道:“但如此你就无法留下来过年了, 你族中……”
陆安告诉他:“家祖十分支持某出门行走。”
房州知州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赵松年接过话题:“先生去游学一定要避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那边……正在闹事。”
闹事,很委婉的说辞,但陆安听懂了——那边有民众在起义。
陆安如今没有太多的信息来源,她只能适当表露疑惑:“闹事?那边发生了什么?”
赵松年含糊道:“先帝在位时曾下过旨意,命京东路与京东西路实行保马法,京东路以十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五年为限……”
所谓保马法,全称为保甲养马法。
保甲法属于民兵制度的一种,规定当一个家庭有两个人以上,那就必须选出一个人做保丁,保丁需要自己准备弓箭,自己训练武艺,保内发生案件,也得保丁自己负责举报和追捕,平日里朝廷不给工资和军粮,保丁正常耕种,当朝廷要打仗时,保丁就得应召入伍。
每十家,是一个“保”,或者一个“甲”,因此称为保甲。
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朝廷要求各保甲户领养牧监的马在自家饲养,一户一匹,富户可养二匹,这就是保马法。
明面上规定得很好,比如不准强制民户养马,且养马户可减免部分税赋;比如定了年限,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还比如,朝廷会给你发养马钱,一匹给钱十千,民户可以随意使用自己养的马耕地驮载,只要不把马养死,就不需要赔钱。
但实际操作,这就是个抢钱的勾当。
说是自愿,其实是强制摊派。
说是减免部分税赋,实际上没有任何优待。
说是发了养马钱,实际上一匹马的饲养费用至少需要三十亩地,钱十千远远够不上养马的花销,且不到当时马价的十分之一。
说是只需要养十年/十五年就可以了,实际上,消息发到地方,京东路变成了以八年为限,京东西路以十二年为限。
这还不够,地方长官肯定要表明自己有政绩,自己治下百姓很擅长养马,好的,京东路又变成六年为限,京东西路变成十年为限。
但是地方长官还不是最下面的官员,他们之下还有官呢。
这些官也要表现啊!好的,京东路民户养马,五年为限,京东西路民户养马,七年为限。
层层加码。
五年,马才刚从小马驹养成年没多久,百姓光养马了,没时间享受到驱马耕地驮载的好处,就得把马还回去。
而且,除此之外,官府是能无偿征用这些马的。征用了之后,马受伤死亡,是养马户赔钱,征用后不还也是常有之事。
就这样,百姓不起义谁起义?
封建社会?
哈?
陆安对此,只能用沉默来压制胃里的恶心感。
并且听着赵松年和房州知州一边跟她科普这些事,一边极力委婉找补:
虽然这些钱最后是收给皇帝用的。
虽然不少人能看出来这就是皇帝用来捞钱的手段,底下官员只是在给皇帝背锅。
虽然可怜了忘秋先生试图变法让大薪变得更好,但奈何新法一下发到地方,就被恶意地激进执行细节,好处别人拿了,恶名忘秋先生背了。
但是……
但是吧!
皇帝是无辜的!是受到奸臣蒙骗的!皇帝的心意是好的,他推行保甲养马法是想要给百姓福利,和百姓共赢!都赖奸臣只顾着捞钱,违背皇帝圣意,苛刻百姓,乱国家法度!
——现在先帝两腿一蹬,仙去了,留下柴稷看着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轰轰烈烈的起义干瞪眼。
你要是留下钱也就算了,问题是,先帝把钱也花光了,只有烂摊子留了下来。
陆安胃里的恶心感越来越重了,透过史书看这些事和与这些事共处一个时代,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当然没有心疼柴稷这个锦衣玉食的皇帝,她心疼的是被抢钱的百姓。
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拱手对着二位长辈道谢:“某知晓了,某游学时会避开此二路,以自身性命为重。”
于是再继续闲聊,聊至深夜,索性在赵松年家中住下,一夜无话。
赵家客房的院子里种了会冬季开花的树,陆安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清晨起来开了窗后,见地上落满花瓣,一地香雪,便知昨夜刮了狂风。
天地间孤零零一片雪,孤零零一棵树,孤零零的窗后是孤零零的一个穿越者。
随后是敲门声。
侍婢们听到动静,得到准许后鱼贯而入,伺候陆安刷牙洗脸,为她系上外袍。
她看上去好像又不孤零零了。
她的脸上也挂上了友好的笑容,在赵松年家中用过早饭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等待学生们向她交上三年计划。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是交计划的截止日期。
“先生!!!”
一群学生涌了过来。
他们有的在计划里写了建议这三年田地里依次种什么作物可以收获利益最大化;有的在计划里详细描述了应该挖几口堰塘来供水、挖堰塘在什么时候挖不会耽误农时;有的还说,只靠种粮食卖粮食百姓难以养活自己,既然村子近河,可以找个地方修个码头,吸引船只停靠,然后再把村子组建成提供食宿的落脚之处,如此便能多挣一份食宿钱了……不过不管是什么计划,其中必然有农业基础设施的打造。
学生们看着陆安,眼中满是期翼。
陆安耐心地看完一份又一份三年计划,很多地方都显出了作者的稚嫩,但让她欣慰的是,基本每一份三年计划里都带了详细的数据支撑。
“你们做的很好。”陆安话音一落,就听到学生们的欢呼声,像是春天来了,窗外有花在开,陆安面上的友好笑容变成了更浅淡却又更真心的笑容。
她说:“接下来我会把你们的计划整理一番,删除和修改后做个整合版,用在我们村子上,三年后我们再看它发展得如何。”
“!!!”
学生们一下子就紧张兴奋了起来。
村子……他们是要尝试着去治理村子了吗?
没有人觉得自己只治理村子会显得大材小用,他们已经被陆安筛选得极为务实了,此刻只有一种心情,那就是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村不治,何以治天下。
陆安把这一沓纸放在一边,抿了一口茶水,然后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议题给你们,你们可对此畅所欲言。”
有学生好奇:“是什么议题,先生?”
陆安早就把议题写好了,此刻她让出位置,让众人看到桌上白纸上的黑字:
君贵还是民贵。
第98章
儒家历来就不介意谈论君贵民贵, 还有“民贵而君轻”这样的言语,陆安拿出这个议题并非出格。
学生们也很踊跃发表言论。
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人,瞧那衣着举止, 又是一位高贵门第。
他开口便道:“自是王尊君贵。”
“君之贵,乃九五至尊,乃君父,乃君主, 乃牧守天下, 为民做主。”
“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有国君方能治理国家,立法制律。且自古以来,法律只用来约束臣民, 于君王而言,君王口衔天宪, 朕即国家, 其神圣尊严, 不可侵犯。”
“小民无声, 或是无有思想,或是为人代表,然, 君代表了人民, 代表了政权, 其所代表之思,究竟是人民之思, 还是君王之思?既是君王之思, 民又去了何方?民已被代表,又谈何其贵?”
这个学生的发言倒是有趣。
他对君贵的论据支撑, 就是君能为民做主。
这个为民做主看似是好词,实际上,问问百姓自己,是想要“君王为民做主”,还是想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为民做主”四个字,究竟哪里失权,哪里体现了君贵民轻。
而他又进一步提出疑问:君王为什么能为民做主。因为法律就是他定的。而正因是君王定的法律,所以法律也约束不到君王。
当君王为民做主时,君就代表了民,民都已经被代表了,又说什么“民为贵”呢。
这实在是很犀利又很剖析现实的一段话,陆安眼角余光都能看到周围绝大部分人脸上表情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于是,当此人话音刚落时,座中便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站起来反驳他。
“民之贵,不在身份与权力,而在其为国家基石,为天下太平。民动则天下不安,江山不稳,江山不稳时,君又有何贵?”
“民之声,在乱世,在那商灭夏、周灭商的民众怨声载道之中;在那春秋战国,诸国争霸,却时有国君因虐待国民,反遭国民暴动,赶出王宫的呼喝声之中;在那秦汉交替约法三章时,关中民喜迎沛公的浪潮之中……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便是民之声。”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民之贵,通天!”
不少人听到这几段时,大喝一声:“好!”
如今儒家思想已成主流,而儒家思想中,其实民贵君轻,天从民欲,得民为君才是正道。儒学对人的煽动力感染力不容小觑,它既从人本身出发告诉你要如何实现自我价值,又从人的欲望出发,告诉你该如何拯救弱小,如何斥责权贵——一旦干了这两件事,人就能在其中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
所以,一众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学子听老者的话,自然会听得更加心潮澎湃,更加打心里认同。
但此前的年轻学子,却仍是不服。
他神色颇为认真地说:“若得民心者便能得天下,那为何汉高祖还需兵定三秦?为何黄巾起义,天下九州响应者八州,最终还是消亡?那汉昭烈帝携民渡江,莫非不得民心?魏蜀吴鼎立时,东吴民间生儿不养,父母杀之;曹魏屠城法令赫赫有名;独蜀汉国富刑清,得敌国称赞葛亮之治,那为何最终胜者非蜀汉也?又为何三国之中,是最不得民心的东吴最后灭亡?”
“得民心者得天下,实乃当世最大谎言!”
这话怎么也不能说错……
但是也不能说它对。
陆安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她还想看看别人怎么说。
在众学生的目光中,他们的先生沉稳地坐在那儿,没有对任何人投去赞许的目光,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感。他们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支持哪一方,但他们也确实看不出来。
看来想投先生所好是不行了。
他们只能又看回辩论中心,听其他人的想法——
他们的老年同学的确有想法:“竖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葛公爱民,却不知葛公去后,后主治下,蜀汉已是‘经其野民皆菜色’,魏蜀吴三国都好不到哪里去。晋得天下,不论其后期如何,至少太康时期,于司马炎治下,也是民心所向,其除江南苛政,吴人为之大悦;又设登闻鼓,许百姓击鼓鸣冤;对待士卒也十分仁厚,废除屯田,且当士卒父母有丧时,非战时可允士卒归家奔丧……一桩桩一件件,且不是正印证了得民心者得天下?而后来,晋失民心,天下便大乱了。”
少年同学反唇相讥:“他司马家得天下是靠民心吗?不是靠的政变吗?他司马家失天下是因为失去民心吗?不是因为遭遇政变吗?”
老年同学顿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刚才他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一不小心掉入陷阱里了——他就不该跟着对方说三国和司马晋,他应该用一些其他事例……
但还有学生没有参与辩论,一个倒了,会出现其他学生站起来,辩论得颇为激烈。
归根结底,是因为不论君贵还是民贵都有着现实例子作为支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唇为枪舌为剑,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场中似有硝烟弥漫。
但是说着说着,双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和对方开始了兜圈子,并非是对方在故意拖时间,不正面应击,实在是说到后来,好像来来回回都是一个观点,你说君贵,我就说君无民不行,你说民贵,我就说民受制于君,相互拉扯,根本无法再深入了。
这是……为什么?
他们看向了陆安。
先生,这是为什么?
*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
——封建制度问题。
在有皇帝存在的社会,你说民贵那的确是笑话。但同时,这个时代又极度依赖民力,没有亩产千斤的稻谷,没有一人一机器就能播种百亩地的便利,少一个民力形成的缺口,对于国家来说都是堤上蚁穴那般的存在,这种情况下,又往往会出现民贵于君的现象。
他们只有窥见制度的根本,这场辩论才能够停止。
但身处其中的人,除非是绝代天骄,否则难以将矛头直指制度本身——可惜这种绝代天骄往往因为领先其他人千步万步,从而厌世嫉俗,郁郁寡欢,少年时便会无疾而终。
陆安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学生们也在看着她,眼中尽是求知若渴。
“因为……”陆安说:“不是民贵,也不是君贵,而是君民一体,君贵则民重,民贵则君尊,君若贱民,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民若藐君,则礼崩乐坏,天下为刍狗。”
是这样吗?!
竟是这样吗?
学子们一脸不可置信,但隐约间,自己似乎成了鲛人,那些言语像极了海浪在拍打、浮动,推举着他们去看一些区别于海底风光的景象,视野摇晃,水泡推举着他们上升,漫过海水,在重影间模糊地望到了太阳。
“其实古贤人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陆安说这话时,已是明白了为何今人稍微说一些自身的观点,就要联动古人了。
——厚古薄今,是人性。你想要发声,想要别人听你说话,你就得符合人性。
强如王阳明,后期时都学会了把自己的心学观点融进理学中,似是而非地传播出去,何况别人?
“古贤人云:君民舟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陆某以为,单从此句论:若无水,舟如何前行?若无舟,水又如何彰显自身能力?舟不能离水,水不能离舟,正如得万民托举者才是君,而万民有君,才成国。”
“自炎黄以来,民众集群而生,奔跑得快且力气大者,外出狩猎;腿脚稳当且能登高者,上树摘果;不惧水而会泳者,下河捕鱼……人人出力,方使集群得以存活。”
“然,众人带猎物而归,该如何分配?出力多者多吃,那老人孩童无法出力,是否令其饿着不给食?若均匀分配,又是否对出力多者不公?”
“便有智者站出来分肉,肥肉分与多出力者,令其长力气,第二日还能外出狩猎;肥瘦相间部位,分与处理猎物、制造弓箭的人,他们是少出力者;最后的瘦肉分与老者和孩童,老者经验丰富,可传授自己的打猎技巧和存活技巧给族人,孩童年幼,却会成长,待他们长成自会外出狩猎,也该分肉。”
“集群听得智者言语,十分赞同,便推举智者,请其日日分肉给众人。再后来,这智者就成了王。”
也就是:劳动者聚成集体,王是集体中的分配利益者。
从来没有人用过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语来解析皇帝和庶民的意义,陆安的一席话令得在场众人一反常态地无法发言,只是怔怔地,在光里看着她——
目瞪口呆地看着。
原来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么?
竟然是……这样……啊……
所以,一个国家的聚起,是因为需要人来利益再分配?一个国家的消亡,是因为国君已无法再进行利益分配?
众学子回想起过往所有的朝代变更,悚然发现,竟然真是如此。
无关民心,无关皇帝是仁是暴,无关民贵还是君贵。
只关乎利益。
第99章
陆安知道自己自从说了“心即理”后, 肯定会在其他学派那边挂个号,她知道自己有名气。但是具体多有名气,她心里也不清楚。
陆安并不知道, 她前脚刚针对君民关系说了一通想法,后脚这些思想就送到了关注她的人的桌上了。
随后,便是九州为之沉默。
’古时,人们为了生存形成了集体, 这个集体被称之为部落, 后来,部落成了国家。’
‘一个集体需要领头人,领头人后来被称为族长,族长后来成了国君。’
‘但不论如何变化, 集体选出领头人,是因为集体需要分配利益, 且所分配的利益要让绝大多数人满意。如果领头人无法再分配利益, 集体将会自发自地更换领头人。’
‘集体如此, 部落如此, 国更是如此。’
“竖子!!!”
“大逆不道!!!”
“实在是大逆不道!!!”
有人痛骂出声。
骂完之后,想要洋洋洒洒写个数万字去反驳陆安,但一提笔, 想要找一些可以反驳的例子, 却发现不管是哪个朝代的更替, 好像都能套入这些话,不论是得民心得天下, 还是得民心失天下……
“怎么如此?!”
“先贤说的民贵而君轻难道错了?!不可能!先贤怎会有错!一定是陆九思此人在妖言惑众!”
有人掩耳盗铃, 当没看到陆安的话,将之丢到一旁。
有人暴怒破防, 虽不能用文字反驳,但坚定陆安肯定有问题,肯定能有人看出问题并且进行抨击。
也有人……对着这些文字看了又看,纵然满心烦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他们看到了赤裸裸的剖析——
‘民贵,贵在民有劳力,乃战略资源。’
‘齐国田氏争夺民心,大斗贷米,小斗还回;晋文公废除百姓债务,减免赋税,施舍穷人;鲁宣公承认私田合法……正如《先识》所言: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不论是减轻债务还是废除债务,众高位者所为,比起爱民,更多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是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战略资源……”
“爱民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尚书左仆射黄远柔握着这几页纸,念着这几竖字,只觉一阵齿冷。
好冷漠的话语。
好冷酷的思路。
像是法家传人,但却比法家更添三分怪异的温情——法家认为民贱,此人却承认民贵,可在此人眼中,民贵是贵在民乃战略资源。
说出这些话的人,真的是那个格竹子将吹火筒格出来,格黄豆将榨豆油新法格出来,处处思虑百姓的陆安陆九郎吗?
这真的是那个说出小民也需要尊严的人吗?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矛盾?
不!也不能说矛盾!战略资源……就像是长弓和投石机需要时时维护一样,若视百姓为战略资源,那也需要时时维护,如此才能使用得长久。
那接下来,陆安该言明要如何维护“战略资源”了吧?
黄远柔摸着信纸,突然很遗憾自己不能亲自前往现场,去瞻仰这一场教学的风采。
‘管子治国,提出了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收取粮食;子产治国,铸下铁鼎,刻上律法,让所有国人都能看到。’
‘为何?皆是为了分配利益。’
‘土地贫瘠之人若想亩产二石,需要去远方负水,需要四处搜肥,需要付出十二分力气……出力多,却要与出力少之人付出一样多的田税,如此“分肉”如何能服众?初时,国君的子民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默默忍耐,待天灾频繁,手中的肉越来越少,无法活命之时,便是揭竿而起之日。’
‘而将律法公示众人,便如智者当众分肉。律法是何?从民众手中罚取东西为律为法。你既要让他们少分肉,便该告知他们缘由。不然便是在抢他们手中之肉。民如何能忍?’
‘得民心者得天下?确是如此。但可以更精准一些说:得民力者得天下。’
‘民力,可骗,可哄,可夺,可强迫,夺天下,便是夺取民力的过程。’
‘强如秦隋,为何二世而亡?既是失民心,也是失民力。民有力气,却不能竭泽而渔,国家若想延续,就该知道何时让民休息,何时让民劳作,你不停驱民,将民累死了,无人再为你劳作,国家如何不亡?’
“就像京东路如今轰轰烈烈的造反……”
房州知州在窗下坐着,视线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只觉这纸字字千金。
爱民之人自是不必看这些也会爱民,他了解陆安,此人之所以说出这些话,并不是他满眼只有利益,而是……当今非是仁宗,世间逐利者也多过爱民者。
房州知州移开信纸,看向信纸下方的一份奏章——这是私人奏章,是当初房州水灾,陆安私底下呈给官家,官家又命人抄录后递给他的。这奏章以白话文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灾民的价值之廉价劳动力》。
全篇充斥着冷冰冰的衡量与利益,却能告诉一地长官为何不可放弃灾民。
灾民会消耗粮食,但更可以利用其廉价劳动力增进本州的粮食储备。
不管灾民,不会让灾民凭空消失,只会让灾民从一州的公有财产变为本州士绅的私人财产,他们为士绅耕种他们的私人土地,他们为士绅武装他们的私人部队,而士绅给你的贿赂,其实远远没有从灾民手里获取的钱财多。
房州知州当初看完后,病恹恹了好一阵子才把心理调节好,但那些极有煽动力的文字以及一串串精准的数据,让他后来每次看房州的士绅贵族,都有一种看抢自己钱财的土匪的感觉,好几次都想要派兵去围剿了。
“太可怕了……”
看到陆安这一份“君民共贵”思想的人,都禁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太可怕了。”
国君需要庶民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庶民的利益需要放在最前沿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那反过来,庶民需要国君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利益利益利益!
她将国君和庶民绑在了一起!
她没有反封建,没有反君权,更没有反尊卑贵贱,她只是在问君王——
’权力自下而上,你的下面若无民众,那你的权力要靠支使谁来体现?’
‘支使万人,支使数万人,支使数十万人,支使数百万人,这感觉能一样吗?’
‘如此,你可愿维护民众?’
柴稷:“……”
别说维护民众了,他看完摘抄过来的讲学后,浑身热血沸腾,差点打算开朝会表明自己要改律法,把一切法律都改得更加维护民众的利益了。
毕竟,维护民众就是维护自己。
太有煽动性了。
坐在桌前,看着信纸,柴稷听见了狂风在耳旁呼啸,也听见了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在“咣当咣当”地往外撞。
冷静。冷静。
柴稷垂着头,抬手狠劲去掐自己的眉心。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要……
柴稷抬头深吸一口气:“来人。”
……
三日后,官家头戴通天冠,身服大裘,车驾出郊,在非冬至时于南郊行礼,祀昊天与黑帝。
仪仗所用,文武诸臣,鼓乐卫士,六军仪仗,外国来使,二万六十一人,前呼后拥,礼行乐奏,气象森严。
祭祀用的由头是京东路与京东西路之事,希望能借此消除民愤。
尽管是临时准备的祭祀,祭品依然十分充足。柴稷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下拜之时,却是在心中默念:
昊天在上,黑帝在上,柴稷不求他事,只求朕的骊龙之珠,陆安陆九思能够安安稳稳入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如果九思原本的寿命不够百岁,朕带来祭天的大臣随便挑,寿命随便挪补,绝不令上苍难做!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首要就是先保证陆九思的存活。
柴稷知道,如果自己和朝臣说开大祀是为了陆安,他们绝不会同意,还好,还可以借用京东路、京东西路百姓的名头……
反正,他为君轻佻嘛。
山风吹拂,衣带飘摇,青年天子丰神俊朗,虔诚一拜。
朝臣们心中愈发欢喜,自从房州水灾那件事之后,官家实在越来越有人君气象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另一边,陆安的信件也通过私人渠道飞速入京。
信中,她请官家不必心疼于处理了在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为先帝捞钱的官员,该推出去平民愤就推出去,往后也暂时不要再派官员出去压榨百姓钱财了。
那些官员压榨百姓,是拿百姓当豆子榨,这样不行,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官家和朝廷的利益。
她有办法,可以既给朝廷给皇帝捞钱,又不会损伤百姓根基。
第100章
陆安的信还没有送到汴京, 她的人已经决定要外出游学了。
申请通过的很快。前脚才递交上去,后脚州学的盖章文书已经下来了——她可以一路游学到汴京,不需要再回来拿省试所需的相关文书。
当天晚上, 陆安失眠了。
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同一时刻,寝室里也有好几道翻身的声音。随后,就听到谢师敏说话了:“你们都没睡?”
陆安“嗯”了一声:“想到要离开房州去游学了, 就有些睡不着。”
房州几乎相当于她的新手村了, 如今玩家要离开新手村,去探索新世界,怎能若无其事。
“我也差不多。”谢师敏对陆安说:“我虽没打算去游学,但也要开始准备去汴京省试的行程了。”
又有一道声音冒出来, 是梁章:“汴京是什么样子的?”
谢师敏盯着黑不溜秋的房檐,慢慢地说:“我也不晓得。上一次省试恰逢先帝宾天, 朝廷就把省试取消了, 我也是第一次去汴京。”
“汴京啊……”
梁章紧紧拽着被角, 发出了不大的笑声, 在黑暗里,那笑声像是老鼠,又像是蝙蝠。
“听说汴京的读书人在夜里看书都不需要自己点灯, 汴京的夜晚是连通着白天的, 时时刻刻亮着灯火。”
赵公麟也咧笑:“到时候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玩一晚上, 看看汴京的夜市和房州的夜市有甚么不同!”
“那你要带很多钱了。”梁章笑着说。
这个晚上,寝室里的四人一夜没睡, 畅所欲言, 说了自己的家庭,说了自己的向往, 说了自己对世事的看法,说了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声音交杂在一起,惊得树上鸟儿也开始叽叽喳喳叫唤了起来。
白日时,陆安开始整理行李,不停有人前来,请求同行。
有的人是看到了陆安和官家关系密切,想要借机靠近抱大腿。
有的人是听到陆安的讲学,十分喜爱,希望能和陆安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听更多的讲学。
有的人是亲眼看到陆安如何指挥学生的分工和分队,敏锐觉察到跟着陆安绝对能学到不少实干。
还有的人看到了陆安对自己手下的重视,不吝于考虑手下的感受,给予他们财权名利,自己跟着他也定然能出头。
陆安不管他们怎么想,却是来者不拒。只是不曾收为学生,权当个同行。
可惜的是,梁章家里人生病了,他不能跟着陆安离开,只能过段时间自己上京。
陆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四下无人时,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塞到梁章手里。
梁章立刻感知出来那是一袋子银钱,他吓了一跳:“先生,你这是!”
陆安:“公印,你就收下吧,你家里困难,现在需要这个。你若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借我的,我一直相信公印你日后能鱼跃龙门,到那时,你十倍百倍还我,可好?”
梁章当然不会觉得陆安是真的要他十倍百倍还之,这不过是维护他自尊心的托言罢了。青年眼圈一红,他父母信佛,父亲每次捕鱼前都会虔诚上香,求佛祖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收获满满,耳濡目染下,他对佛陀也很是信奉。而此刻,梁章看着陆安,看他在天地之间,神色温和地露出笑容,再没有一刻如此信仰坚定——
佛陀是真的。陆九郎就是在人间行走的佛陀。
“佛陀”在看着他,关注着他:“公印,我此前听你说你父亲常涉水,有老腿寒的毛病。这袋子钱不少,不要节省这方面,记着去市集买一床厚被子给令尊保暖,切记少见风。还要记得去请个大夫来看看,若能以药材治好,不要吝啬钱财,钱不够了去寻十一郎,当你借我的。”
“你曾说你母爱你,家中稍有些钱,不是为你添肉,就是为你作衣,言她一年到头都不添新衣。如今又快是一年新春了,这袋子钱里还有令堂新衣那一份,切莫推迟。”
“我也不知你家中用具情况如何,有没有更换,只我此前坐令尊的船时,有注意到那船稍显年头了,还是换一艘比较好,钱财都在袋子里,钱财可以再挣,人的性命最重要,记得多打听几家,看谁工艺最好,钱不是问题,不够就去十一郎那边支取,既然都要换了,便换最好的。”
“还有这个,听闻你幼弟已是少年人。少年人不论男女都爱俏,这双皮靴子是我赠与他的新年礼,还好你提过一嘴他的尺寸,不然我还不好想礼物。”
郎君温声软语,细细道来自己心中所想,梁章越听眼越红,越听眼角越湿润,几欲落下泪来。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从今往后,我自当为陆九思左右手!若有违誓,当坠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
在梁章这里刷完了好感,陆安转头又去找陆宇。
“十一郎,我把你留下来是有重担要交给你。”
陆安道:“我们陆家只有你知道如何讲故事,也只有你愿意和那些农人打成一片,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给你在房州买了一栋大房子,还请知州将你从配所放出来,往后你再不是配隶了。”
这是一处只有一层的屋子,但有一个大院子,干净而空旷,可以给陆宇随便摆放些什么——便是养他喜欢的小动物也可以。
院子角落处有口井,大户人家都会有,如此自家用水才干净且方便。
最让陆宇惊喜的是,这房子一面墙能有三扇窗,四面墙就是十二扇。他喜欢开窗后阳光满溢的感觉。
“九哥!”陆宇声音清晰且抑扬顿挫:“你放心!我一定遵循你的指示,你说讲什么故事我就讲什么故事,绝对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偷工减料。”
陆安接着说:“除了讲故事外,你还需注意筒车损耗情况,若有损耗,用佃户交上来的水费来维修,他们若想借贷,也从水费中取用,如非必要,不可补贴。”
陆宇没有问原因,只是大声回答:“是!”
陆安又叮嘱他:“如今天寒地冻,你切莫忘了给佃户家中送些干柴木炭,聊表我之心意。”
——收买人心这种事情,是时刻不能停的。
陆宇一一记下,而后挺直胸膛,高声道:“九哥,我陆宇在这里向你起誓,我一定会为你守护好你的每一份财产!每一个佃户!”
陆安这才放心离去。
他们是第二日清晨走的。车马辘轳,载着离愁。陆安的同行人里,不少人的父母长辈一大早就起来送行,站在高山上,站在城墙下,望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还有的人是一送再送,送出了城门,送出了长路,一路送到渡口前,仿佛自己的家人不是要出门游学,倒像是出了远门再也不回来似的。
除去家人,也还有和主家关系密切的仆婢前来相送,咬着嘴唇,泪眼汪汪,一声“郎君”百转千回,百万分之难分难舍。
陆安听着同行人里的家人对其殷殷叮嘱“娃儿,九郎君是再好不过的老师了,你在九郎君身边要好好看好好学,莫要辜负了这番造化。家里不必担忧,你母亲有我看顾,出不了什么事”,垂了一下眼,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她这边没有太多人送,陆家人还在配所,出不来,陆十一郎被她留在房州,倒是来送了,还有些许同学,以及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倒也没有遗憾,只是免不了想起前世父母送她上大学时的场景。
“九郎。”房州通判喊她,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此行……珍重。”
陆安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船。
*
冬日的天,纵然没有雾气出现,清晨也是灰蒙蒙的,路上行人极少。
有百姓瞧见路上有一大群人在出行与送别,便笑着让开路,等他们行过去。又在路边瞧见陆安,郎君像晨风那般拂过他身畔——莫非是要离开房州?
连忙询问,果然,这是陆九郎将要离去的队伍。
便不由自主跟在队伍后头,搓着衣角,流露了不安。
“这是陆九郎的送行队伍……”
“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吗?”
“不知道,跟着看看。”
队伍后面的百姓越来越多,陆安的佃户,有陆安从巫祝手中救下的人,有得到陆安新榨油法恩惠的人,有见过陆安在灾时帮助他们清理农田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认识陆安的普通百姓。如果只是路上碰到,自然不会有这么多,但还有不少人得知这事后撒腿回城回村,大声叫嚷着——
“不好了!快来!九郎君要走了!”
“别睡了!九郎君要离开房州了!”
“九郎君以后是要去京城当官的!他离开了就很难回来了!”
“快快快!我们去见郎君最后一面!”
他们呼朋唤友,呼唤亲戚,整个房州好似一下子醒了过来,不少人连忙从床上跳起来,随意穿了几件衣服就匆匆忙忙出门,有的人连头发都忘了梳,只顾着往码头赶。
——百姓没怎么念过书,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
陆安此时正告别了房州通判等人,上了船,就要往舱里去了。
然后,她听到了远处传来焦急地、慌乱地呼喊声。
“九郎君——”
有人在喊。
“九郎君!”有一群人在喊:“莫走那么急!等等我们!”
码头前,众人回头,便见城门方向,便见田间,山野间,小路尽头,奔来许许多多的百姓。
房州知州的惊讶,房州通判的微笑,同窗们奇怪的目光和震叹地交头接耳,这些都不妨碍百姓们奔来,他们的脚步是那么的急促、那么的均匀,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的火热:“九郎君!让我们送送你!山高水长!让我们送送你!”
岸边单薄的木栅栏快被挤弯了,百姓像是要冲破栅栏,奔到船上那样,扒着栏杆向陆安挥手。
陆安愣住了。
她愣住了,但百姓可没有愣住。
“九郎君!多谢你的义诊!”
“九郎君!我家里已经连着好多天吃放油的炒菜了!豆油很香!多谢了!”
“九郎君!你一定要今日出行吗?我们全家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你大抵是不知道我的!但我们全家知道你!要不是你,我家小弟就要被送去当祭品了!”
“九郎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些巫祝都是魔鬼!我……我……我给你磕头来了!”
“九郎君!此去珍重!”
“九郎君!我们等你中状元那天!”
“九郎君——”
“九郎君——”
呼喊声、哭泣声、磕头声交响在一起,江面本该是透着寒风与冷意,此刻却犹如汤水沸腾。
九郎君一向巧舌如簧,但此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那最简单的让百姓们不用送了,大冷天的,快回家吧,都说不出口,只是发着愣。
直到陆沂舟在她身边轻声:“九哥,人越来越多了。”
陆安脑子里条件反射地蹦出“踩踏事故”四个字,立刻转身吩咐:“开船!”
船缓缓启动,陆安站在船头,拱手倾身,朗声道:“诸位便送到这里吧,来日咱们再会!”
“九郎君——”
岸上有娘子高呼。陆安记得她,她叫庚娘,是她庄子里的佃户,每次学文字都学得很快。她身边的应该是她的女儿和丈夫。
许是因为带着小孩跑来,她来慢了一步,此刻只能站在岸边,朝着陆安大力挥手,高声道:“郎君慢走!等你回来,庚娘请你吃肥鸡!”
远处,钟婆婆被自己小孙子扶着,急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只能远远看着那艘船离开,怀里抱着的大食盒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有那腿脚伶俐的小姑娘小伙子索性沿着岸边跑,影子映在那纤细的栏杆上,很是鲜活。
这样万人相送的场面,房州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包括官吏。
“倘若本官能得此爱戴,实在此生无憾了。”房州知州依旧学不来含蓄,赞叹声也赞叹得如此露骨。
“九郎费心费力赈灾,灭巫祝,榨油新法,还有平视百姓,为他们讲那些有趣的故事……这些事情他都是真心实意地去做,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才有了今日的送别……”
此情此景,房州通判很想吟诗一首,但真情流露下,他又吟不出来,满脑子只有惊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