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泛起蟹壳青, 枝桠间传来鸟鸣,作息极佳的王宗赫睁眼醒来。
触手一片温热,床帐间萦着淡淡香味,让他瞬间记起昨夜是什么日子, 以及发生了何事。
眉头先一步松下来, 王宗赫看向侧身沉睡的人。
青丝漫洒, 横在二人之间, 依稀可见她秀丽眉眼,神情酣然。
没有精致妆容, 没有刻意微笑,少了清醒时的温婉,更添一份自然,宛如山间倚树酣眠的仙鹿,美丽灵动, 令人目光流连。
昨夜正是因为初次领略清蕴的别样风情, 他才忍不住失控,要了一次又一次。
从清蕴的反应来看,她并不适应这样激烈又频繁的欢好。但正是因此, 王宗赫有歉意,却不后悔。
他有意让清蕴意识到,自己和那人的不同。无论此前李秉真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如今他已与她成亲, 是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
门边传来轻微声响, 女使轻步进门, 刚绕过屏风就撞见王宗赫的目光, 顿时停步,以目请示。
估摸还有时间, 王宗赫让人先退下。
又过两刻钟,他唤醒清蕴,扶人起身。
清蕴先是感到了腰间的酸涩,大概是昨夜消耗太多体力,身体也没什么力气。
她没表现出来,梳妆时让白芷给自己按揉肩颈,再吃了块桂花糕,状态就好了许多。
王宗赫已经更衣梳洗完毕,前来等她。
李秉真病弱,身边有四个女使侍奉,王宗赫从幼时起就只用疏影一人。母亲郑氏曾想给他安排女使,被他以“扰清静不便读书”为由拒绝。待他十七八岁,郑氏又动了安排通房的心思,王宗赫再次摆出了“女色易惹是非”的理由。
前一次要专心读书还说得过去,后来不近女色,则被郑氏认定是清蕴引得他如此,所以那几年对清蕴处处暗中针对。
所幸清蕴处事算得上圆滑,又有秦夫人护着,没怎么吃过亏。
兜兜转转,两人还是成了婆媳。
但和在齐国公府相比,现在她要拜见的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其中多数人对她关怀友爱,这样说起来,又算得上幸运。
王宗赫居住在春诵堂,途径朝云榭时,他见清蕴往那儿扫了眼,“想住回去?”
清蕴摇头,“只是在想,我如今肯定不会再回去了,朝云榭也不必再留着。”
王宗赫:“家里还不缺这一个地方。”
就拿祖母来说,绝不会吝于给清蕴空留一个院落。
下阶时,清蕴脚下微松,险些踩空的瞬间被王宗赫及时捞住。他顺势握住她手,对她试图挣开的细微力度故作不知,毫无异状地牵着人。
来往有诸多仆妇,清蕴不想因这种小事引起他们注意,抬起眼睫瞥了他一眼。
王宗赫今天穿了身玄色常服,衣襟处一抹朱红衬得眉眼愈显英朗。
晨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轮廓,身形如松竹般笔挺,腰间双鱼佩垂着半截茜色丝绦——与清蕴下裙同出一色。
吏部要员的威严和稳重浸在骨子里,纵是家常锦缎也掩不住通身气度,唯有袖口新熏的檀香还沾着昨夜红烛余温。
清蕴再次意识到,他骨子里的强势其实并不比大舅母郑氏少。此前也许是表兄妹的关系不便展露,或者是,他在男女之事上,本性如此。
离正厅还有一段路的距离,王宗赫终于松开手。私下如何恩爱都没关系,到长辈面前总要注意分寸。
但厅中等着的长辈哪个不是翘首以盼,早从两人身影出现在窗边风景时就发现了,对这点欲盖弥彰都感到好笑。
促成这桩婚事的原因复杂,好在两人有感情,且看着还很要好,让他们欣慰无比。
今天见礼,府中主事人王贞、秦夫人,大房、二房夫妇都到了场,长辈就有六人,还有清蕴熟悉的兄弟姊妹。
长辈们端坐椅中,王令嘉就笑嘻嘻对曾经的表姐、如今的三嫂使眼色。
她大概是家里最纯粹为堂兄和表姐高兴的人,再过半年,也要出阁了。
清蕴一一奉茶,从外祖父母那儿得了极其丰厚的敬茶礼,“多谢外祖母。”
秦夫人笑,“怎么唤我?”
清蕴微怔,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关键的称呼变化。
虽然因身份问题,她在王家始终不能真正敞开心扉,但毕竟待了这么久,全都是熟悉的人,骤然回归,难免有所放松。
即刻改了对每人的称呼,待唤郑氏“母亲”时,清蕴看到她眼神的复杂和僵硬。
郑氏对这门亲事当然是不满意的,清蕴还没出阁时,她就不想让儿子和其有牵扯。现在人成婚丧夫守寡三年再回来,肯定更不愿意。
可儿子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公婆同意,丈夫也同意,她一人反对有什么用?当初她言辞激烈,说儿子胆敢成这门亲,就不要再踏进她的院子。
王宗赫因她的话倒是沉默了很久,而后道:“我本就有另外置办宅院,和清蕴搬出去的打算,今后确实无法经常来向母亲请安。”
话中暗含的威胁不言而喻,郑氏气得简直要昏厥,可惜身体底子太好,没昏过去。
她给长子和大儿媳写信,痛诉小儿子的不孝。长子照常和稀泥,让她放宽心,道弟弟随口说说罢了,不必当真。儿媳呢,倒是安慰了她一大堆,可也没顺着她的话对这桩婚事表达什么意见。
阖家竟没人站在自己这边,郑氏内心憋闷可想而知。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说什么,扯出一抹笑,给了敬茶礼。
清蕴早就做好和她只能表面和平相处的准备,没有特意表示贤惠,聚在一起用饭时,安安静静地吃。
王宗赫帮她夹了些她常吃的糕点和小菜,其余长辈看了,默默流露笑意。
知道新婚的小夫妻需要时间相处,他们没留人,用饭结束就散去。
清蕴想去睡个回笼觉。
她不记得昨晚几时入睡,反正今早醒的时候困顿得很,眼下那点青色全靠胭脂遮掩。
王宗赫有三日婚假,这会儿不用去吏部,她道:“三哥向来繁忙,应当还有许多公务吧,要不先去书房待会儿,我不打扰。”
王宗赫低首,“我还没有沉迷公务到那个地步。”
以前早出晚归,是因为在家无事,也因为做好了一人度过此生的准备,浑身精力自然都用在了官场。
如今得以娶清蕴为妻,他只嫌三日假期太短。
他看出清蕴的困意,“我困了,准备睡会儿,可要一起?”
新婚夫妻黏在一块儿是常事,且清蕴确实累得紧,就没拒绝。
她没想到,王宗赫说的“一起”还有别的意思。
补了近两个时辰的觉,清蕴意识再次回笼时,发现自己正对着床内侧入睡,王宗赫从后方抱着她,手揽在腰间。
这样的姿势,很容易就感受到了他高昂的兴致。
清蕴:“……”
王宗赫天赋异禀,且耐力不一般,昨夜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时隔仅半天,她实在不想再来一轮。
清蕴重新闭上眼,装睡。
但真正入睡和装睡到底不同,时间一久,就能感到浑身僵硬,处处发麻。
清蕴稍动小腿,王宗赫就敏锐地察觉,低声唤她,“猗猗?”
无人应声。
王宗赫起初以为是她梦中翻动,随着掌下肌肤温度隐隐升高,他意识到她已经醒了。
为何故意不应?他思索了下,才明白过来为何,眉眼闪过讶然。
他确实很想要她,但也擅长忍耐,就像昨夜看到她倦了便把人放开。
其实他昨晚没怎么睡,馨香在怀,浑身都是硬的,无论如何都放松不了。刚才也是,一上榻抱着她就忍不住有了反应,后来强迫自己睡了大半个时辰,结果醒来又是如此。
王宗赫饱读圣贤书,不代表他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迂腐文人。他心慕清蕴,现在和她结为夫妻,对她贪恋些又有什么?更不会为此羞赧。
但她好像有些抗拒,是不喜?还是害羞?昨夜还是做得太过了吗?
王宗赫想要确定。
他边轻抚她的脸颊边唤她,极其轻柔的力度,让清蕴意识到他已发现了。
没法再“睡”,她低应一声,转过身面对面,身体不着痕迹后退一些,这样就感受不到他的咄咄逼人。
“睡得如何?”
清蕴:“已经好多了,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王宗赫:“不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他凝视她睡足后自然晕红的面颊,没有把话直接问出口,而是帮她捋开发丝的同时,注意她的神色。
见她并不抗拒他的碰触,王宗赫更进一步,低头吻去。
身体骤然贴近,清蕴再次感受到了危险,“三哥……”
融化在唇齿间的声音,成为两人贴得更紧的证明。
王宗赫一直在观察清蕴反应,但凡她流露厌恶或反抗,他都会停下。可清蕴不是真的抵触他,只是觉得他精力太盛而已,当他动作温柔而缓慢,又帮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意乱情迷间,等清蕴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得逞了。
清蕴:“……”
她只能咬住唇,让声音不至于逸出来。晚上怎么胡闹都说得过去,白天又如此,饶是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些伺候的人。
反正已经做了,清蕴不想让王宗赫钻研文章般仔细钻研自己,干脆让他快些。
王宗赫一顿,随即顺从她的要求,大开大合起来。
清蕴能让自己不出声,却阻止不了床榻的轻微摇晃。
外面很可能都听见了……
汗水布满全身,清蕴伏在枕边,慢慢回神。
脑海中回荡着方才王宗赫贴在耳畔说的话,“我不善言辞,只懂执笔,泼墨难免笔锋失度,研磨恐有朱砂走偏,若猗猗觉着何处该添减润色,还请明言。”
他的确不善言辞,说得很少,可做得太多了。
第72章 确实体力极佳
广西驻地, 齐国公站在沙盘边,全省舆图早就铭记在心。
赵良这边不足为患,但凡他有心,马上就可以攻破。接下来要沿漓江、郁江水路南下, 控制浔州、横州等要冲, 切断叛军与交趾可能的勾结。
除此之外, 云南贵州那边也需要注意。
齐国公不急着彻底平乱, 只有依旧乱着,建帝才没有理由急召他归京。
事实证明, 除了他,谁也没办法对付这些土司。所以建帝再不满,也无法冒着国破的风险针对他。
除谢青天是第一步,周平看出他的心思,已经识趣地称病不出帐, 如今十万大军已经尽在他掌控之中。加上广西原本驻扎的兵力, 总共有十五万左右,都是正规军,称得上兵强马壮。
他手握彭宗把柄, 一旦起事,彭宗允诺他不会出兵攻打。
这些还不够。
长子死后,齐国公蛰伏了两年多才得到机会,这会儿也不会缺少耐心。他厌建帝昏聩, 恨其无情, 早就没了忠心, 之所以没有直接举旗, 一是要积蓄势力、要名声、要保全族平安,二是在等待建帝自寻死路。
等朝野都无法再忍耐这位昏庸帝王时, 才是他的机会。
“将军,李公子求见。”
李审言私自率兵离开,回来就被齐国公夺了职位,当众打了一百军棍,贬去做伙头兵。
除去造锅做饭,还不能出帐,帐前守了四个健壮的精兵。
人被重罚了,可他和齐国公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人敢真正刁难,都不好直呼其名。
齐国公:“不见。”
通传小兵为难,“他说有正事。”
齐国公嗤声,“只懂胡闹的人有什么正事?叫人严加看守,不许他出帐一步。”
他特意瞒着那封信,就是担心儿子冲动行事,最后李审言还是叫他失望了。
语气不容置喙,小兵忙去回话。
这一拒绝,就过去了三天。
齐国公进城一趟,寅夜而归,营中一片寂静,大部分都睡了。
准备进帐时,面前忽然闪过银光,多年战场形成的直觉让他瞬间后仰避开袭击。马青大喝一声,立刻抽刀迎敌,左右冲出亲卫。
来人一身黑衣,布条蒙面,看不清容貌。但齐国公眉头微挑,看着这人的功夫招数似乎意识到什么。
他负手站在原地没动,等黑衣人逼来马青和数十个亲卫,直接跨步到自己身前,在众人惊叫声中躲也没躲。
果然,那把刀在离他还有一寸时停住,来人平复喘息,扯下蒙脸布,“将军。”
果然是他的好儿子。
齐国公喜怒不明,“你是成了叛军内应?”
李审言,“将军不肯见我,只能出此下策。其次,属下也想向将军证明能力,以戴罪立功。”
齐国公:“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李审言:“像方才那样,奇袭赵良。”
齐国公淡道:“再有能耐,我也不会用一个不服从命令的兵。”
话虽这么说,他并没有阻拦李审言的意思。马青等人琢磨了下,对视一眼,放任李审言紧随其身后进帐。
齐国公掌兵后恢复正常饮食作息,早已健硕起来。父子俩差不多的身形,都极为高大,是典型的武将,齐齐走进帐篷,让宽敞的大帐都逼仄起来。
齐国公兀自解甲脱衣,准备倒水喝的时候,一只手横过来,奉上盛水的杯盏。
他冷冷道:“讨好我也没用,你擅自带兵离开,没处死你已经是我徇私,绝不可能再让你领兵。”
“不敢求将军重用,只请将军给属下效力的机会。”
李审言向来是肆无忌惮、不服管教的,此刻老老实实站在这儿,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叫齐国公好笑又欣慰。不管真心假意,起码学会了沉住气,也能做表面功夫。
于是故意道:“给将士们做饭也是效力,怎么,你瞧不上伙头兵?”
李审言眉都不动一下,“伙头兵有他们的用处,以属下的武功,成天做饭是浪费人才。将军向来知人善任,不管怎么罚属下都认,但属下更愿为先锋,上阵杀敌。”
好么,话里还是那么张狂。
齐国公笑了,“你功夫是不错,可世上天生神力的不止你一个,别太自负。”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李审言立刻想到当初在天穹山切磋过的人,那人同样生有巨力,似乎叫陈危。原本是陆清蕴身边的人,后来跟在老头子身边,又被派去了别处。
当初他胜了陈危,回头依然有自信再赢对方一次。
李审言道:“过于自谦也不可取。”
齐国公不知该怎么评价了,这要不是自己儿子,他会很高兴手下有这么个武力高强又不惧危险的人。可他对这逆子了解太深,指不定什么时候这种自信就会再次变成叛逆。
他道:“明日午后攻城,你如果能夺得首登之功,再说其他。”
李审言得到机会,没有欣喜若狂,依旧站在原地,等齐国公疑惑看来,“还不走?”
“属下还有一惑,想请将军解疑。”
齐国公嗯了声,示意他问。
李审言:“漓江汛期将至,旧堤是否要换新石了?”
齐国公浑身一震,盯住李审言,无法料到这是他能问出的问题,更无法确定这是表面的疑惑,还是另有深意。
李审言与父亲四目相对,不闪不避。
片刻后,齐国公道:“等洪水快要冲垮堤坝,再垒不迟。”
李审言似乎明白了什么。
准备离开时,被齐国公叫住,“你大……陆氏那儿,别再打搅她了。”
他同意儿媳再嫁,就是想给人自由,也不想让自己正在做的事牵连到小姑娘,如此应该也是长子的心愿。
李审言面无表情,“一个女人而已,我很快就忘了。”
说完大步出帐。
齐国公满眼复杂,明明说着骗人骗己的话,却连一句“已经忘了”都不敢说?
罢了,如果这能成为他改变的契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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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的事和清蕴牵扯不上什么关系,她也料不到在李审言归营之后,父子俩会因她发生这些对话。
这会儿是王宗赫婚假的最后一天。
清蕴还在榻上。
她翻了个身,锦被滑落肩头。
晨光漏进纱帐,把眼下淡青映得通透,两汪唇色艳得惊心。昨晚咬破的痂结在唇角,随她无意识舔舐的动作泛着水光,像是新点了胭脂。
守夜的小丫鬟进来换茶,正撞见她支肘起身。
散落的乌发堆在腰窝处,衬得脊背白得晃眼,肩颈处缀着几点暗红印记。
小丫鬟捧着茶盘怔在原地——三夫人分明困得半阖着眼,偏那眼尾飞红未褪,倒比以往开得最盛的海棠更鲜活三分。
王宗赫进门的脚步声让小丫鬟回神,余光瞥见神色淡然的三公子,忙低头换茶离去。
王宗赫上前帮清蕴掖好被角,“还是很累吗?”
他昨晚已经收着了,只要了一回。
清蕴借他手喝了口水,惫懒地瞥他一眼,不想答。
他晚上的确收敛了,那是因为白天胡闹好几次。
她头次觉得表现得太温柔体贴也不好,只要不明着说,三哥就毫不克制,一味纠缠。
偏偏无论在哪儿,他表现得都十分稳重可靠,谁也想不到,这人其实贪欲至极。
王宗赫自知有错,服侍她穿衣。
坐到铜镜前时,里面映出的人影让清蕴自己都愣了愣。
指尖抚过颈侧红痕,忽然想起昨夜做到一半,王宗赫抱着她要替她簪发,玉簪插歪了半寸,把鬓发揉得蓬乱。如今这满身艳色,好似枝头熟透的蜜桃,汁水都要沁破薄皮。
任谁一看,都知道新婚这几天,夫妻俩多么恩爱。
清蕴的第一段婚姻是和李秉真,他是个雅士,两人算得上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可那都体现在共同看书、下棋、作画等闲情雅趣。
她习惯那样的平淡安宁,也下意识认为夫妻如果感情好,就是如此。
王宗赫同样才情不俗,但他和她在一起,显然更热衷于床笫之间的情事。
耳根隐隐发烫,清蕴若无其事地让白芷给自己梳发。
幸好只有短短三天,明天他就要去官署了,今后忙碌起来,应该不会再这么频繁。
王宗赫刚晨练了半个时辰,特意回来和清蕴一起用早饭。
读书不仅需要脑子聪明,强健有力的身体亦不可少。王家给王宗赫开蒙的同时就请了武学师傅,坚持了快二十年。
他会拳法,也会骑射,在武官当中也许不算出彩,但相较于有些只会看书的文人,身体健壮太多,不然也不能在最亲密的时候长时间抱起清蕴,还有余力为她簪发。
喝着粥,清蕴想到今天本该有的行程,回门。
陆家远在江苏,唯一能算娘家人的只能是收她为义女的大长公主府。可她毕竟是大长公主前儿媳,大长公主能够出手帮她已经全了情义,如果她再带新婚丈夫去拜见前婆婆,双方都尴尬,也容易引起大长公主伤心事。
成婚前,大长公主就告诉清蕴不必走这道虚礼,其余的时候如有难处,依然可以把大长公主府当娘家,向她求助。
清蕴早告诉过王宗赫,他也认可,因此今天依旧是夫妻俩独处。
不想待在室内,清蕴提议,“这会儿景色不错,今天去赏秋吧。”
王宗赫说好,而后提醒她,“唇角那儿……”
想起唇角有道自己咬出的小伤口,清蕴瞥他一眼,“我戴面纱。”
做好准备,夫妻俩就出发了。
马车把两人载到枫林山脚,每逢秋季这儿便是漫山红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包括藉香、疏影在内,左右有八个护卫,女使则只有白芷一人。
两人都不想见到太多游人,特意挑了条偏僻的上山路,陡峭些,据说途径一片小飞瀑。
山径蜿蜒如蛇蜕,铺满赭色苔痕的石阶被晨露浸润得发亮。
清蕴提着裙裾踩过湿滑的阶角。
“当心。”青竹杖突然横在面前,王宗赫挑开一截半腐的断枝。
“三哥倒是熟门熟路。”
王宗赫:“去年重阳和同僚来过。”
他当时看到这些景色,脑海中瞬间浮现的就是清蕴,没想到今年真能和她一起登山。
想着这些,他视线往清蕴那儿转。
清蕴正专心脚下,没注意身边人的心神早就不在赏景。
转过嶙峋山壁,豁然撞见一帘银绡。
飞瀑自数丈高的断崖倾泻,在墨色岩床上撞出千堆雪。
山风裹着水汽钻进衣领,清蕴陡然记起和李秉真在青烟湖见过的景色,那里也有道飞瀑。
这时候想起他无疑不合适,清蕴移开眼,“继续往上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王宗赫视线没离开过她,对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都有所察觉。
青烟湖那次他也在,很容易猜到清蕴为何会停顿,又为何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没说什么,顺清蕴意思继续往上攀。
还没到山顶,清蕴就有些累了。她体力本来没这么弱,可能是在国公府幽居三年没怎么锻炼,这几天又劳累,以至微微气喘,出了层汗。
王宗赫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望着略显陡峭的山路,清蕴迟疑,担心王宗赫背不住,两人一起摔下去。
疏影笑道:“夫人放心,咱们爷体力强着呢,背十个您都不在话下。”
疏影没其他意思,清蕴却想到了夜里王宗赫的强悍,确实体力极佳。
想想,还是在王宗赫半蹲下时,攀上他的背。
随着王宗赫起身,两人身体都僵了下。
清蕴是鲜少被人背,忘了这种姿势会造成的挤压。王宗赫则是被那柔软的触感所惊,忆起夜里把玩过无数遍的雪峰。
手掌托住她腿弯向上颠了颠,指节恰好陷入裙褶,清蕴立刻扶住他肩膀,胸口却更紧地压上青竹暗纹的衣料,隔着薄绸都能觉出他肩背绷紧的肌理。
山风掠过耳际,送来些许皂香。清蕴突然发现他后襟洇着汗渍,随步伐起伏逐渐漫成深色的潮。
竹杖戳进石缝的闷响陡然急促。
王宗赫喉结滚动,掌心隔着裙衫也能描摹出腿肉凹陷的弧度。
一缕散落的发丝垂在他颈侧,随步伐轻扫喉结,痒得人想衔住那缕青丝吞咽。
清蕴感觉再背下去两人迟早都会一身汗,回头被那些护卫瞧见,怎么都解释不清,轻声道:“三哥,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了。”
王宗赫呼吸变重,片刻后颔首。
他让疏影拿来水壶,借喝水的由头走到另一侧山壁面前,作赏景状站在那儿平复自己。
断崖边的野柿树簌簌摇晃,熟透的果实砸在岩壁上,迸出蜜色的浆。王宗赫盯着那抹流淌的甜汁,突然想起她膝弯被掐出指印时,也是这样渗出颤巍巍的红痕。
第73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登山赏景耗费了一天, 归家时清蕴只觉得哪哪都酸,让擅长推拿的嬷嬷给自己揉捏全身才缓过来。
对王宗赫来说,登山就和每天锻体差不多,所以精力如常。
他沐浴而来, 清蕴懒懒躺在榻上, 屋内充盈着一股桂花香, 那是推拿用的桂花油。
香气渗入每一寸肌肤, 但不算浓郁,清蕴就没有特意重新沐浴。
王宗赫按她手臂, 清蕴忍不住轻叫了声,美目似嗔似怒,他浅笑了下,“你体力大不如前。”
当初能和他们游湖登山整日不累,现在柔弱了许多。
清蕴自己也清楚, 本就打算从明日起每天慢走半个时辰, 只不想说。
因为在床榻间王宗赫也说过类似的话,叫他知道了,今后也许会更不收敛。
王宗赫:“明早和我一起去锻体?”
清蕴摇头。
王宗赫不强求, 他说的弱是对比自己,清蕴没有到弱柳扶风、容易生病的地步,自然是以她喜好为主。
他减小力度,帮清蕴按起肩颈。
不得不说, 身体亲密接触是快速拉进关系的捷径。三天前, 清蕴还把王宗赫当成相识多年、对她有一丝男女之情的表哥, 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他的抚摸、亲吻。经过多次亲密深入的接触, 身体习惯了他,思维也就慢慢转变过来。
王宗赫力道合适, 揉捏得很舒服,她闭目养神。
今天二人已经说好,晚上什么都不做,单纯就寝。
王宗赫本来心无旁骛,认认真真帮她缓解疲惫,但掌下肌肤宛如暖玉,无论哪处皆细腻光滑,难免叫人心驰神摇。
清蕴本就恼他贪色,再毁约当真会生气。
默念了几遍佛家经书,察觉清蕴真正睡了,王宗赫才起身。
时辰尚早,他去书房待了许久,再轻步回屋。
月光淌过窗棂,浸湿半幅被褥。
清蕴侧蜷着身子,青丝铺满枕席,中衣领口滑出半截玉色脖颈。他驻足看了会儿,解衣声都比平日轻缓三分。
帐钩相碰的叮声里,清蕴睫毛微颤。王宗赫单手悬着锦被停顿片刻,见她呼吸复又绵长,才将薄被覆上她肩头。
躺下时,王宗赫凝视枕侧的身影,血脉里奔涌十余年的躁意,在这满室桂花暖雾里,缓缓化成了一泓春溪。
**
婚假结束,王宗赫又要去官署了。
昨夜睡得香甜,清蕴在卯时正就醒了过来,屏风另一侧正有人穿衣。
模糊光影中,依稀可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每粒盘扣都系得一丝不苟,成为山岳般稳重的王侍郎。
听得动静,他绕过来,“醒了。”
平静语气中是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的温和。
清蕴颔首,起身帮他穿官袍、整理腰带。
不管内心如何,面上的事清蕴从来做得周到,不给人挑剔的余地。就像当初还未出阁时,王家个个都称赞她的体贴细心。
“今天上朝吗?”
王宗赫否认,清蕴便道:“那就让疏影带上我备的锦盒,遇见同僚熟人可以发些。”
装的是点心之类的小礼物,他毕竟新婚,有些人没来吃酒,发些小东西是礼节。
王宗赫:“还是你想得周全。”
清蕴笑了笑。
两人默契地都没谈去官署之后可能会遇到的事,无非是来自建帝的刁难。
这些对王宗赫会造成麻烦,但只要建帝还有一丝理智,犹有顾忌,就有周旋的余地。
本来打算去外面用早饭,见清蕴醒来,王宗赫就陪她吃好,再不紧不慢往吏部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僚都看得出王宗赫精气神的爽利,面上道贺,心里不由嘀咕。虽然大家都猜测他和齐国公前儿媳成婚是想保人,但毕竟下了柳阁老面子,他竟还表现得这么明显,真不怕阁老迁怒?
走进吏部官署,王宗赫得知柳阁老已到,先去拜见他。
他踏进值房,柳阁老正端坐紫檀案前,用犀角柄放大镜核验秋赋奏折。
“阁老安好。”王宗赫呈上青缎礼盒。
柳阁老瞥了眼,等他解释。
克衡可不是喜欢送礼讨好上峰的性子。
王宗赫:“听闻阁老双腿素有寒疾,拙荆给您备了一双护膝。”
没有花言巧语,也不夸大护膝的珍贵,依旧是他的风格。
柳阁老深深看人,就冲王宗赫刚和自家孙女和离,转头敢把新婚夫人的礼物呈上来,他也依旧欣赏这个年轻人。
“你特意告诉她的?”
王宗赫:“拙荆明白这场婚事能够顺利,还要多谢阁老虚怀若谷、胸襟阔达,特意询问属下,备了这份心意。”
柳阁老不认识清蕴,只从孙女口中听过,说是个聪慧明理的女子。没亲眼见过人,就不打算评判,对于王宗赫话语的真假也无心探究,他还不至于非要夫妻俩对自己感恩戴德。
不过……
他哼了声,“不阔达又能如何?总不能被不孝子孙气死。”
王宗赫明白,阁老定是从柳晚口中得知二人假成婚的真相了,当即干脆认错,“是属下胆大妄为。”
柳阁老:“你是胆大,但可不是妄为,每步都算得很清楚,连尤衡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那小子读书不是好手,治理民生却算出彩,要不是在县里做出了功绩,晚儿她爹娘根本就看不上此人。”
王宗赫只说惭愧,都是尤衡自身有本事。
木已成舟,柳阁老活了这些年,早就学会抓大放小的道理,只有些好奇。
抚抚须,柳阁老道:“有件事,我还真想问你。”
王宗赫:“阁老请说。”
柳阁老背过手,看了眼左右无人,才缓缓道:“你当初和晚儿定下三年之约,莫不就是等陆氏出孝?”
身形精瘦的小老头一扫睿智练达形象,目中闪烁的光芒和那些喜欢闲聊的人没什么两样。
王宗赫:“……并非。”
他定下三年之约时,李秉真尚在人世,怎么可能料到今后的这些变故,纯粹是有信心三年内解决这些事而已。
柳阁老哦一声,他想也是,晚儿估错了。
想到晚儿向自己控诉王宗赫算计太深,往日故意做出对表妹毫不在乎的模样,柳阁老微微含笑,多少猜得出原因。
陆氏已婚和守孝时,和其他男子牵扯太多于她名声有损,克衡应该是考虑到这点,有意保持距离,甚至故意冷淡。
但等陆氏有危时,又能毫不犹豫出手,宁可得罪陛下和他这个阁老也要护心仪女子周全,这份勇气让柳阁老刮目相看,领略到年轻人骨子里的血性。
他也年轻过,当然能理解,更欣赏王宗赫官场周旋之外的真情真义。
这样的人,才真正值得他重用。
满足过好奇心,柳阁老把这几天内阁积压的折子往王宗赫面前一放,“虽是新婚燕尔,也不能太过懈怠,今天先把这些折子看了。”
王宗赫应是,接过折子,一摞摞往自己那儿搬,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柳阁老遣人来询问,“大人中午不回府上用饭吗?”
王宗赫想到清蕴今天会陪令嘉外出,恐怕中午不会归家,便道:“不急,处理好这些事再说。”
来人敬服他的兢兢业业,在柳阁老面前不由美言一番,柳阁老颔首,“到底是克衡。”
他道:“让家里多送些饭菜,中午叫他过来和我一起吃。”
吏部官员以为这桩婚事之后,王宗赫会受阁老打压,见他依旧能帮阁老处理内阁事宜,还一起用饭,那些琢磨顿时消失,待他一如往常。
如此过了四五天,王宗赫在吏部的日子一如既往,除去每天归家时辰早了点,似乎没什么变化。
直到秋闱即将开始,按照惯例是礼部的事,几位阁老受召去建帝面前商议,回来后,柳阁老意味深长道:“今年秋闱,陛下钦点克衡你为考官之一,还要参与阅卷。”
第74章 还请多施舍些雨露
科举之事由礼部主管, 通常是天子钦点翰林院学士或六部侍郎前往各地担任主考官。同考官则由本省提学御史从邻省选调进士出身的州县教谕、儒学教官充任,要求“无本省籍贯,无亲属应试”。
主考官与同考官职责相近,区别在于后者对考卷优劣只有举荐权, 而无决定权。
另有监临官总揽考场纪律, 一般由本省巡抚或布政使担任。
科举制绵延至今, 早就有极其完备的机制, 从出题、考官任命到阅卷,都会尽量避免泄密、同族相亲, 以保公平。
同时,也正是因为科举成为寒门和布衣跃龙门、朝堂选人才的要途,天下人极其重视,朝堂也盯得很紧,一旦出现差错, 从上到下的官员都会受重罚。
先帝时期出过一次科举舞弊案, 户部要员暗地收买一省主考官,得知考题后泄露给门生,门生私下告诉了同族兄弟, 随后又不断外传,最终成了一桩举世震惊的科举舞弊案,前后斩了几十个人。
到现在,考题早就不是由礼部定下, 而是每位主考官和地方学政共同拟定题目, 再报送礼部备案。如有违规, 礼部才会要求换题。
可以说, 王宗赫作为主考官权力极大,考题也基本随他心意。
但建帝的杀机恐怕不在这儿, 而在浙江。
浙江素来是科举大省,门阀势力盘根错节。
柳阁老告诉王宗赫,浙江近些年来科举都出过事,但事情都被压了下去。他曾经察觉到蹊跷,派都察院、礼部和刑部的人去查过,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官员被收买,其中还死过一名刑部主事。
总之,即便这是寻常派遣,在浙江这儿任主考官也不轻松,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祸患。
王宗赫归家后,就和清蕴说了这事,表明自己将要去浙江待段时间。
因为时间较短,路途又辛苦,不准备带她。
说完这些,王宗赫的手指掠过青瓷盏沿,看向身边的清蕴。
她还思考他的话,“浙江……”
忽然想起什么,“听说浙江学政周显和现在礼部尚书是姻亲。”
王贞致仕后,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徐灵由建帝一手提拔,平时行事就以讨好天子居多,可以预料他身边亲朋的性子。
周显如今主动请调协助秋闱,肯定有蹊跷。
王宗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想得太多也无益,倒是有另一件事。”
清蕴看他。
王宗赫盯着她,“我一去应该会有两三月。”
清蕴起初疑惑,而后对上他眼底的火,才反应过来。
“……又不是去两三年。”她站起身,“我去叫他们摆饭。”
还没走两步,人就被捞过去。
金丝补子硌得胸口发麻,清蕴刚想推拒,却被他扣住后腰往上一托。官袍下的紧绷处抵着腿根,烫得她不自在,王宗赫要用玉带钩磨她腰窝:“两个月,你算算,该欠多少回?”
自从王宗赫上值后,清蕴就用他需要养精蓄锐作理由,不允许他贪心,说是除非休沐,不然必须在亥时前睡觉。
王宗赫耐心好,耐力也足,每每一回就需要大半个时辰。多厮磨会儿,时间也就过去了,从没有因清蕴的话就急着满足自己。
和他之间的情事,除去过于消耗体力,都算得上酣畅淋漓。
这几天以来,清蕴还当他也同意那则要求,没想到等在这儿。
“白芷她们还在外面。”清蕴扫过他的脸,“等用了饭再……”
“我进门时就已经叫她们守在远处了,未经允许不许进来。”他手指钻进藕荷色对襟里,“夜里是夜里,和现在没关系。”
一本正经说完这些话,王宗赫埋下头,一颗颗咬开盘扣。
清蕴:“……”
窗纱筛进的夕阳晃得人目眩,整个人被他压进美人榻时,绣鞋半挂在脚尖,摇摇晃晃,终还是落了下去。
这儿硬邦邦的,不比床榻柔软,王宗赫把软枕垫在她腰下,低声道:“往我怀里多靠些。”
斜对面摆着一方铜镜,清蕴能清晰看到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碾过雪脯红樱。
官袍早褪到臂弯,堆成朱红云霭裹着两段白玉。
美人榻吱呀声混着更漏滴水,小案上那叠书被撞落在地,汗珠顺着王宗赫喉结滚落,滑过胸膛,一路向下。
清蕴的指尖陷入他后背,听着玉带钩在晃动中发出的细碎声响,在情潮翻涌的间隙低语,“周显前不久刚换了府邸,听说是用扬州盐商的孝敬钱。”
王宗赫动作微滞,汗湿的鬓角贴着她耳际:“猗猗这都知晓?”
比他得知的消息还要更详细。
清蕴是从彭掌柜口中得知的,她通过大长公主的门路,“捐输筑堤”后得了漕运专权,但很少有人知道背后是她,许多事她也是派信任的人去打理,彭掌柜就是其中之一。
浙江官场不比京城简单,少不得要走动打点,彭掌柜在其中得知了什么消息,也会传信告诉她。
但她没有和王宗赫说得太仔细,只道是偶然知晓。
王宗赫也没追问,手掌更用力地扣住她腰窝,“看来这潭浑水比我想的更深。”
语气中隐含冷意。
“周显的事嗯你已经有了防备?”
“这时候就不用想别人了。”王宗赫突然发狠,惊得清蕴再不能思考,喘息混着呜吟支离破碎,碾着满地狼藉的书本、衣物。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逝,清蕴倚在汗湿的官袍上,王宗赫则收拾左右。
官场上叱咤风云的王侍郎亲自打来水,打湿巾子擦桌椅和地面。
他做得气定神闲,俯身擦地的姿态亦显得有条不紊。清蕴看着看着,忍不住踢了下他的背,被他伸手握住,帮着穿上罗袜、绣鞋。
最后起身时,低头亲了下她故意不看自己的眼,“即将分开两三月,总得体谅下我。”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点,刚才在美人榻上清蕴就把他踹下去了,这会儿单纯是在发泄。
他发狠时顶得太深,弄得她到现在腿也是软的。
大致收拾好了屋子,接下来,王宗赫老老实实地传人摆饭。
吃过晚饭,两人在外面转了几圈,和长辈们禀报王宗赫即将去浙江主持秋闱之事,清蕴再命人帮他收拾行李。
接下来一阵子,王宗赫回家的时辰更多了。因着那句话,清蕴也没有再管那道规矩,对他颇为纵容。
一连荒唐了五六天,到王宗赫离开这天,他没让清蕴多送,夫妻俩仅在王家大门前告别。
王宗赫早早拜别了长辈,母亲郑氏那儿昨天也花了半个时辰安抚解释,让她不至于因此误会此事是因清蕴所起。六部侍郎任科举主考官本就是惯例,区别只在于他晋升得太快,在主考官中算是极其年轻。
他自己带了五个护卫,另有两名监察御史、四名锦衣卫同行。除此之外,王家暗地里还安排了二十名护卫保他平安。
因时间紧,这行人都是骑马。
清蕴贴在他耳侧,“自己注意安危。”
建帝如今对他肯定非常不满,如果用诬陷之类的招数,只要没能直接定死罪,就有应付的余地。但如果直接用暗杀这等粗暴手段,就不只是智谋能够解决。
王宗赫和李审言、陈危他们不同,到底是文臣,真碰到武功高强的死士不一定有自保之力。宫里派来的那四个锦衣卫,明着是保护他,实际为监视,碰到危险很可能袖手旁观。
低头凝视她明丽白皙的面容,王宗赫嗯了声,不顾这是在大门外,用力抱了她一下,随后和疏影等人策马离开。
床榻上紧缠不放的热烈,和这时候果断干脆的离别,让清蕴都怔了怔,在原地站立片刻,回春诵堂。
结果一回去,就看到白芷等人的忙碌场景。
清蕴:“你们在收拾什么?”
女使答,“三公子说夫人下午也要离开,让奴婢等为夫人理些适合江南气候的衣物。”
清蕴:“……他何时说的?”
女使:“今早起来就吩咐的奴婢。”
说完笑道:“三公子还给您留了封信。”
清蕴到书架边取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句,大致是告诉她,陛下服用丹药日渐增多,不放心把她留在京城,所以最终决定带她一起去。等秋闱结束,两人还能有时间在浙江游玩一番。
浙江离江苏很近,两地风土不会有很大差别。如果是后者,清蕴不会想再去,浙江的话,除去陪他,还能够顺便看看彭掌柜在那边扩大的生意。
因此,即便心中因王宗赫的“欺骗”有小小恼怒,清蕴也没置气,转身吩咐白芷把必需的东西收上。
走水路要看风向,顺风的话和骑马几乎同等速度,逆风则要慢五到十天。王宗赫骑马是要赶着去和浙江学政商议考题。与此同时,他也有意去探探那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清蕴坐马车容易晕,乘船倒没什么。
带上白芷和另一名懂药理的女使茯苓,随行护卫八人。一众人赁了条客船,紧随往杭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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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十景秋意正浓时,船只在码头靠岸,早有人在候着,把清蕴引去落脚处。
杭州知府给王宗赫备了座三进宅院,就在贡院附近,他早五日抵达,里面一应仆从也安排好了。
管家捧着钥匙,目光在清蕴一行人身上逡巡,然后道:“大人提前安排好了,夫人住在东厢。”
白芷代问:“大人呢?”
管家笑了下,“大人住西厢。”
白芷愣住,她本意是问人在哪儿,没想到意外得知两位主子住处不在一块儿。
以三公子对主子的感情,竟会安排分房住?
清蕴从进门起就注意到这名叫朱明的管家,看他待人接物的从容,不像临时找来的,八成是哪个官员府里的管家,这几月帮忙打理这间宅院。
朱明一直在暗暗打量他们,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不止是对即将照顾几个月的主人家的好奇,更别有深意。
清蕴猜测,表哥提前到达的这几天,应该发生了什么。
她作出毫不惊讶模样,平静道:“那就去东厢吧,我累了,先歇会儿。”
白芷止住好奇心,立刻在朱明带领下往东厢去。
相较京城,浙江气候更加湿润温热,这会儿没什么寒意,来往仆从都穿着轻薄布衣。东厢景致好,院子里有两棵枝繁花茂的木槿,从屋内看过去,木槿一角入窗,与白墙蓝天相和,描成一幅绝佳风景画。
朱明笑呵呵看着这位从京城而来、身份不凡的夫人,“夫人对这儿可还满意?”
清蕴淡淡扫过周遭,矜持颔首,“尚可。”
“江南小意,自然比不得天子脚下的豪气风光,能让夫人说出‘尚可’二字,就是小人的福分。”朱明道,“小人暂且退下,夫人若有吩咐,遣人来说一声就是。大人一般在酉时前回,您还能歇会儿。”
朱明退下,清蕴先让白芷和疏影在屋内检查了遍,确认干干净净,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再取出了两三件要用的衣物,剩下的依然放在行囊里。
她对二人嘱咐,“到这儿,入口的东西都要谨慎,睡觉时也要保持警醒。总之防人之心不可无,处处小心。其他护卫那儿,就由藉香你提醒。”
可能不至于用上那些手段,但谨慎些总没错。
快到酉时,下人来报消息,说王宗赫回了。
清蕴已经重新沐浴梳妆,对镜看过自己,往前院去。
王宗赫不止是一人回,随行的还有杭州知府夏宁,浙江学政周显。
两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前者大肚便便,后者相貌普通,目中精光闪烁。
夏宁一见清蕴,大为惊艳,待清蕴对他们微微一笑,更是看痴了。心道怪不得陛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陆氏的寡居之身也要强纳进宫,怪不得王侍郎宁愿得罪陛下,也要把人娶回家。
如此风流之姿,引起争夺简直不足为奇。
周显轻咳几声,恨铁不成钢地瞥夏宁。这厮平时好色也就算了,到王贞和柳文宗调教的小狐狸面前,也敢目露痴态,冒犯人家夫人。
周显刚才也有瞬间惊艳,很快就收敛了。在他心中,美人固然珍贵,可那只能是一切顺利时的锦上添花。这会儿有要事办,怎么能有心思想那些。
夏宁回神,果然见王宗赫不悦地看自己,立刻掩饰地抚须,“这位就是尊夫人吧,贤伉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王宗赫微微颔首,不发一言,显得颇为冷漠。
清蕴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得知二人身份姓名。
等上了饭桌,夏知府才发现,王侍郎冷漠可不止是因自己在门口的失态,似乎对自家夫人也有不满。
他默默和周显交流眼神,等清蕴先行离开后忍不住问,“尊夫人远道而来,只为陪伴照料大人,大人为何如此冷待?”
王宗赫:“我不喜她抛头露面。”
意思仿佛是,此行是清蕴自己非要跟来。
夏宁想了想,觉得能够理解。两人婚事的来由,官场上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都知道,不管王宗赫是心甘情愿主动求娶,还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娶,恐怕都不希望陆氏经常出现在人前。
一来容易引起议论,二来再碰见陛下如何是好?
这么说来,陆氏还比较任性,行事随心所欲、不服夫君管教?
虽然少了通过她来拉拢王宗赫的机会,但也能够利用这点来打探消息。
前提是,这不是夫妻俩在故意做戏。
大致有了想法,夏宁和周显离开后,都各自去做了番安排。
临时居住的宅院这儿,王宗赫正如他自己所说,对清蕴颇为冷淡。夫妻俩不仅没有住一个屋,日日见面仅限于打招呼,某日中午,清蕴去书房给他送汤时,两人还起了争执。
附近的下人隐约听到争吵声,随后是汤碗碎裂声,陆夫人气冲冲地离开。
再进去收拾时,王大人脸上添了道明显的掌印。
当日下午,王宗赫带着这掌印去夏宁等人面前转了一圈,立刻引得他们轻嘶,心道这美人着实不好消受,不听话不说,还要被打?
哪个男人能忍住这种屈辱做戏?看来两人是真的因浙江之行闹矛盾了。
当天回住处时,王宗赫明显感到,暗暗盯着自己的人松懈了许多。
月明星稀,他趁着这点光芒,在亥时正出了西厢,悄然翻进东厢的主屋。
守门的藉香几乎立刻察觉到动静,低唤了声“主子”,里面传来两声间隔的敲桌声,他定了定神,知道并无意外。
心中大致有猜测,他守远了些。
屋内,王宗赫半坐在床边,手还握着清蕴的脚,刚才可是毫不留情地踹了过来。
他低道:“真是心狠。”
他眼神意有所指瞟向自己的左脸。
清蕴:“……还没敷药?”
当时他强烈要求打重些,最好能留痕,她当然没收力道,事后手还微微泛疼。
王宗赫:“等动手的人来敷。”
清蕴取了药膏过来,指尖才沾上凉沁沁的碧玉膏,就被他攥住腕子往床帏深处带。
察觉他意图,清蕴挣了挣,轻声,“松手,仔细明早肿成寿桃。”
“不怕,反正他们今天也看过了,左不过明天再议论你的狠心。”多日忍着没抱她,王宗赫今晚来,就没打算说两句话走。
他偏头,舌尖卷过她指尖药膏,“夫人白日里耍了威风,夜里还请多施舍些雨露。”
清蕴本就知道他的想法,但听到这句过于下流的话还是忍不住脸色变红。
要不是双手都被攥着,她恨不得往他右脸也来一道。
以前那个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三哥到底去哪儿了。
…………
更漏到了丑时,王宗赫把昏昏欲睡的人裹进被褥,收拾好床榻,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没有立马入睡,而是召来疏影,询问他最近所探。
疏影说浙江这边还没有查出具体动作,但随行的四名锦衣卫倒是有不寻常之处。
“哪里不寻常?”
如果仅仅是皇帝的探子,还不至于用上这个词。
疏影眼神复杂,“人经不住拷问全交代了,主子自己看吧。”
接过疏影递来的纸,王宗赫一目十行翻过,目色愈冷。
原来如此,这名唤吴三的锦衣卫表面为天子近卫,实则暗中为远在西南一带的李审言效力。
说起来不奇怪,李审言曾为旗手卫校尉,和锦衣卫的人自然熟悉,暗中收买几个不算难事。
让疏影神色复杂的,恐怕是吴三交代出,在王宗赫和清蕴成婚当天,李审言私自回过京城。且他们到浙江后,吴三还传过一些消息去。
即使吴三不清楚他进京后是为了何事,即使不知清蕴守孝三年中叔嫂二人发生过什么,王宗赫也猜得出他当晚到底去了哪。
定是去见清蕴。
无怪那晚,他始终觉得清蕴神色有些许异样,恐怕是见过了李审言。
脑海中想得明明白白,胸中隐约有火焰燃烧,很快就被王宗赫强行压了下去。
他平静道:“人不能再留,找个方法处理了。”
齐国公一去西南,就迅速掌了兵权。看西南传回来的战报,基本可以肯定战况都在其掌控之中,王宗赫对这位国公爷的意图早有揣测。不管齐国公是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李审言遣人是不是为了打探清蕴的消息,他都不会把隐患留在身边。
况且……
王宗赫抬首,望向西南天际,似乎和千里之外那双鹰目隔空对视。
李审言此人狠辣莫测,如果他当真存了那种心思,但有机会,他也不会留其性命。
第75章 他是我的人
李审言连夺三次登城首功, 在一众将领求情下,终于再次得到重用。齐国公没让他再领骑兵,而是进入先锋军,凡有两军对峙, 都必须冲在最前。
齐国公对亲儿子都这么狠得下心, 其他人实在没什么好说。
此时离李审言私自进京已经过去了三月。
军中沐浴不方便, 大多数人都是等驻扎时找附近的河流、湖泊或井水洗一洗。西南一带气候偏热, 往深秋走也不见寒,李审言一连忙了五六天, 闭眼的功夫都没有,感觉浑身都被腌入味儿了,终于抽空提了几桶水冲洗。
随手抹把脸,浑身湿漉漉地回帐,里面早等了一人。
瞥一眼他, 李审言毫不奇怪地到桌前喝水。懒得一杯杯喝, 直接提壶灌。
来人摇头,“李统领行事太过豪放,在军中还行, 来日离了军营可不能再这么不拘小节,寻常姑娘看见都要被吓跑。”
他姓孟名嘉,和兵部尚书孟集同族,勉强攀得上关系。但自家早就没落, 科举也一直不顺, 就趁这次出兵, 谋了个机会。
孟嘉身手一般, 自保尚可,杀敌就算勉强了。李审言对这种角色自然看不上, 是孟嘉主动找到他,说可以为他出谋划策。
此前齐国公和谢青天打擂台,就是孟嘉建议他,可以借齐国公受罚时机杀死谢青天。一来他是齐国公之子,出于孝心护父,别人顶多说他一声莽撞。二来可以光明正大除掉谢青天,还可以博得将士们的好感。
孟嘉的判断很准,事后齐国公明面上罚了他一顿,但李审言能感觉到老头子对自己此举的欣赏和赞叹。
他亦读兵法,真正锻炼的时候少,孟嘉可以从旁弥补他的不足。所以杀了谢青天后,李审言就把人要到了身边。
之前他去京城,孟嘉怎么拦都拦不住,事后见他受重罚,摇头叹气了好一阵,再帮他谋划重新得重用的事。
老头子有异心,李审言也是在孟嘉拐弯抹角的提醒下意识到。
因此,对孟嘉的调侃,他不会发怒,但也懒得搭理。
孟嘉微微敛笑,知道李审言还是不会告诉自己去京城的真相,只能靠自己去猜。
孟嘉说起正事,“浙江那边的消息断了。”
李审言动作微滞,在孟嘉的提醒下想起浙江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吴三详细汇报了浙江官场之事,还道陆夫人紧随王侍郎的步伐南下浙江,夫妻俩却因此闹了矛盾,爆发出激烈争吵,只不清楚真假。
吴三不知,李审言很肯定这是假的。
没其他原因,陆清蕴那人惯要体面,总是表现得从容不迫,怎么可能会当着别人的面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争吵,让人看笑话?
如果两人真闹了不愉快,她更可能的做法是私下不动声色地找准症结,默默解决。明面上,众人看到的依然是夫妻俩的恩恩爱爱,这才是她的风格。
更何况,王宗赫一直爱慕她,在她面前恐怕早被训成了狗,怎么可能舍得和她争吵。
李审言毫不客气地在腹中奚落某人。
虽然,当初收到信的瞬间,他也想过这会不会是真的,进而生出微妙的窃喜。
掩饰住失神,李审言道:“可能被耽搁了。”
孟集:“如果只是被耽搁了还好,如果是浙江那边出了事,王侍郎身处危险,就不妙了。”
李审言眸子黑沉,“他出事与我们何关?”
他巴不得王宗赫有意外。
孟嘉暗中观察,对那个猜想愈发肯定,不然面前人不会对王侍郎有那么大敌意。
孟嘉道:“李统领可知道,如今国公爷和王家,几乎等同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审言猛得看他。
孟嘉耐心地从那桩婚事说起,把两家暗中共乘一船的理由说得清清楚楚,并道:“王家虽有不少人为官,但如今六部唯有王侍郎一人。他深得柳阁老信任,有机会入阁。可以说,他若出事,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审言沉默不语,孟嘉再道:“谢云天此人报复心极强,王家势力一退,他就能腾出手来对付这边了。”
李审言冷淡,“相隔千里,我们又能做什么?”
孟嘉:“所以我大胆问一句,李统领在那边,是否还留有余手?”
**
秋雨敲打窗棂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清蕴站在檐下,望着院中那两株木槿被雨水打得枝叶乱颤。
已经开考了,王宗赫这几天要和考生一起被锁在贡院,禁止出入。
前几天,司礼监的人快马加鞭赶到浙江,传来圣旨,说陛下要在浙江加考《盐铁论》策论。当时那群人脸色各异,有些忍不住当场就开始眼神交流。
清蕴猜测,他们可能以为这是王宗赫暗中递了折子,让朝堂那边临时加题,以打乱浙江布置。
但清蕴知道,三哥从没有做过这个安排,只能是建帝自己心血来潮。
她曾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王宗赫只叫她不必担心。
来浙江一趟,除去和王宗赫做了场戏,在那些夫人们来打探口风时反套了些话,从而推出一些打算以外,清蕴感觉自己就没什么事了。
像王宗赫最初说的那样,就当是来这里游山玩水。
她心中有微妙的不快。
大抵是骨子里的掌控欲和未雨绸缪的危机感作祟,事情没摆到面前就算了,如今危机是两人共同面对,她更想弄清楚前因后果,掌握全局,而不是纯粹被他保护在身后。
可三哥行事有章程,对官场的事考虑也定会更周全。
清蕴当然有办法让他告诉自己,但眼下还没必要对他使手段。
如果是李秉真……
李秉真从不会避忌和她谈官场上的事,还会主动给她分析局面,让她明白危险。
清蕴最初对朝堂利益关系几乎一无所知,从李秉真那儿才知道,原来齐国公府一直处于如履薄冰的形势。
慢慢的,她才开始通过李秉真和彭掌柜打听一些官场上的事,如此遇事就能够提前做准备。
眼看雨小了,清蕴叫来白芷,“出去逛逛吧。”
带上藉香,主仆三人在朱明的眼中去了最繁华的街市游玩。等进入人群,他们很快就去了彭掌柜所在之处。
清蕴待了大半天,从彭掌柜这儿得知了一些消息,再随便采买些东西回到住处。
开考的这几天,她基本都是如此度过,早出晚归,带回一堆珠宝绸缎和玲珑珍馐,一副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
等秋闱结束,她买的东西已经堆了大半个屋子,不得不现在就开始托人提前运回去。
王宗赫回来时,清蕴仍在清点物件,听见声音走出去。
皂靴踏碎水洼,官袍下摆沾着几星泥点,王宗赫在看到她时微顿。
朱明不在这儿,都是自己人,他几步上前,准备抱一抱清蕴,又想起几天没沐浴,忍住了。
“这几天怎么样?”清蕴先问他。
王宗赫:“还好,没出意外。”
和清蕴肩并肩进房,他随口问起她这几天如何度过。
夫妻俩聊了会儿,见下人把水备好,王宗赫道:“我先沐浴,等我一刻。”
察觉到他几度想亲近又克制的模样,清蕴含笑,“不急,我去让人备些点心。”
看着王宗赫把衣袍搭在屏风,清蕴上前帮他整理,走动间,不期然掉出一封信。
信拆封过,保留着半边火漆,应是封密信。
王宗赫听到动静,想起袖囊中放了何物,出声道:“信还有用,放桌上就好。”
他信任清蕴,在她面前不小心就忘了此事。如果是其他人,压根就不能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外间,清蕴看着信纸一角露出的“蓟州军异动”几字,“三哥,我可以看信吗?”
沉默了会儿,传来王宗赫一如既往的声音,“嗯,可以。”
清蕴取出信,一字一句看下去。
雨势愈急,内外两人都听不到彼此的动静。
一刻钟后,王宗赫带着浑身水汽准点出净房。
小几上摆了茶水点心,清蕴坐在旁边,那封信被塞回了信封。
扫一眼清蕴,看不出神色异样。王宗赫披上外袍,上前抱住她,先在额头吻了下,再坐到旁侧,慢条斯理喝了杯热茶。
拿出信又看了遍,他道:“稍后我去写回信。”
清蕴问:“你要动蓟州军?”
王宗赫嗯了声,“蓟州军贪墨军饷证据确凿。”
清蕴:“所以要拿陈危开刀?”
王宗赫意识到了她的重点。
清蕴垂眸,“三哥好手段,借浙江科场舞弊掀开盐税旧案,再顺藤摸瓜攀咬蓟州驻军。待彭将军那边的人下狱,你就可以安排柳阁老的门生接管兵权,一石三鸟。”
她分析得如此透彻,倒叫王宗赫深深吃了一惊。表妹聪明不假,可什么时候,对朝局的事也能看得这么清?
思索了下,他道:“我知道陈危以前在你身边待了很久,但他先是效忠齐国公,如今又在彭宗手下效力,和他们牵扯太多,两者勾连甚深,所以……”
他本来没想让清蕴知道这事。
清蕴:“我不同意。”
王宗赫微怔。
清蕴继续道:“我不同意拿陈危的命来填,他是我的人。”
什么叫“是我的人”?王宗赫还没来得及思索这句话的深意,先一步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谁都可以,唯独陈危不可以。”清蕴仍是很平静的语气,“如果三哥坚持,我只能提前让他回来。”
雨声吞没了尾音。王宗赫望着清蕴发间微微颤动的步摇,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她也是这样挺直脊背。喜秤挑起盖头时,满室烛光都不及她眼底星火明亮。
他声音发涩,眼神幽暗不明,“我本以为,陈危只是你曾经得用的人。”
清蕴如此坚决是他万万没想到的,陈危在她心中居然有这么重要的地位。
清蕴不语,继续看他。
穿堂风卷着雨丝袭来,王宗赫伸手碰到清蕴冰凉的指尖,她动了下,到底没真正缩回去。
布置已成,改一环,就要接连改许多环。
“我再想想。”王宗赫道,“但你要给我理由。”
第76章 无论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从江苏到王家, 陈危一直陪在我身边。十几年过去,他于我而言早就不是简单的下属,而是亲人。我知道他的无辜,不想眼睁睁看他为官场博弈赔上性命。”清蕴直视王宗赫, “这个理由, 三哥满意吗?”
王宗赫:“仅仅是因此?”
“仅仅是因此。”
王宗赫指节叩在案上, 青瓷盏里茶汤泛起涟漪, “这件事,你只求这个?”
“只求这个。”清蕴迎着他的审视, “我只想保他。"
空气凝固片刻,王宗赫忽然扯开唇角:"好。"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清蕴上前环住他脖颈。松香气息漫入鼻腔时,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叹息:"打乱三哥布局,实在对不住。"
"无妨。"温热手掌抚过她后颈, "还在掌控中。"
这是清蕴难得的主动, 就像在做夫妻之事时,她常以配合居多,在情潮难耐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别的情绪。
现在的拥抱, 也不是因为对他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另一人的安危。
俯首亲吻清蕴发丝时,王宗赫目光暗沉。
他当着清蕴的面写了封回信,写好后放在桌上, “可要看一看?”
清蕴:“不必了, 我相信三哥, 你答应的事从来都会做到。”
王宗赫微微颔首, 交给疏影,让其安排加急送回。
天色已晚, 夫妻俩用过晚饭后就歇下了,王宗赫这晚没回西厢,光明正大在清蕴这儿留宿。
时辰尚早,才新婚几个月的夫妻自是不会这么快睡的。
烛芯爆出微响,帐幔无风自动。
王宗赫解开清蕴中衣,他用了三分巧劲,不小心就传来裂帛声,像细雪簌簌落进深潭。
指尖划过锁骨时,清蕴轻轻战栗——他的手指有点凉,蜻蜓点水地掠过时,又像羽毛,带着一点痒。
腰间力道骤然收紧,清蕴仰被迫颈,望见帐顶在晃动,隐隐的金线在烛火里泛着碎光,“三哥,慢些……”
话未说完就被更深地楔入打断。
王宗赫俯身,以往他总是克制又热情地吻她,此刻却流连在颈侧迟迟不肯碰那抹朱唇,只力度越来越大,清蕴感觉自己快被做散架了。
“三哥……”她不是不能服软的人,感觉到他的激烈,就放轻了声音。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王宗赫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掐着她的腰翻过身,适当减慢动作。
…………
帐外烛火渐弱时,王宗赫仍握着清蕴的脚踝不肯松。月白绸袜早不知丢在何处,他拇指按在踝骨凸起处反复摩挲,像把玩一块温润的玉。清蕴蜷着身子想歇息,却被他用外袍裹住打横抱起。
“三哥?”
“嗯。”他边应声,边抱着她走向西窗下的贵妃榻。
夜风卷着不知名的花香穿帘而入,清蕴后背触到冰凉的湘竹席面时轻哼出声,旋即被带着薄茧的手掌托住。
他帮忙揉着腰,低声道:“我今晚有些失了度,可有伤着?”
清蕴:“没有,倒是你肩头……流血了。”
感官带来的快乐太猛烈时,会让人生出灭顶之灾将覆的恐慌。所以在那瞬间,她咬住了王宗赫肩头,咬得极其用力,让他当时闷哼了一声,仍没停下动作。
现在看过去,左肩都红了一块。
清蕴清楚,表哥在向自己要理由时,想知道的不是那句简单的话,而是更深的原因。
他察觉到她没说实话,忍住了没质问。
在床事上才不由失控。
清蕴承认自己在利用他的感情,虽不觉得有错,但此事毕竟是她为难表哥。
示意他松开自己,清蕴赤足去柜中取药,回身解开他中衣,为他细细擦药。
月光浸透窗纱,清蕴披散的青丝泛起霜色流光。
王宗赫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轻盈小扇般的阴影,沉静温柔。
他忽然想起当年初见,她也是这样垂着眼睫给受伤的鸟雀包扎。祖母一见就流了眼泪,说清蕴和她母亲一样,是极其柔软心善的性子。
他知道她心善,思虑又多,下人做事出了差错都不忍心苛责。一直以来,都觉得她需要人保护。
可傍晚两人对视时,他意识到表妹其实并不算柔软,而是极其坚定的。
就像那时候她选择嫁给李秉真,根本不曾动摇。
既引人深陷,又有种捉摸不定之感。
但无论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当年你救那只鸟。”王宗赫突然出声,“也是这样的神情。”
清蕴微怔,“什么神情?”
王宗赫:“好像它命不久矣。”
清蕴失笑,“三哥说得我好像很没用。”
她都不记得自己会因一点伤口就慌乱不已。
王宗赫也笑了下,低头吻去。
清蕴双手揽在他脖间,后背抵上冰凉的椅沿,这点凉意,很快就被滚烫的吻带走了。
**
秋闱结束,接着就是阅卷。
凡科举大考,所有答卷被收上去后会即刻糊名,由近百名书手用馆阁体誊抄,原卷存档。
王宗赫作为主考官,每天主要是等同考官们把考卷定等次后,再随机抽取查阅,定优等次的则需要重点查看。
按理来说他的事不算杂,目前任务也不重,但他却开始早出晚归,比刚到浙江时还忙,有时候整夜都不能回。
清蕴知道他忙的不止是科举,应该和那封信说的一样,在部署盐税旧案的事。
不管建帝或浙江这儿在科举上有什么安排,盐税旧案一翻,注定引起更大震动。
从陈危的汇报来看,蓟州总兵彭宗和齐国公私下关系不简单。如果蓟州那边也要受牵连,不知战况会不会受影响。
清蕴脑海中浮现前公爹的身影。
不管他在男女感情上有多少让人诟病之处,清蕴一直都把他和大长公主当做长辈敬重。
况且,从家国大事来说,他也值得尊敬。
难得一同用午饭,等用得差不多时,王宗赫忽然道:“考卷出事了。”
清蕴:“……嗯?”
王宗赫:“数十份策论开篇都引着同样的骈句——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
清蕴想了下,“这不是《盐铁论》的原句吗?”
既然加考了《盐铁论》,考生引用这句话作为开篇也正常。
王宗赫露出不经意的笑。
这下连清蕴好奇心都被勾起,美目微转,帮王宗赫添了碗汤,作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还请王大人解惑。”
被她这故意的模样逗得眉头微动,王宗赫不再卖关子,“当初司礼监来临时加题,加的是《平准书》,而非《盐铁论》。”
清蕴愣了会儿,脑海中快速思索,才明白过来王宗赫是怎样破局和设局。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改了题!
且改题后,又在考试时用回了原题。
其实但凡是真正考试的人,多看几眼题目,不管之前有没有被泄题,都不会写出这么离谱的开篇。除非那答卷是本就准备好的,且应试之人极为傲慢,看都没看一眼考卷,就把答卷放了上去。
极为简单的法子,炸出了一些蠢鱼。
清蕴问,“三哥应该都查过了那些人的身份吧。”
“不错。”王宗赫道,“都是当地士族之后。”
诚然,他可能会因换题的事被罚,但和即将扯出的浙江科举大案和盐税旧案相比,那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到这儿清蕴终于明白,可能在来浙江之前,王宗赫和柳阁老他们就定下了各种应对的计策,不然不可能准备如此充足,游刃有余。
她想清楚后不免讶然,“三哥平时不是不习惯和我说这些?”
两人成婚几个月,王宗赫和她聊公务的时候少之又少。
王宗赫:“感觉你会感兴趣。”
清蕴有些许失神。
王宗赫起身,和清蕴到屋外走了几圈,最后准备去书房时回身,“可要一起?”
清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有空都会一起用饭,王宗赫去书房处理公务时,也会邀清蕴一道。
清蕴大部分时候在旁边静静看书,偶尔会帮他研墨,遇见了精彩文章,夫妻俩共同赏评。
暮色四合,王宗赫的笔在奏本上悬了半刻,墨迹终究没有落下。
他抬眼望向窗边,清蕴正执卷倚在紫檀嵌玉的玫瑰椅上,素白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间白玉簪流转出温润光泽。
“猗猗。”他忽然出声。
“三哥要添茶?”清蕴抬眸询问。
他抽出压在砚台下的密报递过去,“盐运使司的账目,你怎么看?”
说完解释,“你手下的彭掌柜极擅经商,账目上的事,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寻常行商和盐运的账肯定不同,但做账这种事,万变不离其宗。清蕴很早就开始打理店铺,到齐国公府后又执掌中馈几年,说起看账,确实有心得。
她没做保证,也没有过于谦逊,先接过信纸仔细看起来。
许久,她终于出声,“账面平得太过漂亮。”
王宗赫:“为何?”
“去年七月飓风毁了三处盐场,官盐产量却不减反增。”她指尖点在“临海县”三个字上,“这里报的修缮款项,够重建十座盐仓。”
"但所有经手文书都在一次天火中烧毁了。"王宗赫沉声,“如今要查,太刻意。”
确实如此。
窗外传来簌簌落叶声,清蕴忽然放下纸,“三哥可记得元狩四年的盐铁会议?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当庭论战,最终靠的不是账本,而是人心。”
王宗赫认真看她,“继续说。”
“秋闱放榜在即,何不以庆贺之名设经筵讲会?”清蕴微微一笑,“请两浙盐商与中举士子共论盐铁之策,让该说话的人……自己开口。”
王宗赫静思良久,突然握住她手腕。
“当年谢韫之献策诛杀叛王,用的也是这种阳谋。”他道,“如果女子能够为官,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清蕴仅含笑,对他的话不做评价。
接着,夫妻俩就这件事又谈论了会儿,定好大致的应对之法,再一起回屋。
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分房住了。
深夜时分,王宗赫起身喝茶,回榻边看见清蕴侧对自己的睡颜,静谧平和。
他有意拿盐运的账目询问清蕴,是想知道,她只对和自身有关的事好奇,还是对朝堂的事都感兴趣。
事实证明,清蕴是后者。
曾经的清蕴淡泊如水,不在乎权与名,如今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是李秉真带给她的改变吗?还是因险些被强纳进宫一事,让她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
他自诩算尽人心,却连自己妻子眼底的雾霭都看不穿。
但如果这雾霭深处藏着惊涛骇浪,他甘愿做那艘被吞噬的船。
第77章 皇帝“为爱殉情”
王宗赫怎么想清蕴不清楚, 即使知道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野心。
充其量是想拥有一些让自己安稳生活的能力,在这其中,无论钱财还是权力, 都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三哥对她保护欲太强, 因为以前的印象, 觉得她会喜欢和习惯从前未出阁时的生活, 对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想到这点,清蕴才往前迈了一步。
事实证明, 效果不错。
接下来一段日子,王宗赫主要在整理证据,再暗中送去京城。
秋闱放榜后,王宗赫主持召开了经筵讲会,邀请巡抚、盐运使等官员和盐商、中举士子赴会, 清蕴和他一起。
夫妻俩没有同座, 清蕴和盐运使朱罕的夫人石静坐在一块儿。
朱罕一脸凶相,行事作风也阴狠,极为爱财。王宗赫本不想留他, 清蕴却觉得他是个人才,倘若能收为己用,接下来就能事半功倍。
清蕴拜托彭掌柜查过朱罕的后宅,从中看出了些门道, 认为要劝他或拿捏他, 从其夫人石静入手最合适, 所以今晚主动来参宴。
石静是寡言少语的性子, 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看着宴上情况。
她拨着茶沫, 忽听身侧传来一声轻叹。
“听说朱大人家的大公子,上月刚中了秀才?”清蕴聊家常,“我们家侄儿也在白鹿书院进学,前日家书里提了件趣事——今年京中弘文馆竟空出三个荐生名额。”
石静拨茶的手一顿。
清蕴:“弘文馆掌院与我祖父有师生之谊,上月来信还说,最喜聪慧知礼的少年人。”
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夫人说笑了。”石静放下茶盏,“犬子愚钝,怎敢肖想弘文馆的位子。”
“愚钝未必不能开窍。”清蕴抬眸,“就像去年临海盐场那场火,烧得蹊跷,偏巧工部存档的图纸也毁了——”她点着茶汤,在案几画出波浪纹路,“可海浪卷不走真账本,您说是不是?”
石静瞳孔骤缩。
堂中传来士子们激昂的辩论声,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
清蕴笑了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雨要落在谁家田垄,总归要看风向。石夫人,你说是不是?”
石静盯着清蕴,仿佛从这温和的笑意下看到冰冷的威胁。王侍郎的这位夫人,可绝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仅有美貌。
见她终于正视自己,清蕴稍微靠近,和她又耳语了几句。
石静微微皱眉,接下来,清蕴没再和她说话,她也愈发沉默。
宴会结束前,她找朱罕说了会儿话,随后夫妻俩特意把清蕴和王宗赫送到马车前。没说旁的话,王宗赫已明白表妹的“好言相劝”生效了。
他往后看了眼那俩人身影,“朱罕出了名的贪花好色,竟会如此听夫人的话。”
清蕴:“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夫人点拨,感情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石静于他,更像是军师般的存在。
王宗赫看着闭目养神的清蕴若有所思,随后伸手把她揽来,让她靠着自己休息。
清蕴自发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经筵讲会过后,盐税旧案正式被翻出,浙江官员渐渐发现王宗赫的意图,敌意极深。如果不是碍于他背后的王家和柳阁老,他可能早就被悄无声息地留在了浙江。
期间也遇到过一次危险。
大概是得知他手中握有盐税旧案和科举舞弊的证据,又不知他已经暗中送去了京城,周显准备铤而走险,在王宗赫从贡院回住处的途中派杀手埋伏。
清蕴从一封摆在窗口的密信中得知了此事,再告诉王宗赫。他顺势就计,抓住人后从其口中拷打出周显谋害朝廷命官的证据,提前让锦衣卫把人押送进京。
有了这出杀鸡儆猴,接下来就没再遇到性命攸关的困境。
至于那封密信的主人,王宗赫说他心中大致有人选,让清蕴不必操心,自己会去感谢此人。
在浙江待的日子临近尾声,趁着放晴,清蕴吩咐人理东西,绸缎珍玩摆了满院,大都是这段时日在浙江采买的,其余则是彭掌柜和部分官员的人情往来。
王家所有人,宫中李贵妃、淑妃,齐国公府太夫人,柳晚、夏琳等人,清蕴各自都准备了一份合适的礼物。这会儿在分类贴条子,让人提前带回去。
捏起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唤来白芷,在她耳边比了比,笑道:“你肤色白,戴这个果然很好看。”
白芷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是给自己买的,“谢谢主子。”
她不擅长讨巧的话,却让清蕴很放心,交给她锦盒,“里面有两个镯子和一些金银,是你和茯苓的,待会儿你们分了吧。”
随后再唤来藉香,给他的是银子,“我不清楚你的喜好,你就自己去置办吧。”
又陆陆续续给身边人各自赏了东西。
王宗赫回来后本略带沉重,见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清蕴:“是三哥生辰啊。”
王宗赫愣住,他真忘了这事。
除去特殊岁数,王家都不怎么注重生辰,每年顶多给他单独做碗长寿面,母亲和妹妹才会准备礼物。
至于他的生辰为什么会给其他人赏东西,王宗赫觉得,清蕴应该就是找个理由,或者觉得这段时间辛苦,想犒劳下他们。
这方面,她想得比他周到。
他想了想,选择先吃晚饭,不然她恐怕都没心情。
摆饭时,桌上果然多了碗长寿面。
王宗赫要来另一个小碗,看着他开始夹面,清蕴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长寿面是整根,夹断了寓意不好,三哥自己吃吧。”
王宗赫:“本就不可能整根吃,咬断或夹断,没有区别。”
他不信这些,清蕴也就不坚持,和他共飨了这碗面。
吃过面,王宗赫才取出京中来信,“有个消息,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他很少有这种犹豫的时刻,仿佛一说这则消息,清蕴就会如何。
她认真看过去。
“宫里出了一些事,差事办完后,应该没时间游玩了。”
清蕴第一反应是建帝吃丹药终于出了问题,但他的神色显然不是,接着想到许多事,“……是哪位娘娘出事了?”
王宗赫:“李贵妃,薨了。”
李贵妃产子走的就不是寻常路,情急之下被大长公主剖腹取出的皇子,后来再用缝补衣物的法子把皮肉合上。
保住了一条命,也让原本就柔弱的她身体状况每日愈下。
守孝期间,清蕴时常托彭掌柜找药,再送去宫廷。她和王宗赫成婚时,李贵妃状况看着还行,转眼竟就没了。
想到从前种种,清蕴心头微恸,手无意识地抓住衣袖,“大长公主还在京城吗?”
王宗赫:“嗯,贵妃体弱,据说是染了风寒没治好,拖成咳症,而后时常昏厥。人去得突然,但大长公主当时恰好在宫里。”
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能见到女儿最后一年,却又亲眼看到儿女离开自己。
清蕴看向京城的方向,“三哥,我要尽快回京。”
王宗赫早猜到她的想法,“再给我一天时间,后天,我和你一起走。”
**
李贵妃薨逝的消息更快传到了齐国公手中。
他刚收服了广西土司,让他们归顺自己,这段时间在休整,收到这封信时,喉间顿时涌上一股腥气。
马青立刻上前,“主子!”
齐国公摆手,继续看下去。
许多年前,他在宫里就留有眼线,那时候没想过做什么,只方便打探消息,现在就成了重要后手。
信中说,李贵妃薨逝后,皇帝还在饮酒作乐。大长公主知道他所作所为后,冲进皇帝住处对其破口大骂,姑侄二人起了争执,大长公主一怒之下竟抓起醉酒的皇帝让他对承乾宫方向磕头。
大概是用力太猛,又或者是刚吃药太多终于伤了身体,皇帝被磕出重伤,至今仍在昏厥。当时淑妃也在场,对外道陛下因贵妃之死伤心太过,意图撞柱追随,所以受伤。
不管这理由大臣们信不信,反正万云和谢云天都没出面反驳,也就没人去探究真相。
他们更想知道陛下伤势如何,还能不能醒来。
现今,皇帝身边被大长公主、淑妃、万云、谢云天等人围住,连柳阁老也不得面圣。
眼线都无法得知更进一步的消息。
齐国公脸色如古井无波,但马青能看出来,主子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又渐趋平静。
还没到时候。齐国公想。
……
清蕴抵达京城后才知道皇帝“为爱殉情”的传言,顿时脸色古怪。
别说她,朝堂上哪个不知道建帝对后宫嫔妃的态度,位高如李贵妃在他面前也只是取乐的玩意。
她看向王宗赫,他暗暗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夫妻俩扎进浙江两个月,哪料到这么短的时间天都要变了。
李贵妃薨逝和皇帝昏迷的消息混在一起,一时之间,前者的消息都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礼部照常操办了李贵妃的治丧仪式,清蕴和王宗赫一同进宫,看到了红着眼眶的大长公主和淑妃。
李琪瑛把清蕴单独引去了承乾宫,察觉到她的沉默,低声道:“放心吧,至少承乾宫这儿都是娘的人。”
清蕴仍没开口,等周围无人时才问:“陛下那儿?”
李琪瑛摇头,“我不知道,娘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打听。”
她也不在意建帝生死,更在乎的是从小像另一个娘亲一样对待她的长姐去了。
李琪瑛感觉这几年已经把生命中的痛苦都经历了遍,想伏在清蕴肩头痛哭,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自己大嫂,又是一阵难过。
突然,她注意到屏风后有熟悉的衣角闪过,立刻看过去,“次奴。”
没人出声。
李琪瑛直接起身走去,果然在后方看见了一道小小身影,被发现了也不慌乱,而是仰脸看她,“姨母。”
李琪瑛:“你身边的奶娘嬷嬷呢?”
“她们以为我睡了。”
所以又是自己偷跑出来。李琪瑛看着自己的小外甥没法说重话,尤其是他那张脸,每每看到,就让她心中倍感内疚,哪里舍得责怪。
把人牵出来,李琪瑛道:“外祖母在忙,等夜里她就会来看你。”
说完转向清蕴,“这是次奴,嫂……你没怎么见过他吧。”
大名杨翊、乳名次奴的小皇子,当初诞生时要了李贵妃半条命。
最关键的是,年仅四岁的他,竟长了一张和李秉真七分相似的脸。
即便外甥肖舅,这也太像了。
清蕴一时晃神。
小皇子仰首静静看着自己的模样,让她有种李秉真转世重新站在面前的感觉。
第78章 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
杨翊:“我知道你。”
清蕴“嗯?”了声, 俯下身和他对视。
随即被这个孩子鸦羽般的睫毛攫住目光。
四岁孩童的面庞尚带着初雪般的软糯弧度,精致骨相显出一种贵气。眼睛大得惊人,眼尾却斜斜飞起道幼狐般的弧,瞳色较寻常孩童更浅几分, 像浸在琉璃盏里的雨前龙井, 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雪青衣袍裹住他单薄的肩头, 颈边戴着一道金色长命锁。
杨翊:“你的传言很多。”
不用问, 清蕴也知道宫中关于她会有什么样的传言,就像大皇子曾经对她的复杂态度, 年仅四岁的小皇子也懂那些吗?
“什么传言?”
杨翊摇摇头,“那些不重要。”
他道:“你喜欢我。”
顿了顿继续,“所以我也喜欢你。”
清蕴没说话,李琪瑛上前,“这也是你姨母, 当然喜欢你了。怎么说话还是一句一句地蹦, 就不能说长点么?”
杨翊选择性无视了那句话,问她,“母妃呢?”
神色僵住, 李琪瑛说:“她还在养病呢。”
杨翊耷拉下脑袋,发间的发间束着明珠的银丝绦便扫过腮边尚未褪尽的婴儿软肉。这个本该稚气横生的动作,却因他抿得平直的唇线与绷紧的下颌显出几分执拗的庄严。
他不出声了,好像什么都懂, 只是不愿揭穿。
李琪瑛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
对这个早慧的外甥, 她向来当琉璃捧着, 不忍欺骗, 更不忍告诉他真相。
过了会儿,杨翊又看向清蕴, 唤她姨母,“带我去看母妃。”
这是一人不成,就换个人,李琪瑛对清蕴暗暗摇头。
可面对这样的小皇子,谁又忍心拒绝呢。
清蕴问他:“你喜欢画画吗?”
杨翊眼神微微亮起来,显然喜好也和已经离世的舅舅很像。
清蕴:“姨母难得进宫,陪陪我好吗?我们去学会儿画画,等晚些再去看母妃。”
杨翊被说动了,任清蕴牵着往里走,李琪瑛松了口气,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外甥说这件事呢。
清蕴在承乾宫消磨了大半天,凭她对作画的了解和温柔耐心的陪伴,杨翊已经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姨母依赖非常了。在王宗赫来承乾宫外接人时,依依不舍地跟到了外面。
王宗赫见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瞳孔微缩。
看到清蕴牵着小皇子,有种妻子正带着和前夫所生孩子的错觉。
杨翊出生时难产,前三年都泡在药罐里,被李贵妃养在承乾宫几乎没怎么出过门,这就是俩人都没见过他的原因。
杨翊却从周围人的谈话中早就认识了两人,不仅知道王宗赫娶了自己曾经的舅母、如今的姨母,还清楚他是讨厌的皇兄的先生,所以一见他,就把头埋进了清蕴怀里,“姨母,我舍不得你,今晚在这留宿,好不好?”
清蕴:“这于礼不合,我明日再来看你,好不好?”
杨翊:“那姨母把我带走。”
他不想待在承乾宫,在这座宫殿生活四年,早就没了新鲜感。
王宗赫:“……”
摸摸手下毛茸茸的脑袋,清蕴示意奶娘把人接过去,温和却不容商议地拒绝了他。
俩人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似乎都还能感受到身后视线。
王宗赫观察妻子神色。
清蕴主动道:“小殿下和世子生得很像,是不是?”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性情也有些像,他如今是大长公主和郡主仅剩的家人了。”
其实相处下来,清蕴就知道内里还是很不一样。李秉真外热内冷,在乎的东西极其少。小皇子聪慧内敛,非常敏感,每个人对他的情绪转变他都能感觉到。
王宗赫再次应声,心道,和大皇子及陛下倒是区别很大,看起来更像母亲和舅舅。
夜色笼罩天幕,马车抵达王家,王宗赫去寻了父亲和祖父,清蕴就先回春诵堂。
接连发生太多事,她睡不着,沐浴后随手拿了本书,对着其中一页出神许久。
烛光忽然晃了下,被来人带起的风惊得左右摇曳,清蕴肩头落下毯子,“当心着凉。”
抬首看向他,“祖父他们怎么说?”
王宗赫:“没人能见到陛下,局势不明,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朝堂能正常运转,那是因为大多数政务本就是内阁在处理,不需要陛下那儿批红,但时间一长定要出问题,起码官员的任命、罢免都必须要盖玺印。
听他的意思,清蕴问:“陛下……伤得很重吗?”
“应该是。”
夫妻俩看着彼此,都知道下一步的问题是什么。
东宫未立,两位皇子都有权继承大统。假如建帝真伤重而亡,留下了遗旨还好说,没有旨意的话,就看背后扶持的人哪方更占优势。
大皇子生母已逝,如今养在柳阁老侄女柔妃膝下,可以说和柳家捆绑在一起。二皇子背后则站着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在朝堂上武将不占优势,可如今内乱频出,谁都不敢小瞧齐国公的分量。
王家没有皇子,和两家都有利益牵扯。真到那时候,他们的站队极其重要。
但王宗赫还有个忧虑,齐国公所谋甚大,难道陛下去了,他就会安安心心辅佐自己外孙吗?不一定。
大长公主和齐国公曾为夫妻,他们俩却不一定能同心,恐怕会一个想推外孙为帝,一个只想挟外孙而令天下。
当然,这些都是王宗赫结合多方面情况的揣测,事态如何发展,他也控制不了。
夫妻夜话时,谢云天趁着幽暗溜进柔妃宫中。
宫人早就被遣出寝殿,柔妃听到暗号后直接开窗,迫不及待地问,“陛下怎么样了?”
谢云天:“娘娘是希望陛下好转还是病危?”
柔妃斜他一眼,回位上坐着,“还不是你没用,陛下受伤的原因都找不出来,人也救不醒,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她怀疑陛下突然受伤是大长公主或淑妃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但凡陛下醒来,就能弄清楚真相,可偏偏人一直昏迷!
要不是谢云天万云等人也一直守在边上,她都觉得是大长公主那边用药了。
谢云天:“陛下虽然无法恢复神智,但每天可以仍可以灌进药汤,按这情形,可能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
柔妃:“能痊愈吗?”
谢云天摇头,“我私下问过太医,痊愈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多吊着一条命。”
他心底其实是庆幸的,即使自己炼制的丹药大部分是用药材制作,也架不住陛下当糖豆吃。长此以往,身体吃出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柔妃皱眉,“齐国公人在西南,一时不会回来,但时间长了,等他们意识到陛下不会再醒,就怕……”
柳阁老是她大伯,提到立储之事却总含糊其辞,不肯给确切答复。指望他出面帮自己和大皇子不太可能,如果趁齐国公回来之前平定局面,迅速把大皇子扶上去,到时候大伯不想帮她,也得帮。
谢云天,“娘娘的意思是?”
柔妃不满,自己的意思难道不明显,非要说出口?
谢云天故作不懂,她只能轻声道出担忧和想法。
谢云天低应一声,“齐国公也是我的仇人,我可以帮娘娘,但事成之后,娘娘必须答应我几个要求。”
想到父亲递的话,柔妃看着谢云天狭长的眸子,开口时宛如毒蛇吐信,暗暗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点头。
**
承乾宫中,清蕴正握着小皇子的手勾勒,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恰到好处的弧度,慢慢形成一片幽幽兰草。
不知不觉中,四岁杨翊抬首看她,清蕴含笑,“怎么了?”
“姨母好看。”杨翊依旧是慢吞吞的说话风格,“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你。”
清蕴:“翊儿也是吗?”
除去自己母妃,杨翊不习惯别人喊他次奴,清蕴就从善如流地改了。正是因此,杨翊对她印象更好,因为外祖母和小姨母都没把他这话当真。
杨翊想了下,“不是。”
清蕴捏捏他的脸,笑道:“幸好不是,不然我该伤心了。”
杨翊捂住脸颊,有些不满姨母把自己当三岁孩童看待,可这样的亲昵,他许久没感受过了。
他脑袋一歪,闷闷地趴在清蕴膝上,“画百朵兰草,真能见到母妃吗?”
清蕴:“嗯,我会带你去见她。”
等到治丧最后一天,他总要去拜别自己的母亲。这孩子好像已经明白了生死的含义,总是安静地望着东边,那儿是李贵妃停灵的地方。
杨翊趴得更实,腮边软肉被挤压到一侧,双眸水润润地看着清蕴,像清蕴曾在天穹山遇见过的一只幼鹿,也是吃着树叶就往她身上躺,边发出小小的叫声。
不得不说,这种纯粹清澈又充满依赖的目光极其容易让人心软。
清蕴轻拍他。
“姨母抱我。”
清蕴把他抱起,等人趴在肩头看向后方时,她才发现王宗赫不知何时来了,杨翊看的正是他。
“夫人。”王宗赫瞥了眼不知为何对自己有敌意的小皇子,“到时辰了。”
又该离宫了,半个月来几乎都是如此,王宗赫从官署下值,就来接清蕴出宫。
杨翊不愿下来,难得展露出小孩儿难缠的一面。
看清蕴无奈却略带纵容的神色,王宗赫不经意扫过清蕴腹部。
表妹很喜欢孩子?
夫妻俩在一起时经常无所顾忌,房事频繁,也没特意做其他措施,按常理来说很容易有孕,清蕴看起来还没有症状。
不过王宗赫也知道,这种事要看缘分,成婚好几年后才有子嗣的也不少。
如果清蕴喜欢的话,他也许应该更努力些。
第79章 帝崩(剧情章主角含量少)
时值严冬, 昏迷的建帝被移到了修有地炕的懋勤殿。殿内另置炭火盆、熏笼,踏进去温暖如春。
丑时三刻,连着守了四五天的万云去歇息了,派司礼监黄公公在这儿守着, 余下两人为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和柔妃宫中女官。
无人注意到床榻边建帝的手指动了动。
一个多月来, 建帝偶尔会意识清醒, 但受限于昏迷的身体, 没法睁眼说话,只能听着身边人走动、交谈。
他听到太医战战兢兢的判语, 说他伤势过重,难以恢复神智。听到姑母冷静的话语,让人好好照顾。听到柔妃、淑妃二人在榻前言辞交锋、互相讥讽。
这些都可以预料。
最初建帝所想的是,等自己醒来第一件事就以行刺罪处死杨淑容——那胆敢对他动手的好姑母。至于次奴,看在他年纪尚小又失了母亲的份上, 不予惩处, 但今后只能被关在住处,不允许随意外出,说不定还能用他来牵制齐国公。
后来得知自己可能时日无多, 建帝想的是,如果有清醒的时机,就要立大皇子为储君,以免姑母和齐国公里应外合, 拥立老二来把持朝政。
等柔妃和谢云天在他榻前低声交谈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 察觉到他们俩在合谋何事时, 建帝内心怒火燃烧。
这皇位他可以给, 但任何人都不能强行来夺,无论齐国公、大长公主, 还是柔妃、柳家。
在勃勃怒气下,他竟真的恢复了部分知觉。
大约一炷香功夫,建帝从手指微动到睁开眼,发出嘶哑声音,“……来人。”
距离最近的黄公公先反应过来,迅速冲过去,撞见建帝直视过来的眼,先不可置信,随即跪倒在地,“陛,陛下!”
建帝瞟了眼外面,黄公公立刻领略上意,“快来人,传太医——”
十二时辰候着的太医很快赶来,随后而至的是万云、大长公主、柔妃、淑妃、谢云天等人。
大约是心中有预想,太医诊脉时,建帝感觉他总在频频看柔妃、万云、谢云天二人,心慢慢沉下去。
他还没恢复太多精力,勉强又说出几个字,“柳文宗呢?”
万云道:“陛下,现在是丑时,柳阁老正在家呢,可要传阁老前来?”
从柳家到进宫需要近半个时辰,建帝没法肯定自己能维持那么久的清醒,更无法保证自己能醒第二次。
他的视线扫过围在身边的一圈人,没了当场给大长公主定罪的心,只断断续续道:“传……两位皇子。”
大皇子杨睿、二皇子杨翊接连被叫来,都是睡眼惺忪,对上建帝视线,又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杨睿对父皇既敬又怕,愣愣待在原地,杨翊躲到了外祖母身后。
万云代为传话,“陛下有话要对两位殿下交待,其他人退下。”
眼见建帝一副回光返照模样,柔妃第一反应是传位之事,哪肯离开,“陛下身边现在离不了人,两位皇子还小,不如让臣妾在旁边照看吧。”
建帝冷冷看她,没有斥人的力气,半天道:“滚……”
大长公主出声,“既然陛下有令,无关人等就退下吧。”
说完第一个往外走,其余人见状,只能慢慢跟上。
殿内顿时只余偶尔的炭火噼啪和呼呼寒风。
面对父皇审视中带着冷酷的目光,大皇子有些结巴,“父皇可要喝水?”
说完得到建帝示意,立刻倒了杯温水,站在榻边看建帝慢慢喝下。
从长子的眼神中,建帝看得出他的心思一如既往,“看外面,还有人,就,赶走。”
大皇子乖乖往门外看,果然还有几人贴在门边。他依令赶走了,再走回。
建帝扫过巴不得站得越远越好的小儿子,抬手召人。
杨翊不情不愿挪了过去。
从他的脸上,建帝看到了表弟李秉真的身影,看到了李贵妃的轮廓,唯独没看到任何和自己相似的地方,眸中闪过一丝狞意。
“再,近些。”他尽量保存体力,语气很轻。
杨翊走到他身前,被父亲枯瘦的手拂过脸颊,宛如蜿蜒游过的蛇,让人毛骨悚然。
“次奴。”建帝低低唤他,把人揽过来。
杨翊很不习惯他的怀抱和气味,下意识往后缩。
炭火盆在帐幔投下跳动的阴影,建帝手掌突然成爪扣住幼子后颈,匕首猛地朝他胸口刺去,却因虚弱无力和杨翊瞬间的挣扎刺歪了。匕首险险从其手臂内侧擦过,带出一片血珠。
杨翊想跳下床榻,却被扯住头发,攥得生痛,伤口在锦被蹭出道道血痕。
建帝猛咳两声,还要再动手,却总对不准位置。
一个是昏迷多日没什么力气的成年男子,一个是年仅四岁的体弱孩童,拉扯起来竟然不分伯仲。
“按住他!”建帝双目赤红瞪着呆立的长子,喉咙里滚着破碎的嘶吼。
大皇子看着父皇狰狞的神色和弟弟苍白的脸发怔,想冲出去大喊父皇疯了,脚却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就在建帝分心的功夫,杨翊已经拼尽力气挣开他,抬脚就朝门边冲去。
在建帝血红双目的逼视下,大皇子终于伸手拦住人。
他年长四岁,体格又健壮,拽住人简直毫不费力气,纵然杨翊回头又蹬又咬也没用。
建帝眼中迸出奇异的光芒,“好睿儿,杀了,他,即刻……传位。”
大皇子听清了,且因着最近柔妃偶尔脱口而出的话,也懂了话中含义。
他无法反抗自己的父皇,在不住的低斥中,手不知不觉抄起了青玉花瓶。
顷刻间,瓷片在杨翊头侧三寸炸开,满地都是裂开的碎片。
他嘴唇被死死捂住,大皇子结结巴巴道:“父皇,弟弟,弟弟他不动了……”
本想挣扎的杨翊隐约领会到兄长的意思,慢慢停下来,躺在原地,当真不动了。
因之前被刺伤,杨翊一直在流血,血被蹭得到处都是,从建帝的角度看,也无从分辨到底是不是从脑袋流出。
建帝只看到小儿子逐渐静止、失了生息的身体,喉咙中发出浑浊的笑。
天命,批言,他今天就要打破这些!
笑着笑着,建帝突然暴起揪住杨睿衣襟,刀刃直插心口。
大皇子被药味混着血腥气的味道熏得发昏,又被父皇的癫狂神态所惊,竟忘了躲闪。
正是此时,雕花门轰然洞开,偷偷溜回来听动静的柔妃察觉不对劲冲进来,看见刀尖距离养子胸口仅剩半寸,猛得一惊,脚步比思绪更快跨了过去,本能地把匕首打开。
这一打,立刻把建帝也推向了床柱,他积蓄的力气立刻消散,怒不可遏地看向柔妃,喉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响。
这模样好比厉鬼,柔妃被吓了一大跳,把大皇子护在身后。
两人虽不是亲生母子,但父兄今后荣辱可都系于这个养子。
建帝喉间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瞪着柔妃的双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失去光彩,头倒在了一边。
“母妃——”大皇子叫声响起时,柔妃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跳如雷。
陛下死了?被她那一推推死的?还是被气死的?
她迅速回头看了眼门,很快就要有人来了。
“睿儿,刚才怎么了?”
“父皇,父皇要杀我们……”
柔妃猛地看向床边,发现倒在碎片中的杨翊,又惊又喜,“他被陛下——?”
不知为何,大皇子也不敢对着面孔扭曲的母妃说实话,颤颤点头,“他被砸破了脑袋……”
柔妃想笑,却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硬生生又扭成悲伤神色。不管陛下为何突然发疯想杀两个儿子,事实是如今小皇子没了,仅剩她的儿子还活着。
无论有没有传位诏书,有没有旨意,能继承皇位的仅剩大皇子。
殿外在这时传来密集脚步声,柔妃意识到此刻形势,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
清蕴被宫中传出的钟声惊醒。
她睁开眼,等钟声停止后看向身边人,王宗赫微微颔首,“是九声。”
帝崩,皇权归于九天,故有九响。
建帝捱了一个多月,途中竟一次都没醒过,就死了。
无需言语,夫妻俩同时起身穿衣,走到屋外时,阖府灯火通明。祖父王贞一身素袍站着,王维章、王维清兄弟俩则穿着官袍,见王宗赫走来,微微颔首,“走吧。”
天子驾崩,他们作为臣子,自是要立刻进宫聆听遗旨,参拜新主。王贞虽已致仕,但作为老臣,也有资格去见天子最后一面。
虽然目前并不知新主会是哪位。
这时候谁都睡不着,清蕴陪长辈们坐在厅中,听郑氏不住向祖母秦夫人询问,像是在求个安心。
她一直安静不语。
秦夫人起初回了几句,被儿媳问得不耐烦,“好了,实在闲得慌就去把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训训话,让他们这段时日不许议论此事,谨言慎行。”
郑氏这会儿确实需要找个事做,她也适合训人,闻言当真去办了。
秦夫人看向二儿媳,“回去带着小的吧,和你们没什么关系,管束住下人就行。”
国丧二十七日,起码这二十七天不能出差错。
柴氏点头离去,秦夫人再看向身边人,没有说什么,只拍了拍她。
清蕴慢慢回神,对她一笑,“祖母,放心吧,三哥更会沉得住气。”
…………
王宗赫的确很沉得住气,在听到陛下驾崩前神思错乱、不慎伤了两位皇子时没有露出异样,在万云传下口谕,道陛下驾崩前亲口传位于皇长子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质疑,从始至终安静听旨。
他如今是柳阁老最信重的弟子,在柔妃、大长公主等人眼中,已经是从善如流地站在了柳家这边。
第80章 吃味
天子驾崩, 留下口谕传位皇长子。在以柳阁老为首的臣子拥立下,大皇子接受百官参拜,正式登基。
大皇子杨睿茫然地被人带领着走完众多仪式,等他回过神时, 父皇已经殡天入土, 而自己身着五爪龙袍, 坐在了龙椅上。
内阁拟了十多个年号, 杨睿从中选中“文昭”二字,现如今称文昭帝, 柔妃则被封太后,尊号慈懿。
文昭帝年仅八岁,无法临朝亲政,朝堂政务目前主要由以柳阁老为首的内阁决定,遇大事则由柳太后和内阁共同商议。
先生也由王宗赫和翰林院的徐学士增至八位, 分别教导儒家经典、军政韬略、骑射书法等课程, 太傅由柳阁老亲自担任。
文昭帝最喜欢的还是曾经的老师王宗赫,可母后不让他太亲近王家人。
下了早朝,文昭帝传来大伴闻喜, 才问两句话,柳太后就走了过来,主仆俩立刻噤声。
曾经的柔妃已经十分习惯太后身份,颇具威严地问:“在说什么?”
闻喜小心翼翼瞧主子, 文昭帝抿唇, “问了两句二弟的情况。”
柳太后:“哦?怎么样了?”
闻喜答:“太医说二殿下身体无大碍, 只是受了惊吓才导致失声, 至今神智没恢复,也不怎么能说话。”
柳太后摆摆手, 闻喜知趣退下,殿内随后响起她的问话,“睿儿,你老实告诉母后,那天你弟弟当真昏迷了吗?”
事后发现二皇子杨翊不仅没死,还只是轻伤时,柳太后就怀疑他那天没有昏迷,甚至可能看到了自己为护杨睿“送”了先帝一程,总觉得这是个隐患。
文昭帝低头,“父皇确实用花瓶砸了他,当时流了很多血,我以为他……”
柳太后盯了他几息,文昭帝尽量保持平静。
兄弟俩没什么来往,柳太后想不出他有任何暗中维护杨翊的理由,便暂时作罢,转头道:“明天上朝时,会有人提议让你外祖父出任户部尚书、入内阁,到时若有人反对,你记住要出声。”
柳太后口中的外祖父,是柳阁老族中堂弟,此前在太常寺任职。
文昭帝:“柳阁老和外祖父为堂兄弟,按律二人不能同在六部为官,更别说同入内阁。”
他的声音在柳太后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无声。
柳太后:“睿儿,你如今是天子,律法都由你定,规矩算什么。你尚且年少,又刚刚登基,朝中局势尚不清楚,可知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不说那些亲王,朝堂上,还有人怀疑你父皇遗留下的口谕。土司之乱未平,齐国公霸着兵权迟迟不归,他是老二的外祖父,要不是他离得远,你当他会不会冲回来拥立你弟弟?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帮你外祖一家得权,只有他们,才会真心帮你。”
拥立弟弟也没什么不好。文昭帝在心中想,至少他不用面对这么多烦心事。
可话不能说出来,否则该挨骂了。
老老实实地听柳太后叮嘱了一堆事,文昭帝不住点头,两刻钟后终于被放走。
他带着大伴闻喜,不知不觉走到了承乾宫。
大皇子登基为帝,按理来说作为二皇子的杨翊该封王搬去宫外,但杨翊至今没有痊愈,王府也没有挑选好,人就继续住在了李贵妃曾经的宫殿。
刚过完年,文昭帝没体会到一丝喜庆氛围,感觉吹过的风都在呜嚎。
他盯着承乾宫的门,有些羡慕弟弟,至少弟弟的外祖母、姨母都还在,都很维护他。
因为在发现弟弟没死时,母后很想弄假成真,可姑祖母寸步不离,母后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慢慢走到承乾宫外,文昭帝对行礼的人摆手,示意他们走远些。
突然间,耳畔听到轻柔的读书声。
有些耳熟,文昭帝回想了下,记起是那人——父皇曾想强纳进宫的陆夫人,如今嫁给了老师。
他站在窗边朝里望。
寝殿内,杨翊裹着狐裘缩在圈椅里,腕骨伶仃得能看见淡青血管——前日太医院刚拆了臂上纱布,听说如今连握笔都颤。
“接下来再讲商汤网开三面的故事可好?”清蕴往他膝头塞了个手炉,得到点头后翻开书本讲起来。
听着听着,床榻上杨翊睫毛颤了颤,把沾着墨汁的宣纸推到案边。
上面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汤”字,清蕴轻笑,“捕鸟人确实贪心,但商王说‘愿向左飞的往左,愿向右飞的往右’,只剩不听劝的才落网。"
接着抚过杨翊发顶:"翊儿觉得商王傻?"
杨翊摇头。
“后来诸侯都说商汤仁德连禽兽都怜惜。”清蕴蘸清水在圈旁写“仁”字,水迹映着炭火泛出金光,“其实商王是在教我们——”
窗外传来枯枝折断声,杨翊攥紧她衣袖,清蕴顺势将他冰凉的手包进掌心:“就像治病,汤药灌三碗总得泼一碗,强求十全反而伤身。”
听到这儿,文昭帝想起那些先生讲“仁政”时的长篇大论,忽然觉得还不如面前人讲得生动易懂。
至少声音也好听许多。
杨翊睫毛上还沾着药雾凝成的水珠,闻言突然伸手碰清蕴发间的木簪——今晨这簪子替他打翻了半碗苦药。
这时候,有宫女在外面惊呼:“陛下?”
文昭帝慌慌张张缩回扒在窗棂上的手,怀里的暖手炉滚进雪堆。
不待里面的人找出来,已经带着闻喜跑远了。
清蕴没有出去,听到宫人回禀陛下已经走了,再松开手,拍拍钻进怀抱里的人,“怎么这样怕陛下?”
杨翊看着她,抿唇半晌,忽然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弑”字。
清蕴睫毛微颤,笑着握住他冻红的手指,“这是‘试’字的新写法吗?翊儿真聪明。”
边说着,边慢慢把字凃成完全看不清字迹的一团墨。
杨翊似乎不解,又似乎懂了,放下笔,继续窝在她怀里。
**
“小殿下的失魂症是装的?”王宗赫解开大氅,带进一身寒气。他刚从文渊阁值房回来,袖口还沾着朱砂批注。
清蕴往熏笼里添了块银骨炭,“不能断定,太医说惊悸伤神,但今天能够写字了。”
她顿了顿,“这孩子心思太深。”
天生聪慧没什么不好,但身处杨翊的位置,过于敏感通透总容易伤神。清蕴不知他和大皇子面对建帝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如今人得了失魂症,待在熟人身边能安安静静,一旦只有宫女、内侍陪着,就要啊啊闹腾。
提起那个“弑”字,清蕴抬眸看过去。
王宗赫平静道:“只是无意间写的字,不用想太多。”
想太多也没用。
早在发现齐国公的人也在暗中助大皇子登基后,王宗赫就已经决定作壁上观,不参与其中利益纠葛。柳太后急着抬举柳家旁支入阁,忙着打压曾经提出质疑的人,朝堂如今也是乱糟糟的。
王宗赫继续道:“已经回家,就不要再提宫里的事了。”
也不要再提无关的人。
清蕴嗯一声,起身去梳洗。
沐浴归来,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通发时,手中木梳被人接过。
成年男子的身体在冬日里也藏着火焰,稍稍贴近,就感到了一阵热意。
王宗赫表现得不急不缓,但眼底的欲望已经悄无声息泄出。
国丧二十七日,夫妻俩已经一个月没亲近了。
清蕴回身,倚着妆台,“王大人在御前讲经的定力呢?”
铜镜里映出他高大身影,檀木梳慢慢顺着腰窝滑进妆奁,清蕴话出口的瞬间,忽然被拦腰抱起,往床榻边走去。
被放进被褥,清蕴看他解开衣襟,转瞬间就剩一件薄薄中衣。
“当心冻着……”尾音被吞进唇齿,那握惯笔杆的指节肆无忌惮地丈量着更隐秘的沟壑,腿弯也被顶上来的膝盖分开,曾经的记忆几乎立刻复苏。
清蕴闷哼一声,这人竟直接进来了。
沉寂一阵子的身体还没能完全适应,他又异于常人,让清蕴眼里几乎瞬间有了水光。
但在王宗赫眼中,她雪白的肌肤和乌发交缠,眸光潋滟地瞪视自己时,有如夺人心魄的女妖,让他浑身紧得发疼。
“抱歉。”说着这样的话,他动作一点都没缓下来,反而又重又快。
许是隔了段时间,他又激动非常,这次没有持续太久。
清蕴低低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不用照镜子她也猜得出自己是什么模样。
想到刚才这人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低声问“教小殿下写字时也是是这样吗”之类的话,就不知说什么好。
“翊儿才四岁。”她简直没法相信,稳重的三哥还能和一个四岁的孩子吃味。
王宗赫不语,他当然知道小殿下才四岁,可……和那人长得太像了。
起初他只是讶异这缘分,没怎么当回事。但当小殿下对清蕴越发依赖,清蕴也经常进宫陪伴他时,他就忍不住想,她如此怜爱这个孩子,到底是因其身份,还是因为那张脸?
她是不是透过那张脸,在思念谁?
越想,王宗赫就越感到自己的卑劣、狭隘与自私,可也是越想,他越没法无视心中越来越大的声音。
他承认,自己十分在意这件事,在意得这几个月来心中都沉甸甸的。总忍不住思考,她是否一直没忘记李秉真。
嫁给李秉真是她自愿的选择,嫁给自己却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相比较之下,谁的地位更重要就很显而易见了。
迟迟没得到回应,清蕴仔细观他神色,“三哥?”
王宗赫回神,忽然倾身抱下来,低声道:“猗猗,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