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蕴目送李审言离去, 他那捉摸不定的目光让她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继续沿着湖畔小径往回走。
转过月季丛,快到宴中时, 白芷忽然道:“是三公子。”
抬头望去, 王宗赫面前站着一位端庄妇人, 正含笑与他交谈, 其后作未出阁妆扮的少女有几分眼熟。
少女百无聊赖地游走视线,忽然看到清蕴主仆, 目光相接时,两人心中都泛起涟漪。
是之前在珠宝阁遇见的柳晚。
当时柳晚与身侧青年举止亲昵,清蕴以为二人已经有婚约,但看这情形,柳家长辈似乎有意撮合她和三哥。
柳阁老势大, 想和他家结姻的人不知凡几, 能够主动找上王宗赫,要么是十分看重他,要么是看中了外祖父王贞。
清蕴几乎立刻想起那枚信的内容, 不由想,外祖父究竟是何时起与柳阁老有联系的?
官场上的事,有时候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随着柳晚动作,王宗赫和妇人也看了过来, 前者动作一滞, 与妇人说了句什么, 朝清蕴走来。
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站定几息才道:“怎么不见世子?”
“他在席中,我出来走走, 马上就回了。”
“嗯。”王宗赫微顿,“我奉令来参宴。”
清蕴微微一笑,并未对“奉令”二字多做追问,也不欲打搅他们几人谈话,简单对话后,很快就回到坐席。
袖间沾了几片细小绿叶,李秉真为她拂去,推来食盘,“这道炸荷花不错,香甜而不失清新。”
炸荷花是济南府的特色甜食,清蕴略有了解,大致是由面粉、白荷混合油炸而成,撒上糖粉,简单而不失风味。茶楼那边就引进了这道点心,很受欢迎。
她略微品尝几口,再看了会儿旁人对诗,就感觉回到席间的柳晚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欲言又止。
果然,没过多久,柳晚便找了个借口,请她到一旁说话。
“陆夫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柳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容虽是恳求,语气倒和那日珠宝阁相差不大。
看得出,她是个很傲气的女子。
余光从她腰间的虎形玉佩掠过,清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柳姑娘请说。”
“那日在珠宝阁的事,还请你和世子不要对外人说道。”
本来撞见就撞见了,柳晚不信这两人能闲得去柳家告密。但刚才的偶遇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位世子夫人和状元郎是表兄妹,且在王家相处近十年,感情可能比同胞兄妹差不了多少。
故有此一行。
“珠宝阁何事?”清蕴淡笑了下,“柳姑娘莫不是记错了,我们从未在珠宝阁相遇。”
定定凝视她,柳晚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也意识到对方的聪慧圆滑,飞快道:“多谢,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清蕴点头回身。
柳晚特意来请求,就证明与那男子的关系绝非一时兴起,若是王宗赫真的与她议亲,恐怕感情上不会顺利。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不便插手此事。王、柳两家有意结亲,考虑到的定不只是两家儿女的感情,还有诸多官场上的考量。
对于这类和自身关系不大、私人情感的事,她一向是冷眼旁观态度。
正如当初见到王令娴和周墨的暗中往来,也全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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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将散时,天边滚过闷雷。顷刻间骤雨倾泻,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云阳长公主当即让人引众宾客入内,为游人搭建的那排屋舍在此时就起了作用。
李秉真和清蕴没有入住,国公府的别庄离此处不远,二人向长公主拜别,乘马车到别庄内。
这儿相比长公主那座庄子就小了许多,除去仆役住处,也仅有两间屋子可供歇息,因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当初置办时,本就是作夫妻散心之用。
庄子由一对毛姓父子守着,他们提前得到消息,早已洒扫过主屋,备上香汤。
一阵忙碌,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叮咚作响。
从上马车后李秉真就一直握着清蕴的手,开始施针后,他格外畏寒,即便在这种夏季的夜雨时,指尖也凉得令人发颤。
李秉真未曾在意这点凉意,低头看清蕴鬓边微颤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大婚那日喜帕垂落的金穗子。
那时他连迎亲都要靠药物,如今却能牵着她的手在雨中走过这么长的路。
“你先去洗漱罢,换身衣裳。”清蕴察觉了李秉真周身的寒凉。
李秉真没拒绝,朝她点点头,先行去净房。
清蕴则立在窗畔,望着垂落的雨线将夜色织成银帘。白芷刚把铜炉的香灭了,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堪堪遮住飘摇的雨丝,虎纹暗绣的袍角出现在雨幕中,清蕴认出那是今日李审言的衣着。待来人手上的伞微微抬起,露出的脸果然是他。
夜色里,他的眼眸像被雨水打湿的墨,沉沉落在清蕴身上,又移开。毛老伯来向她解释,道二公子临时要来入住,正好还有一间屋子。
清蕴表示知晓。
但没想到,还未到一刻钟,别庄的门再次被扣响,毛老伯来请示,说来人自称王家三郎,得知别庄所属后,道和她是表亲。
是三哥?清蕴惊讶,让毛老伯将人请来,与王宗赫在檐下相见。
“长公主那儿屋舍不够,我将自己那间让给了别人,本想冒雨归家,途中遇到这间庄子,便来借宿。”王宗赫解释,“没想到正巧是你们。”
如果李审言没来,清蕴自然很乐意让他入住,但李审言占了另一件屋子,庄子里也没有余地,总不能叫表哥去住柴房。
将她的犹豫收入眼底,王宗赫瞬间猜到难处,刚要请辞,见二人果然熟识的毛老伯就已主动请缨,“我去问问二公子,是否愿意与这位王公子同住一宿。”
清蕴连阻止都来不及,人已经灵巧地溜进了对面的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李审言居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至于疏影,则可以和毛氏父子俩挤一个屋子。
在毛老伯指引下,王宗赫先对清蕴道一声谢,随他走去对面。
他们二人相处,应当不至于有问题罢?清蕴略带迟疑地想,转身回房。
……
夏雨来得突然,除去本就准备好留宿的李秉真夫妇,李审言和王宗赫都没有准备衣物。
王宗赫褪去外袍,准备搭在屏风边晾干,李审言则毫不介意地向毛老伯借了身换洗的衣裳,他厌恶周身湿漉漉的感觉。
李审言快速擦洗换好衣裳,就发现今夜将要同宿的状元郎临窗而立,正望着对面屋子。
暖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边人影成双,女子正在为男子轻抚后背,正是夫妻恩爱的画面。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韵脚,不少水汽袭入屋内,王宗赫恍然未觉,身影被烛光拓在茜纱窗上,像是定在了那儿。
这可不像赏景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审言忽然想起傍晚的青烟湖上,那位名义上的嫂嫂回眸时绽开的笑颜,宛如蜻蜓点破春水时漾起的涟漪,美得足以让所有人驻足凝眸。
他若有所思,斜倚博古架,懒洋洋道出一句,“状元郎好雅兴,临风赏夜雨。”
王宗赫回神,不见慌乱,很自然道:“这附近的景致确实很美。”
李审言从小几上捞起酒壶仰首大喝一口,再递去,“可要来些?”
“不必,我不擅饮酒。”王宗赫合窗,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本杂书。
如今时辰不早不晚,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要在今夜共宿,其实颇为尴尬。不过两人一个随性,一个沉得住气,都没表现出局促,也没商议今夜要如何就寝,各自看书、喝酒,倒也互不干扰。
这阵静默没维持太久,叩门声响起,毛老伯道:“王公子,歇下了吗?世子说,若还未歇,请您一同品茶。”
其实是夫妻俩都没什么睡意,李秉真得知庄子里有齐全的煮茶器具和几类安神茶,便想着烹茶取乐,顺便礼貌性地请一请客人。
王宗赫没有拒绝,但他出门时,李审言竟也跟着一同踏出了门槛。
毛老伯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敢出声。
带着两人进了主屋,他低着头想,虽然二公子没受邀,但这位和世子是兄弟,总没问题罢。
竖起耳朵,听到屋内响起人声,并没有对李审言的到来表示异议,毛老伯放下心来,为他们关上外门。
屋内,李秉真当然不至于把未受邀的李审言赶出去,只是神色冷淡,本来和睦的氛围瞬间凝滞许多。
潺潺雨声中,四人围坐在外屋。李审言依旧捏着酒壶,烛光映得他本就出众的五官愈发深邃。王宗赫则盯着红泥小炉上沸腾的茶汤,李秉真在执勺煮茶。
李秉真将第一盏茶递给了清蕴,王宗赫的视线自然而然随之移动,注意到清蕴接过茶盏时被热气熏红的指尖。
"前日得了一匣子徽墨,记得三哥最爱松烟。"清蕴忽然出声,"改日让人送去家里。"
“多谢。”王宗赫颔首,他当然明白这不是在说墨,而是指之前清蕴问的那件事,“但松烟墨我那儿已备了许多,还是你们留着备用罢。”
李秉真笑了下,“说到墨,我想起前阵子克衡刚来翰林院时,一手好字引得众人称赞,皆自叹弗如。”
“是世子和各位同僚过誉。”王宗赫自谦道。
打开话匣,三人由此聊起来。
他们说话时,旁观的李审言也不觉寂寞,兀自饮酒。
他眯起眼睛,一直在无声观察面前三人,敏锐地注意到当茶香弥漫时,王宗赫余光每每不经意扫过某处,喉结就会在烛影里轻轻滚动,那藏在衣袍下紧绷的肩线,像极了狼群窥见猎物时的姿态。
之前在屋内时,他尚且无法确定王宗赫在看什么,如今却是有八分明了。
原来如此,原来端方持重的状元郎,竟藏着这般隐秘的心思,且至今也不曾打消。
惊雷炸响屋檐,清蕴手微颤,半盏残茶泼在手背。
“可曾烫着?”李秉真出声的瞬间,王宗赫也下意识有动作,却在抬手的瞬间硬生生转道扶住案几,沉声道,“可有烫伤药膏?需及时搽药。”
“只是一点茶,就算刚斟的,也不至于烫伤。”清蕴用帕子抹去茶水,那儿仅有一点红痕,摇头道,“没事的。”
李秉真并不赞同,王宗赫也直接起身,去找毛老伯问药膏。
李审言喝着酒,突然露出一抹笑。这趟跟过来倒是十分值得,戏台子搭得妙,生旦净末俱全,倒比官场的刀光剑影有趣得多。
第42章 李贵妃产子
药取来了, 王宗赫没再问其他,等待李秉真为清蕴搽药,自己就看着炉火喝茶。他知道自己刚才险些流露心迹,面前的兄弟俩未必没有察觉, 不能再这样大意。
其实无论清蕴成亲前后, 他都很少长时间地光明正大注视她。今晚忘形, 是因为被清蕴看见了他和柳文宗的孙女站在一起, 不免想观察她的神色。
回过神来才自嘲,自己和谁议亲关清蕴什么事。不说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 如果知道,可能还会庆幸他终于要和别人定亲。
定下心神,接下来王宗赫都举止如常,和他们闲聊着,等时辰差不多时主动请辞, 和李审言回到对屋。
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抬手又要取书之际,李审言冷不丁道:"听闻状元郎在翰林院修前朝实录?”
“嗯。”
“不知可见过承明帝与皇后的起居注?”
承明帝与皇后正是表兄妹成婚,听闻皇后最初与他人定亲, 是承明帝强行拆散佳侣,把表妹夺来。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此刻提起,让王宗赫偏首,冷静和李审言对视, “不曾, 请李校尉指教。”
李审言笑, “在下了解也不深, 倒是指教不了。日后修书时自会修到,到时状元郎再仔细看看罢。”
说罢, 转身潇洒搁下酒壶,未解外袍,也没上榻,直接坐在圈椅上,对他道:“我不用睡榻,在椅子上也能坐睡一晚,状元郎自便。”
随后直接合上眼。
两个大男人同榻多少会不自在,王宗赫当然不会劝他,余光把人打量了一圈。
李审言作为齐国公第二子,从前一直籍籍无名,有些人甚至不知齐国公有两个儿子。
即使不打探,王宗赫也猜得出他肯定被大长公主压制多年。兴许是因为世子病弱,看不得一个庶子锋芒太过,兴许是其他原因。
大长公主那样强势,李审言长期生活在国公府,被打压忽视,不该养成这样不驯到近乎乖张的性情。要么此人天生反骨,要么被压制太过,有了反效果。
从他敢到皇帝面前自荐,王宗赫承认他胆子很大,也有几分武艺。当初共同查案的时候,还能看出也有些才智。
但只到这个地步,还不足以让王宗赫重视。
**
清晨,夫妻俩起榻,从毛老伯口中得知另外两人天色朦胧时就离开了,不想惊扰他们,就没有特来请辞。
“克衡真是勤勉。”李秉真感慨。
这几天百官休沐,昨晚他邀请对方在这同游,被王宗赫以还有庶务没忙完的理由婉拒了。
“三哥在家里的兄弟中,确实也是最刻苦的那位。”
清蕴身在王家了解得很清楚,几位表兄的天赋其实相差没那么大,但王宗赫绝对是勤奋的那个,春夏秋冬都不曾懈怠。
正是因此,他和家里人相处的时间最少,对长辈都是敬重居多,鲜少有像普通人那样亲近的时候。
她回忆了下,好像都没看到过他流露什么特别的神情,即使王令娴失手杀人,他在震惊过后,也是很快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沉稳不失圆滑,聪明又不会锋芒外露,所以外祖父说他天生适合入仕。
收拾一番,两人去了别庄附近的溪流。
昨夜暴雨引得溪水涨宽,钓都不用钓,走过去,鱼儿就窝在溪流附近的浅浅沟壑中,随手就能抓起来。
放生十余条,仍有小半桶。
藉香等人围石子搭灶准备烤鱼时,李秉真就带清蕴在附近闲走漫步。
晴光潋滟,山林间清露未晞,二人沿着溪水徐行百步,见前方溪水深处卧着一方奇石,大约是成年男子双拳大小,通体青玉色,样式奇特,宛如青色祥云,很是雅致。
山风穿林而来,裹挟着草木清香。
李秉真忽然说:“在这等我。”
不明所以地看他褪去鞋袜,等他走近那块奇石时,清蕴才明白过来,好笑道:“你是李元章吗?”
米芾米元章见奇石而拜,李秉真则是见了要取回收藏。清蕴不知他还有这喜好,也不顾衣摆会被溪水浸湿,上前几步去扶人。等上了岸才发现,他退下的鞋袜也同样浸湿了。
为着这一块石头,夫妻俩都湿了半身,回到搭好的石头灶边烤火。
此行相当于郊游踏青,白芷藏翠把能用到的东西几乎都带上了,还有国公府少见的馒头片,烤起来很香,不贪口腹之欲的李秉真都吃了好些,评价它比烤鱼更美味。
吃完烤鱼,让人把多余的东西收走,夫妻俩继续往山林里面逛。
暴雨过后是采蘑菇的好时候,由毛老伯带领,夫妻俩见识了一番如何在山里寻找蘑菇,辨别可食用品种,由此尝遍了鲜菌的煮、炸、炒吃法。
不得不说,比在国公府和酒楼里吃的还要鲜美许多。
连着三天,清蕴就在这种轻松惬意的吃吃喝喝中度过,不用思考太多,累了就铺毯子躺下,困了也可以原地扎帐篷休息。
且她感觉,李秉真的精力也比以往好了很多,游玩途中基本没有另外服药,还亲自去溪水了采了一篓石子,说是要回去后亲手打磨成棋子。
尽兴而归的时候,李秉真在马车上不经意问:“心情可好了许多?”
虽然清蕴之前就对这次游玩有所猜测,真正听他问出口,胸口还是暖了下,“前阵子来了月事,有些浮躁,已经好多了。”
李秉真笑着点头,没有多问。
**
回归国公府没几天,就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威武大将军陆博行的忌日。
即陆清蕴的父亲。
李秉真原本不清楚,见白兰白芷准备香烛纸钱等物,询问一番才知道是什么日子。
白兰说,每年这时候清蕴都会去寺庙为双亲祭拜祈福,风雨不落。
“为何会是三份?”
白兰解释,“好像是给夫人的弟弟。”
清蕴曾有个弟弟,在父母离世后也染了天花早夭,李秉真是知道的,也感念于她的孝诚,决定主动陪清蕴前去。
两人来到云间寺,这儿有清蕴常年供奉的三座牌位,庙中僧弥早就认识清蕴,熟练地引他们去祭拜。
殿前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清蕴跪在莲花蒲团上,左右设经幡,案前置长明灯,檀香混着纸灰的气息萦绕在经阁梁柱间。
李秉真注视着三座乌木牌位,最右侧那座未刻名讳的灵牌映着烛火,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暗影。
这实在有些突兀,但他旋即想到,清蕴弟弟离世时年纪太小,供奉起来恐怕有不同讲究。
随同清蕴一起燃香、烧钱、祭拜,李秉真头次知道,清蕴原来也会背诵佛经,且熟练程度不亚于祖母。
见她双手合十,神情平静地闭目诵经,李秉真就在旁等待,直到结束后两人踏出供奉牌位之处才道:“夫人很敬重岳父。”
他觉得,清蕴祭拜时的神色其实不像儿女的缅怀,倒更像是寻常百姓祭奠圣人、仙师的敬仰。
清蕴嗯了声,“他击退外敌,保家卫国,我确实很敬重。”
同出身江苏的大将军,她怎么可能没听过。由于曾经深受倭寇侵扰,她更懂得这些为国征战的将士的珍贵之处。所以那天在听到李审言的事迹后,她意识到,不管他目的为何,他都切切实实为建朝百姓出过力,那些因李秉真而生出的成见顿时就淡了许多。
最敬佩的,毫无疑问还是陆博行,没有他,蒙古那边不会那么快败落,百姓恐怕还要多受许多苦楚。
可惜他这颗将星陨落得也快,迅疾到昙花一现,如今好些人已经不记得他的姓名。
两人阴差阳错有了“父女”缘分,清蕴便每年不落地来祭拜他们夫妻,第三个牌位,自然是为原本的陆清蕴所设。
她不知如果他们有在天之灵,会不会怨怪自己夺了陆清蕴的身份,但她除去最初担心被人识破以外,其余时候,并没有太多因这件事生出的愧疚。
陆清蕴并非她所害,她只是利用了摆在面前的机会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安稳。
重来一百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唯一有点对不起的大约只有陆清蕴,因为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为她移墓,只能让她躺在无名孤坟中,躺在悬崖下。
看她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李秉真以为自己触及她的伤心事,内心感到抱歉,直到离开寺庙都没有再多问什么。
云间寺离得不远,当天就能来回,刚过堂前,就发现齐国公和李审言站在那儿说话。
父子俩都穿着绯色官服,想来下值不久。看神态,谈话不大顺利,齐国公像是在强忍怒气,见到长子和儿媳便缓和了脸色,“在外可用过饭了?”
李秉真应是,齐国公沉声道:“你母亲那儿刚刚派人传话,说娘娘下午发动了,她要连夜进宫。”
就发动?清蕴惊了下,算日子,李贵妃怀孕才七月多,这应当算早产了,怪不得公爹满脸愁容。
“母亲可是要我一起?”清蕴主动问。
“不曾。”齐国公缓声,语调下竟暗藏几分恳求,“但若是得空,就陪你母亲一道罢。”
女儿已是后宫嫔妃,纵然他作为父亲,这种时候也没法陪在身边。
他了解大长公主,遇到其他事都没问题,唯独儿女受难,她最是扛不住。女儿如今早产,定是险象环生,他没办法安慰,只能寄希望于儿媳。
清蕴当然不会拒绝,二话不说就简单收拾东西,到隔壁去寻了大长公主。
正是傍晚,大长公主取了令牌,正准备和女儿李琪瑛一同进宫。她神色还算镇定,没有过于慌乱,李琪瑛就红了眼眶,见到清蕴竟破天荒主动喊了声“大嫂”,泪水就要掉下来。
李秉真皱眉,训斥还没出口,大长公主先道:“不许哭!”
李琪瑛被训得一震,忙坐好,瘪瘪嘴,就听清蕴温声道:“有好些人就是七个多月生产,娘娘这情况也算不上很特殊,太医医术精湛,定能安然无恙。”
“当真?”李琪瑛愣愣问。
“就是这样。”大长公主冷声,“总这么经不住事,再大惊小怪,就不用随我进宫了。”
李琪瑛噤声。
爹娘和离后,娘就不知为何对她严厉了许多,明明只有一墙之隔,都不许她去找爹爹。她只是担心姐姐,娘不安慰就罢了,还要凶她!
李琪瑛满腹委屈,清蕴则注意到大长公主一直藏在袖间的手,便知道她也是强装冷静。
“你先回去歇息罢。”清蕴对李秉真道,“今夜应该不会回,有消息我们会及时叫人传回来。”
大长公主也点头,她心急如焚,实在没心思交待什么,匆匆进了宫。
进承乾宫时,天色已暗,宫女内侍步伐匆匆,来不及对三人行全礼,即便手里没差事,也不敢做出悠闲模样。
大长公主进了产房,清蕴和李琪瑛则被留在外面。
本以为会听到长姐痛呼的声音,但不知是隔音太好还是如何,李琪瑛发现竟出乎意料得安静,只是隔段时间会有人端着血水倒出来。
她心中难安,随手抓了个人,“陛下呢?娘娘生产,陛下怎么没来?”
“一个时辰前就派人去请了。”小公公低声道,“许是在忙。”
李琪瑛再不关心朝政,也知道这阵子建帝其实上朝都上得少,哪来的忙碌?她内心同情长姐,也为建帝的做法感到齿冷。
以前陛下对姐姐的那些爱护宠爱,都是做出来的样子不成?
她目光四转,感觉偌大的承乾宫变得陌生,身边竟唯有大嫂还能让她感到些许安心。
“嫂嫂。”李琪瑛出声。
清蕴一直在关注产房里进出的动静以及宫人神色,被她一唤,回头就瞧见小郡主红通通的鼻头。
应该是记着“不能哭”的教训,她努力抑制住情绪,“我能握你的手吗?”
清蕴一言不发地伸手,转瞬就被李琪瑛用力握住,像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忽然,李琪瑛看向她小腹,“嫂嫂不会很快也要生孩子吧?”
她知道女子生育艰辛,以前只是听说,今天却在姐姐这儿感到了真切。姐姐身为贵妃,周围有上百号人伺候,吃穿用度无不精心,还有太医随时候诊,都能出现这种状况,其他人可想而知。
大嫂和姐姐很像,看着都美丽却柔弱,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应该不会。”
成婚前,清蕴告诉秦夫人自己有旧疾,子嗣艰难。这话半真半假,她没受过重伤,但确实不易有孕,这是大夫当初的诊断。
大夫说,她是天生如此,可以调理,但要和寻常女子一样会比较难。这对身体没影响,她就放平了心态,加上嫁给李秉真后,谁也不会在子嗣上催她,她就更不在意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继续专心看向产房。
给李贵妃准备的产房位于承乾宫偏殿,这儿没有住嫔妃。但李贵妃执掌凤印,宫内大大小小的嫔妃都不敢在她生产时若无其事地待在住处,纷纷赶了过来,不敢高声喧哗,就在位上窃窃私语,猜测贵妃安危。
李琪瑛无意间扫过去几眼,发现竟有妃子在此刻妆扮得格外用心,当即脸色铁青,意外得没有当场爆发,而是暗暗记住嫔妃模样姓名,准备择机再让母亲出手教训。
又过小半时辰,建帝仪仗姗姗来迟。
他下了辇,对一众请安的人摆摆手,步履匆匆,倒真像是忙碌国事而来,“贵妃如何?”
女官被唤出来,回他话,“娘娘虽然发动得早,但太医说腹中皇子安好,如今产婆正在推腹助产。”
“怎么没有声音?”
女官道:“还未到正式产子的时候,太医说不宜叫喊,免得后继无力。”
建帝虽有了三个儿女,但女子生产的事,他依旧不大清楚,点点头,就坐到一旁等待。
同样听到这些话的嫔妃们也跟着松了口气,至于内心是庆幸还是失望,就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陛下很少临幸后宫,宫中有孕者极少。原本她们还在庆幸贵妃也一直膝下无子,今天她要是生下一位皇子,不会被当场册封为后罢!
这些心思,建帝自然懒得琢磨,他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李贵妃是他的表妹,也伴了他十年,再怎么不喜外戚势力过大,他也不会希望她一尸两命。可当初太医也说过,这胎是皇子的可能极大。
朝堂本就有人在催他立太子,大皇子生母地位低微,如果贵妃诞下二皇子……
如今齐国公势头稍降,若是立了贵妃之子,之前那些功夫岂不又化为灰烬。
想到曾经看过的那则预言,建帝眯起眼眸,各种情绪在胸口()交织。
第43章 窥视
建帝登基五年时, 钦天监有人夜观天象,观出荧惑守心之象。十年之内,天子驾崩,杨家江山将会易主。
推演一番, 篡臣贼子极有可能出自外戚。
建帝首先想到的就是柳、李两家。
柳文宗侄女和齐国公长女都为后宫嫔妃, 外戚之中, 也以他们两家势力最大, 一文一武,各占鳌头。
他想知道预言当中更详细的指向, 那人却无法给出答案,建帝左思右想,将那人秘密处死了。
当然不是因为不信这则预言,反而是因为太信了,不希望走漏风声。
此后, 他一直在观察两家动向, 看他们是否会在暗中积蓄势力。
经历过李家军一事,建帝认定齐国公府威胁更大,毕竟他们手握兵权, 自己的姑母大长公主也日益张狂,让建帝十分不喜。
多疑的他,甚至想到齐国公是否早有不轨之心,故意让长子装病, 于是也对李秉真百般试探。从太医口中得知李秉真身体确实羸弱后仍没有打消警惕, 多次试探这位表弟对仕途的想法。
最初, 他越是试探, 齐国公越不敢放权。建帝表面放任他和柳文宗制衡,实则更为信任柳家, 在蒙古再起异动时,甚至想过借此机会让李家失势,随后清算。
李审言当然也是对付李家的一把好刀,没有什么能比父子反目更精彩的戏码。可惜齐国公不知是隐藏太深,还是终于决定急流勇退,在这种当口辞去统领之位,让建帝许多布置当即成了一场空。
建帝没有彻底放松,但确实因此有了疑惑,只能着李审言和锦衣卫私底下观察齐国公动静。
他有些后悔杀那人杀得太早,现在都没人能够为他观测天象是否发生了变化。
想起十年内自己将会暴毙的预言,他时刻让太医调养身体,边到民间寻找延年益寿之法。
杨家皇室确实都短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了四十来岁,建帝如今已三十多,不得不谨慎。
旁人眼中的寒食散,实际是经过改良的方子,里面增添了各式药材。此外,还有能人异士在暗中为他炼制长寿丹,传授他采阴补阳之法。
建帝这段时日感觉精气神前所未有得好,朝事都暂时放在了一边。
李贵妃提前生产,让他瞬间记起所有。
放在往常,建帝坐在这儿,李琪瑛早就小蜜蜂般围上去。此刻她记恨建帝对长姐的不上心,愤愤不满,格外冷淡的模样惹得建帝扫来一眼。
这一扫,就扫到了同在旁侧的清蕴。
周围有诸多宫妃,她依旧美得出众,让人心痒痒,和以往相比,还有了种不一样的娇艳。这阵子完全放纵欲望的建帝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曾经对她的念头,喉头紧了紧,转回目光。
夜色深重,明月高悬,女官让人奉上茶水点心,但基本没人享用。
李贵妃生产持续了七八个时辰,期间一度传出血流不止的消息,险象环生。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再困都不敢请辞,掐着大腿保持清醒。
建帝不用一直陪,他在主殿休息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得知小皇子还没生出来,且李贵妃极有可能难产而亡时,步伐瞬间快了起来,准备进产房一看。
依旧被人拦住了,宫人们跪地说着“产房不吉利”的话,请他避让。
一声瓷盏碎裂的脆响惊醒众人,产婆捧着血水盆踉跄而出,话音未落便被内殿尖叫打断。
产房内,大长公主执刀的手腕稳如弯弓,刀锋割开皮肉的闷响混着李贵妃的惨叫,惊飞了檐下栖鸦。
“发生了何事?”万云第一个高声质问。
有宫女脸色煞白地跑出门,跪地道:“殿下,大长公主殿下取刀剖开了娘娘的肚子。”
一阵倒抽冷气声,建帝也被骇得退了两步。
李琪瑛瞬间握紧清蕴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把她手腕捏断,听到清蕴的痛嘶才回过神,“对不起,娘她……姐姐她……”
已是语无伦次了。
她松手想冲进产房,就在这时又有人冲出报喜,“陛下,大喜!小皇子平安!”
这一瞬间,清蕴没有转头,也仿佛听到了许多人内心的遗憾。
建帝只顿了一下,就笑起来,像是为此高兴。
唯有李琪瑛大声问,“贵妃娘娘呢?她如何了?!”
那人哆嗦了下,“娘娘失血过多,伤口又大,情况危急,太医正在全力救治。”
李琪瑛再忍不住,撞开人就冲了进去。
李贵妃状况确实牵动人心,但随着刚出生的小皇子被抱出门,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看了过去。
建帝象征性地抱了下刚出生的幼子,让奶娘宫女们好生照料他,没有做其他表示,而是转身对其他嫔妃道:“你们无事就都回去罢。”
从昨晚跟着熬到天亮,许多人确实支撑不住,不管心情如何,纷纷告退。
建帝再看向唯一留下的清蕴,“你就……”
“臣妇在这等娘娘消息,待娘娘安好了就即刻出宫,不给宫中添麻烦。”
“……也好。”
清蕴自然也是又累又困,她本来和李秉真说好,等晌午一起出宫回家。到这个时辰了,李贵妃仍旧没脱险,她心中有不妙预感。
又喝下两杯醒神茶,清蕴自己也掐了掐掌心以免犯困。
昨晚没带上白兰白芷,她连个可以说话转移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在心中默背佛经。
炎炎烈日逐渐攀升,承乾宫被日光笼罩,清蕴周身渐出一身薄汗。宫女请她到内殿等候,被拒绝了。
好在这回没再等待太久,佛经背诵至第三遍时,宫人报喜,道贵妃伤口已被缝起,止住血,暂无性命之忧了。
清蕴松了口气。
由于贵妃不便探望,她就继续等大长公主出门,再提出先离宫的请辞。
大长公主很干脆应下,感念儿媳一直在外陪着女儿,“你辛苦了,我和琪瑛应该会在这住几日,先回去歇着吧。”
清蕴惭愧,她本来受命来看望贵妃,陪伴大长公主,结果两件事都没做成,全程都在旁观。倒是这位殿下,极为果断地出手,救下了女儿和外孙。
清蕴真心敬服她。
被小公公一路引至东华门,李秉真果然还等在那儿。
他已经得知小皇子平安,只不清楚长姐状况,清蕴人还未至,就远远朝他点头。
李秉真领会其意,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宫门前不好议论,上了马车,李秉真才开口:“娘娘虽然身体柔弱,但也健康,一直在宫中精心养胎,为何会早产?”
清蕴轻声道:“郡主昨晚也问过承乾宫女官,她们说娘娘在养胎期间连宫宴都很少去,基本只在承乾宫内走动,吃穿用度一应都提前查过,没有问题。昨日下午也没发生意外,是在院中慢走时突然发动的。”
这样看来,似乎的确是贵妃运气不好。
清蕴略作停顿,还是没把自身的感觉说出口。
当时建帝抱起小皇子时,她总觉得,那盯着小皇子的眼神,像在看件刚出土的陪葬玉器。
然而提起来过于毛骨悚然,她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该说这种话。
李秉真微叹,“希望娘娘一切安好。”
清蕴跟着嗯了声。
对话几句,她就因困顿靠在了李秉真怀中,在马车摇晃中浅浅歇了一觉。
刚进门,果然见齐国公等候在那儿,问她宫内情形。
清蕴一一答了,安抚齐国公,“父亲放心,虽有意外,但可谓有惊无险,娘娘与皇子均安好。母亲仍在宫中陪伴,更无需担忧。”
齐国公问,“陛下可有说什么?”
“母子均安,陛下自是高兴。”
齐国公若有所思地点头,不过得知女儿和外孙都没事,到底是安心大过其他。
倒是清蕴,短时间奔波两地,连着十多个时辰未眠,眼下青黑明显。齐国公也不好意思问太多,忙让儿媳去歇息。
简单洗漱后,清蕴扎扎实实睡了三个时辰。一觉醒来,天又暗了,外屋传来说话声,她仔细辨别了下,是李秉真和张颖。
似乎是在讨教刀伤的事。
张颖的医术涉猎也挺广,连这些都有所了解。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多时,听到里屋动静的李秉真就入内,手中拿了一叠纸,都是他刚记录下的要点。
清蕴发现了,他对自身的病不怎么上心,涉及到亲近的家人还是会和寻常人一样。
“我好像听到张大夫声音。”
“嗯,他刚离开。”
清蕴故作不知,“难得见你主动找他。”
李秉真淡笑了下,知道夫人的意思。但他现在还不准备把自己在试用那个法子的事告诉清蕴,一则这方法本就是冒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施针过程也比较骇人。一则是想给她惊喜。
他如实拿出记录的纸张,“张大夫医术高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远胜太医,所以向他讨教剖腹伤如何休养复原。”
太医诊治的对象多为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稍有不慎就容易被降罪。所以即便诊出问题,他们治疗起来也多用保守的法子,小小风寒治个十天半个月都属正常。
外人觉得太医院汇聚了世间医术顶尖之人,但李秉真从小见识过诸多大夫,心中自有分辨。
他们纵有十成医术,真正拿出来的可能只有三成,倒不如张颖,敢于担风险,只为治愈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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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妃刚刚产子,朝堂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清蕴途中又进了一次宫,把李秉真记录下的休养之法和药方交给大长公主,用不用,当然是她这个母亲决定。
在这之后,清蕴再度清闲下来。
或许也不算清闲,毕竟府务、生意上的事不会停,遇到要事还是得她来拿主意。
唯有一件事,即使到郊外散了趟心,清蕴还是没有再次见陈危。
她还没有真正理好对陈危的想法,也不想再次情绪失控对他做出什么。
陈危不在意,她自己却是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日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新搭的葡萄架下,听管家禀报更换府里仆役的事。
周管家道:“依夫人的吩咐,把厨房、马房、洒扫的人都遣散了一半,昨儿下午刚到人市去挑选了十人,如今正在调()教着,等他们学好了规矩就立马用上。”
“嗯,能耐是其次,谨言慎行最重要,别叫我再在府里听到风言风语。”
如果不是从白兰口中听说,她还不知府里一直有人在私下猜测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和离的原因,有好事者把这件事和李审言长期搬回国公府居住牵扯到一起。说齐国公有意抬举二子,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和离了。
还有些人大概是没意识到府里风气流转,见她这个世子夫人执掌中馈,以为和以往一样,给李审言那儿送食送水送物时要么不及时,要么敷衍。
阿宽告到她面前,她思索后,决定罚一顿,再把这些人换了。
当然不能只换大长公主在时府里进的那些人,传到婆婆耳中,还以为自己对她有意见,干脆就各换一批。
周管家连连应是,“夫人放心,这自然是最紧要的。我昨儿也带人去二公子那儿看了圈,把该补的都补上了,今后绝不会有人故意怠慢。”
清蕴道:“天儿越发炎热,太夫人那儿要尤其注意及时换冰。除了各院,下人的屋子里也可每两日发块冰,不然热出病来也不妥。”
周管家继续应声,夸赞夫人细致。
由于是在屋外,商量的又是府里事务,两人声音不大不小,没有特意收敛,被在暗处的李审言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周管家夸清蕴“友爱体贴”时,他飞快扬了下眉。这位大嫂不是对他“友爱”,恐怕只是为李秉真、为她自己挣名声罢,也在祖母和父亲那儿做做样子。
斜倚在树干上的李审言嘴里叼了条草叶,眼睛紧盯着齐国公书房,偶尔扫一眼月舍外的院子。
两处临得近,才叫身居高处的他能够一览无余。
李贵妃产子后,建帝对李审言下了密令,让他日夜盯紧齐国公,看他会和哪些人来往。李审言知道除去自己,陛下定然还对锦衣卫下了同样的命令,说不定锦衣卫盯的就是他。他便做出出门当差的样子,实则藏身于暗处,盯着齐国公。
每当齐国公孤身待在书房或是在府中会友时,盯得尤其多。
但密辛没发现,倒是时常看见在院子里的陆清蕴。
应当是天气热,即使置了冰块,她也不愿总闷在屋子里,每过了晌午,就爱在葡萄架下乘凉。
有时看书,有时弹琴,有时和人谈心聊天,有时会像今天这样处理府务。
不知不觉间,李审言都快对她的作息和喜好了如指掌。
和在外时长袖善舞的模样不同,陆清蕴若是在院中独处,根本不爱笑,也不像对外展现出的那样温柔。李审言曾看到一只意外跌落枝头的小雀坠在她面前,被藤条缠住爪子,她看了半晌,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还是白芷去了之后,才帮小雀解放。
李审言便知道,之前自己的感觉没错,她的那些温婉果然是表象。
转过这些念头,李审言又看了会儿在书房中和老友相会的齐国公,从口型辨别出两人只是在简单叙旧,颇感无趣地移开目光,重新回到葡萄架。
李秉真不知何时回来了,夫妻俩屏退左右,正同坐在葡萄架下纳凉。
不知说到什么,他看见陆清蕴摘下一颗尚显青涩的葡萄,用水冲洗,面含盈盈笑意喂去。
李秉真笑看她一眼,丝毫不觉对方促狭,反而配合地仰首。
分明是光线晦暗的黄昏,李审言却仍将那颗葡萄上的晶莹水珠,以及那纤细白皙的手指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那截指尖随着青葡萄一同被缓缓纳入口中,再收回时,指尖豆蔻色也仿佛愈发鲜亮。
李审言喉结微动,收回了视线。
第44章 百日宴
云阳长公主办的赏荷宴没白费心思, 不仅为女儿找到佳婿,参宴的其他年轻人中也有互相看定眼的。
王宗赫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架不住他家世、才华都太出色,考中状元后本来就是京中女婿的热门人选, 赏荷宴上被许多贵女亲眼见过后, 上门说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郑氏挑花了眼。
长子是王家长孙, 亲事当初是由婆母秦夫人拍板选的, 为一个六品京官之女。家世不算雄厚,只能说蕙质兰心, 十分懂礼。
长子宗晖被派到外省出任知县,一去就是几年,至今不知何时有机会归京,儿媳都毫无怨言地随任。从长子寄回的信中,郑氏知道儿媳将他照顾得很好, 还添了个小孙女, 便也慢慢放下了成见。
如今到次子宗赫,郑氏暗暗想,他可考中了状元, 挑个家世出众些的也不为过。
挑来选去,发现柳家竟也主动抛来结亲之意,想把柳家五姑娘嫁来。郑氏略有心动,却踟蹰。
早先给长子定亲时, 婆婆提醒过她, 不要只看家世挑人, 可以高嫁, 但切忌高娶,尤其是京中有名的那几家。一则是出身太高难以管教, 一则是公公王贞已官居礼部尚书,挑高官之家结亲,放在有心人眼里,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
柳阁老贵为首辅,柳五姑娘又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柳家看上宗赫,不知有没有这位阁老授意?
她可不敢拿丈夫、儿子的仕途开玩笑。
郑氏先问了丈夫。
王维章皱眉,却不像以往那样断然拒绝,“问问父亲的意思。”
家宴上,郑氏便趁着气氛正好,不经意提起这事。
王贞抚了抚须,看向孙儿,“克衡觉得呢?”
秦夫人也含笑,“那日在宴会上,三郎应该和柳家姑娘见过面了罢?”
在长辈们关切非常的目光中,王宗赫淡道:“记不大清了。”
“我怎么听人说,你和柳姑娘相谈甚欢?”郑氏狐疑地看着儿子过于平静的面容。
知子莫若母,虽然她和儿子算不得十分亲近,但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这个死人样,该不会还惦记着陆清蕴吧?
“我和每人都谈得很欢。”
王令嘉噗嗤一声笑出来,被长辈们看来时,忙收敛神色。
她不知道,三哥还会说这种笑话。
王维章皱眉,郑氏瞪眼,上首的王贞和秦夫人倒笑得宽和。
“你如今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祖父王贞道。
如果不是王宗赫当初以要专心备考的理由拒绝说亲,家里不会拖到这时候,毕竟他的大哥就是在及冠前定下亲事。
当然,王贞后来明白这是孙儿想科举考得功名后有底气迎娶清蕴的借口,可惜世事未能如其所愿。如今他主动开口,就是不希望孙儿一直沉浸在往昔。
王宗赫沉默了阵,“柳姑娘确实不错。”
郑氏大喜,观公婆神色,就知道他们并不反对,当即有了想法。
家宴上三言两语定下主意,接下来如果柳家那边态度如初,亲事应当会就此定下了。
王令娴从旁听着,暗中比对王宗赫和母亲的脸色,觉得与其说是兄长娶妻,不如说是母亲。
好在因割腕那件事,家里现在都不敢催着她定亲结婚,她乐得自在,也不想引起他们注意。
**
李贵妃这胎生得艰难,小皇子早产体弱,她自己也因剖腹险些丢了性命,休养一两个月才勉强恢复精力。
两位主角都不方便,小皇子的满月就没有操办,而是等到百日再摆宴。
按李贵妃意思,只要请父母亲、弟弟弟媳还有妹妹即可。大长公主想热闹些,给女儿添喜气,提议请往日和她要好的一些闺友,时而会碰见的王家姐妹也没落下。
估摸着大约有二十余人,李贵妃着人去请示建帝,得他应允后再一一请人。
百日宴这天正好初十,是建帝新定下的升朝时间。
如今一个月升朝五次,分别为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这几日,其余时候若有要事,则由内阁单独觐见,向建帝呈禀。
刚解决完蒙古和谈一事,暂时也没什么天灾人祸,官员们禀报的都是些日常事务,建帝听得倍感无趣,留下一句“由内阁决断”,就结束了还没超过两刻钟的朝会。
百官面面相对,都看到彼此眼中无奈。
陛下越发懒怠了,本来一月上朝二十日,现在变成一月五日,每次都不到半个时辰,长此以往,恐怕比之先帝还不如。
至少先帝装模作样的时辰可比这位久。
提起来,他就以养身为由头。谁敢拦着陛下休养呢,龙体有恙,他们可无法担责。
本以为是中兴之主,谁成想……
官员们慢慢往太和殿外走,王维章则有意停下,大理寺其余官员看出他的意图,接连向上峰告退,先行离开。
等儿子王宗赫走到身前,他低声问:“你为何也来上朝?”
王宗赫在翰林院历练了两个月就被调任吏部,任主事一职,按品级并没有上朝的资格。
“柳阁老令我随行旁听朝会。”王宗赫话落,柳文宗已走到父子身边。
“阁老。”父子俩同时敬称。
“有能者不该拘泥于寻常规矩。”柳文宗笑道,“克衡刚来吏部,就为我解决了官员考校的大难题,是可造之材,我便特意带他旁听朝会。廷尉可是觉得不妥?”
“阁老抬爱,只是他年纪尚轻,又初到吏部,且……此举恐怕容易为阁老引来非议。”实际上,王维章担心的是儿子风头太过,引来针对,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柳文宗哈哈笑两声,身边吏部两位侍郎就道:“廷尉多虑了,阁老爱才众所周知,谁会非议?若是其他人有能耐,我等同样会破格重用。”
柳文宗颔首,“你担心的是两家结亲之事会引来议论罢?举贤不避亲,我看重克衡,与他身份无关,不管他是不是即将成为我的孙女婿,都会如此。如今陛下忙于休养,朝中有能之士越多,越能为陛下分忧。”
此前奉皇命查案时,王宗赫查到吏部官员身上,且明知此人颇得柳文宗信任,依旧把“真相”报了上去。但在事后,他又私下找到柳文宗,向他“请罪”。
柳文宗当时就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比其祖父王贞多了分秉直,又比其父亲王维章添了分圆滑,才华手段样样不缺,简直是天生当官的好料子。
他一时意动,才有了后来两家说亲的事。
如今王宗赫即将成为他的孙女婿,他自然大力培养,器重程度几乎要比过亲孙子。
柳阁老这么说,王维章自然不好再有异议,只能把话按在心中,准备等回家后再告诫儿子,让他务必谨言慎行。
**
承乾宫,众人在等待建帝驾临开宴,等到的却是他国事繁忙,要晚些时候再来的消息。
他暂时不来,许多人心中其实松了口气,在李贵妃面前不敢显露。
李贵妃神色淡然,“那我们就先开宴罢。”
由于小皇子羸弱,百日宴精简许多,奶娘嬷嬷们抱着他走了一圈,冠衣、送福等仪式过后,就把人抱回了住处。
众人边享宴、边赏戏,在座的都是女子,又都是李贵妃的熟人,尽可以随意聊天,让她当真有种回到闺中时光的感觉,一时晃神,感觉到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由触动。
她自幼受祖母训导,和母亲算不上亲近,对母亲的一些做法,也时常觉得不够“守规矩”,多次劝导,母女俩总不欢而散。
李贵妃知道自己的性子不讨喜,也清楚一双弟妹在父母那儿的分量,从没指望过他们能多分点心思给自己。
但没想到,正是从来没和她好好说过话的母亲,一手把她拉出了鬼门关。
“今日大喜,娘娘可不宜落泪。”身边温柔的声音提醒,让李贵妃及时收住情绪,看向弟媳,“嗯。”
顿了顿,换了话题,“要多谢你和少思为我收集的方子,还有那些香,让我这阵子睡得好多了。”
“平时里都是娘娘照拂我们,难得有为您出力的时候。”清蕴道,“是应该的。”
李贵妃笑,“我听说如今少思身体好多了,还能够去郊外庄子散心跑马,可是真的?”
清蕴给予肯定,李贵妃真心感到高兴,两人聊了会儿,得知李秉真今晚不会在家,便提议她今夜留宿宫中,多玩两日。
“我和表姐本来约好,今晚与她一起。”清蕴犹豫,李贵妃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明白过来是王令娴,含笑道,“这有什么,你们姊妹俩一起住在偏殿,有什么体己话尽可说,今晚我也不会打搅。明儿带你们去五坊看看,那儿有许多新下的小崽子,碰见喜欢的便挑去。”
清蕴问过王令娴,她也没意见,两人便一同留了下来。
偏殿原本就可住人,里面摆了张足以供六人同榻的拔步床,大长公主和李琪瑛都住过。
不过她们今夜不留宿,留下的只有清蕴二人。
散了宴席,陪着李贵妃去看了会儿小皇子,姊妹俩回到偏殿歇午觉,屏退左右,才躺上床榻说话。
两人都没提天穹山,只捡着家常小事聊天,从王令娴口中得知王宗赫已经和柳晚定亲,清蕴惊讶了下,“竟没听过什么风声。”
王令娴道:“两家都不想张扬罢。”
清蕴表示理解,柳阁老地位不同,外祖父行事也比较低调,定不想引起太多注意。
不过,她以前还以为以王家人的性子,肯定不会和柳家成为姻亲。
两人说着说着,慢慢睡了过去。
另一厢,建帝在兽坊待到未时三刻,突然被提醒起今天的日子,得去承乾宫走一趟。
他随手把药吃了,“那就去看看罢。”
第45章 夜访承乾宫
天儿好, 建帝没用仪仗,带着万云和两个侍卫往承乾宫走去。
走了一路,药效逐渐起来,万云察言观色, 看出本就燥热的陛下在烈日下愈发不耐, 提议道:“陛下在树荫下稍候, 奴婢去传辇车?”
建帝否了, 等到承乾宫主殿也出了一身汗。
“贵妃何在?”
宫人答:“娘娘如今和小殿下一起住在左侧殿,正在休息, 奴婢去请娘娘。”
建帝摆摆手,又移驾左侧殿。
由于母子俩身体孱弱,左侧殿没有置冰,只有偶尔的穿堂风带来一丝凉意。建帝刚到这儿,就感觉浑身汗湿愈重, 神色沉沉, 即便看见美丽的贵妃也未好转。
“臣妾和次奴这儿未置冰,陛下不如去主殿歇息,先备水沐浴?”
小皇子尚未取大名, 李贵妃深受佛教影响,便给儿子取小名“次奴”,以表怜爱。
“不用,先看看他吧。”
李贵妃应是。
左侧殿的主屋已经完全被布置成小皇子的住处, 奶娘、嬷嬷等伺候的就有几十人。
紫檀木做的摇篮结实大气, 上方悬挂了一串五彩斓斑的小铃铛, 建帝随手拨弄了把, 弄出叮铃铃的响声。
小皇子觉沉,没被惊醒, 一堆伺候的人先被吓了一跳,碍于是陛下,完全不敢吱声。
李贵妃道:“次奴长开了些,依臣妾看,基本是照着陛下的模子长。”
“是么?”建帝淡声回,视线随之落在幼子身上。
大概是先天不足,小小婴孩显得很瘦弱,连呼吸也有种在努力的感觉。但相较于刚出生时的脸色,现在无疑白嫩许多,看得出五官精致,十分可爱。
建帝没看出哪里像自己,只看出贵妃很畏惧他接近小皇子,又想勾起他对小皇子的慈爱。
他如今有两位公主、两位皇子,公主们都满了五岁已开蒙,大皇子如今才三岁,生母病逝,被他随手点了位后妃照顾。
说起来,亲近儿女的时候确实少,大都是他们生辰时才会特意看两眼。有次心血来潮去柳妃那儿看望女儿,还把二公主给吓哭了。
对于这个可能和那则欲言有关的幼子,也实在提不起爱护之心。
建帝道:“好生照料着吧。”
转身回主殿,入净房沐浴。
酷暑难消,桶里备的是冷水,在里面浸了片刻,建帝眉头越皱越深,“唤贵妃来。”
贵妃以为是服侍陛下沐浴,结果刚到净房,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扯了过去,顿时脸色微变。
刚退下去的宫女还瞧着呢。
“陛下,臣妾还在休养,身子不便。”她轻声恳求,“且这也于理不合。”
抿了抿唇,想要挣开,“臣妾为您找个美人罢。”
“三个多月了,还不方便?”建帝灼热的气息喷至贵妃颈侧,本来只是想消消火,倒真被她这颤巍巍的拒绝模样勾起兴致。
以往他幸贵妃都是在床榻之间,她呢,不拒绝也不迎合,像条死鱼般呆呆躺在那儿,唯独痛了才会闷哼两声,让建帝倍感无趣。这会儿不知是因有孕后隔了许久,还是换了地点,反应竟生动许多。
无视贵妃的不情不愿,把人扯进浴桶,建帝先去药效带来的燥,再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次。
他经验丰富,学了术法之后花样更多。
可对本就抵触这种事的贵妃而言,不管建帝用的什么花样,对她而言都是折磨,顶多快些慢些的区别。
无力地倚在桶边,贵妃眉头紧蹙,面色却娇艳,熟悉又新鲜的模样让建帝伸手摩挲片刻。他精力充沛,此时还没有真正满足,看在贵妃已经累了的情况下,决定夜里再来,但没说出来。
“朕再不来,宫里该传你这位贵妃失宠了。”
“陛下多虑了。”李贵妃内心不是很愿伺候喜怒不定的建帝,若非畏惧他,刚才会拒绝得更彻底。
建帝挑眉,“哦,那就是有了次奴,就不需要朕了?”
“……臣妾不敢。”
李贵妃不擅说谎,言不由衷的模样轻易就能被看穿,建帝没有戳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前阵子朝堂又有人提起立嗣一事,爱妃怎么想?”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建帝自己主动开口,李贵妃却不敢接,“这是陛下和百官商议的事,臣妾不敢妄言。”
亲眼见证过皇帝对娘家的猜忌,私心里,她并不对自己儿子抱那个希望,更盼他平安健康。即使建帝突然有这个想法,她也会想办法劝阻,那么小的孩子,最怕福气太重,承受不住。且她可不希望自己儿子今后也被他的父皇猜忌来猜忌去,整日像自己这样,忧心忡忡。
建帝勾起她下颌,李贵妃低眉敛眸,看不出想法。
这种温顺,却让建帝感受到一种微妙无声的抗议,他头次在木头般的李贵妃身上感受到了脾气。
是因为有了皇子傍身?
突然起身,赤身跨出桶,建帝随手扯过中衣,唤人伺候,“百日礼稍后让万云送来,朕还有事要办,今夜就不再来了。”
他不来,李贵妃反而松了口气,拖着略带痛楚的身体回床榻,唤来女官,“去传个医女来,动静小些,别让人发现。”
“娘娘出血了——”女官惊呼,旋即意识到这是何人所致,当即咽回声音,心疼地看自家主子,“娘娘伤势未愈,怎么不和陛下说?”
说了有用吗?李贵妃没和女官解释,陛下连看上的臣妻也不放过,女子在他眼中,恐怕就是个玩意罢了。
在孕中听闻了太多消息,李贵妃几近麻木,如今只希望能够安然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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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乾清宫没几时,建帝令锦衣卫传召李审言,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审言奉命而来。
“盯了李德这么久,可有什么进展?”
“除去每日协同魏统领练兵,其余时候大都待在家练拳、养花、会友,偶尔出门,也是应邀去喝酒。”李审言把齐国公会见的一些人列举出来,建帝一听,还真没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大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武将,或者经年老友,老友也大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兵部尚书孟集是他曾经的属下,到国公府求见时,他一次也没应过。
没发现什么问题,建帝反而不满意,他内心笃定那则预言说的是李家,李德要么是在韬光养晦,要么是连李审言也骗过了,或者……
他目光沉沉扫过面前青年,依这阵子对李审言的了解来看,这小子不像那么有心计的人,不至于和李德演戏给他看。
建帝道:“除去李德,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李秉真、大长公主等人,李审言的脑海中不经意闪过那张比荷花还要清丽的面容,以及那根细腻如玉的手指,垂首:“大长公主似乎养了面首。”
建帝愕然,随即笑了下。他就说么,皇家哪有为人守身如玉的,即便公主也鲜少如此。除去这位姑母,其他哪位不是把驸马当成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无聊时就养几个面首解闷。
齐国公虽然英武,到底是老了,何况两人已经和离。
问过大长公主,建帝还是顺带提起了李秉真夫妇。不过在这两人的事上,李审言就答得更少了,和建帝在锦衣卫那儿听到的相差无几。
想想也是,兄弟俩都不亲近,李审言对嫂嫂就更生疏了,恐怕都没怎么正眼瞧过。
记起李贵妃生产那时见过的人,娇美的芙蓉面和沉静的神色混合在一起,让建帝心底那点痒没有持续太久,就又开始“锻体”了。
道家有阴阳双修,佛教密宗有欢喜禅,建帝的采阴补阳之法结合二者所长,往往先独自练功法,再去找女子采补。
万云给他引荐了一批民间“高手”,很得建帝器重,如今在宫里都有自己的殿宇。
和他们练了一套功法,建帝自觉已经掌握要领,准备找人练功。
放在平时,他都是在宠爱的新人和那些“被献上”的美人当中挑选,今日被贵妃引起兴趣,当即决定夜探承乾宫。
建帝的“夜探”实打实,除去万云,其他人都不知晓,还以为他照旧歇在寝宫。
万云特意做好布置,好方便陛下“飞檐走壁”。
不得不说,建帝天生就喜欢这种刺激又隐秘的感觉,就像每每临幸臣子的妻妾时,不管他们知不知道,对他而言都能助兴。李贵妃守规矩,比寻常女子更矜持三分,他临时起意,决定作个伪装,最好能看到贵妃花容失色的表情。
避过内侍和宫女,建帝借着幽暗烛光走到榻前,垂下的床幔中,美人斜躺的身姿若隐若现,婀娜曼妙。
解去外袍,建帝一跃而上,先伸手堵住美人香唇,防止她叫喊,再毫不客气地伸手探入衣裙。
熟睡中的人意识懵懂地醒来,感觉到肆意游走的大掌,倏地一惊,立刻挣扎起来。
中午就小小领略过贵妃抗拒的建帝不以为意,动作越发狂放,惹得人也反抗得愈发剧烈,险些让他没按住。
他也发了狠,把人双手反剪到背后,剩下的一只手略使劲,轻薄的丝绸里衣“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
建帝更加兴奋,下手也没轻没重,等手背察觉到温热的水珠溅落时,意识到贵妃哭了,难得好心地贴在她耳边道:“莫怕,是朕。”
身下的人微震,没有回以他想象中的反应,反而泪水愈发汹涌。
虽然眼泪能让建帝快意,但也纳闷贵妃为何会如此,伸手板过被自己压制的脑袋,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含泪的脸。
建帝愣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戛然而止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震惊无比又极力忍住没有惊呼的,不是他曾惦记过的陆清蕴,又是何人?
建帝皱着眉,慢慢坐起身。
……
李贵妃入睡没多久就被女官匆匆唤醒,从三言两语中拼凑出整件事,吓出浑身冷汗,匆匆来到右侧殿。
侧殿灯火通明,外面齐刷刷跪了一圈人,里屋的床榻上鼓起大包,清蕴正在轻轻拍打。
再一看,建帝靠在椅上由人服侍着喝水,神色看不出喜怒。
李贵妃先对上清蕴的眼神,得到一个微不可见的摇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真正成事就好。
她向建帝行礼,“陛下,这是……”
“朕走错了地方。”建帝言简意赅,饶是他荤素不忌,也不喜欢这种找错地方、认错人的戏码,尤其是得知那女子身份后,更心烦意燥。
王贞的孙女可不是能随意打发的。
若是将错就错碰了陆清蕴,他还会高兴,付出点代价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用这个理由强纳人进宫。
方才他做了什么自己清楚,除去最后一步,几乎已经把人玩弄了遍,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怪臣妾,没有提前向陛下禀告让人留宿承乾宫一事。”李贵妃先行认错,揽一半责。
建帝从鼻间哼出一声。
紧接着,李贵妃问:“陛下如今是何意?”
建帝扫过床榻,沉默了下,“问问她,愿意进宫也可,不愿进宫,就把今夜的事瞒住。”
“王姑娘自己恐怕无法定主意,不如臣妾明早传她祖母秦夫人和母亲郑夫人进宫,问问她们的意思?”
建帝应下,最后看一眼床榻边的清蕴,不想再在此处多待,很快起身离去。
李贵妃这才有空把清蕴叫到一旁,问起她今夜状况。
清蕴道:“我夜里容易惊醒,醒后不好再睡,就到外面走了会儿,回来就发现陛下忽然出现。”
说着面露自责,“若是我还在,也不至于……”
李贵妃做出噤声手势,事已至此,只能说都是天意。谁都没料到对她日渐冷淡的建帝会突然“夜访”,还访错了侧殿。她甚至隐隐庆幸当时留在榻上的不是清蕴,不然她都无颜见弟弟。
当然,后面冒出的想法不应该有,仅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忘却。
第46章 清蕴管得很严
秦夫人和郑氏一大早收到宫中传召, 都摸不清路数,想到王令娴昨夜留宿宫中,心中冒出了无数种猜测。
心神不宁地赶到承乾宫,远远就看到清蕴在外等候她们。
“外祖母, 大舅母。”清蕴迎接二人, 眼神示意, 宫女和她们身边的女使都自觉退下。
她言简意赅地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遍, 秦夫人眉头动了动,郑氏则倒吸冷气, 急怒交加,“盈盈没出什么事罢?!”
割腕之事犹在眼前,性烈如女儿,郑氏生怕她因受屈辱而寻短见。
“大姐姐身体无恙,起初一直把自己裹在榻上, 不肯同人说话, 直到前几刻,起身喝了口茶。”
左右无人,清蕴忽然朝两位长辈深深揖首, “此事也有一半责任在我,若我昨夜仍和大姐姐一起,便不会有认错的事。”
郑氏双眼充火,压低声音, “不是因为你, 盈盈怎么会一起留宿宫中?你本就该照看好她!”
若非碍于在宫中, 她恨不得上手!
“好了。”秦夫人出声, 孙女外孙女她都心疼,也清楚不是她们任何一人的错, “先去看盈盈如何。”
思女心切的郑氏不再废话,踏步进入侧殿。
内屋未开窗,闭塞宛如幽室,考虑到王令娴情绪,李贵妃派了两位贴身女官在她身边守候,点满明烛,使屋内不至暗淡。
李贵妃身处高位,且刚诞下小皇子,郑氏有千般怒火都不敢对她发,迅速行了个礼,往床榻上去看女儿。
还没说两句话,先爆出哭声。
她是真情实感,觉得女儿命运多舛,李贵妃则十分尴尬,看了几息,退到屏风外。
秦夫人一同。
“事已至今,再怎么认错也无用,只怪我们大意。”李贵妃低声细语,将建帝的话道出,“您看该如何?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尽力照看好王姑娘,也可做媒,为王姑娘择一佳婿。”
说完两句,宫女为她递上热茶,润了润苍白的唇色。
李贵妃睇了眼在旁扶着秦夫人的清蕴,接道:“此事和清蕴也没什么关系,望您老莫责怪她。”
牵扯到建帝,她点到即止。
秦夫人明晓事理,也远比她心疼清蕴,半晌叹一声,“怪不得谁,看令娴如何想罢,她怎么选,家里都支持。”
李贵妃明了,看来王家是比较疼惜儿女的,不会故意拿这件事谋好处。
“那你们先陪着王姑娘,不急,请她考虑清楚了再答复。”
李贵妃本想带清蕴一起回主殿,想了想,还是作罢,看秦夫人的态度,也许祖孙俩还有话说。
这点却是想错了,秦夫人仅拍了拍外孙女的手,未说一字。屋内,王令娴倒是受不住母亲的哭声和唠叨声,中间还夹杂着对她、清蕴以及其他人的埋怨,听得她心烦意乱,猛地掀开被,“娘你能不能别哭了。”
话说得又冷又沉,目光也是凉飕飕的,让郑氏着实愣住,“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将眼前冰冷的少女和一年前温柔贤淑的女儿作对比,郑氏深觉,她着实变了许多。
殊不知,对王令娴而言,亲手杀死周墨的刺激可比昨夜要来得深。
昨夜她确实惊慌,发现陌生男子是皇帝后又添了股恐惧。可建帝、李贵妃、清蕴接二连三的态度表明,错在天子而不在她,那股畏惧便慢慢消了。
放在一年前,被人又亲又摸,即使没做到最后一步,也足够让王令娴羞愤欲死。可经历过诸多事后,她除去最初的慌乱,回过神其实没那么伤心。
之所以做出那副模样,是因为她清楚作为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该有什么反应。
听母亲郑氏的话,却像是要拿这件事找全天下人算账。
王令娴内心冷笑,母亲是又从这件事当中看出了有利可图的地方吗?
不知女儿误解的郑氏仍在开口,“你说实话,昨夜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
“算计?算计女儿能得什么好处?”王令娴推开母亲,“怎么不觉得是我故意留宿宫廷,想攀上陛下呢?”
殿内没有其他人,郑氏失声,“我怎会这么想?”
王令娴闭了闭眼。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把这事交给长辈尤其是母亲来处理,但她的身份偏偏注定了自己的事没法自己做主。
从遇见周墨,到初次议亲,为周墨割腕,亲手杀了周墨……种种过往在眼前交织,王令娴脑海中腾地想起天子那句话。
让她自己做主。
“我进宫。”她抛出一声惊雷,迎向祖母和表妹讶异的目光,定了定神,重复道,“我愿意进宫。”
**
“便留在了宫里?”月舍,李秉真遣退左右,独自在净房陪伴清蕴,偶尔帮她舀水递巾。
她在宫中待了整整两日才回,李秉真以为是被长姐留下,不曾竟有这等荒唐事发生。
任热汤顺长发滑落,将肩颈以下浸在水中,清蕴颔首,轻声道:“她定下主意就去找了娘娘,娘娘禀报给陛下,陛下也应了。”
许是为了补偿王令娴,建帝直接给她妃位,并赏封号淑。
宫中突然多出一个淑妃,这则消息,恐怕要等明日才会传遍朝堂。
李秉真:“你这位表姐很果断。”
清蕴不置可否。
细究起来,其实也有迹可循,王令娴表面看着是遵规守矩的大家闺秀,可她做的每件事,都能出乎意料。
“娘娘怎么说?”
“娘娘答应外祖母和舅母,会在宫中照顾表姐。”
李贵妃坐到这个位置,摸清了建帝脾性,知道没法寄希望于他的宠爱,又有一子傍身,没必要为突然增加的一个妃子紧张。李秉真也是如此,考虑到王令娴是和妻子一起长大的表姊妹,更怕她为此忧心自责。
清蕴道:“等封妃的事传出来后,我再去王家一趟。”
李秉真点头,“我陪你一道。”
隔了两日,宫里多了位淑妃的事,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得知新娘娘是王贞的外孙女,有人不解,有人则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老狐狸迟迟不给孙女定亲,原来是打这主意。
王家风平浪静,从老到少都表现得和以往别无二致。在这样的氛围中,清蕴携李秉真登门了。
真正算起来,王家才是清蕴娘家,几乎没人惦记远在江苏的陆家。
出嫁的姑娘和姑爷一起上门,休沐在家的王贞、王维章、王维清及王宗赫一起参宴,接待了两人。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谈论后宫的事,众人饭前只挑些家长里短的事随意聊。
上菜后,清蕴尝了口面前的腊鱼,仍旧受不住那股腥味,当即转头做出干呕的动作。
饭桌上齐齐静了瞬,纷纷有所猜测。
王贞和两位舅舅都笑眯眯的,期待有好消息,王宗赫迟了一息,也关心地看去。
李秉真很淡定,作为丈夫,两人同房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张颖一直都告诫他未停药前不宜有孕,容易影响胎儿,他便每次都做了措施。
示意下人给清蕴上清水,顺便把她碗里那块鱼夹走,略带了笑意,“吃不了腊味,偏偏总爱尝试。”
秦夫人出声打破安静,“是了,清蕴每看到腊味都要尝一尝,却总受不住那股味儿。”
失望一闪而过,秦夫人吩咐人把清蕴面前的腊鱼撤走,众人继续吃饭。
饭罢,清蕴陪秦夫人去消食,李秉真则和比自己年少的舅兄王宗赫走到一块。
王家依旧是从前风景,花草、树木、假山、池水皆错落有致,游廊左右雕刻名家名篇,既有外祖父的文趣,也饱含秦夫人的心血。
住在王家时,清蕴很少有心思欣赏这些。出嫁归来,倒时常能体会到其中雅致。
和国公府略显粗犷随意的装饰相比,王家布景确实更精美。
“是不是很奇怪,今儿你大舅母怎么没摆脸色?”秦夫人问。
清蕴心知八成是她和大舅舅给郑氏讲道理、分析利害关系,才让郑氏变得心平气和,但还是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她啊,原先是担心陛下会对盈盈不管不顾,又怕盈盈坏了名声,不好找夫婿。”秦夫人解释,“得知陛下封盈盈为淑妃后,怨气就顿时消了大半。”
事实证明,大儿媳依旧是那个大儿媳,一向就喜欢以门楣、地位论英雄,如今女儿得封四妃之一,甚至比在宫中多年还无封号的柳妃胜上一筹,还能有什么不满?就算有,也是短暂装出来的,毕竟王令娴进宫的方式不算光彩。
清蕴懂了,竟是她之前多想。
不过,大舅母这么“豁达”,舅舅和外祖母就未必了。
她还是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荷包,秦夫人纳闷一看,里面竟放了巨额银票,当即愕然,还有不悦,“这是什么意思?”
“阿嬷放心,这些和国公府无关,是原先您给我的铺子的营利。大姐姐入宫多少与我有些干系,思来想去,我只能让她在宫中使唤人更方便些,只是不好亲手拿去,还要麻烦您和舅母。”
李贵妃是李秉真长姐,也是清蕴的小姑子,不管她在不在意王令娴的存在,清蕴都不可能跑到淑妃宫里去送银票。
秦夫人面色复杂,“猗猗,你怎么待家里人总这样客气?好似生怕欠着我们。之前送了两次银票,我就当是你孝顺家里长辈的,盈盈与你平辈,她的事,哪至于要你出钱出力?别说盈盈进宫怪不了你,就算真和你有关,我们还能要你掏空家底赔罪不成?你们不是亲姊妹,胜似亲生,如今虽隔了宫墙,日后谁若有需要,有余力的,尽力帮忙便是。难道那些情分,就想用银子买断?”
清蕴微怔,沉默不语。
秦夫人不想在外孙女回家时说教,说过这两句就作罢,把荷包不容拒绝地推了回去,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在饭桌上,我还当你们真有了好消息。”
“日子还短呢,哪有那么快。”清蕴跟着收拾好情绪。
“确实,还不到一年的功夫,不必急。我之前说的那位大夫,你可是去看了?”
清蕴点点头。
秦夫人问调理得如何,清蕴答恢复得不错,叫她那张肃然的脸露出笑容。
祖孙俩拉家常期间,李秉真进了王宗赫的书房。
一眼望去,这儿最多的不是书,而是卷宗,有半个房梁高的卷宗堆了几十沓。刚踏进去,李秉真还以为进了吏部的公房。
“柳阁老这是让你把吏部搬过来了?”李秉真玩笑。
“都是官吏述职的折子,还有记录他们生平、功绩的卷宗。”王宗赫从卷宗海中掏出两把小圆凳,和李秉真各坐一个。
新的官员考校法由他提出,就没人能比他更了解一个官员该如何评、如何任用提拔。为了不让新法成为空中楼阁,也为了迅速站稳脚跟,王宗赫准备在三个月之内把近五年的官员履历看完,并按他们的能力、功绩进行分类。
本来呢,他每天一到吏部就开始埋头看卷宗。但柳阁老器重他,要么有其他事务交办,要么是带着他去六部的其他部晃悠。白日里没有时间,王宗赫便经常挑灯夜战。
这种状况持续了二十来天,直到吏部的人埋怨他带坏风气,还说因为他,吏部用烛用油的费用都高了一截,到两位侍郎跟前告状。
两位侍郎再告诉柳阁老,他惊讶之余,便应允王宗赫把卷宗带回家看,并延伸期限,半年内看完即可。
便有了王宗赫书房这幕。
李秉真听了来由,感慨道:“你也不容易。”
他这回是真心庆幸自己只需要在翰林院修修书、讲讲经了,看卷宗绝不能算有趣,可以说沉闷至极。
“世子现在身体如何?”王宗赫给他倒了杯水。
“已经好多了。”
王宗赫看得出这话不假,比起天穹山那会儿,对方的脸色健康许多,由苍白变成了正常白皙。
“翰林院可忙碌?”
李秉真笑了笑,“你曾待过,难道不知翰林院的情况?”
基本是可忙可不忙,对于他这种“不求上进”的人而言,那就是悠闲至极。
王宗赫顿了顿,“听闻世子有过目不忘之能。”
刚举杯喝水的李秉真一怔,隐约领会了他的意思,旋即被水呛得咳嗽出声。
这咳嗽还止不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王宗赫不得不放下手中卷宗,帮忙拍背。
咳得整张脸都微红,李秉真道:“你也看到了,我仍在休养,一点都累不了。”
王宗赫无声看去,虽无明显谴责,但这种沉默也是十分有力的质问。
李秉真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他如果真答应帮这个忙,起码得有几个月不得清闲。
“并非我不应你,而是……”李秉真慢慢道,“清蕴管得很严,要求我每日酉时正之前必须到家。若我一下值就在这待着不去见她,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我可以帮忙解释。”
李秉真摇头,“她只会觉得是借口。”
王宗赫并不觉得清蕴会这么不讲理,但确实也不想和李秉真聊起清蕴,因为这总会让他想到其它,继而乱了心思。
见他似乎放弃了劝自己,李秉真微微一笑,“听闻你和柳阁老的孙女定亲了?”
“嗯。”
李秉真真心为他感到高兴,自然,也乐于见到他放下对清蕴的那点心思,“柳姑娘才名远扬,又深得阁老疼爱,阁老肯将孙女许配给你,可见对你爱重。”
王宗赫依旧不轻不重应了声。
“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等你成婚了,也就清楚了。”
王宗赫敛眸,脑海中浮现的并非柳晚,而是不自觉地想到了清蕴笑盈盈的面容。
若她管束自己,他大概也会乐意当个悠闲世外人。
第47章 腕间红痣
回程的马车上, 清蕴发现李秉真又咳了起来,担忧他是病情复发,帮他顺着背,却听他讲起了书房对话。
得知只是喝水岔气, 她笑, “我记得你很欣赏三哥。”
王宗赫很少会主动找人帮忙, 开了口, 就说明两人关系确实不错,他也认可对方。
“欣赏归欣赏, 帮他分担吏部庶务就不妥了。一则我非吏部人员,一则我曾拒绝进六部,被陛下知道了怎么想?”李秉真说得有条有理,可惜唇畔的笑意暴露了真实所想。
清蕴当然不会拆穿他,闲聊几句, 路过街市, 准备去看看新开的绸缎铺。
绸缎铺大都是女客,李秉真不好陪,带着藏翠去了书店, 等清蕴着人唤他。
绸缎铺名为素织,分三层,一层经营各式成衣和普通布料,二层供富商和寻常官员挑选, 三层则接待达官贵人、皇亲国戚, 妆花缎、雨丝锦等名贵布料尽在其中, 还有不违禁的贡品。
大致瞄了眼门前, 从另一侧楼梯上楼,清蕴本是想随意瞧几眼店里式样, 再去三层看看是否有新奇好看的布料,便给宫里两位送去。
二楼客人不多不少,守了六位小姑娘,基本每位客人都能照顾到。
清蕴默默颔首,脚刚抬起,角落里暗暗盯了她一会儿的妇人忽然走来,“劳驾夫人。”
“嗯?”清蕴应声的同时,白兰也往前走了两步,以恰好的距离站在她和妇人之间。
观清蕴穿着气度便知非富即贵,妇人不敢冒犯,目光不错,言语尽量柔和,“敢问夫人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清蕴未答,白兰道:“请问您是哪位?”
妇人自我介绍,“我姓姜,是宛平人氏,夫君是宛平县的工房吏员。今年长子科举考中进士,留任京城,一家人就搬了过来。”
她的话倒诚心,白兰神色微松,问她找自家夫人有何事。
姜玲看出来,不过面前女使这关,根本没机会与那位夫人交谈,老老实实地交代,“夫人与我长姐生得很像,让我想起自己的外甥女,应当就和夫人年纪差不多。”
白兰又问其长姐状况,得知妇人的姐夫曾是山长,已不在人世,外甥女多年未见,不由笑,“那你说的人定和我们夫人无关。”
她不可能对陌生妇人交代主子家世,姜玲却不肯放弃,因面前女子相貌气质与曾经的长姐实在太像了,美而不妖,柔丽动人,在人群中极为突出。
姜玲和长姐并非一母同胞,她是姨娘所生,且姨娘早早就去了,她便养在了嫡母膝下。
嫡母仁爱,长姐也对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所以姜玲一直很感念母亲姐姐的恩德,远嫁后也常寄信问候。
得知家乡那边倭寇愈发猖獗,她曾建议长姐一家搬来宛平,毕竟临近京城,处处重兵把守,安全定没得说。
长姐拒绝了,说姐夫放不下书院。姜玲一直担忧他们安危,后来得知夫妻二人双双自尽的消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剩下最牵挂的,就是仅见过两三面的小外甥女。
在长姐离世半年前,姜玲曾收到过她的来信,说有可能会带着女儿来宛平。她便想,长姐离世前,是否做了相应准备。
等了半年无果,她还亲自动身去江苏走了一趟,结果自然是一场空。
姜玲不肯相信外甥女也遭遇意外,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过打听消息,婆婆因此对她多有意见,好在丈夫支持。如今婆婆去世,儿子又考取功名,她陡然见到年纪、相貌都和外甥女对得上的女子,自是激动无比。
她和白兰讲述时,清蕴离了三步远,目光在姜玲身上幽幽停了会儿,在她察觉之前移开。
清蕴记性不差,随着姜玲自曝家门、讲述往事,慢慢明白过来,知道她就是当初母亲让自己投奔的姨母。
看起来,姨母并不像她当初担忧的那样会嫌弃自己,反而比想象中要友善慈爱,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甥女。
可那又如何呢?她已经做了王家外孙女,就不会再是林家女。
神色淡淡地提醒白兰离开,清蕴提前行了两步,竟被思亲心切的姜玲健步拦至身前。
“夫人。”姜玲嗫嚅,脸上突然流下一行清泪,“我知道世间长相相似之人有许多,似夫人这般尊贵的人物和我肯定也没什么关系,只是……”
她嘴拙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终究不肯死心,“我那外甥女腕上有一颗红痣,不知夫人、夫人……”
白兰终是变了脸色,迅速觑过清蕴神情,上前扯下姜玲,“大胆!”
随着她这声厉喝,铺子里的女管事被吸引注意,几步走来。虽然不知清蕴是幕后东家,也清楚她身份定然贵重,立刻先帮着白兰拦人。
姜玲被可能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兀自流泪看向清蕴,神色之恳切,让管事看了都不忍。
她的儿媳注意到动静,匆匆赶来扶住姜玲,不知婆婆如何得罪了贵人,只好先告罪,再低声询问,才知道婆婆又把人认成了多年了无音讯的外甥女,同情又紧张。
夫君虽然成了进士,有幸在京中得到官职,但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官吏,得罪不起人。
这时候,清蕴终于微微叹一声,上前扶住姜玲。
宽袖微微滑落,映入姜玲眼中的,是一对洁白如雪、没有任何瑕疵的皓腕,也没有红痣。
“我与姜夫人虽无亲缘,但见您如此,也为您倍感痛心。不如姜夫人告知我住在何处?倘若我遇见相似之人,定会派人去告知。”
姜玲盯着她两只手腕,失魂落魄地报出住处。紧接着,脸上泪水被人轻柔拭去,“我朝疆土何其辽阔,兴许姜夫人的至亲机缘巧合去了别处,只是隔得太远才暂时不得相见。姜夫人如此诚心,佛祖得见,定会保佑你们二人重逢。”
“是吗?”姜玲喃喃。
清蕴给予她肯定回答。
姜玲儿媳内心称奇,这位贵人真是她们进京以来见过的少有的和气人。这不是婆婆第一次认错人,激动得痛哭流涕的时候也有,对方不是不耐烦就是被吓得匆匆离开,难得贵人还能出声安慰。
看效果,还很不错,婆婆当真听了进去。
清蕴的柔声细语让姜玲情绪稳定下来,看着面前年轻夫人的袖口被攥皱了些,顿时羞愧,“我弄坏了您的衣裳,多少银子?我来赔。”
清蕴的穿着、佩戴无不精细,要么是宫中赏赐的贡品,要么是时下鲜见的花色布料,都不能用普通银钱来衡量。白兰打量主子神色,笑道:“不必了,都是小问题。”
姜玲还想再说什么,贵人已经被管事领去了三楼,徒留一阵香风,令她内心惆怅不已。
挑了些料子让人送去齐国公府,清蕴走出素织,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还有心情吩咐人去酒楼买烧鹅。
白兰偷偷多看了几眼主子。
刚才她出声斥责,不是因妇人说中了什么,而是因妇人话语有所冒犯。但听完后,她确实也生出疑惑。主子手腕上没有红痣,可左臂有一颗梅花花蕊大小的红痣,因为生得很漂亮,宛如仙人点画,她和白芷看一眼就记住了。
难道就这么巧,长得像,还都有红痣,就位置不同?
白兰把事存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默默观察起主子。
她半途被聘到王家,不如白芷服侍的时间长,但对清蕴的身世也十分了解,知道她是在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隔了一年被王家接到京城。
王家人不愿提起这桩伤心事,白芷沉默寡言。白兰因关注陈危,暗地里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陈危就是当初去接主子入京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陈危的叔父,王家原来的管家。
白兰总认为,主子待陈危亲近,是因为陈危比王家任何人都更早接触她。
倘若……不单单是因这个呢?
私下细想时,白兰被心中浮现的可能骇了一跳,赶紧拍拍脑袋,试图忘记这惊人的猜测。
可越努力忘记,越难放下。
白兰想,如果她的猜测捱了真相的边,主子应该会很快传陈危来罢,就像以前每次遇到难事要办时,都会唤他。
她边等待,边观察。
让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失望的是,妇人认亲的事过去了一两个月,主子都没有提起陈危。
**
最难耐的酷暑过去,衣橱里的常服由轻便渐渐转为厚重,冰鼎也不用再常置了。
秋季舒爽,出游、办差都很适合。这个受到大部分人青睐的季节,对于李秉真而言却不那么轻松。
自幼由于毒病交加,他喜热不喜冷,开始施针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
刚入秋,他的衣衫就比别人厚了两层。
清蕴最先察觉到不对。
李秉真煮茶时,清蕴突然摸向他的手,几乎和冰块差不多,刺得她眉头飞快皱了下。
“是不是那些药失效了?找张大夫诊脉,重新开个方子?”
“不必。”
施针的痛楚都忍过来了,这点凉意不算什么。只是张颖对他说,那几味药中有一味找不到现成的,要等明年五月的成熟期,着人去守着采摘。
一味药延误了,不至于影响整体疗效,但贻误时间是必然的。张颖叮嘱他在这期间尽量注意身体,连受凉也最好不要有。
李秉真以往不在意这些,因张颖的嘱咐,今年就一反常态地早早换上厚衣。
清蕴猜得出他和张颖有事在瞒自己,但介于李秉真近两个月身体越来越健康有力,如今仅仅是凉些,就没有深究。
因为不用问,她也能感觉到李秉真的变化。
曾经连和家人都很少交际的人,如今学会了每隔三五日就去问候隔壁的大长公主,不是燃起了对生的欲求,又是什么?
反正只有夫妻俩在房中,清蕴没管女使们诧异的眼神,直接让她们烧起薰笼。
在薰笼的热意熏烤下,李秉真的手终于慢慢热起来。
“明晚父亲摆家宴,人多,时间也长,一时应该结束不了。我让她们备个小手炉,可以藏在袖间,凉了就换。”
齐国公很重家族,大长公主还在府里时,因她不大喜欢交际,也不希望旁人打扰儿子休养,很少在府里宴请别人。李家族亲有事摆宴,也大都是派人送礼了事,由此和各家亲戚就慢慢淡了关系。
如今齐国公有意把亲友情谊重新捡起来,决定在中秋之间摆一场家宴,邀请李氏家族一些在京中又熟悉的人来吃饭。
李秉真作为世子,现在身子又好了许多,肯定不好回避。
她考虑周到,李秉真自然说好。
到了第二天,清蕴一早就开始忙碌,根据参宴人员设座、定席,不过忙的主要还是管家,她主要负责最后定主意。
这场家宴,不止是齐国公有意和族亲重聚,也是想叫两个儿子和家里人多熟悉熟悉。
他居主座,李秉真夫妻和李审言则位于左右。
第48章 家宴
李家发迹于冀州, 主家不在京城。
齐国公李德也是地道冀州人氏,当初李家主家的掌权人为一员猛将,统领冀州十五万兵马。他很崇敬这位堂伯父,自幼跟随家中兄弟习武练兵, 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京城, 凭一次次的军功高升封侯、尚公主, 再晋升国公。
因他的缘故, 李家陆续有不少人从冀州来到京城。同宗之间互相照顾是常情,奈何大长公主不好交际, 从始至终对他们不冷不淡。
齐国公这次举宴,邀请的族人但凡有空都来了。
清蕴提前看过名册,对来客了如指掌。除去齐国公,李家真正有分量的大都在冀州,迁到京城的, 没几个身居高位。
其中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齐国公一位堂弟, 如今任兵部员外郎,他的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孟集的三子。如果说其中没有公爹的关系,清蕴决不相信。
她想, 公爹定和这位堂弟关系很好,安排座位时,也有意把这对夫妇放在前列。
等宴席开始时,果然看见齐国公频频和其交谈。
李家人尚武, 绝大多数男子都是武将, 个个身形高大健硕。常年风吹日晒下, 肤色也是麦黄, 如李秉真这样面如白玉、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位于其中,就显得很突出。
席间不论年纪大小, 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多看李秉真几眼的。
看完他,再看他身边美丽娴静的清蕴,都要夸赞两句佳偶天成。
夫妻俩笑着一一领受了。
但在这场宴会中,更加如鱼得水的是李审言。武将和武将之间总是更容易打交道,他从前在卫所,如今统领旗手卫,外人不屑他的手段,李家却有不少佩服他的同龄人。
在父兄面前桀骜不驯的人,交际起来竟也有把手段,不多时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
灌了一肚子酒,他回到位上,稍抬眼就瞧见对面的兄嫂在轻声言语。二人举止亲昵,但不显轻浮,任谁都能看出是对感情极佳的小夫妻。
临近中秋,每桌都摆了几枝剪下的银桂。雪白动人的桂花在侧,竟都不及他们的容光。
他们倒很悠闲。
李审言忽然举杯离座,来到对面,“我敬大哥。”
李秉真看向他,从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神情,也知道父亲在关注着兄弟倆。
“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了。”李秉真淡道。
李审言说好,先一饮而尽。身后的阿宽赶紧添满酒杯,他转向清蕴,“再敬嫂嫂,这阵子在家中,多亏嫂嫂照顾。”
清蕴顿了下,轻轻回一声“应该的”,举起面前酒杯。
借抬手喝酒的动作,李审言余光在盯着她。他注意到,她饮酒的动作十分流畅,整杯入腹也没有丝毫异样,脸颊依旧莹润,目光依旧清明,可在放下杯子时,却做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他轻哂,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转移李秉真的注意。
果然,李秉真见状就去关心妻子了,不再注意李审言敬酒的行为。
李审言想,他的好大哥到底是喜爱得太深,还是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三人各喝完一杯,全程默默围观的齐国公没察觉到暗流汹涌,只欣慰于兄弟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终于能主动说上话了,暗道一声“好”字,心情畅快地又饮了许多。
这场家宴在齐国公心中办得十分圆满,没见太夫人脸上都溢满笑容么?
若是大长公主还在……刚冒出这个想法,齐国公就强行摁了下去。
多思无益,她下定决心的事都没有转圜余地。说和离,她就是真把他抛下了,所以这段时间对他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更该经营好如今的家。
宴席散时,李审言和族中一些叔伯兄弟都熟悉起来,还和人约好下次比武的时间。
等陈危来把齐国公扶走,李审言对这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拒绝了阿宽的搀扶,以散酒气的名义,独自在廊下慢走。
走着走着,不自觉到了常待的地方。
回住处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上榻歇息。李审言一人又随心所欲惯了,常常入夜后不老实待在榻上,而是随意找个地方睡觉。
酒坊、赌场这等人声鼎沸的地方更受他青睐,但偶尔想要清静时,也会找一棵树,或者去屋顶待着。
齐国公这会儿正呼呼大睡,书房黑幽幽,并不是盯梢的时间,他还是一跃到了树干,凝望了会儿夜空。
随后,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先入眼的是熟悉的葡萄架,被风灯照出大致轮廓,再往左,就是月舍的屋子。
国公府建造房屋的用料都是上乘,自然不可能像营帐那样,能透过窗户看清里面的人影。李审言只能看到月舍灯火通明,偶尔会有女使在主屋进出,大概在服侍二人。
其实看不到什么,李审言自认为也只是到树上静静心,散散酒气。
他自幼精通攀爬,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小窗被推开时,李审言的目光跟着转了过去,这一看,不由怔住。
她应是刚卸了发髻钗环,长发披散,临窗欣赏夜景。
今夜星光黯淡,唯有一轮明月闪耀。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倚在窗边,随手拿了把木梳,慢悠悠地通发。掩在乌黑秀发下的,是一张在夜里依旧白到发亮的脸。
巴掌大小,镶嵌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琼鼻,红唇。像家宴上一些人奉承的那样,宛如仙子。
李审言没再看那张脸,稍稍敛目,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虬结的树枝。
目光离了,还有敏锐的嗅觉。
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审言却仿佛闻到被晚风拂来的长发幽香。
他没能继续待下去,直接跳下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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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摆家宴的同时,柳家也办了场小家宴,为柳阁老庆五十八岁寿辰。
因不是整寿,柳阁老也不想高调,就只请了家里人。
王宗赫作为柳阁老准孙女婿和器重的下属,也在受邀之列。
柳晚的父亲是柳阁老幼子,她又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本身就在柳阁老这儿备受宠爱。在家宴上,柳家人感觉,这位准孙女婿的地位竟比长孙还要更高一些,座次被安排得紧贴阁老,惹得几个孙子都酸溜溜的。
但即便没有柳阁老,王宗赫本身的家世、才华就足够出众,单独拎出来,京中确实没几个世家子弟能比得过她。
柳阁老到这个年纪,在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考校小辈,儿子们大了,注意力就转到孙子们身上。
喝过几杯酒,他指节敲在黄花梨桌面上,突然笑了下,“我在吏部待了这些年,你们平时耳濡目染,应当对吏部的事有所了解。”
孙子们立刻绷紧头皮,知道老爷子要提问了。
“今日问问你们吏部铨选章程。”柳阁老微笑道,“若山西道监察御史突发急病亡故,当如何递补?”
“回祖父,依《天泽铨法》当由都察院会同吏部考功司”长孙柳文靖答得还算流畅,“三品以上需经廷推”
他答完了,柳阁老没点评,看向其他孙子。
有人效仿大哥柳文靖,内容答得差不多,只用词不同。有人磕磕绊绊,不知所云。也有人直接低头说不清楚。
柳阁老又道:“若亡故的是景德六年进士呢?”
柳文靖愣了会儿,额角渗出细汗,不知此问何意。
他在柳家孙辈中学问最出色,对此都一时找不到思路,其他人就更别说。
柳阁老自然而然转向王宗赫。
王宗赫思索片刻,道:“景德六年殿试由先帝亲策,同年中现有七人任监察御史。若突然病故,当优先调任同科进士,方可避免结党之嫌——正如三年前汉阳知府丁忧时的处置。”
“接着说。”
“下官见过此类案卷。”王宗赫道,“天泽八年景州监察御史坠马身亡,吏部选了他同年的沧州知县替补,结果那人竟是御史表侄的姻亲。故而下官以为,当查清门生故旧,再”
柳阁老:“若让你选人接任,要考量哪些?”
“一察籍贯,二核师承,三验任地。”王宗赫语速渐快,"譬如不能选祖籍山西道者,不可用与前任有同窗之谊者,最好调任过三个行省"
柳阁老耐心听完,目中赞许之意愈盛,最后颔首,“那些卷宗没白看。”
随后对孙子们道:“克衡不比你们年长几岁,胜过你们的不仅是天资,更因他勤勉。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可记住了?”
小辈们齐齐应声。
其他人怎么想不清楚,柳文靖是当真佩服王宗赫,思及对方就快成为自己堂妹夫,更添亲近。
王宗赫显露才能,柳晚父母十分高兴,越看准女婿越满意。
柳母私下叮嘱女儿,万不可在对方面前使性子,婚期还有一年,让她在这段时间和王宗赫好好培养感情。
柳晚听得不耐烦,面上嗯嗯应声,内心很是敷衍。
在堂姐柳照把茶水洒到自己衣裙时,柳晚斜睨她一眼,也不管她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干脆借这个机会离席更衣。
秋夜生凉,走到廊下时,柳晚抬首望了眼月,好似在上面看到了情郎身影,顿时痴住。
几息的功夫,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想此事。
祖父最疼爱她,当初亲口应允她,夫婿可由她自选。祖父一言既定,柳晚自然当真,还真在踏青时看上了一个尤姓书生。
那书生家世平平,学问其实也一般,今年科举都没得名次。柳晚不在意这些,她本身就是天之骄女,行事也强势,喜爱的就是对方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万事都可包容的性子。
本来想趁祖父生辰时提出,谁知道,祖父突然要把她许给礼部王尚书的孙子。
祖父有令,父母自然不会违背,就连她,在探过祖父口风后,也知道不大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尤郎,我们今生只能无缘。柳晚转头踏进了住处。
她的院子一般都有婆子看守,还有两个贴身女使照顾。柳晚在房里换了身衣裳,听到窗户外的声响时,还当是野猫路过。
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登时不可置信,几步开窗。
“你是如何来的?!”她压低声音质问。
尤衡张了张嘴,“你身边人告诉我,你为拒婚而自尽,说你想见我……”
话落,两人齐齐意识到不对劲。
尤衡反应过来,以她骄傲的性格,岂会做出自尽这种傻事?他关心则乱,竟没发现蹊跷。
柳晚则是意识到身边有人被收买,故意在今日引尤衡来,是为了害她!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一个人名,柳照。
这个堂姐比自己大一岁,按理来说本该是她先定亲。半年前,柳照确实准备说一门亲事,可男方一看到柳晚,就直道有意于她,只想娶她。
亲事就此罢休,本就看她不顺眼的柳照愈发针对她。
后来,祖父流露出要和状元郎结亲的意思,也是因为偏爱自己,越过柳照,把王宗赫定给了最小的她。柳照为此多有酸言,柳晚都没太在意,现在想来,可能柳照一直就在暗暗盯着自己,发现尤衡后,就定下了今晚毒计。
电光火石间,柳晚立刻出声让尤衡离开。
她名声受损不算什么,只怕祖父不会留尤衡性命。
但时机已晚,柳照在她离席后没多久就跟了上来,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捉奸”,让祖父和王三公子看清柳晚的真面目。
第49章 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
越激动, 柳照表面越镇定,装作关心表妹的模样一路来到柳晚住处。
当她看到窗畔的模糊人影时,就知道自己计策成功了,立刻在内心惊喜出声。
事实上, 她也的确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被她的尖叫唬了一跳, 女使、婆子们顺着视线看去, 当然不会忽略那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婆子们撸起袖子, 立刻气势汹汹地走去,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看起来面白体弱的年轻人, 做的书生打扮。
尤衡想离开,可他哪敌得过膀大腰圆、力气极大的婆子,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捉住衣袖拉了过去,紧接着双手被反剪,制倒在地面。
柳晚微微握拳, 知道他走不掉了, 转而冷眼看向柳照。
柳照暗自兴奋。
她一直嫉恨堂妹,论相貌,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对方。但论孝顺、聪慧, 她做得比柳晚不知好多少,祖父就是偏心!
尤衡不想连累柳晚,自认小贼身份,想来偷东西。
柳照哼笑, “那你这个贼人倒是大胆, 敢来柳家偷东西, 还偷到女子闺房来了。”
闺房一词在此刻被说出,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艳。下人们都不傻,立刻领会了四姑娘的意思。
怕不是偷东西, 而是偷人罢。
一时间,各式目光悄悄在尤衡和柳晚之间流转。
“妹妹别怕,我已着人去请了祖父他们前来,定要好好审审这个小贼,竟能摸到你的院子,说不定是家中出了内贼。”
柳晚绷着脸一言不发,她知道,柳照肯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和她争论没有意义。
传话的女使匆匆穿过游廊,往前院走。
前院,宴席正至尾声。柳阁老大悦,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正由长子搀扶着。
他想留王宗赫住一晚,开口道:“克衡……”
话未落,女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五姑娘在西院花厅煮了茶,请各位主子移步,前去品茗赏月。”
赏月是风雅事,柳阁老偏好此道,作为他最喜欢的孙女,柳晚确实会时常如此。
这就是柳照的小聪明了。如果她直接说在妹妹院子里抓到了賊,为了柳晚声誉,不管真假,长辈们都只会派两个能主事的人去处理。
可说在花厅赏月,柳阁老八成会邀王宗赫一起。
柳照猜得很对,王宗赫推辞不过,跟着柳家人往花厅去。
柳文靖走在他身边,向他讨教平时所读书籍。
王宗赫没有藏私,详细道出书单,在柳文靖的好奇下,把作息也说得清清楚楚。
得知他从开蒙起,看过了上千本书,备考期间每天都要读书至少五个时辰,还要抽空练武强身,柳文靖很佩服他的刻苦,笑道:“晚儿自幼受祖父教导,也喜欢看书,以后你们不愁无话可聊了。”
王宗赫没回这话,柳文靖当他过于君子,不愿在未成亲前谈论妹妹的事,适时住口。
未到花厅,王宗赫眉头隐隐皱起,太静了,附近竟没有仆从来往。
其他人边走边说话,一时未察觉不对劲。等看到花厅外的院子里站了几个婆子,中间跪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不由茫然。
这是什么状况?
他们看向站在阶上的姐妹俩。
柳照既然扯谎引来家中诸位,这时候就不怕再出头,主动出面,解释刚才发生了何事。
她用词委婉,可家里谁听不明白这是在暗指柳晚与情郎幽会?
柳晚父母脸色阴沉,既恨柳照不懂事,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女儿留面子,也气女儿不够谨慎,竟在今晚和人幽会。
今晚是什么日子,就不能忍忍吗!
他们怕柳阁老发怒,也怕准女婿一气之下要退婚。
柳阁老面色平静,谁都看不出他的想法。王宗赫迅速从这对姊妹的神色中猜出整件事的始末,心中微动。
柳文靖作为家中所有小辈的兄长,则是气愤于堂妹行事放浪,竟在外人面前闹出这等丑事。他才高兴于将有王宗赫这等妹夫,恐怕很快就要没了。
柳阁老的目光投向跪在地面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秀,虽然跪着,从眉宇和神态间也能隐约看出是个生性内敛温和的读书人。
是晚儿会喜欢的类型。
柳父问话,尤衡坚持道自己家中贫穷,故铤而走险来偷盗,胡乱走到此处。
柳阁老闻言失望。
不是个聪明人。
柳父才不考虑这些,碍于在下人面前,只吩咐把此人关进柴房,明早押送官府,内心已经暗暗判了此人死刑。
等人进了牢狱,凭柳家权势,还不是怎样都行。
柳晚抿唇,没有在此时做出举动,想待会儿去找祖父求情。
柳照不大满意这场景,她想当面揭穿柳晚,就是想看堂妹被长辈们唾骂,好解心头之恨,结果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
刚要开口,柳照父亲的眼风就轻飘飘扫了过来,其中暗含的威严让柳照瞬间僵住。愣住片刻,她终于意识到家里人并不想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察觉女儿终于消停,柳照父亲收回眼神。女儿不及侄女聪慧,所以不得父亲欢心,他一直不以为意,毕竟只是个姑娘,无大错就好。没想到她因嫉恨姊妹,竟能主动扬家丑,这是犯了大忌。
回头必须带她向父亲请罪。
略问了几句话,定下尤衡“偷盗”的罪名,随着他被带走,众人也没了赏月的心思。
赏月?父亲/祖父没赏他们耳光就足够庆幸了。
问题在于场中唯一的外人。
好些目光作不经意状在王宗赫脸上溜过。
柳阁老出声,让王宗赫陪自己走走。
众人领会其意,各自散了,王宗赫则跟在阁老身后。
慢悠悠走了阵子,柳阁老道:“克衡,你年纪不小了,晚儿突然生这场病,还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若是你不想等,我们也不会怪你,回去和你祖父说一声,两家择日退亲。”
柳阁老年轻过,知道年轻人多有傲气。他越欣赏王宗赫,越不会硬逼人娶孙女,如此是结仇而非结亲。
不管今晚有何内因,王宗赫都会介意晚儿和尤衡的关系。
王宗赫沉默一阵,“阁老,下官想和五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柳阁老讶异地看过去,而后允了。
……
柳晚被传来祖父书房,心中惴惴,以为要挨骂了,刚进房就想跪下,结果瞧见的是王宗赫。弯了一半的膝盖僵住,慢慢直起。
“王公子。”
王宗赫颔首,请她坐下,单刀直入地问:“柳姑娘可是和那位尤公子情投意合?”
柳晚:“……”
问得这么直接是什么意思?要骂她不守女德?还是想劝她回心转意?
柳晚没说话,暗自观察对方神色。可王宗赫本来就沉稳,官场历练了阵子,更不会轻易叫人看穿。
“我没有他意,只希望柳姑娘能如实告知。”王宗赫停顿,“也是不想看到意外发生。”
被戳中要害,柳晚静默,而后道:“我与他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越矩。”
她以为王宗赫担心的是这个,但王宗赫只是想确定他们的关系,不曾在意话中含义,“阁老和令尊令堂都不同意?”
柳晚摇头,“今晚之前,他们都不知道。”
当然,现在知道了也不可能同意。
王宗赫明白她的意思,“倘若我有办法让你二人终成眷属,柳姑娘可愿配合?”
柳晚猛地看他,“什么意思?”
王宗赫:“你我成婚,在这期间只做名义夫妻。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办法成全你们。”
这是王宗赫在意识到柳晚心有所属且和情郎无法厮守后,瞬间冒出的想法。
早在十多年前,他就给自己定下目标,其中之一是娶清蕴为妻。如今清蕴已经嫁给他人,目标不可能再完成,他也对成家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想专心仕途。
他本性如此,不是心中所盼,就很难勉强。
之前碍于阁老结亲之意来得突然,长辈又施压,一时无法拒绝,才不得已定亲。他本来在思考,如何能够退掉这门亲事又不伤两家颜面,最好还能够借此了却长辈给他说亲的心思。
突然遇到这件事,他意识到,这是更好的机会。
总比他伪装自己不能人道要好。
若不然,家中还要想方设法为他求医。
柳晚:“……”
她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多猜测,譬如王宗赫有隐疾,或者他和自己一样,有个不能在一起的姑娘。
可是男子和女子不同,就算不能娶为妻子,还能纳妾。所以这条被柳晚否了。
紧接着她甚至想,这人难道是好男风?拿自己做遮掩?
如果是这样,那他之前和自己定亲,简直太过分!
柳晚一会儿目光闪烁,一会儿柳眉倒竖,神情隐隐的变幻都让王宗赫猜得到她在想什么,淡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只要你应下,我立刻去请阁老放过尤公子。”
柳晚:“我凭什么信你?”
“我可以立下字据,盖私印,承认自身有隐疾。若时机成熟却毁约,你尽可宣扬出去。”
柳晚挑眉,他刚考中状元,进了吏部,得祖父器重,前途不可限量,传出这种名声可不利于仕途。不管原因是什么,敢立这种字据,足以说明诚心。
“你现在就写。”柳晚放弃了探究真相。
王宗赫:“我未带私印。”
柳晚笑了笑,“字迹也作不得假,你先写,改日再盖印。”
王宗赫审视她片刻,当真走到案前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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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季节往冬走,天儿愈发寒冷,以清蕴的身体底子都病了一场,更别说李秉真。
他每日裹得严实,在清蕴的叮嘱下随身揣着暖炉,连翰林院都告假不去了。饶是如此,依旧在某日夜里突然发热,陷入半昏迷。
张颖沉着脸来,为李秉真切脉许久,长长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是药效所致,我给他换个药方,年前静养一阵子就能好。”
清蕴亲自送张颖到屋外,忍不住问:“张大夫最近半年到底在用什么药?”
瞧她神态,张颖就知道世子没如实告知。既如此,他也不会主动戳破,含糊道:“在试一种新药方,看能不能彻底清除余毒,期间激起毒性也有可能。”
“即是说并没有十足把握,风险还不小,是吗?”
张颖正色,“任何事,在下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清蕴深深看他,随后恢复柔和,“好,我和世子一样,信您。”
张颖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没应这句话,与她告别后离开。
好在躺了半个月,李秉真突如其来的虚弱就好了。身体消瘦一些,精气神却更足。
年关将至,他画兴大发,亲手提笔给清蕴作了几幅画,葡萄架下沐浴阳光、临窗看书、倚榻小憩。有些时候,清蕴都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神情也被他捕捉,留存在画纸。
这是夫妻俩的恩爱,画裱起来也只会留在寝室,外人不曾得见,但齐国公也听说了这件事。
因此在离除夕还有十日的当口,他犹豫问长子,“少思若得空,可否为我们阖家作幅画?”
他说的阖家,自然是太夫人、他、李秉真夫妇和李审言。
李秉真沉默了下,没答。
齐国公忙道:“不画也没事,作画毕竟费精力,还是多歇息。”
大约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态度所触动,李秉真终于开口,“我这几日在画母亲和琪瑛,除夕前一日才有空。”
“可以,可以,多休息一阵子也没事,反正我们随时都在,不赶过年。”长子能应下这个请求,齐国公已经很高兴了。
他自觉,这对兄弟之间的坚冰正在逐渐融化。
李秉真朝父亲笑了下。
除夕前一日,他应约让藏翠去请家人,作画地点就选在花圃。
老夫人独坐软椅,本该由齐国公立于她的正后方,两子一左一右。但齐国公私心想让兄弟俩靠得更近,便站在了左后方,身侧捱着李审言,李审言旁边空出一人的位置,再往右便是清蕴。
太夫人神情端庄,齐国公努力保持笑容,李审言则漫不经心,期间左顾右盼,被齐国公训斥了几声。
清蕴则是最安静的那个,笑得也最自然。
李秉真凝目观察了许久,再慢慢提笔。
他作画不能连续超过一个时辰,时常要停下来歇息片刻。太夫人和齐国公很理解,但凡他有要求,无不照做。至于李审言,他不想配合也得配合。
最终跃然纸上的神态和每个人展露出的差不多,虽然齐国公发现,儿子画儿媳和母亲的笔触明显要细腻许多,无论是五官、发丝、衣裙都要更生动,到了他和二子,就有种为了不破坏整幅画而稍微用点心的感觉。
即便如此,他仍旧十分满足,最后拿到画时险些红了眼眶。
第50章 明年陪你去赏灯
清蕴嫁进齐国公府后过的第一个除夕, 还算平静而精彩。夫妻俩吃了两家年夜饭,国公府用罢再去隔壁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那儿人数少,可也不冷清,母女俩提前备了许多舞乐节目, 光府里侍卫耍枪也能看个小半时辰。
守岁的后半夜, 京城焰火依旧不止。清蕴和李秉真互相依偎在一把太师椅上, 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椅前置放炭火,不算暖和, 也不至于寒冷。
一重又一重绚丽焰火在空中绽放,彼此脸上的光线明暗起伏。
清蕴赏够焰火,低头和李秉真对望,两人同时呵出一口白气。
李秉真:“会不会冷清了些?”
月舍中家在附近的,都被他们放回去过年守岁了, 现在留下的就是夫妻俩、白芷和藉香。
白芷、藉香被他们劝出门去赏灯逛街, 连陈危也去别庄陪他的叔父了。
“我喜静。”清蕴靠在他肩上,捏住他修长清瘦的手把玩,“有你陪着就行。”
李秉真看着小妻子雪白漂亮的脸颊, 听着她温柔动人的话语,没有饮酒也不自觉醉了。
“明年陪你去赏灯。”李秉真知道她体贴,也更希望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夫君,让她能够不必顾忌自己而总待在家中。
清蕴弯眸, “好。”
正月期间最紧要的一件事是走亲戚, 平日里没时间或不方便的, 这时候互相走走拜拜, 逐渐变淡的感情也能维系下去。
清蕴早就列好一串名单,有些人家就算不亲自去, 礼也要送到。往常大长公主可以忽略,到她这儿不能马虎。
齐国公看过后,对儿媳表示赞许,告诉她都走公账。
“但这其中有些是儿媳自己……”
齐国公笑,“家里就我们几人,不必分得那么清。这点银子,我还是供得起的。”
大长公主和离虽然带走了一批钱财,但齐国公有俸禄,府里也有经营,不至于送个年礼还得儿媳自己掏银子。
清蕴眨眨眼,从善如流地应了。
除去串亲戚,府里的一应用物、常服也该换新了。
李审言这儿也送来了整套的四季新衣,阿宽悄悄看主子试了件白色锦袍,好看是好看,衬得主子身上也终于有了丝文雅气,可袖口那儿是不是短了些?
管家那边许是没料到主子及冠后身长还能有变化,没让人来重新量体,他可不能不懂事。
阿宽转身就想往管家那儿跑,被叫住。
李审言边解衣,边瞥来一眼,“去做什么?”
鬼鬼祟祟盯了他半天就跑,不怪他多想。
阿宽嘿嘿一笑,解释原因。
李审言:“你什么时候和周管家那么熟了?”
“公子不知道罢,世子夫人可是当着管家的面明令过,咱们回光堂若有要求,都必须摆在前列,周管家他们可不敢小看咱。”阿宽挺起胸膛。
李审言却记起其他事,“你好像还经常往月舍去,是不是?”
阿宽:“……”
他确实隔段时间就会去向世子夫人禀报二公子的事,可这不能算出卖主子罢。无非是交代主子一般什么时候着家,平日里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啊。
李审言稍厉了眼神,阿宽就扑通跪地,“世子夫人关心二公子,故常传小的去询问,只是怕府中人怠慢,没有其他。”
阿宽是最常见的那类仆役,能够办事,有些贪财,也颇为胆小。李审言观察过他一阵子,确定他不是哪处派来的内应就没在意,此刻也能分辨真假。
因此听完这句话,李审言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下。
阿宽琢磨他脸色,“那,小的今后就不去世子夫人那了?”
“不必。”李审言道,“还是和之前一样,那边问什么,就如实答。”
阿宽懵懂地“哦”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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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元宵过去,官员休沐也就结束了,李秉真年前请了三月的假,新年刚开始就准时去了翰林院。
新年伊始,其实也没什么正务。院内寒暄过后,翰林学士就挑选二三人,带着他们到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署转一圈,和各衙门联络联络感情,混个脸熟。
都察院主掌官员的监察、弹劾和任职建议,干的活儿大部分都得罪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翰林院却没这个顾忌,毕竟除李秉真这种特殊情况,翰林院的人几乎个个都有可能到其他衙门任职,没几人会为难他们。像王宗赫,显露才能后,很快被柳阁老亲自要去了吏部,其他有特殊才能的人,也早早就被盯上了。
李秉真被点上随行,他一露面,熟人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精气神的不同。以前多走两步就喘气的人,现在还能跑呢!
工部一位侍郎悄悄问掌管翰林院的卢学士,这位世子如今可有意到其他地方任职。无它,他们馋他一手画图的功夫许久了,眼睛比木尺还厉害,画出来几乎能和原物一模一样。
这不正是适合他们工部的人才?
卢学士笑着摇摇头,他刚才也问过这句话,少思依旧是从前回答,主意不改。
侍郎叹气,要不是这位是大长公主的心头宝,他多少得争取一把。
走走逛逛,小半日也就过去了。李秉真准备归家的当口,正好碰到进宫路上的李琪瑛。
“大哥。”李琪瑛高兴朝他挥手,“我准备去看次奴,你也许久没见姐姐他们了吧,一起去吗?”
李秉真:“后宫不得随意进出,我未提前求见,不好冒然前去。”
李琪瑛觉得兄长太守规矩,他们只去姐姐那儿吃顿饭,很快就走,避开人便是。
许是因为近几个月李秉真的转变,李琪瑛对他的畏惧淡了许多,以兄妹三人许久没聚的理由劝了几句。
李秉真有所意动,他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长姐。过年时,母亲也让他方便时就去承乾宫走一趟,今天的日子,去了也不算失礼。
“我向娘娘拜个年,饭就不吃了。”
李琪瑛笑眯眯,“都随你。”
兄妹二人一起坐上马车,因永平郡主是宫内常客,守门侍卫压根没查她的马车。
在李琪瑛的叽叽喳喳下,李秉真也知道了一些不曾外传的宫闱事。
宫里多出一位淑妃,对于贵妃来说没区别,在其他宫妃那里还是引起了场小震动。原本建帝去后宫就不勤,新来的淑妃自从侍寝过后,看着还挺得宠,把她们所剩不多的日子都揽走了七八,柳妃也曾忍不住上门探情况。
但淑妃很傲气,基本不怎么搭理其他人,又有贵妃护着,还没闹出过事端。
“姐姐对人家也太好了,不知情者还以为王淑妃才是她亲姊妹呢。”李琪瑛吃味。
李秉真没搭话,李琪瑛自顾自说了半天,倍感无趣,最后闭上嘴。
承乾宫对于李琪瑛而言早已轻车熟路,绕过花圃,她眼尖地发现外面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和内侍,登时有了猜测。
定是陛下来了。
李秉真也想到这个可能。
转身就走当然可以,但他人已经走到这,肯定已经有人发现他,回头对建帝禀报,天子还以为他来承乾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他就避走。
李秉真着人通传,入内后果然见到建帝,先向他请罪。
建帝似乎心情很好,怀抱小皇子在逗弄,宽容地赦免李秉真,“朕与贵妃正好要出去走走,你们一起罢。”
李琪瑛咬唇,看一眼姐姐,跟了上去。
建帝抱着小皇子率先踏出承乾宫,明黄龙靴踩在未化的残雪上咯吱作响。怀里的儿子连一岁都没有,他倒煞有其事地在那儿自顾对话。
李秉真落后半步,走着走着,注意到太常池边的冰面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小皇子在建帝怀里轻轻扭动,可那点力道完全撼动不了建帝,甚至没被察觉。
这根本就不是抱孩子的姿势,李贵妃双眼紧盯儿子,又不敢触怒建帝,脸色苍白。
李琪瑛最怕的就是这个,她这些日子来宫里也见过建帝,深知他对待小皇子的随意,每次都要吓得承乾宫众人心跳如鼓,生怕他一个失手给几个月大的小皇子带去危险。
又因之前种种,她早歇了对建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取而代之的是畏惧和淡淡的厌恶。
“次奴想看水鸟?”建帝不知众人的怒不敢言,朗笑着往湖边走去,玄色大氅扫过结了霜的梅枝。
李秉真瞳孔微缩——那处木制围栏不知何时断了两根,露出犬牙交错的裂口。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建帝走得太快,身形急晃,龙纹皂靴在冰面打滑。李秉真箭步上前时,只听见长姐的惊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三道身影同时扑向建帝,李秉真、李贵妃和李琪瑛。
终究是李秉真步伐更快一些,但抓住皇子襁褓的瞬间,他后腰也随之撞上断裂的木栏,剧痛如利刃贯穿肺腑。
“大人!”宫人惊呼中,李秉真将小皇子稳稳推回建帝怀中,自己却踉跄跌坐在冰渣里。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他咬牙将血沫咽下,手指深深抠进冰层。
把儿子抢回怀里,李贵妃紧接着看向被人搀扶的弟弟,目中惊色未退,“少思,你如何了?”
建帝也稍稍镇定下来,方才他不是存心要摔儿子。
他再心狠,也不至于亲手杀子。
慢慢站起,李秉真费了会儿忍住喉间痒意,“无事。”
建帝则凝视着他被冰水浸透的官袍下摆,忽而颔首,“少思赤胆忠心,当赏。”
随侍太监捧出描金漆盘,六颗鸽卵大小的紫色丹丸在雪光中泛着妖异光泽。
“此乃高人进献的紫金丹,有延年益寿之效。”建帝亲手拈起丹丸,“朕每日都在服用,确实深感有奇效。少思,你向来体弱,朕便赏你一丸,紫金丸定能助你强身健体。”
建帝特意赏赐,李秉真无法推拒,接过丹药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想起张颖再三叮嘱不可受凉,不可乱服补药,便准备把药放进袖囊。
建帝:“这几丸药刚制出来不久,越早吃药效越佳,还要配温酒服用。万云——”
在他吩咐之前,万云就已经让小太监拿来温酒。
建帝喜怒不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李秉真只得趁着俯身谢恩,将丹药压在舌下。
陛下总不会派人看他是否真的吞了下去。
随着一盏温酒入喉,李秉真脸色微变。
药丸遇水融化,转瞬间竟就化了小半。
他没再耽搁,找了个借口匆匆告退,转到无人的拐角,手扶枯树剧烈呛咳,把余下的药都吐了出来。
但他仍能感觉到方才不小心吞进去的那些药已经生效,五脏六腑隐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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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真回府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雪水。
他扶着车辕的手指泛着青白,官袍下摆的冰碴在暖阳里融成深色水痕。
吩咐藉香去请张颖,他边往月舍走,边擦嘴角,腰伤和体内的寒意交织,让他步伐极慢。
清蕴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绣荷包。
这是她年前就答应李秉真的,他送了画,她便送他一份代表二人的荷包。
小像不好绣,清蕴便选定霜冻后的青竹与冬日暖阳。
白兰白芷看了,都以为她为暖阳,殊不知在她心中,李秉真才是后者。
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闻得动静的清蕴抬首,望见李秉真这幅模样,愣了一愣,瞬间起身。
“怎么弄成这样?”她疾步上前。
“不小心沾了寒气。”李秉真勉强笑笑,齿缝间还渗着血丝,不敢说太多话。
清蕴却已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突然抓住他遮掩的袖口,暗红斑驳的血迹在绯红官袍不算显眼,可也绝不至于能够忽略。
那只总轻盈执着画笔的手忽然攥住她肩头,指节因剧痛泛起青白。
“别怕……”李秉真话未说完,人彻底倒了下去。
清蕴抱着身体瘫软下的他跌坐在地,仍有茫然。
还是女使们纷纷反应过来,帮她把人搬到床榻上。
张颖赶到时,李秉真脸侧的软枕已染透半边。
他三指搭上寸关尺,忽然倒抽冷气:“紫金砂混着鹤顶红?他吃了什么!”
清蕴已经从藏翠口中得知宫中的事,轻声道:“是御赐的丹药。”
“胡闹!”张颖的银针簌簌落下。
他先前给世子服的药里有味白萼兰,最忌与丹砂相冲。一旦如此,就会寒毒入体,心脉迅速衰竭。
如果把李秉真的身体比作一块脆弱的布,他之前所做,就是使布更有韧性,让之前那些已经出现的裂痕不至于影响整体。
可这丸丹药就像一股强横无比的外力,直接把布撕成了几块!
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布拼凑回去。
向来从容不迫的张颖,手竟微微发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