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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把刚才和杨翊的对话大致复述了遍, 隐去李审言的出现,着重体现出杨翊和寻常孩子不同的思维。


    她不想说这一定是血脉的传承,杨翊自幼随李贵妃生活在承乾宫,有那样一位生父, 可能时常处于心惊胆战中。


    聪慧、敏感、体弱, 又生活在权力顶峰与危险交织的地方, 由此造就与众不同的心性, 可以理解。


    大长公主沉思了会儿,缓缓道:“这孩子……是有些不一样。”


    她道:“当初得知婉仪去世, 他一滴泪都没落,而是告诉我,婉怡被先帝所害,让我杀了先帝。”


    那时候大长公主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对建帝同样有怨怼, 因此不觉得外孙的话可怕, 反而隐隐赞同,回想起来方觉心惊。


    哪个孩子会张口就对自己的父亲喊打喊杀?


    大长公主带兵时杀过不少人,她曾想过自己接连失去儿女是不是造了杀孽的报应。想到外孙, 她情不自禁握住清蕴的手,“如果他和先帝一样……”


    “不会的。”清蕴肯定道,“翊儿才五岁,这么点大的孩子, 正需要长辈的教导。他只是喜恶相较于常人更明显, 只要母亲好好教, 挑选好先生, 让翊儿明辨是非对错就行。”


    在她笃定的语气下,大长公主慢慢点头。


    “当务之急, 是让翊儿愿意站出来指认柳太后。”清蕴道,“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和大长公主谈心过后,约定好明日再来,趁着还没有归家,清蕴就让马车换了段路,带着王宗赫一起来到姜玲家中。


    来得很巧,正好是姜玲和她的孙子江衡在家。


    王宗赫沉默地站在清蕴身后,与众不同的气势和身居高位数年自然而然的威严让姜玲略显局促,她是第一次见到清蕴的夫君。


    清蕴笑着向两人介绍彼此,王宗赫微微颔首,他知道姜玲此人。


    清蕴说出来意,“我来找衡儿,有些和静王相关的事,想问问他。”


    静王兴致来时,会去清蕴和李琪瑛合办的学堂,在那儿结识了大他两岁的江衡,两个孩子很合得来,有时候还会特意相约一起游玩。


    姜玲紧张,“这孩子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蕴宽慰她,“他没犯错,也没有祸事,是我有话问他。”


    姜玲长舒一口气。


    江衡正在屋檐下放的小桌子上写写画画,走近一看,正在做算学。


    清蕴没惊动孩子,自己缓步走到江衡身后。


    檐角垂落的夕照余晖洒在宣纸上,七岁孩童正咬着笔杆凝眉苦思,面前摊开的算题墨迹未干: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王宗赫瞥见题目微微侧目,这题在户部清丈田亩时常用。却见江衡突然用笔在纸上写道:“首日两鼠各进一尺,共掘二尺,余三尺。”


    “次日大鼠翻倍掘二尺,小鼠减半掘半尺。”江衡念念有词,“次日合计二尺半,两日共掘四尺半,仍余半尺。”


    清蕴见他要提笔写第三日,出声,“且慢,第三日未过完便会凿穿。”


    江衡闻言怔住,盯着余下的半尺墙垣,反应过来,“是了,大鼠第三日该掘四尺,小鼠该掘四分之一尺,但只需再凿半尺”


    他抓过三枚铜钱排开,重新计算。


    算着算着,突然涨红了脸,被某处困住。


    王宗赫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算筹符号,忽然出声:“何不用累黍法?大鼠第三日每时辰掘三又三分之一寸,小鼠掘八又三分之一分。”


    他边说边提笔写下方法。


    江衡似懂非懂,“这分数如何运算?”


    清蕴笑了下,“这便是朝廷设算学馆的缘故。”


    说着,将整套算法在纸上列出,渐渐凝成江衡恍然大悟的欢呼:“是七个半时辰!所以总共两日又七个半时辰!”


    姜玲捧着新蒸的槐花糕过来时,正看见孙子举着算纸开心,身侧两人都含笑看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露出笑容,“衡儿,休息会儿,别总盯着书。”


    江衡很听话,回头看两位客人,起身道谢,“多谢陆姨,多谢陆姨父。”


    姜玲稀奇,“衡儿怎么知道这是陆姨父?”


    江衡指着王宗赫腰间垂挂的鱼符:“上回陆姨来送书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香气。今天陆姨父衣摆也带着同样墨香。”


    “而且……”他眨眨眼,“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左手总护着陆姨——娘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心不让对方撞到梁柱。两人手臂碰触时,陆姨对他也完全不设防,可见两人很亲近,感情也好。”


    果然是那个人小鬼大的江衡。清蕴点点头,王宗赫也难得露出笑意,对江衡的观察入微和其评价的“感情好”很很满意。


    “很聪明。”


    江衡面上带着孩童的小小骄傲,“当然,我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


    清蕴:“我身边这位就是状元郎。”


    江衡露出惊讶,默默看了人半晌,然后点头,“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几人都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


    王宗赫曾经好奇清蕴怎么会和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还对其家中孩子多加照顾,此刻一见,也对江衡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暗暗看了眼清蕴。


    如果和表妹有孩子,无论男女,大概也会是这灵慧活泼的模样。


    这厢,清蕴从江衡在书院读书的话题切入,引到他和静王的交往,随后不经意问:“你觉得静王怎么样?”


    江衡眨眼,“殿下天资卓绝,有万里挑一的聪颖。”


    “性格呢?”


    江衡:“殿下喜静,眼光也高,不是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搭话。”


    这是孤僻的另一种说法。


    清蕴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江衡作为一个外人能够打破杨翊的心防,被其接纳,肯定有旁人不了解的长处。


    如果请他帮忙,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姜玲这儿待了近一个时辰,清蕴才和王宗赫拜别江家人,再度归家。


    她轻轻倚靠着王宗赫,解释自己所为,“同龄人之间也许更容易沟通,江衡很聪明,有他在,也许会事半功倍。”


    王宗赫赞成了这个想法,随即不经意道:“猗猗对这家人似乎有些特别。”


    清蕴:“姜姨她……有些像我母亲。”


    王宗赫抚她长发的手顿住,愧疚怜惜闪过,明了清蕴的想法,“对不住,我……”


    “没事。”清蕴敛眸,“我早就不再在意那些事,之所以会和姜姨保持联络,也是觉得和她有缘分。”


    她语气含着浅浅的遗憾,这种平淡又恰到好处的情绪迅速让王宗赫放下了那丝疑惑,“人生难得有缘,江衡注定大有作为,今后若有机会,我会帮他。”


    清蕴:“多谢三哥。”


    王宗赫的回答,是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


    不用仔细观察,清蕴也知道,表哥不会纠结于她与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姜玲结缘之事。他很敏锐,敏锐到能够先一步察觉她的情绪,进而下意识避开让她不开心的提问和追究。


    这样的对话,也早就在清蕴脑海中设想过无数遍了。无论是谁提出疑问,她都有应对的方法。


    如果是李审言,他应该不会立刻安抚她,更可能做的,是紧紧盯着她,从她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再漫不经心地表示,随便她隐瞒什么,有事不要忘了找他帮忙。


    靠在王宗赫怀中,这些想法就在清蕴脑海中慢慢冒出来,不停盘旋。


    今天她对李审言说的话十分出格,恶劣中甚至带了一丝不该有的戏弄、挑()逗。当时她确实有丝奇怪的愉悦,但事后回想起来,清蕴意识到,不该这么做。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忽然抬眸,这个动作让王宗赫疑惑,随即惊讶。


    清蕴竟主动吻了他。


    转瞬即逝的讶然后,他很快反守为攻,低头吻下去。


    夫妻之间的恩爱太多,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状态。为了避免在马车上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这个吻被适时停了下来,王宗赫看着怀中唇瓣水润的人,动作止住了,有些身体反应阻挡不了。


    他低声,“怎么了?”


    清蕴:“三哥刚才风姿太盛,没忍住。”


    王宗赫想起自己为江衡解疑答惑的时刻,不由低低失笑。


    官场上挥斥方遒的时候那么多,都没能吸引清蕴,没想到仅仅是教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能得到她的热情。


    他难得开玩笑,“那我该收江衡为学生。”


    清蕴也笑了下。


    在这样的细声私语中,马车抵达王家。


    回到春诵堂,夫妻俩以商议事情的由头屏退下人,白日里也彻彻底底荒唐了回。


    **


    李审言被一声夸赞搅得心不在焉许久,等恢复意识时,发现人已经回到了国公府,孟嘉不知何时坐在身边,正张嘴说着什么。


    滔滔不绝的当口,孟嘉停下喝了口水,“你觉得怎么样?”


    李审言:“什么怎么样?”


    孟嘉:“……所以你刚才一直没听?”


    李审言不承认不否认,眯着眼懒洋洋的模样看得孟嘉拳头硬邦邦,不停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打不得。最重要的是,打不过。


    他重复了遍,“我说,柳太后不肯认罪,反过来痛斥将军的六大罪状,可以从柳阁老和王家入手,请他们联手写一篇檄文。”


    李审言:“嗯,可以写。”


    孟嘉:“你确定?”


    见李审言毫无反应,他笑了笑,“好,那我就去禀告将军,去请王侍郎为其写一篇讨柳檄文。”


    随后又道:“本也该是如此,我看将军特别欣赏王侍郎。此事一了,柳阁老定不会再留任,王侍郎是最有可能接任其位的人。”


    第92章 太子李审言


    “将军?”齐国公被唤回神, 不知不觉间,他手握住了正冒着热气的瓷杯,一看就滚烫无比,惹得身边人投来诧异目光。


    他迅速理好神色, “继续说。”


    出声的是齐国公从出兵云南后, 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军师, 名秋延, 人唤秋先生,也是他身边难得不通一点武艺的人。


    能够独自领兵作战的人不可能没有一点谋略, 齐国公麾下有好几位智勇双全的武将,但单论智慧,还没人能比得过运筹帷幄的秋延。


    当初能够兵不血刃抓了赵良、云开等几位土司,都归功于他的出谋划策,所以那些武将都对他很服气。


    唯一可惜的是, 秋延身患恶疾, 必须好好休养。他准备等局势定下后,就告别齐国公,携妻女回江南老家。


    秋延抚须, 扫过齐国公的脸,“我的意思是,王家有意投诚,王三郎和陆夫人主动为您解决了两件大麻烦, 论功行赏, 他们不仅不能落下, 还要重赏。将军一直苦于身边鲜少文臣, 依我之见,王三郎有宰辅之才, 若将军能放心用他,他也定会效忠于您。”


    齐国公:“陆氏那儿,她不一定愿出这个风头。”


    在齐国公眼中,曾经的儿媳娴静守礼,虽然聪明,但不是爱名利的性子。如果事后大赏她,有可能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秋延笑了笑,“曾听将军说过陆夫人之聪颖,她既然愿意为将军做这些,想来也并不会想一直籍籍无名。将军为何要因为她是一个女子,便觉得不适宜名声太盛?”


    齐国公语噎,经秋延提醒,又想起大长公主。是了,他曾经的妻子就是一位敢于同男子争锋的奇女子,更不该因清蕴的身份就擅自为她决定什么。


    齐国公点点头,“好,都按你的意思办。”


    陆陆续续商议了两个多时辰,齐国公留秋延用饭,起身看向窗外。


    暮色渐起,天际翻涌着金红色的云浪,高耸楼阁慢慢成为这幅巨画中的泼墨,被残余的光线勾勒出轮廓。


    征战途中他曾看过更壮丽的景色,但无论哪儿都比不过这里,比不过那把椅上的风景。


    愿望即将成真,他清楚,一月内,待文昭帝被静王指认退位,静王又“自愿”请他这位外公登基后,京中自会有人主动拥立他。起初隐隐的激动过后,如今竟有一丝惆怅寂寥。


    起初齐国公有功成名就的野心,仅限于报效家国。先帝多疑,屡次试探、设计于他,他也只想着避其锋芒,渐渐甘于平庸。


    直到长子身亡,激起了他最深的怒火,一步步、一天天走到如今地步。


    数年过去,他即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和她重修旧好的机会。


    …………


    李审言不知齐国公这么多愁善感,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嘲讽一句“矫情的老头子”。


    他忙完事,亲自去把太夫人接了回来。老人家年纪大了,前几年一直在为儿孙担忧,现在得见二人平安,且大权在握,心下微松,就生了场大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大夫都不看好,其余人得知后,为免横生意外,默契地加快进度,将齐国公请上皇位,改国号为岳,年号取镇安二字。


    与此同时,李审言被封太子,入主东宫。太夫人被封妙严太后。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但太后病重,镇安帝和李审言暂时都无瑕顾及其他,把次要事务都摆在一旁,先陪伴太后。


    李审言心情不佳,脸色阴沉沉,没了惯有的松弛。


    暂时忙完,他喝下大杯茶水提神,坐在太师椅上捏了捏眉,听到李琪瑛和清蕴一同去探望太后的消息时愣了一愣。


    想想,快速披上外袍走去。


    他迈入门时,清蕴已经看望过太后,留李琪瑛和老人家说话,自己则静静欣赏盆中绣球。


    侧看过去,她神色宁静,像幅美丽的仕女图。偶尔眼睫颤一颤,也只会使这幅图更加生动。


    已经三个月没见了,李审言视线动也不动地凝在她身上。


    她突然说出那句话后,李审言本以为是陆清蕴有所动摇,随后却又能整整三个月都避开各种各样和他见面的场合。现在想来,那天可能只是她恶劣的一时捉弄。


    李审言却没什么恼怒,可能是因为他早知她本性如此。如果不是最近事情太多,祖母病重,他怎么也不可能安静这么久。


    宫人行礼声引起清蕴注意,回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太子殿下。”


    李审言直直入内,倒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先问太后情况,得知老人家如今精神尚好地在和李琪瑛说话,嗯了声,“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喝药,别忘了。”


    宫人应是。


    等李审言重新转头时,清蕴无声收回目光。


    他好像只是照常来看望祖母,竟没和清蕴说一句多余的话。旁人看来,太子殿下和陆夫人相隔丈余,安静无比,把相识但不熟这五个字诠释得十分生动。


    唯独被注视的清蕴能感受到,他隐秘目光下的灼热。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李琪瑛出门,撞见李审言后微怔,掩去眼底的复杂,和他打了个招呼,但没行礼。


    李审言不计较这些,淡淡掠过她一眼,径直去内室。


    两人擦肩而过时,衣摆不经意相触,李审言腰间掉落一枚香囊。


    李审言脸色微变,在宫人反应过来前先一步捡起香囊,也没对人发难,把东西往袖袋一揣,就走了。


    李琪瑛长舒一口气,好在他没故意刁难人,要她对李审言行礼低头,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如果不是祖母病重,她根本不想进宫。


    “他没为难你吧?”李琪瑛关心清蕴。


    清蕴摇摇头,李琪瑛唔了声牵着人往外走,小声嘟囔,“好在有你,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来。”


    清蕴:“你也是陛下的女儿,即将受封公主,在宫中行走不用太拘谨。”


    李琪瑛笑,“陛下愿意封我公主,是他对我还有仁爱之心,但娘已经与陛下和离,我不能真把自己太当回事。”


    她没说出口的是,李审言如今是太子,日后如无意外还会登上那个位置。他性子阴戾,有仇必报,以母女俩和李审言的关系,要提防的是他秋后算账。所以她和母亲商量好,等过段时间,就带着杨翊离开京城,去别处生活。


    具体时间和地点都没定,所以她没告诉清蕴。


    李琪瑛换了个话题,“听说陛下很重用王……你夫君,准备让他入阁?”


    清蕴:“也许吧。”


    王宗赫很谨慎,不是铁板钉钉的事,不会随便说,因此这件事,清蕴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李琪瑛眨眨眼,看出她也不想聊这个话题,识趣地说起其他。


    等清蕴归家时,发现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柳晚。


    柳晚等候许久,一见她便迫不及待迎来,“清蕴。”


    随手解开披风,清蕴好奇她的来意,吩咐人退到门外。


    柳晚没有太多寒暄,几句话后直入主题,咬咬牙,“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们柳家姐妹向王大人求情。”


    “求情?”


    柳晚颔首,“我们和柳太后同宗同族,有些罪避无可避,这些我都认了,可……”


    她眼中隐隐冒出泪水,“王大人他铁面无私,主张严惩柳太后亲族,所有人都要清算,连女眷都不放过。我有尤衡护着,暂时还可安然无恙,可族中其他姊妹也同样无辜,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发卖教坊司,实在做不到。所以……”


    柳晚在清蕴面前跪下,“清蕴,我只能来求你了。”


    第93章 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街巷灯火稀疏, 行人渐无,慢慢到了宵禁时间。


    新君登基,宵禁制执行得更为严苛,时辰一到, 不许任何闲人在街上游荡行走。一旦犯夜, 轻则打板子, 重则就地正法。


    王宗赫刚在宵禁司夜巡队的帮助下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如今重新坐上马车往家去。


    车夫虽然察觉他神色不虞,还是犹豫着开口, “大人,小的看那对孤儿寡母也没别的念头,就是纯粹去买药。”


    刚才在路上,王宗赫透过车窗看见路途有抱着稚儿行走的妇人,打量妇人形容后, 忽然让车夫拦住他们。略问了两句话, 得知母子俩果然为柳家族人,便立刻叫来夜巡队,让他们把偷偷上街的母子押回家。


    看夜巡队作风, 那妇人肯定少不了一顿罚。


    车夫觉得大人行事未免太不近人情,妇人因稚子生病才入夜出来求医,即使夜巡队看见,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大人开口, 他们没法讲究人情。


    即使是罪后族人, 也不至于连孤儿寡母都罪大恶极。


    这话堪称冒犯, 王宗赫淡淡瞥他一眼, 没作答,也没出声斥责。但车夫已经从那眼神中感受到威严, 即刻缩了缩脖子,冒出的勇气荡然无存,心道经历过入狱又改朝换代后,大人官威更盛了。


    官威很大的王宗赫回到家中,发现清蕴还没有上榻,在内室书桌旁看着什么。


    她应是洗漱过,长发披散,脸蛋素净,中衣外披了件袄衣,身前摆着熏笼。


    暖香四溢,屋内带着王宗赫熟悉的宁静,眉眼瞬间放松下来。


    在官署待了一天,素爱洁净的他自觉浑身灰扑扑,先去沐浴了番,再回来找清蕴,坐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


    清蕴顺势将厚厚一叠类似账册的东西递给他,王宗赫接过,越翻,神色越平静,“柳晚来过了。”


    是陈述而非疑问,清蕴颔首,“她不方便找你。”


    王宗赫思索片刻,“尤衡会护好她,她不必担心。”


    尤衡很适合任一地主官,治理民生,如今已经从知县升任知府。镇安帝登基,大部分要清算的都是京官,地方官员只要没有和柳太后一党勾结,能够做出政绩,基本不会受影响。


    柳晚随尤衡去任上后,这还是第一次归京,就是因柳家的事。


    严格来说,曾经的柳阁老和柳太后不能算真正一党,但两人关系太近,兼之柳阁老和曾经的齐国公如今的镇安帝为死对头,清算柳太后时,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牵连到他。


    如今柳阁老闲赋在家,门庭冷落,作为他学生的王宗赫备受重用,不仅没有对未牵扯其中的柳家人网开一面,反而如此无情,是清蕴没想到的。


    清蕴清楚三哥在官场上有野心、有手段,但总觉得他大体而言是面冷心热之人。不然,当初不会冒着前程尽弃的风险娶她。


    柳晚带来的事,让她有些许惊讶。


    因此听到话后,她轻声道:“柳晚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人。”


    王宗赫目色微沉,“这事我们管不了,也不该管。”


    虽然他得了镇安帝青眼,可在其面前最受信任、说得上话的绝不是他。柳家女眷这事,是有人故意要针对他们,打着为曾经被柳太后打压的人家出气的名号。王宗赫知道后没有阻拦。


    抚了抚清蕴长发,他劝道:“我知道你心软,但他们行事不算出格,也有法可依,即便说到陛下面前,也是占理的。”


    生为女子,清蕴天然对那些无辜受牵连的柳家女眷有怜惜之情,但王宗赫所言亦有道理,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让三哥罔顾自己和王家,去行此一善。


    沉默会儿,她道:“我听三哥的。”


    等这段时间过去,没有那么多人盯着柳家女眷,再寻机看看能否把她们转到织经堂吧。


    王宗赫把她抱到膝上,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没出口。最终只无声抱了会儿,再转到榻上,随意聊了会儿家常琐事,拥着她睡去。


    清蕴能察觉到三哥有心事,且和她有关。不过他不愿说,她也不想追问,等他何时想倾诉再听。


    柳晚请求的事没有结果,她托人告诉了柳晚一声,没有把下一步的想法说出。那毕竟是无法保证的事,清蕴不想给人虚无缥缈的希望。


    大概是明白不能强人所难,柳晚没再登门。


    镇安帝登基一个半月,太后身体状况好转,他终于腾出时间,开始大肆封赏。


    令清蕴意外的是,竟有对她的额外封赏。


    “咨尔陆氏清蕴,沉敏多智,襄赞枢机……今特封文襄夫人,赐九章玄衣、玉叶冠,领开明渊阁行走。凡军国要务,皆许密奏,用彰女中张良之才。”


    听内侍高声宣旨,清蕴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面色不变,俯首谢恩。


    宣完旨意,内侍将圣旨交给她,一并交来的还有黑木盒,盒中装有鎏金令牌,笑道:“皇权特许,文襄夫人今后可持令牌,自行在宫中行走。”


    清蕴目露感恩,“多谢陛下。”


    白芷奉上荷包,内侍一捏,就知道里面是银票,心道文襄夫人出手就是大气。他没过多推辞,说两句客气话就收下了。


    像他们这等随侍天子的人早成了精,懂得该对谁客气。这种银子也不是谁的都收,要看人。


    清蕴问他们,“请问明日可方便进宫?我想当面向陛下谢恩。”


    内侍道:“陛下早有吩咐,文襄夫人若要去,随时都可。”


    说完,笑盈盈回宫。


    王家都没想到镇安帝对他们如此宽待,夫妻二人都有封赏不说,且都不是虚职。尤其是清蕴,以女子之身行走明渊阁,遇事可单独密奏,这种权力,比得过许多官员。


    众人有各种猜测,王宗赫倒是接受得很快,道:“不拘一格用人才,不因男女之别有所区分,正彰显了陛下圣明。”


    不论镇安帝出于什么原因封赏,王宗赫知道这应该很合清蕴心意。


    他想得不错,清蕴确实很喜欢这道圣旨,比赏赐她金银珠宝要远远好得多。虽然她依然不能和男子当官一样每日参政,但已经拥有了不可小觑的权力。


    与其他人无关,仅属于她自己的权力。


    翌日,清蕴就持令牌进宫,求见镇安帝。


    镇安帝在御书房接见的她,见她奉上的香料,面露怀念,“我还记得这香,于酒后用极佳,第二日不会头疼不适,是不是?”


    清蕴说是,“陛下嗜酒,臣妇就又备了这种香。”


    镇安帝摆手,“不必守这些虚礼,称呼你我就好。”


    他身形伟岸,玄色龙袍加身时,皇帝之威尽显。但从他的眼神中,清蕴看到的仍是之前那个宽和慈爱的公爹,便也笑了下,“是。”


    镇安帝问:“我赐你那道旨意,王家可有说什么?”


    清蕴答:“家中人都很感谢您,让我要守礼知恩,不可恃宠而骄。”


    镇安帝哈哈笑起来,不管王家人说没说这话,总之是他想听到且喜欢听的。


    他道:“本来我只想到了赐你封号,密奏和令牌的主意可是……”


    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重重咳了两声。


    正好方才那句话声音也轻,清蕴没听清楚,见他似乎被茶水呛着,下意识想帮忙拍背,随即意识到不合适,瞬间停住。


    镇安帝停了咳嗽,转移话题,拿起她送的另一种香,“这又有什么功效?”


    “是为您处理政务时备的,用于提神醒目,还可以解乏。”清蕴道,“您现在不妨试试?”


    得到应允,清蕴便走到铜炉边准备熏香。镇安帝好奇之下,到她身旁观看。


    香气尚未散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脑袋横插了进来。


    “说什么悄悄话?”是李审言的脸。


    镇安帝:“……”好在他没有心疾,不然迟早被这小子吓出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传召就进来,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是斥责,内容透着亲昵。清蕴也不意外,经历了丧子丧女后,镇安帝对李审言纵容得很,面上嫌弃,内心恐怕没什么底线。


    按李审言的性子,本来必会呛声,这会儿竟意味深长道:“嗯,可能确实到狗肚子里去了。”


    视线都没往这边瞟,清蕴却感到一阵耳热,想起差不多要忘了的那个荒唐要求。


    李审言继续问:“请问陛下和文襄夫人在商议何等大事?”


    镇安帝把铜炉往他手上一塞,懒得搭话。


    李审言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竟是隐隐松了口气。镇安帝看着,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刚才突然出现是什么意思。


    竟是担心他对清蕴存在不该有的心思?


    镇安帝又怒又好笑,要不是清蕴在场,恨不得当场打这小子两掌。自己脑子里存着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便对所有人疑神疑鬼。


    也不想想,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不顾礼义廉耻!


    有心敲打李审言,镇安帝对清蕴道:“你先回去吧,朕和太子还有事商议。”


    第94章 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镇安帝训话, 无非是老生常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他不擅长开导,碍于礼法情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


    李审言敷衍地嗯嗯应声, 眼神使过去, 内侍总管自然而然来服侍镇安帝喝养生汤。


    趁这个功夫, 李审言快速闪了出去。


    清晨还明朗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昏暗, 仔细听去,屋顶、地面不时传来细小的噼啪声, 是落了雪籽。


    年关将至,按京城的气候,早就该有雪了,今年算来得较晚。


    瑞雪兆丰年,之前迟迟不落雪, 有人暗地嘀咕镇安帝得位不正, 惹得上苍不满。如今雪花落下,许多宫人脸上露出轻松笑意。


    清蕴在廊下停住,仰首观望, 看着雪籽转为雪花,再看其由小变大,飘至每个角落。


    白芷想为她戴上兜帽,她摇摇头, 任雪花洒到发间, 伸出手, 感受这迟来的时节变化。


    乌发红唇如她, 在素雪造就的天地中,成为极其浓烈的一抹色彩, 让李审言几乎不自觉停步,在不远处借着廊柱的遮挡定定欣赏。


    不得不说,陆清蕴天生适合这样的场景。豪奢壮丽的宫殿是她的装饰品,珠翠华服也掩盖不了那昳丽的眉眼,金玉堆砌出她的形,雪色则成为她此刻的骨。


    李审言想起几年前,自己趁夜入京,想在她再嫁当夜带人离开,却被毫不犹豫拒绝的场景。


    午夜梦回中,这场景几度出现,令他愤怒、不解、郁郁过,几乎成为执念,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清蕴很清楚想要什么,或者说知道她自己适合什么。居无定所、风雨飘摇不是她所求,她不喜欢冒险,不会轻易让自己处于险地。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也是她经营所愿。


    最让她喜爱的,是能够让她放松且安心的生活。


    李审言难得没出面打扰,像曾经在国公府的许多次一样,避开视野,跟着她一路行走。看她欣赏雪景、漫步回廊、谈笑风生,最后走出宫门,登上马车。


    他贵为太子,一路畅通无阻,马车速度不算快,也能够靠步行跟随。


    差不多到下值的时间了,各官署中陆陆续续走出官员。离得远,李审言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王宗赫。


    一众文官中,王宗赫宛如鹤立鸡群,凭借出众的身形和眉眼成为焦点,被同僚簇拥在中间。


    李审言确信前方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王宗赫,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没有上前,和她的好夫君一同归家?


    瞬间来了更大的兴致,李审言在不易察觉处,看着在她的避让下,夫妻俩彼此错过,朝向不同的路。


    她没有回王家,马车行驶到京中有名的一家酒楼,看样子预备在这儿解决午饭。


    没什么急事,李审言索性也进了酒楼,见她要了个临窗的位置,便在不远处选定座位,凭借巨大落地瓶和座椅遮挡自己。


    李审言隐匿功夫绝佳,有意收敛目光时,清蕴白芷以及其身后跟随的藉香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起初以为,清蕴是在王家遇到不如意之事,随意在外逛逛,而后发现她挑临窗的位置是另有目的。


    酒楼斜对面为内务部街,整条街隶属于教坊司,管理的是官家乐伎,许多官员宴请饮酒时都会来这儿。


    教坊司其实可称官家妓院,因此,他们来这儿可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赏乐。


    李审言微微挑眉,难道王宗赫也会来这里寻欢作乐,她来这里抓人?


    换了个地方,李审言跟着盯紧那条街。


    落雪纷纷,天幕转暗,内务部街的灯笼渐渐亮起,隐隐的丝竹声变大,进入这条街巷的马车也开始多起来。


    酒楼中像二人一样盯着那条街的不在少数,但寻常百姓多为好奇、打趣,说起教坊司的女子,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调笑。


    “教坊司这段时间又进了十多个姑娘,都是罪后族中的。”出声的人啧啧道,“听说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真想去瞧瞧。”


    同行人笑他,“那都是贵人们玩的,你是几斤几两?”


    随后又响起诸多议论,无非是教坊司的姑娘们曾经身份多么尊贵,容貌多美,肌肤多白,身段多软之类男人间下流的臆想。


    目光落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李审言随意把玩酒盏,姿态轻松,眉眼仍是含笑,看起来在饶有兴致地听市井闲谈。但若是熟悉的人坐在面前,就知道他已经十分不悦,甚至在按捺怒气。


    李审言记得,月前处置柳家人时,曾定下过几条规矩:罪不及出嫁女,有婚约者可继续与男方成婚,十五以上不曾婚配之人可自行与平民婚配或随家人流放,十五以下的女子则只能一同流放。


    只有一种女子会进教坊司,那就是既无婚配,又找不到平民百姓娶她,还不愿流放去寒苦之地的人。


    他不信,会有十多个女子宁愿成为官妓,也不肯和家人一起吃苦。


    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李审言起身,最后瞧了眼清蕴,转头离开。


    他先传来亲卫,让他们去查柳家女眷之事,再以太子身份,去礼部查教坊司近段时日进人的册子。


    礼部正好有个主事未下值,听吩咐把档案全部调出,心惊胆战地看着太子爷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黑。


    “档上所记,柳如茵不过十四,为何也进了教坊司?”李审言指着册子问。


    主事走过去,解释道:“应是此人生辰月份记错了,已满十五,父母在牢中身亡,又无婚约,故而被送去了教坊司。”


    李审言眯眼,“此五人都有婚约,且有三人婚期在即,男方竟全都毁约?”


    主事想了想,“卑职记得,其中两位姑娘的未婚夫婿本愿意履行婚约。但不巧的是,一人长辈突然离世,需要守孝三年。另一人则是临时反悔,特来礼部撤去记档。”


    李审言没评价,接着又问了一些人,好在主事就是负责教坊司的,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听完所有缘由,他也没为难主事,反而夸赞:“不错,很尽职。”


    至少没有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主事受宠若惊,听说太子爷脾气不算好,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到这位爷的肯定。


    他胸中升起莫大的豪情,知道太子在调查教坊司和柳家女眷之事,主动道:“殿下还有何事,尽管吩咐卑职。”


    李审言瞧来,笑了下,“还真有事要拜托你。”


    他低声吩咐了一些话,主事嗯嗯应声,最后被他拍肩,“仔细办,必不会亏待你。”


    这可是太子爷的承诺!主事更有干劲,连忙给下承诺,“殿下放心,三日内必有结果。”


    乐呵呵地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主事想,谁说太子爷不好相处?明明很是平易近人,对他一个小小主事也客气有加。不像某些随陛下征战或在诛柳后中立功的新贵,行走时恨不得昂着头鼻孔朝人,连京城那些世家大族也要避其锋芒。


    …………


    吩咐完主事,李审言没有闲下,继续着人查清那十三个女子进教坊司前,有谁推动过此事。


    三日后,他手里捏着份名单,狞笑了下。


    经过一日一夜的大雪,京中各处都积了厚厚的雪,街道清扫出供人行走的道路,将雪堆在两侧。


    内务部街外冰天雪地,街内毗邻的几栋高楼暖香融融、乐声四起,分隔成两片天地。


    戌时,宵禁时刻,李审言率领亲卫将这条街前后堵住,每隔一丈守着两人,随后令阿宽猛地踹开了其中一栋楼的大门。


    楼内瞬间传来尖叫叱骂声,声音持续不到一息,立刻被身披甲衣、腰垮环刀的亲卫吓了回去。


    亲卫迅速排成两列,迎接李审言入内。


    李审言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衣衫紧贴身躯,勾勒出修长矫健的四肢,配上俊美脸庞,足以吸引许多目光。


    但此刻没人敢欣赏这美色,在他们眼中率兵围楼的李审言和阎王爷无异。有人认出他身份,哆哆嗦嗦跪地,“太、太子殿下……”


    房内饮酒作乐的官员被扯了出来,有些已经衣衫不整,正破口大骂,看见楼下所站何人时,立刻哑火。


    其中有位曾和李审言共同作战的六品武官不以为意,醉醺醺往他身上靠,咧开嘴笑道:“兄弟们不过来找个乐子,殿下怎么弄这么大阵仗?”


    随意往左迈了步,李审言冷冷看他没了支撑倒地,命令一名亲卫,“所有人问出姓名、官职,通通记录下来。”


    待这栋楼的人全被押出来,他带着阿宽转战隔壁,如法炮制。


    内务部街有五栋楼,那十三个人被分散在各楼中。但李审言此行所查的不只是柳家女眷之事,还为了查其他本不应被送来教坊司的人。


    他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这才率兵前来。


    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时辰,随着名册被一一收齐,李审言点头,当即带着十余人,半夜闯进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礼部尚书四十多的年纪,正搂着小妾酣睡,冷不防房门传来轰响,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揪着衣领扯了起来。


    紧接着,一堆册子甩了过来,李审言坐在他平时最钟爱的太师椅上,“好好看看。”


    礼部尚书随手扯了本册子,“殿下是让臣看……?”


    “柳氏女年未及笄却被篡改生辰,江南盐案犯官之女早定娃娃亲遭胁迫退婚,还有曾经户部主事的妹妹连民籍都能改成乐籍。”李审言眼神阴鸷,俯下身,和礼部尚书贴得极近,“礼部什么时候成了皮肉买卖场?”


    礼部尚书冷汗直流,“万万不敢!殿下说的那些,除了柳氏女,其他的事,都不在臣任上啊!”


    他说得委屈万分,李审言也清楚这是事实,之所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给足够威慑,让他不敢提前和人通气,或为了维护亲友罔顾事实。


    李审言嗯了声,“原来如此。”


    礼部尚书喊得大声,“正是!”


    李审言轻飘飘道:“既然这样,那给你三天,把这些作奸犯科的蠹虫给我挖干净。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教坊司里被强掳的良家子,如果少送还一人,就用你的脑袋补。”


    礼部尚书脸色僵了下,面对李审言的脸不敢说什么,只好拼命应是。


    面对面时,文官哪里斗得过武官。更别说还是这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这夜,礼部尚书自是彻夜难眠,不得不苦着脸捡起那些册子,连夜梳理人员,待第二日去官署清查。


    小小闹了一场的李审言倒没什么负担,让人继续守在那几栋楼,回东宫随便洗漱一番,见还有时间休息,直接往榻上一倒,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要上早朝,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李审言依旧精神奕奕,换了身衣裳去上朝。


    不出意料,他被御史弹劾了。


    洋洋洒洒列了他擅自带兵围了教坊司的内务部街、伪造文书擅自给几十名女眷脱罪、深夜擅闯大臣府邸威逼恐吓等十余条罪名。


    提到深夜擅闯大臣府邸时,礼部尚书忙摆手,冲镇安帝解释,“不不不,殿下并未对行臣威逼恐吓之举,是发现了臣职务有缺漏,特意来好心提醒臣,臣感激都来不及。”


    李审言似笑非笑,倒也没反驳这说辞,目光对上文臣中的王宗赫,做出挑衅的神色。


    王宗赫收到示意,依旧默不作声,旁观御史弹劾。


    听下首人讲述完来龙去脉,镇安帝已经怒火难抑,其中有对李审言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众多女眷被逼入教坊司一事。


    他先看向李审言,“太子,你可认错?”


    李审言道:“儿臣知错,不该在知晓众多女子被迫入教坊司后冲动行事,未等陛下决断,就擅自伪造文书让她们提前脱身。”


    御史:“……“只有这个错吗?


    镇安帝点点头,“念在此事情有可原的份上,朕只罚你杖责八十。”


    李审言二话不说,直接走出殿,扑到准备好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棍子敲打身体的沉闷声。


    有人伸长脖子探看,确定不是所谓的阴阳板子,而是结结实实地打。


    被罚的人一声不吭,其余人面面相觑,领略到一个讯号。


    太子都这么干脆地罚了,那些涉事官员恐怕更不会轻饶。


    八十板子下去,身体再强健的人也要残一段时间。镇安帝心疼儿子,更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李审言生母就是罪官之后,她运气好被齐国公府救下,她的姐姐、李审言的姨母就没那么好运了。十三岁被虚报年纪进了教坊司,待后来被找到时,已经身患重病,没捱多久就去世了。


    镇安帝没想到,儿子心里一直记着这事,还能够以己推人,惠及其他人。这让他头疼儿子不服管教之余,总算有了丝欣慰。


    这样看来,允勖本性不坏,绝不会成为残暴之君。


    李审言不知镇安帝脑补了多少,受八十杖责后,他被一瘸一拐地扶回东宫。修养期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听那些倒霉的官员名单。


    具体消息是孟嘉带来的,他慢声陈述时,李审言就趴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着柑橘,听得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想其他事。


    孟嘉说完人,感慨道:“殿下挑的这件事真是恰到好处,把那些人正好一网打尽。即便偶有漏网之鱼,接下来也不足为患。”


    孟嘉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镇安帝因过往情面而留下来实则毫无用处的前朝官员,以及一些自以为有从龙之功而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官员。


    李审言早看那些人不顺眼了,和孟嘉明说过要处理掉这些人。那时候孟嘉劝他不要冲动,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冒然对上这么多人,没想到,李审言自己就找了个极好的切入口。


    孟嘉之前受的惊吓已经完全消失,对李审言的一石二鸟之计心悦诚服,既得了名声,还能顺理成章地除掉一些政见、图谋不同的官员。


    太子如今用计谋已经炉火纯青,不再是莽撞的毛头小子。


    如果李审言知道孟嘉的想法,只会嗤笑一声,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


    最后一个雷,是落在陆清蕴和王老三之间。


    想象着王宗赫可能的反应,李审言懒洋洋剥开柑橘,掰一瓣投入口中,忽然皱了眉头,往孟嘉手中一丢。


    “很酸吗?”孟嘉吃了一瓣,觉得还蛮甜的,“殿下碰不得酸?”


    他才知道这事。


    李审言灌了口冷茶,点头,“我从来不吃酸。”


    第95章 丑陋的嫉妒


    教坊司一案轰轰烈烈持续了半个月, 处置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纵然其中有镇安帝不忍心罚、不想罚的人,在太子李审言的推动下,也不得不按律处置。


    这些都是后话。


    朝会结束,重回户部的王宗赫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端的是风轻云淡。


    同僚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抓住他空闲的时机, 把人带到隐秘处谈话, “克衡,你可看了受牵连的官员名单?”


    得到点头, 他神色沉重道:“我怀疑陛下是借此事来……”


    做了个挤压脖子的手势,继续道:“故意授意太子大闹,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处置他们。你我都曾先后在前朝两帝手中为官,有朝一日,恐怕也会被寻机清算。”


    王宗赫缓缓摇头, 沉稳自如道:“陛下为九五至尊, 举手可倾天下,若不想留下我们,登基之初就不会留, 没必要事后使这等手段。这些人其身不正、作奸犯科,故有此报。这实属常事,韩兄不必担忧。”


    韩姓官员观察他神色,确定他没有对镇安帝的丝毫怨怼, 点头的同时心中不禁失望。


    他自然清楚, 镇安帝作风并非如此, 故意拉王宗赫倾诉, 是因他和王宗赫同为前朝官员,都受到重用, 接下来还将竞争同一个位置。倘若王宗赫因此大发牢骚,甚至有所异动,就有理由告其一状了。


    可惜,不管王宗赫是真这么想,或心思缜密,目前都无法抓到他的把柄。


    局促一笑,他道:“言之有理,看来是我多虑了。”


    王宗赫不置可否,回到官署重拾公文,无视了韩度以及其他人的目光。


    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即便王宗赫沉稳老练,也容易遭到他人妒忌。在官场上,如他这般出身好、相貌佳、才智出众还能够受到天子重用的,都是凤毛麟角,常人拥有其中一样就足以自得,他却全占了。


    更别说,他还有个温婉贤淑、美若天仙的夫人。


    这位夫人不仅能打理好后宅,还能帮他一起立功,简直像全天下的好事都聚集在他身上了,叫人如何不妒羡?


    唯一能够惹人诟病的,大概是王宗赫如今年至二十有六,与夫人成婚两年多,尚未有子。


    思及他曾有段持续一年多的婚姻,柳氏女同样无孕,却在和别人成婚后迅速怀胎产子。好事者便在私下恶意揣测,道王宗赫无法令人有孕。


    官场就是如此,因为官者也是人,他们当中既有人可以搅弄风云,也沉迷于这等不入流之事的蝇营狗苟。


    王宗赫素来懒得理会这等小事,对于李审言所为,他心中的确另有猜测,却不是同僚想的那样。


    时辰一到,王宗赫未作停留,直接归家。


    霞光正盛,劈开融雪的寒意,笼罩在身前时,带来一股特有的暖和安心。车内的王宗赫沐浴到这阵暖意,鼻间忽然嗅到香味,令车夫停车,“我去买道雪花酪,你在此稍等。”


    车夫忙道:“大人,小的去买吧,排着好长的队呢。”


    可说话的当口,王宗赫已经避开他,径直朝雪花酪铺子走去。


    雪花酪是道冷食点心,由碾成沫的碎冰、果酪、红豆、酸梅汤、蜂蜜等一同制成,冬夏盛行,清蕴很爱吃。


    王宗赫排队时,前后大都是为自家孩子买雪花酪的夫妻,他身穿官袍立在其中,尤为显眼。


    考虑到年少的堂弟堂妹也喜欢吃这些,他一次性买了五份,回到马车时递了份给车夫,“带去给你小女儿。”


    车夫微怔,受宠若惊之后感动不已,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多、多谢大人。”


    王宗赫移开视线,没说太多。他本来没想过给车夫,是在排队时,忽然忆起清蕴每每准备点心、团扇等小物件时,都不会落下身边的每个人,她还曾逗弄过车夫六岁的小女儿。


    马车到大门前时,夕阳依旧,漫步行过回廊、拱门、甬路,离春诵堂还有几步路时,王宗赫看见在院中教人下棋的清蕴。


    她似乎心情很好,唇畔笑意都比以往更深。


    说着话,对面的孩子忽然抛下棋子扑到她怀中,依依不舍地说着什么。


    是静王杨翊,他即将随大长公主南下浙江,此行应该是来告别。


    王宗赫走近,听到杨翊稚嫩的声音道:“姨母为什么,不一起走?”


    “姨母家在这儿呢。”清蕴对他解释。


    杨翊看见了王宗赫,对他敌意一如既往。


    两人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但年纪相差太大,王宗赫不可能真和他计较,便先一步进了里屋。


    一盏茶的功夫,清蕴送走了杨翊,笑着谢他,“三哥竟会主动帮我买雪花酪。”


    以往他总说冷食对脾胃不好,看见她特意吩咐人买,都会投来幽幽的、不赞同的目光。


    王宗赫:“恰巧看见了,想起你爱吃。”


    清蕴喜欢这说法,绕到屏风后,环抱住王宗赫。他身体微微一僵,很快放松下来。


    作为经常伏案的文官,王宗赫久坐之后都会起身走两圈,清晨还会锻炼,体型保持得很好,腰身劲瘦,四肢修长。


    清蕴喜欢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偶尔也会主动抱他。


    王宗赫转身扶住她肩膀,低头亲下去。


    清蕴被他托抱起,仰起微红的脸颊,“等晚上。”


    王宗赫嗯了声,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人抱到桌边,看她打开盒子,开始品尝雪花酪。


    大概是她吃得太享受,眉眼间萦着的愉悦让王宗赫很想知道味道,清蕴看出来了,往他口中喂了一勺,“如何?”


    王宗赫:“……似乎只有冰的味道。”


    清蕴弯眸,“本来主要就是由冰制成,尝的就是那股凉丝丝的感觉。”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王宗赫忽然俯身,趁最后一点冰凉尚未融化在清蕴舌尖时,细细品尝了番,随后颔首,“还行。”


    清蕴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无言,也懒得指责他另有所图的行为,端起雪花酪横在两人之间。


    被她这带着小小幼稚的动作逗笑,王宗赫堆积在心头的沉郁直到此时终于散去些许,把玩着她腰间玉佩,慢慢聊起天来,主要是问杨翊来访之事。


    清蕴道:“安王留在京城,只有他要和大长公主离开,翊儿不大高兴。”


    安王即曾经的文昭帝,他侥幸留得性命,但注定要终身活在监视下,娶妻生子都不得自由,当然不被允许离京。


    杨翊还不懂那么多,他只觉得妒忌。


    王宗赫低声,“这种小事,大长公主她们自能开解好。”


    清蕴随意嗯了声。


    静了片刻,他接着道:“教坊司的事,今日可曾听说?”


    清蕴看向他,“是有所耳闻,但具体如何不清楚,正等三哥说呢。”


    王宗赫便把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拣关键处讲述,没有故意扭曲李审言行为,也没表露任何看法,倒是一直在观察清蕴,发现她目中闪过的欣赏后,继续出声,“没想到,太子竟会突然管起此事。”


    清蕴淡笑了下,“以他的性子,做什么都不足为奇,兴许是心血来潮。”


    当真吗?王宗赫很想问自己的妻子,在从自己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她是否,转头去寻找了李审言?


    她对李家及和李家相关的人和事,总是格外关心。镇安帝、大长公主、李琪瑛、杨翊,以及李审言。除关心外,还会额外多一份信任。


    他并非不能理解,李秉真的存在对她而言必然很特殊,第一任丈夫,才学、容貌、性情都那样出色。最重要的是,他死在二人感情正浓时,和他有关的一切就都有了无法割舍的理由。


    李审言当初也是凭借这个身份黏着她,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的吧?


    王宗赫置于袖中的手暗暗收紧,他知道,如果清蕴此时看向自己,肯定会被他眼中丑陋的嫉妒所惊。


    他不怕李审言觊觎她,也不会因李审言仗着身份对她做了什么而心怀芥蒂,唯独不想看到的,就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特殊和依赖。


    教坊司一事,以他的身份无法插手,李审言却有足够底气去嚣张肆意地摆平此事。


    而他,甚至不敢在此时对妻子问出口。


    翻涌的心绪被王宗赫死死压住,即便是清蕴也毫无所觉。夫妻俩都是聪明又心思细腻的人,甚少有太直白的沟通,所以当一方有意隐藏真实情绪时,另一方很难察觉。


    清蕴还颇有兴趣地问:“他擅作主张,陛下罚了吗?”


    王宗赫点头,“罚了,杖责八十,现正在宫中休养。”


    清蕴想象了下李审言蔫蔫趴着的场景,发现竟无法给那张脸上凭空安上垂头丧气的神色,略眨眼,不再想这个,“不管初衷为何,他确实做了件好事。等风声渐渐平息,我再着人去问问那些女子,看是否愿意有人来织经堂做事。”


    织经堂现在基本由她一人管理,里面只收女子。因需要懂得识文断字,对文章也要有所了解,门槛较高,收的都是些原本出身不错但家道中落的女子。


    王宗赫附声,“可以,经此一事,也不会有人敢盯着她们,只要本人愿意即可。”


    虽然和这些人素不相识,但清蕴自己也可以说是家道中落之人,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来到陆家,她如今处境不一定比她们好多少。因此,她是真心怜惜这些人,得知好消息的情绪也十分明显。


    沐浴过后,清蕴来到榻前,发现边上的棋盘被撤去了,随口问道:“怎么撤了棋盘?”


    夫妻俩从成婚起就在边上摆了棋盘,时不时会来两局。


    王宗赫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躺上来,“最近事太多,耗费精力,不想下。”


    “而且。”他轻声道,“我并不喜欢下棋。”


    清蕴动作微顿,眼眸对上他,没说什么,仅微笑了下,“没什么,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她也是和李秉真在一起时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已。


    她问:“那三哥以往在夜里都喜欢做什么?”


    沉思了下,王宗赫道:“静坐。”


    “……嗯?”


    王宗赫:“我喜欢静坐冥思,月夜最适合。”


    触及清蕴眼神,又补充道:“或者翻阅山水画册。”


    不补充还好,这一说,清蕴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三哥真是不负自己从小到大的老成持重,这些喜好,比下棋还要闷。”


    王宗赫心微沉,她很不喜欢?


    但转瞬间,清蕴已经扑了过来,清香顿时萦绕在身侧,他看见她笑道:“无事,我也是比较闷的人,单看谁更耐得住吧。”


    王宗赫亦露出淡笑。


    这边夫妻和乐,另一厢,负伤的李审言在床上趴也趴不安稳,一会儿无聊地削木头,一会儿翻看两眼兵书,再过阵子又硬撑着站起身耍刀,总之没消停的时候。


    等身体终于疲了些,他才重重往床榻上一趴,心想,王老三应当忍不住了吧。


    第96章 太子选妃


    冬夜生寒, 在偌大的宫殿独睡时,更显得孤枕难眠。李审言却睡得很好,狂风拍打隔扇、树木,传来呜呜响声, 他在梦中看着陆清蕴和王宗赫心思各异, 渐行渐远。


    醒来时, 身上的伤口疼痛感似乎也减轻许多。


    内侍如意估摸时辰, 准备服侍他洗漱更衣,惊讶地发现太子已经自己起了。行走间有些一瘸一拐, 但已经足够令人震惊,要知道这可是捱了结结实实的八十个板子。


    他忙上前帮忙搀着,“殿下要出门吗?”


    陛下都免了这段时间的早朝。


    李审言摇头,“待会儿去仁寿宫。”


    他固定每隔两天就会去看祖母一次,老人家习惯了, 今天看不到他必会询问, 如果得知他捱了板子,肯定心急。


    本就被太医断定没多少日子的人,李审言不想她临了还要添不必要的烦恼。


    在镜前走了几回, 不断纠正走姿,在李审言强大的意志力下,腿伤看起来改善许多。待踏进仁寿宫,已经和常人无异, 只是步子迈得不如以往大。


    他来得巧, 太后正闹脾气不肯吃药, 曾经的周妈妈如今的周嬷嬷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见他如临救星,亲近道:“您快来劝劝娘娘罢, 不喝药怎么行呢!”


    太后板着脸,“我已经好了许多。”


    李审言毫不客气,“你不是大夫,说了不算。”


    说完接过药,亲自喂端了个小凳坐着喂她。


    太后不给镇安帝、周嬷嬷等人面子,唯独对着李审言听话得很,乖乖喝了口药,顿时被苦得眉头更皱。


    又喝几口,她忍不住伸手,“给我吧。”


    还不如一次性喝下。


    李审言慢悠悠把碗换了个位置,继续一勺一勺递,“之前闹脾气不就是等着我来喂么,没事,还有时间,慢慢来。”


    太后:“……”


    眼见他气人的作风一如既往,周嬷嬷噗嗤笑起来,不管这祖孙斗法,吩咐人去备早膳。


    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入腹,太后被苦得直找蜜饯,李审言边拿边嘴上不饶人,“你说你,总倔什么,不还是喝下去了。”


    太后好半天缓过来,慢慢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倔的什么?”


    老人家年纪大了,如今又身患重病,自觉时日无多,操心的无非就那几件事。


    在太后还没有生病前,甚至远在镇安帝尚未离京平乱前,太后就念叨过多次李审言娶妻的事。她总以为李审言是因其父亲的前车之鉴不想成亲,此前给足了耐心,没想到越拖越久,如今人都二十九了,还完全没有成家的意思,这怎么行?


    太后觉得,自己的病都是由此而来。


    李审言面不改色道:“知道,无非是觉得后宫空荡荡的,陛下太孤单了。放心,明儿我就去帮他找七八十来个美人,保证再给你多生几个大胖孙子。”


    太后还没反应过来,刚进门的镇安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浑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混账东西说什么!”


    李审言回头,“说陛下您呢。”


    内侍总管徐全立刻低头,太子这张嘴真是一如既往,不分对象地噎人。


    看在儿子刚受了罚的份上,镇安帝不和他计较,正准备给母亲问安,岂料那番话还真说中了太后的一半心思,“说得不错,你准备,什么时候选秀?”


    由于生病,太后说话有气无力,常常需要停顿,但这不妨碍她质问儿孙。


    镇安帝哭笑不得,“母亲,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必要。”


    儿子都快三十了,镇安帝对这事是真没兴趣。许是别人想的,对大长公主念念不忘,许是国事太忙,无心操劳其他。总之,镇安帝就没做过填充后宫的打算。


    太后不满,“你才,五十多。”


    镇安帝唉了声,“五十多早就不算年轻了,您瞅瞅,这小子都快老了,我整日里要忙那么多事,哪有时间应付什么后宫?要不等过段时间吧,等您身子好些了,再亲自帮儿子操劳这事。”


    太后沉默,她还能有好的时候吗?这说法明显是敷衍。


    对于他编排自己老的事,李审言没正面反驳,只是嗤声震天响。要不是如今负伤,怎么也得当场舞一套刀法。


    镇安帝懒得搭理他,瞧见空荡荡的汤碗,问:“喝了药吗?可要儿子服侍?”


    刚说完,就被太后狠狠瞪了眼,让他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定是李审言又做了什么好事。


    本来,镇安帝心里还因那八十大板感觉委屈了李审言,在见到人之后,这些想法顿时消失,这小子就是有把所有人都气得七窍生烟的本事。


    父子俩就这样陪着太后聊天,看她精神尚可,镇安帝问:“您生辰快到了,是想大办一场,还是就咱们几个吃顿饭?”


    太后多年信佛,物欲早就淡了,对排场架势没什么讲究,这么多年连宴会都没怎么举办过。但她心里存着事,想想道:“你刚登基,宫里是该热闹热闹,多叫些人吧。”


    镇安帝应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太后指明了要热闹,镇安帝就让内侍总管徐全拟了份极长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朝官及其家眷,另有皇亲国戚等人,最初算起来竟有六七百人。为免人多生事,随后删删减减,将总人数控制在三百以内。


    很快,那些家中有女的官员就接到消息,说太后有意在生辰宴上为太子选妃,暗示他们带上自家女儿。


    这则消息,是家中长辈闲聊时让清蕴知道的,说起太子年纪,都淡是该娶妻了。之前被战乱耽搁几年,如今可不得赶紧办好这终身大事。


    王贞这一支已经没了适龄的女儿,但王家其他支还有。这些人来请教秦夫人,秦夫人想了想,亲自来问清蕴:“猗猗,你曾和那位太子相处过不少时间,依你之见,他是什么性子,又会选什么样的姑娘?”


    清蕴沉思,“祖母,实不相瞒,虽然我曾与太子同住国公府,但见面极少,并不算了解,只知他和寻常世家子弟有些不同,性情桀骜不驯,武力出众。除此之外,就和您知道的相差无几了。”


    秦夫人点头,她想也是这样,猗猗这么娴静的姑娘,和太子那种性格也不会走得多近。


    她问:“那你可曾见过他接触过什么女子?”


    清蕴这次连思索都没有,直接摇头,“不曾。”


    秦夫人犯难了,这可怎么回她们?


    清蕴观她神色,轻声问:“她们很想争这太子妃之位吗?”


    秦夫人:“倒也不是,只是摸不准要不要带家中姑娘去,才想问细些。”


    如果真是一心一意奔着那位置去的,秦夫人也不会帮忙打探。


    清蕴微微一笑,“依我来看,就当做没有此事,原本会如何赴宴,就继续如何。毕竟相看的是太子那边,没看中不至于失望,看中了便是有缘。且陛下是最体恤讲理之人,即便太子那儿看上了谁,姑娘自身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


    秦夫人听了,深以为然。


    有了这些话,王家果然没再纠结于此事,原本如何继续如何,没特意多带人,也没故意少带人。


    和他们不同的是,有些人家明显是铆足了劲冲着太子选妃来的,从衣着到妆扮无不精心,乍然看去,已经和寿宴关系不大。


    清蕴静静欣赏这百花盛放的情景,感觉很是赏心悦目。


    她和王宗赫一同进宫,但宴席将男女分开,臣子们一处,女眷一处,她就和几位长辈坐一块儿了。


    令人惊讶的是,宴上点心和菜式都还蛮合她胃口,酒水亦是她喜欢的葡萄酿。


    镇安帝和大臣们在前殿畅饮,李审言就陪在太后身边,被所有女眷看得清清楚楚。


    他今日颇为不同,玄色蟒袍,玉带扣腰,偏首和太后低语时,灯光自然而然落在那轮廓分明的侧脸,眉骨处的阴影显得眼眸尤其深邃,端的是一副足够迷惑人心的好样貌。


    清蕴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窃窃私语,称赞太子相貌英俊。亦有人畏惧他过于高大健硕的身材,感觉他看着就不大好相处。


    她一律当趣事来听,觉得蛮有意思。


    宴席过半时,清蕴觉得坐久了,左右这时候也有人陆续起身,或是到附近园子里走走,或是去更衣净手,她也准备去趟净房。


    一直用余光注意她的李审言总算看见人离开,唇角微勾,找了个理由就离开座席,等在清蕴回来的必经之地。


    这段路位于拱门和回廊之间,仅有一盏灯笼照明,光线昏暗,掩去李审言的半边脸,唯独能看清他手中被不停抛洒的金豆。


    待清蕴身影出现时,他低低出声,“文襄夫人。”


    一字一句咬在口中,在幽暗的夜色中有种独特韵味。


    清蕴脚步微顿,对上白芷的目光暗暗摇头,他可不怕招来旁人。


    见她适时停留在原地,没有转身就走,李审言笑了,示意白芷离远点。


    白芷并不听他的,得到清蕴示意才往回廊下面有,顺便盯着随时可能接近的其他人。


    清蕴:“太子可有事?”


    李审言反问:“不是你找我有事吗?”


    清蕴一愣,随即见李审言眼中流露出熟悉的兴味,“你不是在到处打听,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吗?”


    听到这话,清蕴顿时明白他为何而来了,垂眸道:“太子听错了,我不曾打听此事,是因太后要选太子妃一言,其他人好奇而已。”


    李审言可不管是谁打听,反正陆清蕴那些话传入他耳中时,直接让他气笑了。听到陆清蕴对自己的诸多不了解,当即决定亲自来为她答疑解惑。


    第97章 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李审言不紧不慢开口, “寻常脂粉入不了我的眼,要想被选中,首先需得容色殊丽。”


    “其次,要肤若新雪, 最好皎若云中月, 立在那儿便夺尽满堂辉。”


    说着这些话时, 他眼睛紧紧盯着清蕴, 没什么特别的动作,竟让她不自然地偏过脑袋, 不再和他对视。


    因为那些话与其说是在提要求,不如更像是他对她的描述。


    见清蕴这细微的反应,李审言眉梢微微闪过笑意,接着道:“当然,身量至少要及我肩侧, 不然——”


    他声音带了三分戏谑, “我可没兴趣对着一个小矮子的头顶说情话。”


    正好差一点和他肩膀齐平的清蕴:“……”


    她道:“听起来,太子遣词造句的功夫大有进步。”


    李审言:“那当然,读书才会知礼仪、明荣辱, 腹内没有些墨水,岂不容易被人笑话。”


    清蕴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李审言还没停,继续道:“至于这性情,当然要温柔可人些, 不能动不动就打人, 连话都没听完就不理人。”


    清蕴继续装作听不懂, 这人还得寸进尺, “文襄夫人有适合这些要求的姑娘介绍么?”


    “没有。”清蕴道,“我早已出阁, 并不认得多少未婚女子,太子想选妃,应该早点回席,太后和许多姑娘正等着呢。”


    说着往前一步,“我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李审言侧一步,挡住她的去路,看着她默了会儿,“行吧,除去最开始那两句,其余话都是骗人的。”


    清蕴讶然抬首。


    听李审言刚才那些话,她本以为他是带着怒气来算账,毕竟“桀骜不驯”“只有武力出众”不算什么好评价。他性子如此,所以刚刚被有意无意暗指,她也不觉得奇怪。


    可他竟这么快解释?


    李审言不觉得主动低头有什么不对,在陆清蕴面前,他早就把“脸面”这玩意抛之脑后了。


    低头看她,“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


    清蕴默然。


    李审言:“就算你这阵子都用避开我来表明心意,也没必要急着和别人一起催我给李家配种吧。”


    清蕴:“……”这话太粗俗直白,她更不知道怎么接。


    往后退一步靠在树干上,让她不再有那么大压力,李审言垂眸,“我这人不喜欢三心二意,认定的事就不会改。你和王宗赫既然琴瑟和鸣,旁人怎么做都分不开,我只在旁边看着,难道也碍了你的眼?”


    语气放轻,话中竟有难得的卑微,可谓把身段放低到了极致。对于普通男子来说都很难得,更别说这是李审言,对上镇安帝也照样叛逆的李审言。


    如果李审言强硬些,和之前几次一样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清蕴只会对他不假辞色,也不怕他来硬的。但当他说出这种类似剖析心迹、恳求的话,她难免迟疑。


    决绝的事已经做过,他仍旧不肯放弃。于公,无论是他随军征战平乱,还是他对抗诸多重臣解救教坊司女子,清蕴都很欣赏他。于私,他曾帮过她许多,除却对她流露的男女之情,其他基本无可指摘。


    她一再避让,甚至表达厌恶,是不想让他破坏自己已经安排好的生活。


    半晌,清蕴轻轻叹一声,“我曾为李家妇,如今再醮有归,无论如何,都不应和殿下有牵扯。倘若殿下当真有所垂怜,便更该替我着想。和臣子之妻纠缠,传出去对你而言不过添一笔艳闻,于我而言——流言却为千钧枷锁,稍有不慎,就可能是灭顶之灾。”


    她似乎略含无奈,蛾眉轻蹙,神色堪怜。李审言心神的确恍惚了下,险些要直接说“对不起”了,但他更了解陆清蕴,她如果会真心露出这种示弱的表情,那才有鬼。


    不过是两相对演,看谁更能骗人罢了。她当初为达到目的,在大长公主面前连眼泪也是说流就流。


    即刻识破了她的把戏,李审言没戳穿,而是随着她的话沉思,“你说得有理。”


    清蕴轻闪眼睫,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方法。”李审言冥思苦想后道。


    清蕴:“嗯?”


    李审言饶有兴致,“我对夫人实难忘怀,都道堵不如疏,这样吧,不如夫人定个地方,我们每隔三天见一面,并不做什么,只是见面谈心。次数多了,相思之苦一解,兴许我就觉得无趣,自然而然放下了。”


    他补充道:“放心,我定会安排得隐秘些,谁都不会发现。”


    清蕴:“……”


    看见她眉头皱起、嘴唇微抿的不高兴神色,李审言几乎要肆意笑出来,很想抬手捏捏她的脸,以表明自己“洞若观火”,丝毫没被她骗到。


    交谈还没继续,白芷忽然发出声音,神色着急地冲清蕴打手势。


    但已经来不及了,清蕴和李审言都看到了来人。


    缓缓走下回廊的,不是王宗赫又是何人?


    王宗赫是特意来寻清蕴的,当他以寻祖母的名义来女眷这边,看见清蕴和李审言座位都空着,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比意识更先一步迈了出去,一路走到这里,瞧见白芷的身影。


    清蕴果然被李审言缠住了,不,或者不该这么说。


    懒散倚树的李审言微微直起身子,清蕴和他隔了三步远,侧首看着回廊下的花。两人虽然没有面对面,也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但王宗赫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方才二人交谈甚欢。


    胸口处的滞重感有瞬间加重,王宗赫表面若无其事地朝李审言打招呼,对清蕴道:“夫人离席有些久,祖母担心,让我来寻你。”


    清蕴颔首,“刚才路上遇到一条蛇窜过去,恰巧太子遇见帮了我,所以耽搁了会儿。”


    至于为什么大冬天的皇宫内园子里会有蛇,谁都没在意这个问题。


    王宗赫要的就是一个理由,只要清蕴愿意给,他就想信。


    转向李审言,王宗赫道:“多谢太子为内子解困。”


    李审言稍稍扬眉,好像从隐秘处看出了这对夫妻的问题,摆摆手道:“应该的。”


    王宗赫:“今日不便,改日臣再携礼拜谢。”


    李审言直接笑了两声,对他这话没做回答,而是看着清蕴,“既然有人来,那我就先走了。夫人别忘了,我们方才约好的事。”


    分明什么都没约好,他自顾自说出来,神色还坦荡荡,让清蕴不合时宜地想,在做戏这方面,李审言真是长进了不少。


    她能清晰感觉到,王宗赫握着的手紧了紧,显然不像表面那么无动于衷。


    可等人都走了,他依旧没显露异样,沉稳从容地牵着清蕴往回走。


    这种事,自己一味开口解释总有种不打自招、做贼心虚之感,清蕴迅速思考了下,决定等三哥问起,就说出七分事实。


    但王宗赫一直没问。


    在席间、马车上,甚至都沐浴好了躺在床上,他对今晚的事好像没有丝毫好奇。


    “三哥,今夜……”清蕴柔声开口,才吐出几个字,就被王宗赫止住,目光含着深意,“不必说,我信你。”


    清蕴:“……为何?”


    “如果会轻易为这种小事怀疑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做你的丈夫?”


    话虽如此,清蕴总觉得三哥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不可能不介意。


    转眼间,王宗赫已经扶着她腰亲了下来,含住她唇瓣舔吻吮吸,吻得有些重,让清蕴轻嘶了声。


    “抱歉。”他的声音变得低哑,问她,“很痛吗?”。


    清蕴摇头,抬手环住他,像是在安抚,“轻些就好。”


    王宗赫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随着一个“好”字落下,彻底拉下了帷帐。


    第98章 我们和离吧,三哥


    “猗猗, 我想申请外放。”云消雨歇时,王宗赫把清蕴拥在怀中,胸膛温暖结实,心跳沉稳有力, 在冬夜中很让人依赖。


    清蕴半阖的眼睁开, “为什么?”


    王宗赫的理由很充分, “文臣笔墨虽工, 难润九边焦土。经筵纶音纵妙,不济闾阎饥寒。我自幼长于京城, 有幸科举夺魁,一路得师长提携,官途坦荡,却不懂真正的民生疾苦。当然,我还想离开京城, 去见识一下别地的风土人情。”


    清蕴沉默了会儿, “陛下已经定你入阁,这时候选择外放,那边如何交代?”


    “只要把理由说明, 陛下会应的。”王宗赫帮她盖紧被褥,防止夜风侵袭,“倘若陛下不弃,等在外历练几年再回, 我也能更好为国效力。”


    “你想去哪儿?”


    王宗赫眉眼间含着温情, “江苏如何?那是你的故乡, 虽然陆家人也在那边, 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你不愿, 他们就打扰不了我们。”


    冠冕堂皇的理由,动人的说辞,清蕴道:“如果三哥已经下定决心,我自然不会反对。”


    她应得如此爽快,王宗赫目中讶然闪过,将她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愿意?”


    清蕴抬眸看着他,缓缓摇头,“三哥去吧,我留在京城侍奉祖父祖母。”


    动作停滞,王宗赫不可置信,“我们是夫妻。”


    “夫妻也不一定要时刻相守,看那些武将家眷,丈夫外出征战,妻子、儿女不都是在家中等候?当初二叔外放,二婶也是留在家中。”清蕴说着,浅笑了下,“何况,三哥有为国为民之心,有大志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生意上的事可以脱手,但织经堂和学堂如今都由我操持,如果冒然离开,好不容易立足的他们,恐怕就要没了。”


    王宗赫语速快了些,“我可以帮你物色可靠的人代管,且我们并非数年不回。若有要事,我陪你回来处理。”


    “一旦外放,哪能说回就回,那和你初心也不符。”清蕴语调平静,“我不想成为累赘,更不想让三哥因我怠慢正业。”


    他想外放的理由十分充足,她要留下的原因更是无懈可击。


    王宗赫从来不知道,当清蕴的聪慧用来和自己辩驳,使自己哑口无言时,会让他心情如此沉闷。


    他目光落在怀中人的侧脸,那里经烛光照映,显得细腻如脂,似暖玉一般。眉心也是一片平坦,没有任何犹豫纠结。


    夫妻分离对她而言,是能够如此坦然接受的事吗?


    片刻无声,王宗赫问:“猗猗,你当真是因为这些,不想和我一起吗?”


    怀中没回答,就在王宗赫以为她不再理会自己时,她轻声道:“那三哥能告诉我,你当真是因为想历练,才准备外放吗?”


    王宗赫身体僵住。


    他无法对这样的清蕴说谎,更无法倾诉出自己阴暗和卑劣的心思。


    其实他从来不是遇难则退的人,这样的性格没办法在官场上生存。


    新朝初立,镇安帝的破格重用让他能够继续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也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前朝官员断定他谄媚逢迎,为了权力不顾曾经的师生之谊,不愿再与他来往。和镇安帝共同打天下的人则对他时时排挤,不高兴他也能和他们得到同等重赏,处处使绊。可他根本不惧这些,因他知道处境只是短暂,真正能让人拥有话语权的还是各自的本事。


    真正令王宗赫不安、回避的是,清蕴对李审言的纵容与特殊。他本身便是机缘巧合才有幸娶清蕴为妻,并不敢肯定她对自己有多少真情实感。


    假如李审言是那个能够让她敞开心扉的人,在其长久热烈的、可以为她打破一切礼法的攻势下,她真的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王宗赫不想赌。


    清蕴眼中闪过失望,三哥依然不愿和她说。


    她忽然起身,从橱柜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好睡了进去,回头还笑了笑,“夜里寒,我睡觉时喜欢乱动,三哥为照顾我总把被子全让过来,容易着凉。还是各自睡吧,这样也安稳些。”


    王宗赫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沉默看着她闭眼入睡。之前身体还在极度恩爱的夫妻转眼睡进了两床被褥,各怀心事。


    望着帐顶许久,王宗赫一夜无眠。


    和他不同的是,清蕴纵有再多的心事,在能够休息时,一般不会故意为难自己。因此深深呼吸几个来回,她有意放空思绪,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边位置早就凉了。白芷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看见两床被褥也没有多问,“主子是在家用早饭,还是去外面?”


    今天定好要去学堂看看,清蕴不想因和王宗赫的隐秘争吵就一直烦恼,问过时辰后道:“去外面吧。”


    正好换换心情。


    几年下来,学堂经营已经走上正轨,名声渐起,一些不愿入仕的文人慕名而来,通常会被学子的灵秀聪颖吸引,最终留在学堂。


    学堂给他们的束脩也很多,在京城没有落脚处的还可以住在学堂统一提供的宅院。


    清蕴转了圈,在旁屋和学子们一起听了堂课,听先生逐字逐句讲解时,鬼使神差想到了昨天遇见李审言时他说的那些话,突然笑了下。


    很轻的笑,在只有她和白芷的小屋内极其明显。起初清蕴自己没有感觉,处理白芷迷惑的眼神才明白过来。


    “衡儿很聪明。”清蕴解释。


    正巧是先生在对尤衡提问,白芷点点头,没把真正的问题说出来。刚才主子明显在出神,而不是听课。


    听完课,清蕴留在学堂用了顿饭,了解了番当前学堂情况。


    镇安帝登基前,学堂背后是大长公主,如今换成清蕴,她受封文襄夫人,有面见天子和密奏之权,没人会无事招惹。因此经手之人过渡期间,学堂安然无恙。


    大半天的时间消磨得差不多了,清蕴归家,发现王宗赫比自己还早,正在内室看书时,对他笑了笑,先去洗漱沐浴。


    当夜,夫妻俩仍是分被而寝。


    清蕴倒也没有故意不搭理人,和王宗赫相处时,她仍和平常一样说话聊天,也会关心他的起居和身体。


    表面上,除去外放去留的小分歧,他们没什么大矛盾,王宗赫却肉眼可见得沉默了许多。


    他原本就话少,现在更是不轻易开口。


    直到又一次,宫中太后以赏冰雕的理由,召官员家眷进宫时,王宗赫道:“那日我正好在酒楼定了宴席,可否不去?”


    清蕴讶异,“什么宴席?”


    “我们成婚整整九百日,我觉得,应当庆祝。”


    清蕴沉思会儿,抬首笑道:“好啊。”


    如果可以,她自然不想和三哥走到那一步。他们的婚姻不止是两人之间的事,还包括王家的祖父母、叔父他们。万一分开,她今后很难再和这些亲人正常来往。


    众女眷进宫那天,清蕴当然是和王宗赫一起去酒楼用了顿美食,气氛还算和睦。


    但接下来,王宗赫对她的干涉逐渐增多。起初是不想让她参加一些宴会或独自进宫,而后则希望她外出办事时归家时辰能早些,说想早点看到她。慢慢的,就开始找各种机会,在她需要出门时陪着她。


    他倒没像那些禁锢妻子的丈夫一样,不让她出门,只是安全感显而易见得低。清蕴甚至发现,身边有他派人跟随的迹象。


    白芷觉得三公子这样的行为有些过分,难道主子没有自己的自由吗?清蕴没怎么生气,按住了藉香和白芷。


    如果这样能让他安心些,她尚能忍受。夜里大汗淋漓时,清蕴抚着王宗赫的脸,如此想道。


    随着大雪再次覆盖了整座京城,除夕的气息也愈发浓厚,街道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王家人每十日会齐聚一堂用饭,算是一家小聚。不然住在同个府邸,全家也不见得能每月见个整面。


    王宗赫是府里有名的大忙人,连着好些日子都是在儿子归家时匆匆扫上一眼,这会儿面对面,郑氏少不得嘘寒问暖。


    关心他,当然也不会忽略清蕴。上次清蕴敢只身去赈灾为王宗赫解围,郑氏就对她基本没了什么意见,好奇道:“清蕴这阵子似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她眼里闪着希冀,还猜测是儿媳有孕了小夫妻瞒着长辈。


    清蕴笑,“最近天儿太冷,只想待在房里,是惫懒了许多,母亲可别笑话我。”


    郑氏“呀”了声,“我记得你十来岁时也没这么畏寒啊,冬天整日待在房里怎么行,得多走动。明儿我要去宁家看望他们新诞的小孙子,和我一起去如何?”


    “母亲。”王宗赫开口,“清蕴和宁家人素未来往,不认得人,根本说不上话,去了也是无趣。”


    郑氏想想也是,“那过几天我打算去青云观看盈盈,给她带些东西,你们姊妹俩关系好,去看看她?”


    镇安帝退位后,王令娴作为前朝太妃,当然不可能受封。但看在她和清蕴的关系,镇安帝本想予她自由,放她归家,是王令娴主动要求去青云观清修。清蕴去看过,感觉她还蛮喜欢这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清蕴自己答了,“我才去看望过大姐姐,这次就不打扰母亲和她相聚了。”


    郑氏点头,捧盏喝了口茶,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宫中太后那儿定了些太子妃人选,召我们进宫,许是想更了解这些姑娘,也可能让人帮忙参考,你要不要……”


    “母亲——”这回,她被王宗赫强硬地打断了。


    他脸色十分不好,语气也硬邦邦的,“您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话语一出,桌旁刚用了饭,正在各自聊天的王家人都怔了怔,继而震惊。


    这竟是老成守礼的三郎会说的话?


    要知道,即便母子俩曾因清蕴的事闹过不快,他可从来没当着这些人的面给自己母亲难堪。


    “三郎。”王维章第一个出声,“给你母亲赔礼道歉!”


    王贞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孙儿,秦夫人则似有所感,看向了清蕴。


    清蕴也不赞同道:“三哥,你失礼了。”


    王宗赫亦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心中愧疚,起身对还在发愣的郑氏俯首,“母亲,儿子有错。”


    直面他脾气的郑氏反而是最没怒意的,迟疑了会儿,“三郎是不是最近太忙、太累了?”


    她自责道:“是我不好,本来你就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和清蕴相处。眼下快休沐了,该多让你们夫妻俩一起才是。”


    这是郑氏作为母亲的下意识反应,她如今已经越来越脱离曾经强势执拗的影子,却让王宗赫更内疚,“与那些无关,是我无礼了。”


    顿了顿,“稍后我会自行去祖父书房领罚。”


    王家管教儿女的传统如此,一旦犯错,对男儿来说,及冠前的惩罚是抄书,及冠后则是实打实的五鞭。


    王维章点点头,对儿子迅速认错的行为还算满意。郑氏有些心疼,也不好出声劝阻。


    小聚结束,王宗赫同父亲、祖父去书房,清蕴则留下陪郑氏、秦夫人说话。


    她知道,两位长辈定也因王宗赫的异常,有好些话要问。


    这场谈话持续了小半个时辰,隐去不该说的,清蕴尽量把原因归于王宗赫在官场上的不顺。


    虽然他没倾诉过,但清蕴结合多方得知的消息,当然清楚他的处境。


    只是他能自己处理好,她才没过多追问。


    走回春诵堂的路上,清蕴视线扫过王家的一花一木,都是她极为熟悉的。除去在国公府的四年,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一年。


    如无意外,本也该温馨、和睦地过完这个冬天。


    进入内室后,清蕴解开外袍,随手拿了本书在灯下翻看,边等待王宗赫。


    没多久,帘子被掀开,冷意随着王宗赫的归来袭入,让清蕴打了个寒颤。


    王宗赫迅速带上帘子,“怎么不先洗漱?”


    他注意到清蕴连钗环都没卸。


    “时辰还早,不急。”清蕴合上书,“伤得重吗?”


    “父亲留手了,不算重,顶多留几条红印,几天就会自动消。”


    清蕴放下心来,“三哥今天在桌前,怎么突然对母亲发脾气?”


    王宗赫哑然,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还是清蕴主动道:“是太累了吗?”


    不待王宗赫接话,她极快笑了下。“整日这样和我相处,既不想让我独自出门,又不希望惹我不快,三哥很累吧。”


    自然没有。王宗赫立刻想否定,清蕴接下来的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要不,我们和离吧。”她轻声道,“三哥。”


    第99章 我不同意


    王宗赫说谎了, 父亲不仅没有留情,反而鞭打得尤其重。不仅因他对母亲失礼,更是对他控制不了情绪的失望,借此给他警醒。


    回春诵堂的路上, 鞭伤加上刺骨寒风, 王宗赫头脑越发清醒,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浸在某种状态的自怨自艾、焦躁、失落都随之散去不少。


    他恍然惊觉, 自己这段时间做下了很多错事,完全不是他该有的作风。


    好在父亲打醒了他, 为时未晚。


    推开门的刹那,王宗赫心情颇为轻松。长篇大论表露心迹于他而言没有必要,本来准备在行动上慢慢改变,没想到转眼就听到这句话。


    “猗猗。”他脑袋嗡得一下,语气中仿佛不可置信, “你在说什么?”


    清蕴:“我觉得三哥太累了。”


    王宗赫视线紧逼着她, “如果是因我这段时日的状态,那我……”


    话到一半,被清蕴截住, “不仅是因这些,更早的时候就有了。”


    王宗赫愕然:“……什么?”


    “三哥,你自小就沉稳,常常谋定后动、先事虑事, 我很佩服这点。”清蕴目光是柔和的, 并不像她最初那句话那样冰冷。


    正是这样尤带温情的眼神, 让王宗赫止住了所有冲动, 认真耐心听清蕴的话。


    “但你过于习惯独自谋划所有事,夫妻之间也是如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也不清楚你要做什么,许多和你有关的事,作为妻子,我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清蕴的语气中,带着丝丝失落。


    王宗赫立刻想到了许多,官场、人情往来、身体,遇事时他确实习惯自己处理,因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想让身边人徒生担忧。


    原来这样,也会让清蕴不安吗?


    “三哥还记得你上次染了风寒吗?”


    王宗赫嗯了声。


    清蕴道:“你对我说公务太多,搬去书房睡了三天,实则是为了养病。事后家里人知晓,还道我对你太狠心,连你病了都要赶去书房。”


    王宗赫没想到还有这出,“是我不对,我该明说。”


    “夫妻一体,本该同甘共苦。”清蕴自嘲似的笑了下,“有时候我都不知,三哥到底是太关心我,不想让我担忧。还是认为,我无法和你共同分享烦忧,觉得我本性凉薄,一旦遇见难事,就会想离开你。”


    “当然不是,我……”能言善辩的王宗赫竟有了卡壳,不知如何解释。


    他意识到了自己过于独断带来的后果,这何尝不是一种自负。


    “赈灾的事,你清楚这对我亦有好处,才会开口让我去做。所以在三哥心中,我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


    王宗赫:“没有,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话说得坚定,可清蕴的眼神是不敢相信,这种情绪刺痛了王宗赫,握住她温热的手,幸而没有被甩开,“我只是……”


    他轻声道:“你嫁给我,本就是迫于无奈。我不想、也不敢让那些事打扰你,猗猗……但我可以指天发誓,绝无视你薄情的想法。”


    “那太子李审言的事呢?”


    终究绕不过这个名讳,王宗赫掌心骤然发紧。


    “你这些时日的反常,桩桩件件都系在他身上。”清蕴眼睫低垂,在烛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当初南下赈灾,我与他一同归京,你非但没生半点猜忌,反而主动宽慰。这份体谅,我始终感念于心。"


    她抬眸时,眼底泛起薄雾似的哀愁,“可如今……三哥本该是经世安民的栋梁之材,从容有度,怎么可能像如今这样,进退失据?我总想顺着你些,也许能让你安心。可如果这样的纵容反而成了你的心魔,倒不如……”


    尾音残留几息,清蕴攥紧袖口,“倒不如各生欢喜。”


    说完这些话,清蕴目中已经盈了一眶清泪,见者生怜,何况爱她成痴的王宗赫。


    他想抬手帮她拭泪,却被清蕴偏首躲过。当她侧过脸的时候,王宗赫清晰看到两行泪水滑落,滴在衣襟,也砸在他心底。


    他忍不住轻轻扶回她的脸,低声道:“是我的错,我忧思太多,又不肯直接问你,叫你胡思乱想了这么多。”


    抵住清蕴的额,他轻柔又不容抗拒地帮她拂去泪水,“但你说的和离一事,绝不可能,我不会同意。”


    清蕴:“……那你之前,想问什么?”


    清蕴眼波微动,又是一串泪砸在王宗赫手背。这是少有的模样,和她平时沉静如海的性情又何尝不是大有不同。如果不是伤心到了极点,怎么可能失态成这样。


    王宗赫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他怎么会那样想清蕴。


    喉结微微滚动,他道:“我之前以为,你对李审言,总有些特殊。”


    清蕴微微睁大眼,似乎很惊讶。


    真正说出口,王宗赫没了那股别扭,总算能把心事缓缓道来,“你们相处的时日不短,李审言亦待你真心,且他远比我要热烈、直白、有趣。我怕你嫌我沉闷,只把我当兄长,或者,认为我现在不如他有担当。教坊司之事,他的所作所为,应该让你很满意。”


    清蕴:“教坊司一事,他确实做得很好,但他身份如此,可以毫无顾忌,不用提防同僚使绊,也不必考虑君心莫测。三哥有太多掣肘,身份上,你既是前朝臣子,又曾为柳阁老学生,由你出面,陛下只会怀疑你想帮柳家开脱。当初我是想,等风声过去,再看看能否帮到她们。我亦无能为力,又怎么会苛责三哥?”


    听出她的意思,王宗赫心头压了许久的巨石忽然变轻许多,“那件事,并非你授意太子?”


    清蕴:“……连陛下都管不了他,我何德何能,能让堂堂太子俯首帖耳,为我办事?”


    王宗赫心道李审言未必不愿当你座下犬,但已经信了清蕴的话,“当初我以为,你见我无法帮忙,就转而去找了他,所以……”


    清蕴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想笑,还有点生气,“我和三哥才是夫妻,有事怎会去找外人帮忙?退一步,柳家女眷和我无亲无故,我也没必要为她们欠下人情。”


    “夫妻”“外人”的字眼已经让王宗赫身体舒畅,再加上后面一句解释,他即刻豁然开朗,“怪我,是我一叶障目了。”


    他最初就是因这件事结下了心结,继而总觉得清蕴对李审言更信赖。慢慢的,只要知道二人走在一块,就忍不住想象他们在一起时会谈论什么,清蕴会多么开怀。


    “三哥还总认为,我只把你当兄长?”


    面对清蕴明显不悦的眼神,王宗赫不想这时说谎骗她,只能点头。


    随即听到清蕴笑一声,“既然如此,从今夜起,我们不止要分被睡,更该分榻、分房,直到和离那天。毕竟你是兄长,不能乱()伦。”


    这笑很难说到底有几重意思,王宗赫眼皮一跳,直觉抱住了人。清蕴要起身离开,他用上力气把人强压在了腿上,动作间被清蕴指甲无意间划过脸颊,刺得脸上一阵疼也顾不上。


    “是我错了,不该胡思乱想。”他认为这时候最主要的就是认错。


    清蕴忽指尖抚过王宗赫脸上被划出的血痕,“三哥何错之有?当年在翰林院能压得所有人俯首的王阁老,想必早把我与太子的暗度陈仓算得分明,连我送过几封私信、发间别着几支东宫赏的步摇都了如指掌。”


    她道:“今晚就把那樽云母屏风挪来隔断,往后三哥批折子,我读《女诫》——横竖兄长教导妹妹,最是合情合理。”


    “至于东宫那位……三哥宽仁,容得下我们这对奸夫□□同处屋檐,我应该焚香供起你这尊活菩萨。”


    王宗赫:“……”原来清蕴生气时,也会胡搅蛮缠。


    可他不仅不心烦,反而觉得她可爱又生动,连怒气勃勃的模样都诉说着对自己的情谊。


    可笑他自怨自艾了那么久,竟不敢直接问她心意。早点问了,两人之间也能少许多误会。


    他的力气钳制住清蕴绰绰有余,她却不会任人摆布,低头狠咬了口横在胸口的手臂,高声道:“白芷!”


    王宗赫紧接对外喊,“不必进来!”


    白芷哪会听他的,第一时间进了内室,撞见这场景愣了一愣,“主……子?”


    这是哪一出?


    白芷脚步顿在那儿,进退维谷。


    清蕴:“阁老大人要动粗,帮我拉开他。”


    王宗赫苦笑一声,露出带着伤痕的脸颊,让白芷迟疑不已。


    她有眼睛,大致能判断出谁占上风。其次,即便她不通男女之情,也知道夫妻之间有种相处方式为打情骂俏。


    如果主子真的生气,其实不会表露得这么明显……


    脑海中思绪激烈争斗了会儿,白芷确定主子没危险,最终决定默默退出内室。


    王宗赫松了口气,如果白芷真来帮忙,即便他能拦住主仆俩,总不能真对清蕴最信任的女使动粗。


    “猗猗怎么罚我,我都认,唯独一点,不能再说这些气话。”大冬天的,王宗赫额头出了层薄汗,有百般口才都施展不出来,“那些话和最近那些荒唐行为,你就当……当我神智错乱,昏了头。”


    清蕴不说话。


    王宗赫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捋到一边,低头在那额头吻了下。


    清蕴有了动作,却是抿唇取出手帕,把额头擦了擦。


    王宗赫觉得好笑,也直接笑出了声,随后不顾清蕴的皱眉,把她的眉心、眼皮、脸颊、唇畔和手背都亲了个遍,“我保证今后但凡有事,一定及时告诉你,不让你做最后的知情人。即便太子亲口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也一定会亲口向你求证,不再随意猜想。”


    压低声音,“原谅我好吗猗猗,嗯?”


    第100章 嫉妒得发狂


    “爷, 您的脸……”去官署路上,疏影示意王宗赫侧脸有伤痕,奇怪问,“这是怎么了?”


    放在平常, 王宗赫只会随口答一句“不小心刮的”, 这会儿心境不同, 想看看疏影反应, 故而不经意道:“起了争执,被人抓的。”


    谁能和他起争执, 并在脸上划一道印子?疏影纳罕,想到自己和媳妇争吵的情景,立刻一僵,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怀疑, 最后坚决予以否认, “爷别逗我。”


    夫人那样温柔和善,怎么会动粗,还是对爷动粗, 不可能。


    疏影一脸“您骗人”的神情,看得王宗赫淡笑,“昨夜整理书架时,不小心被落下的书划了下。”


    疏影松了口气, “果然如此, 爷该拿脂粉遮遮, 不然人人都要好奇了。要不用这款, 我用着一直挺方便。”


    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什么, 耳根迅速变红,装作若无其事地取出小盒。


    王宗赫没想到,疏影看着人高马大,夫妻之间原来是经常被打的那个。


    清蕴即使气到那个地步,也只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一道,用话语噎人。


    相较起来,清蕴确实如疏影所想,体贴温柔。


    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以及自己亲手写的“保证书”,王宗赫的笑意又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猗猗发怒都很独特,还能记得口头约定不可靠,必须要白纸黑字写明。


    那薄薄一张纸,既无公章也无手印,其实什么效力都没有。但如果能让清蕴原谅他,写一百张也心甘情愿。


    他道:“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疏影不再劝,迅速收回脂粉盒。爷和自己身份不同,威严又重,想来没那么多人敢盯着他打量。


    马车慢悠悠到了官署。


    临近年节,这儿很是热闹,既有忙着把手头活儿做完的,也有来领年底俸禄的,王宗赫是前者。


    镇安帝流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等到来年宣旨,王宗赫就会正式入阁,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私下称他阁老。


    年龄尚未至而立的阁老,在一众官员中着实打眼。和疏影所想不同的是,同僚和下属们不仅心底好奇王宗赫脸上的伤,还光明正大地借着打招呼的由头盯了又盯。


    不怪他们多想,这伤痕也太像指甲划出来的了。


    难道说,这位年轻阁老也会被夫人嫌弃,还是那位有名的文襄夫人?


    看他不顺眼者幸灾乐祸,关系稍近的人默默同情。不管旁人眼光如何,王宗赫八风不动,镇定自若。


    快到午饭的时辰,许多人准备归家,在这当口,东宫侍卫来传话,“太子殿下感念诸位大人辛苦,特命御膳房做了些饭菜送来,稍后和大人们共享。”


    太子要来,大部分人脚步就迟缓了。他们并不是经常有时间和这位储君见面,若能近身说两句话,了解其性情喜好也不错。


    冬阳明晃晃悬在当空,从交错檐角间漏下缕缕金芒,恰好为廊下铺了层柔光暖帐。东宫侍从把膳案沿朱栏次第摆开,远远望去倒像正经设宴的阵仗。


    各类珍馐美馔从御膳房运来,被装在足以保温的食盒中,保证太子和各位大人品尝到的都是热食。除此之外,还备了各式美酒。


    好酒的官员看着眼馋,谨慎者问:“当值期间,似乎不宜饮酒。”


    东宫侍从笑道:“殿下已经提前向陛下请示了,年关将至,大人们辛苦,今日当纵情享用佳酿。若是醉了,有殿下安排地方歇息,或是送各位归家。”


    众人放下心来。


    午时三刻,太子李审言仅携一名亲卫而来。他闲庭漫步般,脸上含笑,见了熟悉的官员颔首打招呼,不熟的也能停下来说两句,极其可亲,和传闻中肆意妄为、蛮横无理的形象截然不同。


    以他的地位,当然位于主桌,同桌皆为朝中重臣,王宗赫自然在列。


    李审言不喜欢说太多场面话,勉励了两句就直接开膳。


    他此来,一是因孟嘉建议,和官员们不必深交,但偶尔也要混个脸熟。二则是有意来看看王宗赫的状态。


    据他所知,这两个月清蕴都没怎么出门。这不是她的作风,加上王宗赫状态低迷,在办差中鲜见地出了几次差错。种种情况相加,让李审言笃定,这对夫妻之间出了问题。


    喝了一圈酒,李审言不经意问:“王大人脸上这是怎么了?”


    很难说这问话蕴含的意味,如果在昨日,以王宗赫消沉的心态,不知会如何受刺激,尤其是两人对彼此的想法都很了解。


    不过经过了昨晚,王宗赫很稳得住,淡然道:“劳殿下关心,一些私事所致,不便为外人所知。”


    此话一出,场上都已经成家的官员哪个不明白,纷纷露出男人间心知肚明的目光。


    原来不是“争执”,而是“夫妻争执”。


    看来王大人私底下和夫人也很恩爱嘛,并不像表面那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李审言脸上的笑端不住了,握住酒盏的手收紧,仔细审视王宗赫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强颜欢笑的痕迹。


    然而没有,那眉眼间的春风得意,仿佛昨夜又做了新郎。


    如果这是王宗赫故意做出的伪装,那他养气功夫未免过于深厚。


    李审言心念微转,开始频频向王宗赫敬酒,一会儿赞他“年轻有为”,一会儿夸他“能力出众”,以各式理由,在这种膳桌上硬生生添了六壶酒。


    王宗赫呢,也不想让,只要太子举杯,他就回敬,压根没有认输的想法。


    同桌官员起初看个乐呵,觉得太子可能像陛下一样,看重王宗赫。慢慢的,竟从两人的拼酒中瞧出了火星子。


    怎么,这两人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唯独跟随二人许久的阿宽、疏影大致猜到了内情,俱是努力维持严肃脸色,生怕泄露心事。


    混迹官场,饮酒一事必不可少。王宗赫酒量不差,可远没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对比时常和武将拼酒、武力高强的李审言,难免相形见绌。


    酒壶再精致,七壶都不是小数量。王宗赫醉得走不了路,李审言也半眯起眼,觉得面前景色在打转,眩晕不止。


    疏影上前一步,“殿下,请允许小人带大人归家。”


    李审言摆手,“无事,我把人喝醉了,自然由我来送。”


    说罢,起身把王宗赫架起来,亲自搀扶着人。


    这架势,又不像有仇了。


    朝宫里备的马车走去,刚离开百官视线,李审言就把人往疏影那边一推,自己勉强站直身体,“扶好你主子。”


    疏影:“……”早让他来扶不就好了。


    面前是太子,没法讲道理。疏影老老实实地把人扶上东宫马车,为防太子途中暗害主子,硬着头皮一同挤了上去。


    李审言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闭目养神。


    从官署到王家,乘马车约莫两刻钟。在这期间,王宗赫已经彻底闭上眼睡过去,李审言则感觉脑袋越发沉,不似他设想的那样清醒一些。


    大概是喝得太急的缘故,两人都没怎么吃东西,纯拼酒去了。


    饶是状态如此不佳,在马车抵达王家的一瞬间,李审言还是从疏影手中接过人,亲自“扶”王宗赫进门。


    疏影:“……”


    这是太子。他告诉自己,继续默默在旁边看顾着,以免这位“不小心”就把人摔了。


    门房瞧这阵仗,早就一溜烟去告知太子爷驾临的消息。


    不多时,王家众人迎出来,见到太子臂弯中大醉的王宗赫,俱是愕然。


    王维章一步上前,沉声道:“殿下,犬子失礼了,让臣来吧。”


    他今日正好没去官署,不然就能亲眼瞧瞧儿子是怎么被灌醉的。不过也幸好他没去,否则李审言都没有送人的理由。


    “不必。”李审言随意道,“送佛送到西,是我兴致一起,让克衡多喝了点酒,也该如此。”


    他问:“他住在何处?”


    眼见太子执意如此,秦夫人使了个眼色,清蕴领会道:“殿下,我来带路。”


    眼见她温温柔柔、宁静有礼的模样,李审言扯了下嘴角,颔首。


    太子明言送人,王家众人不好乌泱泱跟过去,只能任那三人走过去,心底还是放心的,毕竟清蕴和太子熟识,应该不会被这位喜怒无常的爷随意发作。


    往春诵堂走,寻常路是从游廊过去,那儿一路都容易碰到下人,清蕴见这两人都醉得不轻,还是少见人为好,于是选择走甬路。


    同时吩咐:“藉香,去接大人,别让殿下受累。”


    李审言:“不用,我还扶得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话已经慢了半拍。


    清蕴:“殿□□恤臣属本是美意,只是这搀扶之事,怎好劳动您亲力亲为。您贵体尊贵,又饮了酒,若有闪失,便是臣妇及外子的罪过了。”


    说得头头是道,不照做的话,就是他不分好歹了。


    李审言喉间溢出一声笑,刚应下,转眼王宗赫听到熟悉的声音,挣开藉香直接抱住清蕴,似乎很安心地从上方拥住她,下颌抵在她发顶,摩挲她细白的手腕,低叹一声,“猗猗……”


    黏得极紧的模样,仿佛两人已经融为一体。


    清蕴脸色微红,她平时冷静,可总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做这些亲昵举动,何况面前还有个“外人”。


    不待她反应,李审言脸唰得黑了下来,伸手把王宗赫“扯”了下来,咬牙切齿,“还是孤送他吧。”


    “孤”都用上了。


    说完,不顾自己摇摇晃晃的步伐,硬是紧紧铐住王宗赫的手,把人带回了春诵堂内室,往床榻上一丢,发出“砰”的一声响。


    清蕴仔细看了下,好在没磕到脑袋。


    李审言眯眼看着,肚子里酸水直冒。


    她和李秉真的住处他曾经看过,压根没什么东西,既无花草,也无过多装饰,除了书还是书。这儿外面却花草葳蕤,内室布置了许多类似榻前铃铛、八角灯之类的小玩意,让人几乎能想象出,夫妻二人是如何一步步填充的这个小天地。


    越想,心底越嫉妒得发狂,李审言恨不得把这个碍眼的地方给砸了,再把那个人丢去流放挖矿。最好挖得面黑肌瘦,再也没有那好相貌来蛊惑陆清蕴。


    他不可能料错,之前夫妻二人之间一定出现了大问题。只可能是王宗赫耍心机,哄回了她。


    头痛欲裂,又晕、又疼、又怒,李审言摇晃两下,险些没站稳。


    装醉还是真醉,有时候外人不一定能分清。清蕴试探性伸手去扶,面前人快速躲开,嘴上不服输,“我没醉——”


    嘴硬的模样,看来是真醉。清蕴想。


    殊不知李审言躲开的瞬间就后悔了,身体过于敏捷就是不好。如果他顺势被扶住,是不是也能像王宗赫那样抱住她?


    机会已经错过,李审言只听到耳边的她在问:“殿下醉得厉害,是派人送您回宫,还是先在王家小歇?”


    晕眩间,李审言只来得及说出“留在这儿”的话,就往旁边一倒,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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