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真打断甄凌的话,只问:“你可见过男子袒胸露乳?”
甄凌自然是见过的,市井中,那些屠户、工匠常常光着膀子,毫无顾忌。即便是在宴饮游乐这般场合,也不乏袒胸露怀、放浪形骸的文人雅士。
甄凌嗫嚅道:“……我们女子,怎能与男子相比?”
寻真:“怎就不能比?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的形状是隆起的,便就见不得人了?”
甄凌眉头紧蹙,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真不知你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寻真正色道:“如此一来,搜身不必怕了。”
“哦对了,除了这个,我还准备了一物。”
寻真闭关时研究的成果。她找到了一种材料,能仿人体组织,由于没有其他参照,便照着谢漼的尺寸,为自己捏了一个。科考时,将这物粘在身上。
这样,就算被要求脱光衣服检查,也不怕了。
寻真大致描述了一番,甄凌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半晌回不过神来。寻真见她那副三观被彻底震碎的模样,便打消了把“杰作”拿出来展示的念头。
甄凌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接受不了,
眼眶一红,又抹起了眼泪。
“哎呀,别哭别哭……”寻真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哥的胸肌借你靠。”
甄凌哭得更凶了。
一切准备就绪,寻真全身心投入到考前冲刺中。
毕竟上辈子参加的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数不清了,对她而言,心态放平最关键。
寻真给自己定下目标,只考这一次,若不中,就算了,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咸鱼日子。若中了,就按计划谋个小官,每月领着俸禄,有事可做,日子也不至于太无聊。
虽这么计划,临到考试,她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县试第一场在二月初,一共考五场,每场考一天,当天交卷,早入晚出。
搜身环节并没有寻真想象中那般严苛,差役只是隔着衣服检查,像衣服的领口、袖口、衣角、裤腿这些容易藏纸条的地方,都会仔细查看,还会检查考生携带的考篮,看看砚台、墨盒上是否写有小字。考场上还真有一个,因夹带小纸条被当场抓住,然后被拖了出去。
寻真撩起衣摆,那差役的手触到她腿间时,一顿,随后抬起头,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
寻真一边往考场里走,一边琢磨那眼神的含义。
难道是太大了,让这男的自惭形秽了?
考第一场时,寻真拿到题纸,看到其中一题,瞬间愣住了。
是谢漼给她三问中的第二问。
寻真陷入回忆,笔尖蘸了墨,迟迟没有落下。
谁能想到,当初自己连这问题的意思都一知半解,如今却已坐在县试的考场,要走跟谢漼走过的一样的路了。
谢漼……
他现在,还好吗。
寻真垂下眼,目光落在眼前的卷上,笔尖落下,留下一列列流畅的字迹。
县试、府试、院试分别在二月、四月、六月举行,寻真一路过关斩将,每场名次都稳居前五。顺利拿到了乡试的通行证——红案,如今她,已是一名秀才了。
话说回来,袁锦城在会试中被黜落,回来后,约了寻真和纪慎见面。瞧他那模样,像是受了极大打击,整个人萎靡不振,没了以前的意气。袁锦城决定苦读两年再考。夫子当时也说了,让他们三人下场,原是为了让他们历练历练,开开眼界,一次便能高中的,少之又少。考过一次后,他们便能清楚自身深浅。
乡试前,寻真特意把纪慎叫到家中,将自己这段时间苦心钻研整理的重点资料,还有自拟题拿了出来,给他看。
纪慎接过那几页纸,内容依重点级别细致划分标记。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全神贯注地研读起来。良久,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撼。
“竞舟,这些全是你一人整理编写的?”
寻真点头:“我向夫子讨来了近十年的乡试题,发现里头藏着不少出题的规律与门道。”
“比如这部分,出现几率在五成以上,定是重点,得着重留意。”
“而这些范围,几乎从未出现过,便是不太重要的内容,不必花费过多精力。”
“还有这二十几题,我照着以前的题拟的,只有些答案,我拿不准,便叫你过来,一同探讨。”
纪慎沉默许久,才道:“莫非竞舟每次应试前,都会这般精心准备?”
在寻常读书人的观念中,这般做法,简直像是投机取巧。甚至夫子都是这般教诲的:将圣贤经典熟读成诵、领悟透彻,使其内化于心,无论科考题如何变化,皆能从容应对。
而寻真的方法,却与这传统理念大相径庭。
寻真点头,研究历年真题,梳理重点、归纳规律,刷模拟题,这些都是考试前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
但在这里,好像没什么人会这么干。有些人还会觉得这种行为是对圣贤之学的亵渎。
不知道纪慎是什么想法,寻真便问:“你会排斥吗?若你不想跟我一起讨论这些,也无事的。”
纪慎将那叠资料推了回去,只道:“这些皆是竞舟费尽心思整理所得,我怎可无故取之,这岂不是形同窃取?”
寻真抽出模拟题,给他:“那你看看这些题,好些答案我都拿不准。”
这回纪慎未推辞,与寻真讨论了一下午。回去后,他又反复思索多日,写下答案,再来与寻真交流。
很快到了乡试之日。
寻真看到题的那一刻,眼睛都瞪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考的全会,押的全中!
莫非她真的有考试之神的光环?
考完,纪慎第一时间寻到寻真,弯腰,深施一礼,眼中泪光闪烁。
寻真笑道:“看来,廷秀这回是妥了?”
纪慎请寻真去酒楼吃了一顿大餐。一月后放榜,贡院门口人头攒动,很是热闹。前头的人凑近榜单,手指点着,口中念念有词,仔细辨认着名字,站在后头的,纷纷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
中了的,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落第的,则黯然神伤,垂头丧气。贡院门口,人生百态,有人欢喜有人忧。
寻真本想着等用过午饭再去看榜,却在睡梦中被拍醒。
甄凌:“快起来!”
寻真还没清醒,看见甄凌满脸喜色,便问:“有什么好事啊?”
甄凌:“哥哥不妨猜猜,你这回考了第几?”
寻真:“你去看过榜了?”
甄凌:“今晨,那姓纪的来找你,寻你一道去贡院,我想着让你多睡会儿,便先随他去看了。”
如今的甄凌,已经彻底接受寻真参加科考这事儿了。每次考前,比寻真还紧张,又是忙着给寻真准备带进考场的干粮,又是仔细清点笔墨文具,生怕有什么差错。
如今得知她的名次,更是与有荣焉,别提多骄傲了,脸上都放着光。
甄凌拉着寻真的胳膊,连珠炮似的说:“快猜,快猜呀!猜猜你这回考得如何!”
寻真见她这么高兴,随口一说:“莫不是第一?”
不料,甄凌重重地点头,激动道:“中了解元!”
寻真有种做梦的感觉,之前的县试、府试、院试,一次都没得第一,竟然在乡试拿了。
这么说来,她现在是举人了?
寻真后知后觉地开心起来,翻身下床,搂住甄凌的肩:“走!哥带你下馆子去!”
甄凌拉住她,望向外面:“今日怕是出不了门了。”
屋外喧闹嘈杂,原以为是邻居家的动静,往窗外一看,门口围满了人。
原来是寻真中解元的消息传开,左邻右舍纷纷前来道贺,还有官员送来贺礼。
甄凌临时买了喜糖、糕点,用来招待前来祝贺之人。
赵崇立听闻喜讯,下午便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青麓书院的同窗。
寻真家中一连热闹了好几日。
半月后,家中才渐渐恢复清净,寻真和甄凌开始着手准备前往京都的行囊。通常,为了提前适应环境,举人们都会早早规划行程,赶赴京都。
寻真未料到,再次去京都,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临行前夕,甄凌面露忧虑:“……这次去京都,若是被那家的人瞧见了……要不,我
还是不与你一同去了……”
寻真:“这世上相像的人那么多,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再说了,都过去三年多了,我们又无亲无故,还有谁会记得?”
甄凌瞅瞅她,没有说话。
寻真:“到京都后,你出门时戴上面纱就成,至于我,就更不用担心了,你瞧瞧我,如今这模样,还与从前一样吗?”
甄凌注视着寻真,皮肤没那么白了,身子也壮了,乍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个男子模样。不过这对眼,倒一如既往,从未变过。也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认出了。
十月底,寻真、甄凌与纪慎同行,赴京赶考。
进入城门的那一刻,寻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三人暂且在客栈住下,再慢慢找宅子。会试要到明年才举行,即便考中,也不会马上授官,而是要去吏部参加铨选。当然,也有例外,若进士才华极为出众,得到圣上的赏识,便能即刻被授予官职。比如谢漼,就算一个。
因此,寻真计划先租半年的房子,若考中了,再续租,等待吏部栓选。若落榜,便直接退房回去。
京中汇聚了众多仕子,寻真所住的客栈里便有不少赴京赶考的举人。仕子们时常聚在一起谈学论道,偶尔也会闲聊一些京都的坊间八卦,寻真总会凑上前去,听上一耳朵。
一日,寻真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第112章 第112章“游街”
“……不过,这二位倒也相配。先前所配皆非良缘,如今却是门当户对,正合适不过。”
“方兄,方兄……”寻真挤了进去,好奇问道,“你方才讲得那两位是谁?”
寻真是苏州府的解元,这几日,仕子们常找她论学,几次交流下来,彼此便都熟络了。
那人道:“一位是王家的嫡次孙女,另一位嘛,甄兄你想必也有所耳闻,正是谢家五郎,如今的司业大人。”
信息过于密集了,寻真有些消化不过来。
王家嫡次孙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见寻真一脸茫然,那人惊道:“甄兄莫非连谢家五郎都不知?……也是,甄兄刚到京都不久,不了解京中的这些事儿,也正常。”
那人便给寻真科普起了谢漼的传奇升官路,末了还长叹一声:“那谢漼与我年纪相仿,如今都已着绯袍了,哎,还不知我这回能不能中呢……”
原来谢漼已经当上国子司业了。
寻真正感慨着,便听见一人又道:“我可听说,当初谢漼听闻他那小妾没了,当场吐血三升,险些就随她去了。这些年一直独自抚养着他那宠妾的独子,都没传出要续弦的风声,你这消息,怕是有误吧?”
“有人都瞧见了……王谢两家最近往来频繁。王家除了那位小姐,哪还有适龄的姑娘?错不了……”
吐血三升……?
应该是谣传吧。
寻真便问:“他那小妾是怎么回事?”
那人讲道,谢漼归来后,得知妾室死讯,当即就休了正室,想必就是这正室下的黑手,那毒妇回了娘家便疯了,被吕家关了起来。
谢家那段时间发生不少事,老夫人中风,大房嫡子又突然跑去投军,大夫人坐马车去追,谁知道路上车坏了,把腿给摔断了。大伙儿都说,谢家定是犯了邪,不然怎会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后来谢家请了道士驱邪,做了好几场法事,才恢复了安宁。
寻真心想,所以当初害自己的人是吕氏?
也对,谢家除了谢漼他大老婆,也没人这么恨她了。
算了,这些事都跟她没关系了。
谢漼要再娶……也随他吧。
寻真正要退出八卦圈,却觉手臂一紧,被人拽住。这人讲起八卦来,便来了精神,双目炯炯:“甄兄连谢五郎都不识,那定也不知这王家小姐了?”
寻真便顺着他的话问:“……这王家小姐又是何来历?”
总觉得这名号在哪儿听过。
“这王家小姐也有一段奇事……”
那人便讲,那王家小姐,一日外出,偶然得见一范姓男子。这人虽是个小官,却生得一表人才,王家小姐遂不顾门第之差,委身下嫁。可婚后生活并不如意,生下一子后,王家小姐便闹着要和离。不仅要和离,还要求将孩子带回娘家抚养,那姓范的竟也同意了!当时,京中议论纷纷,大伙儿都猜,这范岂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怎连儿子都不要了!
那人讲完之后,便叹:“要我说,这婚配之事,就得门当户对。你看看,这一个两个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几日后,寻真和甄凌两人在附近找到了合适的房子,便从客栈搬了出来。纪慎也一起,租在了寻真隔壁。
一日,甄凌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一进屋就赶忙关紧门窗,压低声音,神色紧张地对寻真说:“我瞧见月兰了!”
自两人离开京都,偶尔也会聊起月兰。那时甄凌还担心,谢漼会因寻真的“死”迁怒月兰,寻真则安慰她,以她对谢漼的了解,他不会怪罪无辜之人。
寻真问:“月兰她现在怎么样?……她看见你了吗?”
甄凌摇了摇头,道:“我带着面纱呢!一看见月兰,可吓坏了,赶紧扭过头去,没让她瞅见。不过,瞧着月兰如今似已不在谢府当差了……”
寻真:“你怎看出来的?”
甄凌:“我听旁人唤她东家呢。”
寻真:“……咦?”
甄凌:“我走远后,又回头瞧了瞧,见月兰进了一家画坊……我猜着,那画坊多半是她开的。只是如今咱们这身份,恐怕没法与她相见了。”
寻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适合她,她在画上有天赋,如今脱离谢府,有了自己的营生,挺好的。”
从那之后,两人便尽量减少外出。毕竟,她们在这里,是已死之人,若是被月兰看见,或许还能替她们隐瞒,可若是被谢家的哪个家仆瞧见,起了疑心,再报告给上头,进而顺藤摸瓜查到线索,可就麻烦了。毕竟,她们入籍的方式,要是真查起来,破绽可不少。
更何况,寻真还以女子身份参加科考,就更不能被发现。
很快,会试的日子到了。
寻真原本还在琢磨,要不要隐藏实力。毕竟自她得了解元后,受到的关注就多了,要是太过招摇,暴露身份的风险就更大了,更何况谢漼还在京都。
但当看到题的那一刻,发现是她想多了。
这次的难度远超乡试,押的题基本都没中。要是隐藏实力,上榜都无望。
第三场考完,寻真走出考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晃了晃脑袋,还以为自己看错。
定睛再看,竟然真的是承安!
承安不在谢漼身边干了?
承安朝寻真这方向看来,两人视线即将交汇时,寻真迅速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步速不变地向前走。
不远处的承安也晃了晃脑袋,再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里都是男子,大概只是长得像的人罢了,承安这么一想,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看到承安之后,寻真又听说了一事,吓得她差点想不等会试放榜,就直接逃回去了。
这件事是纪慎告诉她的。
近日京中严查黑市,据说有朝中官员与私盐贩子暗中勾连,谋取暴利。除了这私盐勾当,黑市中,尽是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比如非法变更户籍,逃避关税,偷运货物入境,非法借贷等等。
寻真为此忧心忡忡了好几天,可转念一想,朝廷主要查的应该是私盐,至于其他违规操作,黑市干的坏事多了去了,区区一个假过所,应该不至于被盯上。
一时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
黑市一案牵连甚广,众多官员纷纷落马,朝堂局势风云变幻。
寻真一边留意着外界的消息,一边等着会试放榜。
终于等到放榜日。
寻真与纪慎皆榜上有名,名次居于中上。
纪慎喜极而泣,寻真却因为黑市的事,根本无心
庆祝,莫名有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总觉得再在京都待下去,保不准就要被这风波殃及。
殿试之期至,因贡士众多,皇帝不会每个都问,而是让众贡士以策论形式书面作答,然后官员们根据答卷筛选,皇帝再从里头挑出几个特别拔尖的亲自策问。寻真没在皇帝要亲自问的那拨人里。
皇帝亲自裁定最终名次。
寻真与纪慎皆荣登二甲,寻真列二十七名,纪慎居三十八名。
之后就忙起来了,又要参加闻喜宴,还得游街。
寻真无心与他人结交,闻喜宴上,只静坐在自己席位,偶尔与纪慎聊几句,未与旁人攀谈。到了游街那天,场面更是热闹非凡,盛况空前。状元身着朱袍,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列,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人声鼎沸。街边酒楼之上,闺阁千金们盛装打扮,纷纷向下抛着香帕。
寻真混在后面,打量新科状元。
这届状元年约四十,有些发福,挺着个大肚子。那身状元红袍穿在他身上,谈不上有什么美感,顶多只能说看着富态。
寻真听着耳畔锣鼓喧天,百姓的欢呼赞叹,不免好奇,谢漼中状元游街时会是什么模样,他十七岁就中了,正是最鲜嫩的年纪,穿着那身红袍,一定很好看吧。
想起来,她见过一次谢漼穿红衣,的确好看。
中榜后,寻真续租了房子,开始等待十月吏部的铨选。
在此期间,寻真和甄凌二人依旧深居简出,窝在家中。直到寻真通过了“博学鸿词”科考试,她又主动向吏部提交申请,表达了自己想要外任的意愿。由于京官竞争激烈,而地方官职空缺较多,于是寻真如愿被任命为苏州下辖昆山县的县丞。
寻真只需等待吏部发放正式的文书,便可出发赴任。
纪慎打算留在京中任职,听闻寻真主动请求外任,还劝了她,说她这一去,往后晋升可就难如登天了,弄不好一辈子都只是个微末小官。
寻真便道:“我早就同你讲过,我并无远大抱负,即便一辈子只做个小官,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从苏州一路相伴至京都,如今不得不面临分别。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人生聚散,本是常情。
纪慎沉默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向寻真郑重地施了一礼,道:“这话本是想等我谋得一官半职之后,再向竞舟你说,今竞舟既将远行,只能提前,斗胆一问,我欲求娶你家妹妹,不知竞舟可否俯允?”
寻真瞬间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纪慎:“竞舟切勿误会,我与你家妹妹往来,皆守正行端,从无逾礼之举。我尚未婚配,又与竞舟你有同窗之谊,如今又一同高中,若你我两家缔结姻亲,便是亲上加亲,若竞舟应允,我即刻修书寄与父母,待我谋得官职,便择良辰吉日,正式登门提亲。”
听他这意思……
寻真问:“你喜欢我妹妹吗?”
第113章 第113章“上任”
寻真见他答不上来,便又追问:“所以你只是觉得我妹妹条件合适,才起了求娶的念头?”
得到纪慎肯定的答复后,寻真说:“我去问问我妹妹的意思。”
客观来讲,纪慎这人还不错,家庭关系也简单。寻真与纪慎的母亲接触过,她为人和善,瞧着不会苛待媳妇。从各方面看,纪慎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寻真那一套观念注定不适用这个朝代的人。甄凌又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人,自然会有想要成家的想法。听了纪慎的话后,寻真便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甄凌的终身大事,她这个当“哥哥”的,得开始操心起来了。
寻真便去问甄凌。
甄凌听后惊讶了好一会儿,脸上也并无羞涩的表情。
寻真:“你若对他无意,我去推了便是。”
甄凌确实无意,寻真便问起她的择偶标准,甄凌却道:“若我嫁出去了,哥哥可怎么办,岂不是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原来她是担心这个。
寻真:“我都这么大个人了,你还怕我自己一个人过不好啊?”
甄凌:“而且我从小就跟着你了,早已习惯了与你在一起的日子,若到了别人家里生活……想想都觉得难受。”
寻真:“……这个简单!”
甄凌:“……嗯?”
寻真:“等我们到了昆山县,我便为你招赘一个,如何?当然,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若你想成婚,便找一个年轻、身体好,长得俊,主要还是得人品好的男子,有没有钱倒没关系,咱们养得起。”
“若你不想成婚,也无妨,我们就一直这样在一起。你看如何?”
甄凌思索一会儿,觉得这个办法可行,点了点头:“那就等去了昆山县再说吧。”
两人商议好,寻真便去回绝了纪慎。纪慎虽有些遗憾,也没强求。
寻真临走前,与纪慎在附近的酒馆最后聚了一次,就此告别。
出发那天,秋风瑟瑟,寒意侵人。
寻真和甄凌再度启程。秋天的京都格外萧索,二人途经偃师一带,又路过荒郊野径上的那家客栈,这次并未停留。
寻真挑开布帘,往外望去。
黄沙漫卷,枯叶纷飞,一座老旧客栈孑然矗立在驿道上。
不禁回想起四年前,与谢漼在这里相逢。
那时,她并非没有与谢漼相认的念头。
那一夜,她睡得昏昏沉沉,时不时醒来,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想去找他。
如今听闻他即将再婚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寻真心里虽有些隐隐的难受,却也能够接受了。
时间可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啊。
上任时间在十一月中旬,两人并不着急赶路,一路慢悠悠地去苏州,一边赏沿途风景,一边游玩。
至十一月初,抵达苏州城,两人去十全街的房子暂时落脚。
房子里有许多东西搬不走,庭院中栽的果树,才初初长成,还未结果。她们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早已生出感情。于是,两人找到宅主人,一番商谈后,最终以一百五十两银子将房子买了下来。
加上滩头村的小屋子,寻真在这里也算是拥有两套房产了。
收好房契,两人休息了两天,便启程前往昆山县。
两日后抵达。
按照本朝制度,佐官四年一迁,也就是说,寻真至少要在这儿任职四年。正如纪慎先前所忧虑的那样,实际上,县丞的晋升空间极为有限,要是朝中无人,没有关系人脉,鲜少有升迁机会,除非在任内政绩格外突出。
当然,寻真对仕途并没有太大的追求,能吃上官家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她也有在此长久定居的打算。
两人便决定直接买一栋房子。
从谢府拿的金子,足够她们过上富足的生活。四年多来,两人只在衣食住行这些基本生活开销上花费,并没有用掉多少。如今寻真又有了俸禄,便更无需节省。
两人挑选了五日,最终选定了一处临河小院。
小院位置极佳,不远处便是街市。河边景色宜人,偶尔还有几艘小船悠悠划过。
院内空间开阔,两人忙活了好些天,在院中种花种树。寻真还造了一把躺椅,放在院中,午后阳光好的日子,她便窝在躺椅上看书。偶尔与甄凌一同去城中的茶楼看戏听曲,傍晚在街市买点小吃,然后沿着河边散步回家。
这日子别提有多舒服了。
上任前,寻真特意去城中的马场学骑马。大致掌握骑术后,她买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养在后院,打算日后每日骑马去衙门当值。
到了上任日,寻真寅时三刻就起了。
这时天刚蒙蒙亮,骑慢马到县衙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寻真估算了一下时间,以后每天还能多睡十分钟。
寻真与县令、主簿、县尉等一众同事见了面。
县太爷年纪五十岁上下,留着一把胡须,头发半白,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好相处。
由于上一任县丞离任已有半年左右,这位置一直空着,县丞的工作便分摊给了县令和主簿。
上午,县太爷和主簿便与寻真交接工作。
县丞相当于县令的副手,主要工作内容包括管理文书档案,比如上级下达的政令、案件卷宗,还有管理县内的仓库,以及处理户籍和司法事务等等。
活又细又杂。
不过好在,寻真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倒也自在。
办公时间相当漫长,从早上点卯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中午有一个半时辰的休息时间。
寻真第一天上班感觉还不错,毕竟上辈子也没上过班,还挺新鲜的。
寻真顺便打听了一下放假制度,跟谢漼一样,五日一休沐,再加上各种节假日,放假天数不少。
傍晚,寻真做完当日的活,便骑马回去了。
途中经过街市,买了个酥饼,然后下了马,一边牵着马,一边吃着饼,沿着河慢慢往家走。脑中计划着怎么把办公室改造一下。
一到家,就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她。
甄凌:“今日可顺利?那知县大人,还有衙门里一同当差的,可还容易相处?”
寻真把捂在怀中的饼递给她,道:“县太爷看着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其他同僚也都很配合我做事,没有为难我。”
“第一日上值,一切都很顺利。”
甄凌展开笑颜:“那便好。”
五天过去,寻真已完全上手了工作。休沐日,她与甄凌一同去市集买了不少物件,大件的便让人直接送到县衙。
寻真将办公室改造了一番。
在角落放了一张单人榻,方便午睡和偶尔偷懒休息。桌上摆了几盆绿植和鲜花。天气冷了,她还买了个脚炉,放在桌下,一到办公室,就直接脱了鞋踩在上面。
当然不是天天都呆在办公室里,也需要经常外出执行公务。
比如参与案件的审理,寻真需要勘察现场、检验物证、询问证人,还要到乡下实地核查田亩数量和农作物生长情况,以及定期领着衙役在全城进行巡逻……总的来说,工作内容还是很多的。
寻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工作着,逐渐适应了在昆山县的生活。
新年,依旧是寻真和甄凌两个人过。
春节假期结束后,寻真穿着一身新衣,卡着点到县衙点卯。
点卯就跟现代的打卡差不多。
寅宾馆设有签到簿,官员们到达后,需在卯簿上亲自签到,写下自己的官职、姓名,之后由专门负责考勤的吏员进行点名。
寻真踩着点到了,签完名,从怀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饼,到一边坐下,边吃边等着点名。一旁的县尉拍了拍她,倾身过来,道:“欸,甄善美。”
县尉与她年纪相仿,平时偶尔会聊上几句。寻真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他又要讲八卦了,便应道:“嗯?”
县尉:“县太爷任期快到了,二月便要换人了!”
寻真:“……啊?”
寻真顿时觉得手里的饼不香了,她这什么运气?
工作两个月都不到,就要换顶头上司!
而且她还很喜欢现在的县太爷,平时从不为难她,工作上遇到难处或者卡进度时,都会出手帮忙。
这是神仙领导。
县尉见寻真这副表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心里有个底儿吧……”
若碰上个难伺候的,冲着晋升做政绩来,他们这些做人手下的,大概率功劳没份,活儿倒要干一堆。
寻真:“你可知那人是谁?”
县尉摇摇头:“听说可年轻了,和咱们岁数差不多,只是不知是真有能耐,还是光有个名头。哎,就怕遇上那厉害的主儿,你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
果然,点卯结束后,县太爷在二堂召开会议,宣布了自己即将离任的消息,说二月初就会有人来接任。
县太爷还顺带夸了一番新任知县,说他才华出众,声名远扬,定能带领大家把昆山县治理得更加繁荣兴旺。
大伙儿附和了几句,脸上明显都带着不舍。毕竟县太爷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
而且县太爷这话听着多少有点客套的意思,要是真来了个难伺候的新领导,大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所以大伙儿心里都隐隐有些犯愁。
散会后,寻真拉住县尉问:“方才县太爷说的那人,你对他还有什么了解吗?”
提前了解一下新领导,做好心理准备。
县尉念了念那名字:“总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我去打听听。”
第114章 第114章“面熟”
几日后,县尉敲了敲县丞署的窗,“甄善美,甄善美!”
寻真正在吃盒饭:“……嗯?”
县尉:“我进来了?”
寻真应了声,县尉如一阵风般蹿了进来,压低声音道:“那个谁,潘竞,我可算想起来了!”
“几年前,他在京都与人起了冲突,对方可是极有权势的人物。潘竞下手没个轻重,差点把人给废了。潘家为了保他,只能将他打发到边境去做官。如今想来是任期满了,潘家又设法把他弄到咱们这县里头来了。”
寻真在这里呆了九年了,对有名的世家也略知一二。潘家也是其中之一。
寻真:“潘家都惹不起的人家……”
县尉快步走到门口,警惕地望了望外面,见四下无人,才又折回,神秘兮兮道:“是郡王世子!……我还听人说,潘竞是为了个女子才与世子爷大打出手的。”
竟还有这风流韵事,寻真顿时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道:“你细说来。”
县尉清了清嗓子,道:“这潘竞早有婚约,未婚妻是杨氏女。后来也不知怎的,那杨氏女竟单方面退了婚,转投世子怀抱。潘竞对那杨氏女用情至深,遭此横刀夺爱,怎能咽下这口气?杨氏女与世子成婚后,潘竞始终难以忘怀,一直未曾婚配。直到有一日,他在酒楼瞧见世子左拥右抱,花天酒地,顿时怒火中烧,当场就与世子爷动起手来……”
县尉讲完,不禁感慨:“倒也是个痴情种……”
寻真:“既然他会为前未婚妻出头,想必是个性情中人。”
县尉:“虽是世家子弟,却也是在边境吃了五年的苦,想来行事作风会收敛些,往后与他打交道,应不会太难。”
毕竟出身世家,即便生活品质有所下降,也不会太过寒酸。
新任县令抵达时,县衙上下全体出动迎接。
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那马车高大宽敞,车身装饰简洁却不失精致,马车刚一停稳,两名小厮便快步上前,一个麻利地掀开帘子,一个摆好矮凳,伺候主子下车。
马车内,出来一位锦袍男子。
他朗目疏眉,玉面朱唇,尽管肤色被边境的风沙磨砺得有些泛黄,可眉眼间那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却丝毫不减。
潘竞下了马车,目光径直落在人群中央的县太爷身上,上前行礼。县太爷忙也回礼,笑容满面道:“子尚,路途遥远,一路舟车劳顿,你可受累了。”
潘竞:“不过寻常行程,何谈辛苦。”
潘竞与县太爷并肩往县衙内走去。县衙属吏、昆山县乡绅们早已在大堂内列队等候,迎接这位新来的县太爷。
寻真望着潘竞的背影,莫名觉得这人长得面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有方才县太爷唤他的字。
也很耳熟。
寻真一边在脑海中搜刮着记忆,一边随着众人往大堂内走去。
潘竞与县太爷寒暄了几句后,县太爷便开始逐一介绍县衙的属官。
县丞作为县衙的二把手,官职仅次于县令,自然第一个被介绍。
县太爷笑着向潘竞引荐寻真:“子尚,这便是竞舟。说来也巧,他与你年齿相当,去年高中进士,才刚来不久。竞舟才思敏捷,行事勤勉,做事尽心尽责,是咱们县衙的得力干将。”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潘竞并未留意众人的容貌。
此刻经县太爷介绍,他这才将目光投向寻真。这一看,潘竞心中猛
地一震,只觉眼前这人的面容实在眼熟。
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潘竞盯着寻真打量起来。
寻真察觉到潘竞的目光,心中有些疑惑,微笑起来,说了一番场面话:“县尊此次赴任,实乃我县之幸。卑职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县尊,为县尊分忧解难,共同治理好县中事务。”
潘竞:“有劳县丞,我初来此地,对许多事务还不甚了解,往后还需你费心,多多帮扶。”
接着,县太爷继续介绍其他属官。潘竞却在一直在想这县丞的容貌,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待众人介绍完毕,潘竞的目光再次扫过寻真,见人垂首敛目,似是在出神。
潘竞一向自诩记性颇佳,但凡觉得眼熟之人,必定是有过交集。
可眼前之人,他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
县太爷交代了几句今日的事务,众人便纷纷退下,随后带着潘竞来到书房,拿出一叠早备好的文件,向潘竞交接县衙事务。
县太爷正讲着,潘竞突然一拍大腿,啪的一声,把县太爷吓了一跳。
潘竞心道,那容貌,不正是缮之那小妾嘛!
瞅着那身形也有些像,不过似是比那小妾要再壮一些。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县太爷:“子尚,子尚……”
潘竞回神,笑笑:“您说。”
县太爷走后,潘竞去架阁库,吩咐书吏找出相关的档案文书。
潘竞翻到其中一页,凝目。
甄善美,字竞舟,泗州虹县青阳镇滩头村人,进士出身,于天启二十年恩科高中。
潘竞又想起今日那甄善美见到自己时的神情,分明是一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应该只是长得像罢了。
一日过去,众人对这位新县令的行事风格,心中都有了数。县太爷之前说他有本事,看来所言非虚。仅仅一日,就将县太爷交办的事务梳理清楚,县衙中的属吏,他也都记住了名字。只是有一点,他的生活着实讲究。到任后,往县衙搬了许多东西,像屏风、香炉这些。
新县令身上总是熏着香,进进出出都有两个小厮伺候,和县衙里那群糙汉子相比,完全不一样。
寻真心想,大概世家子弟都这样吧。
至于熏香,应该是标配。
晚上,寻真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了新任县令的脸,还有谢漼。
寻真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
寻真想起来了。
潘竞是谢漼的好友。
那日,寻真与谢漼出游,曾与潘竞有过一面之缘。
怪不得,今日白天潘竞一直盯着自己看,原来他也有印象!
寻真顿时慌乱起来,起身下地,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怎么办?
怎么就这么巧?万一潘竞怀疑她的身份,告诉谢漼该怎么办?
不过,她与潘竞应该只见过那一次吧?
而且那日,她还带了帷帽的。
寻真焦虑了一会儿,渐渐稳住。
不管怎样,之后在潘竞面前,一定要装作不认识。
退一万步讲,潘竞既然是谢漼的好友,即便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想必也不会当场拆穿,顶多是告诉谢漼罢了。
想到这里,寻真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
深夜,万籁俱寂。
永望走进谢漼的书房,低声禀报:“爷,已有眉目了。”
谢漼正伏案书写,闻言,放下手中笔,抬眸望去。
永望:“小的方才仔细审过了,那二人置办的假过所,上头写的目的地是洛州,小的已派人去洛州查了。”
“沿途州县,都要查,此二人诡诈多端,极有可能半途混……”谢漼脸色陡然一沉,放在案几上的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须臾,沉声道,“凤阳府也派人去查。”
永望:“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永望退下,谢漼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孤月,久久伫立。
我定会将那二人抓住,挫骨扬灰。
至于其他人,也都不会放过。
谢璋趿拉着鞋子,从自己的房间跑了出来,进了书房:“爹……”
谢漼:“夜间风大,怎不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了。”说着,从衣架上取下鹤氅,给谢璋裹上。
谢璋都九岁了,还是黏父亲,他倚在谢漼腿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带着哭腔道:“爹,我方才梦到娘了……在梦里,娘都不愿见我,她定是怨我了,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谢漼将他拢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怎会?你娘是最纯善不过的人,怎会与你一个小孩子计较?恒哥儿下回若是再梦到娘,可要主动些,抱住你娘,知道吗?”
谢璋抽抽搭搭地说:“我抱了,可娘总是躲开我。”
谢璋的脸埋进谢漼的衣服里,小声抽泣起来。
谢漼拍着他的背,哄了一会,还不见停,谢漼叹了口气,将谢璋的脸抬起头,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谢璋抽噎着,唤了声爹。
谢漼:“嗯?”
谢璋:“爹,在梦里,娘不让我抱,总往南边跑远了。”
“娘为何要往南边跑……南边是娘的家乡吗?”
谢漼:“你娘的家便是这里,不在南方。”
谢璋哦了一声,又说:“在梦里,我总感觉娘要跟我说什么呢?会不会、会不会是娘的转世,娘的魂魄在南边呢?爹,我们去找娘吧。”
近来谢璋沉迷于看志怪小说,总是将轮回转世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对谢漼说,娘没死,只是转世到别人身上了。
谢漼心想,果真是母子,连爱看的书都一样。
只是,不能再任由他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
恒哥儿已九岁了,也该懂事了。
谢漼摸了摸谢璋的脑袋:“恒哥儿,人死不能复生,便真有轮回转世,那人也不再是你娘了。”
“你娘已走了,恒哥儿,我知你心中难受,但这是事实。生死乃天地常理。”
“人固有一死,终有归处,纵是为父,也不能伴你一生。”
谢璋急得眼眶泛红,大声说道:“你说的不对!”
谢璋推开了谢漼,身上的鹤氅滑落至地。他两只手抹着眼泪,跑出去了。
谢漼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鹤氅,放到一旁,追了出去。
见谢璋趴在床上小声抽泣,谢漼心道,恒哥儿自幼便没了母亲教养,已很可怜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承担起更多责任。若对他严厉,恐适得其反,于他成长不利。
谢漼思索片刻,走进房间,坐在床边,拍背哄道:“恒哥儿,爹方才是骗你的,你娘若真的托梦给你,转世到南边去了,那我们便一起去找你娘,好不好?”
谢璋停下哭泣,坐起来,眨着湿湿的眼睫毛,哽咽着问:“……真的?”
谢漼:“真的。”
谢璋:“爹没骗我吧?”
谢漼:“爹骗你作甚?”
谢璋相信了,不再哭,小手握着脖子间的葫芦玉佩:“那爹再跟我讲讲娘的事吧?”
谢漼柔声细语讲着,在轻哄声中,小男孩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15章 第115章“字迹”
县太爷在昆山县已连任六年,将这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条。离任那天,昆山县的百姓涌上街头为他送行。一把万民伞,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百姓的名字,不识字的,便摁手印。除此之外,还有送腊肉、鸡蛋、水果的,一面绣着“公正廉明”四字的旗帐。
县太爷抱着旗帐,眼眶泛红,向道路两旁百姓挥手。
潘竞坐在后面的马车上,目睹这一幕,问身后正为他捏肩的小厮:“阿忠,你说待到我任满,可会有如此盛景啊?”
阿忠道:“大人您清正廉洁、一心为民,将来必定深受百姓爱戴。到那时,百姓们恐怕哭着都舍不得您走呢。”
潘竞点点头,对自己的未来满怀信心。
县太爷的马车抵达城门口,潘竞利落跃下马车。
两人在城门前握手。
县太爷道:“子尚,今后就交给你了。”
潘竞承诺:“您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新旧县令一番交谈后,寻真等下属也依次上前,与县太爷道别。
最后,众人目送县太爷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驶出城门,然后返回县衙。
一行人还未到县衙,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沉重的敲鼓声传来。
有人在敲堂鼓!
不得不说,潘竞“运气”好,县太爷在任时,这鼓半年都难得响一回,如今刚走,就有人击鼓鸣冤。
潘竞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吩咐马夫:“快些!”
靠近后,发现敲鼓之人是一位大着肚子的妇人。
马车停下,差吏上前,高声喝问:“何人在此击鼓?”
那妇人转过身,“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地,声泪俱下:“大人!民妇有冤,要状告我家那黑
心丈夫。”
“这三年来,他多次用药迷晕我,让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侮辱我!事后,还诓骗民妇,强灌我喝下断子之药!”
妇人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顿时红肿出血。她仰起脸,声嘶力竭:“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衙役随即将妇人带到偏厅,寻真几人也紧跟其后。
妇人一进偏厅,又要下跪。
潘竞吩咐人端来热茶,还让人在椅子后面垫上软枕,温声道:“起来吧。本县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坐下慢慢说。”
妇人因怀有身孕,即将临盆,起身艰难,双腿颤抖不已。县衙中皆是男子,不便帮扶,潘竞本想让人去后院唤个婆子来帮忙,话还未出口,寻真已上前,搀起妇人。
“多谢大人。”
妇人低头致谢。
寻真看着她含泪的眼眸,又觉得有些眼熟了。
妇人坐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详述事情经过,数次因悲痛哽咽,难以继续。寻真在一旁记录,听到那些令人发指的行为,气得双手不住颤抖,几乎无法下笔。
这妇人姓苏,她的丈夫名叫赵福,在城中经营一家布庄。
两人成婚五年,起初夫妻恩爱,日子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安稳平和。可自从苏氏怀孕后,赵福便像变了个人,整日对她非打即骂,喝醉后,甚至还会打她的肚子。苏氏只能紧紧护住肚子,忍痛扛着。
直到有一天,赵福酒后失言,苏氏这才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竟不是赵福的。
原来第二年开始,赵福为了讨好生意场上的伙伴,竟丧心病狂地每晚将她迷晕,供人凌辱。事后,还把避子汤伪装成补药,骗她喝下。
事情败露后,赵福不仅毫无悔意,反而将苏氏绑起来,道她红杏出墙,要将她沉塘。
苏氏卷起衣袖,手臂上布满了青青紫紫、新旧交错的淤青和伤痕,还有绑痕。
潘竞将苏氏暂时安置在县衙内的空房,还派了一个婆子照顾,立即展开调查。
一众官差进入赵福的宅子后,潘竞冷着脸,下令封锁现场。
赵福见差役们蜂拥而入,吓得双腿发软,跪地。
潘竞厉声质问道:“赵福,你可知罪?!”
差役也在一旁喝道:“苏氏已将你的罪行一一揭露,如今大人在此,还不速速认罪!”
赵福:“冤枉啊,大人!”
寻真跟着差役们勘查现场,果然在柴房发现了绳索。据苏氏所说,她被赵福囚禁于此,是她的贴身侍婢燕儿相助,帮她逃脱。
寻真:“可找到燕儿了?”
差役很快便将燕儿带来。燕儿也被囚禁多日,还惨遭一顿毒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子止不住地抖。
燕儿一见寻真,便跪下了。
寻真轻声道:“莫怕,起来吧,把你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
燕儿一一道来,与苏氏的说法完全一致。燕儿还透露,她曾多次目睹赵福给苏氏下药,以及看到一些陌生人进出卧房,还隐隐听到欢爱声。
如此一来,人证便有了。
依照燕儿的指认,寻真派人去抓赵福招待过的客人。而那些人深知这是重罪,全都矢口否认。
寻真又让差役去城中各个药铺打听,询问赵福是否购买过含有迷药成分的药物。
寻真坐马车回县衙时,脑子里梳理着这个案件目前所获取的线索。
有人证还不够,古代办案的手段实在太有限,若在现代,查监控录像,再做个羊水穿刺,就能知道苏氏腹中孩子的生父了。
差役们办事效率高,下午回来禀报,他们已查遍城中所有药铺,均未发现赵福买迷药的记录。
那么,赵福极有可能是通过私下非法途径获取。
寻真着手写案情卷宗,记录案件的起因、经过、调查过程中收集到的证据、尚未查明的疑点,以及自己对这个案件的初步分析与判断。
傍晚,寻真到县令书房,轻轻叩门。
潘竞正与师爷、捕头商议,听到敲门声,道:“进。”
寻真走进书房,将卷宗呈上,并汇报了目前的调查进展。
随后,几人一同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只要找到赵福买迷药的途径,便能定罪。
潘竞翻阅卷宗,道:“去查近年来,与赵福往来频繁之人。”
捕头领命退下。
谈完后,寻真也离开了。
潘竞看着寻真离去的背影,目光凝在字迹上。
这字端凝秀雅,笔锋间透着洒脱之气。
潘竞看着看着,蹙起了眉。
怎连这字都有点像缮之。
若寻真知道潘竞会因这字迹而起疑,定会感到十分意外。
自从离开谢府后,寻真便有意改变自己的字体,回想前世见过的名家字帖,转变书写风格。
然而她却不知,毕竟照着谢漼的字练了整整五年。
有些起笔收笔的细微习惯,都在她肌肉记忆里了。
潘竞转念一想,虽巧合多了些。
但也并非没有可能。谢漼少时,摹的是晋公体,而晋公曾在多地留下真迹,许这甄善美也曾见过,并学习。
如此想来,像的应是晋公的字。
寻真走出县衙,见一位老妇人被差役领着走进县衙。她问了问,得知此人是苏氏的母亲。
到家后,寻真还在琢磨案件。
甄凌:“今日怎回来迟了,可是县衙中出了什么事?”
寻真便将苏氏击鼓鸣冤的案件跟她说了,甄凌气得红了眼睛:“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又问:“如今只差物证,是不是很快就能定罪了?”
寻真:“若一切顺利,他应会被判绞刑。”
寻真被那赵福影响了食欲,一连几日都吃不下饭,只想着尽快了结此案,让赵福得到应有的惩罚。
几日后,案件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差役们查遍了赵福所有的人情往来,终于发现了关键线索。赵福与一药商交往密切。
差役带着丫鬟燕儿去认,燕儿一眼便认出,道曾在赵福宅中见过此人。
药商起初还想抵赖,被吓唬了几句,很快招了,承认自己确实将曼陀罗卖给过赵福。
与此同时,差役们在赵福家附近蹲守,夜里,发现赵福鬼鬼祟祟地在树下挖土。
当场将赵福抓获,那树下地里埋着不少曼陀罗。
人赃俱获后,县尉武岳冲进寻真的办公室:“蹲了五夜!可算让我抓着了!”
寻真拿出一个木质长匣,里面是甄凌做的撑腰糕和龙鳞饼,给武岳吃。
武岳知道寻真每日都会从家中带些吃食来,有时带的多了,还会分给大家一起吃。
大伙儿便都知道寻真家里有个厨艺精湛的妹子,武岳嘴馋时,便常来找寻真唠,顺便蹭点好吃的。
昆山县盛产稻米,每到二月,便有吃“撑腰糕”的习俗。“撑腰糕”是用米粉制作糕团,再油煎,寓意着吃了之后腰板硬朗,劳作起来更有力气。
至于龙鳞饼,其实就是鸡蛋葱饼。
甄凌平日里闲居在家,便常与邻里交流厨艺,学了许多当地的美食做法,前一晚做好,让寻真第二日带到县衙
当点心吃。
武岳一样尝了一个,叹道:“你家妹子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人证物证俱在,潘竞令下,明日升堂。
开堂审理那天,县衙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
武岳心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跟新县令那风流韵事似的,都从京都传到苏州来了。
第116章 第116章“人如其名”
寻真与潘竞一同走进公堂,潘竞着一袭浅绿圆领袍衫,头戴进贤冠,腰佩银鱼袋,官服一上身,整个人都庄重肃穆了许多。
寻真则穿着深青色官服。
平日私下办公,寻真在自己的县丞署中,就会随意很多,就穿个靸鞋,也就是拖鞋。一旦要上公堂,就得戴上进贤冠,换上乌皮靴。
潘竞坐在公堂正上方的公案后,寻真和其他属官坐在公堂一侧。
因苏氏身子重了,今日起不了身,便没上堂。由差吏陈述案件的来龙去脉。话还未说完,一旁的赵福便急不可耐地嚷嚷起来:“大人,草民冤枉啊!分明是那淫/妇血口喷人,她自己耐不住寂寞,与他人勾结,怀了野种!”
潘竞一拍惊堂木,沉声道:“本县未准你开口!”
赵福吓得一哆嗦,闭上了嘴。
紧接着,潘竞传证人燕儿和那药商上堂。
待二人交代后,潘竞厉声道:“赵福,你可认罪?”
赵福:“大人,草民要与那淫/妇当面对质!”
潘竞再次重重一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狡辩?!”
苏氏却未经传唤,蹒跚着走过来,满脸泪痕,跪地,竟称状告有误,是她误会了赵福。
赵福听闻,脸色难掩喜色。
堂外群众顿时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苏氏还未说完,潘竞喝止:“苏氏!你可知擅敲堂鼓,呈假状,当受何刑?”
“笞刑五十!”
潘竞霍然起身,目光如炬,直逼苏氏:“苏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莫要犯下大错!”
苏氏委身在地,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吏心中暗叹,若苏氏不出来反悔,这案子铁证如山,本可就此了结。
潘竞又追问,苏氏只是哭,并不作答,最后竟直接晕了过去。
无奈之下,只得中止堂审,将赵福暂时扣押。
只能等苏氏醒来后再告诉她其中厉害,一群人在屋子里唉声叹气。武岳忍不住道:“这妇人真是糊涂!”
潘竞:“近日有谁找过苏氏?”
寻真:“苏氏她母亲来过。”
潘竞招来差役,问:“苏氏母来了几回?”
差役答:“几乎日日都会来。”
潘竞:“带苏氏母!”
苏氏母只是个普通农家妇,被官差一喝,便吓得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全盘托出。
原来,赵福被告后,私下找到苏氏母,承诺只要苏氏肯撤诉,他愿意抚养孩子。苏氏母见识短浅,哪里知道敲鼓告假状要被处以笞刑,而且妻子状告丈夫本就属于“干名犯义”,若告假状,不仅要被杖打,还要坐牢。
苏氏母担心女儿离了赵福后,会被邻里指指点点,这辈子就毁了,便同意了赵福的请求。
差点酿成大祸!
将告假状的后果告诉了苏氏母,苏氏母吓得六神无主,跪地哭求:“大人,都怪民妇见识短浅,小女全是听了民妇教唆,才犯下这错。求大人开恩,饶过小女这一回吧!”
这时,一婆子神色慌张,急匆匆跑来,喊道:“苏氏要生了!”
潘竞:“快请稳婆来!”
一时间,县衙里乱作一团。两个稳婆很快赶到,被差役引进偏房。
苏氏痛苦的哀嚎不时从偏房传出,所有人都无心做事,在二堂等着。
武岳感慨道:“听着这声音,怪让人心里发怵的。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果真不假。”
寻真听着那惨叫,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苏氏一直到放衙都还没有生下来,差役和官吏们零零散散走了几个。寻真便让顺路的人捎句话,告诉甄凌不用等她了。
虽然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回去也会一直惦记着,倒不如在这里等着苏氏生完再走。
潘竞、武岳也没走。
半个时辰后,甄凌来了。因为甄凌偶尔会来县衙找寻真,大家都眼熟了,没通报便直接放她进来了。
县丞署。
甄凌放下竹篮。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布,用以保温,掀开布,下面有三个竹匣,里面装着饭菜。
寻真吃完饭,上下眼皮直打架。甄凌知她这段时日一直忙这个案子,都没睡好觉,便道:“哥哥睡会儿吧,我在这儿替你看着,要是一会儿有人来找你,便叫你。”
寻真实在是困得不行,点点头,上了塌。盖上毯子,一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潘竞听着偏房里的哀嚎,坐不住,便想着去找寻真聊聊政事。他刚走到门口,余光瞥见寻真躺在靠墙的榻上,闭着眼睛,睡着了,案前有一姑娘,潘竞便没进去。
甄凌起身。那日送县太爷离任,她也去瞧了热闹,远远地见过潘竞一眼,当时还感叹,这新来的县令长得倒是挺俊。
“大人。”甄凌行礼。
潘竞颔首,方才甄凌进来时,武岳告诉他,这是甄善美的妹妹。
潘竞见甄凌要过去拍醒寻真,便道:“不用叫了,等他醒了,让他来找我吧。”
甄凌:“是。”
寻真清醒时,夜已深,县衙里点上了烛。寻真伸了个懒腰:“方才好像隐约听到有人来找我?”
甄凌:“县令来过,让你醒了去找他。”
寻真朝外面走去,让甄凌在县丞署等她。
苏氏还在生。寻真走到二堂,潘竞、武岳几人正在说话。寻真在一旁坐下,听了几句,他们没聊政事,在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寻真听着,话题突然转到了她身上。
潘竞:“听闻竞舟还未曾婚配?”
寻真一愣:“……嗯。”
潘竞:“竞舟如此俊才,怎还未成家?你若不介意,日后我若见着合适的姑娘,便给你牵牵线?”
寻真心里吐槽,上个县太爷关心自己的婚配,还能理解,老人家总是爱操心小辈的终身大事。可这新县令,跟自己同岁,也还未成家,怎么也关心起这个来了?
当然上司关心下属的终身大事,也可能只是没话找话,随便说说。
寻真一想到这事儿就头疼。为避免没完没了的介绍,索性编了个故事,每次有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就用这套话术应付。
“谢大人挂怀,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乃泗州人士,家乡遭了那百年难遇的洪灾,下官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也因此遭难。我心中已有她,实在不想耽误其他姑娘,故不愿成婚。”
四下一静,潘竞注视着她,脸上露出动容之色,显然已被寻真编的故事打动了。
“没想到,竞舟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破晓时分,偏房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声,稳婆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生了!生了!”
随后,一稳婆跑出来,喜笑颜开地禀报:“大人,母女平安!”
潘竞:“赏。”
众人一起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疲惫的脸上都浮现喜色。
产房清理干净后,苏氏也恢复了意识,寻真几人走进房间。
苏氏眼角挂着泪,想要起身行礼。
潘竞到她面前:“不必起来,躺着吧。”
“不论旁人跟你说了什么,苏氏,你只需记住,赵福这等败类,若留在世上,定会有无辜之人受罪,你一时犯浑,本县断不会坐视不管!如今证据确凿,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寻真见她无声地淌着泪,安慰道:“大人也是为你着想,若你承认告假状,便要被杖刑五十,还会下狱,你刚生下孩子,难道要让她一出生就没了娘?”
“还有,你要记住,你是受害者,你什么错都没有。”
苏氏哽咽着:“……是。”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母亲对她说的话。
“那赵福已跟我说了,只要你肯罢诉,那孩子不管是不是他的,他都愿意当亲生的养。要是你这事儿传出去,哪还有人敢要你?”
“以后可怎么在这世道上活下去,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被母亲这么劝了劝,便动摇了,她见识浅薄,哪里知道告假状的后果。
潘竞:“且放宽心,此次公堂之上你突然变卦,念你事出有因,本县暂且不究。切不可再犯,若再如此,我便要依律打你五十大板。”
苏氏:“是,大人,民妇知错……下回再不敢了。”
潘竞点点头:“你好好休息,等你身子好些了,再升堂。莫多想,本县定给你个公道。”
苏氏含泪点头。
潘竞寻真几人出去后,看了看孩子,婴儿闭着眼,裹在襁褓里,皮肤红红的。
潘竞瞧着:“这小孩儿倒是可爱。”
婆子笑道:“大人可要抱抱她?”
潘竞:“不了,这小家伙这么小,我若力气用大了,弄痛她可就不好了。”
几日后,再次升堂。
这回,外面来的百姓更多,衙门外人声鼎沸、叽叽喳喳的。
潘竞传苏氏及苏氏母上堂,让二人当众揭露赵福。
赵福见大势已去,再也无法狡辩,便都招了。原来赵福竟不能人道,婚后,从未与苏氏行房。因身体的残缺,赵福心理扭曲,竟生出看妻子与他人欢好的念头,那药商便是他选中的第一个对象。
此后,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种荒唐行为持续整整三年,直至苏氏有了身孕。
至于苏氏腹中孩子的生父是谁,赵福也不知道。他虽内心变态,热衷于看妻子与其他男子欢好,却无法容忍妻子怀上别人的孩子,才开始殴打苏氏。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
大周朝重视礼教纲常,这种严重违反人伦的行为,被视为大恶。
潘竞给出的判决是绞刑,但因涉及死刑,需将案件上报苏州府,再逐级报送,最终由皇帝批准才能执行。
此案件传到京都后,亦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都在讨论。
纷纷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怪异癖好之人,将妻子推向他人怀抱,还在一旁观看,实在恶劣至极!
圣上得知,大怒,斥道竟有如此违背伦理纲常之徒。
赵福犯“十恶”,罪无可恕,判秋后问斩。
三个月后,皇帝的判决文书送到昆山县。
大伙儿一阵欢呼。
潘竞立刻派人将判决结果张贴在集市显眼处,昭示众人。
赵福被判斩刑,其他同犯则被判处流放。
潘竞心情畅快,高声道:“走,今儿个我请大家吃酒去!”
众人又是欢呼。
三个月相处下来,潘竞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性子豪爽,出手大方,隔三岔五便请大家下馆子,一来二去,便把大伙儿都“收买”了,县衙里的氛围也愈发融洽。
苏氏得知判决消息,拎着一筐鸡蛋到县衙,千恩万谢,硬是给大伙儿连磕了十几个头,潘竞问道:“晓晓呢?怎没带过来?”
苏氏之女在县衙出生,潘竞为其取字“晓”。能得到县令赐字,苏氏受宠若惊,自是求之不得。
苏氏解释道:“天气热了,晓晓中了暑气,所以没带她出来。下次定带她来拜见大人。”
苏氏道谢离开后,寻真追了上去。
县衙门口,寻真问她的近况。苏氏作为这起轰动朝野案件的当事人,即便真相大白,还是饱受风言风语的困扰,脸上难掩哀愁之色。寻真宽慰了几句,又问她是否有难处。
苏氏欲言又止,嗫嚅着,看来是真的有困难。
寻真:“你若有难处,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必不会推辞。”
苏氏:“大人,其实我不打算再住在娘家了,最近正在城中寻住处,还想找个活儿做,可如今大家都知道了我的事……”
寻真:“正好,我家中缺个管事的,你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活计,便来我家吧。我家后院还有间厢房,你可以带着晓晓一起来。”
潘竞看着寻真追出去的背影,笑着调侃:“竞舟这又是去当散财童子了?”
三个月共事下来,不仅大伙儿对潘竞的为人有了深入了解,潘竞也熟知了下属们的性情。
这甄善美倒是人如其名,极为心善,但凡遇到有难处的人,尤其女子,他总私下帮衬,不是送钱救急,就是帮忙解决其他难事。都是些县衙职责之外的事。
武岳笑着附和:“甄善美就是这么个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受苦,谁要是有个不顺心,他都要去帮上一把。”
苏氏跪下,寻真忙将她扶起。
潘竞看着这一幕:“这又是许了人家什么好处,把人感动成这样。”
寻真回来后,潘竞扶着胯,站在正堂门口,笑道:“甄善美,你这是又允了人什么?”
寻真:“不过是我家中缺人手,叫她过去帮忙罢了。”
潘竞:“若个个你都帮,你那小宅子还塞的下人?”
寻真:“苏氏情况特殊,若我不帮她,她恐怕承受不了外界的流言蜚语,极有可能走上绝路。”
散衙后,潘竞领着大伙儿去酒楼聚餐。
二楼大堂,十几人围坐一张长桌。潘竞出手豪爽,将酒楼里所有的招牌菜都点了个遍,还叫了好几坛陈年老酒。寻真坐在角落,默默吃着菜,喝一口酒,偶尔与旁人聊上几句。
酒至半酣,旁边一桌的客人似乎也喝多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寻真离得近,听得清楚。
那人说道:“……那赵家布庄,背地里居然干这种勾当,我之前也去过几次……早知道有这等好事,我也该去光顾光顾,尝尝那……滋味……”
言语污秽不堪,实在恶心。
声音大起来,寻真这一桌都听见了,渐渐安静下来。
那人说完,摇摇晃晃地起身,朝楼下走去。
寻真打了声招呼,称去解手,也起身离席。
武岳压低声道:“若不是今日不想坏了兴致,我非得揍那人一顿不可。”
另一人也道:“若那厮再喷粪,绝不能轻饶!定要把他带回衙里,好好教训一番!”
潘竞见寻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想了想,也跟了下去。
茅厕位于酒楼后院的角落,寻真盯着那摇摇晃晃的背影,余光瞥见地上放着几个麻袋,里面似乎装着酒楼处理过还未丢弃的食材,当真是瞌睡送枕头来了。
那人一边往茅厕走,一边撩起长袍,松着裤腰带。
突然,眼前一黑。
他大骂:“哪个天杀的狗贼——!”
那人转过身来,抬头去掀麻袋,下一秒,便被人一拳揍倒在地。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拳。
“你大爷!”
第117章 第117章“发现”
寻真连着揍了两拳。
与其跟人唇枪舌剑起争执,倒不如痛痛快快揍上一拳来得解气。
打完后,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发虚,毕竟自己现在也是个官了,这种行为总归不妥。寻真打了两拳便住了手。
那人还在地上扭动,嘴里骂骂咧咧,伸手就要去扯头上套着的麻袋,想看看究竟是谁揍了他。
寻真忙转身溜了。
潘竞斜倚在偏门处,双腿交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寻真。
寻真暗道倒霉,自己难得干一回这种事,竟被顶头上司抓了个现行。
她干笑两声:“这么巧啊,县尊,您也来解手?”
潘竞嘴角微微上扬,道:“深藏不露啊,我原道竞舟平日里瞧着斯斯文文,哪晓得这般侠义,当真让我刮目相看!”
听语气,潘竞并无责怪的意思,寻真又笑了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道:“县尊,咱们上去吧。”
潘竞转身,与寻真一同往楼上走去。
不经意间侧目,昏黄的光线下,寻真的脖颈线条柔和,光滑细腻,竟看不到一丝起伏。
潘竞心道,倒也不是所有男子的喉结都明显,有些人天生就不太突出,自己也见过几个这样的男子。潘竞便没往深处想。
寻真和潘竞落座,不一会儿,那个被寻真揍了的男人,捂着腰,一瘸一拐地也上了楼。
他的同伴见状,惊讶大呼:“你这是怎么了?!”
那人咬牙切齿骂道:“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竟躲在暗处下黑手。要是被我抓到,非让他好看!”
六月二十六。
这日,谢漼和谢璋父子俩一如往常。谢漼为儿子煮了一碗长寿面,等谢璋吃完后,便拎着祭品和器具,一同去山上祭拜。谢漼还带上了去年挖出来的葡萄酒。
回来后,谢璋小脸垮着,委屈巴巴的小模样,想说些什么却又忍着。
谢漼瞧在眼里,并未开口询问。
谢漼今日告了假,午后,在书房练字。
永望走进书房,开始向谢漼汇报调查进展。
永望道,照黑市给的消息去查,那二人靠着假过所,一路到了汴州,此后便没了踪迹。也派了人去洛州查,毫无所获。
永望推断,她们应是中途转道,且拿着画像在各个关卡问官差,竟无一人有印象。那二人极有可能用了易容术。依她们所盗财物估算,行囊必定沉重,这么一问,倒是有几个记性好的人记起一二。
至于凤阳府,也派人去查了,只是凤阳府先前遭洪灾,人死的死,跑的跑,户籍全乱套了,重新整理登记后,查起来难度更大,所以还没结果。
谢漼神色平静,只轻“嗯”了一声,眸底似古潭,毫无波澜。
今日阳光炽热,暑气逼人。尽管室内放了许多冰块,却依旧驱散不了内心的燥热。谢漼始终静不下心,拿着书,一字也看不进。在案前痴坐了一个时辰,谢漼起身,走到书架深处,从一个狭长的匣子中,拿出一卷画。
这幅画以绫绢裱制,一色朱红。
谢漼缓缓展开画卷,静静地看着。
看着看着,画中人似是活了,在他眼前晃起了小腿。
谢漼喃喃低语,唤着一个名字。
手指触上去,轻柔地抚着。
心口涌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谢漼凝视着,心中生出无尽的悔。
她曾说,他若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因为她每日都待在那个院子里。
他也曾那么以为,她永远在哪里,永远不会离开。
他都未曾为她作过一张完整的画。
如今想她,只能看别人眼中的她。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璋抿着嘴,倚在书房门口。
谢漼收拢画,放在一旁,招了招手:“恒哥儿,来。”
谢璋却没有动,委屈巴巴地瞅着谢漼:“爹又骗我了……还说会带我去找娘的。”
谢漼:“为父岂会骗你?只是眼下实在走不开,等明年春天,我便请命外任,到那时便带你去南边。”
谢璋看着不太满意,嘟囔着:“这么久……”
谢漼注视着儿子。
过了生辰,恒哥便十岁了。可瞧他模样,还是一副孩童的稚嫩样儿,身形也未见明显变化,想来还未到蹿个子的时期。
谢漼也见过好些跟谢璋年纪相仿的孩子,许是别家管束得紧,那些十岁的孩子,多已沉稳知事,颇有几分大人的模样。
谢璋却大不一样,那眼神清清亮亮,满是稚气。
谢漼一直都亲自教谢璋,单论学识,恒哥儿自是超群出众。无论谢漼如何考校,皆能对答如流。恒哥儿的学识造诣,已远超许多成人。
对于恒哥儿的学业,谢漼从未操心过。
但恒哥儿的心性……谢漼不禁自省,是不是该换个教导法子,平日对恒哥儿严一些?若再这样下去,恒哥儿这一身孩气,不加矫正,恐再过两三年,还是这样。
谢漼这般思索过后,便开始想从何处入手,把恒哥儿的性子给改改。
只此事殊为不易,谢漼亦初为人父,有些拿捏不准分寸。再者,每次看到恒哥儿委屈的小脸,便狠不下心,这也是一大阻碍。
潘竞去县丞署,扑了个空,找武岳问:“甄善美人呢?”
武岳拿着一根玉米棒吃:“他去田里头看水稻去了。”
潘竞手头的事忙完了,问了地方,找了过去。
到了田间,远远地便瞧见寻真站在田埂边上,与一农户交谈。不一会儿,寻真蹲下身子,捏起稻穗,细细查看,随后又将手指探入泥下,挖出一小团土来。
潘竞站在田边,扬声喊:“甄善美!”
寻真闻声抬起头,从田间快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掉手上的泥:“县尊,你怎来了?”
夏季的午后,似被烈火烹煎,潘竞看着寻真的脸,见她两颊的皮肤都被晒得脱了皮。
“天气这般热,你怎也不知带个帷帽?”说完,潘竞招了招手,吩咐不远处的小厮将帷帽拿来。
寻真接过,看着手中帷帽,一时有些发愣,道:“……多谢县尊。”戴上帷帽后,两人沿着田边走着。
潘竞:“竞舟,你我同岁,我这人,向来不喜那等繁文缛节。日后咱们便相处随意些,以字互称,你看如何?”
与潘竞相处久了,寻真也知他为人率性,从不摆上级官威,这么说,应不是客套,便点了点头。
潘竞:“我字子尚。”
寻真:“子尚。”
潘竞笑了笑,好奇问道:“你方才又是捏土,又是看稻穗的,这是在查什么呢?”
寻真道:“已七日未下雨了,我方才看了泥土,十分干燥。而像蝗虫这类病虫,在干燥的环境下孵化率更高……也就是说,天气越干,就越容易闹虫灾。”
“没雨,便要加大灌溉,我想着……对翻车做些改进。”
寻真大致讲了讲自己的想法。
翻车是一种木质的链唧筒,通过人力踩踏或手摇驱动,将水从低处提升到高处,用于灌溉。
寻真打算在设计上进行优化,比如她重新设计了齿轮的齿数和齿形,能使齿轮在相同动力下转速更快。又将刮板的形状设计成更符合流体力学的弧形,以提高提水效率。
潘竞:“既然竞舟早有了想法,今日便让匠人着手去造,早些投入使用,也可减轻百姓们的劳作负担。”
寻真提议道:“不如子尚随我去家中,我将图纸拿给你瞧瞧?”
两人一同坐上马车,到了寻真的临河小院。
潘竞走进小院,见院中花开满径,果树抽芽,蜂蝶戏于丛中,一派生机勃勃。两人进正堂,甄凌见县令来了,连忙去泡了茶,又端上点心。
潘竞坐下,寻真从书房拿来自己研究好几日的优化版翻车图纸,递给潘竞。
潘竞接过图纸,仔细地看了起来,觉得可行。两人又针对一些细节讨论了一番,便决定叫人先制作出来。若试用效果好,便在全县推广。
两人聊了一会儿,茶也喝完了。潘竞四处望了望,问:“那苏氏呢?”
寻真:“在后院呢,子尚可是要见晓晓?”
说起苏氏,她搬进小院后,寻真得知了她的名字,叫小蝶。一听到这个名字,寻真顿时恍然,难怪初见时总觉得她的眼睛莫名熟悉。
原来,她真见过。
寻真私下与甄凌聊,甄凌印象模糊,却也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两人便与小蝶聊了聊,才知道小蝶早年卖身为奴,曾在谢家做过几年奴婢,后来因犯了些事,便被赶了出来。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寻真这里。寻真和甄凌不禁感叹命运的奇妙。
好在小蝶那时年纪小,又过去了太久,谢府中的人和事她大多都忘了。寻真问时,她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并没有认出寻真和甄凌。
潘竞和寻真到后院,苏小蝶正在做绣活,见两人来了,忙起身问好。
听潘竞说要看孩子,苏小蝶便将二人带到小木床边。
小娃娃躺在床中
央,眼睛一眨一眨,正玩着自己的脚。
潘竞伸出来,轻轻点了点婴儿的脸蛋。
那婴儿也不怕生,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寻真改良后的翻车造出来后,一经试验,提水效率大幅增进,便全县大力推行使用。除此之外,寻真还尝试研究更复杂的水力机械,用水力驱动水车群,使灌溉更加规模化。
寻真还辟了一块试验田。因古人不了解遗传规律,便无法针对性地进行品种改良,而寻真虽然懂一些,但也只是高中阶段的知识。
寻真想培育优良稻种,提升水稻产量,奈何知易行难,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不过寻真一直没放弃,县衙里的活做完了,便跑去田里,对大量的样本进行观察、分析,都记在小本本上。
从中挑出单株或单穗,特别高大、健壮且无病虫害的优秀稻穗,拎到自己的试验田中。
就拿人工授粉来说,水稻花太小了,需要精密的操作技巧和工具,来进行精确的去雄、授粉,寻真便又琢磨着,画了图纸,专门寻工匠打造。
人一旦有了目标,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在田里忙活时,甄凌和小蝶便交替来给她送饭。潘竞也常来看,见她做实验条件实在艰苦,便自掏腰包,在试验田附近给她造了间休息室。
一日,潘竞上下打量着寻真:“竞舟,我怎感觉你又黑了不少?”
寻真自然也发现了,之前她还刻意将肤色晒黄,以作掩饰。可这个夏天,实在太晒,即便戴着帷帽,也挡不住紫外线的攻击。
晒了一整个夏天,寻真自己照镜子都吓了一跳,现在实在是黑得有些过分了。
她也愁着,寻思要不要去脂粉铺买些护肤品之类的。
潘竞从腰间拿出一个玉质小圆盒,递给寻真。
“这是我平日常用的面膏,你每日洁面后,涂一些,或许能有改善。”
寻真收下了:“多谢……改日我请你吃酒。”
刑部。
夜色深沉,陈安正挑着灯,整理各类案件卷宗。翻到前段时日轰动朝野的死刑案件时,他随手翻开,瞄了一眼,这一眼,视线便凝住了。
他神色严肃起来,拿起烛台,凑近卷宗,逐字逐句仔细地看,直至看到末尾。
卷宗末尾处,列着参与此案处理的官员署名。
有好几个名字,陈安看着,脑海中不禁浮现了会试结束那日,他偶然瞥见的熟悉脸孔。
陈安,也正是承安,脱籍后他便改回原名,此后一心苦读备考,巧的是,他下场的那一届,正好与寻真撞上。
而寻真看到承安后,在会试放榜时也曾留意过名字,因承安改了名,寻真便没发现。
陈安中的是三甲同进士,闻喜宴、游街等活动都没资格参与。所以两人之后就没碰见的机会。
陈安后又通过吏部铨选,在刑部谋得主事一职。
陈安越看越心惊,他跟了谢漼十三年,再熟悉不过他的字迹。至于寻真,她又会时常写些采买清单让瑞宝去办,陈安也多有过目,自然认得她的笔迹。
陈安凝视着卷宗,上面的字虽刻意调整过,可细微之处,却与姨娘的笔迹极为相似。
陈安心中登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会不会,姨娘根本就没死呢?
当下惊得冷汗直冒。
那时,第二日火扑灭,陈安便即刻派人抓那两个丫头,几乎动用了所有人手,甚至将画像交予城门兵差协查,两个女子,本就惹人注目,按常理说不可能抓不到,可最终还是让她们逃脱了。
陈安回想那两具焦尸,面目全非,烧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当时他们又是如何判定其中一具就是姨娘的呢?
不过是依据焦尸的身形,以及从其中一具焦尸身上掉落的簪子。
还有,院后偏门叠放的三块石头。
当时,陈安还让丫鬟们试过,她们都翻不出去,这才认定是凶手所为。
可有一件事被他彻底忽略了。
此事唯有陈安知晓,从未向旁人提及,那就是——
姨娘曾有偷溜出府的“前科”!
想到这里,陈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鸡皮疙瘩骤起。
他越想越觉得其中蹊跷,若那两个女子真是姨娘和丫鬟引儿,那无论如何拿着画像搜寻,自然是徒劳无功。
如此一来,所有怪异之处便能说得通了。
但有一点让陈安百思不得其解,若姨娘真的还活着,为何不来找爷呢?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还胆大包天,参加了科举?
可这般毫无根据的推测,他也不敢贸然告诉谢漼。陈安纠结良久,还是决定,先自己派人调查,等有眉目,再去拜见谢漼。
处理完手头公务,陈安凭借记忆,绘出寻真和甄凌的画像,随后又寻人打听昆山县的官吏。
第118章 第118章“几乎可以确定”……
每至季度更迭,潘竞都需向苏州刺史汇报工作,季度汇报递交文书即可,到了年终,便需本人过去。
年终汇报的准备工作就更多了,寻真耗费一周,将昆山县一年的治理情况,税收、农业生产、司法案件等各方面的数据,整理成册,交给潘竞。
潘竞随手翻了几页,道:“此次岁末奏报,竞舟与我一同去吧。”
接着又问,“听闻竞舟曾在青麓书院问学?”
寻真:“嗯,我在苏州城住过两年。”
潘竞:“那竞舟必定对苏州城极为熟悉了?正巧我从未去过,届时便劳烦竞舟带着我四处游玩一番?”
寻真:“好。”
潘竞和寻真一去,便让主簿和县尉暂代管理县中事务。
两人坐着马车去,第二日傍晚入苏州城。
门子早已在城门口候着,见他们到了,上前迎接,引他们到子城。小吏将寻真二人带至正厅,请他们稍作等候,仆人们奉上热茶与点心。没过多久,小吏走进来说,刺史大人因家中突发要事,无法亲自接待,便让长史代为相迎。
片刻,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青年走进正厅,目光一扫,定在潘竞身上,道:“子尚,许久未见。”
潘竞起身行礼,笑道:“怀逸,早听闻你在此地,今日可算见到了!”
寻真心想,这两人还认识呢。
也跟着行礼:“长史大人。”
范岂的眼神投向寻真,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潘竞瞧着范岂这副发愣的模样,心道,范岂这人,莫不是还惦记着他那位“灵仙”姑娘?
虽潘竞这些年被扔到了边境,可京中的瓜是一个没少吃,自然知谢漼那妾室亡故后,谢漼悲痛欲绝,还突发心疾。也知道范岂后来与王家孙女和离,连儿子都送给了王家。王家为了补偿他,便给他疏通关系,为他谋得了苏州长史这一职。
那时听闻,潘竞心中就猜,莫不是范岂一直没忘那人,才守不住这么好的亲事。
这次,看着范岂的痴样,潘竞确定了。
是真没忘!
不过……这甄善美是真像缮之那小妾!
至于寻真,她与范岂总共也就见过两面,时间又过去那么久,当然早忘了范岂长相。见范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脸,寻真还以为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抬手摸了摸。
潘竞:“怀逸!”
范岂回神,笑了笑:“不知子尚今晚可有安排?”
潘竞:“本想着让竞舟带着我四处逛逛,怀逸这么问,莫不是晚上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范岂:“今日由我做东,请二位去城中有名的酒楼一聚,如何?”
潘竞鼓掌:“怀逸请客,自然是再好不过!”
天色已晚,政事暂且搁置,三人坐马车去河畔的水上酒楼。
范岂已派人订好了位置,一到,便有侍者引着上船。
酒楼建于船上,共有三层。
琉璃灯高悬,灯火如星,将河面映得通亮。乌篷船、画舫在河面上往来穿梭,热闹非凡。楼内丝竹齐鸣,乐声婉转。登上第三层,立刻便有人引至座位。
舞台中央,舞姬们身着彩衣,长袖翻飞,舞姿婀娜。
寻真虽在苏州城住了两年多,却从未涉足过这种场所。这种附带歌舞表演的画舫酒楼在苏州城内极为兴盛。
在古代,这种地方多少都带着些情/色消费的意味。
三人的位置在窗边,寻真与潘竞坐一排,范岂则坐在潘竞对面。酒菜还未上桌,三人开始交谈起来。
寻真和范岂便互通了姓名。
大多时间都是潘竞与范岂聊,寻真偶尔插上几句。
古代有钱人是会享受的。
十一月末,天气已很冷了,但酒楼内燃着炭,暖意融融,寻真望向窗外,欣赏河中夜景,偶尔看一眼中央的歌舞表演。
潘竞就瞧着,对面那人说着说着,那眼神就挪到他隔壁去了。
心中嘀咕,这范怀逸,果真还是跟以前一样,书呆!
即便再像,也不该这般不加掩饰地盯着人家看,怕是要被甄善美误会他好男色。
潘竞握拳,抵着唇,咳了两声提醒。
范岂这才反应过来,收回眼神,这时,寻真起身道要去解手,范岂便抬起头来,目送着她离去。
潘竞简直没眼看。
这眼神都黏人家身上了。
潘竞回头看了一眼,等寻真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直接点明道:“怀逸也觉得竞舟像那人?”
两人都心知肚明,潘竞口中的“那人”是谁。
范岂沉默片刻,道:“……看来子尚亦与我有同感。”
潘竞:“怀逸应也知,那人已香消玉殒,这世上长相相似之人众多……怀逸若再这般盯着人家看,我恐竞舟要误会呀。”
范岂道:“子尚所言极是,是我失礼了。”
寻真往回走时,忽然就想起来了。
这范岂,她见过。
最近是尽碰见熟人了。
怪不得这人总盯着她看。
心想,难道读书人记性都这么好?她现在变化这么大,居然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寻真
回去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用完餐,范岂坐上马车,忍不住掀开窗帘,往后望去,见潘竞和寻真在一个小贩面前停下,买烤饼。
范岂目光定在一人身上,久久未曾挪开,直至马车拐了弯,再也看不见。
范岂沉思片刻,吩咐车夫转道,去子城,半个时辰后抵达,范岂进了州府,直接朝架阁库走去,这里存放着各类文书档案,以及下属官员的资料。
范岂一番找寻,很快找到了甄善美的个人资料。
【甄善美,字竞舟,泗州虹县青阳镇滩头村人,进士出身,于天启二十年恩科高中……】
范岂逐字看,看到某一句时,视线凝住了。
苏州府解元。
甄善美原籍在泗州,怎在苏州参加的科考?
莫非……?
大周朝并非绝对要求考生回原籍考试,若在当地拥有房产、田产,便可申请落户,从而获得在苏州参加考试的资格,还有一种途径便是得到书院的保荐。
范岂回了住处后,派下属去甄善美的原籍进行调查,随后简单洗漱,上了床。
越想越睡不着。
竟一夜未眠,睁眼到了天亮。
范岂踏着晨光,到了青麓书院。
范岂幼时有“神童”的名号,自然就读于苏州府最负盛名的书院,入学后,始终独占鳌头,后来更是一举高中,书院中的夫子们都还认得他。范岂先是拜访了院长,后去夫子斋舍,与夫子们交谈了一会儿,便去了藏书楼。
藏书楼内藏书浩如烟海,还存放着历届学子的优秀答卷,以供学子们查阅学习。范岂进藏书楼,凭借记忆,到存放答卷的书架前,范岂自己的也被存在这里。
范岂按照年份,很快找到了寻真那一年的布袋。
范岂打开一册,轻轻翻开,翻到第四页,便看到了“甄善美”的名字。
范岂看着那字。
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半个时辰后,范岂看完了所有“甄善美”的卷子,走出藏书楼。
明媚阳光下,他深深舒出一口气。
这日,寻真见到了刺史。
刺史五十上下,身量中等,不高不矮,身形匀称,因脸型有些方,轮廓硬朗,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沉稳威严。
潘竞和寻真需在苏州城停留至少五天。
等别县的官员到齐后,刺史便要召集辖区内各县令一同开个会,共同商讨来年各区域的治理,以及传达最新的政策法规。
寻真不用参与,大多事都由潘竞出面处理。
寻真就很闲,也不需要定点上下班,住在自己的小宅子里,逛个街、听个曲,整日吃吃喝喝,倒像是带薪休假。
不过,有些社交活动推不掉,各县官员到齐后,每晚都有各种宴请。
一日,刺史做东,包下了一整艘游船,宴请所有官员。
游船缓缓在湖上开着。
潘竞一脸我吃到大瓜的表情,拉着寻真说:“竞舟,你猜我知道什么了?”
寻真:“什么?”
潘竞朝被众人簇拥的刺史看了一眼,道:“那老头那天不是说家中有突发要事处理吗?你猜他回府做什么去了?”
潘竞也没卖关子,直接道:“是他宠妾和正妻打起来了,据说,他那正妻被宠妾打了好几个耳刮子,差点毁容,这老头子是回去劝架去了!……啧啧啧。”
寻真看了眼刺史,心道,这人看着这么正经,倒是想象不出来那种场景。
“七郎!七郎!好久没见呐……”
一人快步走过来,看样子是潘竞的熟人,拉住潘竞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寻真走到窗边,看船外的风景。
潘竞与这人聊了许久,都没想出来这人叫什么名儿,抽空瞥了眼寻真那边,见范岂朝寻真走过去了。
“……竞舟。”
寻真转过头,见是范岂,行了个礼:“长史大人。”
范岂注视着她:“竞舟,你与我一般年岁,私下里我们便互称字吧,不必如此拘谨。”
寻真:“嗯……怀逸。”
耳畔丝竹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闲话了几句,谈话气氛陷入了沉默。范岂望着游船飞檐下吊着的灯笼,忽然开口道:“竞舟,去岁元夕,我偶然看到一题,始终想不出合适的解,不知可否,能听听竞舟的妙解?”
寻真心道,怎还突然考起学问来了……
寻真挠了挠下巴,这是回旋镖打回来了。
她可最不擅长吟诗作对的。
寻真嘴上却道:“怀逸但说无妨,只我在诗赋方面是弱项,想出来的或许还不及你的精妙。”
“若以鹰与鱼为题,作四言对句。”
范岂转过身来,注视她:“竞舟会如何作?”
寻真看着窗外,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范岂这是在试探她?
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当时她念那句,应该没被范岂听到吧?
应该没有,寻真记得,是离开灯摊很远后才遇见范岂,而且范岂从相反的方向来。不可能听到。
所以应该是巧合?
保险起见,寻真道:“……怀逸,实在抱歉,我才疏学浅,想不出精妙的解。”
说完,便见范岂露出失望的神色,那眼睛肉眼可见地,一下子暗了下去。
寻真心想,看来他真的很想要这答案啊。
寻真正纠结要不要把现成的句子告诉范岂时,两人中间突然探进一个头,紧接着便是潘竞的声音:“竞舟,怀逸,你二人在此处说什么悄悄话呢?”
范岂:“随意闲聊几句罢了。”
苏州府的事务都办完了,潘竞和寻真便准备打道回府,出城那天,范岂来送行。
潘竞和寻真上了马车,范岂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三日后,范岂派去泗州的人回来了。
便知道了甄善美何时重新入的籍。
时间也能对得上。
巧合这么多。
几乎可以确定了。
第119章 第119章“荒谬”
陈安那边,看到了甄善美的相关信息,便确定是他了,此事干系重大。若真的是姨娘,便不能派人去查。陈安便决定等刑部不忙了,他再告假,亲自去一趟昆山县,一瞧便知。
而永望那边也找到了线索,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至泗州。谢漼得知消息后,默了片刻,即刻修书一封给泗州刺史,命永望持信去泗州。
永望快马加鞭,九日便抵达了,泗州刺史看了信之后,唤来司户参军,协同永望调查。
依据现有的调查情况,永望已确定时间为天启十六年,八月份,由此筛选出一部分户籍资料。但毕竟要查一整个州的户籍,工作量太大,司户参军召小吏们一同找。
挑出可疑的,随后逐户实地查访。
这般忙了大半个月,依旧一无所获。
一群人焦头烂额。
其中一小吏道:“都找遍了……确实没了……”
永望:“不可能……定还有遗漏之处。”
小吏们苦着脸,一人道:“我们都反复核查三回了,两个女子单独的户口,如此显眼,绝不可
能遗漏。”
泗州地域广袤,人口殷盛。遭了大洪灾,死了好多人,但……户籍册子还是很多,层层堆叠,摆满了上百个架子。永望望着这堆积如山的案卷,突然心中一动,若那两名女子乔装,谁说她们一定还装成女的?
“凡是二人独户都挑出来,二女已查过了。现下只剩,二男或是一男一女……劳烦诸位了。”
永望说完,众小吏皆唉声叹气,面露苦色。
虽艰巨,但总会有查完的那一天。
时光流转,又是新的一年。
去年秋季,寻真将饱满、无病虫害的稻穗保存下来了。三月中旬,气温逐渐回暖,开始着手播种。
寻真先是划分出两个区域,一块区域种病虫害抗性强的稻。寻真是这么挑的:在病虫害多发的田中,找长得壮的,或是选成熟早的稻穗。早熟品种可避开部分病虫害的高发期。
另一块区域则用穗大粒饱、茎秆粗壮的稻种。
工具也打好了。
授粉刷用羊毫毛,长度跟手指差不多。花粉收集器,用真丝制成。寻真让小蝶做的,花粉收集器呈小口袋形状,开口处装有可收紧的绳圈。还打了一把镊子,质地为铜,又细又长,经过反复敲打和调整,夹头十分灵活,而且夹紧力恰到好处,用起来很趁手。
寻真密切留意着水稻开花的时间,又不放心交给别人做,待水稻花开,忙着取粉,再一朵朵授粉。水稻花就那么丁点儿,还长得密集,一亩地,寻真足足忙活了半个月,感觉自己快瞎了。
工作强度远远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一日,寻真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甄凌按下寻真试图起身的手,“哥哥病了,今日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一天,别再惦记你那块地了!”说着,又摸了摸寻真的额头,比了比自己的温度,“有点烫呢,莫不是发热了?”
甄凌让苏小蝶去衙门帮寻真告假一日,因寻真身份,不便请郎中,只能由甄凌去城中医馆,口述寻真的症状,抓些药回来煎。
甄凌喂寻真服下药后,寻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病,便是三天。
潘竞来探望了几次,寻真一直处于昏睡不醒的状态。
第三日午后,潘竞坐在床边,望着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寻真,见她面色苍白,脸瘦了一圈,下巴也尖了。
“药可都按时吃了?郎中怎么说?”
甄凌额头满是汗珠,心中忧虑万分。
寻真每日坚持锻炼,自泗州那次感染时疫后,便再未生过病。如今这般,甄凌便担心是不是药开错了,可她又不能请大夫来诊,只道:“看了看了,昨日也请了郎中来看过呢。”
“药也按时吃了。”
潘竞伸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寻真的脸,接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有些热。”
“都三日了,还不见好,许是这里的郎中医术不行,我这便派人去苏州城中请厉害的大夫来。”
甄凌应了一声,心中愈发着急,双手攥在一起,掌心全是汗水。
待潘竞走后,甄凌贴身照料了寻真一夜。直至天亮,寻真的烧总算退了。
寻真清醒过来,见甄凌满脸憔悴,哑声唤道:“凌凌……”
甄凌带着哭腔:“你可担心死我了……”
中午便差不多恢复了。
潘竞走进小院,寻真正坐在院中看书,起身,微笑道:“子尚。”
潘竞上下打量着她:“竞舟好了?”
寻真:“好了,明日便可去上值了。”
潘竞:“我还叫人去苏州城给你请了擅治热症的大夫呢,一会便到了。”
寻真:“多谢子尚关心。”
潘竞上前,拎起一把小竹椅,放寻真边上,坐下,“这椅子倒是精巧,竞舟是从何处买来的?””
寻真:“是我自己做的。”
潘竞一脸新奇:“竞舟竟有这般巧手?”又看看寻真身下的躺椅,“这卧榻莫不是也是竞舟亲手所制?”
寻真:“闲来无事,便喜欢做些手工活。子尚若想要,我便给你做一个?”
潘竞一看便知这卧榻手工做起来,定是工序繁琐,便指了指竹椅:“我要这个。”
寻真:“子尚若不嫌弃,现成的便可拿去。”
潘竞:“好。”
闲聊片刻。
潘竞道:“竞舟,那农活便雇人去做吧,你这小身板,可别把自己累垮了。”
又半开玩笑道,“这番你病了,我才知我是多么缺不了你啊!”
寻真笑:“明日便回去了。”
刑部公务冗杂,陈安这大半年,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六月中旬,才有了空闲,便请了长假,动身去苏州。
途中,在一家客栈歇脚。
陈安把包袱放在凳子上,小二上菜时没注意,碰掉了,包袱里一卷画滚开来了。
小二蹲下:“对不住啊,客官。”
拾起画卷时,随意一瞥,咦了一声。
陈安从他手中接过画像,问道:“你可是见过这人?”
小二有些不太确定:“好似是见过。”
陈安掏出一锭碎银,放在桌上:“小哥是何时见到的?”
小二记性平平,可寻真那日所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便让小二对寻真那张脸印象深刻,故而一看到画像便觉眼熟,只是一时没将脸与记忆对上。在银子的激励下,小二很快回想起来,随即便将寻真当日的所做作为,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陈安听着小二的描述,心口一沉:“你可还记得那位公子的模样?”
小二道:“那位公子身高八尺,可是我生平见过最俊的人了呢。”
陈安:“可还有旁的?可记得马车上面绘的是何图案?”
小二哪里还记得这个,摇摇头:“这……我记不清了。”
陈安将银子递给小二。
小二收了银子,刚往前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道:“对了,客官。”
指了指自己右眼下方:“那位公子,这里有颗红痣呢。”
如今看来,已有八成的可能了。
爷跟姨娘在此客栈同一日入住。
从小二口中推断出这一点,陈安只觉荒谬,怎么可能?
陈安心想,去了苏州,便能确定了。
寻真在县丞署用午膳,潘竞来找她。
时间久了,两人愈发熟络起来。潘竞就跟到自己地盘似的,径直走向塌边,一屁股坐下。
“竞舟,咱们苏州府的刺史要换人了!”
寻真颇感惊讶:“刺史的任期不是还未到吗?”
潘竞噗嗤一笑:“那老头可等不到任期结束咯……要被革职查办啦!”
这么突然。
寻真:“为何?”
潘竞眼底满是幸灾乐祸:“被人弹劾贪污!”
“嘿,你猜猜是谁干的这事儿?”
瞧着潘竞这副模样,寻真脑海中便浮现了一张脸。
潘竞拍着手掌:“范怀逸那小子有胆识!”
“竟能干出这般大事,实在令我佩服!”
“我日后再不嘲笑他是个书呆了!”
竟真的是范岂,虽跟范岂共事不过短短一周,但从他平日的言行举止,便能看出,他这人很耿直,也不搞官场中的那些弯弯绕绕。
竟把自己的顶头上司举报了。
寻真心想,若是换作自己,大概率忍气吞声,惹不起便躲。
……不过还好,自己运气不错。
两个领导都挺好的。
寻真:“处罚已下来了吗?他可会逃过?……范岂他会不会有事?”
潘竞:“逃不过!”
“……范岂能有什么事?!他背后可是王家,这事说大也不大,王家还是会护着的。”
傍晚,寻真走出县衙,抬眼望去。
天边绯云流动,落霞似火。
寻真驻足欣赏了片刻,而后牵着马,朝前方走去。
不远处的陈安看清了面容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永望在泗州待了半年,还是没收获,实在没脸回去见谢漼。
不死心地梳理了一遍现有的线索。
看来看去,总算又找出了新的可疑之人。
永望盯着面前这一份文书。
上面记录着甄
家兄妹的信息。时间对的上,许多细节也很可疑,滩头村的人死了那么多,自然容易入籍。
只有一点令人费解,这甄家哥哥,有功名在身,去苏州读过书,还参加了科举,怎可是女子?
永望看了眼,便放在一旁,夜里睡觉时,突然想到一点,猛地从床上坐起。
那甄家兄妹,连家都毁了,哪来的钱去苏州求学?
又哪来的盘缠赴京赶考?
等天亮后,永望忙赶去滩头村查,问遍了村里的人,终于从一大娘口中得知了关键消息。原来,那甄家兄妹是半途插入他们流民队伍的。
实在可疑。
第120章 第120章“刺史大人来了!”……
陈安穿过朱雀门,脚步急切,到其中一宅子门口。
宅门口有两个青年坐着,一旁几上放着盘瓜子,两青年肩靠着肩,唠着。
陈安过去:“瑞宝、康顺。”
二人站起来,齐齐惊喜道:“承安哥!”
瑞宝一拍脑袋,笑道:“啊,不对,如今是陈大人啦!”
陈安:“不必如此见外,还是如以前一样唤我便好。”
如今陈安脱了奴籍,有了官身,却从未忘记来时路,也不刻意隐瞒自己曾在谢家为奴的经历。当然,这也难免使他在官场遭到偏见。
陈安往里望了一眼,问道:“爷今日可上值?”
瑞宝闻言,讶异道:“承安哥竟不知?”
陈安:“我这些日子离京办了些事,怎了?发生何时了?”
瑞宝:“爷外任了,前日,便已离京了。”
陈安心道,前日离京,带着恒哥儿,马车必定行得慢,若现在快马去追,不知能否追上。
于是又问:“外任何地?”
新刺史即将到任,按照正常流程,长史、别驾、司马等属官需往城门口亲自迎接,安排仪仗队伍,晚上还要为刺史大人举办接风宴,届时县令、县丞等下级官员也都会赶来州城,参加迎接仪式。
朝廷任命诏书下达后,新刺史便寄书告知,仪式一切从简,接风宴也无需操办,只需将州府的文书档案等重要物件备好即可。
上任苏州刺史因被弹劾贪污,收到弹劾奏书后,圣上下令,由御史台牵头组成调查组,启动正式调查。因苏州长史提供了全面详实的证据,调查十分顺利。
最终,圣上定罪,将上任刺史革职流放。
对于事件中心的举报人,范岂。
州府的官吏们得知此事后,都明显地疏远了他,还时常背着他窃窃私语。
“……这范岂莫不是失了心智?”
“可不是嘛,我早就看出这人读书将脑子读坏了!若有个厉害的靠山,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他跟王家女都离了,人家还能管他一辈子?”
“就是,就是……新刺史很快便要到任了,就他这样的,哪个敢重用?”
“他这是将自个的路走死了……我看呐,日后定得后悔!”
范岂自然也明白自己做下此事,对自身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也曾迷茫过。
其实证据早就收集好了,只是一直犹豫不决。
书上说,贪者民之贼也。
故可饥、可寒、可杀、可戮,独不可一毫妄取。
而入官场后,才知有些事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范岂既然做了,便也准备好了,迎接随之而来的冲击。
“刺史大人快到了!”
小吏前来通报。
属吏们得知消息后,纷纷赶到子城门口迎接。长史、別驾、司马等属官们站在一侧,一同注视着城门口驶来的马车。
待马车停下,马车中人现身之后,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別驾、司马、录事参军几人都暗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风姿卓绝。
別驾上前道:“大人一路可好?下官未能隆重迎接刺史大人,实是失职。”
几人纷纷上前告罪。
新刺史道:“无妨,一切从简便好。”
简单寒暄几句,新刺史再度登上马车。待到了州府衙署,新刺史率先下了马车,接着在马车边等着。
随后,一只小手掀开了马车帘。
一张与新任刺史极为相似的小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刺史将男孩抱下了马车。
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刺史旁边,走进州衙大门。
等到了正堂,新刺史吩咐了句,令人将男孩带到一旁的空房去。
州衙正堂,属官们排排站好。
范岂看着眼前之人,有那么一瞬走了神。
得到消息时,也惊讶了许久。
怎会是谢漼?
他应是不知小楼姑娘还活着吧?
范岂心想,她在昆山县,平日也无需来州衙,若想不被发现,倒也简单,只需想办法传信给她,让她别来州衙。
不见面,便不会被发现。
范岂猜出寻真的身份后,便一直藏在心底,心道,若当面戳穿,恐会让她惊慌,倒不如装作不知。
如今这样也很好。
小楼姑娘,脱离了谢府。
走到这一步,不知吃了多少苦。
范岂惊叹、佩服,也在心中默默决定,永远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替小楼姑娘守护着这个秘密。
可看到谢漼,仍不免忧虑起来,若让谢漼知道了,以他如今的权势,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帮她处理好如今的身份,她自然也不必害怕女子身份暴露而有生命之危。
但这样一来,也会将她一辈子困在内宅里,那一身才华便再无施展的机会。
范岂做官十三年,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去岁,他与寻真共事虽时间短暂,却是能看出来。
她虽官职微末,却是一个好官。
她以女子身份,冒天下之大不违,参加了科举,还做了官。
范岂知道这一事后,心中竟涌起骄傲来。
这是他心心念念,记挂了十二年的女子啊。
短短一瞬,范岂心中思绪万千,很快,他便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面色如常,开始向谢漼汇报本州的政务情况,人口、税收、治安、民生等方面的基本数据。
接着,属吏们按照级别依次向新任刺史汇报自己负责的事务。
属官们讲完,新任刺史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下了。
范岂行了一礼,转身向外,出门后,脚步一顿,余光瞥见旁边屋子,有一个小男孩倚在门边,瞅着他们这里,见他们出来,便立刻过来了。
范岂抬步离去,仅仅一眼掠过,便认出了。
这便是小楼姑娘的孩子了。
两人竟这般像。
“爹……”
谢璋走到谢漼旁边,扯着他的衣服。
谢漼拿起谢璋的手,把了把脉,“还不舒服么?”
谢璋点点头:“嗯……头疼。”
谢漼:“无大碍,许是因马车坐久了。今日早些歇息,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便无事了。”
路上,谢璋因长途颠簸,身体疲累,中途还发了热,因此耽搁了许久。
陈安得知谢漼外任苏州,亦是震惊许久,这般巧,若早知如此,他直接在苏州等着便是。如今又要跑一趟,虽有些麻烦,可陈安也没有丝毫耽搁,快马加鞭再度赶去。
他深知,苏州这般
大,即便谢漼去了,若姨娘有心避开,即便身处同一州,也不会碰见。再加上,他也知道爷这几年一直在追查那两个凶手,如今,必须得赶紧告知真相,时间一晚,若是阴差阳错让姨娘暴露女子身份……姨娘犯的这可是欺君之罪,爷是保不住她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赶紧将真相告诉谢漼。
越快越好。
只是没想到,陈安早到了,便暂时住在客栈中,一边打听新任刺史的消息,一遍焦急地等待着。
若谢漼再不来,陈安的假用完了,那时就必得回去了
还好,谢漼在他的最后期限抵达了。
天色一暗,陈安便前往刺史府拜访。
在门口撞见了永望。
永望翻身下马,拎着一包袱:“承安哥!你怎来了?”
陈安瞧他满面风尘,便问:“你刚回来?”
永望:“是啊,我刚从泗州过来。”
陈安神色一变:“泗州……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永望拍了拍包袱:“算是又有了些眉目,还不确定……得继续查呢。”
两人一道迈进了门。
寻真三月播下的早稻,到了七月,便迎来了收获。
这期间,寻真悉心照料着试验田,施肥、灌溉、除草,事事亲力亲为。她还施了一些石灰水、草木灰水,用以预防虫害。期间,试验田也曾几次遭虫害侵袭,令寻真忧心不已,还想了法子,投放鸭子入田捕害虫。
或许是人工授粉发挥了效用,这片试验田对病虫害的抗性,似乎比其他田强一些。
她也去别的田观察了。遭了虫害的田,稻穗便参差不齐,稻粒也不会颗颗饱满。部分稻穗明显发育不良,个头偏小,籽粒是空瘪的。
寻真的试验田状况要好得多。
不过,一切还需等待收获后,比对各项数据,算过结实率,便知道结果了。
七月中旬,成熟的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
微风吹过,稻穗簌簌作响,若金浪翻涌。
寻真的辛勤劳作终于换来了丰硕的成果。
寻真立在田边,看着丰收盛景,心中无与伦比的满足。
一路走来,她留意到自己的稻是最早成熟的。
寻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跑进田里,验收成果。
潘竞又没找着人。
随便逮了个人问:“甄善美又去田里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向外走去。
潘竞刚离开不久,小吏赶来通报。
刺史大人来了!
县衙属官们听闻新任刺史突然驾临,猝不及防,顿时乱了阵脚,想着莫不是有人犯下了什么大罪,引得长官亲自来拿人。
众人神色紧张,齐聚正堂,迎接刺史大人。
今日阳光格外好,外头明亮的光线涌入。
门口最亮处,出现一位身长八尺,着一袭白袍的男子,步履有几分急切。随着他逐渐走近,一张如玉面庞愈发清晰了。
待看清刺史大人的模样,属官们俱一惊。
怎会如此年轻?
人还未走到跟前,众属官纷纷躬身行礼,向新任刺史问好。
只听刺史大人问道:“县令、县丞在何处?”
众人心道,怎这般不巧,县令县丞都在田间,若让刺史大人误以为他们疏于公务,便不好了。
主簿忙站出来,解释道:“如今正值丰收之季,县尊与县佐都去田间巡视了。”
刺史:“在何处?”
主簿微微讶异,见小吏已将茶点端来,本是要招待刺史大人的,没想到刺史也要去田里。
武岳忙上前:“下官为大人带路。”
寻真在田里来回走着,越看心中越欢喜。
稻穗饱满、健壮,稻粒挨挨挤挤的,饱满得仿佛随时都要撑破外壳。
寻真转了一圈又一圈,预估了下,结实率至少提高了3%,而且从外观来看,明显比别的田长得更壮。
寻真看着这一片丰收成果,开心死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她。
“甄善美——!”
寻真抬起头,是潘竞。
潘竞站在田边,朝她招着手。
寻真想立刻跟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她大声“欸”了一声,朝潘竞的方向跑去。
潘竞注视着她。
寻真穿了身灰袍,前摆撩起,随意地系在腰上,两只裤管都卷起来,叠在膝间,因为奔跑,其中一只裤管滑落下去。
她笑容异常灿烂,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潘竞也不禁被她的快乐感染,微笑起来。
寻真赤脚奔跑着,手攥着稻穗,高高举起,冲他晃了晃。
嘴里高声喊道:“子尚!子尚!”
“我成功了!”
寻真跑到潘竞面前,正要向他展示手中这串饱满的稻穗,余光瞄见不远处有一人,那身影极为熟悉,心中莫名一紧,咯噔了一下,视线越过潘竞向后望去。
完全呆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