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到, 王宗赫起身洗漱上朝去了,叮嘱女使们候着等吩咐。
日光走到窗棂,里间才传来动静,白芷第一个进去。腊月的天儿, 屋子里溜出一阵暖气, 榻上人脸色红扑扑的。
清蕴懒靠引枕, 让她倒水。
昨晚闹得晚, 因为她第一时间没给回答,三哥误会了, 一发不可收拾。
孩子的事,清蕴不抗拒,也没特意期待。守孝期间她喝过一阵子调理的药,效果不知有没有,先厌了那种苦味, 就停了。
这事除去贴身的白芷, 谁也不知道。唯独李审言的狗鼻子闻出过几回,用怀疑的眼光看她,以为她隐瞒了什么不治之症, 或者偷偷吃药殉情。
三哥是受了刺激,还是真心想要一个孩子?清蕴想到回京后郑氏偶尔敲打自己的话,低头看了眼腹部。
法显禅师虽是个能用金银收买的高僧,但也有真材实料。他曾说她子女缘薄, 没解释这缘薄, 到底是没有, 还是来得晚, 或者比较少。
后两者都好说,如果注定无子, 三哥可能会在意。
清蕴难得有丝心烦,随手抓起边上的书扇了两下,被白芷惊讶地看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白芷:“主子很热?”
她瞟眼外面的天儿,没错,树上还挂着冰棱呢,屋子里顶多算暖和。
清蕴:“……没有,摆饭吧。”
今天轮到大长公主陪杨翊,她待在家休息。
朝堂局势变化得很快,清蕴能感觉到,最初大长公主有扶小外孙杨翊登基的想法,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想法变成了保杨翊平安,不和柳太后等人争。
接下来等杨翊封王搬去宫外,大长公主应该会一心抚养外孙长大。
可昨天杨翊写的那个字,总让清蕴觉得先帝的死没那么简单。
慢慢用过早饭,她去陪两位老人家说了会儿话,看看即将出嫁的王令嘉,碰见婆母郑氏时,被留下念叨了会儿。
郑氏对她始终不满,无奈家里人都喜欢清蕴,就只能在子嗣上面做文章。
无论她说什么,清蕴都听得认真,回得有礼,让郑氏有种一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最后悻悻然放人。
王宗赫今天回得晚,没想到清蕴还没用饭,“下次不用等我。”
清蕴:“本来也不饿。”
王宗赫解去官袍,换上常服去洗手,待身上干干净净再回屋。
其余人都识趣地退下。
没有要事时,夫妻俩一般秉承“食不言”的规矩,很少在用饭的时候说话。
清蕴总觉得今天他有话想说,几次看过来,又没开口,于是主动问,“三哥今天回得晚,被什么事绊住了?”
“一些琐事,没什么大碍。”王宗赫道,“今天在家做了什么?”
两人打开话匣,各自聊了些今日见闻,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用饭后走了会儿,看大半个时辰的书,夫妻一起上榻,清蕴唤他,“三哥。”
“嗯?”
“你很想要个孩子吗?”
王宗赫摇头,以为她在介怀昨晚,“昨夜是我想岔了,不该说那话。”
清蕴道:“和翊儿无关,只说这一事。”
清蕴不是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的人,王宗赫飞快观察过她神色,直觉今天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最有可能的是母亲又拿子嗣来“训导”清蕴。
他沉思片刻,“我确实想要个和你的孩子,但急不得,缘分到了,自然就有。”
清蕴:“假如一直没有呢?”
王宗赫微怔。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清蕴不想,或清蕴不能。
后者可能性极小,清蕴自八岁长在王家,从未受伤或生过大病,身体康健。如果有问题,此前那么多次大夫给家人请平安脉,早就发现了。
他不动声色,“为何会没有?”
清蕴:“我有一友人,嫁去夫家三年无子。夫妻俩本来感情极好,因此事渐趋陌路,最后和离了。”
王宗赫迅速意识到她说的是何人,应当是承恩伯的小女儿,在他和清蕴成婚没多久后和离,其夫家正是以她三年无子的名义休妻。
所以是因此伤怀么?
王宗赫宽慰道:“我们成婚才半年。”
清蕴:“……”
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但三哥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她在问什么。
想想也是,他在身体的嘘寒问暖上能够体贴入微,但揣测女子心思上始终差了一筹,不然当初她不会那么久才明白他的心意。
看王宗赫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清蕴顿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再问,“确实,才半年而已。”
该急的时候再急。
王宗赫道:“如果是母亲又说了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等抽个时间,我去和她谈谈。”
清蕴说好。
王宗赫又道:“十多年才生孩子的也有,不要受旁人影响。”
清蕴笑了笑。
如此过了两天,清蕴又被请进宫陪伴杨翊。
杨翊状态好了许多,除去依旧不能说话,发呆出神次数渐少,交流起来越发顺畅了。
清蕴依旧给他讲书,杨翊在旁边正襟危坐,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认真。
这回讲到一半,清蕴突然回头,抓到了窗边的不速之客。
文昭帝离开的速度慢了些,脸色发红地被宫人迎了进来。
清蕴奇怪,“陛下不是应该正在上课吗?”
文昭帝:“教四书的先生告病假了,就来看看二弟。”
清蕴哪能想到小皇帝在撒谎,吩咐人给他上茶,听他问“我能否留下来一起听听”,略作思索就应了下来。
文昭帝很高兴,被弟弟警惕地瞪了也不在意,要了个矮凳,乖乖地坐在旁边。
被两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时,清蕴有种自己正在做教书先生的感觉。
当了一个多月皇帝,文昭帝仍没有天子的架子和气势,且相较于强势的母后,他更喜欢弟弟这位温柔的姨母。
此前因父皇而对清蕴生出的那点看法都消失了,只觉得承乾宫这儿成了自己唯一可以休憩的净土。
美中不足的是,陆夫人只会夸弟弟、抱弟弟,对他则恭敬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溜到承乾宫听书的第三次,文昭帝被抓住了,且是被淑太妃抓住。
淑太妃便是王令娴,她如今没什么事,偶尔会来承乾宫溜达,看望杨翊。
瞥见文昭帝身影时很是吃惊,“陛下在这儿?方才太后还带着闻喜,正怒气冲冲地到处找您呢。”
文昭帝紧张起来,“闻喜怎么样?”
王令娴:“暂时看着没事。”
文昭帝立刻道:“那我再躲会儿,淑太妃别告诉我母后。”
王令娴:“……”
清蕴问道:“所以陛下不是因先生告假而来,是私自跑来的?”
文昭帝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清蕴:“是不想上课吗?”
文昭帝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好半晌道:“母后换掉了老师,我不喜欢其他人讲课,不想听。”
他没法明着反抗母后,就只能用不听课的方式表达不满。
文昭帝让闻喜假扮自己待在屏风后,他就满宫溜达,这几天才固定来承乾宫。
清蕴怔住,他口中的老师,一般是指王宗赫。
三哥被免了为天子讲书的职?在家从未提过。
文昭帝还不知自己揭了先生的底,低声继续:“母后还把老师赶去了工部,我没能拦住,陆夫人肯定觉得我很没用吧。”
清蕴:“……”她甚至也不知三哥转到了工部。
但面对小皇帝生怕自己嫌弃他的眼神,清蕴道:“陛下年纪尚小。”
文昭帝点点头,“等我再大些,一定把老师调回来,陆夫人别气。”
他道:“那我以后继续来听书,夫人不会赶我吧?”
清蕴:“陛下为天子,自是想去哪儿都行。”
王令娴看着,噗嗤笑起来。
第82章 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李审言纵马跑了几圈, 浑身大汗地归来,阿宽早早就守在大门外,接过主子丢来的马鞭,跟着跑上去, “爷, 孟公子在等您。”
“孟嘉?”李审言转了个向, 往院子里去, “备桌饭菜来。”
阿宽:“料想爷回来该饿了,早就备好了, 还是您爱吃的那几样,多添了条孟公子爱吃的鱼。”
阿宽快速道出这几句话,随军几年,他行事也愈发干练了,让李审言多瞧了眼。
原先干瘦的人健壮许多, 肤色也晒黑许多, 成为深麦色,乍一看,完全看不出原本国公府小厮的模样。不用照镜子, 李审言也知道自己只会比阿宽更黑。
他没想过带阿宽,当初是阿宽自己主动请缨,非跟着他们去平乱,没想到一出来就是几年。
从领兵平乱到新君登基一年有余, 他们也从广西向北进入了贵州, 再到云南曲靖、四川永宁。
现在停留在此地, 就是等待主力军从毕节北上, 联合他们封锁长江,再从乌蒙山小道奇袭永宁。
这阵子没事, 李审言发现阿宽时不时就到附近转悠,直到撞见他帮一农家姑娘插秧的场景,才明白阿宽的意图。
主仆俩感情好了许多,李审言边走边调侃,“今天不去帮忙种地了?”
阿宽脸一红,“不去了,咱们还不知能在这儿待多久,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安定,还是不耽搁人家了。”
李审言意外,他还以为阿宽是无论到哪儿都不忘女人。
想起阿宽曾经提过的人,李审言想了会儿才记起人名,“还记着京城的……阿香?”
阿宽神色转为失落,“这一去几年,我寄过去的信都没了回复,听说阿香早就嫁人了,也不好再打搅人家。”
李审言脚步顿住,深瞧了阿宽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李审言:“没用的东西。”
莫名其妙挨一顿骂,阿宽挠挠脑袋,没弄明白,“那咱们离得这么远,小的总不能拦着她嫁人吧?战场上朝不保夕的,要不是爷护着,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李审言更不高兴,冷嗤一声,不再迁就他的速度,大跨步离去。
暂时歇脚的这间屋子原先是富商家宅,因战乱迁走了,这一带房屋空闲许多,就被征用。李审言不好享受,除去睡觉的屋子,其他地方看都没看过,因此看到孟嘉在院子里煮茶时,挑了挑眉。
孟嘉笑,“一来就见到这副好茶器,忍不住让阿宽拿过来用了用。”
李审言坐下,拿起他递来的茶牛饮一杯,豪放的姿态让孟嘉摇头,“茶需细品,幸好我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茶,不然以你的架势,真是牛嚼牡丹。”
扫过他,李审言又喝了三杯。
知道面前人不爱这些文人雅戏,孟嘉就自顾自品了一杯,随后道:“彝族已定,等将军带人与我们一会和,攻下永宁宣抚司,土司之乱就彻底平定了。”
李审言淡应一声。
孟嘉:“你和将军还没拜见过新君,这一下,岂不是要大受封赏?”
讲了个不冷不淡的笑话。
自从齐国公私下派人把太夫人接走后,现在谁不知道齐国公以平乱的名义在西南一带囤积兵力,朝廷都难以管辖?
一来土司的乱子只有齐国公有办法,二来西南几省巡抚都已经暗中归顺齐国公,朝廷鞭长莫及,这时候再派人来也没用。
途中朝廷倒是想拿军需之事来拿捏他们,可惜为时已晚,他们早就可以自己从别处获得粮草补给,朝廷真做得太过,大不了明面上掀台。
新君登基后,其母族在朝堂上大肆排除异己,施迫民之策,如今已经快到上下否鬲、中外睽携的地步。先帝殡天前,民间已经有起义频发,新君登基后,起义势力不减反增,相较之下,西南一带反而算“乱得安稳”。
孟嘉冷眼看着,已经越发感觉到自己的预想即将实现。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放眼全国,大小势力各异,但还没有人能和齐国公抗衡。
这几年在平乱途中,齐国公做的事也不只有交战。每平定一地,他都会挑选得用之人接管治理,身边陆陆续续多了不少追随者。
有人向齐国公表忠心,自然也有人向李审言投诚,这对父子都是猛将,野心勃勃。
不过在李审言这儿,孟嘉自是要排第一位。
说过笑话,孟嘉正色道:“将军可曾和你说过接下来的打算?”
李审言:“没有明说。”
不过他也猜得到。
老头子要名声,当初暗地里帮大皇子登基,又一步步纵容新君和柳家,让民间对其怨声载道。接下来,就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起事的理由。
让李审言来说,老头子还是想得太多,当初如果帮小皇子登基,光明正大回去扶持自己外孙,照样能够摄政,再逐渐取而代之。
归根到底,还是对那位大长公主和外孙留情,不想和他们走到那一步。
李审言对素未谋面的小外甥不会有那么多慈爱之心,倘若那是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他只会毫不留情地除去,没那么多耐心搬走。
从那夜离开京城后,他的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火。随着时间流逝,这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随着京中消息的传来,越烧越大。
时至今日,他只想立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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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昭二年夏,京城闷热异常。
清蕴来了月事,屋子没摆多少冰,多靠穿堂风和团扇纳凉。
她倚靠美人榻上看书,王宗赫就在旁边写写画画。
写着写着,忽然把笔一丢,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向来从容的脸上难得有丝不耐烦。
清蕴眼也不抬,“王大人就做好了?”
王宗赫转头,低唤一声“猗猗”。
清蕴没答,随手端起杯盏喝了口水,搁下时,身边人自觉帮她满上。
不一会儿,人也凑了过来,清蕴微微蹙眉。
她体温偏低,处于特殊日子时更凉些,是真正的冰肌玉骨。王宗赫则不然,冬天像个火炉,那会儿清蕴很愿意靠着他,夏天就敬谢不敏了。
知道她这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宗赫就只握住她的手把玩,而后慢慢端详,比写工部的折子和画图纸时用心多了。
清蕴终于放下书搭理他,“三哥不是说,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办差,没有区别么?”
王宗赫被调到工部后,没有立刻和清蕴说。等事后她才从文昭帝那儿知晓,问起时只道六部中无论哪部对他来说都一样,工部之事在部分文官眼中是和文章无关的奇技淫巧,在他眼中则是干实事。
前提是,工部之人没有受柳太后指示,故意分给他枯燥乏味、无需任何思考的琐事。
譬如整理陈年旧档、抄写无关紧要的书本、监督无关痛痒的修缮工程,既消耗时间,又无处展示才能。
刚才王宗赫就是在对比工人描画出的废弃宫室新图样,修的是废弃了十多年的撷芳殿。撷芳殿为历代帝王采选秀女的场所,先帝多年没选秀,一直搁置着,据说梁柱都被白蚁蛀空了。
工部当然也有许多正事,譬如前阵子东南暴冲毁官道,这等要务却交给了柳太后那连算盘都不会打的表侄。
王宗赫纵有个首辅当老师,也抵不过势力越发庞大的柳太后。
柳太后这支大概是往日里被柳阁老压制得太狠,一旦得了机会,就拼命弄权,连柳阁老的亲孙子都被若有似无地排挤,更别说王家人。
文昭帝喜欢王宗赫这个曾经老师,更喜欢清蕴这个“姨母”,在王宗赫处处受排挤时,有次试探性地问清蕴意见,是否要帮老师开口。
清蕴当时无可无不可地应了,文昭帝大受鼓励,为了她和王宗赫,第一次和柳太后据理力争,母子俩破天荒地发生争吵。连在朝堂上,文昭帝也鼓起勇气驳斥了柳太后一系的官员。
事后,清蕴却被王宗赫施以劝诫了,道她不该介入文昭帝和柳太后之间。他的语气不重,句句有理,但听在清蕴耳中就是指责,因此不愿再管王宗赫职务变动的事。
她表面如常,内里冷淡,王宗赫受了好一阵冷落,费尽心思才让清蕴再愿意对自己流露真实性子。
这会儿面对清蕴小小的嘲讽,只是无奈道:“本该没有区别。”
视线稍稍往后越,清蕴看到摆了满桌的图纸,“撷芳殿修好了,会另作他用吗?”
王宗赫摇头。
那就是依然用来选秀,可文昭帝才九岁,等他选秀至少也得十年,到时候宫殿老旧,依然要修缮,现在摆明了是做无用功。
清蕴建议:“选个最简单的图样,随便修修?”
王宗赫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看他神情,清蕴大致懂了。
三哥性子太认真,只要经手的事,再小都不会敷衍,他口中的“随便”和她理解的恐怕大有不同。
柳阁老喜欢他这股认真劲儿,如今到工部做这种琐事,这份认真就化为了疲惫。
清蕴道:“三哥该学会放松些。”
王宗赫知道,清蕴是在劝自己抓大放小。其实他何尝不清楚在做无用功,不过是没法适应太闲适的日子,总得找些事做。
如果清蕴愿意和他一起,他倒不介意放下庶务,陪她游山玩水也好,看书写字也好,都不会无趣。可惜她人虽不在官场,却远比他这个每天要上朝的人忙碌。
大长公主创立的织经堂每三日必去,铺子一月至少看两次,账册之流则是不定时查阅。前些日子还和郡主李琪瑛合办了一间学堂,请的都是学者大儒,只收有天资、聪慧绝伦的学生。
王宗赫去看过那间学堂,有富家子弟,也有平民百姓,少有高门大族之后,但无一例外都很聪明,小小年纪,却不容小觑。
其中有个叫江衡的孩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事后才知晓是清蕴偶然结识的一位妇人之孙,很得清蕴喜爱,地位只比如今被封为静王的杨翊差些。
有这么多事占据清蕴心神,王宗赫能分到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
难得她今天无事,他才把本该在官署处理好的事务带回家。
顺着清蕴的话想了想,他道:“陪我去垂钓?”
见他实在被折腾得不轻,暂时又没事,清蕴颔首,“傍晚再去吧,现在太热了。”
夫妻俩商议好,王宗赫接下来就认真处理好了正事,等日头渐落,再拿着器具往城内的白马河去。
马车停在巷角,夫妻俩一个戴斗笠,一个戴帷帽,低调地和许多老翁一样,趁稍微凉快些的时候来垂钓。
清蕴坐在小凳上旁观,她不曾特意打扰,王宗赫却专注不了,一会儿低声和她说话,一会儿问她热不热,还腾出手帮她打扇。
旁边老翁瞥了又瞥,忍不住开口,“年轻人,你这钓的是鱼还是媳妇儿?”
竹编斗笠下露出半截花白胡子,随着笑声簌簌颤动,“老朽数着呢,半盏茶功夫你看了这小姑娘七回,倒比看浮漂还勤快。”
清蕴帷帽下的耳尖微微泛红,王宗赫却坦荡地将鱼竿往青石缝里一卡,拱手道:“让老丈见笑了,实在是在下愚钝,学不会这姜太公钓鱼的定力。”
“非也非也。”老翁突然收竿,鱼线在空中划出银弧,钩上空空如也,“老夫看你是太懂钓鱼——知道这白马河里金鳞最喜食何物?”
他笑,“不是蚯蚓也不是米糠,是柳叶儿。”
大概是这段时间对“柳”一词过于敏感,王宗赫听到的瞬间就忍不住朝老翁看去。
老翁穿着平凡,没什么特殊,注意到王宗赫的目光,对他努努嘴,示意看对面。
夫妻俩发现,对面不知何时演起了一出官兵抓人的戏码。
被抓的青年一身斓衫,书生模样,气势凛然地说着什么。在他身后,似乎是家里人在哭喊恳求。
王宗赫看老翁,“老丈知道发生了何事?”
老翁:“自然,这人前阵子做了首诗,几乎人人都听过。”
夫妻俩心头微沉,都想起了老翁口中的诗。
宫墙柳,宫墙柳,遮天蔽日龙垂首。昨夜东风卷地来,金枝跌进臭水沟。
与其说诗,不如说是便于口口相传的民谣,直白易懂。
正是太直白了,当其传入清蕴和王宗赫耳中时,他们都意识到作诗人的用心和他可能的下场。
柳太后和她背后的柳家人,听到这首诗定然大怒。
王宗赫看向那书生,知道他不过是颗棋子,这诗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但能够推波助澜到这地步,证明民间谣言已经满天飞。
这场本来作娱乐之用的垂钓,因着这一幕,夫妻俩都没能放松。
第83章 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
朝堂权柄可凭一人独断, 但历史洪流从不屈从于谁的掌心。纵使柳太后垂帘听政,大举提拔同支族亲,终究压不住九洲沸反的讨逆声浪。
内有同宗异梦的柳阁老掣肘朝纲,外有数十万铁骑虎视眈眈的齐国公。北境狼烟未熄, 东海倭寇又起。更致命的是先帝暴毙留下的悬刃——文昭帝继位的正统性始终不明, 四海皆疑。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危局里, 柳太后把权柄攥得愈发急切, 导致乱象频生。
这把火经由幕后人操纵,越烧越大。王宗赫已经尽量明哲保身, 但身处朝堂,还是不可避免被波及了。
柳家人负责修缮黄河护堤,在押送修缮用材时,推车不慎翻倒,石块掉出来, 被人认出修缮护堤用的竟是遇水膨胀的青石。
黄河护堤向来用糯米灰浆浇铸铁榫, 唯有柳家经营的采石场才产这种遇水膨胀的青岩。他们用青石,对户部报账时用的是花岗岩的价,无非是想偷工减料, 从中牟取利益。
起初被检举,他们还编出前朝治水用书,说青石遇水则固,是神石。被人用事实揭穿后, 就立刻说是工部其他人擅自伪造账目, 从中受贿。
审讯中, 有人受不住牢狱之苦自尽, 刑部搜查其家时,发现了工部受贿官员的名录, 其中王宗赫就在首位。
王宗赫有没有受贿,自家人最清楚,他根本不缺银子,也不可能收这种钱。但柳家人铁了心要拉王家下水,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最重要的是,河堤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即使现在重修,也注定晚了。
这个道理,清蕴明白,王贞、王维章等人更明白。
郑氏则更操心儿子的安危。
王宗赫被单独押在刑部大牢,因他的案子,作为大理寺卿的王维章也被暂时停职在家,朝堂上能够明面走动的王家人就剩王维清一人。
王宗赫被关押的第五天,清蕴在书房听长辈们商量,话说到一半,郑氏忽然开口,“陛下不是很听清蕴的话么?让她去找陛下就是。”
王维章皱眉,“慎言!”
郑氏:“我说的有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小皇帝对她喜欢得很,为她能够顶撞太后。年纪再小,那也是皇帝,一言九鼎,难道连放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随后继续不阴不阳道:“三郎为了娶她得罪先帝,处处受排挤,要不是他自己有本事,早就被罢官了。如今好不容易挣出些局面,又叫人平白连累,说到底,祸根在哪儿还未可知。”
这话是在暗喻九岁的文昭帝也对清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连王贞也听得刺耳。
清蕴:“祸根在哪儿?母亲不妨说清楚。”
郑氏冷笑,“你能问,我却不好意思说。”
她认定面前人是红颜祸水,一次又一次祸害儿子。早知如今,当初她拼死也要拦着儿子娶陆清蕴!
清蕴没有动怒,“母亲既然要论祸根,不妨摊开算。去年太后强征陇右军田,三哥在奏疏里用朱砂圈出柳氏私铸兵器图样,柳尚书可是当朝骂三哥为‘竖子’?”
郑氏怔住。
“您总说三哥因我触怒先帝,却不见他执意清查禁军空饷时,有人往御前递了十几道弹劾折子。”清蕴看着她,“真正要他命的,到底是小儿女情谊,还是挡了别人百万雪花银的财路?”
平时郑氏挑刺为难,清蕴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圆滑周旋,但她不会一味柔顺。
“母亲此刻逼我入宫求情,是要让陛下看见王家与柳氏撕咬,还是提醒太后该灭谁的口?”清蕴突然抓起案上几张纸,泛黄纸页放在郑氏面前,“这供状里夹着柳氏钱庄的兑票存根,三哥若真受贿,怎会用柳家商号过账?”
“您比谁都清楚三哥不会碰脏银。”清蕴的声音陡然转轻,"可您对事实视而不见,而是在这里为难于我,甚至要借我挑起太后怒火,到底是怕三哥死,还是怕他活呢?”
郑氏哑口无言,她那些话确实有大半在发泄怒火,没想到会被一条条地驳回,又怒又怔,脸色青青白白。
王贞失望地看着儿媳,这么多年了还是没长进,喜欢钻牛角尖,遇事就冲动。
他对儿子道:“明天你拿我的玉牌进宫,不必求情,只管问陛下和太后讨要三司会审的恩典。”
起码得要个相对公平的裁定。
王维章应是。
王贞再转向清蕴,“你单独随我来。”
清蕴:“是。”
王贞交待的什么话,其他人不得而知,郑氏转头被丈夫训斥了顿,不甘心道:“就算我冤枉了她吧,三郎是她夫君,现在有难,她去求求人怎么了?还是说她的面子比三郎性命还金贵?”
王维章:“……”原来刚才说了那么多,她压根没听进去。
心中有了成见,确实难以保持理智,王维章也没继续责怪妻子,只道:“这事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少不得要吃点皮肉苦,一味埋怨清蕴也没用。你实在着急,就陪母亲去礼佛吧。”
郑氏犹豫会儿,还真陪秦夫人礼佛去了。
**
清蕴没打算进宫,就算文昭帝愿意帮她,也没多少用处,他根本做不了主。
她进刑部牢狱去看了王宗赫。
刑部大牢深处飘着腐草与血锈的气味,清蕴跟着狱卒转过三道铁门。
最里间的牢房里,王宗赫正借着高窗漏下的天光在墙上写算,听见锁链响动时指尖微顿,石灰墙上留着半道未写完的堤坝截面公式。
“三哥倒是清闲。”等狱卒退到远处,清蕴才开口,手指拂过栅栏。
她今天特意穿了暗纹不起眼的雪青襦裙,鬓边珠钗换成银簪,在王宗赫眼中,像支误入幽暗处的玉兰。
“这里潮气重,该穿件披风来。”
“没那么凉。”清蕴从食盒底层取出温着的药盅,“母亲很担心你,在广济寺供了长明灯,父亲前日面圣,提了三司会审。”
她把家里的消息一一道来,目光扫过他手腕,那里留下了几道结痂的伤口,果然有人对他用了私刑。
王宗赫接过药盏,忽然握住她欲缩回的手,看起来像是久违见面的小夫妻亲昵。
“青石遇水膨胀的周期是六个月左右。”王宗赫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她掌心薄茧,“算着日子,秋汛该到开封府了。”
清蕴微顿,“你的意思是……要决堤了?”
王宗赫低声,“很多人就在等这个。”
其中最有势力的一方,也是她最熟悉的那个。
等溃堤之日,恐怕就是“清君侧”檄文传檄天下之时。
王宗赫入狱以来,慢慢理清了接下来局势走向。如果可以,他其实想保住黄河护堤,但柳太后不容他,其他人也不敢补救。
一旦溃堤,影响的是几十万百姓和万亩农田。朝堂间的争斗,要牺牲这些百姓的性命,无论于公于私,王宗赫都不忍。
也是因此,王宗赫认为,即使齐国公夺位,也不见得比先帝、柳太后仁慈多少。
相识十几年,又作为夫妻共处两载,清蕴看得出他的想法,“三哥想做什么?”
王宗赫:“陈危手中有兵,他是你的人,之前凭借‘捐输筑堤’得到漕运专权的背后,也是猗猗你,对不对?”
他这样敏锐,清蕴一点也不意外这些事被他察觉,点头。
“我知道猗猗你有抱负,有决断。”王宗赫静看她,“所以有件事,现在恐怕只有你能做,你会做。”
…………
仲夏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彰德府的堤坝在第七个昼夜的冲击下轰然溃决,浊浪如脱缰野马冲向下游三州十八县。
像王宗赫预料的那样,溃堤来得既迅速又猛烈,黄河两岸农田尽毁。
千里之外的云南军营里,齐国公捏着最新线报霍然起身:“开封到归德全淹了?”
马青点头,“柳氏用青石筑堤,遇水膨胀反而加速溃坝。现在百万灾民堵在徐州官道,柳太后竟下令”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下令什么?”
“射杀流民。”
帐外惊雷炸响,把齐国公双眼照得雪亮。他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往外走,召来麾下所有将领,把京城的事一一道来,问道:“柳氏祸国至此,诸位怎么看?”
帐外暴雨如注,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十余名将领分列左右。
马青率先道:“请将军即刻发兵!柳氏用青石筑堤在先,屠戮灾民在后,天怒至此,正应檄文所书——诛奸佞,正天纲!”
齐国公抚抚须,没说话。
参军赵镇接着道:“徐州流民已聚七万之众,可效光武昆阳故事,以‘代天抚民’为旗号。只要放出‘李’字帅旗,三日之内必成燎原之势。”
眼见齐国公沉默不语,似在犹豫,其余人立刻七嘴八舌说起来,有拿天意相劝的,有让他为李氏族人考虑的。
齐国公最后看向难得沉得住气的儿子,“你怎么想?”
他想知道李审言的看法。
李审言横刀倚在灯台边,闻言嗤笑一声:“黄袍都备好了,还要演这出三请三让的戏码?”
帐内霎时死寂,暴雨砸在牛皮帐顶如擂战鼓,将领们面面相觑、尴尬至极。要是孟嘉在这儿,估计恨不得跳起来捂住李审言这张嘴。
李审言可不管别人看法,拔出剑,剑锋扫过沙盘里象征京城的木雕,“人要杀,檄文要写,但我可不是给泥腿子打头阵的丧家犬。今夜取道汉中,七日破潼关,柳氏那些裹着绸缎的禁军够我磨刀么?”
齐国公冷笑,“狂妄!”
“您当初杀京城来使的时候,不也是顶着十二道金令箭?”李审言反讥,“如今倒讲起什么名正言顺了。”
他突然站起身,“将军不肯定主意,那就在这儿等着,等属下告诉您什么叫改天换日。”
齐国公眼角抽搐了下,这小子,还是这么张狂,要不是这么多人在场,高低得抽他一顿。
他觉得儿子不懂藏锋,却有的是人欣赏李审言的作风,“小将军说得不错,将军顾忌那么多做什么,妖后挟持幼主,暴施无道咱们做的是匡扶正统的事,犹豫什么?”
至于打进京城以后要怎么扶,正统还在不在,那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些话,其他人没说出口,可眼底分明是同样的意思。
齐国公终于定下主意,“好,传令各军,把存着过冬的土豆全发给灾民。马青带轻骑走太行陉,七日内把童谣唱到紫禁城下,诛妖后,清君侧,开粮仓!”
布置完这一切,李审言回到住处,抓起刚送来信,一字一句看过去,随后忍不住笑了下。
陆清蕴什么时候做起了大善人,宁愿自己出人又出钱,就为了帮那些流民?
他不觉得这是陆清蕴会主动去做的事,肯定是别人先提起,对她也有一定好处。
不过……与其费心劳力去做这些,还不如等他们进京后,留着那些来帮他们。
想到即将见面的场景,李审言眯起双眼,他可还记得半年前王宗赫提议给他封赏,让他提前回京的事。
明面上是褒奖,实际上是让他回京为质,让老头子不敢轻易动弹。
李审言找了个理由砍了传旨人,始终没忘记王宗赫给自己的这份礼物。等进了京城,可不得好好报答他。
听说王宗赫现在还在狱中,李审言不信以这人筹谋的能力会真正身陷囹圄不得脱身,定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文臣心眼子多,做一件事要绕七八十来个圈。李审言不想那么多,他就准备赶紧帮帮这王老三,让人真正躺在大狱里出不来。
一回生,二回熟,陆清蕴第一任丈夫就去得突然,就算第二任丈夫出意外,应该也能很快接受。
第84章 嫂嫂,好久不见
护堤崩塌, 流民不断增加,齐国公打的名号正合人心,兼之他一路上开粮仓、杀贪官,迅速得到了大批支持。
朝廷手里兵力也不少, 尤其是镇守九大重镇的兵力, 加起来有数百万之众。但这些人或是不方便调遣, 或是有意作壁上观, 导致真正能对上齐国公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有人被当场策反。
没办法, 这几年柳太后行事过激了些,又有大批文人操纵舆论大势,以至她十分不得人心。
其实真正论起来,柳太后和文昭帝上台后,做的荒唐事还不及先帝十之一二。但先帝为正统登基, 当初正值壮年, 还有率兵征战的战功及效忠他的文臣武将在手,光用舆论逼他用处不大,当初齐国公就没怎么用这招。
换成柳太后, 作用就与众不同了。
能够兵不血刃,就没必要硬闯硬拼。
李审言和齐国公进京路线不同,父子俩各自领兵,准备两方夹击。
但李审言这儿太过轻松, 让他总琢磨着其他。
孟嘉受齐国公命令盯着人, 以防李审言心血来潮, 要去干点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眼见李审言又不知收到了哪儿来的密信, 孟嘉探头想去看,却被挡得严严实实, 让他狐疑不已,“你想去做什么?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擅自行动。”
他想起李审言几年前独自带兵进京的事就头皮发麻,那会儿先帝还在,一旦被发现,李审言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
李审言斜眼,“你什么时候成了老头子的眼线?”
孟嘉笑了笑,给他斟茶,“可别冤枉我,将军是因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我还是清楚的。只是担心你又收到什么消息,冲动行事。”
凭孟嘉微妙的直觉,他总觉得李审言进京那次是因为女人,此刻密信的内容,也极有可能和进京那次相关。
私下里,他向阿宽打探过,问李审言有什么相好的女子。结果阿宽摸头半晌,说他们家爷最重视和要好的女子只有太夫人,其他的连说得上名号的都没有。
李审言摇头,“没什么事。”
孟嘉不信,没事他眼底兴奋什么,愈发警惕,“咱们是在这儿守半个月,等将军下令前去会和吧?”
李审言挑眉,“你已经问了三遍,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孟嘉哽住,他是为谁才一遍又一遍提醒?
眼见李审言暂时没有策马溜向某处的打算,孟嘉不好时刻盯着人。作为管理粮草运输的军需官,他还有一堆事要做。
临走前叮嘱阿宽,“小将军若要去哪处,记得来告诉我一声。”
阿宽应声,“好嘞。”
屋内,李审言又取出那封信细看,上面正是清蕴如今动向。她用漕运船运来了三十万石粟米,现在人跟着船到了徐州。
离这儿不远。
她一个人运这么多粮食,也不怕被人给劫了?
于公于私,都得跑这一趟吧。
李审言打定主意,当夜悄然点了五百轻骑,让他们随自己赶去几百里外的徐州。
孟嘉发现人不见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快马加鞭都赶不上。
怪不得昨晚睡觉时眼皮一直在猛跳!
孟嘉眼神沉沉盯着阿宽,“你当真不知道去了哪儿?”
阿宽无辜,“小的真不知,爷压根没对我说过。”
顶多是昨晚听见了动静,故意装不知道,没起来而已。
对阿宽不可能严刑逼供,孟嘉只能自己查,从他们离开的方向和来去能够用的时间估算,很大可能是徐州。
徐州,徐州……孟嘉绞尽脑汁,徐州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想到之有人传过消息,说王侍郎的夫人疑似在借漕运船运输粮米救济灾民。徐州,不就是灾民汇聚的地方之一吗?
可这会儿去徐州,总不能是去劫粮船吧?
过去种种在孟嘉脑海中交织,脑海中灵光一闪,李审言对王家尤其是王侍郎莫名的敌意被孟嘉想起,他去京城那阵子,不正好是王侍郎成婚么?成婚的对象,是曾经的世子夫人、李审言的大嫂……
一个极其荒谬又不可置信的猜想逐渐形成,孟嘉呆愣着,忽然“啊——”得大叫一声。
他哪儿是劫粮,分明是去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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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后的徐州码头飘着浑浊的土腥气,三十艘漕船在运河上排成长蛇。
清蕴站在船头,看着岸上乌压压的流民像被雨水打湿的蚁群,在官差鞭影下蜷缩成团。
“夫人,漕运司的人说这粮要先入官仓。”管事抹着汗回禀,“他们派了二十个书吏过来验粮,怕是三天都验不完。”
清蕴扫过每艘船上的护卫,陈危给她送来了三百人,如果单纯护送粮米是够了,但当地官府要插一手的话,这点人还不够看。
内乱频生,柳太后正自身难保,从上到下的官员倒是依旧不忘“初心”,这时候也要刁难。
她转身看向码头凉棚里喝茶的漕运司主事,吩咐身边人,“告诉他们,每船抽十袋验看。若敢拖延,就让知府亲自来和我说话。”
话传过去,凉棚下的赵德全眯起眼睛,看着漕船上那抹雪青身影。
他当然知道这是王侍郎的夫人,和大长公主也关系匪浅,但之前柳家传来的密信说得明白:不准任何人私自赈灾。
这是要让王侍郎做实罪名,所以这批粮必须烂在徐州。
“去把火油备好。”他唤来随从,低声吩咐了一些事,回头倒是恭恭敬敬地应了清蕴的话,每船抽十袋验看。
看当地官兵开始按顺序验粮,清蕴回到船内。
白芷帮她解下披风,“主子为什么不让陈危回来?”
清蕴:“还不到时候,他在那儿也有事做。”
她待的这艘船有客舱,足够容纳几人起居。清蕴特意备的这艘船,以防上岸有更多意外。
等待验粮的时间,她稍微歇息了会儿。
夜幕降临时,船头突然传来骚动。
白芷闻声出去查看,掀帘的瞬间,清蕴看见远处水面泛着诡异的油光,瞬间意识到赵德全要做什么。
不能等他们动手。
脑海中瞬间转过应对之策,她抓起案上烛台掷向远处,轰然腾起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一片湖面。
“砍缆绳!”藉香的厉喝声穿透夜空,护卫们挥刀斩断连接船只的铁索。
被点燃的漕船顺着水流漂离主船队,但更多火油正从上游倾泻而下。
箭雨突然从岸边射来,混在流民里的死士露出獠牙。三百护卫既要护粮又要御敌,转眼就被冲散阵型。
清蕴和白芷冲向船尾小舟,火光照亮她身后追兵狰狞的脸,突然有利箭破空声直逼后心——
寒光闪过,箭矢被长刀劈成两段。李审言纵马踏破火浪,玄甲在夜色中淬着冷光,刀锋扫过处血花飞溅。
战马嘶鸣着冲出水火交织的码头,身后五百铁骑如黑潮漫过河岸,接管了所有漕船的控制权。
“嫂嫂好大的手笔。”他甩去刀上血珠,盯着清蕴,“三十万石粮食给别人买名声,不如送我当军饷。”
清蕴站在小舟上,压下眼底的震惊,只剩下一个疑惑。
李审言怎么会在这儿?
两人被水分隔,一个在小舟,一个在岸边。
李审言见她丝毫没有靠岸的架势,眉头挑了下,忽然下马,单手解开护腕束带,露出小臂虬结的青筋。
清蕴正准备吩咐白芷把小舟摇远些,李审言已经纵身一跃,到了眼前。
小舟被震得猛烈摇晃,白芷立刻上前,李审言看也没看地把人一拉,借力甩向岸边,那边随即有人接住了白芷。
清蕴:“……”
她扶着船桅后退半步,李审言就上前一步,片刻不错地盯着她。
后腰抵上船舷的瞬间,李审言突然揽住她腰侧。
水雾扑在两人交缠的衣袂上,将青莲色裙摆与玄色战袍洇成同一种深灰。
“嫂嫂。”灼热的气息在面前,“许久不见。”
夜晚湖面寒凉,他的视线却宛如火燎,硬生生让清蕴感到了灼热。
“许久不见。”她道,“但我已经不在齐国公府了,李统领该换个称呼。”
这是要撇清关系,连称呼也换成了“李统领”,李审言一点没生气,从善如流地改口,“行,陆夫人。”
“陆”字被他咬得极其轻,听起来就和唤“夫人”差不多。
面对这种耍无赖的方式,清蕴也没法儿和他争。
一别几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李审言似乎更高了,身影愈发健硕,肤色极深,身披甲胄站在面前时,就像一头侵略性极强的猛兽。
这种危险感让清蕴几乎汗毛直竖,尤其是从刚才相遇到现在,李审言黑漆漆的眼眨都没眨一下。
且因他的突然出现,原本的布置瞬间被打乱。清蕴不得不思考,这到底是齐国公的吩咐,还是他自己的别出心裁。
李审言看得出清蕴的疑惑,但她不问,他就不说,任两人在飘荡的小舟上面对面站着。
他早就吩咐过该做什么,所以即使他人不在,岸上的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清蕴主动开口,“所以李统领来这,所为何事?”
李审言:“军机要密,我能告诉嫂嫂,但不能告诉陆夫人。”
清蕴:“……”
她尽量平心静气,“那三十万石粮食是各地盐商共同为灾民所捐,如今流民正等这些粮食救济,还请李统领不要扣押粮船。”
李审言:“什么粮船?夫人是说我们刚在水面捡的那些船?”
清蕴:“……”
她终于意识到,从自己喊出“李统领”的那刻开始,他就准备对自己装傻充愣。
放在平时,她可以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但不知为何,面对李审言时,心底那股火就极容易蹭蹭往上冒。这会儿也是,一股莫名的气上来,让她根本就说不出口。
她沉默下去。
李审言看着,表面漫不经心,眼底郁色也越来越沉。陆清蕴面对别人时不是向来很能说么?服个软,流点眼泪的事,对她而言非常简单。怎么,在他面前连装都不愿装?
还是说,再次嫁人以后,就自觉要和他这个“外男”保持距离,不能扯上任何关系?
无声间,清蕴发现小舟随湖面波浪越飘越远。
看李审言的架势也不会动,清蕴拿起船桨,还没划两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偏头一看,李审言不知从哪儿拿了根棍子当船桨。她往岸边划的时候,他就往远处拨。
她的力气不如他,划了几下,船反而越来越远。
清蕴没有露出怒色,抬眸扫过他,忽然开始解披风。
李审言坐直身,“陆清蕴,你要做什……”
话还没说完,随着“噗通”一声,清蕴已经跳下了水。
李审言毫不耽搁,把甲胄一甩,立刻追随她入水。
湖水清澈,透过水中碎成银鳞的月光,李审言能清晰看到一捧青丝如水藻般散开。
他双臂发力,劈开水波,伸手一探,抓住她脚踝。
铁钳般的手臂缠上清蕴腰肢,将她拖入更深的冷光里。
灼热的气息封住了唇,齿间溢出气泡,唇关被强行撬开,极其强势地交缠而来。
清蕴伸手推开李审言,推拒间指甲划破他脖颈,血珠混着水纹荡成红绦。
铁锈味在舌尖漫开那瞬,她屈膝顶向男人要害。
李审言被迫松手,清蕴窜出水面大口吸气。
湿透的襦裙贴着身躯,勾出窈窕匀称的弧度,清蕴攀着芦苇上岸。
“你真是疯了。”她轻喘着道出这句话吐出这个词,发梢不住滴水。
李审言跟着湿淋淋爬上岸,上衣不知怎的沉在了湖底,精壮胸膛蒸着白气,喉头那道被抓出的血痕随吞咽滚动,双目仍盯着清蕴,“两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
第85章 边吻边斗
李审言不是君子, 也学不会那些矜持文雅的作风。他要是这个性子,能不能活着长大都不好说。
真正教会他为人处事之道的是两头狼,面对猎物要争抢、撕咬,吞进肚子里的才是真的, 才能够占为己有。
曾经他有过耐心, 觉得对陆清蕴不用急, 再不济凭借小叔子的身份在她身边打转都行。可她太过耀眼, 吸引的人太多,李秉真没了, 先帝死了,还有个王老三,未来还会有周老三、吴老四。
她的眼光又多变,谁知道哪个就会突然得她青眼。
所以在重逢起就压抑着自己的李审言,看见清蕴跳下水后, 终于没能再忍住。
这是她自找的。他想。
在清蕴刚站起身时, 他又揽了过去,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而下。
这回有经验了,懂得如何避开她那极会咬人的牙, 把双手往后反剪,也再抓挠不了他。
久违的香气浸入唇齿之间,含吮的地方又软又滑。即便在梦里想象过无数次,又如何抵得住现实中真实的湿漉漉的吻。
他吻得太激烈, 又不懂技巧, 几乎是用一种要把清蕴吞吃入腹的架势在咬。清蕴没怎么感受到暧昧心跳, 被咬得眉头紧锁。
亲着亲着, 怒火和压抑的郁气不知不觉变成了意乱神迷。为了方便,他把清蕴整个儿抱了起来抵在胸膛和树干之间, 钳制她双手的力道慢慢放松。
清蕴感到手能恢复自由,先用力在两人间撑开距离,紧接着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刚才在水里快速游上岸,又被李审言强行纠缠了许久,这一耳光甩过去,被打的人仅是闷哼了声,她累得重重喘气。
不过清蕴没留情,李审言左脸确实火辣辣的。他眼神戾了一瞬间,舔舔唇角,再次钳住清蕴双手,覆去。
察觉到清蕴还有双脚可以动,便用腿锢住,以防她再来个要命顶膝。
期间清蕴再次挣开手,对他右脸又来了一记,李审言被打得脸歪过去,回头冷笑了下,继续捉住人亲。
两人一个挣扎一个不妥协,边吻边斗,大约一刻钟过后,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李审言上身赤着,嘴角多出几道伤口,胸膛和背部也多了几道血痕,不是被清蕴抓的,就是被树枝划的。
他低首看着不肯再抬眼的清蕴,这会儿心气稍顺,但还是不满意她这么凶的态度,“对别人能那么温柔,怎么就对我这么凶,嗯?”
清蕴嘴唇又麻又疼,懒得搭理他。
李审言面上毫不在意,反正人现在在身边。
打他也好,骂他也罢,反正他不会放人走。
转身从湖边捞起几块布条往身上一盖,他瞧了瞧自己,觉得这样还是不妥。
他是不介意被人笑话,可刚刚当着那么多的面和陆清蕴在小舟上,这样回去,指不定得有多少人对两人浮想联翩。
在军营里待那么久,他可太清楚那些大老粗脑子里都是什么废料。
干脆横抱起清蕴,带着人跳上屋顶,随便找了个房子窜下去。
这儿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住宅,但人早就搬走了,只留了对老仆看宅子。
这对老人家年纪大了耳背,对人跳到院子里的动静丝毫不知。
李审言左右看了看,直奔没人住的主屋,在里面翻箱倒柜,还真给两人分别找了套干净衣服,把其中一套递给清蕴。
清蕴这辈子还没做过这种事,一阵无语,但身上湿漉漉的,太贴身不说,也极容易着凉,只能换上。
她特意走到屋内的屏风后穿,好在李审言这会儿没有追过来看。
等她换好,李审言已经在窗边等待许久了。
月光笼住侧脸,他静下来的时候,总算能够让人注意到那俊美到几乎昳丽的五官。
静不了几息,一转过头,那股又邪又狂的气质顿时覆盖了一切。
这也是当初京中许多女孩儿不敢和他议亲的原因,生得过于高大健硕不说,眼神和气势都充满威胁,一看就不是好人,哪个敢嫁给他。
慢悠悠打量会儿,李审言笑起来,“你老了就是这样吧。”
清蕴换的这套衣裳正是年长妇人所穿式样,她不知从哪儿找来头巾,把湿漉漉的长发包了起来。在李审言眼中,仿佛看到了她几十年后的模样。
清蕴闻言白了人一眼,穿件衣服就是老了的模样,这“老”得未免太容易。
李审言已经习惯她的眼刀,把两人的湿衣服打成包裹,再走过去把人一捞,开始飞檐走壁。
夜风刺啦啦扑面,打在脸上又凉又疼,清蕴别开脑袋。
李审言察觉后,动作稍稍慢下来,用衣袖横在前方,帮她挡风。
他带她回的不是别处,正是清蕴用于起居的客船,白芷、藉香都在这儿。
水面的火已经熄了,大部分人在搬动被烧粮船上的粮食。
“主子!”一看到清蕴,白芷猛得扑了过来,藉香也握住腰间刀柄,走来挡在二人身前。
主仆几人的眼神如出一辙,都是对他的抵触和警惕。
烛光昏暗,白芷还是第一时间发现清蕴换了件衣服,她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反正没好事。
“还想要那些粮食,就待在船上别跑。”李审言开口,“不然,我可不会管那些流民有没有饭吃。”
放完狠话,他吩咐几十号人分别在岸上和水面把这艘船围着,以防人一个不注意从水下溜走。
转头,又带人去找当地官府算账。
李审言这五百轻骑是强行破城门闯进来的,徐州这儿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夜袭,戒备不严,放倒城门上的人就能轻易攻入。
几年领兵下来,李审言对如何快速攻城破敌再熟悉不过,自己人这边根本没有伤亡。
李审言去敲打当地官府,船舱这边,藉香跪地谢罪,“都怪属下无用!”
他当时在按吩咐疏散粮船,发现有人跳上主子小船后立马狂奔赶去,还是晚了一步。
早在清蕴守孝期间,贴身照顾护卫她的白芷、藉香多少都察觉了李审言的心思,那时候不说,是怕影响主子名声。如今李审言在这么多人面前都毫无顾忌了,气得他们咬牙。
尤其是藉香,他曾是李秉真的人,天然就对李审言敌意更深。
“不怪你,他们来得突然,谁也想不到。”清蕴道,“他们人多,且都是精兵,不要硬碰硬。我没有下令,不许擅自动手。”
李审言那性子,可不一定会容忍藉香的冒犯。
想到这儿,清蕴加重语气,“藉香,听到了吗?”
藉香沉默片刻,“是。”
他很憋屈,眼睁睁看着效忠的主子被欺负却不能出手,甚至在半个时辰后,李审言大喇喇进入船舱时,还要守在外面。
藉香只能竖起耳朵,准备听到呼唤或不寻常的动静就立刻冲进去。
清蕴已经换了身衣服,整理一新,恢复端庄优雅的形象。
其实她无论怎样,李审言都不在乎,反正他知道真正的她是什么模样,嘴上却道:“你这裙子没我挑的那套好看。”
他说的是那件老气沉沉的襦裙。
清蕴自动无视了这话,“那三十万石粮食,李统领到底准备怎么办?还请给个准话,流民都在等着天亮后的赈灾粮。”
她来时故意闹得声势浩大,为的就是让流民知道赈灾粮来了。
李审言这会儿气顺,不在乎那阴阳怪气的“李统领”了,“这儿留十万石,剩下的我会带走。余下不够,这里的官府会补上。”
他已经找当地知府好好“商量”过了,他们如果敢不开仓放粮,就要做好被杀个回马枪、人头落地的准备。
清蕴:“李统领的意思,是要明抢?”
“什么叫抢?”李审言往后一靠,大马金刀地坐着,“临时征用军需,等战事一了,自然会算上陆夫人的功劳。”
本质上,齐国公和各地起义造反的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有西南一带正规军的支持,自身又得民心。所以李审言说的算功劳,还真不是大话。
清蕴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
她还没做应答,一张脸就从下方探了过来,“在想王老三?”
清蕴:“……我想谁,和你无关。”
她第一次听到“王老三”这称呼被放在王宗赫身上,有点怪异,又觉得符合李审言的作风,毕竟他称呼齐国公都是“老头子”。
李审言:“确实无关,但我奉劝你还是少想。一个没用的废物,被关在大狱出不来,还得靠别人为他忙碌奔走,有什么好惦记?”
说完龇牙,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更何况,等你到了京城,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趁早忘了,回头也能少掉点眼泪。”
清蕴闭了闭眼,不想和他斗嘴。
李审言却说个不停,“文官都是花架子,只会玩心眼,当初你是怎么看上王老三的,就凭他舌绽莲花?如果不是有个镇守宁夏的王维轩在,真当先帝会忌惮王家?”
“他也就会趁人之危,知道你衡量利弊后只能做选择,不然哪有他的位置。”
耳边嗡嗡话语不停,扰得清蕴根本静不下心思考,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不然如何选?学李统领为爱抛下一切,浪迹天涯、风餐露宿?”
李审言愣了下,随即扬眉,“所以,你也承认我和王老三的区别,知道谁是真心假意。”
说了那么长一句,估计他就听到“为爱”两个字。
清蕴再次闭上眼,决定当个哑巴。
**
留下清蕴的三百护卫和自己的一百骑兵,李审言没在徐州多留,目前还没到能够肆意走动的时候。
清蕴作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自然要被带上。
为着她的生活起居,李审言留下白芷,对藉香就没那么好的性子了,直接把人赶走。
清蕴吩咐藉香:“你先回京,把徐州的事禀报给王家几位大人,让他们尽快助三哥出狱。我这儿,就说我还有事要办,只能暂时留在徐州。”
藉香握拳,“我去召集人手,在路上埋伏……”
清蕴摇摇头,瞥了眼在远处懒洋洋站着,丝毫不担心他们密谋的李审言,“他敢放你走,就不怕你来拦。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论兵马,如今也很难有人能抵挡得住李家军。”
她很平静地陈述事实,并道:“你曾在齐国公府待了那么多年,定了解齐国公的能耐,如今他已是势不可挡。与其在这儿和李审言纠缠,不如回去让他们早做准备。”
藉香还要再说,被清蕴噤声,“放心吧,好歹我也曾是他大嫂,他不敢真做什么。”
藉香不知主子是真有把握还是宽慰之言,但只能听从。
第86章 难怪李审言发疯
走得悄无声息, 回来得迅疾,且后方带着二十万石粮食。孟嘉听到这消息,险些以为自己误会了李审言,直到他看到被李审言从马上抱下来的身影。
那一瞬间, 孟嘉脑子里闪过“天要亡我”四个大字。他以为李审言是潜龙, 没想到这人是觊觎曾经大嫂、满脑子情爱的痴心虫, 真能在这种关键时刻跑去劫人!
看着李审言吩咐下属把人送去住处, 他忍不住道:“疾驰几百里,就为抢这么个人?”
李审言斜睨他, “二十万石粮食,看不见?”
孟嘉把满腹的脏话咽回去,“咱们不缺这些粮食,何况,等和将军会和后, 你准备如何禀报?”
李审言:“陆夫人深明大义, 知道我们所做何事后,主动带着粮食来投奔,将军知道也会欣慰。”
孟嘉:“……”
仗着二人关系较好, 他忍不住问:“你这样,将军可曾知道?”
孟嘉没敢说得太直接,觊觎曾经的寡嫂,传出去对李审言、陆清蕴都不是什么好事。时下对女子禁锢不算紧, 官府还十分鼓励女子守寡或和离后再嫁, 但也不可能鼓励嫁给曾经的小叔子。
又不是未开化的蛮夷, 行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那一套做法。
最重要的是, 人家陆夫人现在的夫君还好好的。
李审言:“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就是被老头子的话术给骗了。
老头子曾说, 想要做天下大不韪之事,就要有与天下为敌的本事和勇气。
李审言想光明正大地拥有她,才没多作犹豫就随去西南。哪料到西南一行,直接让陆清蕴成了他人妇。
所以这回,无论老头子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看李审言接连部署完一连串事,往住处去,孟嘉紧跟而上,“不要冲动,你知道将军的打算,王、夏、谢、周、郑、柴、荣、闵这些人家都不能随意动。这位是王家三郎的夫人,千万别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李审言停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孟嘉当然是怀疑他迫不及待要强占美人。
李审言冷笑了下,解开腕带和领口,示意他看自己的伤口,手背、手臂、额角、脖颈……全是道道血痕,看起来结痂不久。
末了道:“你该担心的,是我。”
孟嘉:“……”
一阵恍惚,他依旧默默跟上。
李审言落脚处依旧是极其简单的住宅,之前只收拾出了一间主屋供居住,如今清蕴来了,几个小兵就开始收拾其他屋子。
清蕴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和白芷说话。
孟嘉跟随跨过门槛,忽然失声。
石桌畔的女子垂袖而坐,手指搭在茶盏边沿。穿的是天青色襦裙,乌发间只有一根素银簪,暮色在她周身自动分流,连归巢的鸟雀掠过院墙时都轻了三分。
坐姿挺而不紧,落落大方,宛如一根青竹把将颓的晚霞钉在天际,宁静却不失力量。
听到动静,她回眸,视线不经意地扫来,先掠过李审言,再打量地看向他这张陌生面孔。
几乎一眼,孟嘉不得不承认,陆夫人确有极其吸引人的魅力,无论外貌还是气质。
难怪李审言发疯。
他不想等李审言介绍自己,那还不知会被套上什么称号,先一步打招呼,“陆夫人,在下孟嘉,出身太原孟氏,在家中行七,夫人唤我孟七就好。”
清蕴意外,没想到和李审言走在一起的人会如此有礼,像个儒雅文人,而非粗鲁武将。
不过她如今为“阶下囚”,讲究不了那么多,仅向人微微点头,没有多做介绍。
李审言瞥了眼孟嘉,大步走向清蕴,“还缺什么就吩咐人去买。”
清蕴:“李统领会在这停留多久?”
李审言想了下,“三五天的样子。”
“既然很快就会离开,那就没什么需要置办。”清蕴顿了顿,“多谢李统领护送这一程,等回到京城,我自会向齐国公和家中长辈禀明,送上谢礼。”
李审言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知道她是特意在孟嘉面前这样说,故意撇清和他的关系,以免引起别人猜想。
孟嘉也很识趣,“原来如此,陆夫人真是找对人了,我们李统领最热心肠,又讲义气,有他护送,您就放心吧。”
他说得一本正经,清蕴和李审言都微妙得沉默了会儿。
“爷——”里间阿宽唤人,似乎有事请示,李审言瞧了眼二人,往廊下去。
孟嘉在石桌旁落座,“听说柳太后意图鸩杀静王、囚禁陛下,如今还下令射杀流民,引得民怨四起,我们李将军才怒而率兵回京,不知道现在京城形势如何?”
孟嘉一开口,清蕴就知道他是聪明人,擅长的是智谋。
他想借机了解朝堂局面,她也不介意卖这个人情。
挑了些重要大事,清蕴开始和孟嘉交流起来。
等李审言回来,就看到清蕴和孟嘉面对石桌而坐,含笑晏晏,聊得十分投机。
他没出声打扰,同样在旁边坐下。
李审言生就一双丹凤眼,平时漫不经心时,会显得懒洋洋、吊儿郎当。当他面无表情看人,就会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孟嘉自知在聊正事,没什么别人看不得、听不得的,可实在忽略不了身边的灼灼目光,隐约中有不悦,还有丝丝幽怨。
他有些受不了,谁能想到李审言在陆夫人面前是这模样。且这人颇为记仇,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招惹为妙。
想了解的事情都弄清楚后,孟嘉立刻识趣告辞。
清蕴继续坐在原地,欣赏夕阳,慢慢品茶,刚才的微笑也随孟嘉的离开消失了。
李审言盯着她,“你喜欢孟嘉这样的?”
李审言能分辨她的真心实意或假意敷衍,刚才面对孟嘉,她说话的语气很淡,笑容也不刻意,不是在敷衍。
清蕴:“孟公子待人有风度、有礼仪,也讲道理,为何不喜欢?”
李审言冷嗤,“你的意思是,我没风度又粗鲁,还蛮不讲理。”
清蕴抬眸,“我没这么说,李统领若自己要对号入座,还请自便。”
李审言:“所以,就是喜欢这些文人?”
清蕴微微一笑,“自然,读书能明礼仪、知荣辱,我的夫君更是其中佼佼者。”
李审言胸口一滞,狠狠盯着她。
清蕴不躲不避,任他盯,身后白芷已经屏息凝神,随时准备上去帮忙。
可被暗暗嘲讽的人硬是忍下了这股气,留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先去办事”就大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清蕴看着那道背影,不自觉出神片刻。
**
李审言把清蕴强带到身边,凭的不只是一股冲动,他有几重思量。
一来他们虽然不缺粮,但也决不能让这批粮入徐州官仓,可能转眼就会被柳太后充作军饷。他跑了这一趟,那十万石粮食才会真正进入流民口中,还能帮李家军收揽民心;二来陆清蕴能够调动漕运盐商,不管她目的为何,朝堂那儿柳太后若要最后反扑,很可能拿她作笺,构陷她通敌或者其他;三来,就是纯粹的私心,他想见她,想把人留在身边。
他那句话也没有作假,他已经暗中做了部署,准备在自己带陆清蕴进京前,让大狱里待着的王宗赫出“意外”。
这些想法,李审言不曾对旁人说道,连孟嘉都认为他是感情用事,只担心他惹祸。
他暂时也不打算为自己证明。
先帝在时,他是怎么爬到旗手卫校尉的,朝堂上下有目共睹。平土司之乱这几年,他又“冲动”了多少回,许多人也清楚。
在外人眼中,他应当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对他不会太过提防。
…………
刑部大狱,身处牢狱的王宗赫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凄惨。
柳太后的人最初对他用过私刑,随着形势瞬息万变,齐国公率兵北上,各城或是败退,或是主动放行,他们都在慌着保命,已经无暇再顾及被关押在牢里的工部侍郎。
他搬到相对整洁偏僻的牢狱,三餐另作安排,甚至有桌椅纸笔供应。
刑部一位侍郎私下来寻他,“克衡兄,不是我们有意为难,没有明显证据也要把你关在这儿。之前是那位下令,非得让你认下那贪墨的罪名,好叫柳家人开脱。”
他语气转变过于明显,王宗赫沉思了会儿,“齐国公打到哪儿了?”
刑部侍郎惊于他的敏锐,投去感叹的眼神,压低声音,“据推算,还有三日就能进京。柳家如今狗急跳墙,已经在发疯了。”
所以大部分人现在都在明哲保身。
王宗赫问,“请问,王家现在……?”
刑部侍郎道:“放心吧,王家被大长公主的兵马护得好好的,连带静王府一起,护得密不透风。柳家还抽不出那么多精力针对你们。对了,尊夫人倒是还在徐州,听说她向盐商筹集了三十万石粮食亲自前去赈灾,真乃女中豪杰,对你又情深意重,克衡兄好福气。”
他语带歆羡,小小捧了把夫妻俩,王宗赫仅是淡笑了下,没作过多回应。
已经有十来天没收到清蕴消息了,不应该。
如此又过两日,王宗赫发现,这天狱中静得出奇,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巡逻的狱卒都不见人影。
思索之际,突然有一士兵装扮的男子大步走来,瞧他一眼,“是王宗赫王侍郎吗?”
王宗赫颔首。
来人抽刀砍断狱门锁链,“李将军已经进京勤王,我奉令来解救狱中被关押的各位大人,统统带去李将军身前问话,还请大人随我走。”
王宗赫起身,“勤王之师已经尽数抵京了?”
来人答是,打开狱门。
“有劳。”王宗赫跨出牢门时踉跄半步,右手顺势搭上对方肩甲。
来人肌肉瞬间绷紧,在察觉文官绵软无力的指节后松懈下来。
王宗赫目光不经意扫过这人身上甲胄。
看式样确是西南驻军制式,可护心镜边缘有道寸长斩痕——那是旗手卫独有的标记,专为近战特制的薄刃才能留下这般细窄创口。
握住袖中银簪,走到拐角处,趁来人观察四周情形时,王宗赫眼神一厉,忽然暴起,抬手用锋利簪尾贯穿来人喉骨。
一击即中,又狠又快,来人根本不曾提防他会这么果断下手,浑身瞬间失了力气,指甲抠进砖缝,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瞪大眼睛咽了气。
居高临下看着他失去最后的气息,王宗赫甩去袖口血珠,抬眸看向空无一人的大狱。
时间不对,所以他起初以为这是柳家人派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竟是旗手卫中人。
他和旗手卫无冤无仇,实在要说就只有……
王宗赫想起曾经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
李审言。
第87章 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王宗赫想得不错, 人确实是李审言所派,在齐国公进京前一天派人带王宗赫出狱,借机杀了他,可以完美把这件事嫁祸给柳家。
即使老头子对他有怀疑, 也找不到证据。
但王宗赫警惕而敏锐, 本来就在随时提防柳家人的暗算, 对李审言派来的人, 也很轻易就看出了破绽。
他杀人后没多久,前几天探望过他的刑部侍郎匆匆而已, 瞧见尸体后瞪大双目,仔仔细细扫过王宗赫全身,“克衡,这是……?”
王宗赫:“应是柳家人所派,试图暗算我。”
刑部侍郎点头, “得知狱卒临时都被调出去一刻钟, 我就料到这里要出问题,还好你机敏。”
他抹了把汗,要是王宗赫出事, 要交代的人可太多了。
想了想,刑部侍郎下定决心,“你还不能出去,这样吧, 今夜你宿在我平时休息的值房, 钥匙也给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王宗赫颔首, “那就有劳兴元了。”
他就此换了个地方,梳洗一新的同时, 也从对方口中得知了更多当前形势。
柳太后那一支及其同党如今已分崩离析,正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互相攻讦、推卸罪名。
柳太后挟幼主把持朝纲,文昭帝而今九岁,不仅没有被柳太后养歪,反而暗中保了不少人。如果齐国公除去以柳太后为首的佞党后,要借机弑帝上位,恐怕也会被人用同样的理由讨伐。
所以,齐国公最好的做法是先下手为强,在进宫前,就借柳太后之手先杀文昭帝。
王宗赫目光幽幽。
平安度过一夜,翌日,王宗赫就从刑部侍郎口中得知齐国公一路畅行,如今率兵围了皇宫。
他托人带话,先一步出刑部,到了齐国公面前。
齐国公尚未进宫,此刻就在久违的国公府,左右有十余名将领拥护,齐齐看着王宗赫步入厅堂。
齐国公对这个娶了清蕴的年轻人观感颇为复杂,审视片刻,“听说你有要事?”
王宗赫:“下官得知一事,和先帝驾崩、承嗣相关,还请国公爷屏退左右。”
左右皆惊,看向齐国公,见其缓缓颔首应允,“其余人等退下。”
王宗赫口中的秘闻,其他人不得而知,只知两人在堂中谈了大约半个时辰。
谈话结束时,齐国公看王宗赫的眼神已然不同,转变成欣赏,心道此子能在清蕴陷入困境时站出来迎娶她,现在能够站出来为他出谋划策,堪称有勇有谋,怪不得清蕴会应下。
“我会去找大长公主和静王求证,若此事为真,倒也省了许多麻烦。”齐国公道。
王宗赫笑了下,本来已准备告退,忽然道:“还有一事。”
“嗯?”
“昨日曾有一人自称为国公下属,假意带下官出狱。”
齐国公扬眉,莫非是柳家人意图借他的手除去王宗赫,这是让他帮忙算账?
王宗赫从袖中取出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此人持西南军令牌,却着旗手卫暗甲,所以才被下官看出蹊跷,侥幸逃脱。”
齐国公目光在染血甲片上凝住,西南驻军与旗手卫素无瓜葛,能同时调动这两支的……他忽然想起前阵子的密报,说李审言麾下五百轻骑消失几日,回来时带着二十万石粮食。
本以为是这小子终于懂事了,结果……
虽然被告到身前,当着王宗赫的面,齐国公也不可能直接承认儿子的所作所为,而是作欣慰状道:“好在你机敏,没有让贼人以老夫之名暗害了你这样的栋梁之材。”
王宗赫:“此事与国公无关,下官之所以揭露出来,是希望国公爷提高警惕,免得贼人如法炮制,暗害官员。”
齐国公:“……好。”
一个“好”字,王宗赫已明白这是齐国公的承诺,告退后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齐国公目中隐含的怒气显露出来,终于明白过来,那小子对清蕴不仅没死心,反而执念更深。不然不可能还没回京,第一步就是派人暗杀王宗赫。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隐忧。王家三郎并非易与之辈,王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即使是他,也不可能随意动王家。
允勖要和这样的人争,不一定能讨得好。
**
“主子,姜汤。”白芷递上热气腾腾的汤碗,看着清蕴一口气喝下。
这几天清蕴喉间容易干涩,吞咽时有轻微的疼痛感,这是感染风寒的前兆,便喝姜汤驱寒。
李审言闻着姜汤的气味就皱眉,他很少生病,对这种刺鼻、苦涩的味道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如果要让他喝这些,他宁愿病一场,再任其自己痊愈。
看白芷离开,他道:“我发现一件事。”
清蕴对他基本是心情好时就搭理两句,其余时候则爱理不理,在他面前全无温婉善解人意的模样。
这会儿就没理人。
李审言道:“白芷曾经唤你‘夫人’,如今只唤‘主子’,你觉得为何?”
能是为何,自然是因为在清蕴守孝期间,白芷慢慢习惯了后者的称呼,在嫁人后也没改而已。
李审言不这么想,他只认为,连清蕴身边的女使都明白她嫁给王宗赫是形势所迫,故不再称呼“夫人”。
他眉梢间挂了些许愉悦,清蕴不明所以,但也懒得追问。
李审言是狗脾气,喜欢凶人,还倔,三句话里有两句半都在噎人,且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清蕴早就放弃了和他正常沟通交流,一心在思忖回京之后的事。
她不希望回京后,和李审言的这段事被闹得满城皆知。一来容易招惹她不喜欢的是非,二来只会破坏生活的安稳,和她的希冀不符。
她都不曾发现,自己思索时,总习惯无意识地缠绕着一股发丝,目光放空望向远处。
李审言很熟悉她这些细节,目光微沉。
从密报中可知,派去的人没有得手,王宗赫还活着,再过两日,他们就要抵京了。
…………
当夜,暴雨把驿站灯笼浇得东倒西歪,李审言闯进厢房门时,清蕴正对着铜镜卸耳珰。
烛火被劲风卷得明明灭灭,在他脸上镀了层阴影。
“雨太大,今晚走不了了。”他甩去披风上的水珠,铁锈味混着雨汽在狭小空间漫开。门外白芷的声音被人隔开,木栓落锁声清脆得刺耳。
清蕴指尖捏着翡翠耳坠,看向他,“驿站应该不至于缺李统领一间房。”
话音未落,男人染血的手掌已撑上妆台。铜镜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伤口渗出的血顺着护腕滴在她袖口。
“你闻不到血腥味?”李审言扯开腕带,仍带鲜血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清蕴疑惑,才分开半天,又没有战事,他怎么受的伤?
李审言看出她的疑问,“没什么,也就是帮人找药材时,不小心被山石划破了手臂。”
清蕴今天正说了几味药材,但她是让白芷托人去采买,而不是去山上采摘。
面对李审言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她顿了下,“药膏在哪?”
李审言立刻从怀中取出两个药瓶,“黑色止血,青色促伤口愈合,你看着来吧。”
说完,手臂往椅背上一搭,一副等她帮忙的模样。
清蕴起身,先把长发束在身后,再找来剪刀,把李审言袖口慢慢剪开。
狰狞翻卷的皮肉越发明显,她没有惊惧,继续有条不紊地帮李审言冲洗、清理,再细心撒上药膏。
她处理伤口时,李审言就低头肆无忌惮地看她。
看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挺翘的鼻、嫣红的唇,无一处不合心意,无一处不在引诱着他。
他想起重逢时的几个吻,虽然痛,但滋味悠长,事后想起来,总引得浑身躁动。
相处这些天,他不是没有冲动。和陆清蕴共处一室时,总需要更强大的意志力去克制自己。
以两人的处境,他想对陆清蕴做什么,她其实都无力反抗,而李审言向来也不是道德感那么强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有强行突破那道防线。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安静平和,在这种氛围中,李审言几乎有种两人已成夫妻的错觉。作为妻子的陆清蕴在帮他包扎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完好的那只手动了动,先抚上那乌黑的长发,再搭上清蕴肩头。
清蕴抬首,对上她那双如湖水般的双眸时,受此刻氛围蛊惑的李审言没忍住,低下头。
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人没有躲。
他试探性地碰触到那柔软温热的唇,确定她没有抗拒的意思,直接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熟练地勾缠起来。
隐隐的啧啧声响起,李审言愈发激动,双手托起清蕴把她放在妆台上,扫开一切碍事的东西,抵着人,在大雨声中亲得昏天暗地。
这是两人的第二次亲吻,和初次的粗暴截然不同,在清蕴的配合下,李审言感受到了身心相融的极致愉悦,以至双眼都隐隐发红。
清蕴后颈抵着冰凉的铜镜边缘,药草气息混着他身上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男人带着薄茧的虎口正卡在她咽喉处,拇指缓缓摩挲着颈侧跳动的脉搏。
“可以?”他含住她下唇轻吮,低低发出这声疑问,而清蕴的回答,是任由他的手探入中衣。不仅没有阻拦,反而伸手攀上他宽阔的背部。
李审言几乎受宠若惊了,手在触碰到那处边缘时停住,分开唇俯首,宛如鹰隼盯猎物般盯着她,像是要借此看穿她的心思。
清蕴和他对视,平复了会儿气息,李审言吻得又深又久,对她而言总是来不及呼吸,唇瓣也转成深红。
“不喜欢?”
李审言当然喜欢,喜欢得身体都发疼,但他没忘记陆清蕴的性格,她可不会这么容易就妥协。
明明昨天还对他爱搭不理。
答还是如实答:“喜欢。”
清蕴微微笑了下,“不是很想要吗?”
李审言先怔了下,随即怒火直冲上头,“你以为,我只想要一夕之欢?”
清蕴没说话,眼神却给予了肯定回答。
李审言终于明白过来,即将抵达京城,她这是生怕他纠缠不休,想在进京前“成全”他,以摆脱他这个麻烦。
他冷笑了下,胸口隐隐传来痛意,很快被更大的怒火充斥,“那你觉得,一次就能满足我吗?”
他道:“怎么也得陪个几百上千次,等我厌倦了,才能摆脱我。”
清蕴垂眸,她确实在试探他,如果仅仅是一次身体的亲密就能了却他的执念,她不介意用这个方法。但很显然,李审言想要的不仅是这些,他确实动心了。
虽然不知是为何,从何时开始,但她还不至于分辨不出他所作所为的真实性。
正想开口,李审言低头在她脸上狠狠咬了一口,起身大步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见面连眼神都不曾交流,让白芷等人纳罕不已。
因脸上留了牙印,清蕴也戴上了面纱,免得惹人浮想联翩。
抵京是在午后。
清蕴坐在马车内,驾车的是李审言亲卫,左右也有人把守,她根本无法中途下车。
看方向,李审言似乎打算直接把她带回齐国公府。
离国公府还有两条街距离时,马车忽然停下,清蕴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掀开车帘。
“拙荆劳烦李统领照料。”王宗赫站在马车面前,看见清蕴身影,先对她投去安抚眼神,再朝李审言拱手,“在下来接她归家。”
李审言倏然勒马,玄色披风扬起锐利弧度。两个男人隔着三丈距离对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突然变得滞重。
第88章 李审言,松手
王宗赫来的时机正好, 再晚点,但凡到了齐国公府,李审言有的是方法打发他。
这会儿在大街上,王宗赫光明正大来接自己的夫人, 无人可以阻拦。
翻身下马, 李审言正面看向王宗赫。
二人都是九尺有余的身高, 李审言略高一指, 但身形要健硕太多,气势外放, 像出鞘利刃,充满攻击性。相较而言,王宗赫更显清癯儒雅,目光冷冽,宛如冰层下的暗流, 表面平静内在汹涌。
两人相隔而立, 恰似霜刃与青锋相撞,谁也不让谁。
李审言目光掠过马车边的雪色面庞,“王大人自身也是刚从狱中出来吧, 接人倒是勤快。”
王宗赫淡笑了下,“这等大事,自然不容疏忽,劳烦李统领一路护送内子了。”
一口一个拙荆内子, 生怕李审言不明白他和清蕴的关系。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人, 李审言认得出那是老头子身边的人, 立刻明白过来, 这人不仅躲过杀机,还和老头子达成了某种协议, 得到了庇护。
这是老头子对他的警告。
怒火和妒火交织,如果可以,李审言恨不得当街杀了王宗赫,再带着人离开。
可他知道,陆清蕴不会喜欢,真这么做了,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李审言看向了清蕴,王宗赫也随之看来,“夫人?”
清蕴颔首下马车,看着她走的方向,李审言下意识攥住她手腕。
“李审言。”清蕴看向他,声音平淡,“松手。”
李审言从来不知,她还会有这样平静却刺人的眼神。
王宗赫上前两步。
好在这是在巷子内,两方对峙才没有引起过多注意。
“等等。”李审言拧着眉头,“祭日快到了,你不是说,要到国公府来祭拜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李秉真。
两人并没有聊过这件事,清蕴默了几息道:“不必了,等到那日,我自会去为他扫墓。”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李审言握拳,等到人再也看不见,终于忍不住,狠踹了脚马车。
车辕被踢断,猛地击向墙角,左右无声,都不敢开口。
…………
王宗赫也备了马车,一行人转了地方后,他低声问起来,“怎么和他一起回来?”
清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解释了遍,省去李审言为她而去的猜想,只道他们赈灾的举动和三十万石粮食引起了齐国公注意,故有此插曲。
王宗赫颇为自责,“怪我,不该让你一人前去赈灾,险些害了你。”
清蕴摇摇头,“本来就是我同意的,真有事,也是我们二人一起承担。”
王宗赫喜欢这个说法,这说明清蕴真正承认俩人为夫妻。夫妻一体,才会荣辱与共。
他抬手,想为清蕴解开面纱,不防被她别开脑袋闪过,让他动作停滞。
清蕴轻声解释,“有些不方便,等回家后再摘下。”
王宗赫目中闪过暗色,诸多猜想浮现,作为男人的嫉妒心和丈夫的占有欲使他迫切想知道真相,但他仍很克制地压抑了下去,选择尊重清蕴,“好,都听你的。”
到王家后,清蕴先随他去向长辈报平安,把近段时间了解的事一一道来。至于面纱的存在,就用感染风寒应付过去。
柳太后注定倒台,余下的就看齐国公会不会留下文昭帝的性命,是要扶持自己的亲外孙静王登基,还是直接取而代之。
在这些局势变动下,王家危机算是已经过去。他们之前遭遇了大大小小的麻烦,其中揪心的就是王宗赫受诬陷入狱,险些被定下重罪。
好在有王家周旋,清蕴又亲自带粮赈灾,及时遏制了沸腾的民情,也为王宗赫争取了时间。
王家长辈本就疼爱她,兼之她为王宗赫奔走所付出消耗的无数精力,对她更是怜惜感激。所以,关于清蕴为何会途中辗转,最后和李审言一同归京的事,除去郑氏嘀咕了两句,其他人都默契地没问,让她先去洗漱歇息。
清蕴确实累了,她坐马车就容易头晕乏力,之前让白芷配的药就是为了治这个,一路勉强支撑过来,这会儿面纱下的脸苍白无比。
看出她体力不支,离开长辈的视野,王宗赫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小路去春诵堂,省得被下人们看见,她不习惯。
清蕴很快就朝他胸膛倚过去。
习惯成自然是很可怕的事,经过两年的相依相伴,她早就默认了有这样一个炙热的怀抱会随时对自己敞开,也习惯了他大多数时候的沉稳可靠。
分开这些日子,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思念。
所以,即便心情会因其他人的举动而泛起丝丝涟漪,对她而言,都是可以忽略、很快忘记的。
“先去沐浴?”王宗赫把她放在椅上问。
清蕴点头。
下人去备水的时间,清蕴就靠着王宗赫,和他慢声聊着这些天各自发生的事。
两人都是有条理的性子,行事周到,懂得瞻前顾后,一桩桩、一件件互相沟通起来都觉得没什么缺漏,交流得极其顺畅。
清蕴说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可操心,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王宗赫低眸凝视她片刻,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那层面纱看到什么,手指微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就着这样的姿势看起来,只是许久才翻了两三页。
清蕴直接睡了两个时辰,睁眼时,窗外昏暗无比。
她想要动一动,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王宗赫怀中,于是自然无比地蹭了两下,亲昵可爱的动作让王宗赫流露笑意,“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清蕴:“水还热着?”
王宗赫:“让他们先留着了,没送过来。”
这会儿还不饿,清蕴道:“还是沐浴吧,坐了大半天马车,感觉浑身都是尘土。”
王宗赫自然随她的意见。
要沐浴,自然要解衣,王宗赫继续坐在那儿看书,没有要特意回避的意思,清蕴就转到净房外的屏风后,解带松衣。
临进净房前,她唤了声,“三哥。”
“嗯?”
“帮我把面纱拿走,它不便沾水。”
王宗赫思绪停住,起身走去。
走到清蕴身前时,他抬手,指尖勾住面纱系带的刹那,清蕴睫毛微不可察地颤动。
水汽氤氲中,那道若有似无的齿痕骤然出现在眼帘中,刺得王宗赫瞳孔紧缩。
他拇指碾过那道齿痕,本来重重的力道,在触及肌肤时,又瞬间变得轻柔。
清蕴暂时没有开口,观察面前人的神色。
解释也要看时机,看对方的想法。
如果王宗赫因这道齿痕认定她和李审言发生了什么,即使她指天发誓也没用。有些话,要对方听得进去,说出来才有意义。
出乎意料的是,王宗赫竟什么都没问,短暂的沉默过后,开口道:“猗猗舟车劳顿,我服侍你沐浴吧。”
清蕴迟疑了下,应声,两人一同进入净房。
褪去所有衣衫,清蕴把大半身体都浸入浴桶。再怎么亲密过,她也不可能习惯袒露身体。
王宗赫没做什么,当真把自己当成服侍她沐浴的仆从,帮忙淋水、搓发,力度适中,动作到位。
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清蕴被热水熏得脸色通红,让王宗赫背过身去,自己擦拭穿衣。
余几粒系扣时,王宗赫转身,指尖在她的湿发顿了顿,忽然俯身贴下来,齿间磨着锁骨轻咬,温热手掌垫在腰后。
小别重逢胜新婚,夫妻眼神相触,就知道彼此的渴望。
中衣滑落,松垮绸裤倏然坠地。
“三哥……”
清蕴蜷缩脚趾,却被攥住脚踝拖回水雾里。
王宗赫单膝抵开她,中衣紧贴着彼此身体,雾气凝结出的水珠顺着手臂滑落。
他掌心覆上那道齿痕,“疼么?”
清蕴摇头。
王宗赫吻下去,起初是轻柔的碰触,找回熟悉的感觉时,动作才渐渐大起来。
托着她,王宗赫慢步把人抱出净房,放上妆台对着铜镜,咬着她耳垂呢喃:“放松些,我想看看你。”
然而菱花镜面蒙着雾气,把人映得时明时暗。
清蕴偏首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她发现了,三哥尤其喜欢对着镜子亲密。如果没有镜子,就会用那双眼细细丈量她的每一寸。
即将被吞吃入腹的感觉再度出现,随着王宗赫的动作越发强烈,妆奁铜锁被晃得叮当乱响。
清蕴克制不住地出声。
…………
动静渐消后,王宗赫仍不肯离开。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她脸侧咬痕,突然低头重新覆上那处,轻轻吻了下,似在安抚。
这样温柔的吻,和刚才激烈的纠缠截然不同,却让清蕴肌肤颤了下。
出于独占本能,王宗赫其实很想覆盖那道痕迹,但那样受伤的是清蕴,也会流露出他的在意。
他不需要在意,只有外来的、不被接受的人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证明什么,而他和清蕴是夫妻,能够光明正大地拥有彼此,根本不该对这种幼稚、无能的挑衅投去太多注意。
王宗赫这样告诉自己。
慢慢的,他心中那股火当真熄了下去,低头看去,清蕴仍在怀中,眼眸水润,带着暴雨后的宁静。
她突然出声,“我和他,并没有发生什么。”
王宗赫确实有一瞬间的意外,很快就嗯了声。
清蕴仰首,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往上坐了些,和他对视,“三哥不在意?”
“在意。”王宗赫道,“但以你当时的处境,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受你控制。”
所以他当时的怒气,是对李审言,也是对自己,唯独没有对清蕴。想通之后,就没有再仔细询问的打算,不想让清蕴想起不愉快的事。
所谓的贞洁,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更不会受李审言的算计,轻易做出影响二人感情的事。
第89章 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归家后一场好眠, 清蕴放空自己,睡到了巳时,起榻的时候脸色白里透红,一看就休息得极好。
白芷帮她压下翘起的头发, 根根梳理好, 默默瞟一眼, 再瞟一眼, 眼神中的探究和庆幸让清蕴看出来了。
她回眸,“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 “三公子平安,为主子高兴。”
清蕴知道,白芷其实是担心三哥会因李审言的事迁怒于她,怕她昨晚受委屈。
不想让白芷误会王宗赫,她直接问:“是在担心他因李审言为难我?”
白芷犹豫点头。
清蕴:“三哥虚怀若谷, 明辨是非, 不是小器之人,昨晚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
说着微微用力握住白芷双手,“不过, 还是要多谢你为我着想。倘若我和三哥起争执,在府中应该也只有白芷你会无条件站在我身边。”
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露出浅浅的笑,答了句“我知道了”。
不过, 心里还不是那么认可。主子可能没注意到昨天三公子和李统领对峙的眼神, 冷冽得可怕, 她当时都以为两人会打起来。
好在没有, 真打起来,遭殃的是主子。
妆扮时, 清蕴和镜中人对视。
菱花镜映出熟悉的容颜,六年时光未改骨相,眉峰如黛色寒山,聚着远意,眼尾添了三分岁月浸润的沉静,鼻梁挺翘,唇色浅淡,和六年前刚出阁时没什么区别。
清蕴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副好相貌,能够让她比大部分人先一步得到他人好感,行事也往往有事半功倍的加成。
太美的容貌也会带来麻烦,譬如先帝的觊觎,譬如昨天的纠葛。
但她从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
把最后一支发簪插好,清蕴环顾四周,“三哥呢?”
“三公子出门办事去了,说中午就会回来,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白芷说得不错,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王宗赫身影就出现在春诵堂,见她恢复神采,下意识笑了下。
摆饭的间隙,清蕴问:“三哥遇到什么问题了?”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宗赫本不想让她担心,但此事牵涉到了她,沉思道:“静王当初应该看到了先帝驾崩真相,有人想借他的口,让陛下退位。”
清蕴:“所以?”
王宗赫:“静王不肯见齐国公,大长公主劝也不听,他似乎听信了什么谣言,对齐国公很有敌意。”
五岁孩子对人的好恶全凭心情,不讲什么道理。纵然静王天生聪慧,也改不了他还是个懵懂幼童的事实,也许他觉得当初惹得外祖母伤心的外祖父不是什么好人,也许他认定齐国公是叛臣贼子,来害他和文昭帝的性命。
清蕴凝眉,“翊儿确实有些倔。”
认定的事实,轻易不会改变看法。
王宗赫:“有人听说静王很依赖你,希望你走一趟,劝劝他。”
清蕴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借这件事来对付王家。随即反应过来,以自己对前公爹的了解,真看不惯王家,不会辗转从她这儿下手。
并非她自大,而是她很清楚,齐国公对她爱屋及乌,只要其对长子还有愧疚、慈爱之心,就不会为难自己。
她想了想,“我也不能保证说服他,如果实在没办法,可以去试试。”
这话传到齐国公及其下属耳中,其余人仍有犹豫,齐国公则大手一挥,“让她去,成或不成都没事,绝不会有人敢为难她。”
他对清蕴还是很偏爱的。
得到承诺,见清蕴自己也愿意,王宗赫选择亲自陪她去静王府。
为方便照顾静王,静王府离大长公主府尤其近,这也代表,和齐国公府同样仅有一街之隔。
太夫人尚未归京,齐国公府现在就父子俩。
清蕴抵达静王府大门时,发现外面围了一圈甲士,个个人高马大,杀气腾腾。
不像保护,更像囚禁。
待看到领头人时,她瞬间明了,李审言带的兵,对静王杨翊当然不会有什么容忍度。
杨翊生母为李贵妃,她虽是李审言长姐,但姐弟俩的关系,恐怕不比李审言李秉真这对兄弟好多少,要让他对这个外甥有什么怜爱,比天上下红雨还难。
更何况,大长公主与他有生死之仇。
出入静王府的人都要受限,这俩马车出现时,正好在附近的李审言打马而来,看见相携而出的夫妻俩,瞳孔微缩,很快恢复寻常神色,用马鞭止住二人步伐,抬首,“他们可有凭证?”
守门小兵道:“回统领,有将军手令,可以放行。”
李审言:“不行,一次只能进一人。”
小兵犹豫,王宗赫出声,“齐国公特请内子来劝说静王殿下,在下自要陪同,不然,李统领自可去询问齐国公。”
李审言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二人,“拿他来压我?”
他心中不爽极了,王老三简直如同没断奶的孩子,有事没事就找长辈出马,偏偏找的还是老头子。
王宗赫很淡然,“在下只是陈述事实。”
他能够应付,清蕴就没有开口,作为王宗赫的夫人,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这副夫唱妇随的模样看得李审言目光幽幽,他怎么不知道,陆清蕴是这种体贴听话的性子?以前在李秉真身边时,明明事事都是她为主导,把他的好大哥,调教得和狗一样乖巧。
到王宗赫身边,就反过来了?
俩人不知他的心理活动之丰富,彼此对视一眼,了解了意思。
进,定是要一起进的。
李审言忽然下马,横插进二人之间,对小兵道:“搜身。”
小兵哦了声,立刻走到王宗赫身边,从肩头开始,仔细往下摸索。
小兵搜身的当口,李审言就抱胸立在那儿,姿态看着懒散,锐利的余光却在打量身侧清蕴的每一寸。
牙印消了,再看不出任何痕迹,神色恬静安然,也没有和他相处时的冷淡,像是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地方。
扫过清蕴耳后某处时,李审言目光定住,死死地看着那道浅浅的红痕。
以前他或许不懂,但经历过两次吻之后,他一眼就明白,那是用力吮吸留下的痕迹。
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做些亲密的事再正常不过,李审言这样告诉自己。
可越是有意忽略,面前二人相拥、缠绵的场景就越在脑海中浮现,甚至一帧帧闪过。
李审言神色越来越冷,冷得几乎要结出冰碴。
这厢,小兵搜完了王宗赫,确定没有携带危险物品,转头到清蕴身前,犹豫道:“那陆夫人这儿……”
话音刚落,被李审言不轻不重踹了脚,“啰嗦什么,开门——”
小兵委屈地瞥去一眼,乖乖开门。
让人牵好马,李审言亲自陪两人走了进去。
静王府大小按亲王规格而来,布局、装饰不算华贵。静王当初出宫急,没来得及新建府邸,直接在曾经宅子的基础上稍微改建。
府内女使、侍卫大都是大长公主的人,此时领着一行人去了前厅。
只有大长公主等在那儿,看见李审言,神色不可避免变了几分,有恨、有妒、有怒。
恨李审言生母,妒他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怒他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不再掩饰一身不屑。
当初李秉真去世,按理齐国公该为李审言请封世子,可国公一直没做,一是担心大长公主受刺激对李审言做什么,二是李审言冲到他身前,明确说过不稀罕所谓的世子之位。
李审言说的不是大话,如今他凭借自身努力得到了现在的地位。如果他不是齐国公的儿子,齐国公有意压制,如今他权力还会更大些。
李审言没故意开口刺激大长公主,冷冷一瞥,任由另外两人开口。
清蕴唤了声“母亲”,两个男人接连侧首,随后想起来,她被大长公主收为了义女,这声母亲不一定有别的含义。
等她表明来意,大长公主颔首,“翊儿在书房画画,他不喜欢太多人,你去吧,我在这儿招待客人。”
清蕴应声,随女使径直往书房去。
放在平时,大长公主还有兴趣和王宗赫说些话。这种场合,她不失态已经算沉得住气,因此只招呼下人上茶水点心,随后静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王宗赫有礼地道谢,李审言则理都没理,走到窗边,紧盯着人离去的方向。
…………
杨翊远远看见清蕴身影,高兴地撇下画笔,到书房前抱住清蕴,埋进她腰腹,“姨母。”
他说:“想你。”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在面前亲昵地撒娇,谁都会忍不住心软。
清蕴俯身想把他抱起来,却被躲过,杨翊道:“长大了,很重。”
才长大一岁而已,被他说得好像成了大孩子,清蕴失笑,“这点力气姨母还是有的。”
她拉着人往里走,“翊儿在画什么?”
杨翊示意一旁用作模仿的画册。
清蕴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李秉真年少时的画作,那会儿笔触尚显青涩,风格初现。
杨翊默默观察她脸色,察觉出姨母的怀念,忽然道:“这是舅舅的。”
清蕴点头。
杨翊走上前一步,摸她眼睛,“姨母想他。”
清蕴没否认,“我和他曾为夫妻,有感情,想他也是正常。”
她知道这些话他都能理解,没有因他年纪小就糊弄。
杨翊忽然闷闷道:“我和舅舅,很像。”
清蕴轻轻地“嗯?”了声。
杨翊问:“姨母喜欢我,是因为他?”
清蕴明白了小孩的心事,摇头,“你们不一样。”
或许起初有爱屋及乌的原因,但相处下来,杨翊自己就有很多值得疼爱之处。
而且,某种意义上,清蕴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很像。
杨翊认真地盯着她,分辨出话语的真假,终于开心起来。他拉起清蕴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难得说了长句,“没事,等我长大了,会更像,姨母可以喜欢。”
清蕴忍俊不禁,“姨母本就足够喜欢你了,还要怎么喜欢?”
杨翊不答,脸色微红地埋在她膝间。
他当然是希望姨母能够一直喜欢自己了。
这些出于孩童对喜爱之人的占有欲,清蕴不清楚,她接触的孩子不多,杨翊和文昭帝都很懂事。让她几乎要觉得天底下的小孩都是如此,无需操心。
慢慢悠悠地说了会儿二人间特有的亲近话,清蕴才从其他事,不着痕迹地引导到来意。
杨翊一听,直接流露抗拒,“我不要。”
清蕴讶异,“为何?”
杨翊:“做证了,杨睿被逼退位,是帮他,没好处。”
清蕴不动声色,“翊儿想要什么好处?”
她想过杨翊和齐国公这个外祖父不熟,可能会担心齐国公杀自己,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杨翊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语气自然无比,“杀杨睿,让我当皇帝。”
第90章 学一声狗叫
天真无邪的面容、稚嫩的语气, 二者组合在一起,显得那句话尤为可怕。
清蕴内心一惊,打量杨翊神色。
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受其他人教导?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继续道:“他会扶持我, 上位吗?”
不会。清蕴心中道, 齐国公筹谋这些年, 如果仅仅因为杨翊是自己的外孙,就要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相让, 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清蕴先问原因,“翊儿为什么想当皇帝?”
“皇帝厉害。”杨翊道,“可以命令所有人,什么都不怕。”
清蕴:“你觉得现在的陛下很厉害吗?”
杨翊摇头,露出嫌弃神情, “他没用, 什么都做不到。”
被一个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人把控,连喜欢的姨母也维护不了,杨翊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曾经他就不喜欢杨睿, 到现在也没改变想法,不可能兄友弟恭。
想了想,继续道:“父皇就可以。”
“可以什么?”
杨翊:“做所有事,不喜欢就杀。”
清蕴:“可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杨翊歪头, 他不明白, 当皇帝要那么多人喜欢干什么?只要外祖母和两个姨母站在他这边就可以了, 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
清蕴不知道, 他是受几度宫变而产生的这些想法,还是继承了杨家血脉, 天性如此。但杨翊年纪还小,尚可以教导。
她道:“正是因为你父皇太任性,罔顾百姓和普通人的性命,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服、想要推翻他,不会真心拥护他。如果柳太后把持朝政时,没有做太多天怒人怨的事,你外祖父也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支持下进京勤王。不是得到那个位置,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行有所止、欲有所制,才能真正得到敬重。”
说着,捏了捏杨翊尚带婴儿肥的脸颊:“你和小伙伴玩将军游戏,若总是抢走所有木剑,大家还愿意同你玩吗?”
杨翊仰首,“当皇帝就是要拿最多的木剑。”
“但好将军会把木剑分给士兵呀。”清蕴轻声,“你父皇把木剑全折断了,所以最后连帮他捡断剑的人都没有。”
杨翊盯着她想了会儿,忽然道:“明白了。”
“嗯?”
杨翊道:“要有理由,才能杀人。”
清蕴沉默了,望着眼前的孩子,忽然觉得,有时候确实不得不承认血脉的力量。
他骨子里有同样的冷血。
杨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完那句话,姨母就用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李审言出现在门口,脸色冷得吓人,“你想杀谁?”
他几乎听完了后半部分的对话,当杨翊的话语一句句出现时,李审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曾经建帝杨煦的身影。
暴虐、嗜杀、多疑、喜怒无常,杨煦如此,作为他的儿子,杨翊小小年纪竟也展现出了这一面。相较起来,龙椅上的文昭帝反而显得温厚老实了。
面对清蕴的杨翊一怔,回过头去。
不曾知晓杨翊容貌的李审言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清蕴。
她正半搂着这孩子,可以想象刚才两人交谈时多亲昵。
杨翊:“你是谁?”
又道:“谁让你,进来?”
他话语里有丝被冒犯的不悦,也是这时候,清蕴才意识到,原来在长辈亲人面前的杨翊,和在外人面前的杨翊完全不同。
五岁的他,已经很懂得权力要如何运用了。
李审言冷哼,“我是你爹。”
杨翊没有发怒,反而平静道:“擅自闯进来,外祖母会罚你。”
他根本没把李审言放进眼里,也不会在乎这个人说什么。
李审言是背着大长公主溜过来的,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会觉得陆清蕴对一个孩子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能把这种事全权交给她。
听到杨翊漠视人命的话时,他冷笑连连。但看到这孩子的脸时,又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这世上真有转世投胎不成?
直到杨翊又说出这句话。
李审言走过去,站立在二人面前,直直地看他,再审视清蕴的反应。
发现姨母没出声斥责,杨翊抬头,“姨母,这是谁?”
清蕴:“你可以称一声二舅舅。”
杨翊立刻想了起来,这就是小姨母提过的那个人,外祖父和别人生的孩子。
他道:“我没有第二个舅舅。”
李审言扯了下唇,勾住杨翊后颈,单手把人拎了起来。
一大一小贴得极近,两双眼对视,李审言是冷冷打量,杨翊则是终于带了敌意。
空中蹬了两下腿,他很快意识到这动作的无力,抿唇道:“放开我——”
那点力度和眼神的威慑力在李审言面前等同于无,李审言依旧自顾自地扫过他每一寸。
清蕴终于开口,“放开他。”
李审言啧了声,把人往地上一放,杨翊立刻走到清蕴身边,勾住她手。
看杨翊顶着这样一张脸和清蕴亲近,李审言十分不悦,出言讽刺,“你还没断奶么?遇事就往人身后躲。”
杨翊:“我还没长大,不会和你,硬碰硬。”
李审言:“……”这小子,还挺精。
清蕴不用问,就知道李审言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甩开大长公主,质问没意义,只道:“国公让我来劝静王殿下,李统领要从中作梗吗?”
李审言:“劝了这么多句,你觉得有用吗?”
他眼中带着一种隐隐的杀意,“这小子天生反骨,你就是他亲娘,他也不一定听。”
意识到这张脸是恰巧和李秉真生得像之后,李审言又想了很多。老头子打仗是把好手,遇到家事向来糊涂,静王顶着这样的脸走到他面前说要皇位,指不定老头子昏了头,真能答应他。
本来也就是没什么感情的所谓外甥,如果可以,李审言真想杀了这小子。
杨翊对危险的嗅觉也极为敏锐,又往清蕴身后躲了点。
清蕴知道今天劝不出什么结果了,出声道:“他们在哪儿?”
李审言顿了几息,不情不愿道:“你的好‘母亲’犯了喘疾,正在看大夫,王宗赫一同。”
趁这个时机,他才溜了过来。
大长公主的喘疾是在李秉真去世后患上的,那段时间她伤心太过,常常哭到喘不过气昏厥过去,导致患病。
清蕴有些担心,对杨翊道:“那我们先去看望外祖母吧。”
杨翊对外祖母也是真心敬爱,立即应下。
往外走的时候,碰上了服侍杨翊的女使,看着他匆匆随女使而去,清蕴步伐缓慢。
李审言走在她身侧。
长廊转角处,清蕴停步看向李审言:“李统领先走一步。”
她不想被人看到两人走在一起。
李审言突然攥住她手腕按在廊柱上,鼻尖几乎撞到她耳后红痕:“对我总是又冷又凶,你能教那小崽子一堆大道理,对我怎么就不能讲讲?”
再近一点,他的唇就能贴上去了。清蕴微微一动,确定他攥得很紧,就没做无谓的挣扎,“道理要讲给会听的人。”
李审言:“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清蕴:“当真?”
李审言:“你可以试试。”
清凌凌的眼盯着李审言,好一会儿,就当他以为,她会让自己放开她,或者其他什么正经要求时,却看见清蕴露出一抹微笑,语气沉静,内容却堪称恶劣,“那学一声狗叫。”
李审言眼微微睁大。
清蕴好整以暇地看他,好像如今受制于人的不是自己。
半晌,李审言忽然挑眉,“你真要听?”
清蕴仍是含笑。
握住她手腕的手微松,后退一步,正当清蕴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李审言又猛得抵过来,贴在她耳侧,不轻不重地“汪”了声。
声音还在耳畔回响时,人已经迅速撤离,那双丹凤眼盈着挑衅。
清蕴原地怔了会儿,转而又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带着捉弄试探的意味,这次的笑很真实。
她夸赞道:“学得很像。”
李审言:“……”
无话可说的成了他,不知为何,耳根竟泛起极淡的红。他连来意和嘲讽王宗赫的事都忘了,就这样看着清蕴往回走。
清蕴的心情倒是微妙地好了些,因杨翊那些话而带来的复杂情绪暂时被抛到了一旁。
两人分前后离开了这块地方,清蕴先去看望大长公主,得知她只是因近日劳累而犯病,好好休息就没大碍,才放下心来。
身边没有别人在,连杨翊也被带出去了,她道:“母亲不该担心太多,国公爷连文昭帝的性命都准备留下,更不会伤害翊儿。”
大长公主:“他今日是不想,往后也会如此吗?”
清蕴无法保证,那个位子与众不同,一旦坐上去,谁也不能保证此人心性会一如以往。
此事问她也没用,大长公主换了个话题,“猗猗,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清蕴嗯了声,认真倾听。
“少思当初,真的是……时间到了,才病重的吗?”
与她对视片刻,清蕴颔首,“是。”
大长公主长长舒出一口气,喃喃道:“那就行,那就行。”
她很怕自己连儿子去世的真相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怕自己抚养那个孩子,是对不起少思。
如果先帝真是害死少思之人,那么,把念子之情寄托在翊儿身上的她,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母亲。
清蕴:“正值特殊时刻,您和齐国公曾为夫妻,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有心人要做什么肯定会想从您这儿下手。那些消息真真假假,还是不要随意听信,专心养好身体,和琪瑛、翊儿一起就好。”
大长公主颔首,“你说得对。”
转头问:“刚才和翊儿商量得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