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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是我。”


    红绸灯笼在檐角晃出细碎光晕, 王宗赫第三次被堂兄拽回来时,玉冠都歪在了耳畔。


    喜宴上八珍玉食腾着热气,柳家十数位叔伯兄弟轮番举着犀角杯,硬是把他灌得面如朱砂。直到戌时三刻, 郑氏派来的何妈妈拨开人群, 才把新郎官塞进了垂着百子帐的洞房。


    李审言斜倚雕花廊柱, 看着王宗赫踉跄的背影轻笑出声。


    随手把酒壶搁在青石阶上, 袍角扫过满地炮竹碎红,穿过犹在哄闹的人群时, 扶了把险些撞翻合卺酒的喜娘。


    他没急着回国公府,含了几片醒酒薄荷,绕了四五条街,再带着散得差不多的酒气回府。


    未到回光堂,远远瞧见周妈妈, 下意识迈向另一条路。


    周妈妈不仅是周管家之母, 也是太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人。


    周妈妈追上来,“太夫人这两天不舒服。”


    李审言:“我去给她老人家请大夫。”


    “大夫看也看过了,只说郁结于心、食欲不振, 是心病,得靠人医。她是惦记你呢,二郎去瞧瞧吧。”


    李审言瞥去,“早上被一盘甘露饼和两碗竹叶粥撑着了, 所以食欲不振?”


    周妈妈:“……大半月没见, 二郎就一点儿不想太夫人么?”


    李审言没搭话, 给祖母请安他愿意, 变着法儿给他介绍女人,他自然躲得远远的。


    周妈妈看着眼前二十四的青年, 身形健硕,长相俊美,在天子身边任职,前途无量,哪个姑娘家不喜欢?


    但她知道李审言自幼就有主见,不许别人插手自己的事,索性明言,“二郎一直躲着,太夫人才忧心。你好歹去看了再说不喜,或者把自个儿喜好明说了,我也好回去交差。”


    “没什么喜好,也不用交差。”两句话的功夫,李审言人已经走出三丈远,对她摆摆手,“就说没见着人。”


    周妈妈被他吊儿郎当的姿态气笑了。


    到回光堂,李审言被阿宽忙前忙后地伺候,忽然问,“你可成亲了?”


    阿宽挠头,“目前还没。”


    那就是有目标,李审言饶有兴致,“快了?”


    阿宽便把自己爱慕隔壁阿香,正在努力争取未来老丈人同意的事道了出来,接着被问及为何会喜欢阿香,坦诚道:“当然是因为天天能瞧见,她又生得好看。”


    李审言:“没其他原因?”


    阿宽茫然,“还要啥原因?”


    李审言也不知,他只觉得这所谓的爱慕太过随意,来得也莫名其妙。


    成婚有什么好?除了多个人管束自己。


    王宗赫结了门人人歆羡的好亲事,但旁人羡慕的是他岳家厉害,和妻子本身关系不大。单看他在婚宴上的表现,李审言觉得他对此也无甚期待。


    老头有过两个女人,他和李秉真的母亲,一个青梅竹马但身份低微,一个家世雄厚但终成怨侣。起初老头两个都想要,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许是因自身经历,李审言对这件事从来敬谢不敏。


    平躺在榻上,他悠悠翻了个身,无聊中顺着周妈妈的话思索了下自己的喜好。


    若真要选,外貌不用太漂亮,看得顺眼就行。不要大家闺秀,太端庄矜持,不好相处。学问也无需太高,不然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


    最好能自立,离了他也无事。


    思来想去,一道秀丽端庄、能与翰林院学士共同编书的身影出现在脑海。


    既有她当初刚嫁来国公府时的模样,又有近来共同整理文稿时,不经意间看到的种种画面。


    李审言:“……”


    突然被某种情绪击中——就像那年校场比箭,弓弦震得手掌发麻的瞬间,忽然看清了百步外箭靶红心。


    念头一起,更深漏尽时分,他仍躺在填漆床上辗转反侧。


    **


    齐国公告假的第七个月,朝堂接到一道急报。


    广西田州土司赵良和新派去的巡抚金云在赋税、养兵等策略上不和,赵良一气之下杀了金云,意识到朝廷定会降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巡抚府衙围了,不肯归顺自己的官兵尽数斩杀。


    贵州播州土司闻讯响应,裹挟周边势力,迅速形成了大规模叛乱。


    西南地区原本一直由当地土司管理,五年前,朝廷施改土归流之策,改司为府,隔三年就另派官员管理。这些土司原本是当地的土霸王,当然不服管,几年间常有冲突,但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还是头次,据说导火索还是皇宫派去收购药材的内监过于嚣张跋扈,惹怒了赵良。


    众所周知,这些药材是为天子制药炼丹而收,消息传回来时,建帝勃然大怒。


    内阁商议后,认为还是该以安抚为主,可以适当放权来使几位土司归顺,改土归流之策就徐徐图之。


    建帝不同意,先是准备御驾亲去平乱,被群臣劝阻后,又立马下令,调桂、黔两省兵力去围剿叛军之余,还决定另外派兵前去镇压,从朝廷这儿调将。


    柳阁老想到有和土司打交道经验的齐国公,提出建议,在建帝还未明着反对时,齐国公就已经先回话了,说自己仍在病榻上,无力领兵。


    内阁派人来探望,回去禀报说齐国公如今饭食都需人伺候,确实没法领兵作战,他们只好作罢。


    这些和清蕴都没什么关系,她真正听说这些事时,都已经过去四五日了。


    她不喜战乱,下意识先蹙眉,随后问:“陛下最后派了谁?”


    藉香答:“主将为任隆将军,副将还没确定。”


    这是和齐国公李德素有旧怨的一位大将,清蕴嗯一声。她不了解战事,但清楚其他事,四川、广西、湖广、云南等地都有土司势力,如今是这两地乱了,如果其他地方也跟着响应,药材必会受影响。


    是否该提前做好应对之策?这个念头在清蕴脑海中转过了一瞬,暂未细思。


    从织经堂回来,她暂时不想回月舍待着,就坐在廊下望夕阳出神。李审言刚踏进大门,先望见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不由驻足几息,随后再往齐国公那儿去。


    他是因土司叛乱来的,齐国公听罢,道:“我不建议你接任副将。”


    李审言动了动眉,没第一时间反驳。


    齐国公淡道:“任隆此战必败,无论谁跟去,都讨不了好处。”


    李审言:“为何?”


    “任隆擅掌骑兵,此前也多是在平原作战,广西一带山林层层相套,丘陵错综复杂,他又素来自大,绝不会任当地将领部署。赵良占据山险,在当地经营多年,此时民众也对朝廷怨声载道,军民同心,朝廷更不是对手。”


    李审言:“若是你去,会怎么做?”


    齐国公说了四句话,暂缓改土归流,离间叛军内部,组建山地精锐和控水道,断其命脉。


    李审言若有所思,齐国公笑了下,“但若不是主将,控制不了大军,任你有再多的计策也没用。”


    李审言明白,孤掌难鸣,他最初就没想过应下来,来这儿只是想听听老头子会怎么说。


    “不用急。”齐国公咳了两声,闭眼,“这次动乱仅仅是个开始,没那么容易结束。”


    如果陛下还是五年前的他,此次土司叛乱不足为患,但齐国公冷眼旁观大半年,心知他早已没了明君相。


    李审言离开这儿时,已是风灯尽燃。


    如果此次任隆失败,朝廷威信受损,其他地方的土司肯定也会蠢蠢欲动。边将纵然有实力去镇压,但他们也不能轻易离开戍守之地。


    如老头子所说,建朝将要渐渐乱起来。


    但他心中竟出乎寻常得平静,隐隐涌动的血液,也都被强行压了下去,静待良机。


    **


    十月十八,这天是清蕴的生辰。


    除去白芷,国公府几乎无人知道这事,她也无意操办,仅仅一大早吃了碗白芷亲手煮的长寿面。


    白芷还道,门房那边说有人送了个锦盒,说是送给世子夫人。白芷先打开查看,见是块玉印就给她取了回来。


    看雕工,清蕴猜测为三哥王宗赫所赠。大概是不便单独给她送礼,所以选了这种方式。


    她收了下来,到午时再支开藉香和白芷独坐书房。


    边捧青梅酒小酌边看书,没一会儿就呈微醺状态,清蕴干脆半伏在桌上翻页。


    反正也没人看得到。


    廊下皂靴踏过青砖的闷响响起时,她迟钝地反应了半晌,才记起这段时间李审言偶尔会来这儿借书。


    此刻白芷藉香不在,所以他不知道书房有人。


    以他的性格,在门前远远看见她应该就会离开,因此清蕴懒得起身避走,把酒盏倒扣,伏臂假寐。


    但李审言在门边顿了半盏茶功夫,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抬脚进门。


    “我来还书。”清蕴听到他在书架前走动的声音,似乎在归还。


    虽然不合时宜,但清蕴也只能继续趴着。


    又持续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停了,清蕴好像感觉到了屋内某处投来的视线,专注无比。


    风声忽得静止,皂角香混着体温漫过来。清蕴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酒意全消——他竟挨得这样近。


    “墨锭要滚下砚了。”李审言语气漫不经心地道。


    清蕴自然不会回应。


    紧接着,隐约有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垂,指节擦着她散落的发丝按住镇纸。


    清蕴微微攥紧袖口,惊觉他指尖悬在自己鬓角上方。风穿过冰裂纹花窗,那截修长手指终究只压下来了一张薄毯,似乎只是担心她着凉。


    清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感到他迟迟不离开,便故意将玉镯磕向案角。感觉他倏然直起身,索性嘤咛着把脸转向他离去的方向,微微睁开眼。


    她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正低眸看来,其中还有没来得及掩饰的灼热。


    他好像吓了一跳,却没有退缩,视线的温度反而有增无减。


    呼吸声重得像雷雨前的闷鼓。


    清蕴心头微颤,下意识装醉,故作看不清身前的人,念了句,“少思?”


    带着醉意的呢喃像枚生锈的钉子,把李审言钉在原地。


    常人到这样的地步,早该惊觉失礼,趁她还没有清醒赶紧离开,避免叔嫂间的尴尬。


    他仍无知无觉般站在那儿。


    清蕴不可能突然“清醒”,也没法再次装睡,只能又唤了一声,咕哝着“帮我倒杯水。”


    李审言当真帮她倒了杯水。


    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如此坦然,反倒是清蕴不知该如何继续。


    她便继续歪着头,在醉醺醺的梦中唤人,轻声道:“真的是你吗?”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是我。”良久,李审言哑着嗓子答非所问,任由清蕴将他错认的指尖按在掌心。


    第62章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他又在做什么?


    时令已过立冬, 书房里置了炭盆,清蕴才会解开外袍闲适地饮酒。如今她浑身微热,而李审言携着外间凉意,双手触碰的瞬间, 竟像燎起的火星子, 要顺着指尖烧过来。


    清蕴稍微使劲, 手指被攥住, 一时没法儿挣来,不得不再次借着醉倒的姿势往桌上一歪, 才甩开这烙铁。


    倒扣的酒盏被震起,顺桌沿慢悠悠滚了圈,发出咕噜噜声响,在落地前被一只手接住,抛了抛。


    李审言嗅到上面的青梅香和酒香, 视线在鱼嘴壶停留。


    她不嗜酒, 也没有这个癖好,今天是什么日子?


    思及她醉中认错人的情态,前一刻沉浸在旖旎氛围中的他犹如凉水泼面, 倏然冷静下来。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追忆李秉真,他又在做什么?


    着魔般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以已逝之人的名义, 占一个醉酒之人的便宜?


    李审言唇抿直, 不再去看她雪白肌肤中生出的红晕, 搁回酒盏, 又在原地垂眸站了几息,终于大踏步离开。


    他在院子里撞见白芷, 没等她惊讶,先质问,“怎么没有随侍夫人身边?”


    听他不悦的语气,白芷以为他是因不知情况进入书房和主子独处而不喜,先认错再解释,“夫人想独自清静,让奴婢不必侍奉左右,奴婢便去取了绣篮,准备在院子里等夫人传唤。”


    李审言嗯了声,准备抬脚离开,临了想到什么,“今天什么日子?”


    白芷如实答:“是夫人生辰。”


    李审言微怔,盘旋在胸口莫名的郁气忽然消散大半。


    原是生辰。


    他恢复平时神色,顺口吩咐,“今后注意点,免得你们夫人身边无人,有肖小之辈入府,惊扰了她。”


    白芷:……


    好歹有五十个护院,外人也没那么容易进国公府内宅。


    她恭声应是,目送李审言离开。


    刚在院子里坐定,听到书房动静,白芷入内,瞧见主子发髻微松,即刻上前打理。


    “主子,刚才二公子来过。”


    清蕴:“我知道。”


    观她神色如常,白芷料想并未发生误会,便没有多说什么。


    清蕴视线凝在薄毯上出神。


    如果说盖毯子是出于好心,之后任她“认错”,还攥住手指,无疑是越界的举动。


    但李审言行事向来不羁,万事肆意,借此开个轻佻的玩笑也有可能。


    清蕴对他没有十足的了解,近些日子以来两人熟悉了些,仅限于能够自然地打交道,而非其他。


    除此之外,唯一知晓的大概是长驻国公府后,他和齐国公的关系似乎好了许多。


    无论如何,今后和他打交道还需更加注意。他们身份上是叔嫂,如果有不当举动,于礼法不合,也容易引来非议。


    想到这儿,清蕴道:“明天把府里女使召过来,我再挑几个守在院子里,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白芷应是。


    从府里另选了三人负责月舍的洒扫、看院等事务后,清蕴又开始了深居简出。


    旁人为夫守孝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能打扮,也无法出门游玩,有些还要受家中长辈、妯娌的管制、挤兑,三年时光说起来很难捱。


    清蕴日子颇为充实。


    她由大长公主领进了织经堂,每隔五天就去同众女编书。半月去一次店铺查看,偶尔也由彭掌柜把账本送到国公府。


    府中中馈由她和几位管家共同执掌,摆宴、会客等事务却不用操心,只有涉及大批钱财才要过目。


    长辈那儿,太夫人依旧是隔三日请一次安,齐国公免了她的请安,大长公主则一月会接她去府里用几次饭。


    无事时,她只需要待在月舍看书、练字。


    长辈关怀,下人敬重,还无需外出同人交际,这样的生活,与清蕴最初设想的相差无几。


    但因土司叛乱一事,她深居内院也能隐隐感到外面的风雨气息,总觉得这样的安稳不会持续太久。


    **


    任隆领兵平乱后近两个月,朝廷再次收到战报,称任隆在攻寨时中了赵良计谋,大军被石洪淹没,折损两万兵马。


    任隆自己领了五万骑兵,到广西后和其他大军会合,总辖兵十万。在此之前,他和土司势力大小交战十来回,都是各有损伤,这次大败却直接损失了两成兵力,使朝廷颜面尽失。


    齐国公勒令阖府上下不得议论此事,清蕴即便知道消息,也不清楚外界看法,因此趁去店铺的机会,到自家茶楼小坐。


    她没要雅间,坐在三楼临窗位置,戴着帷帽听评书,也听茶客闲谈。


    说书台正讲到《定军山》选段。


    “要说这黄汉升刀劈夏侯渊——”醒木拍在案上惊起尘埃,“靠的是明主知人善任!”


    说着,蘸茶汤在桌面写下“知人善任”四字。


    突然有着青布袍的老儒生笑了下,“你们看这‘任’字,人旁加王,本该是擎天架海的人物,偏生这‘人’字捺脚虚浮,‘王’字横画歪斜,简直是朽木蛀空。”


    “仁兄是读书人,看个字也有门道,我倒觉得这字能让人看懂就行。”生怕老书生明着说出不敬之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摸了摸翡翠扳指打圆场,接着提起生意场上的事,“前日蜀中来的绸缎,素日十船运九船达,如今三船就要折两船,听说柳州米价还翻了这个数。”


    他比出三根手指,摇摇头,“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年底了,竟不知要如何清账。”


    这话引起共鸣,众人听评书之余,就围绕绸缎、药材等物的价钱聊起来。


    清蕴边听边喝茶,等这壶素白芽饮尽,就起身离开。


    她身边除去白芷,暗中还跟了四个护卫,不着痕迹地隔在她和人群之间。


    除夕将至,不管广西、贵州等地是否打了败仗,暂时还影响不了京城的百姓喜气洋洋过年。天子脚下有重兵把守,战乱离他们似乎总有段距离。


    越过人群,即将上马车之际,她隐约听到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还真是熟人。


    柳晚兴冲冲走来,“当真是你。”


    清蕴看向她身后的王宗赫,“三哥,三嫂。”


    说罢,抬起帷帽两侧轻纱,露出面容。


    柳晚微怔。


    分明是素服荆钗的装扮,鸦青鬓角仅簪着朵白绢山茶,偏叫人想起月窟仙人缝缟袂的典故。


    深居多时,她整个人仿佛又“静”了些,仿若空谷幽兰,怡然独立。上天也格外钟爱她,脂粉未施而不减清丽,身姿纤薄却更显风骨。


    望着那截皓腕重新笼回衣袖,柳晚忽然觉得满街年节红绸都成了俗物。如斯美人偏被锁在深宅,像是把一捧新雪藏在暖阁,任谁见了都要生出暴殄天物的怜惜。


    “今天怎么得空出门?”


    清蕴微微一笑,“有事需出门来办,你们是一起来置办年货?”


    柳晚摇头,根本不想和王宗赫扯上干系,“他去官署办差,我出门买东西,本来要分开行事,他母亲非让我们一起。”


    他母亲?这称谓可以说是十分生疏。清蕴余光注意王宗赫,见他面色依旧,显然习惯了。


    才成婚几个月,夫妻之间如此冷淡吗?


    柳晚不在清蕴面前掩饰,是因清蕴偶遇过她与尤衡相会,性情也颇合她意,便没打算在清蕴面前装郎情妾意的模样。


    反正两人的夫妻也做不了多久,她更想让清蕴把自己当朋友,而非表嫂。


    柳晚想和清蕴叙旧,转头道:“马车你用罢,待会儿我另外叫一辆车,或走回去都行。”


    王宗赫摇头,“出门前母亲列了单子,让我帮忙置办。”


    “直接给我吧,我来买。”


    王宗赫:“她是口头交待,且有些东西无法说清,看到了才知。”


    柳晚:“……”


    他这么说了,柳晚总不能把人赶走,干脆把人当做护卫,买了东西就往他手上堆。


    清蕴则和柳晚在前方慢走,轻声聊天。


    柳晚是柳阁老孙女,受其教导,对时局自有看法,察觉清蕴感兴趣,瞥了眼三步外的王宗赫,压低声音,“任隆一败,朝堂主和的提议更多,但依陛下现在的性情,八成又会被否。恐怕三五年内,西南一带都会处于战乱,如果你有亲人在那边,可提醒他们迁居,如果有事务与那边有关,也要早做打算。”


    清蕴微惊,向她道谢。


    朝堂上的事,她看得确实不够深远清晰,还需多学。


    柳晚笑了下,“你三哥又升职了,知道的消息只会比我更多,可惜他归家后什么也不会和我说。”


    她道,王宗赫得到柳阁老举荐,还即将为已经五岁的大皇子开蒙。如无意外,在大皇子成人之前,他将一直任皇子之师。


    中宫未立,在仅有两位皇子的情况下,一般是年长的大皇子更有优势。假如未来大皇子入主东宫,王宗赫就是今后的帝师,前途不必多说。


    可见柳阁老为给他铺路,确实煞费苦心。


    清蕴顺着柳晚的视线往后看了眼王宗赫,正巧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下。


    实在是许久没见,各自都有变化,不如以往熟悉。


    王宗赫先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回了个眼神。


    单看气势,他确实已经带了隐隐的官威,即便身着常服,寻常百姓看了他也会多敬畏几分。


    清蕴弯弯眸。


    逛了两条街,东西置办得差不多,柳晚要请清蕴在外用饭,清蕴思索如何婉拒之际,耳畔传来马蹄声。


    是李审言。


    闹市不得纵马,他牵着马儿走到两人身前,先瞥了眼后方的王宗赫,“家里派人传消息说父亲不舒服,大夫刚去,大嫂可要一起回去看看?”


    清蕴:“……”她记得出门前公爹还好好的。


    柳晚一惊,她是听说齐国公的病反反复复,当即不再留人,“既然齐国公身体有恙,你还是先回吧。”


    第63章 “她是你大嫂!”


    人潮在前, 王宗赫看着两人前后而去,微敛的眸中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彻底离开这条街,柳晚兴致减了八分,想想仍有些物件没买, 便回头看王宗赫, 问他是否继续一同。


    王宗赫:“不急, 买完我再走。”


    柳晚那点微妙的怀疑顿时消失, 看来他不是因清蕴而留下。


    旋即为自己直觉中冒出的猜测而笑,这人连表妹的消息都不曾打听过, 又怎么会因清蕴的出现而特意陪她们逛街。


    夫妻俩快速置办完东西,各自分开。


    王宗赫到了吏部。


    建朝年假从腊月十九开始,直至正月二十一,足足有一月假期。


    临近年底,还有不到十日就是假期, 许多官员都没了心思办差, 大都上午来点个卯,下午以办差的名义到别处溜达。


    这种时候,连柳阁老都因家事而来得少了。


    毕竟如今上朝次数一减再减, 寻常事务都由内阁处理。在天子不愿出面的情况下,柳阁老为第一人,无人能管束他。


    王宗赫每日待在官署的时间依旧不少于五个时辰。


    他从初入官场就是如此,也从不要求旁人一起, 所以除去个别官员会议论他过于勤勉之外, 得到的都是好名声。


    案前公文堆积如山, 王宗赫摒弃杂念, 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掭过, 再耐心地一本本批阅。


    他处理文书自有一套章法。


    西北三州送来的请安折子用蓝封归整,这类歌功颂德的套话照例送往万云那儿,看不看就全凭他们陛下心情。江州府尹提请修缮堤坝的奏章,就蘸朱砂在“工部协理”四字下勾了双线。考功司新呈的官员三年课考簿册,则用黄绸细绳捆扎,待腊月廿五呈送御前勾选——虽说建帝近年愈发惫懒,该走的流程总要周全。


    “太原同知陈平贪墨案”王宗赫的指尖在泛潮的桑皮纸上顿了顿。这本弹劾奏章夹着按察使司的密报,墨迹洇开的“侵吞军饷”四字让他眉心微蹙。这类四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已超出吏部郎中的权责。


    事实上不仅是吏部郎中之责,他批阅的公文中,有些是内阁中才能看。但柳阁老默许,其他几位阁老也就不曾反对。


    他取过素笺誊录要点:涉事银两数目、涉案卫所名录、前任太原知府考评。待墨迹干透,连同原折装入靛青函套,唤来书吏嘱咐:“明日卯时送柳阁老案头。”函套封口处的火漆印特意用了暗纹,这是提醒阁老需单独奏对。


    窗外暮色渐浓时,案上已分列出七摞文书。


    最右侧那叠紫檀木匣盛着的,是今晨刚到的西南急报。王宗赫摩挲着匣盖上的虎头铜锁,想起上月兵部与户部为军饷扯皮的旧事,终是将木匣原封不动归入待转公文。


    其中还有蓟州彭将军递上的一道折子,道蒙古在半年间有三次突袭,好在都防守得当,损失不大。第三次察哈尔部率领五千骑兵夜袭,多亏他部下一名叫陈危的小兵临危不乱,领兵撤退的同时大胆埋伏反击,大挫察哈尔部锐气。彭将军作为总兵,推荐陈危任他麾下千户。


    看到熟悉的名字,王宗赫笔锋未变,依旧按类分好。


    当值房的梆子敲过一更,最后一份关于江南织造局增设提举的奏请被朱笔圈出“转户部议”,王宗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烛影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影。


    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他一饮而尽。


    处理完了公事,被刻意压制的思绪才如潮水般涌出,把他钉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爷?”不知几时,疏影小心询问的声音响起。


    王宗赫回神,“怎么?”


    “这边要关门了,也过了晚饭的时辰,门房来让我问问,您准备留到什么时候?”


    “现在什么时辰?”


    “差两刻到亥时。”


    王宗赫这才惊觉自己坐了快半个时辰,但他其实没有想太多,仅仅是……


    “回吧。”


    他起身,肩背显出近乎峭直的弧度,不似武人的悍利,而是古碑上拓下的瘦金体——嶙峋骨节裹在四品云雁补服里,透出文臣特有的清矍。


    疏影随他走出官署,跟在两步之后,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其实隐约能猜到他今日为何呆坐了许久。


    下午在街市遇见了陆姑娘,不对,应该称世子夫人了。


    单看主子状态,疏影就知道,他一刻也不曾放下过陆姑娘,只是碍于礼法,不曾流露情绪。


    且疏影作为身边人,能隐约察觉到主子和如今夫人的真实状况,这两人怕是从来就没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过。有时候郑夫人问起来,疏影都不得不帮忙打掩护,说主子太忙了,所以鲜少归家。


    叫疏影来说,主子既不曾忘怀旧情,当初就不该结这门亲。守寡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大不了等陆姑娘守满三年孝,这样总不会引起非议。


    偏偏主子他……


    疏影深觉,过于克制也不好,至少如主子这样,许多情绪除去他这种极度亲近的人才能知晓,外人根本没法察觉。


    陆姑娘那儿,恐怕连主子的心思都不清楚。


    **


    清蕴归家后先去看望了齐国公,一看他状态就知道没事,仍故意道:“听二叔说父亲突然不舒服,不知现在如何?”


    齐国公满头雾水,到底没拆儿子的台,“只是睡多了有点头晕,没什么。”


    等儿媳走后就瞪李审言,“又做了什么?”


    李审言:“随口一说而已,只是大嫂格外认真。”


    齐国公狐疑,“虽是快到年底了,也别三天两头往家跑,陛下那儿不用你,就多去练练武艺,业精于勤荒于嬉。”


    李审言懒洋洋嗯一声。


    对坐会儿,他忽然道:“以后大嫂出门,多给她备点护卫。”


    齐国公皱眉,“她遇到麻烦了?”


    “只是些苍蝇。”


    儿媳的美貌齐国公也知道,若显露人前会不可避免地引来目光,但他总不能因此就把人禁锢在府里。况且清蕴守礼有分寸,向他提出出府的请求也不全是因私事,“我下次提醒她注意。”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言谈间,李审言有意无意问起关于如果清蕴再嫁的事,让齐国公不悦,“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也与你无关。”


    作为少思父亲,他当然不会乐意见到儿媳另嫁他人,可如果清蕴那孩子真遇到良人,他也不忍心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平淡以对。


    李审言细观他神色,搭在椅背的指节无意识轻叩起来。


    ……


    腊月廿九的雪粒子敲在青瓦上,齐国公府正厅里的炭盆烧得劈啪作响。


    清蕴捧着茶盏坐在东侧圈椅里,看周管家指挥下人们更换岁朝清供。


    李审言斜倚在门框边剥松子,指尖一弹,果仁稳稳落在清蕴手边的攒盒里。


    “今年冬天倒比往年更寒。”李审言说着,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壳,目光掠过清蕴发间素银簪:“我前天去白云观,正遇见大嫂跪香。那些姑子连盏热茶都不备,冻得人指尖发青。”


    清蕴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前日她确实去为李秉真做道场,却不记得在观中见过面前人。檀香缭绕间似乎有人往她膝下塞过蒲团,可抬头时只见到玄色袍角闪过月洞门。


    那就是他?


    不待细想,李审言已经直起身,“我备了些小玩意。”


    他从阿宽手中拿来锦盒,一枚羊脂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听说大嫂旧年那支不巧摔断了齿,这是给你的。”


    锦盒中还有一只白玉吊坠和一对护膝,据他说是为太夫人和齐国公准备。


    这毕竟是年礼,清蕴思索几息收下,“二叔破费了。”


    她那儿也给每人各自备了礼,但没有这么贵重。李审言有俸禄,在府里也领例银,可据清蕴了解,他的存银应该不算富裕。


    李审言摆摆手,转头给阿宽也赏了个红封,似乎纯粹是因除夕而高兴。


    齐国公借喝茶的姿势观察儿子。


    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依旧是那副让人恨不得捋直他骨头的懒散模样,除去难得学会关心亲人了,再无特别。


    可他能表现得这么“乖巧懂事”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齐国公觉得,答案有几次都呼之欲出,又缺了点什么,让他仍有不解。


    年夜饭前,齐国公召来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马青,让他去查查李审言近几月都做了什么,并让马青派个跟梢好手,在年后半个月跟着人,看其这段时间又会去何处。


    马青道:“二公子武艺高强,府里没几个护卫能跟住,如今陈危不在,只有属下可以。但如果属下被发现,公子立刻就会知道是主子的主意。”


    提到这个,齐国公骄傲又头疼,“你亲自去吧,隐蔽点,太近就不要跟了。”


    马青领命,派人去查过往几月之事,再亲自跟着李审言。


    这段时间人基本都在府里,暗中盯起来也方便许多。


    半月后,几叠纸被呈到齐国公面前,他抿了口茶,慢慢看过去。


    一刻钟后,齐国公平静道:“叫他过来。”


    马青投去忧虑的眼神,迅速去喊人。


    这会儿仍是正月,天寒地冻,李审言踩着积雪推开书房门时,齐国公端坐在书房的紫檀嵌云石案后,镇纸下压着那一叠纸。


    “什么事?”李审言直接问。


    示意那叠纸,齐国公道:“你自己看看。”


    李审言当自己教训过的几人告到齐国公面前,漫不经心地拾起,看到第一页时,眼神就定住了,微微攥紧纸张,再放松。


    紧接着,慢吞吞地一行行看过去,不知看到何处,竟嗤笑了下。


    齐国公隐忍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年前往白云观捐八百两灯油钱,清蕴去王家时亲自护送迎回,她染风寒少一味药,还跑马去隔壁县买。我竟不知,你原来对你大哥有如此敬重。”


    李审言眼皮撩起扫他一眼,又沉下去,“大概是吧。”


    “但清蕴毕竟还在服孝,家里人知道你是爱屋及乌,有些喜欢搬弄口舌之人见了,难免会议论,对你和清蕴都不好,今后还是注意些。”


    齐国公想掩饰太平,李审言却不想领受这“好意”,没吭声,下一刻,砚台就擦着他耳侧飞过,“听到没有!”


    锋利的边角割伤耳廓,感觉有湿意,李审言随手抹了把,指间血淋淋的,便挑眉起身,“你既然查得清清楚楚,何必再问这些。”


    他迎着齐国公怒极的眼神,毫不畏惧道:“我确实喜欢陆清蕴,和李秉真毫无关系。”


    “逆子!”齐国公霍然起身,“她是你大嫂!”


    “我都没把你当爹,哪来的大嫂?”李审言站在那儿,语气冷淡,眼神却带着戾气,“这时候要来摆当老子的谱,也要看有没有人买账。”


    “住口!”齐国公胸口剧烈起伏,“你当这是旗手卫?由着你无法无天!”


    又是镇纸擦过眉骨,血珠溅在袖口,李审言抹了把脸,“无论在哪儿,我都是这个说法。”


    齐国公气得须发皆张,左右扫视,扯下墙上宝剑,“要么断了这糊涂心思,要么我今日就了断了你!”


    剑身映着李审言带血的笑,他神情更加狂妄肆意,叫齐国公气血冲上头。


    “公爷不可!”马青撞开房门时,李审言隔挡的掌心已见血痕。


    他扑上前夺剑,“公爷息怒!二公子年少轻狂”


    “二十五岁还轻狂?”齐国公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掌心,忽然想起他当初混入大军,又浑身浴血回京的模样。


    当时李审言奄奄一息,他几乎以为小儿子要先于长子离去。


    心脏猛地一痛,齐国公踉跄,被马青扶回座位。


    半晌,暴喝道:“滚去佛堂跪着!未得允许不许出来!”


    李审言冷笑一声,没有应答,直接推门离去。


    第64章 你厌恶我吗?


    积雪深三寸时, 清蕴风寒初愈,去给太夫人请安,在廊下遇见拎着食盒的阿宽。


    两人对话的当口,旁侧佛堂走出一人。


    天寒地冻, 他依旧穿着单薄, 勾勒出颀长的身形, 左手缠了一圈纱布, 眉梢微挑,“我在这儿饿着肚子, 你倒好,在外闲聊。怎么,被关着就不是你主子了?”


    阿宽忙告罪,清蕴解释,“是我不知二叔在这儿, 就多问了他几句。”


    李审言被强关在佛堂三天了, 他相信这消息在府里都传了个遍,无非是不知道原因而已。但要说不清楚他在这儿,绝对是装傻。


    陆清蕴惯来如此, 事不关己时要么高高挂起,要么喜欢装懵。他原来觉得虚伪,现在面对面看着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又深觉狡黠得可爱, 像只滑不溜的狐狸。


    不知从哪修炼来的功夫。


    他哼笑了下, “嫂嫂想知道, 直接来问本人就是。”


    清蕴微微一笑,权作没听见, 又不至失礼。


    李审言自顾自解释,“老头年纪大了,古板又固执,脾气还古怪,不过是没顺他的意,就打发人跪佛堂。”


    阿宽:……谁能有您脾气古怪。


    作为长随,阿宽猜测过父子闹矛盾的原因,不过怎么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国公爷对二爷动刀。三天前,二爷掌心血肉模糊的样子他都还记得呢,可见当时国公爷怒气之重。


    清蕴听罢,略瞧了眼他手掌,倒也没说什么劝慰的场面话,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二叔,先去给祖母请安了。”


    李审言目送她进太夫人院子,再回到佛堂。


    他待了三天,佛堂早已不是原先布局。蒲团和方桌全被拼在一块儿,成了张简易睡榻,“睡榻”斜对面就是佛像并几个牌位。


    其中一个牌位正是一年前刚添的李秉真。


    阿宽敬畏鬼神,虽然听主子吩咐把饭菜铺在地面,但全程低头,根本不敢看供桌。


    李审言没急着吃,而是走到窗边,在矮几上把原先摹的《金刚经》一卷摹完,再交给阿宽,让他在供桌前一页页烧掉。


    阿宽仍看不懂内容,只觉得纸上字迹相较于原先的工整,似乎锋利许多。


    ……


    齐国公和李审言这场父子争斗持续了大半年。


    谁也不知他们为何争执,只清楚即便二公子恢复当值,归家后的第一件事仍是跪佛堂,至少跪满两个时辰。


    太夫人对儿孙挨个劝了遍,谁也劝不动,气得病了场,结果齐国公愣是没改口。


    李审言也不服输,该违逆的照样违逆,该跪的也依旧跪。


    剩下的时候……


    雨水扑打在窗棂,清蕴握书立在不远处,看檐角雨丝将院里的灯火折射成细碎光斑。那双越发灼热的眼眸,此刻仍在记忆里明灭。


    “主子,阿宽送来了一篮香料。"白芷入内轻声道,“正是您提过的南海那批。”


    几个月前,清蕴无意间提到过制香所需香料,可惜要么是贡品,要么难寻。阿宽送来,无疑是李审言特意去找来的。


    合起的书在掌心转了个圈,清蕴望着庭中湿漉漉的青石板。那日装醉时的碰触,李审言掌心的纱布,佛堂里歪斜的牌位,还有那卷烧给李秉真的《金刚经》……这些碎片在心底拼出个荒诞的轮廓。


    清蕴隐约明白了公爹为何会有如此怒火。


    但大概是曾经有过模糊的猜测,此刻她竟不是很惊讶,下意识的反应是,倘若被他人发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李审言可能会被指责,但被批判的人绝对是她。


    “退回去,就说不需要了。”


    白芷松了口气,应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清蕴没有因李审言的存在特意回避,该出门的时候照样出门,只是不再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搭话时也显得格外冷淡。


    这样明显的态度,李审言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知道原因,但却无法做什么,就像齐国公嘲讽他的那样,“倘若她发现你的心思,当她会不会避你如蛇蝎?”


    想到这儿,他垂眸沉思良久。


    在李审言找到办法之前,西南叛乱的局势已经越发焦灼,内阁、朝堂争议不断,平息动乱的法子也换了许多次,眼见这两年建朝民生因此事越发动荡,其他地方的匪乱、起义频发,再不以雷霆之势压下,只怕边境乱起来,内忧外患交加,社稷将危。


    告假养病近两年的齐国公终是被一道圣旨强行征召,命他为副将,协助主将周平前往广西平乱,与此同时,还有督军谢青天协同。


    谢青天其名风流,人也生得仙风道骨,但他并非望族之后,也非出身武将之家,而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有几分拳脚功夫,最擅长的还是炼丹制药,正是建帝从民间搜罗而来的“高人”之一。


    这两年间,李审言和建帝身边这批人打过不少交道,在京城附近闹匪乱时还曾和他们一起去剿过匪,对这群人的心性再了解不过,几乎个个都是贪婪成性、好大喜功,还喜欢指手画脚。


    山匪给他们奉上金银珠宝,他们转头就能把对方吹成为民除奸的大功臣。


    因此在得知齐国公要出兵去广西,督军还是谢青天时,李审言先皱眉,去找了齐国公。


    儿子能特意来点明这些,齐国公还是高兴的,毕竟父子俩大半年来的关系几乎凝成冰。


    他笑了笑,“我只是副将,督军如何,该是周将军要操心的事。”


    李审言:“吃了败仗,你一样要受罚。”


    齐国公摇头,“不对。”


    不待李审言奇怪,主动道:“是你我都将受罚。”


    李审言:“……”


    隔了一日,收到圣旨后,李审言才知道自己也在此次出兵广西之列,同在周平手下,任骑兵指挥使。


    能够真正随军作战,李审言先是讶异,随后隐隐激动,紧接着想到此行少则几月,长则数载,又沉默下去。


    他先花了几天安抚太夫人,待到还有三日出发时,来到月舍。


    这次求见没有被拒绝。


    叔嫂在院中的石桌旁见面,藉香守在不远处,目光灼灼,仿佛只要李审言有不当之举就立刻冲过来。


    无视身后的犀利视线,李审言道:“还有三天,我们领兵出发了。”


    清蕴温声,“先祝父亲和二爷能够旗开得胜,但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望保重。”


    李审言:“祖母给我求了道平安符,但我身边无人擅长针线,可否请嫂嫂赐我一枚香囊,以便随身装符。”


    白芷看过去,向来寡言的她眼神复杂。


    有些话彼此都心知肚明,清蕴没有问他为何不找太夫人要,视线在廊下的灯笼停留会儿,“好,只是我不擅女工,只能在铺子里帮二叔挑一个,可行?”


    李审言不挑,直接说好。


    两人续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李审言再起身准备离开。


    白芷先一步进门点灯,李审言紧随在清蕴身后,压低声音问:“你厌恶我吗?”


    直截了当的问话让清蕴一顿。


    厌恶吗?她想过,其实没有。


    刚和李秉真成婚时,了解兄弟二人间的往事,李审言于她是名义上的小叔子。知道李审言曾孤身随军立下战功时,她内心隐有敬佩。后来李秉真离世,她决定不再嫁人,国公府的三人便都成了需要好好相处的亲人。


    近两年来,李审言在她日常生活中时常出现,或任她差遣,或有意逗她开心。偶尔独处时虽然目光侵略性极强,但他并不会越矩,在外人面前更不会有轻佻行为,足可见他的想法不像她最初以为的玩笑居多,而是确有真心。


    虽然这份不知能持续多久的真心对她而言,还没到能够动容的地步,但领兵在即,她也不会故意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冷漠无情,对他造成影响。


    她如实道:“二叔和父亲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我由衷钦佩。”


    李审言唇畔不着痕迹翘起,又压下去。


    话里提及的不止他一人,传入李审言耳中就是单独对他的“心意”,有瞬间握拳,强按住心绪,“好,我知道了。”


    说完,大步离去。


    离京前,李审言没再来找清蕴,一心一意准备去广西之事。


    他如今最大的变化是渐渐习惯了看书,即使不喜欢,也能耐着性子去寻找自己所需。


    早在西南乱局刚形成时,李审言就看过了好些镇抚西南的兵书、史书,对其中战术深有研究,如今则重点了解广西一带地形。


    建帝这次给了他们五万人马,到广西还将有五万军马会和,其中李审言率领的骑兵有五千。


    作为空降的指挥使,李审言和麾下骑兵不熟,他便在路途和这五千人同行同住,拔寨休息时,与他们比试骑马射箭,展现出的功夫在众人当中一骑绝尘。再加上他行事不拘小节,没有寻常世家子的讲究和矜持,很快就收揽了一批人心。


    与他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从出发第三天开始就称不舒服坐上马车的齐国公。


    随军大夫看不出毛病,便道国公爷应是身体还未大好,不宜劳累。


    谢青天很是不屑,对病歪歪的齐国公彻底没了兴趣,心道这人怕是躺了两年已经躺废了。


    他转而一心一意找周平,今日要把酒言欢,明日要抵足同眠,再过几天又说卦象显示这条路大凶,要换道前行。


    周平不胜其烦,谢青天的亲哥哥如今是陛下身边大红人,宠信堪比万云。所以他清楚,姓谢的定是来混战功。


    如果仅仅是混战功也就罢了,偏偏看起来还不安分,到时候如果非要插手,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他抽空去看望了下齐国公,忽然羡慕得很,他也想“病倒”了。


    第65章 他想要她


    历时近两个月, 大军抵达广西。


    周平和当地将领会和后,先问清赵良所辖兵力情况,接着在城外安营扎寨,没急着交手。


    他们带了充足粮草, 补给也及时, 周平就天天着人观察赵良那边状况, 其余时候正常练兵。


    如此过去一个月, 其他人沉得住气,谢青天耐不住。他来这儿是为了平乱立功, 不是当缩头乌龟。


    催到第三回 时,周平的理由无法再让谢青天满意,带着亲兵杀进主将大帐,皮笑肉不笑道:“周将军屡屡推脱,不肯出兵, 莫不是畏惧赵良威名, 怕吃败仗?”


    周平:“广西多山林,又逢雨水丰沛,此时不宜出战, 冒然攻寨容易中伏。”


    谢青天:“既然知道他们会设陷阱,提前防备不就是?”


    周平:“……”


    对着谢青天这个只会蛮干不懂兵法的督军,周平简直没法儿说。他才是主将,可面对谢青天, 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奈感。


    周平虽然领兵, 但他性情并不强硬, 在朝堂一众大将中偏柔。且家人、族人都在京城, 如果谢青天一纸书信添油加醋地寄回去,以陛下如今的性情, 指不定会如何折腾周家。


    谢青天又找了几回,周平终于下令出兵。


    如他所言,叛军占据地形和天气优势,极难攻下,几战下来,若非周平及时调整战术,他们都不止伤几千人。


    谢青天阴阳怪气道周平无能,干脆亲自跟着他一起出战。


    但谢青天那点武艺,在校场上和普通小兵耍耍威风还行,真到了前线,还得周平另外护着他。


    这次不仅没有得胜,还白白损失了七千人性命,周平也因谢青天捣乱而身受重伤,躺倒在帐中。


    因此,齐国公不得不接过领兵之权。


    齐国公仍是病恹恹模样,但不负诸多人对他的期望,他把从湖广、云南调集善攀越、耐瘴气的苗兵单独组成千人规模的轻装山地营,专攻丛林突袭,随后占据红水河与右江交汇处的八渡关,以铁索横江封锁河道,切断叛军购入武器的补给线。


    紧接着,让细密探混入田州,散布了一则“赵良欲独吞朝廷招安好处”的谣言。


    田州内部果然产生动乱,齐国公趁此时发力,先夺了一城。


    谢青天仍不满,因为夺城时他正好在养伤,没有参与其中。


    更令他气愤的是,夺下一城后齐国公就没动静了,说什么要“缓攻为守”。


    他故技重施逼齐国公出兵,人却不上套,又“病倒”了。


    半月后,烈阳将中军大帐染成血色,谢青天冲进帐中,指着齐国公鼻尖:“昨夜紫微星动,我卜得虎踞龙盘的上上卦,国公爷竟敢违抗天意!”


    齐国公扶着案几咳嗽,塞边沾着药渍,颤巍巍展开羊皮地图——三天前他们在这张图上用朱砂圈出的陷阱,此刻正被谢青天的指甲戳得咯吱作响。


    “东麓看似平坦,实则.……”齐国公话音未落,谢青天突然掀翻药碗。


    褐色的汤药泼了齐国公满身,惊得满帐将领霍然起身。


    “我不管其他,三万精兵寅时突袭!”谢青天掏出御赐金牌重重拍在案上,“谁敢不从,以谋逆论处!”


    满帐寂静,看得出有些将领几乎要骂娘,都被齐国公用眼神给止住了。


    李审言突然嗤笑出声,他踢开脚边破碎的瓷碗,剑穗上坠着的玄色香囊轻轻晃动。


    “谢督军昨日还说‘天火焚城’,结果烧的是自家粮草。”他故意抬高声音,帐外巡逻的士卒放慢了脚步。


    谢青天额角青筋暴起,抬手扫过来。


    李审言偏头躲过,反手揪住他衣襟:“七千兄弟冤魂未散,你倒要再送三万人去喂叛军的弩箭?”


    “住手!”齐国公呵斥他。


    李审言手微松,被吓了一跳的谢青天重重甩开他,瞥了瞥对方高大健硕的身形,到底没再动手,只道:“李德,你这儿子是要造反么!”


    齐国公朝他告罪,“但督军之令,恕我也不能从命,强攻即便能胜,也是险胜,还要添上几万人的性命,实在不合适。”


    谢青天又逼问几句,齐国公仍坚持不出兵,气得他毛发倒竖,只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阴测测道:“我这御赐令牌代表上意,你当真不听?”


    齐国公沉默以对。


    “好!”谢青天高声,“诸位都看到了,如今周将军重伤在榻,李德又公然违令,今天我就褫夺他的副将之位,今后大军由我代为统率,等周将军伤愈,再由其领兵。”


    说完,让亲兵按军令处罚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反抗,任谢青天带着人趾高气昂地把自己押出帐外。


    不少人注意到这一幕,默默地围了过来,听清了谢青天的威胁之言。


    谁能带他们打胜仗拿战功,谁拿他们的命来买功绩,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第一棍落在齐国公身上时,有人暗暗握拳。


    第二棍落下时,李审言冲了过来,像是隐忍怒气不得不低头,“方才是属下冒犯督军,属下愿代李将军受罚。”


    谢青天狞笑,“倒是父子情深,你不说我还忘了,给李德再加三十棍,谁也不许代受!”


    他就是要看李审言这气得双目发红却毫无办法的模样。


    众所周知,齐国公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在帐外守卫和巡逻的小兵时常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众人围观时低声耳语,了解到齐国公是不想拿他们的命去买战功才被谢督军记恨受罚时,所有人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谢青天犹在得意,他出身乡野,骤然得权,根本不把从前和自己同等地位的小兵当人,也不觉得这些所谓的将军有何值得尊重,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该畏惧他身后的“天威”。


    因此,当李审言挣脱束缚,三两步冲过来,一刀刺进他胸膛时,谢青天还没反应过来。


    怔怔看着面无表情的李审言,谢青天低头再看鲜血染透的前襟,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竟没留一个字就倒下了。


    谢青天的十几个亲兵大惊失色,一人冲上前抱住谢青天,其余人抽刀对向李审言。


    李审言冷笑一声,并不继续动手,扔掉佩刀,淡然立在人群中。


    “你!”亲信想怒斥李审言,话还没出口,陡然感到背负寒芒。


    他回过头,发现成百上千的士兵正默默盯着他们,目中闪烁的,绝不是善意。


    **


    广西送来战报,道主将周平因战负伤,督军谢青天为国捐躯时,正在观舞的建帝先是皱眉,然后又松开。


    他看到了李德领兵后连夺三县的消息。


    怒火与喜悦相冲,让他神色较为平淡。


    与之相对的就是谢青天的亲兄长谢云天了。


    谢家兄弟俩一母同胞,相差不过三岁,感情极好。一听到弟弟身亡,谢云天先是悲痛流泪,紧接着道:“陛下,周将军是沙场老将,运筹帷幄,向来谨慎,怎会刚去广西不久就身受重伤?青天身为督军,坐镇后方,又怎么会轻易战死?”


    建帝:“你的意思是,他们为人所害?”


    谢云天:“臣不敢肯定,但臣还记得,陛下任命青天为督军时交待的那些话。”


    建帝想起来了,他仍然提防李德,所以对谢青天说过,盯着李德,莫让他有机会彻底掌兵。


    本以为有主将和督军掣肘,李德最多只能帮忙出谋划策,没想到局势瞬息万变,他远在京城,根本无法掌控。


    建帝看着自己这几年十分宠爱的金紫光禄大夫,“那你觉得该如何?”


    “周将军负伤,确实不好再领兵,臣以为该另派大将去广西,并令锦衣卫同去,查清两人一死一伤的真相。倘若青天真是为国捐躯,臣为他自豪,倘若他是……臣定要为他报仇!”


    谢云天确有些本事,炼制的丹药也很得建帝欢心,如今一天不吃他就觉得浑身不适,因此很愿意顺其意,答应下来。


    临阵换将是大忌,朝堂上听闻建帝想法,大都表示反对。内阁中柳阁老也难得明着违逆建帝意思,道此举不妥。


    建帝领过兵,很懂其中道理,被臣子们一驳,虽然大发雷霆,到底没有强行颁旨。


    不想面对谢云天的苦瓜脸,怕他吵得自己头疼,干脆到淑妃宫里来躲一躲。


    他对王令娴还是有几分宠爱的,无它,宫里温柔贤惠的妃子太多,难得王令娴还有几分脾气,且她当时敢直接选择入宫,也让他新鲜了好一阵。


    建帝踏入永宁宫时,王令娴正在廊下煮茶。青瓷盏里浮着两片丹砂色枫叶,在暮春时节显得格外刺目。


    “陛下万安。”她行了一礼。


    "在做什么?"建帝瞥见案上散落的《肘后备急方》,书页间夹着张泛黄药方。


    王令娴执起鎏金执壶,琥珀色茶汤在日头下泛起碎金:“臣妾听闻陛下近日少眠多梦,特意煮了这壶茶,加了些合欢皮与夜交藤。但谢大人的丹药那般灵验,倒显得臣妾班门弄斧了。”


    建帝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白玉盏壁上蜿蜒的水痕,恰似谢云天昨日在勤政殿痛哭时涕泪纵横的模样。


    “谢卿……”他抿了口茶,桂圆香气裹着淡淡药苦,“他弟弟殁在广西。”


    茶匙撞在冰裂纹盏托上,发出清越声响。


    王令娴忙对失礼之举告罪,“臣妾失仪,只是想到陛下对谢大人的爱重,担心陛下。陛下可要保重龙体,万莫像上回般急火攻心。”


    这话说得巧妙。建帝突然忆起半月前服丹后呕血,谢云天却说这是排毒必经之苦。


    他看着王令娴,想到她是王家姑娘,于史书文章并不陌生,便三言两语把朝堂的事说了出来,摩挲着盏沿,“依你看,这换将之事……”


    王令娴内心当然站在齐国公这边,不说齐国公是清蕴的公爹,单提起常出入宫廷的谢家兄弟,她对这两人的品性再了解不过。


    典型的小人,奸佞。


    但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也不能插手朝政,想了想,道:“陛下心中定然早有决断。”


    建帝:“嗯?”


    王令娴笑,“陛下怎会不知临阵换将的危害,应是碍于谢大人情面,当时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吧。”


    身为帝王,居然要考虑到别人的面子而做出违心之举。话刚说出口,建帝眉就拧起。


    他在想一件事,自己到底对谢云天宠爱到了什么地步,连身边的妃子都认为自己会受制于一个臣子?


    王令娴好像毫无所觉,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过了片刻,建帝突然笑,“朕记得,你和齐国公的儿媳陆氏是表姊妹吧。”


    王令娴心头微跳,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低声说是。


    建帝看穿了她的小聪明,但也实实在在因这话留下了一根刺,多疑自负如他,现在不仅看齐国公李德不顺眼,连谢云天也不能再毫无顾虑地宠信。


    不过,王令娴方才的姿态让他感到微妙的熟悉,随后想起一道曾经惦记多时的倩影。


    李秉真突然病逝,当时他真心同情了姑母和表弟一阵子,自然不会兴起那种念头。如今时隔两年多,陆清蕴也快出孝了。


    不知她现在是何种模样,倘若面对同样的问题,又会如何回答?


    建帝:“你派人去齐国公府传话,请陆氏明日进宫。”


    王令娴迟疑,直觉不该答应,“姐姐还在守孝,按理不宜走动,臣妾用什么名义请她进宫?”


    “齐国公为朕分忧,在外平乱有功,朕自然要照顾好他府上家眷。你如今协管后宫,传她进宫正合适。”


    **


    宫中来人传消息时,清蕴也很惊讶。


    王令娴进宫后偶尔会派人赐礼,但从来不曾主动传她或者王家人进宫,这是头一次。


    她想了想,重新找出当初藉香寻来的药,放入银簪。


    时隔三年再次进宫,清蕴心态也与当时大有不同,那会儿对皇宫尚有几分好奇,如今则是异常平静。


    直到看到王令娴,久未见面的姊妹俩心潮起伏,对视片刻,还是清蕴先开口,“娘娘容光更胜从前。”


    王令娴扑哧笑,亲人久未见面,大都表示思念怜惜,说她瘦了,独独清蕴不同。


    不过,这才是她认识的通达人意的清蕴。


    入宫后虽然偶尔要伺候阴晴不定的天子,但脱离了母亲的束缚,王令娴确实自在许多。心态好,容光自然更盛。


    陌生感瞬间消失,她拉着清蕴坐下,说自己传她,是担心齐国公父子离京,她在家会担惊受怕,故而请她进宫小聚。


    清蕴根本不相信这理由,随后就察觉到了王令娴的暗示。


    殿中还有旁人。


    她很快意识到,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后妃宫中旁观她?


    …………


    建帝的确在偏门后看这对姊妹俩相聚,他并没有告诉王令娴,是王令娴自己从宫人的异常举动中有所察觉,进而暗示清蕴。


    不过,建帝即使知道她们已发现自己,也会无所谓。


    他目光灼灼地欣赏临案的美人。


    原本以为当时是因她的身份而兴起,时隔这么久,没想到陆清蕴仍能一眼激起他的兴趣。


    建帝确定,他想要她。


    第66章 陛下如果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心甘情愿入宫


    建帝开始频繁以嫔妃之名召清蕴进宫。


    先是让司珍局特制十二支青鸾衔珠步摇赐下, 后命御药房每天往齐国公府送滋补药膳。


    李贵妃贤惠守礼,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淑妃则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有心人稍一思索,就能推测出背后天子的身影, 自然而然浮想联翩。


    其实古往今来, 无论是夺臣妻还是纳兄弟妻妾的皇帝都不少。建帝本来就越发荒唐, 现在有这个心思, 官员们竟不是很惊讶。


    但背地里的议论肯定不会少。


    在朝的王维章和王宗赫父子,当值的时候都收到了同僚暗地打探的目光。


    王家这三代入仕的人太多, 京城地方皆有。王贞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在孙儿进吏部后不久,就以年事已高、身体不适的理由致仕,建帝也爽快答应了。


    如今王贞每天就在家含饴弄孙、浇花养身。


    王宗赫来向祖父请安时,意外看到了清蕴的身影, 脚步顿时停住。


    清蕴先打招呼, “三哥。”


    王宗赫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官至三品,绝对称得上年轻有为。文官需要熬资历,他的仕途却格外顺利, 自家长辈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亲后又得岳家看重,一路擢升至吏部侍郎,谁不羡慕?


    不过, 他上个月刚和柳晚和离, 这件事也引起了诸多议论。


    夫妻俩和离的理由, 说出来合理, 却也有那么点匪夷所思。说是自从二人成婚后,家中长辈接连身体抱恙、远在千里外的祖宅还遭了雷劈, 找名刹高僧卜算,说是两人犯了“日月双冲”之局,即命格虽贵却彼此不合,强行在一起恐损两家气运。


    以柳、王两家势力,结亲、和离都是大事,外人猜想可能是两家出了什么变故或结仇,才用这个理由和离。结果两家依旧和气,甚至一起出资重修城隍庙。于是又有了第二种猜测,说王宗赫或柳晚哪方身体有疾,无法生育,为了顾及两家颜面,才用了犯冲的理由。


    清蕴上个月还去看望或柳晚,见柳晚神色如常,不像勉强的模样,起初也像外人一样,怀疑王宗赫有暗疾。后来经过观察,则更怀疑两人的婚约从最初开始就是交易。


    柳晚对表哥没有感情,说明有求于他。至于表哥所求,从他这几年擢升的速度就能看出来,这门婚事给他也带去了实打实的好处。


    可能现在双方都差不多达成所愿,便分开了。


    王宗赫身量修长,站在那里便如一柄长剑,锋芒内敛却又自有一股威严,薄唇轻抿时带着几分沉稳与冷峻。


    步履从容地走来,他也唤了清蕴一声。


    清蕴忍不住把他和柳晚的状态作对比,发现两人竟都差不多,成婚、和离好像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王宗赫如果成心伪装,谁也看不出破绽。


    “新得了一幅画作,我送来请外祖父鉴赏。”清蕴主动解释。


    王宗赫点头,“我来请安。”


    清蕴笑了下,顺势提壶倒茶,“这也是我新制的花茶,香而不腻,外祖父方才都夸赞,三哥也尝尝。”


    这笑盈盈请他喝茶的模样太熟悉,几乎瞬间把王宗赫拉回十多年前。那时二人还无需遵守太多规矩,可以时常相聚见面,也能喝到一杯她亲手煮的茶。


    品茶时,王宗赫才用余光注视斜对面的清蕴。


    她穿了身素色长裙,裙摆轻垂,如云似雾,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发髻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银色的发簪固定,没有过多的装饰,却更显自然,不掩清雅本色。


    她快要出孝了,依旧打扮得十分素净,令人几乎要忘却从前。


    王宗赫更注意的却是她长时间刻意保持的笑容。


    她心情不好。


    感觉王宗赫有话要同王贞说,清蕴主动道:“外祖父慢慢品画,我先去找外祖母了。”


    王贞嗯一声,低头细细赏画,边听孙儿说官场上的事,偶尔指点几句。


    末了,王宗赫道出近几个月来风风雨雨的传言,“祖父,齐国公领兵在外,大长公主也出京寻访名僧,表妹如今无人可依。倘若陛下强召,她势单力薄,恐怕无法违抗旨意。”


    王贞:“你待如何呢?”


    “如果都察院和礼部官员联合上谏,祖父觉得可会有效?”


    王贞笑了下,“如果放在五年前,应当能有些用处吧。”


    王宗赫心微沉。


    王贞道:“你可记得梁哀帝?”


    梁哀帝?王宗赫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梁朝的最后一代帝王,极度昏庸好色,只要是见过的女子,但凡有几分姿色,都会不顾身份强纳进宫。


    但有一种女子他不会强迫,出家为尼之人。所以在他当政期间,道观中的坤道大幅增加。


    可这对当今陛下会有用吗?再者,如果因为这,就要让清蕴出家,对她来说未免太不公。


    王宗赫觉得这方法不可行,自然不会对清蕴提起。


    清蕴这边确实也正处于烦闷当中。


    以她的身份,寻常人根本不敢冒犯,更别说起觊觎之心,偏偏面前是执掌一国权柄的帝王。


    她不愿进后宫自然不是因为旁人想的守节,而是建帝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一则他是皇帝,嫔妃众多,想要在后宫中有一席之地,势必要不断争宠。二则他并非明君,且越来越有昏君的倾向,如今朝内就动乱不断,谁能料到今后?


    李秉真在世时,清蕴无意做与皇帝纠缠不休的臣妻。如今即使能够恢复自由之身,她也对建帝毫无兴趣。


    可建帝把时机安排得极好,早在她第一次奉命进宫和淑妃相聚后,就给大长公主介绍了一位云游的高僧。


    据说那位高僧精通转世轮回之术,大长公主一心为已逝的儿子祈福,听闻这则消息,不疑有他地去找人。


    此后,建帝才对清蕴步步紧逼。


    他没有一道诏书直接把人纳进宫,而是每次用不同的方式,似乎故意想看她退无可退,不得不对他屈服的模样。


    公爹远在广西,仍在平乱,可能都不曾知晓此事。


    如果李审言在……想到这儿,清蕴微微出神,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炙热的眼眸和为了对抗公爹而连睡几个月祠堂的举动。


    违逆父亲和违逆天子,意义截然不同,他也会做吗?


    时隔五日,建帝再次以李贵妃名义传清蕴入宫。


    清蕴应召而去,不出意料地没看到李贵妃身影,而是建帝带着大皇子在练习射箭。


    大皇子杨睿今年七岁,从卓越的身形和面容来看,他和建帝很像。许是因这点,建帝偶尔也会像寻常父亲一样教导他。


    建帝拉弓,轻松射中靶心的瞬间,年纪尚小的大皇子满目崇敬。紧接着看到清蕴,先是惊讶,随后皱眉。


    他还没到欣赏女子美丑的年纪,但知道清蕴身份,也听说过那些风言风语。


    因此,在建帝令他自己练习拉弓,准备离开时,主动道:“父皇,那些先生都不如您,我想要您教。”


    建帝哈哈笑起来,“那是自然,不过你这点功夫,还不够资格让朕一直陪着。”


    大皇子抿唇,又道:“父皇在吃什么?可以给我尝尝吗?”


    建帝在吃的是谢云天的丹药,如今他每天都离不得,轻飘飘回:“等你再大些就给你试试。”


    眼见什么话都留不住父皇,大皇子一狠心,竟直接让锋利的弓弦割伤自己,痛叫出声。


    建帝回首,看到这幕神色阴沉。他如今脑袋完全清醒的时候是少,可不代表傻了,什么时候连儿子都能插手自己的事?


    “传太医给大皇子治伤。”他道,“既然功夫不到家,这段时间就不用再习射箭了。”


    大皇子怔住,眼睁睁看着建帝离去。


    清蕴把这幕完全映入眼底,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在建帝眼中就如同待宰羔羊,随时都可取用,也几乎无人能够阻止。


    随建帝走过这片园子,快到承乾宫时,清蕴忽然出声,“陛下。”


    温温轻轻的声音,不似之前那样冷淡漠然。建帝心中一动,回头对上美人目光,忽然明白什么,让宫人和侍卫退到远处。


    “怎么?”


    清蕴低眸,“陛下的心意,我这段时日已然知晓。”


    建帝笑,这是她头次没有自称臣妇。


    “但陛下也知道,我曾经嫁与齐国公世子为妻,如今孝期未满,公爹又在外领兵平乱。如果在此时侍奉天颜,莫说都察院口诛笔伐,便是九泉之下的李氏先祖,怕也饶不了我。再者,我不过蒲柳陋质,岂敢当陛下垂青,更怕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故而只能回避。”


    曾经惦记大半年没得手的人,时隔三年再燃起兴趣,建帝还是很有耐心的,“朕若只是一时兴起,何必大费周章?少思已去,朕作为兄长,既想帮他照顾你,也是怜惜你年纪轻轻,却要孤苦度日。”


    清蕴敛去眼底的厌恶,“陛下如果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心甘情愿入宫。”


    建帝早就猜测她当初嫁给李秉真不是为情,八成是为利,也知道她是聪明识时务之人,此刻听到这些也不是很意外,点头示意。


    “我如果进宫,必会惹来非议,此后在后妃命妇中也容易遭轻视。陛下让我进宫,就要立我为后,如此才能帮我立威。”


    甫一开口就是重击,连建帝也挑了挑眉,“有野心。”


    清蕴:“陛下只说行不行。”


    建帝:“你先说第二个。”


    清蕴点头,“这几月以来,谢云天因公爹之事处处与国公府为难,关于我的流言有大半是他所散。此人坏我名声,令我深恶痛绝,陛下处死他,才能让我出气。”


    建帝深深看她,然而清蕴低着头,根本不与他对视。


    这次,建帝依旧没说好与不好,“第三个呢?”


    第67章 表哥对她,仍然有情


    “做羹?”建帝疑心自己听错了。


    清蕴:“是。”


    建帝等她解释, 清蕴不急不缓道:“陛下虽说并非戏耍玩弄,但我心中难安,总想看到陛下心意。陛下贵为天子,不敢有损龙躯, 便请陛下亲自为我做一次羹汤。”


    君子远庖厨, 且洗手作羹汤通常是女子为讨好心仪郎君而做的事。建帝听了, 却没有被冒犯的怒气, 更多是奇怪和疑惑。


    看前两个要求,先要他立后, 随后让他杀最宠信的臣子。无论哪个都是狮子大张口,叫建帝笃定她是故意如此,提出一些她认为不可能完成的要求,以此拒绝。


    没想到第三个要求如此简单。


    慢慢积蓄的怒火突然消失。


    不得不说,不喜走寻常路的建帝被这种反差勾起了极大兴趣, 也不训斥前两个要求无礼了, 而是道:“你想吃哪种羹?”


    “随陛下定。”清蕴道,“只有一点,这羹必须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亲手所做。”


    建帝:“三个要求, 非得一道完成,你才肯顺朕的意?”


    这时候,清蕴才抬眸悠悠瞥他一眼,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潋滟生波, 几乎有勾魂摄魄之感, “只要完成任一要求, 我便侍奉陛下。不过, 三者都做到了,我才会真正心甘情愿入宫。”


    听罢半晌, 建帝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上前两步,伸手抬起清蕴下颚,看着这张美人面,笑道:“古有褒姒妲己,依朕看,卿卿也不遑多让。”


    清蕴弯眸,“就当陛下夸赞我的相貌了。”


    建帝确实在夸她美,更是指她此举宛如祸国妖姬,他不信陆清蕴听不出来。


    不过,反正现在也早有人暗中骂他昏君,她要做妖姬,倒也相配。


    把修炼玩乐的事放到一边,建帝直接去做第三件事,做羹。


    召来御厨询问,得知鸡蛋羹最为简单,建帝便要着手开始学了。


    万云觉得不妥,一个女人罢了,纵使身份特殊些,美了些,又如何?陛下可以赏赐大批金银珠宝,却不该做这种有损威严之事。


    万云提议,“让御厨做,陛下拿过去即可,难道陆夫人还能吃出是谁做的?”


    建帝也是这么想的,他有耐心陪她玩,具体做到什么程度,则由他自己定。


    他端着御厨故意做得品相一般的鸡蛋羹来,清蕴一看就笑了,“看来陛下确实不擅厨艺。”


    建帝当然不擅长,他从出生起就是皇子,上百人围着伺候,连怎么生灶火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会做吃食。


    清蕴道:“陛下可有受伤?”


    建帝随口道:“被油溅了下而已,不算什么。”


    “被油溅?陛下莫非还先将鸡蛋炒过再蒸的吗?”


    建帝刚要应是,对上清蕴目光,突然明白过来,蒸鸡蛋羹可能根本不会被油溅,她一句话就发现了。


    建帝:“……朕重新做一份。”


    这回建帝虽然还是没亲自上手,但他就站在旁边看御厨做,确保每一步都铭记在心,才拿过去。


    因着有他在旁,御厨做得无比小心,也就忘了要粗糙些的交待,做了碗漂亮无比的鸡蛋羹。


    清蕴又问:“这蛋羹好光滑,陛下用了什么特殊手法?”


    建帝:“……”难道不是所有鸡蛋羹蒸出来都这么光滑,还得用手法?


    他知道御厨每一步是怎么做,却不清楚每一步的意义。再次被委婉点出真相,忍着怒火问御厨,才知道要再搅拌蛋液后端起瓷碗震一震,如此才能让羹表面光滑细腻。


    犟劲上来,建帝再不顾万云的劝阻,真正上手生火、热灶、打蛋、蒸蛋、滴油,做完了蒸蛋的整套流程,没让任何人插手。


    只是做完这些,建帝衣袍也被熏黑一片,还被火燎了好些洞。


    自觉这次再无任何可挑之处,他也不亲自去了,让内侍送去鸡蛋羹,自己则慢悠悠去寝宫沐浴更衣,等陆清蕴来问他,然后侍寝。


    他沐浴一新,好整以暇地坐在案边,回头看到内侍仍是一人回来的,顿时眯眼。


    “怎么?”


    “回禀陛下,陆夫人说,说……”内侍吞吞吐吐。


    被万云踹了一脚,内侍忙跪地道:“陆夫人问这鸡蛋是不是陛下亲手养的鸡所下,奴婢不知该如何回,她就让奴婢走了。”


    万云:“……”


    建帝:“……”


    脑海中顿时浮现陆清蕴的那句话,“这羹必须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亲自所做。”


    所以她的从头到尾,是指这鸡蛋得他亲手养的鸡所下,那油得他亲自榨,说不定连柴火、锅灶都得他亲自所制!


    磨了磨牙,建帝被气笑了。


    ……


    建帝杀过来时,清蕴给白芷递去目光,让她安心在外,再起身行礼。


    建帝脸色极冷,居高临下地看她,没唤人起身。


    清蕴保持行礼的姿势不动。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建帝注意到她的腿在微微晃动,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仍未开口给自己求情。忽然又想起来,陆清蕴就是这样的性子,表面上可以顺从无比,但真正要得到她的认可并非易事。


    “起来吧。”


    建帝落座,阴测测道:“你这第三个要求,就是诚心刁难。”


    清蕴:“陛下是觉得做一碗羹比立后和处死谢云天更难吗?”


    建帝冷笑,不和她争这口舌之利。他算是看出来了,第三件事听起来简单,实则全凭她解释,只要她有心,世上没人能做出达到她条件的羹。


    这还是他选了个简单的鸡蛋羹,倘若是鱼羹、菜羹,岂不要他养鱼种菜?


    小小阻拦可以视为情趣,一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


    建帝对万云使个眼色,这间为清蕴而留的藏珠阁大门突然被关上,白芷也被强行带走。


    光线越发幽暗,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视线从清蕴的脸悠悠转至她纤细的腰身,再到她半掩在裙摆下的绣鞋,以及那曾被他把玩过的双手。


    建帝赏美无数,仍不得不承认,陆清蕴是美人中的佼佼者,不仅在皮,也在骨。


    指尖缓缓摩挲着鎏金扶手,玄色龙袍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建帝忽然起身朝清蕴走来。


    他走得快,衣袍带翻了案几上的青玉香炉,香灰如雪霰般飞溅,有几粒沾在清蕴鸦青的睫毛上,像是将融未融的霜。


    清蕴后撤半步,绣鞋跟抵上身后雕花楹柱,檀木冷硬的花纹透过轻纱直渗脊背。


    “陛下亲口答应了三件事,如今一件事都没做到,就要毁约了吗?”


    建帝:“你那三件事本就是为拒绝朕而设,朕若真的老老实实做了才傻。更何况,朕就是此刻要你,你当如何?”


    建帝单手撑住楹柱,把人困在方寸之间,玩味又轻佻,“是咬舌自尽保全名节,还是用银簪刺朕咽喉?”


    清蕴:“陛下希望我用哪种?”


    “无论哪种对朕来说都没区别,你若挣扎,朕反而更得趣。”建帝毫不掩饰他的特殊癖好。


    清蕴颔首,“我知道了,怪不得谢大夫今日会特意来讥讽我,看来他对陛下的了解,远比陛下自己更甚。”


    建帝明知她可能又是用拖延之法或者激将法,却还是想知道她到底要怎么说。


    说到底,他也享受这种交锋,不然不会耐着性子做了一次又一次蛋羹。


    “他如何讥讽你?”


    “陛下难道会不知吗?”清蕴却不详说了,“总之是笑我不自量力,妄图动摇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建帝心中迅速分辨出了这话的真假,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对清蕴还是对谢云天。


    他低头吻去,被避开了,就去寻别处。


    但美人就像根木头,不管他是亲近她,还是准备脱她衣衫,都站在那儿毫无反应。


    建帝睡过很多女人,尤其是这两年,自愿或被迫侍奉的他人妇更见识了不少,有泪水涟涟,有温婉顺从,有献媚讨好,也有拼死抵抗。不管哪种,他都能得乐趣,唯独陆清蕴这种反应,最叫他厌烦。


    正像他几年前设想的那般。


    兼之一直被她用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建帝只觉那眼神就像凉水,慢慢浇灭了满身欲()火。


    他记起她之前应下的“心甘情愿侍奉”,二者滋味定然不同。


    建帝又想了想,“非那三个要求不可?”


    清蕴给予肯定。


    就在建帝还想问什么时,万云硬着头皮在外叩门。


    这种时候如无重要的事,万云绝不会不识趣,索性现在也找不到强迫她的乐趣,建帝阴沉地凝视清蕴,随后松开人,大步往外去。


    他身影彻底消失的瞬间,清蕴身体微松,那枚握在袖中许久的药丸终究还是没用上。如果用上了,即便此刻能脱身,外面有万云和侍卫把守,还是很难善了。


    幸好李贵妃和表姐王令娴都有意帮她,刚才应该是她们把人引走。


    清蕴不指望这方法能第二次生效,如果建帝回去尝试,发现前两个条件还是难以达成,一怒之下再来寻她,恐怕无论她是什么反应,都不会再放过。


    不过,她提出这三个条件的目的本来就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已经去信给大长公主和齐国公,想必两人现在都已经收到消息。


    **


    建帝被事绊住了,有几天没来找清蕴,但仍不允许她出宫。


    似乎是要给清蕴教训,他以李贵妃的名义,令她待在藏书阁摘抄《女诫》百遍。


    清蕴本来就经常练字,抄书对她而言不难,也不算乏味,但失去自由的滋味总是不同。她压下浮躁的心情,每天都按时去抄书。


    这间藏书阁位于后宫,嫔妃和未成年的皇子公主都可自由借阅书籍。宫中有人听说消息,故意来藏书阁看她,但这种时候她都会回避到隔间。


    有白芷和李贵妃派的宫女守着,也没人好意思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强行闯入看她。


    连着抄了两个时辰,清蕴搁笔,边揉捏手腕,边在思索如果那两人都来不及,而建帝再一次冲动或者吃药发狂,该怎么办。


    其实她还有个怀疑。


    守孝近三年皇帝都没想起她,偏偏在公爹领兵打了胜仗后召她进宫。联想到建帝曾经对齐国公府的忌惮,清蕴觉得,他很可能把部分对齐国公的怒火转到了她身上,或许是想以此羞辱齐国公府。


    如果是这样,公爹一日没回京,皇帝就一日不会忘记她。


    暴雨突然落下,瓦片被砸得噼啪作响,白芷去关窗时,清蕴看到了廊下正在走来的一大一小身影。


    其中一人为大皇子,另一人……走近了,清蕴发现是王宗赫。


    王宗赫如今为大皇子的先生,两人走在一起不稀奇。


    似乎是来找一本这里才有的书。


    听着大皇子命人寻书,清蕴在隔间站了会儿,而后开门走出。


    大皇子惊了下,随后想到什么,抿唇不语。


    他不喜欢这个人,因为此人的存在会让父皇背上违逆人()伦、罔顾礼法的罪名。


    可经过先生的教导,他又清楚知道这些事并非此女所愿,她也是为父皇所迫。


    大皇子走进去了,王宗赫还停留在廊下。


    两人作寻常状打招呼时,王宗赫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告诉她礼部正上了折子为她请封“贞懿夫人”。但结果未定,还是没说。


    “这段时日在宫中如何?”


    清蕴:“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待我很好。”


    毕竟是在宫里,王宗赫没有问起和建帝有关之事,只是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给白芷。


    清蕴起初莫名,等看到几十张和自己字迹如出一辙的《女诫》时,顿在原地。


    她也才抄了五天而已。


    许久,清蕴抬眸看去。


    外面暴雨倾盆,王宗赫立在廊下,恰好替她挡去了穿堂风,两人之间隔着一卷竹帘,墨香与雨声默然交织。


    清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表哥对她,仍然有情。


    第68章 “既然要嫁,那就嫁我。”


    寅时三刻, 陈危就被箭楼传来的梆子声惊醒了。


    他摸索着把被夜露浸透的棉甲架在炭盆前,甲片间残存的湿气遇热蒸腾,在帐中漫开铁锈味的白雾。北风掠过箭楼,穿过罅隙, 将辽东特有的寒冽灌进他半敞的衣襟。


    穿好衣裳, 他踩着满地凉意去巡视车阵和换防情况。


    “大人, 东南瞭台换防完毕。”亲兵呈上铜符, 陈危嗯一声接过,动身走到箭楼上看了会儿, 确定毫无异状再回身。随意在方寸大小的台子上坐下,单手搭膝,他借着晨光摸出怀里的信纸。


    这是他准备寄回京城的信,才写了一半,后面停住是不知该怎么写。


    每个月, 他都会把自己的状况大致写入信中, 里面用的是只有主子才能看懂的暗号。


    京城那边则是三月一封信,主要会告诉他叔父情况,以及让他注意安危。其余时候, 很少会有消息。


    但这不代表陈危只能从这儿得知京城状况,早在知晓齐国公及其子领命去广西时,他就在暗中打听其他事。


    不能特意询问齐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状况,只能从一些事的边角中拼凑出她的处境。


    在意识到主子如今处在危机当中, 陈危第一反应是回去, 紧接着就收到来信, 里面内容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主子不想让他知道, 或者说,主子不觉得告诉他会有什么作用。


    因心中烦闷, 陈危不擅长用别的方法宣泄,就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操练小兵上,过强的压力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道陈千户天生神力,彭将军身边几员猛将接连败在他手上,让彭将军欣赏至极,再提拔都是迟早的事。


    彭宗听说这事,叫来陈危,“最近心情不好?”


    陈危摇头。


    彭宗笑,“你手下的人最近日夜不休,再操练下去怕是小命都没了,他们不敢和你叫苦,我可不想手底下的兵不清不楚地没了。”


    陈危一惊,忙跪地告罪。彭宗本来就是故意夸张,更没打算罚他,“是因齐国公在西南那边的事心烦?”


    陈危受齐国公李德举荐而来,故彭宗一直把他当做国公府的人。


    陈危说是。


    彭宗道:“放心,西南的乱子一时半刻平不了,起码也得几年的功夫。即使有人想为难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找麻烦。”


    说着,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等局势稳定,那些人不一定还能为难他的本事。”


    陈危猛得抬头,不确定彭将军的话是不是他想的那种意思,国公爷他……


    彭宗拍他肩,指了指京城方向,“所以,你不用担心旧主,咱们老老实实地守着蓟州,镇住那群蒙古鞑子,不额外添乱,就足够了。”


    他哪知道陈危担心的另有其人,察觉到齐国公另有所图,短期可能根本不会回京,陈危暗暗焦急,迅速将剩下半封信写好。


    令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陈危就一直等待回信。


    如果主子愿意,他有办法率人暗中回京,把她带离京城。


    **


    陈危信件抵达之前,王宗赫再次在教导大皇子后归家,他在宫里又见到了清蕴,这次还有建帝在侧。


    她摘抄书籍时,建帝就在旁边玩弄她鬓边珠花。当时清蕴垂着眸看不清脸色,但不用细想也知道,定是无力反抗的无奈。


    陛下驳回了礼部给她请封的折子,王宗赫还在想其他办法,暂时不得法门。


    这次不同于三年前,那时李秉真在世,大长公主在身边,建帝还没有放肆到那个地步,稍微使计就能转移其注意力。


    饭桌上,王宗赫再次被母亲郑氏念叨,“好好的也不知你为什么偏要和晚娘和离,我虽然对她一些毛病不满意,但那也是自家人说两句。柳阁老是她祖父,你又在吏部做事,万一人家……”


    “住嘴吧。”王维章打断她,“已经和离了,不要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官场上的事也不要擅自揣测。”


    郑氏:“和他同龄的都当了爹,他成婚两年不怎么着家,现在还直接和离了,你不着急?”


    王维章:“这事能急得出来?”


    郑氏:“好歹说清和离的原因,我再给他说亲也好知道他的要求,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一句话都不吭,对终生大事半点不上心。”


    眼见夫妻俩又要为这事起争论,王宗赫随便吃了两口,就先告退离开。


    他的住处和朝云榭有一段同路,每每走到这条路都会让他想起清蕴。如今朝云榭还在为她留着,但不知她今后是否有回来的机会。


    家里也听到了那些流言,知道清蕴如今处境,祖父和父亲曾进宫面圣,都无功而返。


    走进书房,王宗赫拿起笔继续模仿清蕴的笔迹开始抄书。


    他行事总有章法,鲜少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更别说慌乱。今晚抄书却很不顺利,时不时就有哪处下笔重了,浪费一张纸,过去一个时辰,灯油过半,仍没几张抄好的纸。


    疏影候在边上,很是担忧。


    突然咔兹一声,王宗赫掌中羊毫从中间断裂,他低眸看去,意识到自己握笔时过于用力。


    疏影建议,“爷,先休息罢,您今儿已经连着忙了快八个时辰,中午也没歇。”


    沉默会儿,王宗赫点头。


    只是上了床榻,依旧没有任何睡意,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清蕴坐在藏书阁的身影。


    如此又过了几天,清蕴得以出宫,王宗赫从堂妹令嘉那儿得知一个消息。得知清蕴出孝,陆家来信,想要给她说亲。


    最重要的是,清蕴并未直接拒绝。


    他动作顿住,沉沉的目光朝王令嘉扫去,“你从哪儿知道的消息?”


    王令嘉莫名有些怕这样的三哥,如实答,“前天我去国公府看望陆姐姐,恰巧看到她在回信,就问了问。”


    王宗赫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看清蕴此前做派,他以为她和李秉真感情至深,此生都不会再嫁,原来她并不抵触?


    既然如此……


    王宗赫突然起身,“随我去齐国公府。”


    王令嘉:“我才去过,而且今天好冷啊,不……不备马车怎么去?”


    话到一半转弯,王令嘉被堂哥取出的梅花簪吸引,立刻笑眯眯改口,和长辈们打过招呼,添件披风就出门。


    马车上,王令嘉眨眼悄悄打量堂哥,心里猜测他急着去找表姐的原因。


    如果王令娴在此,也许能猜到几分,但王令嘉心思粗,以前都没注意过少年老成的表哥心意,如今更不可能猜到。


    她想,堂哥应是和她一样,觉得陆家人不可信,来劝陆姐姐慎重。


    因此一进国公府,看两人打发了下人,王令嘉就很自觉地到旁边的暖阁中赏花。既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声,也不至于留两人独处引人闲话。


    寒意未褪,清蕴裹了件素色绸缎交领袄衣,外罩藕荷色无袖比甲,腰间系着艾绿素缎长裙。通身依旧素净,却饱含春日的生机。


    王宗赫没有过多寒暄,几句话就直接道:“你有意接受陆家说的亲事?”


    清蕴先是惊讶,而后恍然,“是令嘉说的吧。”


    本就没要求过王令嘉保密,她沉默了会儿颔首,“不怕三哥笑话,你也知道如今我的处境,如果不想进宫,再嫁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王宗赫:“你确定,再嫁的那人能护住你吗?”


    他甚少说得如此直白,也心知这话对清蕴可能造成的刺激,但还是说出口了。


    果不其然,清蕴脸色微微苍白,“我应当会离京。”


    如果没有建帝这个变数,清蕴应当可以顺自己心意而活,至少不用被迫再嫁。王宗赫心知这是天子的荒诞所至,但却因她想法改变而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喜意。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眸色愈沉,“他这几年的作风你应当有所耳闻,但凡想要,皆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除非势力或家世足够雄厚,才会让他有所顾忌。”


    清蕴别过头,“我知道,倘若国公爷还在京中,便不会有这些事。”


    王宗赫定定观察她的神色,大致有了定论,其实她仍不想再嫁,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考虑这个办法。


    但这已经足够了。


    在长达几十息的静默后,王宗赫道:“既然要嫁,那就嫁我。”


    “……什么?”


    王宗赫松开一直在袖中暗暗攥住的拳,回头瞥了眼仍老老实实赏花的堂妹,确定她不曾偷看,起身走到清蕴面前,“你为李家妇,祖父他们即便有心帮你,能做的也有限。嫁给我,他再荒唐,也要忌惮王家。”


    王家不仅有人在京中为官,外放到地方的子弟也有几人,最重要的是王贞的小儿子、王宗赫的小叔王维轩在宁夏驻守,虽不是总兵,但威望更胜总兵。


    倘若建帝强行夺取王家人,可能造成的后果绝非他所乐见。


    清蕴眼微微睁大,“这是外祖父他们的意思吗?”


    王宗赫:“……不是,我尚未向长辈明说。”


    清蕴:“是准备与我假成婚,待国公爷回京后再向他解释?”


    王宗赫微顿,几乎以为清蕴已经知道他和柳晚的协议,但仍摇头,“不是。”


    清蕴:“既然不是家中决定,也并非权宜之计,三哥就不该说这些。我只是不想进宫,但更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王宗赫知道,她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当初住在王家也是处处委屈自己,不想惹出任何事端,连下人都从不责罚,能忍则忍。但他求娶她,并不是纯粹想依靠家中势力,他有信心即便靠如今的自己,也能护好她。


    说那些话,不过是想让她多些安心。


    “不是麻烦。”


    清蕴看他。


    王宗赫重复了遍,“不是麻烦,是我想娶你。”


    说出这句话时,他依然神色沉稳,根本看不出是在和心仪的女子表明心迹,任谁都想不到这番话他已经在马车上默念了无数遍,“我本以为你无意再嫁,和离后也没打算再娶,但你既然有心,我不想再错过。”


    他顿了下,还是没有把内心汹涌的感情全部道出口。


    清蕴似乎愣了会儿,随后垂首,“我不想让外祖父他们为难。”


    听起来是拒绝,王宗赫仍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机会,“如果他们同意,你便答应嫁我?”


    清蕴不说话,侧看向暖阁的花花草草。


    这是有所动摇的回应。


    王宗赫读懂她的意思,又微微握了下拳,以防泄露太多心绪,起身道:“我这就去向他们禀明,最迟三日内,必给你答复。在这期间,不要给陆家任何回应,好吗?”


    他的目光稳重无比,总能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清蕴似乎受其感染,不知不觉说了声好。


    但在王宗赫踏出门的瞬间,她在心中轻道了声抱歉。


    陆家有来信,说的并不是这件事。是她在察觉到表哥未对自己忘情后,故意如此告诉王令嘉,借此看王宗赫反应。


    本只是小小的试探,没想到他如此果断,立刻来向她表明心意并提亲。


    惊讶不是作假,可清蕴在脑海中迅速权衡过利弊,深知再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


    因她还考虑到了一件事,倘若避开建帝,等公爹回京,到时候她照样要面对李审言。


    她对表哥并非男女之情,可两人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如果两人当真成婚,她会努力给予他同等的感情。


    **


    王宗赫匆匆归家,还没见到祖父,就先在祖母那儿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大长公主得知京中之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秦夫人道:“大长公主是长辈,由她出面,陛下再想胡来,可不能够了。”


    王宗赫:“祖母怎么知道?”


    秦夫人:“我托人一直在打探大长公主所在,刚得的消息,正准备派人去告诉清蕴。”


    王宗赫颔首,淡然道:“此时天色已晚,明天我正好有事去齐国公府,由我告诉表妹吧。”


    秦夫人还想派人去,依她来看,这消息越早知道,外孙女越能安心。王宗赫对待长辈还是有方法的,几句话打消了秦夫人念头。


    他不敢保证,清蕴知道这消息后,会不会后悔答应他。所以,他必须在这之前,请父亲和祖父他们同意自己求娶清蕴。


    …………


    千里之外的广西,齐国公临窗看完书信,先问马青:“那小子没有看过信吧?”


    信封上有完整的火漆,齐国公是担心儿子提前看了信再做好伪装。


    马青道:“属下亲自去取的信,一路未经他人手,二公子也不曾知晓。怎么了,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齐国公摇头。


    其实在一个月前得知建帝再三扰儿媳清静时,他已经在着手请孟集帮忙,只是这封信寄过来,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儿媳自己也想嫁人。再者,允勖对清蕴的心思确实……


    思索再三,他提笔写好回信,让马青拿去驿站的同时再三叮嘱,绝不可让李审言看见。


    第69章 她从王家出嫁,时隔近五年,又嫁回王家


    为避免夜长梦多, 王宗赫直接请祖父和父亲到书房小聚。


    他心知,所有长辈中,母亲是最有可能反对的人。但在母亲之上,还有祖父母。


    祖母疼爱清蕴, 八成会同意。父亲则向来听从祖父意见, 因此最重要的是说服祖父。


    一进书房, 王宗赫撩袍跪在地面, 向长辈字字陈情,表明求娶清蕴之心。


    烛光下, 两人都清楚看到他的目光,感受到其语气坚决。


    王贞抚须不语,王维章怔了瞬。


    作为大理寺卿,他观察入微,儿子对外甥女曾经的情丝自然有所察觉, 但他认为年轻人擅忘, 后来儿子又娶妻,早该不在意此情。


    因此,清蕴遇到此次危机, 他就没想过要让二人成婚来避免陛下强纳。


    王维章:“你为何如此殷勤为清蕴奔走?”


    王宗赫:“表妹与我们血脉相连,若放任她被陛下强纳入宫,我们也会有‘献女媚君’的污名,有损王家百年清誉。”


    这是事实, 单看这阵子同僚的异样眼光就知道。有好事者甚至以为他们和那些卖女/妻求荣的佞臣相同, 献上一女不够, 还要献上一个外甥女。


    每每听到这种话, 王维章都要忍耐片刻。


    王宗赫继续,“如今齐国公在西南领兵平乱, 倘若发现表妹被迫进宫,极有可能对陛下生出不满。若其拥兵自重,王家作为表妹母族,将首当其冲受牵连。我娶表妹,一可全王家护亲之名,二可得齐国公为援,三能绝陛下失德之患。”


    条分缕析,将利益关系一一道来。王维章不得不承认,儿子进入官场几年已经十分成熟,目光长远可观全局,


    但作为父亲和男人,他更能看出这光明正大理由下深藏的其他东西。


    不着痕迹看了眼父亲,王维章见其满脸淡然,对自己的猜测愈发肯定。


    王贞终于开口,“诚如你所言,倒也不必拿你们二人的终身大事做手段。大可为清蕴择另一合适人选,只要他们两人同意,依旧可以。”


    王宗赫记起祖父在清蕴出嫁时对自己说的话,不信他不知内因。虽不习惯袒露心迹,但还是在二人目光下缓缓垂首,低声道:“孙儿自幼时起,便对表妹存倾慕之心。此前与柳氏和离,也是因我们二人对彼此无夫妻之情。本想就此度过余生,但如今既有机会达成所愿,又能够护她周全,孙儿便不想再违背本心。”


    话落,两位长辈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了片刻。


    王维章再次开口,“你可曾问过清蕴?她如今为李家妇,你又准备如何向齐国公陈情?”


    王宗赫:“清蕴还不曾知晓此事,但只要说清利弊,相信她不会拒绝。齐国公那儿,儿子自会去信说明,请他答应。”


    王维章想,外甥女处境艰难,恐怕确实只能答应,只是克衡此举未免有趁人之危之嫌。


    不过……他想到刚才王宗赫的话,对儿子到底有一丝同情。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打动清蕴,日后两人成为一对佳偶,也不失缘分。


    他心底已经认可,剩下的便是王家最具有话语权的长辈。


    王贞道:“你先征得清蕴和齐国公的同意。”


    王宗赫握紧的拳松开,微微颔首。


    等到离开书房,他望向漫天繁星,凉风袭来,将衣襟下的薄汗吹干。


    他感到浑身说不出的畅意。


    **


    王宗赫一言既出,行动起来也极为迅速。


    清蕴第三日得到消息,才知他已经说服了王家各位长辈。不仅如此,他不知用了何法,还取得了远在江苏的陆家人同意。


    她本以为自己会多出一些麻烦,至少大舅母郑氏极有可能激烈反对,进而找来。但事实是,他没有让她操任何心。


    大长公主归京后,王宗赫先去拜访,劝动了清蕴这位前婆母,让她以“全人伦孝道”为名,允许清蕴守孝期满后遵从母族安排再嫁。


    建帝闻讯怒极,本想从清蕴的身份入手,从中作梗,便有言官直接上奏疏,道“陛下圣明,岂效吴炀帝夺臣妻之恶名?今王氏子以六礼聘陆氏女,正显君恩浩荡、成全臣伦也”。


    与此同时,王维轩递来奏折,言明得知侄儿与外甥女婚讯后深感欣慰,特请旨归京。


    多重压力下,建帝即便再不管不顾,也不得不考虑齐国公、大长公主、王家三方势力以及言官口诛笔伐的分量。


    他对着王宗赫呈上的奏折一连沉了三天脸,批也不是,不批也不是。


    最终,还是谢云天与他耳语一番,让建帝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最终在奏折上盖下红批。


    随后大长公主做主,收她为义女,让她搬到大长公主府等待出嫁。


    京中还是头次操办如此快速的婚事,三日内完成纳采问名,一月内就要行迎亲礼。


    清蕴都没想过会这么快。


    当她再次穿上嫁衣,等待迎亲时,仍有些反应不及。


    由于时间定得紧,这次陆家人来不及进京,未来送嫁,作为娘家人的是大长公主及永平郡主李琪瑛。


    不过,礼仪和聘礼、嫁妆方面没有丝毫马虎,即便二人都不是第一次成婚,依旧办得盛大。


    前来参加婚宴的大都是同王家交好的官员,大长公主和清蕴的好友,以及一些礼节来往的京官。


    有人低声议论,“大长公主爱子如命,本以为她会让陆氏女为世子守寡,没想到竟能同意收曾经的儿媳为义女,亲手把人嫁出去。”


    便有人回,“不过是王家、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权宜之计,不然人真进了那儿,他们今后颜面何存?”


    唯一让人有些惊讶的,大概便是王家竟会搭上前途无量的王宗赫。


    眼见他步步高升,将来很有可能要进内阁。这会儿刚与柳阁老的孙女和离,转眼就娶了表妹,很难不被柳阁老迁怒。


    余下的,便是议论陆氏女、曾经的世子夫人该如何貌美,才会引得陛下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愿做,急哄哄要强纳人进宫,结果功亏一篑。


    身处舆论中心的清蕴静坐新房。


    她从王家出嫁,时隔近五年,又嫁回王家。物是人非之感,可想而知。


    连白芷今日都频频晃神。


    李琪瑛和王令嘉刚陪了会儿清蕴,已经双双离开,如今新房仅剩主仆二人,其余人都被遣到房外等候。


    清蕴出声,“白芷,给我倒杯水。”


    白芷奉上水杯,看主子慢慢润唇,犹豫许久,终于也忍不住问:“主子,您和三公子成婚,是权宜之计吗?”


    清蕴:“为何这么想?”


    见她神态平静,唇畔依然含着微微的弧度,白芷知晓主子并未因这个问题恼怒,如实道:“主子先前并没有任何想再嫁的打算。”


    身边人最了解清蕴的想法,白芷服侍她多年,更是如此。甚至因为清蕴,白芷也暗暗想,如果像主子这样能够自立,可以养活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嫁人。


    至少她对成婚生子就没有任何兴趣。


    清蕴指尖抚过杯沿上的鎏金缠枝纹,烛火在眼底投下一片摇曳的暗影,“你见过外祖父书房那盆素冠荷鼎么?”


    白芷怔了怔,“您是说大人日日亲自照料的那盆兰花?”


    清蕴嗯了声,“当初它生了根腐病,外祖父把腐根尽数削去时,所有人都说活不成了。可你看它之后,花葶抽得比往年都要高。”


    白芷若有所思。


    清蕴接道:“外人如何议论你都不用理会,不管我与谁再度结为夫妻,你只需记住,你是我的人。”


    白芷重重颔首。


    清蕴放柔目光,“你也站了一天,我倚床歇会儿,你去坐着罢。”


    如果别人问这个问题,她不会理会。但白芷地位不同,她要让白芷明白无论境况如何,仅效忠她一人就足够。


    白芷应声,到绣墩边准备落座,察觉到窗外溜进的凉风,便起身关窗。


    手刚搭上窗沿,似乎看到什么,双目顿时瞪大。


    喜榻上,清蕴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呼叫,叫声转瞬即逝,令她心生疑惑,“白芷?”


    无人应答。


    今晚她和王宗赫成婚,外面有众多护院、婆子把守,按理来说不会有意外。但清蕴立即想到一种可能,建帝行事不择手段,明纳不成,有可能会暗中下手。


    她今日并未戴那枚簪子。


    清蕴立刻起身,准备去唤屋外的人。


    但刚绕过屏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惊得清蕴心跳一滞,瞬间后退。


    来人伸手裹住她手腕,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是我。”


    说着,扯开蒙面黑布,狭长的凤目下,是俊美熟悉的面孔。


    竟是李审言。


    清蕴瞳孔微缩。


    烛火在合欢花纹的窗纱上跳动,李审言向前逼近半步,玄色劲装下隐约透出金丝软甲的轮廓。他腰间短刀未出鞘,刀柄上却沾着暗红血渍——这是半月来日夜兼程穿越十三座城池的见证。


    扫过清蕴嫁衣的瞬间,他眼中流露厌恶,恨不得即刻帮她把这身喜服扒下来。


    “跟我走。”他嗓音沙哑如粗粝砂纸,带着西南密林特有的潮湿气息,“那些文臣的鬼话你也信?王宗赫能护你到几时?”


    清蕴定神,先想到外面守着的人,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应该没有被迷晕或打倒,不然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肯定早就发现蹊跷。


    李审言应是暗地潜入王家。


    齐国公仍在西南一带和土司周旋,朝中没有收到任何他要回京的消息。这种时候,李审言也不可能孤身回京,出现在这儿,只能是他独自溜回。


    因此明知故问,“是国公爷让二爷来带我走吗?”


    李审言瞬间察觉到她称呼的变换,薄唇微抿,“和老头子无关。”


    他不想在这时候和清蕴争论,于是低首看着她,“我半月前才知道我们离京后发生的事,既然在京城不安全,就和我们一起去西南,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好你。”


    他比清蕴足足高了一头,身形又健硕,面对面站立时,简直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


    眉梢间没有了以往的肆意风流,仅剩认真,还有时间紧迫的隐隐焦急。


    如果在一月前,他突然这样出现在面前,清蕴也许真的会动摇。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且走到新婚当夜,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于是她道:“然后呢?”


    李审言:“……什么?”


    清蕴再次后退,以避开他过于炙热的视线,“我已得国公爷和大长公主允许,嫁入王家,如今和国公府再无关系。”


    她顿了下,“其次,擅离军营是死罪。陛下本就对齐国公领兵不满,二爷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护别人?”


    李审言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你以为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三千精骑此刻就驻在百里外的黑松岗。"


    窗外传来更鼓声,远处宴席的喧嚣忽近忽远,像是飘在雾中的鬼火。清蕴瞥见妆镜中自己的脸,想起王宗赫站在梧桐树下说的话:“猗猗,我知你不信情爱,但请信我。”


    第70章 克制了二十四年的闸门似乎轰然崩塌


    清蕴的目光掠过李审言, 耳畔更鼓声催得烛火都晃动起来。


    她平静道:“你带着三千铁骑闯京畿,是预备让齐国公府背上谋逆罪名?”


    李审言此番确是私自进京,但……


    “王宗赫不可能一直护住你。”他猛地扣住妆台,紫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你以为皇帝真会放过你们?他如今昏庸荒淫, 连发三道密旨, 要父亲在三月内交出土司人头, 分明是忌惮李家军功!王家为你得罪了他,更不可能被放过。”


    清蕴不退反进, “所以二爷要我做红颜祸水?让史书记载你为夺嫂起兵,坐实陛下猜忌?”


    不待李审言再做出反应,她别过头,“你走吧,我不会离开。”


    李审言目色阴鸷, 刚想抬手, 清蕴似有预料般避开。


    他压低声音,“我早已准备好替身,或一场大火烧了新房, 只要今夜出城——”


    “然后呢?”清蕴截断他的话,“逃进西南一带的深山老林?或者被发现后,让你和国公爷以谋逆罪论处?让王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她突然笑,“你所谓的护我, 就是用陆氏全族性命换你一时痛快?”


    李审言:“你当王宗赫又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过……”


    把王宗赫同样觊觎她多时的话吞入腹中, 硬生生改口, “他不过是要借你向老头子和大长公主献好。”


    说完,腰间短刀锵然出鞘, “跟我走,天亮前就能和我带来的人会合。”


    李审言的武力、率性、肆意,清蕴早有领教,且他这样的性格,一旦生出念想,远比其他人更执着。眼见言语无法说动,她微不可闻叹一声,到底用了最不想用的方法。


    取下金簪,将锋利的簪尾对准自己,她垂眸道:“如果你非要挟持我离开,那就只能血溅婚房,倒能全了我的名声。可如果我活着和你走,过段时间都察院弹劾王家和国公爷的奏章就能淹了太和殿。”


    李审言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定定看向清蕴,她依旧很美,今夜新嫁娘的妆扮,让她容光远胜往常。依旧聪慧冷静,甚至到冷静到无情。


    刀面映出两人对峙交错的倒影。


    外面突然炸开烟花,清蕴见他盯着自己不言不语,目中猩红更盛,不得不催促,“看在国公爷和世子的面上,我给二爷一刻钟时间,还请你早些离开。不然,我就只能唤人,到时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你无诏冒然离营进京。”


    李审言不动。


    清蕴默数时间。


    半刻钟过去,清蕴簪上珍珠突然滚落,落到李审言靴边。


    他像是被这声响惊醒,“你就这样信他,如果哪天他辜负了你。”


    清蕴:“那也是我选错了路,怪不得其他人。”


    李审言看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面容深深映在脑海中,而清蕴始终镇定地和他对视。


    一刻钟快到,李审言终于动了,从来时的窗翻出,犹如敏捷的虎豹,悄无声息。


    清蕴松开簪,宽大衣袖掩住微微发颤的手臂,先去窗边唤醒了被打昏的白芷。


    **


    王宗赫没有宴客太久,应尽的礼节过去,就脱身离开前院。


    来往仆妇驻足向他行礼,目送家中向来沉稳有度的三郎快步朝新房去。连王宗赫自己也不曾意识到,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


    推门而入时,他见满桌烛泪,半扇雕窗在风中吱呀摇晃,清蕴静静坐在床沿,对自己微微一笑。


    曾经在梦境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就在眼前,让王宗赫顿在门边好一会儿。


    白芷上前,默不作声地奉上合卺酒。


    王宗赫回神,唇畔带上极其细微的弧度,接过托盘,对白芷道:“这里不用你了,先出去吧。”


    白芷瞧一眼清蕴,得到点头才离开。


    她其实有些担心二爷来过的事被三公子发现,但主子说已经处理好了,让她忘记即可。


    王宗赫确实没发现。


    一来李审言动作利落,没留下太多破绽。二来清蕴早就和白芷收拾好细微之处的痕迹,寻常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会有人在王家大喜之日溜进新房。


    更何况,以王宗赫此刻的状态,只要人不是光明正大从面前走过,他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


    红烛爆出灯花。


    王宗赫握着合卺酒的手极稳,看着清蕴仰首饮尽,“洗漱吗?”


    清蕴颔首。


    两人早就各自沐浴过,这会儿坐了一天,只要简单洗漱即可。


    让下人奉水,清蕴坐到妆台前,正慢慢取簪,身后突然多出一人,王宗赫已经接过了她的动作。


    取出最后一枚簪时,王宗赫道:“是不是少了个簪子?”


    大喜之日讲究成双成对,新娘饰品亦如此,清蕴道:“掉了下来,我懒得再戴,随手先搁下了。”


    随意一瞥,果然看见妆台前另一枚簪子。王宗赫不再问,看清蕴给自己通发,视线落在镜中。


    乌发如云似瀑,衬得那截修长脖颈愈发雪白。


    他移开目光,先去净房擦洗。


    再回来时,清蕴已经坐在榻边。长发垂在两侧,一身红色中衣,闻声抬眸看他时,王宗赫感到自己喉间微微发紧。


    论身份,二人为表兄妹,相识十三载,绝不能说陌生,即使在新婚夜,也不至于太紧张。


    但清蕴于他,可以说是失而复得。


    他既想得到她,又不希望在新婚之夜太冒进,遭到她的不喜。


    王宗赫开口,“可要再喝些酒?”


    清蕴讶然,他解释道:“可以缓解紧张。”


    如果不准备做什么,自是不会紧张的。


    说实话,清蕴确实以为他今夜什么都不会做,闻言不由抬首,随即道了声好。


    王宗赫取来一壶烈酒与清蕴对酌。


    三杯入腹,过了会儿,清蕴面颊生晕,不胜酒意般垂下眼睫,红烛将其映成卷翘的扇面,投在眼下那枚红痣——那是他十一岁初见时,就刻进眼底的嫣红。


    王宗赫好似也感到了酒意上涌,快要醉了。


    他微微动了动喉结,“……可以吗,猗猗?”


    他娶清蕴并非其他人想的是权宜之计,当然也不会和她只做所谓的表面夫妻。


    清蕴不作答,但已是默许。


    当颈后盘扣被解开最后一颗时,清蕴被压在大红色的被褥上,听见他呼吸滞在发顶。


    王宗赫指尖悬在鸳鸯戏水的小衣上许久,最终将掌心烙上她后腰——那里有未消的薄汗。


    “冷吗?”他声音哑得厉害。


    清蕴摇头,温热的唇下一刻突然碾上耳垂,她本能地绷紧腰肢,被他手掌稳稳拖住。


    床幔扫过脚背的刹那,她看清他眼底灼烧的暗火,克制了二十四年的闸门似乎轰然崩塌。


    清蕴仿佛置身滚烫的岩浆,无一处不是灼热的。


    肌肤不受控地战栗。


    如果说第一次尝试此事,她感受到的是无尽温柔,在王宗赫这儿,则是克制中的热情。


    但在这种时候,理智显然维持不了太久,一旦被压制的火焰失控,将会以极其猛烈的姿态迸发,席卷面前的一切。


    清蕴直面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


    …………


    清蕴在晃动的光影中失神。


    “三哥……”她后颈被托起,闺秀中算高挑的身材被王宗赫怀抱一衬,也显得娇小了。


    五更梆子响时,王宗赫终于停歇,用中衣裹着她清理。


    清蕴已经累到失声,王宗赫下榻倒水,扶她起身。见她眼睫仍是湿漉漉的,一副雨打花娇的模样,低声道:“还好吗,猗猗?”


    清蕴抿唇看他。


    即便今夜洞房,她本以为以王宗赫的性格,也定然会是冷静克制的。像他平时行事,肯定能掌握好尺度。


    结果他冷静是有,但这点理智保持不到一刻钟,失控起来倒是持续了许久。


    中途想要让他停下,却说不出话。


    且后面一回,他更加过分,压根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她不知他最初的生疏是真实还是故意如此,但很确定,以他的敏锐,绝对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故作不知而已。


    清蕴这才领略到,他稳重的表面下,可能也存着无休止的放纵。


    但她无法肯定这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更没办法因新婚之夜的热情而生气。


    因为本来王宗赫就向她明说过,成亲不止为护她,更是真心想娶。既然如此,做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


    “……还好。”清蕴声音哑得厉害,说完这两个字就不再开口,任王宗赫抱自己去净房又擦洗了遍。


    等两人回到床榻时,才发现表面一层褥子早已湿透一大块,也不知是汗水还是……


    清蕴看向王宗赫,他也看了会儿,面色如常地用被子裹住她,“先等会儿,我换一床。”


    说完没唤下人,自己从橱柜中取出一套新被褥打理起来。


    他从小自立,当初在书院学习就基本靠自己打理生活,这种琐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清蕴看着,想起刚到王家的那几年,她和王令娴、王宗赫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年少时都没那么守规矩,偶尔也会想要轻松肆意一回,而且他们兄妹俩的母亲郑氏平时管束得又那么严。


    一般是王令娴先提议,询问她,她再询问王宗赫的意见。因为她知道,三人中在长辈那儿最有地位的是这位表哥。


    他从没拒绝过她们,曾带她们到外面茶楼听书,或以其他名义,去踏青游玩。这种时候,一般都是他打理吃喝住行。


    那些日子本已远了,如今刚和他最亲密接触过,又看着他做这些事,记忆就慢慢浮现出来。


    清蕴也没了那微小的恼怒,在王宗赫再次来抱自己时,主动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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