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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陆安站在船头, 长衫随着江风猎猎而动,两岸青山成了模糊的影,岸边的呼喊声也越来越浅淡, 渐不可闻。

    房州啊……

    “再见……”陆安轻声说。

    风越来越大,水鸟展翅而飞,飞得高高的,眼底映着房州无限风光。

    山坡前一架又一架高转筒车吱吱呀呀地转动着,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趁着冬日不必务农, 抱着锹在挖水渠。冬天的土是冻实的,他们年年都会抽时间去挖水渠,但唯有这一次,农人脸上是带着笑的。

    只要把水渠挖好——

    嘿呦——

    他们——

    嘿呦——

    就有水能自动运到坡上的田地里了。

    嘿呦——嘿呦——嘿呦——我们有力气!嘿呦!

    那一行行一列列的水渠, 就像是土地上雕刻了“希望”二字,于雪地反光中栩栩生辉。

    还有那位于河边的一座座油坊, 大豆的香味从窗内钻出。窗里推磨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咳嗽, 咳嗽频率吓人的高, 他们的双手浸满了汗水与大豆的臭味, 却也在用双手,在用他们的力气去造就未来。

    百姓们举起窝里的小鸡仔,去看它们屁股:“这只是母鸡, 这只是公鸡, 这只是母鸡, 这只还是母鸡……”风中扬起那干哑地笑声,还有对九郎君的赞不绝口。

    在九郎君出现之前, 豆子榨的豆油气味臭且价格也不算特别实惠, 那辨认小鸡公母的方法,也只有少数养鸡家庭才能掌握——是不能告知外人的秘法!

    直到有九郎君出现……

    幸好有九郎君出现……

    “老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得这么多百姓相送嘞!”

    船夫仔细打量着陆安, 发出感慨。

    随后又问:“小郎君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陆安回答了一声“是”之后,那船夫便滔滔不绝和她搭起了话:“小郎君你可别瞧我这船破旧,它稳得很,又行得快,好多学生娃娃赶路,旁的船都不找,就爱找老汉。”

    “不过老汉赚的钱也不多,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船了吗,那么大,那么敞亮,都是商船,那些人赚的钱才多咧,有的时候船上还会丢东西下来,听说有人运道好,还在水里捞起来过他们扔的烤鸡,哎呦!那鸡!油亮亮、香喷喷的,拿回家给闺女小子,他们高兴得跟过年了似的,不知老汉有没有这好运喽!”

    “诶!小郎君,你看那船,看那龙头,那是贩盐的官船,可凶了,在江面上谁都不避,谁不让开就撞谁,咱们得离远一些。”

    一艘两艘三艘船,或是顺流而下,或是逆流而上,与陆安所在的这艘船交错而过,每一艘,船夫都能如数家珍般说出它们的来历。

    船只咿咿呀呀,摇在汉江上,摇到中游上段,又往南侧去,入支流——沿堵、筑二水河谷,一路东行,将至均州。

    陆安已能看到岸边数百顶小小船篷了。那是连家船,漂浮水上,连成部落,一条船就是一个家。连家船本多出现在广东、福建等地,但内陆沿河吃鱼的地方,也有不少以舟为居,祖孙三代挤一舱的渔民。

    这可不是什么“渔舟唱晚”的浪漫,渔民这一辈子最盼望的就是能不再漂泊,可以在岸上有个房子定居下来。

    陆安所在的船慢慢靠近渡口,陆安闻到了鱼腥味,还闻到了船上孩童的哭声,那一声,从惊起化为长鸣,令得船上学子们都愣了一下。

    船夫哈哈大笑,说:“定然是又有那小娃儿抄书偷懒,夫子告到大人前,被家里人打了!”

    “抄书偷懒?”赵松年好奇了:“怎么个偷懒法?”

    船夫就绘声绘色说了。

    却原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均州学子间私底下流传了一个抄书法门,用木夹和三只笔就能同一时刻抄三份书,学生们以后再也不怕夫子罚抄书了!

    后来这个方法意外被一个夫子发现,那夫子为人较真,直接被气病了,这事也就传了出去,整个均州学界为之震动。随后就是夫子们和学生们斗智斗勇的日常了。

    赵松年听得这事,笑得差点从船上跌落,手掌直拍大腿:“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怎么我当年求学的时候,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呢。”

    船夫也在笑:“可不是嘛!”

    只有陆安一脸严肃地望着远方,但细看,却能看出她眼神有了微妙的飘忽。

    而曾经去参加过三州文会的陆安的同窗,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咳。”

    陆安突然感觉均州已经来过一遍了,没必要再在均州求学了。

    转道沿汉水东行,去那襄州重镇吧!

    船夫没什么意见,毕竟收费是按水路路程算的,去襄州那就能再收一笔钱了。

    “好嘞!郎君们娘子们可要坐稳了!”

    “走喽——”

    ……

    另一边,均州知州还有均州州学的学子们早早打听到陆安可能会来均州,时不时到渡口这边转一圈,向周围打听一下有没有一群读书人来均,那群读书人中间有个郎君见之忘俗,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忽略他和忘记他。

    怀着或激动或紧张或喜悦的内心,众人翘首以待,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八天……十天……

    等等?

    人呢???

    *

    人已经到襄州了。

    若说整个荆襄地区谁是最负盛名的州府,那无疑是襄州。

    它是南北运路的重要据点之一,紧靠汉江,下辖襄阳、邓城、宜城等六县,其治所襄阳,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跨汉、沔,北接京、洛,号称“天下之腰膂”——膂者,脊骨也。

    中原得襄阳,便可并东南,东南得襄阳,亦可图西北。

    战时地位极重,太平时,也因其地理优越,不论东西南北想去何方,都绕不开这座位于十字路口上的城池,从而商业发达,民多富有,景象繁华。

    陆安等人下了船,付了船资,进了襄阳城时,除了陆安因着见过现代大城市,对襄阳这花天锦地的世界没什么反应外,其他人都宛如乡下人进了娱乐中心,视线在城中四处乱转,看那大车小车,骡子骆驼,商贾往来,轮子碾着砖路咔咔作响,留下些许泥沙。

    他们经过一个摊子,上边刚出锅的胡饼油滴晶莹闪烁,瞧着就香得不行。

    赵松年不禁食指大动,问那小贩:“这胡饼怎么卖?”

    “六文一枚。”

    “六文?!”赵松年还没说话,同行的人的脸仿佛被漆匠刷上了绿色:“六文钱都快能买一两膏油了!一两油能煎一斤胡饼!有二三十个了!”

    最主要是,他们房州那边的胡饼,一枚才两文钱。这是翻了三倍啊!

    赵松年也默默把快要掏出来的钱袋子又塞了回去。

    他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

    小贩笑道:“客人说笑了,整个襄阳都是这个价儿,哪能给你卖贵喽。再过些时日,过年了,这胡饼才要涨价。”

    陆安等人听了这话,想了想,还是一人买了一枚胡饼,尝尝味道。

    嗯,吃起来没有闻起来香。

    众人又找了个旅店下榻,价格也不低,但好在能出来游学的人家中多是富户,便是稍贫一些,三五个人凑一凑,住一间也使得。

    “今日好好休息。”陆安说:“明日起便要做课业了。”

    众学子一凛,高声道:“是!”

    陆安口中的课业,是此次游学的根本。她预备每到一个地方,便去了解当地的人口、田亩、风土人情、百姓大致资产及收入情况、各大家族姓氏分布,还有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有多少佛寺、道观……

    ——至于底层百姓不太懂官话,要如何收集数据,陆安也有办法。进青楼,寻找那些底层的被欺压且朝不保夕的妓子,先是花钱寻她们假作出游,实则请她们与自己下乡作翻译官。事情结束后,再付钱帮她们从楼里赎身。这些底层妓子绝不想再回青楼过那苦命日子,定然会对这些事守口如瓶。

    而且,她们本身的见闻,也让她们无法理解陆安等人问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总之,数据便是这般了解并收集成功,汇总成一篇《某某地各阶级调查报告》,一式两份,自留一份,回头到了汴京,给官家上交一份。

    当然,这些数据可不是直接问,人家就会给的,问多了说不得还要疑心你是奸细。这事自然要众学子四散开来,以自己的身份去拜访诸乡绅,像赵松年,他还可以以前提学的身份去拜访本地知州、通判,于闲聊及观察中搜寻数据。

    比较妙的是,外界少有人知道陆安想变法,陆安的学生们又没什么官身和敏感的背景,在这一阶段打听到的数据,可以说是最真实的数据。等以后陆安入官场开始变法了,众学子也随之多有名望时,再想用这招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但不论如何,此时此刻,襄州乡绅、本地吏员、团伙头儿这些人家收到了xx家长子、xx族宗子、xx举子、xx贡士、xx后人这些拜帖时,还是高高兴兴吩咐家里人,一定要好好接待对方,万万不可怠慢。

    第102章

    陆安认认真真列出自己要调查的阶级。

    贫民, 平民,自耕农,商户, 小地主,大地主,豪强士绅,吏, 官。

    “你们自揭了条子去调查吧!”

    待陆安话音刚落, 赵松年这位前提学官便大笑着揭了“官”的条子。

    朱三十郎兴趣浓厚地揭了“商户”的条子:“我家在襄州也有铺子,正好可以上门拜访拜访诸‘伯父’。”

    陆容一概不问陆安做这些事背后的含义,他只要知道这是陆家九郎就够了。于是揭了豪强士绅的条子,道:“瘦死骆驼比马大, 陆家的名头应当还好使。”

    其余诸人也各自揭了条子,纷纷出门。

    陆安自然也带着陆沂舟一起, 她们行遍周边数县, 访查了上百户百姓, 记诸民事于随身册子上。

    七日后, 诸人陆陆续续、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落脚的旅店,身后背篓、书箱、行囊里装满了此行的调查报告数据。

    陆安瞧了他们一眼,笑问:“这是怎么了?怎如此垂头丧气?”

    “先生……”宋讲文的面容有着疲倦与挫败:“我一直以为大薪的天下欣欣向荣, 百姓也平安喜乐, 但如今一调查才知, 欣欣向荣的只是豪族,百姓多有愁苦——就在前两日, 无灾无难之时, 竟还有人饿死了!”

    他不是觉得大薪天下不会有饿死的人,但他之前一直觉得, 饿死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天灾来临后,出现在国有昏君、城有贪官时。

    根据他的打听,襄阳这一地界的知州不贤不贪,是个普普通通不折腾百姓的官员,可纵是如此,仍有百姓被饿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宋讲文眼中满满的迷茫。

    陆安当然知道原因,她学过的知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天底下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据了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穷人去抢那天底下百分之一的资源,当然会有人饿死。

    但她现在不能把这话拿出来。

    也许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拿出来过早了一些,还会打草惊蛇。

    陆安便告诉他:“这就是调查的含义,这便是实践出真知,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的含义。”

    你不去调查,不去亲自看一眼百姓生活如何,又怎能轻言民生富足?

    富足是从当地物价,从城里市集看出来的吗?

    宋讲文沉默着,对着陆安鞠了一躬。

    *

    陆安领着学生们开始梳理起了调查报告。

    襄州和房州不同。房州多山地丘陵,农作物以小麦为主,襄州水源丰富,农作物以水稻为主。

    且,水稻可一年两熟。

    亩产二石至三石。一年两熟就是四石至六石。

    亩产已经很高了,可就这样还有百姓能被饿死,这才是宋讲文情绪崩溃的来源。

    陆安不语,只是引导他——还有其他学生,去看另外一项数据。

    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二十五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三四十亩上下。

    但这是水稻一年一熟的耕作量。

    水稻一年二熟时,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无牛,可种稻十七亩上下;有牛,可种稻二三十亩上下。

    瞧着稻田种植面积是少了,但一年两熟,总收获是增多了。

    如果这稻田是农户自己的稻田,那这收获的确可观。

    但是……

    “豪强乡绅人数不足襄州人口之一成,但稻田数量足有总数量之四成。”

    “大小地主人数占襄州人口亦不足一成,稻田数量能占三成。”

    “如此,便去了七成。”

    “自耕农只占襄州人口二成,稻田数量占总数量的三成。”

    “余下六成人口,多是佃户!他们没有田地,只能去租种豪强乡绅、大小地主的农田。”

    襄州的租佃,分成大多数五五分,而如果需要主家提供牛来耕作,那就是主六佃四,佃户自己有牛的情况非常非常少,不计在平均计算中。

    主六佃四,是扣除赋税、种粮后的主六佃四,没扣除前,按实际算,其实是主七佃三。

    哦。牛还得佃户自己出钱养。

    主七佃三……

    有学子看到这个实际分成时,已是愤怒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

    他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最终数量,那些地主豪绅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走佃户的收成,包括但不限于“大斗”收租、堆尖斛面、收取耗钱……

    主七佃三绝对打不住!主八佃二才是真相!

    ——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文字书写,人们便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严峻性。就像“地主的存在是对老百姓的残酷欺压”,绝大多数人只能模糊意识到地主多收租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但具体怎么“逼”的,他们不清楚。

    更有甚者,还会觉得地主可怜,觉得农民无地又不是地主的错,地主只负责租田地给农人耕种,农人活不下去是天灾的错,是亩产的错,凭什么怪地主。

    好在,文字虽有模糊性,冷冰冰的数据不会骗人。

    百姓为什么会饿死?

    因为他们费力耕耘,一年下来,共种稻田四十亩,他们却只能拿八亩地的收成。

    两个壮劳动力,吃八亩地,够吃吗?他们不饿死谁饿死?

    更何况,一个家庭能只有两个人吃饭吗?老人呢?小孩呢?

    陆安冷漠地拆穿:“而且,这只是我们统计的人家,是均值,还有许多人家的情形在均值之下。”

    学生们本就在沉默,此刻更加沉默了,只是看着那些数据,脑中好似白茫一片。

    良久,学生中的平民学子冷笑连连:“豪强!这就是豪强!该死的豪强!”

    学生中的豪强出身的学子掩面羞愧,袍子的黑暗寸寸笼罩,像是在埋葬自己。

    “先生……”他们轻声地啜泣:“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子……”

    陆安拉过一人的手,也轻声道:“我知道。这非是你们的错,你们只是之前处在家中环境里时,不曾想过去追根究底,这很正常。你们忘了吗?我也是陆家出身,若非此次流放,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想不到去看这些东西,或许还停留在天下太平的美梦之中……”

    于是,啜泣声更大了。但学生们也抬起头,用热切的目光看着陆安。

    陆安却知道,他们只是因着气氛到了,人不由自主和旁人抱团,去迎合大众气氛,并非是真心觉得自己家不好,自己的阶级有问题。

    所以,这个时候就应该抓紧机会,动摇他们的心神。

    “你们来看。”陆安拿起一纸数据,不紧不慢到甚至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这上面记录了豪强占有的土地总数,还记录了他们的纳税数目。”

    “他们占有的土地最多,缴纳的赋税却不足两成,余下的赋税都是他们手下的佃户分担。”

    有学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当真如此?不是说佃户交了租子便不需要缴纳赋税了么?”

    另有学生道:“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他们酒水一喝,炉火一烤,就和我炫耀他们是如何把赋税转移到佃户身上的!我当时气得差点抓起酒壶把他们砸个头破血流!”

    ——豪强怎么转移赋税的呢?很简单,拒交就行了。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收税的小吏比起去挑战豪强士绅,强迫他们交税,更愿意去强迫佃户交税,反正只要赋税到手就行,谁交的又有什么区别?

    学生们还年轻。

    学生们还有热血。

    学生们最好煽动,听到这些话时又最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陆安只是在旁边细细地,轻声地引导。

    我也不是想害你们家里人,也不是想让你们家里人倒大霉,受大罪。

    国家的赋税是法律规定,咱们只是让家里人按时交税,这不是什么很为难他们的事情,对不对?

    而且,这也是为你们家里好,你说万一碰到个“黄巢”,自己快饿死了,没命了,煽动其他佃户,拿起锄头握起镰刀,趁着月黑风高冲进你们家门,那他们会干什么呢?

    才华横溢的陆九思顺势吟作一段诗:“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啊……”

    这一声感慨……豪强出身的学子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赵松年坐在一旁,欣慰且向往地看着这一幕。

    他就知道,陆九思做任何事定然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想来,先生此举,就是为了让国家能收上豪强士绅的税,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吧。

    先生的心……一如既往的柔软。

    ……

    软不软的,陆安不知道,她倒是觉得自己的心肠挺硬的。

    倘若有其他穿越者在此,定然能一眼看出来她在打什么主意。

    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谁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反过来说,就是:不要指望整个阶级背叛自己的阶级,但可以寻找愿意背叛阶级的个人。

    学生,就是最容易发展成“背叛阶级的个人”的人。

    至于如何让他们去背叛阶级,也很简单。道理都在圣贤书中了。

    孟子言: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绝大多数人可以吃肉,但无法直面屠宰场那些支离破碎的残肢,那些四处飞溅的血液,还有一些不知来源于禽兽体内哪个部位,颜色奇异、触感滑腻、气味令人作呕的物件。

    ——你可以吃肉,但不要去享受禽兽被宰杀时的残忍场景,能做到这个地步就是君子了。

    陆安看着这些学生。

    她相信这些学生里,很多人都没有直面过自己家族是如何压迫百姓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多见一见,多搜集一些数据,多瞧一瞧屠宰场是如何对禽兽下刀、放血、割肉的,不能说所有人都会觉醒,但是——

    总有人会觉醒的。

    比如……

    你瞧,那些机敏聪慧的学生,不正看着数据中【豪强士绅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平民百姓的人数,其占有的土地数量】,正若有所思吗?

    第103章

    “什么?陆九思来襄州了?你们怎么不早点和本官说!”

    “哎呀!这真是……哎呀!”

    襄州知州连着哎呀了好几声, 然后赶忙派人去打扫城门,去清理街道,再去警告街上那些地痞无赖, 谁敢在这几日里生事,不论事态轻重,他定然会把他们抓进牢里关起来。

    襄州知州可是知道的,陆九思曾经送过一句话给那房州通判:当官不为民做主, 不如回家卖蓣薯!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陆九思更喜欢好官!

    “快快快!快把我当年刚上任时那套官服找出来, 身上这件太新了,显不出本官的简朴!”

    襄州知州再把自己家左看右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人来:“快把我这几天收的孝敬原样送回去, 偷偷的,不要声张。”

    “是, 郎主。只是……原样送回就可以了么?屋里这些……”

    襄州知州又看了几眼屋里那些精致摆件和漂亮屏风, 想了想, 说:“不用, 屋里这些继续摆着。我往日也没什么朴素名声,便不能一下子做得太过,太过就太有求取回报的意图了。”

    ——家里装修比较好和为人平日穿着质朴, 这并不冲突。还会显得他这个人很真实, 而不是上赶着阿谀奉承。

    又道:“备上礼物, 陆九思在哪个旅店,我亲自上门拜访。”

    *

    襄州知州带着礼物到了旅店门前。

    襄州知州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门前大量的车马, 差点气笑了。

    这些人他都认识, 有衙门的官吏,有州里的豪强, 还有大小商户。这些人前段时间还给他送礼,说眼里心里只认他,现在转头就来陆九思门前卖乖讨好……重点是!还跑在本官前面!

    这像话吗!

    襄州知州怒气冲冲地过去,怒气冲冲地扒开前面所有人,在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下,大摇大摆地过去,然后清清嗓子,堆起笑容:“这位郎君……”

    然后把礼物递给了陆寰:“烦请你通报一声,便说是襄州知州来访。”

    “原来是州尊。”陆寰将礼物收下,然后客气地说:“不巧,我家九郎出门了,恐怕不太能见客。”

    “理解。理解。”襄州知州又非常丝滑地掏出了一张请帖:“不知九郎君今夜可愿赏光……”

    陆寰也没有说死,只说会将请帖转交给陆安。如此,襄州知州便心满意足了。

    那可是近来风头最盛的陆九郎!写出无数知名诗句,还能引得其他大儒千里迢迢来寻他辩论“心即理”的陆九郎!

    要是能得到陆九思送的一首诗,或者类似于“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这样的话,那他这一辈子就值了!

    回家后,襄州知州火速开始差遣家里下人去准备宴会——不管晚上陆九思来不来,态度得提前摆在那儿。

    ……

    “九哥,你要去吗?”陆寰一边整理请帖一边问。

    除了襄州知州的请帖,还有襄州那些豪强士绅发来的请帖,不都是今晚的,还有明日的、后日的、大后日的。

    “对。”陆安点点头:“总不好一个都不去。”

    ——她以后还得在官场混的。

    “晓得啦!”陆寰立刻把其他请帖收了起来,只留下襄州知州的请帖:“我这就去回请帖。”

    随后又把陆安的新一件外袍和鞋子整理出来,细细抚平褶皱,检查有没有弄脏的地方,只等晚上陆安穿去赴宴。

    到了晚上,便有轿子前来接人。

    轿子软当,抬得非常稳,陆安坐在其中几乎要被软和得睡着了。

    等轿子停住,陆安发现自己人来到了城郊一处湖边,夜已深了,湖面上却仍是波光粼粼,恍惚可见山峦倒影。湖边树上支满了灯笼,湖上有三五艘巨大画舫穿梭,光芒璀璨,这才使得夜里还能窥见湖光山色。

    道路两旁支着明亮亮的火把,响动着松木燃烧的噼啪声,这一整条路都是火光通明,无有阴影。

    就这么一条路烧的木材,烧一晚上,足够普通人家数日的柴火花销了。

    陆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下了轿,就有人带领着她,走向其中一面画舫。能用来被一州州尊定为待客场所的画舫自然不是普通画舫,五彩色的画舫被火光亮起时,显得十分靡艳辉煌,舫上的雕物饰物更是贵奢无比,不知造价几何。

    陆安上了画舫,舫中没有散客,有的只会是襄州知州邀请的客人。陆安将目光转了一圈,便见中央摆放的数张案几后面,有三两张已坐了人。

    不知是襄州豪强士绅,还是襄州富户。他们都起身,向着陆安拱了拱手,打起招呼:“可是陆九郎?”

    陆安便也拱手回礼,道一声:“陆某见过诸位。”

    主东客西,西侧首席的座位就代表着这位客人是主家贵客。陆安被领到了这个座位上。

    士绅富户们毫不意外,只等着陆安入座后,热情地和她攀谈,聊一聊诗词,聊一聊策论,又说起陆安的一些行为举措,话里话外都是抬捧与恭维。

    不多时,穿着常服的襄州知州从画舫外走了进来,让士绅富户们颇觉意外的是,今日州尊的穿着……似乎……略有些朴实?

    莫非是因为穿着朴实的人花大钱请客,才显得比较重视对方?

    “今日工作稍多,不慎来晚了!见谅见谅!”

    襄州知州一边拱手,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陆安,又看了看几个陪坐的士绅,面上露出笑容来:“今日只是闲时小宴,诸位不必约束。”

    客位众人便又拱了拱手。

    紧接着便有数人端着托盘奉上菜肴。这种宴会大多是分餐制,摆在各案几上的菜种类和数量都相同。菜肴摆上了,随后便是歌舞声乐,跳舞的舞者们跳得十分好看,长得也十分年轻貌美,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瞧得在场好几个人都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专心赏舞,沉醉其中。

    陆安也在赏舞,这舞蹈确实很好看。

    赏舞的同时,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氛围逐渐轻松了起来。

    便在这时,就有士绅笑道:“我大薪本就贤者颇多,但最年轻者,还当属九郎!那君民共贵一说,实在振聋发聩,我等日日研读此说,万分拜服。”

    陆安对此只是微笑以对。

    ……这话说的,她口中的民可不包括士绅。

    不过,无所谓,初期起步时没必要把一些东西说得那么明白,引来群体打压就不好了。

    又有人问:“鸣泉先生在配所时,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呢?”

    陆安便说了:“家祖不喜被特殊的对待,对待配所每日下发的任务都认认真真完成。”

    ……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子,没有得到特殊对待完全是因为第五旉盯着,房州通判又不想给便宜祖父优待。

    但第五旉早几个月前就和官家一同回京了,而房州通判那边,又因为对方终究是陆九郎的祖父,也有意无意放宽了要求。

    这怎么行呢!她陆安身为君子,最见不得自家亲戚沾光谋私了——还是给老登上上强度吧。

    周边人一听这话,自然是对陆山岳大夸特夸,说他有风骨,有傲气,不讲特权,陆安对这些夸奖一一笑纳。

    至于后续这些夸奖传到房州,官吏们惊觉自己所谓的优待反而是好心办坏事,为了成全鸣泉先生的风骨,正常给他下发任务……那就与陆九郎无关了。

    她只是一个兢兢业业替祖父扬名的孝顺孙儿罢了。

    “除此之外,家祖还会在闲暇时看书练字,从不懈怠。”

    听到了吗!!!

    他的政敌听到了吗!!!

    老登配所还有闲心看书练字,证明人还不够累!

    顺带找补一句:“不过更多时候,家祖于体魄方面过于劳累,便只是在思索事情。”

    豪强乡绅们便又开始了大肆赞扬。

    他们眼里:帮孝义九郎抬抬祖父名声,既能讨好陆九郎又能讨好陆山岳,一举两得。

    陆安眼里……嗯,也算是一举两得吧。

    一时和乐融融,可以称得上一场愉快的宴会了。

    襄州知州也没闲着,又是忙着夸奖陆山岳,又是忙着把话头往陆安的学识方面引,他是真的下了苦功夫,说起陆安的学识理念来头头是道,一个看的懂这些东西的人的夸奖,可比那些无脑夸奖有质量多了。陆安立刻就猜到对方肯定是有所求,但既然对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她都愿意先听听看。

    果然不出陆安所料,宴席慢慢落到尾声,只剩残羹冷炙,其余客人也被送走的时候,襄州知州开始提了:“九郎一路行来,可曾注意到襄州佛风浓厚?”

    陆安点点头:“早听闻襄阳崇佛之盛名,自东晋时便有高僧道安于襄阳弘法十五年,立五层佛塔,使襄阳成为当时的佛教中心。一晃三四百年,到了唐时,更是佛寺林立,乃佛法重地。至我朝,此地已有近十座古刹。”

    陆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襄州知州:“州尊信佛?”

    州尊飞快回答:“不。我信道。”

    陆安微微挑起了眉。

    第104章

    “正如九郎君所言, 襄阳自晋朝以来就是佛门圣地,佛教在此地已是根深蒂固,无法拔除。”

    “我道门弟子一直尝试着消除佛教影响, 却屡屡败于秃……咳,败于佛门,半月前,仅有的几家道观更是被打压得香火零落, 道士多有还俗之举。”

    说到这里时, 襄州知州也是又羞愧又窘迫。

    理论上来说,他身为一地知州,掌当地行政,想要扶持一个教派应当是轻而易举。但襄阳真的不一样, 这里完全可以说是佛门大本营,当地百姓都是从小听着佛音长大的, 就像房州那边的巫祝一样, 他纵然是知州也不敢轻易去动百姓的信仰。

    “襄阳五所道观, 三所被改成佛寺, 余下两家一百二十四名道士,还死了十二个,伤了六个, 残了四个, 道统之争向来如此残酷。只是可怜了那些人命, 还有残了的那四位道长,恐怕下半辈子都要不良于行了。”

    “实不相瞒, 某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得知道门被逼到如此地步,再见到那几位道长痛苦不堪的模样, 便有心为他们报仇,却又不知该如何行事。”

    “所以,某便四处打听,四处询问,一圈下来,才从五斗米教那边得知了九郎君的本事。他们人人都在夸赞九郎君,都在可惜九郎君不是道门中人,所有人都在告诉某,若想赢过佛门,非得来请教九郎君不可。”

    对着陆安,襄州知州目中流露出殷殷期待之意。

    他从案几下面抽出一个盘子,盘上一层一层摆放着金砖,共摆了五层。襄州知州注意到了陆安惊讶的表情,立刻说:“这些钱非是民脂民膏,乃是道门——不止是襄阳的道门,还有其他州府的道门,共同呈上的小小心意。此事对于道门而言,实在过于重要了,还请九郎君出手相助,某及道门感激不尽。”

    语毕,襄州知州后退一步,捧着一托盘的金子,向着陆安郑重下拜。

    陆安脑子里迅速划过等号。

    抬道抑佛=将佛寺不纳税的田地拿出来送给百姓=收揽民心=增多国家财政收入=和尚还俗=增加人口。

    一举多得。

    陆安微笑着上前,把襄州知州扶起,看也不看那盘金子,视金钱于粪土,只道:“州尊言重了。从陆某与五斗米教有往来,便能瞧出陆某喜道而不喜佛,何必谈什么心意,某很愿意能够帮到道门。”

    襄州知州感激道:“多谢九郎君!”

    至于“心意”,当然是打算送去陆安下榻的旅店了。

    襄州知州又道:“如此,我可否为九郎君引见道门中人?”

    得到陆安的点头后,他这才临窗而呼,将等在另一艘画舫上的道士们叫到自己船上。

    道长们掀开帘子时,随风先进来的却是他们身上的矿石涩味、硫磺刺鼻味、草药混杂的奇特味道,像是整天待在炼丹房中,每一寸皮肤都被腌透了。

    “九郎君!”

    他们心急如焚地走进来,却又恪守礼仪,先对陆安行了个谢礼,而后才道出自己的难处——其实和之前襄州知州说的那些话大差不差。

    陆安听完后,只是问:“对于我怎么帮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道长们难得红透了半边脸,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我们听道友们说了,九郎君你当初假作舞剑杀鬼,口中念念有词,那词非佛非道亦非儒,却明显不是在胡乱念叨,其望之有序,非是凡物。我们觉察九郎君你做事从来不会去胡乱说一些话语敷衍了事,只是我等生性愚钝,悟不出其中真意,不知……不知可否告诉我们,那是何物?”

    当初五斗米道徒将那几句念词在五斗米教中流传,又传到其他教派——湖北教派以神霄雷法天心派为主,而如今的天心派还是一个小教派。在另一个时空,名为宋的历史上,天心派要等宋徽宗上位,行神霄运动,才会盛行于世。

    天心派道徒听得那几句念词,敏锐察觉其中有大玄机,便将之记下:“就是……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这几句。”

    他竟是凭着记忆以及听道经的本事,硬是把那几句话的读音模仿了出来。

    陆安佩服之余,心里对于怎么让道门夺取佛门香火更有了想法。

    “这几句话的确至关重要。”

    周围的天地在旋转,陆安的声音似乎越飘越远,渐渐变淡,几要化为虚无。

    “它蕴含着天地至理,乃道之根源,道之法门。”

    “咚——”

    “师父!!!”

    “师父!!!”

    诸道人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免心觉骇然,再见自己师父——天心派当代掌教宗师赤子真人晕眩倒地,连忙上前搀扶。

    “不必管我。”赤子真人将自己身前一众脑袋推开,望向陆安:“还请九郎君赐教。”

    陆安道:“葛仙公曾于《抱朴子》言: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而这丹砂,如果运用我之前所念的口诀,它可以称之为硫化汞。”

    赤子真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硫……硫氯氩钾钙的硫?”

    陆安:“对!”

    赤子真人:“那什么是‘化’,什么是‘汞’?”

    ——道家当然知道什么是汞,但他不能确定陆安说的那个音,是他认识的那个字。

    陆安又道:“化便是融化,汞就是‘气变为精,精变为汞,汞变为砂,砂变为金丹’那个汞。”

    赤子真人点头:“水银谓之,字一作汞。这个我晓得。”

    陆安:“在我那口诀里,它位于第六周期,这一句的口诀是锇铱铂金汞,不用太刻意去记,稍后我会把这整个口诀,共一百一十八个字写给你。”

    又道:“这硫化汞,顾名思义就是汞与硫黄相融化,可得硫化汞,也就是丹砂。”

    一众道人听得很认真。

    赤子真人又问:“如此只是将道门的说法,换一种言语来说,它又有何高明之处呢?”

    毕竟道门也有差不多的说法:河上姹女,灵而最神,见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若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意思就是:水银乃河上姹女,是为神灵之气,气遇火则飞散,若想将奼女留住,须以黄芽为根。黄芽就是硫磺。

    再浅显一些:汞与硫黄反应,生成硫化汞。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差人去旅店,将她的行囊取过来,里面装了她之前为了装神弄鬼拆穿巫祝,制作的一套化学实验器材。

    等化学器材到了之后,陆安一边把它安装好,一边说话:“它明面上瞧着,确实只是换了个言语。但是。真人有没有想过,这一百一十八个字,可以随意组合?”

    赤子真人盯着陆安看了片刻,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已经呆住了。

    他的弟子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目光灼灼看着陆安:“那……我可以随便说两个字吗?”

    陆安点头:“可以。”

    弟子便说:“我不知九郎君口中的氧是什么,如果那段口诀里有‘铅’,不知可否让铅和氧相化?”

    陆安道:“有铅,它和汞同样属于第六周期,正在汞之后。全句是:铊、铅、铋、钋、砹 。至于它和氧气,正好有一个,名为‘四氧化三铅’,你们道家将之称为‘黄丹’。”

    “什么?!”

    “你说什么?!”

    “居然是黄丹?!”

    道人们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高了起来,瞳孔禁不住地颤动。

    那可是黄丹!是他们道家的宝贝!张紫阳曾经说过: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天心派虽然走的是内丹那条路,而不是外丹,但是追求长生不老、羽化登仙已经是道士们统一的目标了,黄丹这种东西……说实话,他们私底下也时不时嗑那么一两颗。

    黄丹不能算难练,熬铅就能练出来,但是!!!

    但是!如果陆安给的那个口诀可以推出黄丹的炼制方法,那是不是还能推出其他丹药的炼制方法?那……长生……成仙……

    道人们呼吸都重了。

    如果能羽化登仙,谁还管佛教不佛教啊!别打扰老子修仙!

    有道人小心翼翼地问:“既然有四氧化三铅,那是不是还有什么三氧化二铅,三氧化铅,四氧化二铅。”

    陆安点头:“对。”

    道人们听到这话,眼睛已经发红了,他们又问:“那这些东西,九郎君你会练吗?”

    陆安摇了摇头:“有些难。我做不来。”

    她是想要去科举的,化学这种东西,还是忽悠道教来搞比较专业对口。

    道人们并不意外——仙丹哪里有那么好练的!

    “九郎君,你放心,这些什么化什么,我们一定把它们一个个试出来!”

    陆安心中一动,凭着直觉立刻接话,语气温和:“我自然是信你们的。实不相瞒,这份口诀乃是我意外得到的传承,师承于谁我不能说,但是我对于此道实在无有精力去钻研,一直想找人托付这份道果……”

    众道人:“!!!”

    众道人屏住呼吸:“那……”

    陆安掷地有声:“你们天心派就是我寻找到的,能专心去钻研此份道果的人!”

    道人们差点蹦了起来。

    “对对对!”

    “没错!就是这样!”

    “老道如今年事已高,没有杂事缠身,正好可以一心向道!”

    陆安转身拿纸,挥笔写下元素周期表,随后郑重其事地双手捧着放到赤子真人手中:“那便劳烦诸位了。”

    天心派众道人眼睛一湿,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一个两个小心地把头别去一边,避免陆安看到他们的眼泪而尴尬。

    第105章

    从翻阅过道教各类经典, 以及背过《本草纲目》后,陆安就知道自己很难和道教的人说明丹药之弊了。

    道教之人本身就会医术,而在中医的角度看, 他们知道金银铜锡这些东西有毒,但他们开药方时,这些矿物质照样用来入药。

    毕竟中药讲究君臣佐使,讲究无药不毒, 甚至, 本来没太多毒性的药,因为患者过敏,它对于这个患者就是“有毒”,但中医照样敢用。

    陆安以前看过一则新闻, 有患者对川芎过敏,但这人气血不足, 用药必须用川芎, 治疗他的中医就用了另外一味药去佐川芎, 把患者治好了且没让患者过敏。

    中医就是如此神奇。

    你只对中医说某某东西有毒, 不能入药,那是在耍流氓。

    同理,在道士眼里, 你只对他说某某东西有毒, 不能入丹, 在他们眼里你也是在耍流氓。

    至于什么拿丹药给动物吃,待动物毒发来以此论证丹药有毒, 道士更是嗤之以鼻。

    他们的丹药是给人吃的, 用的当然是人体能承受的毒性。你这么论证,人家反手就掏出动物能承受的毒性的丹药给动物吃, 攻破你的言论。

    包括药王孙思邈,他自己也炼丹养生,他认为吃丹和吃药一样,都要因人而异、因药而异,他还因着炼丹发现了不少救命之丹。

    他的《千金要方》里有一种名为太一神精丹的丹药,光看成分“丹砂、曾青、雌黄、雄黄、磁石、金牙”,妥妥的大毒之物。但太一神精丹外用可治疗皮肤病,内服可治疗回归热和疟疾,走的就是用氧化砷、(氧)(化)(汞)杀死多种病原虫和细菌的路子。

    ——当然,你不会中医就去炼丹,那属实是找死了。

    陆安了解这些,但更了解中药吃久了会肝损伤。

    她拿不出证据来向道士们证明嗑丹药嗑多了会肝损伤,只能期待着化学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少吃一点丹药。

    比如这氧气……

    “我们生火时,如果拿一个密封罩子把火焰罩住,火焰会慢慢熄灭。如果把人放进密封罩子里,人也会慢慢窒息而死。”

    “传我口诀的老师说,他们这一脉渐渐意识到,空中有一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将它摄入体内,人才能存活,如果被隔断了这个东西,人就会死。此物他们称之为氧气。”

    陆安一边说,一边开始做起了电解水实验。

    而道长们脸上笑意转浓。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们现在学的这个东西,果然藏了长生至理。

    人有氧气才能存活,人缺氧气就会死。那看来,许多老死之人,只怕是身体不再能吸收氧气,才会步入死亡。

    反向推理:如果人一直能吸收氧气,岂非就是不死了!人既然不死,那不就是得长生?!

    此刻,道士们的思维得到了极大的跃进。

    而陆九郎还在兢兢业业搞电解水实验。

    电好搞。

    搞出盐酸,把铅和石墨作为两种不同电极,浸入盐酸中就能构成原电池了。再用两根金丝分别连接铅和石墨,形成闭合电路……

    道长们正坐在位置上,眼睛直勾勾看着这个实验,于是,人人眼睛里就有了细细的电火花,它出现在两根金丝的尖端。

    “!!!”

    “这个!!!”

    “雷法!!!”

    “不对!电法!!!”

    天心派全称是神霄雷法天心派,他们最重视雷法,雷电雷电,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闪电在他们心中地位也差不多。

    这一刻,他们看到了什么?!

    人类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召唤出雷电?!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祖师爷在上!!!!

    雷法是真的!!!

    道长们再没有坐着的人了,他们冲了上来,将那小小的实验器材围住,要不是怕打扰到陆安,那鼻子都要压到金丝前了。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赤子真人大笑:“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淮南子》没有说错!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道家的理论没错!佛家算什么!佛经都是胡编乱造!”

    他仰天长啸:“对啦!对啦!都对上啦!”

    随后拧身,瞪着其他道人:“还愣着作甚!从今日起,九郎君便是天心派的再世尊师,是我等天大的恩人!还不跪下磕头!”

    于是,哗啦啦跪了一片。

    襄州知州竟也跟着跪下了。

    此刻他是真的服气。

    怪不得道门内部的人都说,想要解决道门如今被佛门打压的情况,该去寻陆九思。宝贝……这陆九思真是个大宝贝啊!

    陆安连实验也不做了,连忙去将人扶起,话语上好一通推拉,最后才确定——天心派不再下跪,但必须认陆安为恩师,是他们天心派最尊贵的存在。

    陆安见他们坚持,只好应下。

    而后道:“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这话没说错。铅为阳,石墨为阴,二者与盐酸……唔,就是我之前加热盐和矾油制取的东西。总之,铅与石墨落入盐酸之中,正是阴阳相薄,为先天,金藏矿中,乃后天生化,以先天引后天所藏阴阳,便得雷电。”

    化学与道学的适配性很高,陆安将二者结合,便赢得了在场众人的极度信服。

    紧接着,陆安又秀了一把通过电解池分解水生成氢气和氧气,且倒置瓷管分离收集气体的操作。

    “这两个瓷管,里面一个是氢气,一个是氧气。”

    没人管氢气,都一个劲盯着氧气看。

    陆安等他们看了一会儿,才把话头摆向正题:“你们既然好奇氧气,我就先说氧气,氧气可养生命。”

    说着,陆安又请人准备一根小木棍,火星微弱,随后慢慢靠近瓷管口。

    道长们双膝紧并,相互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陆安把木棍放进瓷管里,只需倾刻,火焰便大燃了起来。

    道长们的眼睛连眨都不眨,彼此拉住的手猛然一紧。

    陆九思没有骗他们!氧气果真是养育生命之物!火焰一下子就大涨了!

    还有!原来火焰居然是有生命的?!

    那个发现火焰有生命,并且发现给予火焰生命的氧气的人,到底是多么天才啊!

    道长们看着火焰,呼吸与胸膛也仿佛随着火焰一起跳动。他们瞧着这好似要决定世界变局的一幕,打心眼里,就开始对那个素昧谋面的神秘人物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带望着陆安时,都全身热血沸腾了起来。

    这么重要的,可以冲击天下人思想的东西,陆九思居然传给他们,如此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只能为此人赴汤蹈火了。

    “然后是氢气。”

    陆安用拇指按住那倒扣着的氢气管,将燃烧着的木棍接近,又将拇指移开,一声轻微地啪响,证明这是一管高纯度氢气。这时,陆安才将正燃烧的木棍伸进氢气瓶中,与之前氧气管中的自燃不同,此刻木棍无风自熄,但是瓶口却出现了淡蓝色火焰,十分轻微。

    “我明白了!”赤子真人响亮开口,比学生还学生,端的是豪情满怀:“既然氧气是生命之气,那氢气就是灭亡之气,对不对?氧气是阳,氢气为阴,此二气,就是天地间的阴阳之气。”

    陆安赞扬了他,他便哼哼一笑。

    另一道人也灵机一动:“之前恩师曾作了好几次某化某这样的说法,那这一次的行为,是否也叫氧化氢,或者氢化氧?”

    ——是整个教派的恩师,非是赤子真人一人的师父,教中人便不论辈分,只谈师恩。

    陆安更加惊喜了:“不错,就是氧化氢,也叫一氧化二氢,它是水的别称。”

    还有一道人不甘示弱,进一步补充道:“既然是一氧化二氢,莫非是把水分化成氢气和氧气后,分出来的是一份氧和两份氢?”

    陆安这下子真的深刻体会到了过往教过她的老师的心情了,教聪慧且能够举一反三的学生,那感觉真的不一样。她此刻十分有往下聊,往下教导的欲望,并且把这个欲望付诸行动——

    她和天心派的人聊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时才意犹未尽。

    只是有个问题……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便是过年了。过年时若朝佛门发难,只怕百姓会更加抗拒,而佛门的人又不傻,他们见我们卷土重来只怕就知我等胸有成竹,只需闭门不见,或以即将过年为由,便可合情合理地拒绝和我们论道,若等年后……”

    道人们也知迟则生变的道理。尤其是,陆安还要去省考,不可能在这里等他们到年后。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或可逼迫佛门主动上门要与我等论道,只是,这个办法的满足条件十分之苛刻。”陆安说:“我需要一具新死之尸,且必须是常吃仙丹的道人。”

    她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令得道人们侧目。

    什么事情需要一个死人?莫非是要用死人去冤枉佛门?应当不是,死人了必然要去衙门,但如今已没有时间浪费了打官司上了。

    陆安没等其他人发问,便接着说:“我可以让非佛门中人能够烧出舍利子。”

    道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喔!怪不得!原来是能够烧出舍利子……

    等等?!

    恩师说什么?!

    能够烧出什么?!

    不是吧?!

    不会吧?!

    不可能吧?!

    赤子真人咽了咽口水:“恩……恩师……你没开玩笑?”

    陆安反问:“我何时和你们开过玩笑?”

    其他事情,哪怕是佛经被质疑了,佛门弟子都能先忍上些许时日,唯有舍利子——传说只有大德高僧才能烧出的舍利子,一旦出现就会被佛寺奉为镇教之宝的舍利子,倘若有非大德高僧被烧出舍利子,尤其是道门中人烧出舍利子,这对于佛门将是致命打击。

    “咚——”

    这次,赤子真人是真的两眼一翻晕过去了。但晕过去之前,嘴角带着的,是幸福的笑容。

    第106章

    只要看过《舍利子制品的制造方法》这项专利的人, 都能很轻而易举地用鸡骨头烧出舍利。

    自然,人骨头也差不了多少。

    把骨头烧成灰,再把灰烧结了, 冷却下来就是珠子,至于颜色,那需要烧之前就另外加化合物,这才能形成有颜色的珠子——也就是舍利。

    直接在尸体周围堆化合物也行, 但陆安觉得还是常年吃丹药的道士比较保险, 何况,如果随便找个鸡鸭老鼠或者普通人,佛门完全可以狡辩说那鸡鸭老鼠还有普通人诚信向佛,已得正果。还是用道士更能堵嘴。

    问题来了, 道士哪来呢?哪有这么巧,这两天正好有个道士快死了。

    赤子真人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金线, 然后说:“实在不行我就自尽, 机会万万不能错失。”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态度已是认真。

    其他道人哪能让自家掌教宗师去如此“大材小用”, 纷纷表示自己愿为道门献身,用不着掌教。

    陆安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办法。猿猴像人, 找一具猴尸, 穿上道袍, 再由州尊解决它的身份,伪造一份户籍, 只要烧得快, 百姓远远瞧着像是位道人,那便可以了。”

    猴尸好找, 这个时代的人为了生存什么肉都吃,包括猴肉。很快,天心派的人就偷偷寻来了一具猴尸,给它开膛破肚塞了一堆矿石粉进去。

    猴尸旁边,诸道人小声议论。

    “这颜色真能控啊?那我们烧什么颜色比较好震撼人心?”

    说到这里已经明了了,烧舍利子其实就是在烧玻璃,烧玻璃嘛,颜色随便挑。

    “烧个金色的吧,他们不是老说什么佛光吗?这回让他们看看我道门中人也能修出佛光。”

    “不妥不妥,万一他们抓住这一点,说我们道门有弟子偷偷修佛,心向佛家呢?这还不恶心死?我看啊,不如烧个红舍利,我听说他们佛寺有米粒大小的红舍利一颗,老珍惜了,供奉在金塔上,装舍利的罐子都用的金盖玛瑙罐。”

    “其实我觉得白舍利更好,白色还是祥瑞之色,烧出来后,当成祥瑞献给官家,道门从此就起来了。”

    “绿琉璃舍利会不会显得更透亮一些?”

    “我还是觉得道士烧出金舍利更能让他们吐血,或者紫金色舍利,他们佛经里不是说大士塔有紫金色舍利无数吗?我们可以说他那佛经里的大士塔,紫金色舍利其实是假的,偷的我们道门大宗师羽化成仙后,遗蜕所留的内丹。”

    “咦!这个主意好!”

    “我也觉得!”

    “但我还是觉得绿琉璃色最好看,也最符合我们道门。”

    “白舍利……祥瑞……”

    陆安:“为什么不烧个七彩的?”

    一声出来,整个彼此间面红耳赤的争吵场景都好似被按下了暂停键,众道人一脸惊愕地回头看陆安。

    陆安也看着他们,似乎有点惊讶:“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道长们眼神炽热。

    “恩师说的不错!就要七彩的!”

    “这七彩舍利子一出来,还不让佛门羞愧致死?!”

    “我怎么就没想到烧彩色的呢!”

    “呸呸呸!你们乱说什么,什么七彩舍利子,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古已有之!就那个……那个……对了!轩辕黄帝飞升后,留下的凡体就化为了一颗七彩内丹!”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除了七彩内丹以外,我们道门还有九彩内丹!以九转玄功修成大罗金仙者,体内便有九彩内丹!”

    “那我们为什么不烧九彩的?”

    “总要给其他人一些盼头,让他们看看,道门还有上升的空处,而不是已到顶了。”

    “好主意!”

    都商量好颜色了,只等开炉炼丹……不是,只等请来民众,当众开炉炼尸了。

    这不需要陆安在场,不然容易授人把柄。她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记得把猴尸缝合起来,便放心离去。

    待陆安一走,场面立刻诡异地静了下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常,但场景就是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雨欲来的感觉。

    几息过后,有道士感慨:“这么好的名留青史的机会,真的要留给一只猴子吗?”

    话音一落,场面暴动。

    “早说了,让老道来!老道年岁已高,一把老骨头不怕死!你们还年轻,还有大好前程!”

    “再大好前程,再以后烧内丹,哪里比得过这两天死,这可是力压佛门的大事!师父,你把握不住,还是我来吧!”

    “孽徒!”

    “师兄不如让我来?我一个女子,一个坤道烧出舍利子,岂非对佛门是最大的打击?”

    “开什么玩笑,佛门又不是没有尼姑,这种事情分什么男女!”

    “可是师兄,小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死?你待小妹千好万好,如今就是小妹舍身之时了。”

    “你既然知道师兄对你好,那师兄又怎么舍得你舍身呢?”

    “师兄……”

    “师弟……”

    众道人执手相看泪眼,转过头来就开始翻大白眼。

    啧。

    老东西/小东西,还在那里装模作样,谁还不知道谁啊。

    既然文劝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只有……

    “嘭——”

    “碰——”

    “哐——”

    “哎呦——”

    “彼其——”

    同一时刻,无数乱拳挥出,来自不同的人,大伙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决定以武服人。

    眉头一皱,什么尊老,什么爱幼,这可是名垂青史啊!刚才恩师在这里,他们不好意思争,现在恩师走了……嘿嘿,不把这些抢名额的打出狗脑子,贫道就不修道!

    画舫中人打成一片,呼痛声此起彼伏,但年轻人因着这事是要丢命,终究还是下不去决心,能下决心的老年人又打不过别人年轻力壮,事态一时胶着。

    却有一个小道士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从画舫中溜走,一溜烟跑到自己所在道观,拿上铲子,推走小推车,然后……前往自己师父的埋骨之地。

    师父啊!他们都觉得你是半个月前被佛门打死的,尸首当然腐烂,无法用了!只有我知道……

    小道士一下一下地挖,卖力地挖,努力地挖,幸福地挖,挖到土下,挖到棺材,费力地把棺材撬开,定睛一看,师父的尸身果然栩栩如生。

    小道士大喜过望。

    师父!果然啊!只有我知道你生前吃了多少水银丹!我就知道,师父你不会让徒儿失望的!

    徒儿也永远不会忘记,徒儿七岁之时,你将徒儿从灾民群中捡回去,悉心抚养徒儿长大!

    虽然你天天让徒儿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捏肩捶背!

    虽然你人又刚又直,脾气又臭又硬,总是用打骂来训诫我!

    虽然你自己爱吃甜的就不许我吃咸的!

    但是!徒儿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如今一有名垂青史的机会,徒儿怎能把你忘记了!

    小道士把师父恭恭敬敬地请出棺材,尸体往小推车上一放。

    师父!走!徒儿带你——

    回家!

    *

    “……”

    “……”

    “……”

    陆安强行忍下吐槽的欲望,面色如常:“所以,你们又找到道士的尸体了?”

    道长们看到恩师如此神色自如,心里免不了赞叹。

    真不愧是恩师,心性就是如此强大!

    于是道:“对。融通师兄是半个月前随着他的同门一块儿下葬的,我们都没有想过其他人尸身都腐臭了,他还能用。”

    真是……意外之喜啊!

    这下子,看那些秃驴还怎么狡辩!

    就是……可惜了,名垂青史的不是他们了。

    陆安:“……只要你们没意见,他的家属也没意见,那就烧吧。”

    道士们齐声道:“没意见!他也没有其他家属!唯一的弟子也没有意见!我们已经往他身体里塞过矿石粉了!保准给他烧个七彩的!”

    陆安点头:“那就开始吧。”

    ……

    兴国寺是襄州有名的寺院,兴国寺主持最近心情特别好,他早就看襄州仅有的那几间道观不顺眼了。襄州是佛教中心,当地善男信女多如牛毛,几个道观放在其中实在碍眼。

    想来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这些道士也该知情识趣一点,主动退出襄州了吧。

    “不好了不好了主持!”小僧人快步从禅房外跑进来,神色像是看到一块牛肉会自己走路:“那群道士又来了!”

    “慌什么。”主持不紧不慢地说:“他们来就来了,我就知他们会不服气,要辩论还是要什么,我们兴国寺何曾怕过。倒是你,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喔……”小僧人连忙停住脚步,整整衣服正正脸,摆出大寺高僧的派头。

    主持捧起茶杯,低头喝茶:“说吧,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抬了具尸体,运了个炉子过来,在我们庙门口,说是要当众焚尸,为自己同门师兄讨个公道。”

    “噗——”

    主持一口茶喷了出来。茶叶和茶水还挂在胡子上,他震惊地看着小僧人,小僧人沉稳地对着他点头。

    第107章

    兴国寺外, 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大伙儿都在热情吃瓜。

    道长们表情严肃:“我们的同门师兄死在了僧人棍下,他是我们观中唯二的有望修成大罗金仙的人,他的死亡实属道门——乃至于天下人的重大损失!”

    围观群众:“喔!”

    听不懂大罗金仙是啥, 但是听着怪有意思的。

    道长们:“我等将其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恶心兴国寺的诸位大师,实是其身亡于此,为了拜祭亡魂, 出此下策, 实属无奈。”

    围观群众遗憾地叹气。

    什么啊!居然不是为了恶心大师。这就有点没意思了。本来以为能看到一场骂战呢。

    道长们:“我们相信兴国寺的诸位大师乃道德高僧,不会与我等计较这冒犯举动。”

    道长们:“我们打算就在兴国寺前,为我们师兄念经超度,为他做法事, 当众将其遗体火化。”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哇偶!!!”

    火化很正常,将僧人、道士的遗骨进行火化已是宗教风俗, 民众早就见怪不怪了。

    ——而且还有许多信宗教的百姓为了践行教义, 在死后选择火化。这种行为并不在少数。古人对尸骨火化并没有那么闻之色变, 他们在意的是无法“入土为安”, 重要的是“安”,自己选择火化没问题,但倘若被强行火化尸体, 那才是奇耻大辱。

    火化尸体他们见怪不怪, 但是!在别人宗教道场门口火化尸体, 那就很挑衅了。

    打起来!打起来!打起来!

    当然,也有不少狂信徒脸色一变, 已是大怒, 要不是佛寺门口不好动粗,他们早就一拥而上, 用拳脚拿这群道士泄愤了。

    只能频频看向寺门,想看大师们怎么处理。

    大师们商讨过后,决定选择无视这群道人。

    ——他们已是胜者,稳妥为重,倘若胡乱出击,一被刺激就莽撞地冲上去,只会被人绝地反杀。

    无视吧。无视就是最大的藐视。

    当然,舆论工作还得做到位。

    很快,兴国寺内便有僧人行出来,表达了对道门的同情,以及虽有不愉,但念及快过年了,佛家又向来慈悲为怀,可以容许道门在他们寺门口撒泼,如若檀越愿意,兴国寺还可以协助他们办法会,一同超度死者。

    这一番话出来,普通群众十分感动,如沐春风,对佛门好感度upup地上涨,狂信徒更是当场念阿弥陀佛,那情绪原本已从悲痛到愤怒再到疯狂,却在佛门中人出来安抚时,迅速归为平静,只有面颊上还能窥出残存的狂热。

    对此,道士们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僧人:“佛家如此大度,我等佩服。”

    听上去像是服软的话,但这话传到佛寺高层耳中,他们都觉诡异难言,那股子对方在憋坏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

    道士们开始念经超度,念完一段经后,神色严肃地把自己的同门/道友送进焚尸炉中。

    然后继续念经。

    念一句,心里接一句:

    七彩!

    七彩!

    七彩!

    ↖(^ω^)↗

    两个时辰后,开炉了。

    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毕竟没有热闹看,一群道士念经焚尸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找个茶楼听说书。

    兴国寺主持披着自己的袈裟,推开自己房间的阳台门,来到了二层的外廊上,吹着风,脑海里揣摩着佛经的奥妙,已全然忘却门口挑衅的道人了。

    以至于听到敲门声时还有点诧异:“哪位?”

    小僧人故作沉稳的声音传来:“主持,是我。”

    主持茫然地去开门,还没问对方过来作甚,对方便啪啪啪交代了:“主持真有大智慧,以不变应万变,我们不去搭理那些道士,他们果然翻不起浪花——门口的百姓初时还有围观的,现在都散开了,没人关注他们,他们自个儿在那里念经超度亡魂,尴尬的嘞!”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佛:“慎言。既造口孽,自去抄经静心吧。至于道门如何,已与我等无关了。”

    小僧人眼前一亮,觉得自己要多多向主持学习,多宠辱不惊啊:“是!小僧这便去抄经!”

    厢房之外,僧人来来往往,悠闲地做自己的事,端高了姿态,没有人去管庙门外焚尸的道士。

    直到,一个小沙弥惊恐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速度之快,那喊叫声都带着破音。

    “道门那群人,烧出舍利子了——”

    僧人浇花的手一抖,哗啦一声,大水瓢泼而下……“我的花!!!”

    武僧脚一崴,咚地一声从梅花桩上摔了下去……“嘶——啊!”低头一看,脚高高肿起。

    还有僧人走路中注意力一转移,神思一呆滞,“嘭”一声,脸直直撞向了柱子。

    小僧人也听到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向了主持。

    “!!!”

    在小僧人震撼的目光中,主持还是站得直直的。

    真不愧是主持!果然心静如水!

    “主持?!”

    只见主持那张脸皮从嘴角处细微抽动,到动得越来越大,到整张脸皮都在动。

    “主……主持……”小僧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去碰主持的手。

    主持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那般:“无事。”

    小僧人:“……”

    真的吗?主持?但是我摸到你的手,真的特别冰特别凉,透心那样凉,还出汗了。

    主持注意到了小僧人的表情,抽了抽嘴角……虽然他一直在抽,控制不住就是了:“走吧。随我出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往外走,小僧人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一路走向大门,偌大寺庙,人人好似静立成画,鸦雀无声。

    主持沉声道:“都愣着作甚,随我一同出去,瞧一瞧这舍利子是真是假。”

    于是,画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又重新活动了。

    *

    在场的百姓表示,舍利子是真是假,他们还不知道吗?

    他们亲眼看见那舍利子被烧出来的!

    在焚尸炉渐渐熄火,在骨灰盆子被拉出来之后,数十香客,数十狂信徒,数十普通百姓都没有当回事,只是随意看了两眼。

    然后!

    他们就看到道士伸手扒骨灰,众目睽睽之下,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

    彼其祖宗兮!

    拳头大小!!!

    的圆球!!!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不会要告诉他们这个是舍利子吧?!

    ——其实道家也有类似的火化后留下来的东西,叫阳精,意指人体真精。但襄阳这个地方,能了解道家文化的人还真不多。在场其他人,没一个知道这件事。

    他们只是瞠目而视,就连狂信徒都一时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心惊肉跳。

    道长们还嫌不够,还把那“舍利子”举起来给众人看,居然还是七彩的!

    七彩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差点闪瞎周围人的眼。

    主持领着一众僧人浩浩荡荡来到门口,瞧着是倾巢而出了。

    他们一出来就看到那颗七彩的拳头大小珠子。

    “舍利子?!”

    “居然真的是舍利子?!”

    “怎么会!”

    僧人们都发出了难以置信地惊呼。

    而周围人本来还有犹豫,但意识到就连兴国寺的大师们都认可那是舍利子后,人群中接连不断地响起了惊呼声,狂信徒的脸色也是瞬间发白。

    道士们就举着那颗七彩珠子,不停靠近狂信徒:“来!可别说我们糊弄人!来,靠近看看这是什么?”

    “你你你……你别过来!”

    他们靠近一步,狂信徒们就退后一步,仿佛眼前的不是七彩珠子,而是什么伤人利器。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仿佛有另一种情绪在他们心中开始悄然滋生。

    尤其是狂信徒。

    如果他们不是狂信徒还好,不就是道门中人练出舍利子吗?当一个奇闻异事听一听也就算了。偏偏他们是狂信徒,偏偏他们深读佛经,甚至说不定还比寺庙里不少僧人要更解其中真意,别人眼里,舍利子是舍利子,他们眼里,舍利子是信仰,是他们追寻的目标——作大功德,死后可烧出舍利。

    可这一刻他们看到了什么?道门中人居然也能烧出舍利子?还是之前与佛门论道失败的道门中人?而且,还是那么大一颗舍利!此前死去且烧出舍利子的禅师,那舍利子也才人指大小!

    这算什么?道门中人比佛门禅师功德更深?!

    没办法坦然以对。真的快佛心破碎了。

    狂信徒苦苦支撑之时,兴国寺这位主持站出来了。

    他先是走到天心派众人面前,有礼有节地行了一个佛礼,而后赞叹:“不曾想,最懂佛法的人,竟误入道途。”

    只这一句话,就让诸人侧目,让狂信徒岌岌可危的佛心有所稳固。

    狂信徒眼底升起了亮光。

    主持的眼神不断闪烁。

    他要强行把那道士按成身在道家,心在佛门,佛法悟性高绝的人。

    反正人死了,也不能蹦出来反驳他。

    主持已编好了一系列瞎话,正要开口。

    “碰!”

    “啊!”

    “我的眼睛!嘶——疼……你干什么!”

    “干什么?你辱我师兄,道爷我还不能打你?!”

    主持捂着眼倒抽气后退,估摸着那一拳下来,眼睛得青黑了。

    打他的道士嘿然冷笑:“什么心向佛门?我们有说那是你们佛门的舍利子吗?不对,你们佛门根本就没有舍利子,舍利子之说是你们偷来的!那分明是我们道门的七彩内丹!”

    “可恨我融通师兄乃是道门千年难遇的奇才,得高人传授雷法,已能引来雷电。但他才初入门路,便被你们打死了!他仙去前只来得及将皮毛传教给我们,你们佛家实在是千古罪人!”

    ——陆安不想掺和进宗教之争,她提出不必把她的名头暴露出来,天心派只好照办。

    “怎么?不信?呵,道爷今日就引雷给你们瞧瞧,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而这话一出,狂信徒刚亮起的眼底,又暗了下去。

    第108章

    “假的吧……”

    “雷法?怎么可能啊, 那可是雷电!”

    “但是他都说了,会当众展示给我们看。”

    民众喧嚣的声音并不能影响道士们,他们没有和任何局外人对视, 也没有用口头去证明什么,只是先将那颗七彩“内丹”恭恭敬敬地奉入盒子中,盖好。而后再将桌子,以及陆安给他们的化学器材搬过来, 开始当众表演引雷。

    说给外人听的东西就没必要那么复杂了。

    “我们道家讲阴阳两仪, 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天地间有阴阳二气,阴气向死, 阳气向生。”

    “你们看这火星棍子,瞧, 这点燃棍子的就是阳气, 这灭了棍上火焰的就是阴气。”

    所有人都看到了棍上火焰放入一个瓷管子里就燃烧起来, 放入另一个管子里就自动熄灭, 人群一时哗然。

    天地间居然真的有阴阳二气?!

    道家典籍居然是真的?!

    那佛家经典呢?

    不知道啊。他们说佛光普照,但好像我们都没见过佛光。

    百姓之中,细细碎碎的交谈声越来越大, 而僧人们面色凝重之余, 眼中还停留着深深的疑惑。

    而这些疑惑在道门中人用金丝召唤出闪电时, 尽数化成了眼球的震颤。

    赤子真人高声问:“有人想过来伸手碰一下,看看是不是雷电吗?”

    主持:“是障眼法。”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之后, 双方对视了一眼, 在主持眼中,赤子真人的瞳孔好似当真出现了神光氤氲。而在赤子真人眼中, 他看到了主持脸上的尴尬之色。

    没想到吧,这是真的,不是障眼法,还能让人摸!

    不过恩师说过,这种名为“化学实验”的东西,最好不要上手触碰。他已经想好了,只做这一次,以后绝对小心谨慎,就像是对待他的炼丹炉。

    赤子真人清咳一声,又道:“放心,我们终究还是凡人,未曾羽化登仙,召唤出来的雷电威力较弱,不能劈死人。”

    但还是没人上前。

    所有人——不论是僧人还是狂信徒还是普通百姓,都盯着那金丝中间的电流看,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说实话,我有点想试试……”

    “那你上去啊!”

    “我怕被劈——要不你去试试,我看你很想上台。”

    “我也怕被劈。”

    场面一时僵持不动。

    主持叹气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不如让贫僧来吧。”

    赤子真人很大方:“行,你来。”

    主持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电流,那轻微的闪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在手指碰到电流的那一刹那,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大师!你感觉怎么样!”

    冬日里,主持理所当然吐出了长长的白气。

    他无法沉默。甚至他本身也在好奇和震撼,这电流几乎要将他的信仰击碎了——

    “我感觉到了轻微的刺痛。我的手指在下意识往回收缩。这的确……”

    他说:“是雷电之威。”

    道士们齐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僧人们齐齐露出天都塌了的表情。

    还有的僧人本身对佛经不是很信奉,进庙里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此刻揉了揉自己的脸和眼睛,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揉一下,电光闪烁一下,眼快揉花了,电光还在呢。

    “嘶——”

    一声声冷气倒抽。

    不是,合着你们本土道教是来真的?!不是胡编乱造的?!还瞒那么严实?!早知道他们还入什么佛门!他们也要修道啊!

    茶楼上,陆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并且在心里为这次活动配了个音:大薪本土居民首次化学实验荣获成功。

    “茶博士,这边付一下茶钱。”她起身。

    茶博士还没来,茶楼里先传出一声惊呼:“你!你是陆九思!”

    霎时,整个茶楼的读书人都看了过来,眼中都带了亮光。

    立刻有读书人整整衣服起身,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张纸笺:“九郎君,这是我所做之诗,可否请郎君指点。”

    陆安无奈,只能接过那首诗。她品鉴能力没有问题,垂首一看,便道出个一二三来,既夸了对方的优点,又指出对方的缺点,那读书人欣喜若狂,连声感谢了陆安。

    眼见他还想霸占陆九思继续问,又有好几个读书人走过来将他挤开,然后拿出自己的文章。

    “求郎君瞧一瞧我这时文。”

    “郎君可否帮我看一下我这策论有无问题?”

    “郎君……”

    “九郎君……”

    人一个一个增多,渐渐把陆安淹没。

    另一边,兴国寺门口,百姓也是对着赤子真人一拥而上。

    “道长!道家的雷法竟然这般神奇!”

    “道长!只要入了道门,就能学这般雷法吗!”

    “道长,我想修道!”

    “道长……”

    “道长……”

    两边皆是全军覆没。

    *

    陆安废了好半天功夫才从那群狂热的读书人之中脱身,才回到旅店,就迅速开始写信,把自己做的事情和一些想法寄给官家。

    既是维持感情联络,也是避免对方猜疑。

    别的不说,柴稷收到信时,心里确实比喝蜜还甜。

    他的贤才心里记挂着他呢!随便一点事都记着和他说,跟他分享!

    再定睛一看,是道佛之争,而且道家还赢了。并且其中提到的方法,只怕能够让天底下的道门彻底反攻佛门——毕竟佛门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佛经为真。

    “好!”

    柴稷大声喝彩。

    他早看佛教不顺眼了,佛寺的田不用交税,佛门能够以香火钱的名义收拢钱财,最要命的是,佛门可以驱使百姓。

    用九思的话来说,就是“基层动员力”。

    有钱,有思想,必要时刻还能动员百姓——你们佛门想干什么?

    他早就想打压佛门,将道门扶持起来和佛门斗了,现在九思先一步做这样的事……

    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啊!

    柴稷一想到这事,就更加美滋滋了。将手底下这封信看了又看,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虽说九思嘱咐了天心教不要把他泄露出去,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佛教的人知道是九思出的主意,铤而走险,对九思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柴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里的担忧越来越盛。

    再往后一看,当场乐了:“当日便打算离开襄州,从西山由大宁路直去夔州,这就好这就好,远离是非之地,襄州这块地还是留给天心教自己征伐吧,有什么危险让他们扛。”

    于是继续往下看,怀着轻松的心情看,笑容又重新挂回脸上。

    太监作为近侍,目光是要一直密切关注官家动向的,不然官家想要喝口水都得官家自己主动开口,这算严重渎职!

    正是因此,他们将官家看信的表情和眼神都看在眼底,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这这……这“九思”到底是谁啊,居然能让官家这么关心?他们从头到尾,不论官家是高兴还是不悦,都只看到官家对“九思”的关注与情谊。

    他们此前没有得到允许和官家一同出京,此刻只能绞尽脑汁思考:地方上什么时候出了一个叫“九思”的官了?

    何止是他们绞尽脑汁,就连隔壁殿中有事禀告,正等官家召见的宰执相公们也是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不止一次了,好多次他们来面君,得到的圣言都是:朕有信要看,你们稍等片刻。

    “这到底谁的信啊?”

    宰执相公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轻声交流过后依然是没有半点头绪。

    第109章

    在大薪尚书左仆射(左相)黄远柔入宫面圣之时, 黄远柔的夫人赵伯陵也在搞夫人外交。

    赵伯陵未出阁前便是汴京有名的才女,嫁人之后除了时常在家与丈夫商议政事、讨论政策外,还时不时邀请朝中重臣的妻子前来赴宴, 偶尔还会宴请一些虽然身份不够、地位不高,却是黄远柔亲近下属、看好后辈的女眷,与她们亲密交流感情。

    她通过这些重臣的妻子,以及下属后辈的女眷面容、神情及衣着打扮去判断她们家中现况, 及时施恩或是与丈夫交谈, 应当疏远某些人。

    她记下了这些重臣及下属后辈家中父母的寿辰及忌日,前者在恰当时间送上贺礼,后者则派人前去祭拜。

    这些贴心的举动都使得她声名大振,众口交赞, 许多女子都乐意与她来往,和她说体己话。她便从一些散碎话语里收集信息, 了解各家动向。

    此刻她便在宴请其他夫人, 与她们和乐融融交谈, 聊聊时事, 说说孩子。

    随后,便有管家前来,低声说有那从房州回京述职的知州前来拜访黄仆射, 但他们郎主已进宫了, 是先把人请走, 还是请人进来?

    ——大薪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别说夫人宴请外男了, 就是夫人和外男有信件来往, 夫人赠与外男衣物那都是可以发生的事情。

    ——如果有男的计较,那是男的个人性格问题, 和社会风气无关。

    赵伯陵略一思索便猜出此人必有重事前来,不然一个此前无甚交集的地方官,回京述职的第一天不会如此急哄哄来仆射府上拜访,谄媚之意太明显了。

    再一想到房州这个地名,前些时候她丈夫曾和她说过,房州出了一个陆九思,小小年纪,人未进官场,却已提出数项可行政策,实是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莫非……房州知州手中有陆九思之好事,想要赠与仆射?

    赵伯陵便道:“请他去前厅,我稍后来。”

    *

    房州知州在前厅等候,不一会儿只见一华服妇人行出,长身玉立,明眸流盼,全身上下那穿着打扮,衣衫首饰无不精致妥帖。

    房州知州立刻反应过来,口称赵夫人,躬身行礼,而后呈上一个盒子,言此乃《三字经》,是房州举子陆安陆九思所书,可为天下孩童启蒙。

    “经?这陆九思所写之言,竟已能称‘经’?”

    “经”这个字可不能乱用,现在就连《孟子》都还不属于“经”。

    赵伯陵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吾先品读。”

    管家将这盒子接过,再递给赵伯陵,赵伯陵郑重打开,因着陆安的名声,便也没有任何轻视之举。

    然后她的目光就定在了文字上,被陆安的那笔行书惊艳到了。

    她的伯父是现世有名的书法大家,她自幼随伯父练字,到如今已有三十余载,篆、隶、 真、行四种书体无一不精,甚至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书法不在她伯父之下。她自己本身也极爱书法,时常重金搜罗书贴,寻访碑铭,细细描摹,拓印归家。

    此刻,她看到陆安这笔雄浑有力又变化无穷,足以笑傲群雄的行书时,心神摇荡,无法自拔,当即问房州知州:“这是陆九思之字?”

    房州知州拱手道:“是。他亲笔所书。”

    陆安离开房州前,给他留下了这个盒子,说是这段时日承蒙他多番照顾,又听闻他即将回京述职,盒子里的东西是赠与他的谢礼,希望能对他的前程有所帮助。

    房州知州忙着交接工作,忙活了好几天都没来得及看盒子,终于在临走前夜有功夫打开看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惊喜到撅过去,误了入京时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九思心里果然记挂着他!

    《三字经》啊!!!

    就这东西,他回京后找个大人物献上去,他能进翰林院!

    ——通常来讲,知州转任,在本路任提刑、转运副使等职务的占大多数,想升成京官,还有得磨。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思爱我!

    正兴高采烈着,就听到那夫人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是打算只献这《三字经》,还是打算献这《三字经》原本?”

    房州知州愣了一下,深吸口气,道:“还望恕罪,这《三字经》原本……在下想自留。”

    赵伯陵其实已经猜到了,但真的听到这话,还是遗憾万分。

    她真的爱极了这字,哪怕知道《三字经》的内容只怕会更珍贵,但此时此刻,她眼里除了这字,不见他物。

    又忍不住再问一遍:“当真不能留给我?”

    房州知州坚定万分:“不留!”

    陆九思的《三字经》手写本初版,他怎么可能给出去!你就是给个相位……呃,相位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赵伯陵摇了摇头,将眼中满满的遗憾甩掉,这才仔细看起了《三字经》内容。

    “人之初,性本善……嗯?”她顿了一下:“这是孟言?”

    房州知州正要说话,厅外扬起一声:“你们在念什么呢?”

    二人转头一看,却是左相回府了。

    *

    黄远柔走到妻子身边,探头一看,几句过后,便死死盯着这经文,再舍不得挪开眼:“这是哪位名儒所书!”

    房州知州便道:“乃下官治下举子……”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黄远柔说:“瞧这师孟之言……是那房州陆九思所作吧。他不论是策论还是文章,亦或诗词,都爱为小民发声,想来他对《孟子》一书,不可谓不精读。”

    房州知州并不意外陆安的才名已传到汴京来了,他意外的是,尚书左仆射日理万机且见过无数英杰,汴京群英荟萃,日日有天才,那些天才的事迹又很快被人遗忘,这种情形下,黄仆射竟是将陆九思此人记住了?

    “正是此人。”房州知州拱手言道。

    黄远柔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不吝赞叹:“我早知陆九思文采斐然,不曾想,他用典竟也出神入化,这‘三字经’,无句不经,无句不典,又言简意赅,朗朗上口,实在难得可贵。”

    房州知州自然是跟着夸几句,既为了附和上官,也是为了替陆安美言。

    但很快,房州知州发现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自己绞尽脑汁夸出来的句子,不如人家三言两语——

    “这《三字经》……依我看,能排《百家姓》与《千字文》之前。”

    “真是怪不得《千字文》只能称为‘文’,而它能称为‘经’,二者相比,真是萤火与皓月。”

    “如此浅显易懂的文字,天底下开蒙的儿童,能多个三五成。”

    “我还以为陆九思对于劝学,只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等大俗之句,不曾想,原来他还能作出‘三字经’这般,大雅且易读不艰的经典,令吾汗颜。”

    黄远柔看到最后一句“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时,轻轻“咦”了一声:“到这里就结束了么?后面没有了?”

    房州知州道:“是。九思留言说,这已是完整版。”

    ——毕竟再往后就是“炎宋兴,受周禅。十八传,南北混。辽与金,皆称帝。元灭金,绝宋世”了,剧透不说,还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国情。

    黄远柔不知这一点,他只是以一个文学家的直觉,总感觉隐隐有不对劲:“怪哉,怪哉,我总觉得这经未曾写完。”

    但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好似停在这里也很合理。

    难道是他太不想结束,所以才觉得没有写完?

    心里再多的疑惑黄远柔也只能归结为是自己多想了,面上却是笑意不减,看了一眼房州知州,道:“与你聊了许久,我还不知你是何出身。”

    房州知州微微欠身,压下心中喜意,道:“下官是灵曜四年明经出身。”

    黄远柔用手拍了拍这《三字经》,淡淡道:“非进士科,学问还是差了些。你可愿去翰林院进修一番?”

    房州知州立刻高声道:“学无止境,下官自然愿意!”

    黄远柔很满意。

    房州知州也很满意。

    只有赵伯陵不太满意,她思来想去,决定等陆九思到汴京时,亲自请求对方赐她一份字帖才行,不然她这辈子都要睡不好觉了!

    第二日,黄远柔在朝会上将《三字经》呈上,从君到臣对此都表明了极大的赞誉,紧接着,便根据那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引发了是否要师孟的争论。

    这些,都暂时和陆安没什么关系了。此刻,她正在前往夔州的路上,在她身边的,除了她的学生们外,竟然还有一队军官。

    这队军官并非是襄州知州派遣来的——他还没有这种跨州派军的地位。这队军官是路过襄州,意外与陆安相遇后,因着一些不好对外言说的想法,主动提出护送其上路的。

    事情还要回到腊月二十八那天。

    赤子真人为了感谢陆安,决定匿名为房州修桥。

    正好,房州那边的桥梁因着之前的水灾,被冲毁了不少。

    修一座桥梁要五十万钱,道家讲究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一口气捐了三座桥梁的钱,也就是一百五十万钱。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得分别给那三座桥命名为“陆安桥”,“九思桥”,以及“氢氧桥”——目前除了知情的几人,没人知道阴阳二气叫氢气和氧气。

    陆安对此:“……”

    算了,她还是继续锻炼她的身体吧。

    想成为大儒,只有嘴皮子利索可不行,必要的时候,她得能够动手打人。

    第110章

    陆安在练剑。

    她住着旅店的天字号大客房, 这是一座院落,四进出的大院子,修整得很整齐, 地砖墙瓦没有破旧开裂以及缺失的地方,只是院中没有栽树,所以比其他天字号客房便宜一些。

    陆安却恰恰看中了它没有栽树这一点,树木会遮挡视野, 容易藏人, 出门在外还是安全第一。

    何况她的性别需要隐藏,所住之地越少藏人的地方越好。

    陆安挥起剑,剑光凌然,剑芒闪烁, 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堆着温和的笑,谁也不知她心中所想——

    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性别, 今日所练之剑, 就能派上用场了。

    “夫佳兵者, 不祥之器。物或恶之, 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 非君子之器。”

    院落中, 有学生摇头晃脑地念《老子》, 又在后面加入自己的理解:“夫剑者,非独兵戈之属也。其锋凛凛, 其文昭昭, 气节之所寄焉。古之君子悬剑于侧,非欲逞凶暴, 乃以砥志明德,若龙泉鸣于匣而清音自远。故曰:剑之为器,形而下者斩荆棘,形而上者斩妄念,是以君子佩之而不轻用,贵其神而不溺其锋。”

    君子可佩剑,陆安便敢练剑而不怕被打成武人。

    ‘刺为刺贯,以剑尖为锋,屈臂挥摆,瞬发疾收,剑势如龙探渊,直贯所及之处,疾若飞星破空。’

    陆安心中默念,一剑刺出又迅速收回,劲风飒飒。

    她的学生们也在轻声议论。

    “先生若为侠客,也是惩恶扬善,震慑四方的人物。”

    “可侠客惩恶扬善也仅是一人之力,能助几人?不若庙堂为官,施政天下,万民方能得惠。”

    “说的也是。正如先生所制调查之法,此物若传出去,官吏又不欺上瞒下,如何不能大治天下?”

    “只是不知这调查之法有无弊端。它是哪儿都能用,还是有限制?”

    “应当是有限制的吧,不然岂非是万全之策?这未免太神奇了。我瞧着军队就用不上此物。”

    “怎么就神奇了?以先生之能,想出万全之策也未必不可。莫要以你之智去揣度先生。”

    “先生教我们不论对事对人都该以数据以实例为准,个人崇拜要不得。”

    “哪里没有以实例为准了?你看先生的调查之法,你看先生的心即理观念,你看先生改良的筒车,你看先生的养鸡法,你看先生用讲故事的方式来使民顺从。先生做了如此之多旁人只要做一件就能四处炫耀的事,如何不算数据,不算实例?”

    将人争吵不休,扭头一看,先生正好练完剑,将剑收起,便立刻上前。

    “先生!”

    “先生!”

    吵吵嚷嚷,像极了小鸡仔找母鸡。

    陆安听完他们的争论后,莞尔一笑:“这调查之法是否万全之法,如今尚不可下定论,但此法在军队中,确实可用。”

    眼见着先生又要讲知识了,其他学子连忙跑过来,将陆安围在中心,渴望地看着她。

    陆安便道:“若你为士兵,发现新来的军官十分了解你们这支队伍,对其何时建队,上过什么战场,赢过什么战役,得过什么荣耀如数家珍,你当如何?”

    学生不由惊喜:“我会觉得此人十分重视我等,想来也不会随意欺辱士卒。”

    陆安又道:“若他还提前了解了队中士卒姓名,了解了最近一场战役中,你有哪些同袍阵亡,有哪些同袍身上仍有伤,对每一个士卒的军功心里有数,言谈举止中随口可夸出你斩首几何,缴获几何,你又待如何?”

    学生开口便道:“自是亲近他,愿意追随他。”

    陆安又道:“若此人还喜欢做一些仪式,他了解了阵亡名单,要求每次点卯时,除了活人,还要点死人姓名,每点到死人姓名,他的同袍们都要齐声替其应答……”

    学生们表情严肃起来,齐声道:“若是如此,愿为之效死。”

    陆安道:“最后,他细细询问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住家地址,经历过什么事,有过什么念头,这些念头这些事是好是坏,他说,要帮你们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编成独属于这一支军队的史册……”

    这是战史。

    而一支没有战史的军队,是一支没有军魂的军队。

    这个理论被陆安拿到薪朝,绝对是降维打击。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陆安没有再问他们“待如何”,便是问了,他们也不敢回答这个问句了。

    古语有云,士为知己者死。一国做到如此,它的军队就能为它出生入死,死战不退,但若一人做到如此呢?这支军队究竟是为国而战,还是为了这个人而战?

    如果是为个人而战,那他们到底是对那个人的忠诚度高,还是对天子的忠诚度高?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学生们打了个寒颤,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虽然这么说很大逆不道,他们此刻却万分庆幸如今是太平盛世,他们先生心中装着百姓,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肆意搅弄风云,但倘若这是一个乱世,以他们先生之所学……

    又是一个不敢想,不敢深究的念头。

    陆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我也没有练过兵,也不知该如何掌握军队,但我猜,不外乎是提高战斗力,培养荣誉感……”

    “说得好!!!”

    墙上突如其来传来喝彩声,陆安等人看过去,就看到墙头攀着一个青年,那青年不慎出声后,与陆安等人对上视线,便笑了一下,从墙上翻了过来,郎声道:“抱歉,我与同袍们路过此地,听得郎君高见,便忍不住驻足留恋,还望莫怪。”

    这青年没有其他特点,唯有一身麦色肌肉刀削斧凿那般,棱角分明,犹如岩石。

    又自我介绍:“某家姓澹台,名倚兰,字伯芳,不知郎君何名?”

    陆安拱手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字还有排行,对方表情微微一僵:“啊……原来是你,陆九思。”

    澹台倚兰下意识想跑。

    他是将门子弟。

    在大薪,军人和将门不可一概而论,军人是大头兵,地位低,而将门……就这么说吧,皇帝和将门联姻,已经成传统了。

    官家与士人共天下,与将门共富贵。

    说是这么说,但那些文人看将门的目光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受此影响,澹台倚兰一向不喜欢和文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声名赫赫的文人。

    可这个文人认为可以给军队写史诶!

    “呼……不管了……”

    澹台倚兰低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声,然后又扬起笑容,走向陆安:“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十分感兴趣,我与我之同袍都是士卒,将去边关,不知可否交谈一番?”

    ……

    陆安及其弟子和澹台倚兰及其小队成员交谈了一会儿,澹台倚兰听得军魂之说,只觉得豁然开朗,又一叠声询问:“你方才所说战史一事,官家真的会肯允许这般做吗?”

    陆安只道:“可以一试。若不去试,就完全无可能。”

    澹台倚兰呢喃道:“也是……也是……”

    他看着陆安,脑子飞速运转,然后咧嘴一笑:“你此前言语间曾说,你们要去夔州?”

    陆安点头:“是。”

    澹台倚兰又道:“要从西山走?”

    陆安又点头:“不错。”

    澹台倚兰很有礼貌地问:“西山险峻林多,或有匪类,我们恰好同路,九郎君可需我等护送?”

    陆安欣然接受。

    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拿出,退了房,一同前往西山。

    澹台倚兰一路都在观察这个名动天下的九郎君。

    对方没有年少成名的天才特有的傲气,反而很沉稳,纵然知识已是渊博,每日依旧手不释卷至深夜。

    除此之外,不论当日是早睡还是晚睡,陆安都会早起,起床洗漱之后,必然会打一套拳法,练一套剑法,在周边小跑,活动筋骨。

    同行士卒见了,小声道:“这陆九郎实是有趣,我以往瞧见的那些读书人,早起都是手拿书卷诵读,唯有他,还有那些被他带动的学生,是一大早在打拳练剑。瞧着不像文人,倒像是儒将。”

    “尽瞎说!”澹台倚兰将身子探过来,一只手勾着士卒的脖子,侃侃而谈:“我跟你说,人家这是有典故的,晋朝的陶侃你们知道不?不知道?他是陶渊明的曾祖父!他每天早上醒来后,搬一百块砖到官署外面,黄昏时又搬回来,人家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立志要恢复中原,怕自己因为政务过于清闲而生惰性,为了督促自己勤勉才去搬砖。”

    “依我看,这陆九思估计也是那样的人。”

    澹台倚兰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正在练剑的陆安,缓缓眯起了眼。

    这陆九思……瞧他那自律样子,就知此人心怀大志,必定是要去做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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