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舍布局和寻常人家居住的二进房相似, 正房、倒座房、厢房、后罩房等都不少,是当初大长公主为了方便下人们照看李秉真而特意设置。
张颖占了倒座房,闷在里头研制祛寒方,偶尔出来给李秉真扎一针, 让他清醒片刻, 以免他长时间昏迷而没法用食水。
清蕴没有隐瞒这件事, 同府的太夫人、齐国公瞒不住, 隔壁的大长公主和李琪瑛不该瞒。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过儿子,从张颖口中得知要哪些珍稀药物, 已经连夜去找药了。一个进宫,一个去找朋友。
李琪瑛紧跟着来了。
六九寒天,从院外跨进主屋,李琪瑛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熏住,感觉季节瞬间变成盛夏, 整座屋子变成了巨大的蒸房。
屋里的人全穿着轻薄的春衫来回走动, 李琪瑛随手解下大氅,急切地朝榻上看去。
兄长李秉真被厚厚的被褥挡住,看不清脸色, 她问,“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清蕴:“天太冷,着凉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陛下给的丹药有问题。”
实不相瞒, 她第一反应就是丹药所致, 可陛下自己也在服用, 没道理单单会害大哥。
清蕴没答话,李秉真之前清醒了阵, 头件事就是让他们别把丹药的事说出来。他的想法她明白,一则建帝此举确实不是故意,二则以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是建帝导致他病危,定会冲进宫找人算账。
可对上皇帝,他们都讨不了好。
李琪瑛坐下,注意到嫂嫂消瘦许多的身影,不大熟练地安慰,“大哥他很厉害,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好比她幼时,不知听过多少次他病重,最终都是虚惊一场。
“希望吧。”清蕴伸手探进被褥,发现汤婆子已经转温,立刻让人换一个。
李琪瑛这才得以看清兄长形容。
这一看,顿时大骇。面如金纸,比雪还惨白几分!
环视默默做事,不发出一丝声响的下人,她心中生出可怕的猜想,“大夫怎么说?”
“大夫在抓紧时间给世子爷配制新药,没说什么。”白兰看出主子的心情,主动出声,“郡主,这边炭盆多,药味重,您移步外屋罢。”
李琪瑛心不在焉地随她换了地方,呆呆候了会儿,几度想进去再看看状况,到底不敢打扰,最终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没过几天,皇宫、翰林院、王家都知道了李秉真此次病得极重,命悬一线。
王宗赫踩着风声踏进齐国公府。
由仆从引进月舍,还没走近,他已经先看见了清蕴。
她向来注重形象,这会儿要见外人却未梳妆,半倚在榻边和人轻声交谈。
李秉真正垂眸看她,手无力地搭在那一缕乌发间。
把装有老参的锦盒递给白芷,王宗赫在屏风外加重脚步,里面的清蕴立刻坐起身,回头看见是他,身形稍稍松懈。
“三哥。”她打湿帕子,为李秉真擦拭了脸颊和手。
王宗赫嗯了声。
他是近日来探望的客人中最能沉住气的,瞧见李秉真快速衰败的模样也没有太过震惊,坐下去刚说两句话,张颖就来了。
他和清蕴同时退到屏风后看张颖施针,金针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暖光,扎进李秉真嶙峋的脊背时却像冰锥。
王宗赫稍稍移开目光,落在清蕴不住颤动的眼睫上。
他以为她会哭,但一直没有泪水落下来。她只是视线定在那儿,一刻没移开。
王宗赫内心沉重,既为李秉真,也为清蕴。
“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
没有无缘无故恶化的病情,便是他,也知道李秉真一直在好转,不然上次不会玩笑地提出那个要求。
清蕴:“陛下当面赐丹药,他不得已服用了。”
王宗赫微微一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故意而为?”
清蕴答不清楚。
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没人能去找建帝算账。
王宗赫紧接着道:“大长公主和国公可知道?”
他和李秉真思考的角度出奇一致,清蕴淡淡回望,仍是摇头。
接下来就是沉默。
等张颖施针结束,两人立刻回到榻前。
李秉真刚又吐了回,下人们在换被褥床单。清蕴要上前帮他换中衣,他却别过头,流露出拒绝。
“我来吧。”王宗赫主动帮忙,没叫藏翠藉香入内,示意清蕴出去。
如今李秉真浑身无力,更衣都无法自主,要么让人全程搀扶,要么让他躺在床上,旁人帮忙脱衣,再一点点穿上。
好在王宗赫力气大,能一只手扶他,一只手动作。
炭盆加持下,王宗赫都出了身汗,任人折腾的李秉真四肢依旧冰凉,像刚从冰窖里搬出来。
不着痕迹地探过对方脉搏,王宗赫平静的脸色下掀起惊涛无数。
他不通医术,但放松时看过几本医术,知道常人脉象如何。如果按他的理解,给李秉真把脉时几乎感受不到脉象,和将死之人无异。
知道李秉真病重,却不知他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离开齐国公府,王宗赫都没能再说出之前准备好的宽慰话语。
**
“云南进贡的雪蟾,快!”大长公主的脚步声惊碎了倒座房满室药香,她鬓发微乱,亲自抱着檀木药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在她身后,齐国公紧随而至,带来了张颖说了另一种药。
见大长公主身形摇晃,他伸手扶了下,曾经的夫妻都忘了彼此间的恩怨,齐齐看向张颖。
距离李秉真身体快速衰败过去一个月,宫中太医都摇头说没办法,只有张颖,靠着绝佳的金针术,硬生生地一次又一次把李秉真从阎王爷那儿拽了回来。
在两人心中,如今张颖是最值得托付信任的人。
但张颖并没有因他们的到来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以来,张颖天天皱眉,眉头已经成了“川”字型,此刻这“川”眉对二人扫了一圈,“请两位过来。”
两人心跳如雷地跟去。
“早在三年前我就说过,世子难以活过而立。”张颖的第一句话就让大长公主红了眼眶,“可是我儿才勉强二十五,离三十分明还远……”
“世子身体太差,心力衰竭也是转瞬之间,我也无法预料。”张颖同样帮李秉真保守了秘密,没有说出他就差一步痊愈的事实。
如果大长公主知道,恐怕能立即心碎。
可即便如此,大长公主也依旧难抑激动,她作为母亲,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儿子将死的事实。
“张大夫,您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对。”张颖缓缓道,“我没法解他的毒,但这一个月来,确实想到了办法,可以暂时把他的毒压制。”
大长公主立刻追问。
“我用针法把他的毒全部移到腿上,能够暂缓毒发,延长三到五年寿命。”张颖接道,“但这样会废了世子双腿,从此他再也不能行走,出行只能靠轮椅。除此之外,他身体虚弱的症状不会好转,不止有碍行走,可能他坐、卧、吃、喝都需要人服侍,睡也无法睡安稳,时刻都处于病痛中。”
大长公主当然在乎这些,可她更想儿子活着,刚要张口应下,齐国公开口,“如果不用针法移毒呢?”
“不移的话,少思……还有多久?”
“不到三月。”
齐国公痛苦地闭上眼。
死还是生?对于他们活着的人而言,似乎是根本无需细想的选择,可对少思而言呢?
前者固然能给他续命几年,让家人安心几年,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长子的尊严和无休止的痛苦。
少思这一月来,每到需要更衣洗漱时,就不让清蕴靠近。他作为父亲如何看不明白,儿子是不希望自己在儿媳眼中成为一个狼狈不堪、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废人。
两行清泪忽然从齐国公眼下流出,他拉住大长公主的手,不顾她愤怒投来的眼神,“让少思……自己选吧。”
…………
药炉咕嘟作响时,清蕴正在给李秉真读书。
他时常头痛,无法凝聚心神看文字,清蕴就拿出他平时看的书,一本本念。
榻前添了只白釉广口瓶,里面插满这个季节盛开的梅花、杏花以及桃花,种类繁多却不显拥挤。花瓣上水珠涟琏,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机。
李秉真刚歇了一觉起身,这会儿精神尚可,柔和地看着清蕴的侧脸,忽然唤她,“猗猗。”
“嗯?”
“一年胜百年,我可做到了?”
清蕴本来在极力保持平静,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眼眶突然被热浪袭击,“……怎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好奇。”李秉真温声,“好奇我在你心中的评价。”
“做得很好,但还不够。”清蕴道,“我早说过,人是会变的。”
李秉真莞尔,握住她搭在旁边的手指,“当时母亲和我说这门亲事时,我心中其实很不愿意。”
“……嗯,看得出来。”
“第一眼见你时,就更不想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何必要配一个病秧子。”李秉真道,“但我很快被你说服了,知道为何吗?”
清蕴微微仰首。
李秉真抬手,抚上她的脸,被她顺势握住,贴在脸侧,“因为喜欢。”
清蕴呆住。
李秉真却微微一笑。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面对美丽灵慧的清蕴,一见钟情应该也不算很稀奇。他最初没有想明白,而后在慢慢的相处中,才弄懂了自己的心意。
他从来就不是被清蕴的话给说服,而是顺应自己的心意,情不自禁答应了。
如果说这次是他的死劫,他更希望能够亲口告诉她,而非带着遗憾离去。
第52章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
张颖的话, 让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大吵了三日。
在亲眼看到儿子默不作声地任人搬去净房,甚至有时喝粥也会不知不觉让粥水流到嘴角,继而不怎么愿吃东西时,大长公主终于有所松动。
她忍不住问清蕴, “你也觉得, 该放弃吗?”
清蕴身形微颤, 一时没有言语。
大长公主还要再问, 被齐国公制止,带到角落, “少思是你的骨肉,又何尝不是她的夫君?他们夫妻感情如何,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大长公主又是一阵剜心之痛。
是啊,少思对清蕴的喜爱她看在眼底,也为他终于能有羁绊而高兴。当初高僧分明说, 这桩亲事能够让少思……
想了许久, 最后她哑声道:“让张颖去问,其他人都不许在场。”
她既不会去恳求儿子为自己而活,也不会让人影响他本该做的决定。
张颖进房时, 齐国公、大长公主、清蕴全都待在帘子后,不露身影、不出声响。
里屋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除去书架和床榻,其他的都改成了方便李秉真起居的布置。榻边新摆了张木桌, 他随手一抬, 平时所需之物都能拿到。
但他倚着隐囊,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看,直到张颖弄出动静, 才淡淡扫去。
张颖的性情决定了他不擅迂回,勉强说了两句,就被李秉真看出来意,“张叔,有话直说吧,和我有关?”
张颖顿了下,把那番话重复了遍。他和李秉真相处这些年,不忍心说得太直接,只道他今后会生活不便。
李秉真:“会直接成为废人,是吗?”
张颖沉默。
李秉真也沉默,他看向了那厚重的帘子,大致猜得出至亲们会有怎样的希望和祈求。
但脑海中随之浮现的场景更多。
他记得降生后几个月到如今的所有事。
在襁褓时,本就是无法自理的婴孩,可以任由长辈、乳母照顾。孩童时,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被母亲抱在怀中。随着年纪渐长,他在那些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中,渐渐明白了自己是怎样一个累赘。
到现在,他还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吗?
“张叔。”李秉真道,“三个月,比我预想的已经多很多了。”
帘外,大长公主别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屋外,离门仅有一步之遥的李审言也听到了这声回答,驻足半晌,隐约听到了女子隐忍的泣声。
他没再停留,回到回光堂,在阿宽不解的眼神中跃上房顶,平躺在上面,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清朗的天幕出神。
李审言知道,李秉真在配合张颖冒险祛毒,也知道这位兄长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因为陛下的丹药而使身体突然衰败。
平心而论,换做是他,被人害得功亏一篑,不管这人有心无意,不管这人身份为何,拼着一死,他也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李秉真就可以忍下来,经历过大起大落,仍能平静地接受现实。
这就是他和李秉真的不同。
陛下呢?他甚至不知一时的无心之举,会害李秉真病重。即便知道了,恐怕也只会毫不在意地一笑。
在建帝身边侍奉大半年,李审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位君王如今的荒唐、肆意和残忍。因喜爱野兽与人厮杀,隔三岔五就要挑选卫所中武力突出,家世又不明显的小兵进宫给他“表演”。侥幸活了下来,便能得赏,不幸身亡,就随意打发二十两银子。
因喜爱与臣子的妻子厮混,便让锦衣卫大肆收集臣子妻妾的消息,遇见地位一般又足够心动的人,便示意万云对臣子威逼利诱,以助他“双修”的名义,将人暗中带进宫。玩弄够了,再赏个官位或者金银珠宝打发。
如今他还在炼丹,被他请进宫的那群高人以炼丹用药的名义,在民间肆意搜刮名贵药材、药方。一个月前,李审言听到他们的私下密谈,有户富商家中收藏了一棵两百年老参,本是留作传家宝,也为家中老人的不时之需而备。
他们听说后,要以十两银子强行买下老参,富商自然不愿,被他们以“不敬天子”的名义杀了阖府,最后用一把大火掩去了所有痕迹。
他们不敢把这件事禀报给建帝,只用老参来讨其欢心,其余的,自有人为他们善后。
假如陛下知道此事,会为那户富商做主吗?李审言想着,忽然不无讥讽地笑了。
李审言的枕下常年摆放着一本《武经总要》,有事无事时,他都会抽出来翻两页。即便被建帝当做消遣,成为时不时表演的工具,他也不曾放下过这本书。
而如今,他愈发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确实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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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真做出选择后,众人心照不宣,既没有点破,也没有拿出与众不同的态度来对待他。
区别只在于,张颖不再研制那些苦到令人望之生却的药,不再隔几个时辰就给李秉真扎几十根尖锐的金针。
无需用猛药,李秉真的状态就好了些,至少不用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床榻。有时精气神稍好,还能起身到院子里转几圈。
他其实更想出门,和清蕴在青烟湖、别庄的那段记忆犹在眼前,那是夫妻俩难得完全放松的时刻。
可惜如今他的身体经不得舟车劳顿,即便出门,也只能在国公府附近的街市走一走。
李秉真不喜欢过于喧闹的烟火气,他宁愿待在院子里和清蕴独处。
期间偶尔会有人来探望他,王宗赫、李家族人、翰林院同僚,他们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似是得了交待,并不敢耽误他太久。
李秉真也不在意,偶尔视线会在周围的隐蔽处停留会儿。他知道,爹娘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心情,故而总是暗中看着他。
他们怕忍不住,那么清蕴呢?
汤药的雾气漫过铜镜时,李秉真发现清蕴的耳珰总在晃。
她俯身替他系腰带时,衣领微微下滑,锁骨嶙峋。
他又望向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想起去年中秋她提灯时的丰润指尖。如今玉镯卡在尺骨最凸处,稍一动弹就撞出闷响。
放在以往,清蕴为自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应有几分高兴。这代表她终于如他所想,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即便不是期盼中的男女之情,终有一日也会慢慢转变。
但到如今,他更希望她能够像初见时那样,能够清醒地思索前路。
“想练字了。”李秉真道,“帮我拿纸笔来。”
待在房里太无聊,也就剩这几件事可做。藏翠不疑有他,取来纸笔,低头看到主子比老树枝丫还要枯瘦的指节,悄然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退到角落,极力克制情绪,泪水慢慢退了回去。
月舍的人现在哪个不知世子情况?因主子们吩咐,他们个个都不会在世子和世子夫人面前显露,只敢在无人时背地里哭一场。
有时会碰到暗处的大长公主和齐国公,哭得比他们还要厉害。
李秉真随手练了几个字,清蕴从旁看着,听他难得提了要求,想吃她亲手煮的粥。
“茯苓粥可好?”
“都好。”
清蕴嗯一声,走到月舍外,缓缓长舒出一口气,被白芷担忧地扶住。
“我无事,彭掌柜那边怎么说?”
白芷:“陈危刚来回话,说彭掌柜私下派人去江南一带寻了好些名医,他们听完世子症状,全都和张大夫说得相差无几。”
清蕴抿唇不语。
她只是想再试试,万一就有人治过和李秉真类似的病人呢?她知道,大长公主抱着和自己一样的想法,私底下没有停止过寻医问药,只是在没有明确的希望之前,不敢再把人带来。
如今看来,无论哪边,都是一样的答案。
嫁进国公府之前就曾有预料的分别,在它来临时,清蕴依旧猝不及防。她并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只是忍不住同情、怜惜李秉真,这个生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处于病痛中的人,好不容易燃起了求生的欲望,转瞬却依旧被命运捉弄。
人非草木,她和李秉真做了一年夫妻,对他的感情,并不像她最初想的那样平淡,无法冷静地看着他离开。
在外站了会儿,清蕴去厨房煮粥。
早春时节,天儿暗得依旧快,等李秉真练会儿字,喝下粥后,又到了他该歇息的时辰。
和每晚一样,清蕴依旧歇在他身侧。
寅时正,浅眠的清蕴照常睁开了眼,发现枕边人却没有和近日一般,在这个时辰自然醒来。
他仍闭着眼,平躺在枕上,仿佛没有任何声息。
清蕴心突然如雷般鼓噪起来,默然数了几十个数,才慢慢伸手去探他鼻息。
在触碰到李秉真的刹那,突然被一只手横空捉住,偏首含笑,“怎么了?”
清蕴怔住,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本是想小小开个玩笑的李秉真却有些不自在了,感到歉意,“当真吓着你了?对不住,我……”
平静陪伴他两个月的清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两滴泪来,不待李秉真继续开口,已是泪如雨下。
李秉真从那双泪水涟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肤色病白、面容极其清癯的男子。
若是不言不语地躺在那儿,恐怕就和死人无异。
他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了,竟不知自己变成了如今的可怖模样。
李秉真感到了这个玩笑的过分。
想安慰,却不知如何说,“是我不该……”
清蕴依旧在落泪,从无声到抽泣,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很快,李秉真感觉自己身前的衣襟、被褥都湿了一大块。
他只能慌乱而充满歉意地抱住她。
李秉真的怀抱并不暖,他如今身体总是萦绕一股阴冷的寒意,宛如跗骨之蛆,在一点点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清蕴却回抱得更紧。
她不想他死,想他活着,哪怕是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哪怕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看她,也想让他活着。
可她无法开口。
李秉真轻轻地拍打她,像笨拙地安抚一个孩童,“对不起,对不起,猗猗……”
他厌恶自己的无力,因为此刻他无法将她抱起,看清她的神色,再慢慢擦干她的泪水,告诉她不必流泪。
放任自己情绪崩溃了许久,清蕴才抬起红通通的眼,轻声道:“你方才吓到我,让我咬到舌头,痛了很久。”
李秉真仍是说对不起。
清蕴摇摇头,往上轻轻吻了下他消瘦的面颊,露出笑容,“已经不痛了。”
李秉真无声回吻住她。
……
又是半月,清蕴用银剪裁下第三朵月季插()入瓶中,李秉真在给兰花添水。
如今月舍添了许多绿植花卉,夫妻俩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照料。
李秉真左手无名指总是不自觉蜷缩,水壶歪斜着,淋湿了地面。
“我来。”清蕴接过铜壶,将他沾湿的袖口挽起,接手浇花。
大长公主在门外站了半炷香,看着夫妻俩共同浇花,看儿媳给儿子喂枇杷膏。随着几声咳嗽,琥珀色的糖浆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下,在衣衫上晕开点点痕迹。
“这可不是我故意。”咳嗽的人还在笑。
清蕴佯作怒意瞪他,少思则连忙讨饶。大长公主又站了会儿,没能继续看下去。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冲进去求儿子,求他为了自己用药。在这段时间,这个想法冒出过无数次,也被她忍回去无数次。
大长公主离开了。
李秉真似有所感,回头瞥了眼,什么也没瞧见,倒是发现了今日的好天气。
“出去走走吧。”他道。
清蕴便给他披上大氅,自己再去更衣。
对镜理发时,李秉真忽然道:“梳望仙髻。”
对上清蕴不解的眼神,他笑道:“初见时你便是这个发髻,很好看。”
依他的话,清蕴让白芷给自己梳发,久违地上了脂粉,得见李秉真由衷欣赏的目光,“脂粉未施时是清水出芙蓉,点妆后便是明艳若神妃仙子。”
饶是早习惯旁人对自己外貌的夸赞,清蕴也因他过于直接的话而微微脸热,推着他往院子里走。
从十日前起,李秉真已经不大能行走了,必须靠轮椅。
推着他在府里慢行了一圈,李秉真还是让她回到月舍的葡萄架下。
绿藤还没有完全发出来,日光透过木架照在两人头顶,暖洋洋的。
李秉真说起两人最近在看的书,昨晚清蕴正读到《反经》。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为命也。夫妻俩昨晚还围绕这句话小小探讨了番,李秉真对此深表赞同,清蕴则认为正好相反,最终各持己见。
他甚至带了原书出来,对书看了会儿,还是交给清蕴,“劳烦夫人再帮我读一段。”
清蕴将轮椅固定好,坐在他身侧,轻声读起来。
她的声音清如流水,明亮而清晰,李秉真静听着,视线转到蔚蓝天际。
悠悠几朵浮云飘于其上,淡淡花香拂面。
他仰首感受清风阳光。
“微察问之,以观其志;临难试之,以观其勇。”清蕴读完这段,忽然意识到李秉真一直没发出声响,已经有会儿了。
她眼皮微跳,偏首看向他,心中在想,也许他又在吓唬自己了。
但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抬手,仅仅是静坐在那儿,唇畔含笑。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张颖已经冲了过来,瞬间搭上李秉真的脉,再去探他颈侧。
半晌,张颖垂眸没说话,清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是这时,李秉真搭在椅背的手轻轻下落。
清蕴没让他的手落地,接住这抹凉意,往前抱住他,顺势将脸埋进了尚有体温的衣襟。
第53章 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
一个人的死也许会在某些人心中惊起波澜, 但不会使山崩石裂、天地变色,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日子依旧平静。
譬如李秉真离世的当天,风和日丽, 有友人相约踏青, 有孩童隔墙嬉戏, 市井照旧热闹。
清蕴早就领悟过这个道理。
父母受战乱相继离去后, 她孤身一人踏上寻亲的路,尝尽人情冷暖, 知道世间种种,唯利至上。所以她喜欢安稳,喜欢钱财,喜欢能够让自己高枕无忧的权势。
她向来也是这么做的。
可李秉真走之后,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她当初回应了他, 和他一起离开京城, 在江南做对无权无势却悠闲自在的富贵夫妻,应该也不错。
可能他的病会治好,可能依旧是几年后病逝, 但总不会这么突然。
午夜梦回中,她甚至几度梦到这样的场景。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向她表明,伴她一年多的枕边人确实已经不在人世。
清蕴总觉得自己是冷情之人, 当初父母去世都能很快振作, 想到出路, 如今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嫁过来前曾想过, 即便李秉真去世,自己守寡, 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相反,齐国公和大长公主会因她对世子的深情而感动,给予她足够的体面和尊荣。
没了世俗间需要婚嫁的压力,既不用服侍一个男人,也不必为今后可能会有的妾室而忧心,自己亦有财有势,即便做个寡妇,又有何妨呢?
这样的想法本来毫无问题。
……
报丧停灵过后,国公府择吉日为李秉真入殓。
经过最后三月,他整个人干枯得可怕。但眉眼依旧俊秀,宛如染上斑点的青竹,憔悴了些,只要把那些痕迹抹去,依旧苍翠。
看着大长公主亲自为他穿寿衣,清蕴脑海中浮现出光明寺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时候她其实很惊讶,惊讶于一个久病之人会有如此风采。
连抹几次眼泪,李琪瑛不得不转过脑袋,用衣袖遮眼。她这阵子大哭了很多次,可再伤心,也知道自己的悲痛比不过母亲和嫂嫂。
刚才她们为兄长整理遗容,李琪瑛甚至不敢看。她害怕看到他的死状,因为她心中总有感觉,大哥的突然病重,和那枚丹药绝对脱不了关系,甚至可能就是被丹药所害。
嫂嫂那天说染了寒气,应该是不想被她知道真相,而后告诉娘。
如果那天不是她一时兴起邀大哥进宫,他会好好的吗?如果娘知道是自己间接害了大哥,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李琪瑛被痛苦、悔恨、内疚折磨,不敢看兄长最后一面,也不敢安慰母亲和嫂嫂。
李家族人依次向李秉真作别,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死寂当中时,唯有齐国公注意到了李琪瑛复杂的神色,心中闪过疑虑。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为儿子入殓,他暂且放到了一边。
入殓毕,棺木正式封钉。考虑到有些亲朋相距较远,灵堂会设整整一月,待吊唁结束,再出殡入土。
第一夜不用清蕴守灵,她被叫去房中休息。
回到月舍,她在窗边坐了许久,直到白兰叩门,“夫人,藉香请见。”
应允后,身着素服、佩白布的藉香入内,面对清蕴询问的眼神,一言不发地奉上木盒。
他是李秉真最信任的贴身护卫之一,清蕴意识到这是李秉真留了东西给自己。她心中有猜测,当打开木盒,一眼看到“放妻书”三字时,还是愣住了。
这是李秉真的字迹,不如以往遒劲有力,但每个字都写得很清晰。
她慢慢看下去,视线久久停留在最后几段。
今余久病膏肓,医者束手,惟见日薄西山,残灯将尽。每念夫人青春正茂,何忍以罗敷之质,守柏舟之誓?当此际,特修此书,明告宗祠:
一应妆奁田产,悉数奉还本家。东郊别业,着即过户夫人名下。四季衣裳十二箱,宝石、珍珠头面五副,皆准携归。余之私蓄纹银二千两,留作夫人添妆之资。
自今以往,夫人可更施环佩,另择良匹。李氏宗族不得以“未亡人”相称,亦不得以礼法相迫。若得贤士缔结朱陈,当以妹礼陪嫁,添箱之礼比照国公嫡女。
忆昔合卺之时,庭前双鹤交颈,曾许白首之约。岂料天不假年,竟成参商之隔。愿夫人莫悲薤露,善自珍摄。他日若过城南旧邸,见庭中梅树者,可酹清酒一盏,余当含笑九泉。
临楮涕零,不知所言。时乙亥年仲春上巳日,李秉真绝笔。
几滴泪水砸落,浸湿纸张。
藉香低头,不看女主人流泪的模样,“世子说,任夫人自选。”
这是一月前,藉香被叫到书房研墨,亲眼看着世子一字一句写下的。
世子道他走后,恐怕大长公主爱子心切,会强行留下夫人,不允她离开,所以留下这条后路。
清蕴:“他可对你们作了安排?”
藉香回:“藏翠会继续留在国公府效力,夫人在府期间,属下为夫人护卫。若您……日后离府,属下也会归家。”
可藉香哪有家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仅剩大伯一个至亲。他的大伯如今连孙子都有了,哪有位置留给他。
半晌,清蕴道:“你日后就跟着我吧。”
藉香跪地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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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赫被派去两百里外的县城考校官员,李秉真病逝的消息到他耳中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吏部同僚及该县官员就看到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王大人陡然收了信,对他们道:“抱歉,有急事,在下需得立刻回京。”
没给旁人问缘由或挽留的时间,带着疏影就策马而去。
马儿奔逸绝尘,转瞬就不见人影,县衙官员目瞪口呆,喃喃,“竟不知大人骑御功夫也这么厉害。”
户部的同僚点点头,面上沉稳,心底也很好奇,什么事能让克衡如此心急,失了稳重。
快马加鞭一天半,王宗赫风尘仆仆进城,先到家梳洗更衣,再步行去齐国公府。
到国公府门前,刚巧遇见了来吊唁的柳晚。
作为和齐国公府上下都没有私交的小辈,柳晚其实不需要来吊唁。大概是想到了和清蕴的两面之缘,鬼使神差地就同母亲一起来了。
还有小半年就要成婚的未婚夫妻陡然碰面,情形不比陌生人好多少。
在母亲示意下,柳晚打了个招呼,王宗赫微微颔首,朝柳母问好,先步入内。
柳母看向女儿,语气中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怎么到人家面前就成了木头?”
柳晚不说话。
柳母眼神一厉,暗握住女儿的手,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再想不该想的人。”
那场晚宴后,她以为女儿这场婚事要吹了,没想到状元郎毫不介意,回去后只字不提退亲的事,逢年过节继续送礼问安,他们便知道两家依然能成。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矮了人家一头,柳母内心也觉得自己以前太放纵女儿,对未来女婿既喜欢又内疚。
柳晚敷衍几声,随母亲入内吊唁。
灵堂设在国公府正厅,宾客们笔直走就能到达。
白布幔悬在梁柱,随风扬起时宛如一阵缥缈的烟雾,裹住来来往往的人。王宗赫跨过这片雾,先看到灵床上停放的巨大黑漆棺木,而后是跪在蒲团上垂眸烧黄纸的清蕴。
纤瘦的身形笼罩在麻衣孝服下,整个人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那白雾带走。
王宗赫一直隐隐握拳的手放开,接过下人们递来的香,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随后,他走到一旁,往铜盆里添了叠金箔。
“节哀。”王宗赫没有侧首看清蕴,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时间太仓促,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写祭文,明天再带来。”
清蕴轻轻嗯了声。
王宗赫不知如何安慰她,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不可否认,在得知清蕴要嫁给齐国公世子的刹那,他心中就对李秉真极为不喜,情绪激动时,甚至冒出过极其阴暗的想法。
但在与李秉真结识、相处后,他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够长久陪伴清蕴。
他也是在清蕴出嫁后,才慢慢想明白一件事,她很需要陪伴。
如今李秉真离世,谁又能伴她?
因上次曾在别庄被李审言看出心思,王宗赫没有任何出格的言语、眼神、举止,表现得极为克制而内敛,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普普通通地来为妹夫吊唁。
柳晚时不时关注地扫他和清蕴一眼,也没能看出特别之处。
就在这时候,管家来禀报,说是陛下微服前来为世子吊唁。
齐国公向大长公主说过此事,两人一起去门口迎接建帝。
建帝上次来,还是李秉真和清蕴成婚,转瞬间红事变白事,饶是他也不由心生感慨。
时移世易,太快了。
一年多来,大长公主和侄儿关系愈发寻常,但对于他此时肯屈尊来为李秉真吊唁,她还是有些触动。
在灵堂角落默不作声的李审言奉香给建帝。
宾客中已经有人认出天子,碍于天子微服来访,又是在灵堂,便没有拜见,只默默让开位置。
建帝立于灵前,执香三拜后,负手凝望棺椁,忽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与民经》,掷入火盆,“此书是少思同翰林院其他人修撰而成,其中他当居首功,便让它伴少思同去罢。”
火舌燃起书下另放的朱批,卷过“忠勤敏达”四字,灰烬飘向灵幡。
嘴唇微动,建帝又道:“追赠光禄大夫,赐玉蝉含珠以安魄。”
万云立刻将这话记下。
建帝种种举动,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大长公主直接落泪。跪在旁侧的清蕴却一直平静敛目,李审言面无表情,特意站在远处的李琪瑛则是忍不住目中怒火,几度恨恨望去,又怕被人瞧见,硬逼着自己垂下脑袋。
齐国公再次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短暂休憩时,齐国公派人请来李琪瑛,认真端详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
李琪瑛双目红肿,被看久了,不自觉开始躲避,“爹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做了什么羞愧之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李琪瑛心脏骤停,结结巴巴,“什、什么?”
“灵堂上,为何总对你大哥灵位和你嫂嫂面露惭愧?”齐国公沉声,“今日陛下来此,又为何对他怒目而视?”
李琪瑛被父亲突然又沉又厉的声音吓住,面对他隐带凶光的双目,第一反应竟是转身就跑。
齐国公如何不了解她,稍微抬手就拉住她一臂,“还是说,你想让你娘来问你?”
父母对比,李琪瑛更怕的自然还是母亲。
在齐国公拿出拷问的架势后,她簌簌流着眼泪,哭着断断续续说出了宫中那件事。
随后就是不停说对不起。
齐国公听罢,紧握住椅背,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赤红。
第54章 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统兵多年, 齐国公早就不是战场上冒进贪功的毛头小子。越恨皇帝,他越不可能持刀冲进皇宫。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枪法,再回屋沐浴。
除了满院残树断枝,谁也不知他心情的剧烈起伏。
待长子入土为安, 又耐心等了三个月, 他才在某日唤来陈危。
论个头身形, 十八岁的陈危已经丝毫不比那些高大健硕的武将差。不仅领兵有天赋, 心思还少,给了指令就能一心一意朝着目标走。
放到哪儿都是被人争抢的将才。
只一点不好, 不懂为自己筹谋,始终放不下旧主。
以前齐国公觉得没什么,反正陈危旧主也是自家儿媳,现在他另有打算,就忍不住思考如何让陈危真正归于自己。
此刻不急这事, 他对陈危道:“帮我给孟尚书传话, 请他明日午时三刻在旧地一叙。”
陈危:“好。”
齐国公补充,“此行当心,莫被熟人看见, 尤其要避开二公子。”
陈危再次应是。
…………
齐国公病倒了,据说他在长子病逝后就时常精神恍惚,在某天起榻时突然往后一栽,重重倒了下去。
请大夫看诊, 说是忧思过重, 兼之邪寒入体, 得的是急症, 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性命。
建帝大手一挥,给他放了长假, 但没同意他离京休养的请求,拨了几位太医,时常来国公府诊脉。
清蕴作为儿媳,既不能失了孝心,也不好在病榻前侍奉,就隔几天到齐国公院子外来请安,关心公爹身体状况。
齐国公告假五六日后,李审言才得空重新回府。
他撞见下人在搬东西出门,定睛一看,上前问:“这要搬去哪?”
国公府很少有人敢直接和他说话,下人们对视一眼,小心回:“这是世子夫人院子里的,说是不要了,让小的们处置。”
李审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是月舍的,还不知看过多少次那两人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当时情形,闭目就能浮现在脑海。
他想知道的是为何要丢。
怕触景伤情?还是想和过去了断?
神色莫测地盯了会儿葡萄架,他开口:“搬去我那儿。”
下人们露出震惊之色。
李审言眼神随意一瞥,他们连忙说好,搬着葡萄架又随他到回光堂。
回光堂布局和月舍大不同,有院子,但也仅供葡萄架落脚。
阿宽纳闷地瞅着这极其突兀的架子,主子想自个儿种葡萄吃了?
他没敢提异议,环视一圈,最终把架子放在西侧,占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路,屋里开窗就能瞧见。
李审言没急着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先进屋洗漱。
净房备了大木桶,足够他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李审言不习惯,从来都是另外拎小桶冲澡。
无视手臂、腰间仍未愈合的伤口,他痛痛快快地把全身冲了遍,脚底流淌的水逐渐染成粉红。
这些是今日和人比武留下的伤。
本来是侍卫们轮换着互搏,建帝看得不过瘾,提出要看多对一。他指名要单挑十个的人正是李审言的手下,名为吴山,长得也和小山一般,大概是因此,建帝就点了他上场。
吴山对三四人还行,对上十人就是找死,李审言便主动请缨。打斗了一段时间,感觉建帝看得差不多尽兴时,就示意旁人在自己身上留点血口,再终止比武。
半刻钟后,李审言阔步穿过蒸腾的水雾,仅着中裤出净房,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几道伤口边缘被水洗得泛白,腰腹间层叠的肌理随着呼吸微颤,恰似被朔风雕琢的沙丘,每一道沟壑都凝着淬炼的力道。
几道水痕滑进中裤系带,在麻布料上洇出暗色痕迹。
阿宽看得呆了下,咽咽口水赶紧递上布巾,不知多少次羡慕公子的体格。要是他也有这么高大强健,隔壁张叔肯定毫不犹豫把香儿许配给自己。
所以他至今没明白,公子为何会拒绝太夫人说亲的提议,通房也不要,有个香香软软的美人暖被窝难道不舒服么?
“拿金疮药来。”
阿宽取来金疮药,上药时随口搭话,“二爷又在武场伤着了吧。”
李审言嗯一声。
阿宽:“爷总不爱穿护甲,伤的次数也比别人多,多吃亏啊。”
李审言满不在意笑了下。
阿宽瞄他脸色,觉得还行,大着胆子道:“昨儿太夫人的姨侄女那儿又派人来了,太夫人说,让您抽空挑一天去陪她吃个饭。”
“没空。”李审言闭上眼。
早在半年前,太夫人就很积极地在给孙子说亲了。李审言看着对她孝顺听话,涉及到亲事,总能找借口溜得不见人影。
如今李秉真去世,不管兄弟俩实际关系如何,明面上,李审言都得服丧一年,更有理由拒绝这些事。
太夫人却总想让他多看些人。
阿宽还想劝,李审言打断他,“最近那边可有找过你?”
“哪、哪边?”
“月舍。”
阿宽恍然,随即低头,“世子夫人近几个月……您也知道,怎么有心理会这些,最近府里的事都是周管家做主。”
李审言当然清楚,只是顺口问一嘴。
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总对月舍多关注几分,以前还能说是因为李秉真,现在呢?
李审言没有思考太深,当是习惯使然。
上过药,披上衣裳,他就准备去探望父亲了。
还没到那边,先瞧见在廊下并行的大长公主和清蕴。
李审言下意识走到暗处。
大长公主是来问清蕴是否要搬去隔壁同住的,给出的理由是李秉真不在,她只身住在这儿恐有不便。
这话多少有几分试探的意思,清蕴知道,大长公主更想问自己今后的打算。
她敛眸,“国公府足够大,府里又有这么多下人,还有祖母在,并不会影响什么。母亲,实不相瞒,我如今只想待在月舍,这儿才是我和世子的家。”
大长公主:“那……以后呢?”
她看着今岁才十八的儿媳,宛如鲜嫩水灵的小葱。即便按礼法安安心心守孝三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能甘于一直寡居在此吗?
别说清蕴生得漂亮,就算没有这样的美貌,凭王家势力,再给她找个出身样貌都不差的夫君也不是难事。
大长公主知道儿子多喜爱清蕴,肯定不希望清蕴成为他人妇。可她也知道,对于这么年轻的儿媳来说,强求她为儿子守寡极为残忍。
清蕴:“明日是以后,明年也是,一日一日得过,都差不多。”
大长公主握住清蕴的手,她并不想儿媳说出这样充满死志的话,“你还年轻,就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清蕴淡笑了下。
如果清蕴流露出一丝动心,大长公主会暗自不喜,可她表现得对未来毫无渴求,大长公主就怜惜了。
“少思曾和我说,他经常和你一起论书,有时你还会帮他一起修书,是不是?”
清蕴:“……嗯?”
“我在外办了一间织经堂,堂内都是些和你一样有才华的女子,她们如今正在合力编纂《列女传注疏》,你可有兴趣?”
清蕴不明所以。
大长公主:“你虽不便时常出门,但由我带着去织经堂,别人看见也不会多说什么。月舍再好,总待着也会乏闷,有时候还是需要出去走走。”
触景伤情。大长公主对这词深有体会。
她又劝说几句,清蕴犹豫着应了下来。
婆媳俩谈话就此结束,清蕴送她去两府间的小门。
大长公主此行是为试探清蕴的想法,谈话间一直仔细揣摩她的语气、神态,却没想过,这本就是清蕴做出来给她看的模样。
李秉真离世,清蕴当然伤心,可伤心有限度,短暂的迷茫也总会走出来,她不会一直沉浸在过去的情绪当中。不过在大长公主这个极其爱子的母亲面前,自然不能表现得太过寻常。
她没拿出那封放妻书,而是把木盒严严实实压在了箱底,如无意外,应该都不会再拿出来。
既然不想回到王家另觅夫婿,清蕴就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论钱财,她现在拥有的,已经足够此生高枕无忧。
但她总有危机意识,万一京城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呢?万一齐国公突然被降罪了呢?万一又有战乱呢?她觉得,相较于那些寻常的买卖,自己要学习其他权贵府邸,拓宽生路。
作为女子,她无法当官,还是要先借势谋财,再以财生势。
彭掌柜有消息渠道,说是浙江那边筑堤缺银,地方官员想到前朝势力,想通过“捐输筑堤”换取数年漕运专权的法子来吸引富商。
倘若此法上报后得到同意,必然引来大量竞争。
在这件事中,大长公主正好插得上手。
所以她需要徐徐图之。
她缓慢行走的背影落在李审言眼中,瘦削纤细,穿着入夏后的衣衫,轻薄得像一张纸。
李审言抱胸斜倚房梁。
他隐约听到了一些对话,她们聊的所有内容不得而知,但能够明确的是,大长公主希望她为李秉真守寡终生。
她聪明不假,可大长公主强行要求,又如何能反抗?
即便是王家,恐怕也不会为她做主。
他转头到了齐国公房内。
齐国公正在睡,半个身子掩在被中,挡不住瘦了许多后高高耸起的颧骨。
同为武将,李审言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憔悴,暗暗心惊,这是真的病了。
其实在他盯梢齐国公这么久,都只上报了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时,建帝后面就很少让他盯着齐国公了。这次突然下令,叫他看看齐国公是否当真病了。
建帝没有全信太医所言,要求李审言手绘人像给他看。
李审言绘画功夫实在一般,本来打算记详细点,回头找个画师,陡然看到齐国公模样,觉得画几根木棍也差不多了。
不能说话,他坐了会儿就准备离开。
“允勖。”衣袖突然被扯住。
允勖是他及冠时齐国公给他取的字,不过齐国公很少唤,他也没什么告诉别人的机会,毕竟连来往的朋友都没有。
李审言回头。
齐国公慢慢坐了起来,“帮我倒杯水。”
被使唤的人走到四方桌前,倒了杯凉透的茶水。
齐国公也不介意,边咳边喝完,鼻子还很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又受伤了?”
抬抬眼,李审言不置可否。
“武将受伤确实是家常便饭,我以前领兵作战时,也常常如此。那会儿年轻气盛,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小伤不必治,重伤治不了,甚至以疤痕为荣。”齐国公笑了笑,“不过,那些也确实是荣耀。”
他看向李审言手背的伤痕,“你这些是怎么来的?”
李审言心底有些烦躁,不愿搭话,“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国公意味深长地看他,直到李审言即将转身离去,才轻轻开口。
“允勖,你是人,不是笼中的兽。”
第55章 占了个嫂嫂的名头
李审言在齐国公这儿待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 当他走出门时,下人们只注意到二公子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懒散神情。
紧接着,齐国公让亲随去请儿媳清蕴。为避免她不自在,他起身坐到外屋接待。
清蕴待的时间更短, 还不到一刻钟。
回月舍后, 她静思良久, 让藉香唤来陈危。
趁等人的间隙, 她就坐在院子里一本本理书。
书本摞到半人高时,陈危出现, 瞧见摇摇欲坠的书山,健步上前扶住,低声道:“主子要搬去哪儿?”
清蕴给他指了个位置。
那是月舍未用过的一间厢房,清蕴准备将李秉真的所有物件,书、字、画、四季衣衫等都放在那儿。想看时, 随时都能去。
陈危轻松搬起书山, 有他在,清蕴确实用不上其他人了。
自从白兰一事后,俩人许久没有这样见面过, 要么是清蕴让人吩咐他办事,要么是陈危得假,远远地候在月舍外。
搬了几趟,陈危再次立在清蕴身前, 桌上多了杯为他准备的茶水。
“坐。”
陈危犹豫了下, “属下不用坐。”
即便是在外面的院子里, 他和主子同座, 被人看见也不好。
清蕴抬眼,又说了一次“坐”。
陈危挨着半边石椅坐下。
即便坐下, 他也显得比清蕴高很多,只是头颅微低,神色顺从,像只忠诚老实的大狗,主人永远不必担心会被他的力量反噬。
清蕴注意到他额角极淡的疤痕,他果然没有用药。
“听说公爷让先生教你习兵书,已经学到了《武备志》?”
“昨天刚到火器篇。”
“喜欢吗?”
陈危:“属下只是奉主子命令,听从公爷行事。”
清蕴:“不要和我绕圈子,说实话。”
陈危沉默。
对他来说,沉默几乎就等同于默认。
“公爷想把你举荐到彭将军手底下做事。”
蝉蜕从枝头飘落,正跌进陈危的茶盏。他盯着水面浮沉的半透明空壳,听见清蕴说:"彭将军下月开拔蓟州。"
陈危衣衫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主子"他终于抬眼,目光却停在清蕴发间木樨簪——那是他曾冒雨从崖壁采来的。
清蕴:“我已同意了。”
陈危脑袋嗡了下,原来不是询问他的意见,是直接帮他做决定?
“陈管家那儿,我会派人照顾好,也会去看他,不必担心。”
陈危猛地看她,主子不要他了?
清蕴平静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固然,她对陈危有种占有欲,希望他能够永远独属自己。可上次的失控更让她发现,如果她克服不了这个弱点,那她永远都走不出那座悬崖。
陈危是她通向安稳的桥,她不能永远待在桥上,也不能让他永远只当一架桥。
因此,在听到公爹言辞恳切的劝说时,她知道如果没有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自己一再留下陈危,只会让两人受到怀疑。
清蕴没有给出解释,也没有安慰,交待完一些话就让人离开。
很难形容陈危此刻的感受。
他想到了很多,还想起了当初二人进京途中对着医书找到一株药草后分食的情形。他本来不想吃,是主子强硬得不许他拒绝。
脚步迈出月舍,陈危忽然看见一道刚避开的身影,眼睛微厉,立刻追上前。
是白兰。
她手中还拿着白瓷瓶,像要去选花,但陈危不会怀疑自己的眼力,刚才她绝对是窥视后快速离开。
高大身影突然横在眼前,惊得白兰心怦怦直跳,稳住手,“陈危……?许久没见你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
白兰若无其事地扬起笑容,“本要问夫人摆什么样的清供,摘些花行不行,想想又觉得花儿太艳,这时候不合适。你和主子不是在说事么,我就没打搅,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陈危拧眉。
白兰的理由无懈可击,陈危缺少辩才,也不准备和她辩。确定了这人是白兰,不管她有什么原因,他都会如实告诉主子。
两人走到一块儿,白兰自然而然搭话,“你这半年都不怎么来月舍,是已经转投国公手下了吗?”
陈危不作声。
“难道是因我托夫人问过的那事?”白兰胆子还是大的,能够直接把当初的事毫不避忌地说出口,“如果是因这,那实在没必要,我早就放下了。夫人器重你,许多事都离不开你,要是因此让你们离心了,我心中有愧。”
“主子有事吩咐,我就来。”陈危打断她,也没听出话里的试探,“仅此而已。”
白兰咬唇,看他大步流星而去。她没说谎,方才确实要去问夫人清供的事,只是在看见她和陈危在院中谈话时,下意识选择了暗中观察。
她想知道,陈危和夫人单独相处时,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知夫人说了什么,陈危虽然极力表现得自然,但仍叫白兰看出了丝丝失落。
她若有所思,难道挨骂了?
这厢,陈危转头把事情告诉了藉香。
藉香和白兰不算熟,真正和清蕴两个女使来往频繁的是擅长交际的藏翠。藏翠如今不在月舍做事,去了国公身边,藉香耿直,不会想到提前问白兰。
他寻了个时机私下报给清蕴,她听罢点点头,走到门前。
白兰就在外面打理花草,落落大方地和洒扫的婆子说话,清秀脸庞溢满笑容,很讨喜。
她为人处事很有一套,某种程度上与清蕴颇为相似,适合对外交际,也适合打听一些琐事。但她有个致命缺点,好奇心太重,没有得到吩咐的事,也常常要探究答案。
这也是清蕴遇要事不会找她的原因。
想到半年前街上遇见姜玲后,白兰对白芷有意无意的打听,清蕴决定找个机会试试白兰。
倘若她依然不改,就不能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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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后,清蕴着手准备察看祭田一事。
祭田是大约十来年前,李家人同齐国公商议后共同置办,聘了专人管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派人去巡视察看,这次轮到国公府。
清明节后就该去了,那会儿李秉真刚病逝,府里没心思处理此事,现在齐国公缠绵病榻,无瑕前去。清蕴听说后,就主动接了过来。
按礼需有男丁陪同,国公府毫无疑问只剩下李审言。
于是挑了他休沐的时候,清蕴带上周管家、白芷、藉香出发了。
清蕴和白芷同坐马车,李审言骑马,藉香带着阿宽,准备得差不多时,众人一看周管家牵了头慢悠悠的骡子出门,都笑起来。
清蕴:“要不再备一辆马车?”
周管家笑说:“夫人别小看这骡子,虽然不能跟上疾驰的马儿,但今日咱们出城去祭田那边,它未必跟不上,还平稳许多。我年纪大了,坐马车闷得慌,容易头晕。马儿又太颠簸,这骡子正适合。”
理由给得如此充分,清蕴没再提异议。其实要不是于礼不合,她也对骑骡心动,那会儿去天穹山,一路上都是靠药睡过去,现在路程太短,不适合。
隐隐晕眩了一路,下马车时,清蕴抓紧了白芷手臂。
祭田附近山清水秀,往西边走便是灵山,也是李秉真等李氏族人的埋骨之地。
屯长夏洋迎上前,在周管家引荐下,见过清蕴和李审言。
他自然而然以为李审言为话事人,想向这位二爷搭话,却见李审言抬脚往后一挪,站到了后方。
周管家:“同夫人介绍一下祭田吧。”
夏洋明白了,做主的是世子夫人,见清蕴素服加身,弱柳扶风的模样,眼睛转了圈,将手下掌管祭田的亩数、佃户、缴粮数目等一一道来。
记住几个关键数字,清蕴道:“账册呢?”
夏洋:“账册在屋舍,夫人不如同去,坐会儿喝杯茶,休息片刻。”
白芷领会清蕴意思,道:“不必,我们就在这树下等着,再待会儿天就热了,不好在田间走动。”
夏洋说是,跑去取账册。
夏洋抱来的账册裹着层薄灰,手指抹过便是一道黄印。清蕴展开泛黄的宣纸,墨迹在日光下显出深浅不一的斑驳。
“景德十三年春,祭田四顷八十六亩”她指尖顺着田垄往西划,忽然停在某处,“夏屯长,这处田埂去年重修过?”
“夫人好眼力。”夏洋解释,“去年山洪冲垮了五丈,按老法子用芦苇夯土,瞧着是不如青石齐整。”
“听闻灵山南坡的土能攥出油,亩产比寻常多三成?”
夏洋忙摆手,“这都是谣传,顶多多一成,小的在这儿待了好些年,能不清楚么。”
清蕴颔首,“带我们去走走吧。”
夏洋瞧了眼杵在她身后高大的藉香,再看看满脸写着不好惹的二爷李审言,先前想好的话都咽下,带一行人去巡田。
半上午的时候,田间该干的活儿都差不多了,多是佃户家的孩子在嬉戏,几个举着枸杞芽的孩童追着竹球跑来。
清蕴边走边和夏洋说话,速度慢得很。李审言不耐烦慢吞吞地挪动,随意叼着根狗尾草往田埂上一坐。被薄汗打湿的发丝贴在颈侧,倒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轻狂。
看见这群孩子,他倏地翻身跃起,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往空中一抛:“接着!”
金灿灿的松子糖在空中划出弧线,惊得孩子们尖笑着散开去捡。
夏洋哈哈笑,“二爷真是孩子王啊。”
李审言闻言瞥他一眼,不经意地带过清蕴,却见她神色平静,根本没把这小小的打闹看在眼里,似乎在专心巡田。
分明比他小那么多,占了个嫂嫂的名头,行事便仿佛真的沉稳许多。
他敛眸,那点小小的快意瞬间没了。
第56章 客气有礼,亦生疏
祭田近五顷, 按布局地形来说,沿边缘走一圈慢些需要近一个时辰,快些半个时辰。清蕴巡得仔细,需要的时间更久。
日头愈烈, 白芷取出一把遮阳伞, 伞布由深色绸缎制成, 足够遮盖两人, 浓浓的阴影投下,让夏洋瞟了好几眼。
本来预计走个一刻钟, 随便看几十亩就收手,没想到看起来脸嫩的世子夫人不仅眼力足,耐心也是一等一得好,接连十几个问题下来,问得他汗水直流。
本来么, 大家族享田产几千上万亩的都有, 祭田在其中所占微乎其微,平日收粮也不靠这些。他管理田产多年,深谙其道, 清楚如何能够获利的同时又不招致注意。
可哪种方法也经不住这样查。
“都到晌午了,日头毒得很,余下的田都在山腰上,要不就看到这儿?”
依然是白芷代答, “不必, 都已经走到这儿了, 回去也有一程子路, 直接看完吧。”
夏洋随手抹了把汗,应声把众人带上山路。
山路要崎岖得多, 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雨,隔段路就有尚未干涸的水坑,道路泥泞难行。
不多时,清蕴的鞋就沾了厚厚一层泥底,白芷担忧地低问:“主子,要不我背您吧。”
“不用,你背我也会陷得更深,两人都不好走。”
然而这种路并非靠坚持就能走完,当泥底比鞋底还厚时,每次抬脚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考虑到这点,清蕴看了眼来时路,这时候回去应该还能走,但……
藉香默默上前,把手臂递来。
李审言瞟了眼他,对这个以往总是忠心耿耿跟在李秉真身边的护卫有印象。以前在府里,这护卫是连大长公主和齐国公都敢拦的人,看来李秉真当真是把能留的都留给她了。
正是这漫不经心观察的时候,李审言忽然注意到,旁边山林中忽然有丝不寻常的动静,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直接上前把夏洋踢到了一边。
随着夏洋惨叫响起,一道黑影破开浓密的枝叶,直冲一头他刚才所在。若非李审言踹得快,只怕他肚子都要被野猪的长牙刺穿。
夏洋既痛又惊,这儿怎么会有野猪?
他下意识想跑,慌乱中转了几个位置都没找到快速下山的小道。
“主子小心——”白芷下意识挡在清蕴身前,野猪的威力有时候不亚于虎熊。藉香守在右侧,也在掂量野猪的体型。
如果此时有弓箭,对付野猪就要方便许多。光靠持刀肉搏,恐怕少不了受伤。
藉香刚做好冲上前的准备,一道青影从斜刺里闪出。李审言不知何时已经跃到野猪身前,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银光,刀刃精准地刺入野猪右眼,却未能阻止它的冲势。
李审言不退反进,左手扣住野猪上颌,借着它前冲的力道,一个翻身跃上猪背。野猪吃痛,疯狂地甩动身躯,想要将他甩下来,却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腿紧紧夹住。
右手握住插在猪眼中的短刃,李审言猛地一拧,野猪发出凄厉嚎叫,重重跪倒在地。他则趁机落地,短刃拔出,带出一串血珠。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看得夏洋腿肚子发软,怕野猪,更怕李审言。
杀了野猪,李审言喘息不可避免地加重许多。本来他不必以身试险,这儿没有皇帝要看表演,大可以联合藉香对野猪进行围杀。
但这么小的地方,野猪又喜欢横冲直撞,若不快速制服,不会武的几人极有可能受伤。
他随手抬袖抹了把脸,余光瞟向后方,只见清蕴微微泛白的脸很快恢复镇定,甚至很快看向了夏洋,“夏屯长,这儿经常会有野猪?它们不会践踏田地?”
夏洋结结巴巴,“这个……”
清蕴紧接道:“方才你连跑都找不到方向,当真对这条路熟吗?”
夏洋更是汗如雨下。
李审言:“……”
他忽而笑了下。
真不愧是她,危急万分的时刻,仍没有忘记来意,还能分心去注意别人。
着实令人服气。
夏洋明白世子夫人的意思。
他只是个管理祭田的小小屯长,偷摸从中吞点缴粮、卖几亩地就顶天了,哪有胆子去明着违逆甚至是谋害国公府的主子。刚才一看到野猪,他脑海中就出现“我命休矣”这几个字,不只怕自己受伤,也怕这几位被伤。
更何况……
夏洋偷偷瞄衣衫染血的李审言。
这哪是二爷,分明就是头煞神,下手也太狠辣了。
“夫人。”夏洋道,“这儿危险,咱们先回去吧。等到了地儿,夫人想知道的,小人全都老老实实交代。”
清蕴看他,“我此来并非是故意与夏屯长为难,水至清则无鱼,世间任何账目都不可能一清二白,这道理我懂。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敷衍糊弄,你明白吗?”
夏洋如何不明白,对世子夫人的本事也服气,老老实实道:“是,小人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
下山的路比来时难走些,李审言走在最后,右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短刃上,左手却始终垂在身侧。
清蕴注意到他左手的衣袖有一处不自然的褶皱,深青色的布料上洇出一小块暗色。
“二叔的手”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审言。
李审言满不在意,“蹭破点皮罢了。”
清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夏洋:"夏屯长,你说过,剩下的账册都在山下庄子里?"
“是、是”
“那便去庄子里歇歇脚。”清蕴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审言的左手,“正好把今日查到的账目核对一番,二叔也一起来吧,有些数目还要请你过目。”
李审言微微一怔。
他不会看账。
但表面还是若无其事地应了下来。
庄子里的厢房收拾得还算干净,李审言先去洗手了,清蕴坐在案前翻看账册。
他回来时,自觉地坐在下首,左手始终垂在身侧,随后对账册翻了半天,还是停留在前几页。
清蕴忽然开口,“这处数目似乎不对。”
李审言起身走到案前,俯身去看她指的地方。
清蕴却把账册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一瓶伤药和一卷干净的布条。
李审言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顿了顿,还是抬手取了过来。
“多谢。”二十四年来,他说出这两字的次数屈指可数。
清蕴没有抬头,继续翻看账册,“二叔客气了,今日巡田遇险之时多亏有你。”
温和的语气,一如她对所有外人,客气有礼,亦生疏。
第57章 他并不讨厌这种被使唤的感觉
蝉鸣声里, 李审言将短刃浸入铜盆。血色在清水中晕开,倒映出他蹙起的眉峰,左手伤口比想象中深些。
“二爷可要请郎中看看?”阿宽捧着药盘进来。
“不必。”李审言甩去刀尖水珠。
习惯了这位主子对身体受伤的不在意,阿宽没再劝, 跪坐上前, 扯开布条,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仔细看, 伤口倒是愈合了一半,估摸是之前流了太多, 把布条浸得满是血气。
熟练地撒药、包扎,阿宽把新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不抱希望地劝,“二爷要不告假一段时间吧,文官伤了左手还能写字, 您天天舞刀动枪的, 可得好好休养。”
出乎意料,这话说出去竟得了声嗯。阿宽起初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主子说了什么, 顿时高兴得喜笑颜开。
并非他有多体贴,而是太夫人隔几天就得找他过问回光堂情况。主子不爱惜身体,太夫人舍不得责怪,能训的只有他了。
处理过伤口, 阿宽自觉退出去。李审言对着提握无法自如的左手皱皱眉, 到底没动手拆掉, 起身坐到窗前。
葡萄架上重新攀了藤, 现在已经发芽,绿油油一片, 给单调的回光堂添了抹色彩。
阿宽平日里悠闲,没事就去侍弄它,这会子又开始殷勤地浇水,李审言别开视线,转到屋里几乎空荡荡的书架。
他不爱看书,除去史书、兵书,其他的一律不感兴趣。幼时开蒙也晚,等到九岁了,齐国公偶然和他交谈间,才惊觉小儿子竟还不识几个字。
好歹出身公爵府,像寻常村头孩童一样大字不识像什么话。因此齐国公避开大长公主,自己出束脩为李审言请了先生。
先生算不上什么大家,只是个考进士多次而不中的老举人,的确有些学问,文人气十足,颇瞧不上李审言,直言他平时的耍刀弄枪是粗鄙之举。
老举人撞见过为世子李秉真授课的先生,正是他极为敬佩的儒学大家,讨教了几回,私底下多次感慨李秉真的天纵之资,言语间对李审言更加打压。
李审言什么性子,有仇必报,旁人骂他一句都要报复回去。起初是觉得这老东西确实能教自己些东西,忍下了。待字认得差不多,老举人开始整日扯他不感兴趣的诗词歌赋和应试文章,便不再忍,某日趁着齐国公不在,故意在老举人进门时练枪,“失手”脱枪,正正沿着老举人的耳侧擦过,惊得对方流了满头汗。
如此几回,且“不小心”真伤了对方一回后,老举人就不肯再来了。齐国公又重新请了几个先生,李审言发现这些人要么是只有半桶子水,要么喜欢在自己面前摆出孤高清傲的架子,就如法炮制都吓走了。
齐国公拿他没办法,只得亲自上手,在有空时教他学习和练武。大部分时间,李审言还是凭自己去挑感兴趣的书看。
《武经总要》是他第一本感兴趣的书,也是唯一一本收藏至今的书。其他的,如作诗、写文章之流的就没怎么接触过,更别提下棋作画看账这些。
这也是建帝内心瞧不上李审言的原因之一。
李审言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就在此时此刻,他记得在庄子里陆清蕴低首看账册的模样,又想起她和李秉真时常对弈、读书的场景,鬼使神差地从积灰的书架中找了本书。
封皮写着《博笑珠玑》几字,不知何时摆上去的,李审言皱眉翻开。
一盏茶后,他坐姿由笔挺变为懒懒靠椅。
两盏茶后,书只翻了五六页,他眼神微微放空。
小半个时辰过去,李审言腾得起身,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拿起刀,到屋外痛痛快快地练了一场。
……
回府后,清蕴先把查到的账目和夏洋交待的事实做了遍整理。
侵吞部分屯粮和擅自加租都是小事,重点是夏洋作为屯长,和部门佃户联合起来开垦荒地,却隐瞒了这部分田地,将其据为己有。
不仅如此,还私自倒卖祭田,致使部分祭田变为民田。
这些事并非一日发生,清蕴不知以前李氏族人去巡田时有无发现,因此斟酌一番,她先去见了齐国公。
齐国公这次在书房见她,先注意到儿媳白到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这次巡田遇险,受惊了吧?”
清蕴:“还好,二叔及时出手,那只野猪都没碰着我们。”
“他也就这点用处了。”齐国公拿过她递来的一叠纸,上面不仅陈述了此次所见所查,还给出了对策建议,并让他查清其他李家人是否知情或参与,如果有这种情况,应对方法还要有变。
翻了几页,他就知道儿媳的用心和认真,也愈发认识到,当初长子为何总说她聪慧。
心思缜密细腻,处事还周到,拘泥于后宅,真是屈才了。
齐国公把纸放到一边,“好,这事多亏了你。”
清蕴犹豫了下,“儿媳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嗯?”
“儿媳想每月出府两次,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父亲放心,我会戴上帷帽,随行也会带护卫和女使。”
按礼法来说,女子为夫守孝的年限是三年。守孝期间需着素服,不得饮酒、享乐、赴宴,无事也不该频繁出门。
齐国公知道她是担心太夫人会不高兴,没作犹豫就点头,“注意安危就好,祖母那儿由我去说。”
又道:“若是……想出门散心,带上足够护卫,不去太远就行。”
“谢谢父亲,我手中还有许多事做,无需散心。”
人在忙碌时会放下许多情绪,齐国公理解。正如他刚和离那段时间,也是一心扑在庶务中。
以前他想对长子好,可李秉真身体太脆弱,父子俩既没有共同的事可做,也无话可聊,总觉得隔着一层。和清蕴成婚后,他才感觉儿子有了转变。
可惜时间太短。
如今长子没了,齐国公对他的感情有一半倾注到了儿媳身上,也愿意对她纵容些。
“规矩是死的,你对少思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不会因你多出一次门而变。”齐国公低声,“平时无事,也可以多去大长公主府,不让你祖母知道就行。”
清蕴微怔,有些意外齐国公能说出这番话。
公爹向来不擅长表露心迹,对家人尤甚。即便是在李秉真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他的表现也很内敛,除去安慰大长公主,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失态。
清蕴又道一声感谢。
齐国公的笑容转瞬即逝,在清蕴即将离开前,还叫来打理国公府生意的魏管家,对她道,今后她若有有兴趣,家里的生意也由她来管。
清蕴思索一番,应了下来。
说完这些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时辰,清蕴走出书房时,发现竟已过了平时午饭的点。
白芷迎来,轻声道:“厨房那边留了饭菜,主子现在用吗?”
清蕴:“算了,没什么胃口,喝碗鸡蛋羹吧。”
白芷看着她细到一只手就能圈住的手腕默然,主子这段时间比刚嫁来国公府还要忙,简直把能做的事都做了起来。
寻常人丧夫守寡,也许伤心好几个月甚至数年都走不出来,主子就用了这种排解的方法。
“王家又着人送了口信。”白芷道,“请主子得空,去王家走一趟。”
“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没打算去的意思。
清蕴知道外祖母秦夫人的想法,一则想安慰她,一则想劝她多为以后打算。
但她很习惯目前的生活,没有改变的想法。
说句算得上不孝的话,若非必要,其实她在成婚后都是能少见王家人便少见。他们有需要,她能帮忙便会帮,除此之外,就当自己已经远嫁。
秦夫人膝下儿孙有许多,时间长了,总不会太过惦记她。
慢慢用了碗蛋羹,清蕴望着花草愈发繁盛的院子,忽然道:“白兰。”
白兰应声。
“你可还记得,那天在素织遇见的姜夫人?”
白兰似乎仔细回想了下,谨慎回,“是有些印象。”
“过几天我准备出门,你帮我备件合适的礼,到时候我去姜夫人家中拜访。”
白兰:“那位夫人不过是认错了人才缠着主子不放,当真要去吗?”
说完,瞥见清蕴投来的目光,白兰自觉失言。前脚还说只是有些印象,后脚就把细节道了出来。
幸好主子没太在意这个,只淡笑道:“能和姜夫人所寻之人那么像,也是我和她的缘分。我曾答应过她要帮忙寻人,却因最近半年的忙碌不曾兑现,去看望她也是应该。”
白兰点头,说是该如此。
看着她去备礼,清蕴再对藉香道:“去请二公子来一趟。”
在李秉真身边时,藉香对李审言一直有敌意,如今这反感也没全消,但他会把夫人的命令放在最前面。
李审言来得很快。
他难得穿了身宽大的袍子,佩刀也取下,武将的肃杀之气无形中消弭许多。左手缠的布条被宽袖一挡,就遮得差不多了。
清蕴先问候他的伤口。
李审言轻松转了下手臂,“小伤,无碍。”
他当然不会提自己练刀太猛导致伤口再度裂开,甚至伤及小臂,才不得不换了宽松衣裳的事,只道:“嫂嫂有什么事?”
清蕴目光慢慢转向隔壁书房,“世子之前一直在写《水长志》的注疏,有些已经成文,有些只在书中作了注释。我想帮他整理出来,之前也已经和翰林院的顾学士说好。只是我进官署不便,所以想请二叔每隔十日帮我送一些去翰林院,顾学士若有意见,也麻烦二叔帮忙带回,可行?”
李审言沉默了下。
在这之前,他和夫妻俩明面上的交集非常少,在府里生活基本上泾渭分明,所以陆清蕴有事竟会第一个找他帮忙,的确令人惊讶。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被使唤的感觉。
他点头,“好,我也一起。”
第58章 陈危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真正的陆姑娘
齐国公因病告假, 李审言养伤告假。这段时间,父子俩都待在府里,前者在书房和卧室来回,后者则决定每日挑几个时辰去月舍。
李审言和清蕴是叔嫂关系, 每天待在一块儿, 传出去容易受都察院官员攻讦。清蕴便搬了部分书稿去主屋, 把书房留给李审言用。
两人沟通不多, 有事也多由女使或藉香传达。
如今月舍的女使只剩下白兰白芷两人,在李秉真去世后, 清蕴就问过春夏秋冬四女意见,除去最小的冬至愿意去大长公主府继续服侍外,余下三女都以年纪到了为由,感恩清蕴愿放回她们的卖身契,离开了。
少了四人, 清蕴又喜静, 若无人走动,月舍就仿佛位于深山,清幽安谧。
氛围比太夫人的佛堂还不如, 起码那儿还有念经声。
这是李审言的感觉。
他主动请缨来整理书稿,到了这儿,才发现只有自己待在书房,比年少时读书还乏味。有事找陆清蕴传话, 看到的都是藉香那张臭脸, 内心不由后悔。
叼着笔身, 李审言临窗慢吞吞地翻弄几张纸。
他学问一般, 但好歹认得字,能勉强看懂意思。意识到清蕴留给他的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内容, 李审言也不知怎的,反而用心起来。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脚步声惊回李审言思绪。
白芷送来茶点,“松萝茶可消火去疲,夫人请二爷注意养伤,莫太过劳累。”
李审言嗯一声,“放这儿吧。”
待白芷离开,他的视线随她往隔壁去,发现那扇紧闭的窗不知何时打开了。
屋内的人并未正坐于窗前,而是斜对着,仅露出一双纤长的手,莹白如玉,正在有条不紊地往茶壶中投料。
咕嘟咕嘟的茶汤沸腾声仿佛就在耳畔,面前坐着那人,正亲手给他煮茶。
虽然没有真正坐在一屋,但相隔这么近,也差不多了。
李审言端起那盏茶,浅啜一口就皱眉,太甜。
但还是慢慢喝了下去。
接下来两天的日子,差不多就是如此循环往复。
李审言待在书房,很快摸清了隔壁的规律。
她很有耐心,能够一整天都待在屋子里不出门,但每隔一个时辰,必会开窗看看外面风景。
整理书稿久了,就会煮茶,或者调香,再不然,就去修剪花枝。
其实最初认识陆清蕴时,她就是这个模样,娴静端庄,像个温婉柔弱的大家闺秀。对待任何人,她都是轻言细语,温柔以待,足以得到大多数人的赞扬和欣赏。
李审言见过她的其他模样,一直觉得那些都不过是她掩饰真实的表象。可如果一个人独处时也是如此,谁又能说这是伪装?
他确实有疑惑,疑惑的同时,内心又忍不住生出更多的探究,想知道到底哪一种状态,才是她的真实。
修了三日书,第四天再去书房时,李审言发现藉香和那名叫白兰的女使都不见了。
白芷告诉她,主子出门去办事了。
李审言知道她隔段时间会去处理店铺的事,对此不奇怪,虽觉得瞬间无聊了些,但也老老实实待在了书房,没有去别处闲逛。
**
清蕴先去彭掌柜那儿待了半个时辰,知道铺子里的生意一切安好,再转道去姜玲住宅。
姜玲一家住在极为偏远的深巷,京城寸土寸金,他们还买不起房子,租赁了一间宅院,里面只有两间屋子供居住,厨房与他人共用。
清蕴虽是一身素服,没有佩戴钗环,但她通身气度不凡,随身还有女使护卫相随。从马车上下来时,左邻右舍都忍不住朝姜玲这儿张望。
姜玲很意外,把人请到里屋,面对清蕴带来的纸墨和补品,感动得无以言表,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没想到贵人还记得我。”
清蕴当然记得她。
姜玲可能是她仅存世间唯一的亲人,即便没有感情,为了避免对方会察觉什么,或被他人利用,清蕴也会注意。
早在两人见第一面后,她就暗中让陈危找人观察姜玲一家,了解他们的人际往来和为人处世。
姜玲如今和丈夫、儿子儿媳以及一个孙子同住。
她丈夫是铁匠,自身擅长刺绣,夫妻二人以此为生,供儿子一路科举考中进士。
儿媳邱氏是逃难到宛平后,被姜玲遇见后收留的。姜玲大概在邱氏身上看到了姐姐和外甥女的痕迹,心软留下她,后来邱氏和她的儿子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结成了一对夫妻。
由此可见,姜玲夫妻都是朴实心善之人。
清蕴还了解到,从宛平到京城,姜玲每逢出门卖绣品,就会找人打听博文书院的消息,或是打听从江苏一带而来的女孩儿消息。
素织那次,确实不是她第一次认错人。
默默观察了大半年,确认姜玲一家和京城的人没有往来,身份也只能是她的姨母,清蕴才在处理完自身的事后,想到来看一看她。
因姜玲眉眼间与母亲确实有点像。
顺带,以此观察白兰。
她在王家时,出门碰见一些可怜人也会接济,做这件事不算特别。
相较于农夫和寻常卖货郎,铁匠挣钱不算难,姜玲的绣品也能卖些银子,可自从搬到京城后,一家人生活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清蕴给他们带了些生活必需品,还十分自然地问起了姜玲寻人之事。
在儿媳开导下,姜玲早就认定自己是认错了人,如实道:“感念夫人还记得我这点小事,人还没寻到。不过,我相信就如夫人那日所说,她定是在别处好好的,只是我们姨甥二人缘分未到。”
“姜姨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
交谈间,面容俊秀可爱的三岁小男童奉盘入内,小心走到清蕴身边,清脆道:“请夫人吃梨。”
盘上摆着洗好的几颗梨,个大饱满,鲜嫩欲滴。
清蕴见他几度偷瞄鲜梨的模样,含笑取了一颗,亲手削好,竟交给了男童。
姜玲惊讶,刚要让孙儿推拒,男童已直接接过,“谢贵客赐甘。”
随后想了想,又将梨递给祖母。
清蕴:“你不是很想吃吗?”
温和打趣的语气。
男童稚声琅琅,“昔王泰让枣,融四岁让梨,小字虽齿稚,愿效古风。”
说完,踮脚献到祖母身前。
见清蕴不曾流露反感,姜玲怜爱地摸摸他脑袋,“我不吃,既是贵客给衡儿削的,衡儿吃吧。”
清蕴注意到,小男孩一点儿也不意外地收了回去,津津有味地开始啃梨,显然他很清楚祖母一定会把梨让回给自己。
才三岁,就聪明到这地步了,既不怯人,还能够在礼法和自身的渴望之间找到平衡之道。
“他已经开始读书了?”
姜玲摇头,“他年纪还小,平时就是他爹回家后教着念两句书。”
清蕴:“衡儿聪慧,姜姨若信得过我,等衡儿开蒙可以去学堂时,我给他推荐几个学堂和先生,定不浪费他的天资。”
江衡啃梨的动作顿住,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清蕴。
姜玲受宠若惊,推拒几声不得,到底是高兴地应了下来。
等到清蕴离开时,她特意取出一篮绣品,手帕、香囊、枕巾、坐垫之流,应有尽有,“夫人千万收下,莫嫌我针脚粗就行。”
清蕴也没拒绝,到马车上对着绣品看了会儿,交给白兰。
白兰似是随口道:“夫人对这家人真好,连他们孙儿读书都考虑到了。”
“难得有缘,衡儿又聪明,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没什么。”
白兰颔首,低头整理篮子,看着看着,又是怔愣。
这些绣品,和当初夫人在闺中曾用过的一种针法,好像。
心中存了怀疑,白兰就很难不往怀疑的方向去猜测,过完的一件件、一桩桩事浮现在脑海,仿佛都有了理由。
她在想,夫人……会不会真的是姜夫人口中的外甥女。
如果是这样,那夫人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为王尚书的外孙女?
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初陈危和陈管家去江苏接人的路上,陈危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真正的陆姑娘。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何夫人和陈危之间总像是有别人掺和不进去的秘密,为何夫人真正信任的,只有陈危。
倘若这件事揭露出去……白兰的心怦怦跳,想到了更多。
不是曾经拒绝过她的陈危,而是王家的权势,是牢牢扒着她一人吸血的家人。
…………
“白兰依然跟了过去。”黄昏时分,清蕴刚等风吹干纸张,白芷便来耳边轻声禀报。
最近这阵子,清蕴让白芷每隔三日的午时整,都和姜玲的儿媳邱氏在府门外接洽,用的是买姜玲绣品的名义。
白兰无一例外,都悄悄跟了过去,似乎很想听到白芷和邱氏到底在说什么。
“她可有和谁联络?”
白芷:“被主子说中了,白兰前几天说回家一趟,实则是和秦夫人院子里的圆儿见面,还打听了陈管家的状况。”
白芷有很多不解,但她的听话之处在于,绝不问多余的事。
清蕴眸中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其实白兰若能和她开诚布公,她并不介意满足白兰的心愿,无论是钱财,还是另谋一件好婚事,又或是其他,毕竟白兰跟在身边这么久,两人有感情。
但显然,在面对可能得到的利益时,白兰并不相信她这个相处了近十年的主子。
可能也有因陈危之事生出的怨气吧,白兰事后大概察觉到了她当时的不悦。
夜晚解开发髻时,清蕴注视着身后的人,“你母亲身子可好?”
“谢夫人关心,请大夫看过了,只是扭了脚,静养个把月就行。”
清蕴转身,接过牛角梳自己慢慢通发,嗯了声,“那白芷就是看错了,她还说今早出门时碰见了你母亲,见她在当街和人争吵,担忧你家中出事了。”
白兰微惊,很快镇定下来,“她应该是看错了,我娘还在躺着呢。”
“白兰。”
“……夫人?”
清蕴道:“你知道吗?有些人在说谎时很喜欢盯着对方双眼,因为她想知道,那人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白兰赫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收回目光,“夫人为何突然说这个?”
静止的烛光中,清蕴微微一笑,“我今日在书中所见,觉得颇有道理,你认为呢?”
白兰支支吾吾含糊过去,却直觉自己是让夫人起了疑心。
夫人都敢杀陆姑娘取而代之,若发现自己察觉了她的秘密,焉知会不会又来一次杀人灭口。
白兰心知,自己只需要找到一个关键证据,就能够立刻赶去王家。
胎记和相似的针法都不算什么,关键在于……
通过观察,白兰笃定,夫人和陈危私下还有信件往来。
她默默盯了许久,总算发现床榻下的暗格,且夫人在某次收到陈危的信之后,就把它放进了暗格中。
记下位置,白兰又等待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机会。
趁清蕴喝过安神汤睡得较沉,白芷也不在时,她悄然来到内室,借窗外的些许月光,打开暗格,小心翼翼抽出。
瞧见封面上隐约的“陈危”二字时,她心跳如雷,直接将所有信件塞入怀中,再将暗格复原。
今夜便要走,不能等明早。
如此想着,白兰退回内室,迅速去住处随便收了几样东西放进包裹,再趁着夜色跑出。
直到经过回光堂时发生了意外。
李审言并没有熟睡,今日整理书稿时,那边送来的茶过于醒神,让他不得不大半夜把自己摊在屋顶,望着夜空出神。
可他的耳力很好,一察觉动静,立刻翻身而起,眯起双目,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道黑影往角门溜。
有些眼熟。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跃下,跟了上去。
第59章 心脏突然不受控地狂跳
白兰承认, 她心中对主子一直有种极其微妙的情绪,也许是平民百姓对公侯高官之家都会有的那点嫉妒。
主子出身高、相貌好,还聪明,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在京城贵女中也极为出众。
倘若离得足够远, 她只会仰慕、敬佩主子这样的人物, 宛如仰望明月, 不会有任何其他心思。但当她得到机会,日夜跟随, 连带享受到其中荣光时,心态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她学习主子的待人处事,模仿其言谈举止,慢慢的便忍不住想,若是她也身处这个位置, 能够做到的, 应当不会比主子差。
直到她发现主子可能身世有异,那微妙的情绪顿时由此放大。
美玉微暇,便不再是完整的玉, 何况是如此大的瑕疵。
夜露打湿了白兰的袖口,她紧攥着怀中信笺疾步穿过回廊,指甲几乎要掐进丝绢里。这一路她都在反复回想那双给自己递绣品的手——主子递物时尾指微微翘起的弧度,和姜玲绣帕上的云纹针脚一模一样。
角门近在咫尺时, 她忽然被扯住后领。
“月黑风高, 小贼也是好兴致。”
她被人毫不留情地拎起后颈, 白兰看到地上拉长的人影, 再听到这懒洋洋的语调,顿时意识到是何人, 微惊了下,“二、二爷……”
她勉强镇定,“我是白兰,世子夫人身边的。”
看她轻声解释,李审言环胸而立,一言不发。
白兰继续道:“我家中有急事,已提前和夫人说过了,所以才深夜出门。”
李审言嗤一声。
白兰脸色涨红,“二爷若不信,大可去问夫人。”
她笃定以这两人的关系,二公子不会大半夜去打搅寡居的大嫂。
但李审言根本不吃这套,脚尖点了点她遮遮掩掩的地方,“偷了什么东西出门?”
高门大户中下人多,难免会出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李审言以为白兰也是如此。他意外的是,以陆清蕴治人的功夫,身边竟也会出现这等女使。
白兰自然不肯交代。
她想得很清楚,夫人身世有异,对王家来说是滔天巨浪,放在齐国公府这儿可能根本不算什么。世子娶的从始至今都是现在的主子,多年前的事,对齐国公府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甚至,为了维护齐国公府和世子夫人的脸面,他们一旦发现此事,还有可能帮着主子杀人灭口。
李审言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也未因她是月舍的人而另眼相待,白兰明眼看着就做了背主的事。
在注意到白兰衣襟外露出的并非金银等物,而是信笺一角时,他眉头挑了挑,直接把人拖进屋。
稍微一抖,白兰极力想遮掩的十几封信散落。李审言随手拆开最上方火漆完好的那封,瞳孔骤然收缩——竟是齐国公与兵部尚书等人往来的记录,甚至载有三两对话。
连他都不曾发现。
李审言眼神瞬间大变,从懒散变为锋锐,充满戾气地扫向白兰。
是哪边派来的?还是被老头的对家收买了?
迅速扫完十几封信,李审言心惊的同时,看白兰的目光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这其中有些事,他都无从知晓,大概只有之前贴身跟着老头的陈危才能清楚。虽不知白兰到底通过什么手段知道,但决不能留。
白兰犹不知李审言看到什么,可察觉他的变化,眼皮猛跳,鼓起勇气从地上捡了几封信。
她能够识文断字,这些本事都是到王家之后学会的。
她还记得,自己和白芷的字,都是夫人一笔一划教会的,学了这些年,称不上秀丽,也可说工整。
可如今看着信上“自己的”笔迹,冷汗渐渐顺着她的脊梁滑落。夫人早算准了,故意让她看见暗格,诱她以为那些是和陈危的来信,结果全是幌子,这里面竟是她作为内应,暗中盯梢国公爷的证据。
发现夫人身世有异想告发,和受他人指使盯梢齐国公,这两者的罪可不能相提并论。
“好个吃里扒外的奴才。”李审言反手将信纸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语气不明,“谁指使的你?都察院?柳家?”
“二爷!”白兰扑通跪下,“二爷明鉴,这些根本就不是奴婢所写,都是夫人故意构陷。”
这时候,她终于自称奴婢了。
李审言目光冷漠。
白兰继续,“奴婢本是发现了夫人的秘密,不想让王家各位主子受欺骗,所以才大着胆子偷信,没想到……”
她颤声道:“夫人她……她根本不是王家外孙女!”
李审言动作顿住,白兰窥见他眼底乍现的寒芒,突然想起这位爷的手段,喉头泛起腥甜,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抖着嗓子阐明真相。
她从大半年前主仆二人在街上偶遇姜玲开始说起,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种种巧合道出,“奴婢亲眼见过夫人肩胛的月牙胎记,和姜夫人说的一模一样,本来这些信这些信能证明她和陈危合谋”
“二爷不妨闻闻信纸!”白兰艰难地挤出话语,李审言皱眉凑近,果然嗅到极淡的沉水香——这是她这段时日调制过的香。
这说明不了什么,白兰作为她的贴身女使,要弄到香轻而易举。
但李审言心中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沉默了会儿,忽然轻笑,靴尖碾过信纸上的墨字,“所以呢,你打算敲登闻鼓告御状?还是卖给都察院换银子?”
“奴婢只是只是怕死。”白兰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眼泪簌簌而下,“夫人与陈危合谋多年,等发现奴婢知道真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李审言视线却没有停留在她身上,信笺上的沉水香仍若有似无,电光火石间,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浮现在脑海。
为何今夜会因茶水迟迟不眠,为何她曾无意间弄出动静来试探他的反应,为何白兰会选在今夜偷信出逃……
心脏突然不受控地狂跳,他分不清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在血液里奔涌。身前是白兰崩溃的哭喊,他却仿佛看到了陆清蕴的指尖正顺着信纸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他腕间跳动的脉搏上。
哭了许久,仍不见面前人有反应,白兰疑惑地抬首,“二……”
话未说完,后颈骤痛。
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李审言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他弯腰捡信时,眉间神色奇异。
**
“今儿是好天气。”任白芷编发时,清蕴忽然开口。
白芷点头。
“白兰呢?”
“不知,我今儿来时,就发现她没在守夜,已经让藉香去找了。”
清蕴应声,刚打理好自己,齐国公那边就派人来请,说有事寻她。
她去了两刻钟,回来后就召来藉香和白芷,对二人道:“白兰因犯错已经被驱逐出府,今后不要再提起她,如果有外人问起,也不必回。”
藉香白芷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见她神色略显沉重,又是刚从齐国公那儿回来,脑海里已经掠过多种猜测,面上齐齐应是。
等他们离开后,清蕴才回到内室,找出了白兰往日练字的一叠纸。
白兰的字不难临摹,都是她教出的簪花小楷,无非是下笔力道和习惯的区别。练了上百张,她自觉写出的字迹和白兰本人已经毫无区别。
早在察觉白兰异心,且知道她不准备给彼此留有退路时,清蕴就已经想出了许多种方法。
自己亲自出手是下下之策,她也不可能在阖府面前对白兰做什么,动用私刑是大忌,扭送官府也只会让白兰的谋算得逞。因此,她想到了陈危私下说过的那些事,交由李审言和公爹来处置,便再好不过。
涉及到朝堂斗争,白兰在他们手中很难留有活路,但清蕴不后悔,她给过机会。
唯一意外的,大概是李审言在把人扭送到齐国公身前时,还提前给白兰灌下了哑药。
清蕴猜测,白兰很可能在他面前说出过对自己身世的怀疑。
不过,她从没担心过这点。一来白兰没有证据,二来,凭她在齐国公那儿留下的印象,他绝不会因下人的三言两语就对儿媳产生怀疑,只会觉得内应在挑拨离间。
将信一次性烧毁,清蕴忆起白兰往日种种,垂眸许久。
……
院中葡萄藤垂落如瀑,李审言踩着碎金似的午后阳光往月舍去。
白芷正端着红漆托盘出来,见他来了忙退到墙根行礼,盘中安神香未散的余烟在风里打了个转。
转过垂花门时,李审言见月舍游廊下立着道素色身影。
清蕴在亲自修剪花枝,夏阳透过竹帘在她衣袂绣出斑驳的梅影,她握着花剪的姿势像执笔,腕子悬空的弧度让他想起那叠信笺上的簪花小楷。
“二叔。”她转过身来,鬓边流苏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白兰的事,劳你费心了。”
“举手之劳。”李审言错开半步,让穿堂风隔在两人之间,很是随意道,“倒是大嫂该添几个伺候的人了。”
“经此一事,我觉得身边人少些也好。”清蕴道,“有藉香和白芷就足够了,免得再惹出祸事。”
李审言不置可否。
他如今来月舍,就是为了整理书稿。近一个月过去,他往月舍的路越走越熟练,和清蕴相处得也愈发自然。
“对了嫂嫂。”临进书房前,李审言忽然回头,“今天不用再送茶了,昨儿喝了茶,整夜都没睡着。”
清蕴说好。
在外又待了会儿,清蕴亦回屋修书。
又是三日,天气依然晴朗。
李审言总能听见隔壁推窗声。
她每日辰时三刻开窗研墨,木轴滚动声碾过三块青砖的距离,与他展开宣纸的窸窣恰好合拍。
“二爷。”阿宽抱着新裁的宣纸进来,“周管家说西郊庄子送账册来了。”
他心底存着和周管家一样的疑惑,二爷何时也会看起这些账册来了,难不成想了解府里进项?
李审言漫应一声,目光仍追着窗外。
他看见她踮脚取最上层的书,素白裙裾扫过乌木书架,露出绣鞋上的纹样。
转身时,忽然不慎碰落一卷纸,被她及时伸手接住,弯腰的姿势像幅工笔画,连鬓发晃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李审言忽然笑了声。
书房内的阿宽不明所以,“爷还有吩咐吗?”
“来研墨。”
阿宽应声乐呵呵走去,他不识字,但看字迹工整还是会的,磨了会儿,夸赞道:“爷的字越写越好了。”
李审言刚要敲他脑袋,问他看懂了什么,眼神望着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止了誊写,而是摹了整卷《洛神赋》。
第60章 有名无实的婚姻
《水长志注疏》陆陆续续整理了两个多月, 主要由清蕴和翰林院顾学士共同整理,李审言作辅,最后编印成册时,李审言也有股莫名成就感。
旁的不说, 至少他如今书法精进许多, 对建朝各地的水土也算初具了解。
与此同时, 他对旁人口中的李秉真天资有了更深认知。
李审言离开过京城, 曾随大军四处奔走。行军途中虽无法认真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但好歹实地感受过地域间的山水、风俗差异, 见过来自天南地北的同袍。
李秉真受身体所限,所达最远之处不过天穹山和京郊,相处的人仅限达官贵族、公府奴仆,却能仅凭所阅书籍,对山川河流的分布及其影响、作用了如指掌。
譬如《水长志》中提到“沧江自云岭而下, 至涿野渐分九流"。
李秉真在注疏中补充:此非江河改道之故, 实为前朝工部侍郎裴琰治水遗策也。永安三年,裴公以束水攻沙之法,于涿野设三十六道挑水坝, 逼沧江激流冲刷河床淤泥。今所谓九流者,乃主河道外八条引水渠,暗合《河防通议》所载“以渠代闸,以疏代堵”之理。
随后又道:然《禹贡图志》谓涿野土性黏重, 裴公之法恐难持久。近观《景州水部档》载, 景德年间该域洪灾频发, 恰印证沙土虽去而堤基松动之弊——此非先贤思虑不周, 实南北土质殊异所致。
还用蝇头小楷绘出涿野地势剖面,标注不同土层吸水特性, 恍若亲临其地丈量过一般。
困于方寸之间却能神游九州,李审言面上不言,心底却对不曾了解过的李秉真隐隐生出敬佩。
无关长辈、无关旧怨,纯粹对李秉真此人。
他尚且如此,亲手一字一句整理誊写的陆清蕴,应当会感触更多。
想到这儿,李审言心底又不知为何有莫名躁意。
清蕴先把《水长志注疏》拿给齐国公看,他沉默地翻了十几页,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长子,背过去半晌,而后道:“辛苦你了。”
“世子已经写出七八,儿媳只是稍作整理,还要多谢二公子帮忙。”
齐国公点头,“难得他耐得住性子。”
他心想,不仅能沉下心帮忙整理书稿,还能听从长嫂的话,看来那天对话过后,允勖的确有了改变。
接下来劝允勖离开旗手卫,或许也不是难事。
清蕴再整理出原稿,亲手送给大长公主。
清蕴这两个多月未去织经堂,大长公主还以为儿媳不愿来,没想到是在做这件事。
她的情绪外放许多,当即落泪。
待止住泪水,情绪稳定了,才敢小心触碰纸张。每抚摸一页,便仿佛看到了儿子当初临案写注的模样。
清蕴:“世子曾说,修书如同治水,束沙为堤终会溃散,唯有让人思如活水源流不绝。”
“少思能得你为妻,确实是他之幸。”大长公主道,“你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了解他。”
儿子胸有沟壑,奈何命运弄人,终其一生,只能在药气与墨香的狭隙里活着。
其实怪来怪去,还是她这个当母亲的没有保护好他。
眼见大长公主又要陷入怅惘,清蕴出声,“世子留下这些笔墨,就是想要用这些来陪伴我们。母亲思念他时,多看看他整理的书,他的画,能够得到些许慰藉,世子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手握原稿,大长公主再次对这个表面柔弱的儿媳刮目相看。
**
进入九月,王家有两件大事操办,王贞的六十五寿辰和王宗赫成婚。
前者,清蕴避开宾客,在寿辰前一天去向外祖父祝贺送礼。后者,因她仍在守孝期间,不便参加,就托人询问李审言是否要去赴宴。
同在朝为官,李审言和王宗赫还真谈不上熟,短暂的几次交道也不算愉快。
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帮清蕴带礼。
六部两位堂官结亲,其中一方长辈还是内阁首辅,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员来了七成,加上亲眷好友,堪称宾客如云。
李审言不耐烦应酬,拒了同僚邀请,也没去李家族人边上,自己挑了个稍微清静的角落。
他来得晚,新娘已从柳家迎来,如今是王宗赫作为新郎在待客。
在旁人眼中,王宗赫不愧是状元郎、官场新秀、柳阁老心腹,老成持重,大喜的日子也能稳得住。在李审言眼中,王宗赫对这场婚事就像对待官场公务,所以才能一丝不苟。
旁的新郎官在这种时候都能省事则省,他倒好,宾客一个不落地照应,显而易见不急着见新婚夫人。
李审言不紧不慢地喝酒,等王宗赫及其兄弟敬到这桌,起身对饮,彼此目光短暂碰了下,各自移开。
看到他,王宗赫就想起清蕴让他带的礼。其实托护卫或女使送来也可,能够让李审言带来,说明她和这位小叔子的关系相处得还行。
距灵堂相见已过去半年,王家女眷尚有机会与清蕴相见,他作为表哥,却很难有合适的场合、理由。清蕴有意为世子守孝,他便不会冒然联络,以免给她带去流言蜚语。
倒是柳晚,期间和清蕴见过几次,与他见面时也曾说起,见他一副冷淡模样,当他对这个表妹并不关心。久而久之,柳晚便不在他面前提清蕴的事。
三年。王宗赫想起他和柳晚的约定,三年之内,他会让两人以合适的理由和离,并助她和尤衡在一起。
新房内。
红盖早被挑起,柳晚独自用过点心,唤人打水,准备稍作洗漱再上榻。
奶娘汤氏笑都僵了,把王家女使请出门,转头道:“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要等郎君来一同歇息,还当在闺中呢。”
柳晚:“我先睡,等他来了把我叫醒就是。”
汤氏以为她懵懂,“这怎么行呢,没有新妇独自先歇的说法。再困,倚着床榻眯会儿就是,绝不能自个儿上榻,这是规矩。”
柳晚:“……那就等着吧。”
她和王宗赫的“约法三章”过于超脱常规,因此即便是最亲近的奶娘和女使,她也没透露分毫。
站在柳晚的视角,她对这场婚姻的利弊看得透彻。
王宗赫尚着绯袍时便得祖父青眼,如今成了柳家女婿,吏部考功司的密档、内阁议事的机要,自会化作他官袍上隐形的补子。昨夜父亲特意嘱咐她将新得的歙砚带来王家,那方刻着“经世济民”的砚台,亦是柳氏门生名录的投名状。
特意选了她这个心有所属,曾在柳家人面前留有“污点”的妻子,分明是既要借柳氏之势,又不愿真正被高门掣肘,还能够借此堵住王家催他成婚之口。
倒是深谙“以虚御实”之道,用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既堵了悠悠众口,又留了全身而退的余地。
不过,她也不算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