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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两个醉鬼


    太子亲自送王宗赫归家, 醉倒春诵堂,要求在此歇息,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强硬送他回宫。


    幸而清蕴认得阿宽,还和他很熟, 招手把人叫来, “把太子带去客房, 跟着藉香走。”


    阿宽欸一声, 在战场练出肌肉的身板扶起自家主子轻轻松松,想和曾经的熟人藉香搭话, 又不知说什么,干巴巴打招呼,“最近可还好?”


    “还好。”


    阿宽干笑,眼珠子转了圈,“王大人和陆夫人也还好?”


    藉香下颌紧绷, “更好。”


    说完大步向前, 急着把这对主仆带到目的地。他可没忘记当初在湖上李审言强行带走主子的场景,纵然这人如今贵为太子,藉香也没有半丝敬畏。


    客房一到, 见管家周到地安排了女使伺候,藉香不再多做停留,任阿宽欲作挽留的手停滞半空。


    “唉——”遣退女使,阿宽帮自家太子爷解衣脱靴, 边嘀咕, “您说您, 人家夫妻俩好好的, 非得起那心思干嘛,这不是自找罪受。”


    他都不敢对阿香有任何留恋, 嘿!太子爷真嚣张,惦记曾经的大嫂、如今的阁老夫人。


    压低的声音像苍蝇嗡嗡,被昏睡中的人不耐烦一打,顿时安静下来。


    这厢安顿好,另一头,清蕴在两个女使帮助下,亲自给王宗赫擦拭身体,才把人重新放上榻,累出浑身汗。


    幽幽瞥一眼他,如果不是昨晚说开了,还以为这人在借酒消愁。


    大醉的人还记得她的气息,黏人得很,凑过去亲她脸颊,浑身的酒气让清蕴很抗拒,抬手挡住。


    取来醒酒药的白芷一看,飞快笑了下。主子这神态,好像那些被强行亲近时不情不愿的猫儿。


    “现在要喂吗?”她上前帮清蕴挣出来。


    清蕴摇头,“放边上吧,等他清醒着自己会吃,这会儿强喂容易噎着。”


    杲杲冬日,这边却有两个醉鬼在呼呼大睡。清蕴懒得追究他们怎么聚会、如何拼酒,反正不感兴趣。


    感觉自己也被染了酒气,清蕴换了身常服,再把长发洗了遍,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发。


    把摇椅摆在树下,清蕴摇着摇着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光影迁移,大片阳光照在脸上,极为刺眼。


    抬手遮挡双目,清蕴唤人,不一会儿茯苓走来,说白芷去前院了。


    “大人怎么样了?”


    茯苓回:“还没醒呢,才过去大半个时辰。大人醉得厉害,最早也要到傍晚。”


    想想也是,清蕴进去看了眼,见王宗赫迷迷糊糊在呓语,便把人扶起来喝两口糖水,再继续任他睡去,顺便叮嘱客房那边照看好太子。


    估计这两位是赶不上晚饭了,清蕴索性没让厨房送到,去主院陪祖父母吃了顿饭,自个儿在府里闲逛两圈,看会子书。才得到消息,王宗赫醒了,正在找她。


    把书倒扣,清蕴步入内室,刚走到榻边,就被抱了个结实,腰身那儿埋来一个脑袋。


    “猗猗。”王宗赫声音带着酒后的暗哑,“好想你。”


    清蕴低头看去,平时稳重的人像个黏人的小孩,隔着衣衫蹭了两下,丝丝痒意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三哥?”她试探性唤他。


    王宗赫嗯了声,把她往下拉,就要凑过来亲人,被清蕴敏捷躲开,面露嫌弃,“有点臭。”


    饶是酒再香再珍贵,喝醉的人不去洗漱,气息总不会多清爽。


    王宗赫浑身微震,下意识嗅自己衣襟,沉声肯定,“不臭。”


    清蕴否定,“很臭。”


    王宗赫坚持,“猗猗亲一口就知,绝不会。”


    清蕴:“……”和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计较。


    她抬手轻弹了下王宗赫额头,“先去沐浴吧,待会儿再吃碗面。”


    反应半晌,王宗赫想明白话中的意思,提出要求,“一起。”


    嗯,言简意赅的同时,不忘去哪儿都带上她。


    清蕴想了想,反正是人坐在浴桶里泡着,陪陪而已,又不费功夫,便应下来。


    大概是因下午醒来吐过一次,这会儿王宗赫除却神智不清,身体基本能自己行走。当他坐进浴桶中,眉眼被水汽晕湿得愈发浓黑时,那沉沉的目光几乎让清蕴以为已经彻底清醒。


    舀起温水缓缓浇在他发顶,看着男人低垂的眉眼被水雾浸润得愈发深邃,水流一路向下,流淌过高耸鼻梁、淡色薄唇及结实的胸膛。清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三哥,担得起一句男□□人。


    这无关皮相,而是他浸在水中仍保持的端方姿态——脊背笔直如松,连脖颈扬起的弧度都带着骨子里的克制,令人很想打破那种冷静,看他流露出不同神色。


    面前是自己的夫君,是她可以光明正大享有的人。因此,在王宗赫再次凑过来时,清蕴没有回避,顺从心意和他交流了个湿漉漉的吻,感受他的热情和粗重的喘息。


    水即将漫过桶沿,单人沐浴也将发展成一场鸳鸯浴,屋外忽然传来人声,似乎是女使在阻拦谁,随后白芷叩门,禀报说太子醒了,来找王宗赫。


    清蕴:“……”差点忘了这人还在。


    尽量无视王宗赫在水里也很明显的变化,清蕴收拢衣襟,察觉衣衫半湿,轻声道:“三哥自己洗吧,我去换身衣裳。”


    直勾勾盯着她,王宗赫显然没有真正恢复神智,只记得不能勉强她,缓缓点头。


    快速更衣,清蕴听着外面的拍门声无言。李审言这急切的模样,好像她和王宗赫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或者是在发酒疯?


    命白芷开门,听觉敏锐的李审言已经适时停下,往旁边懒散地倚着门框,“怎么这么久?嫂嫂平时没这么早睡吧。”


    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清蕴和王宗赫的寝居处,记忆错乱到了当初清蕴在守孝的三年。


    清蕴淡淡瞥他,“我在等夫君沐浴。”


    李审言皱眉,“人不是早死了么?”


    还是他帮忙埋的。


    此话一出,周围几个下人都皱起眉头,恨不得按头让这位太子呸呸几声,把不吉利的话吐掉。


    清蕴:“……醒酒药给太子送了么?”


    茯苓忙回:“送了,可能殿下没吃,这儿还有,奴婢再去拿一瓶。”


    等她来回,拿到药时,王宗赫已经沐浴好。他穿着内室行走的舒坦棉衫走出,瞧见门边的清蕴,就过去顺势搭上了她肩,而后抬首,和李审言对上目光。


    两个男人对视,眉头同时一皱,部分记忆回笼,想起了对彼此的敌视以及敌视的原因。


    药瓶呈在眼前,李审言冷笑一声,“不必了,我还没醉到那个地步,倒是到晚饭的时辰了,王家不至于连顿饭都不招待吧?”


    清蕴出声,“自然没问题,请……”


    “先摆上,我要去沐浴。”李审言打断她,一副把这儿当自己家的架势。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某种意义上。这里还真能算他的家,谁能拒绝这个要求?


    厨房的面临时添了分量,除此之外,因不了解太子口味,摆上了各式浇头。


    厨房考虑得极尽周到,李审言沐浴归来,看到两大碗汤面和各式浇头时,眼神仍极尽幽怨,“文襄夫人难道不知,我只喜吃干拌面?”


    清蕴当然清楚,凡是身边上过心的人,一应喜好她大都会记住。但昨夜夫妻俩才刚说开和好,她总不能当着三哥的面仔细交待李审言口味,于是道:“还真不知,那就让厨房重新上吧。”


    李审言憋着一股气,等待重新上面。


    王宗赫呢,此刻脑袋不如平时灵光,不妨碍他牢记面前这人是“情敌”,视线懒得搭过去,一心一意和清蕴低声交谈,不时做些捋发、搭肩、握手的小动作,十分生动地展示了夫妻情深。


    李审言看着,硬是在喝茶时硬生生握碎了茶盏,惊得周围人目露惊恐。


    太子还真是像传闻中那样,天生怪力啊。


    清蕴见怪不怪,天生巨力的人她见过两个,一个李审言,一个比他更有天赋的陈危。


    当初陈危还未及冠,身体不如李审言高大,经验也不够丰富,单打独斗会落败。到现在,两人光比武功,不一定谁更厉害。


    想到这儿,她觉得还是陈危省心许多,因为面前两个人,一个太有主意,一个喜怒不定,应付起来,尤其是这种时候应付起来,很累。


    “猗猗只喝一碗汤吗?”开始用晚饭,王宗赫不忘关心妻子。


    清蕴:“我已经和祖母她们用过了,不必担心,添这汤也是为了陪你们。”


    说完,慢条斯理喝起汤来。


    她的脸小,五官却很突出,既有叫人一眼惊艳的秾丽,也有百看不厌的精致。这种美在脂粉未施时,展现得更为明显。


    她没有察觉到,桌边两个醉鬼吃着吃着,余光都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流连。


    贪恋这份美,更贪恋此刻宁静美好的氛围。当她慢悠悠喝了口汤,再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看着时,王宗赫想提醒,用饭要专心,不然容易呛着、噎着。李审言则是想问,书有那么好看么,比他还好看?


    但俩人都没出声,对他们来说十来口就能吃掉的面,硬是慢吞吞嗦了许久。


    半晌,清蕴从闲书中回神,讶异道:“还没吃好?”


    王宗赫放下碗筷,“我已饱了。”


    李审言仰首把配的面汤喝光,喉结快速滚动几下,“味道还行,比不过你做的。”


    旁人听来,好像清蕴特意为他做过面,事实只是当初李秉真过生辰,清蕴给一家人都做了面。


    经过夫妻开诚布公,王宗赫不会再为这种言语上的挑拨动容,不过醉酒状态下的他也不够沉得住气,闻言后笑了下,“确实,远不如夫人昨晚做的美食可口。”


    旁边伺候的白芷:……三公子醒醒,昨晚您还在被打。


    这个挑衅很有效,李审言脸色肉眼可见得冷了下来,同时也尝到了胸口发闷的感觉。


    是了,他如今所拥有的和陆清蕴的一切,都是靠抢、靠别人的分享而来,她真正心甘情愿给的,不过是在外买的一个普通香囊。


    但他早已习惯这种事,如果不争、不抢,当初他连活命的机会也许都没有。现在不过是要更有耐心,去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抢人罢了。


    握紧腰间香囊,李审言目中闪过什么。


    这顿饭吃好,天色大暗,李审言顺理成章提出留宿一晚的要求,清蕴夫妻俩依旧没拒绝。


    冬日夜长,这种时候总要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无论做什么小事都能得乐趣,但如今多出了个非要插进来的人,就得认真思考了。


    王宗赫搬出之前被抛到一边的棋盘,“下棋怎么样?”


    李审言对下棋这件事仅止步于了解规则,还是当初在军营无聊时被孟嘉拉着学的。这会儿对上半醉的、挑衅似的王宗赫,丝毫不怵,随口应下来,“行。”


    如果可以,清蕴真不想陪这俩暗暗较劲的幼稚鬼,有时间她能自己去看书、歇息,而不是看他们下这乱七八糟的棋。


    现在好,两人对坐,她则在中间成了判官般,还要肩负偶尔给李审言讲解规则的职责。


    “劳烦文襄夫人了。”李审言道,“我不擅棋道,但又实在感兴趣,正好借此机会向你们讨教。”


    王宗赫出声,“夫人可别指点太多,你知道的,我棋艺不如你。”


    语气中透着亲昵。


    李审言满不在意扯了下嘴角。


    棋桌设在地炕之上,四面垂布,以供腿脚取暖。清蕴再一次接受李审言请教,建议他接下来的几处落子地,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一低,眉心微蹙。


    “怎么了?”王宗赫立刻关心。


    清蕴摇头,恢复神色,“不小心咬着舌头了。”


    在桌底,她的小腿被右边那人放到自己腿上,褪去罗袜,正在细细摩挲每寸肌肤。


    他真是……醉到失去理智了。清蕴低眸,三哥可就在旁边。


    第102章 这个冬天,依然如他所愿


    李审言以为这是在演什么不入流的话本么?清蕴微微用力, 对着他大腿内侧的软肉踩下去,碾了碾。


    任谁武功高强,在没有用力时,那块肉也是软绵绵、极为脆弱的。李审言痛觉正常, 自然感受到了那尖锐的痛楚, 面色不改, 手上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清蕴趁机撤回, 起身,“我累了, 你们继续吧,就不奉陪了。”


    王宗赫:“那我也……”


    “我还想下。”李审言打断他,身体往后一仰,双手环胸,挑衅道, “不过多喝两杯酒, 王大人不会就精力不济了吧?”


    他就是不想放王宗赫回内室和人独处。


    王宗赫沉思,恢复坐姿,“好, 继续。”


    清蕴不想管这两人,醉酒能够放大一个人的性情,也可能造成反差。从表现来看,三哥是后者, 李审言则为前者, 多待会儿, 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


    她没兴趣看这两人在自家打起来。


    嘱咐藉香等人照看他们, 清蕴打了个呵欠,上榻后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她如今睡眠已经沉多了, 不会被风声、雨声等轻易惊醒,隔着厚重帘子的轻微落子声只会成为催眠助手。


    噼啪——烛芯发出爆响,让棋桌旁的两人同时回神。


    她走了,他们下得心不在焉,兼之残余的酒意作祟,其实都很想倒榻再睡一场。


    可能是男人间的那点较劲,都没提出结束,把无聊的棋局下到了曦光渐明,俱是哈欠连天。


    看着王宗赫眼睫低垂、困意横生的模样,李审言把棋子一扔,“行了,那我就不再打扰,回宫去了。”


    王宗赫意外,他还以为对方会再找借口多留会儿。


    多留不是没办法,可李审言心知没有意义。他能妨碍一晚,阻拦不了一世,只要那两人是夫妻,总有可以亲近的时候。


    不过他来王家并不是为了这,而是暗中观察他们状态,顺便添点堵。目的已成,没必要再为难自己。


    拒了王宗赫送,李审言坐上马车闭目养神,半晌忽然出声,“看什么?”


    他闭着眼仍有感知,对阿宽的眼神不是一无所觉。


    阿宽也不怕,笑道:“爷昨晚有什么收获?”


    他抓心挠肺的,可好奇了。难道主子就和王大人下了一晚的棋,没有借机向陆夫人表个心迹?


    李审言从鼻间哼出一声,没睁眼,抬脚不轻不重踹了过去,“管好你自己。”


    对身边人,他没想掩饰自己的心思,阿宽、孟嘉他们定然都能猜到,但他也不可能让人把自己的私事当话本听。


    进宫后,李审言准备先去补觉,尚未进东宫,被镇安帝拦住了。


    镇安帝消息灵通,早已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还清楚这小子借机在王家赖了一晚,不用想也知道是多么厚脸皮才能留下。


    因此,他的怒气很明显。


    “陛下有何贵干?”李审言懒懒散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站没站相!”镇安帝低斥了声,“做什么去了?一夜没回也不打声招呼,你祖母等了许久。”


    李审言:“和陛下钦定的阁老大人联络感情去了,怎么,这也不行吗?”


    镇安帝笑了下,“真是这样,我立刻就去帮你把选太子妃的事给拒了。”


    李审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镇安帝抬手,让徐全和阿宽都退到远处,接着道:“你祖母选了三家姑娘,我觉得都还行,年前召进宫来你再看看,看中了就下旨。”


    见儿子不搭话,他放缓语气,“过完年,你就三十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你却孑然一身。不止我放心不下,你祖母更是整日难眠。她身子不好,眼下就剩这个心愿,无论如何,让她高兴些。”


    李审言盯着他,忽然笑了,“好啊,尽管召进来,到时候她们哭着喊着不愿嫁,可与我无关。”


    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抗拒令镇安帝皱眉,威严立显,“你还要胡闹多久?为着那点妄念,要让我们俩都不安心是不是?人家夫妻感情甚笃,哪里有你的机会?”


    犀利三问,叫李审言沉默了会儿,屈膝倚靠廊柱,而后抬头,“那你呢。”


    “……什么?”


    李审言:“你又为什么不选妃,不立后?”


    镇安帝觉得好笑,“我有儿有女,又这把年纪了,有什么必要选妃?”


    李审言眉头轻轻挑了下,“哦?我还以为是惦记着杨淑容,不肯再续娶呢。”


    杨淑容,大长公主的名讳。


    镇安帝目中飞快闪过什么,脸色不好,“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那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李审言直起身,“我和你不同,从始至终,只要心中认定的。如果不是她,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想随随便便和人配种似的成婚生孩子。当初你习惯了我娘,没碰到别人之前收了她,而后发现对杨淑容才是真爱,就冷落她?呵,莫不是很享受女人为你发狂、做尽蠢事的感觉?”


    “砰”一声,李审言被镇安帝狠狠一拳锤到脑袋歪了,额角立刻呈现青紫,让远处的两人惊恐不已,犹豫要不要去劝架。


    随手抹了把额头,李审言转回来,继续口吐芬芳,“怎么,现在两人死的死,散的散,开始后悔,知道不该随便招惹女人了,让我去招惹?”


    镇安帝厉声,“你和我情况如何相同?”


    “怎么不同?”李审言嗤声,“万一她中途和离了,或是王老三出了什么事,我分明有娶她的机会,却因为随便娶了个女人生了孩子而娶不成,怎么办?自己到了后悔也补救不了的地步,就指望别人和你一样?”


    说完,李审言还补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做了哪些事,杨淑容知道吗?就算知道,她会领你的情吗?”


    字字句句戳中镇安帝痛点,胸膛剧烈起伏,要不是眼前是自己仅剩的儿子,恨不得拔刀砍了这个不孝子。


    “那你准备一辈子这样不成?”


    一辈子如此,对李审言而言不难。但他身处这个位置,也知道有些事不可能全凭自己任性。假使被人知道他不愿成亲的原因在陆清蕴,她将被千夫所指,更不可能对他有好脸色。


    所以他道出这阵子早就想好的说辞,“两年。”


    “……嗯?”


    李审言:“两年之内,如果毫无机会,我甘愿放弃,任凭你们安排。”


    镇安帝狐疑,“当真?”


    他不敢直接信,这小子前科太多了。


    李审言不耐烦了,他实在困得紧,“不然给你写封保证书?”


    镇安帝想了想,“两年之内若无结果,你还不愿成亲,我就把克衡调去外地。他一心为民,也曾提出过离京历练的想法,不会介意官职高低。”


    王宗赫去外地任职,陆清蕴作为妻子八成要一起,这是直接用距离来切断他的念想。李审言牙咬了几圈,点头,“行,就这么办。”


    先应付过去,真到了那时候再说。


    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镇安帝有一瞬后悔。作为皇帝,他本来不应该定下这样荒唐的约定。但作为父亲,他因允勖的话有所触动。


    从这些年的情况来看,允勖所作所为绝不是出于冲动意气。如果可以,镇安帝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留下终生遗憾。


    幽幽叹了声,镇安帝对徐全摆摆手,“不必跟,朕自己走走。”


    **


    沉睡大半日,王宗赫真正清醒时,记忆有片刻缺失,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家,不清楚在躺上榻之前发生了什么。


    随着外间类似捣药的声音传来,内室渐渐被奇异的香气充盈,闻之身心舒畅。


    王宗赫起身,挑开帘子,一道窈窕身影正背对他挑拣香料,边吩咐女使怎样混合、捣药。


    这种家常景象让他无来由得安心,没掩饰动静,步步走去。


    “头不疼了吧?”清蕴没回头就察觉他的到来,出声道。


    王宗赫:“有你调的香,怎么会头疼。”


    清蕴转过身,见他这副不惧寒的模样笑了下,“看外面。”


    循声望去,王宗赫恍然发觉窗棂外灰暗的天穹正裂开千万道绒絮,纷纷扬扬的雪片洒落人间。檐角最先承接住这份莹白,青松枝桠在雪霰中舒展银装,庭院石桌也悄然覆上了薄雪。


    他迟钝地感受到了冷意,“我睡了……几天?”


    清蕴幽幽道:“三天三夜,我们还以为你得了什么怪疾,请遍京城的大夫。”


    王宗赫先是睁大眼,而后注意到白芷、茯苓的表情,顿时明白清蕴在捉弄自己,无奈道:“是我不对,不该喝这么多酒。”


    “明知酒量一般,该推辞时就要推辞,不能逞强。”


    没作辩解,王宗赫堪称听话地点头。


    清蕴这才微微一笑,“去穿好衣裳,今晚全家一起吃冬饺,祖母那边早就打了招呼,无大事不得缺席。”


    不到一刻钟,夫妻俩都收拾好了自己。


    落雪颇盛,王宗赫一手撑伞,一手揽着清蕴,慢慢走过去前院必经的路。三言两语中,大致想起醉酒后发生的种种。


    记得自己和李审言下棋的场景,他低首道:“并非我坚持下棋。”


    他怕清蕴以为自己又在误会、吃味。


    清蕴嗯一声,回握住他,“我知道的,没想其他。”


    王宗赫眉眼放松,泄出了浅浅笑意,就这样和清蕴相携慢慢走进家人俱在的前厅。


    “来啦。”二婶正阻拦年幼的堂弟顽皮,边笑着对他们打招呼,“就等你们了。”


    “久等了。”抖去伞上雪花,王宗赫回眸望一眼外面景色。寒意漫过了厅前石阶,被里面漏出的融融暖意阻挡。


    冰棱垂坠如尺,悄然丈量着人间团圆。


    这个冬天,依然如他所愿。


    第103章 三哥,一路顺风


    “嘶——”疏影在走廊搓手剁脚哈气, 试图把浑身的冷意甩去。


    年节刚过,仍是天寒地冻,官员们已经重新复工了。今天是新年第一场朝会,本来不会有什么事, 无非是歌功颂德一阵, 再由陛下对百官作勉励。


    不知提到了何事, 里面争执起来, 甚至有人动手。疏影听说后到外面踮脚张望许久,本就捱冻半天, 回头和自家爷同乘马车时,还恰巧被冰棱砸了马车顶,砸出一个大洞来,飕飕灌风。


    两人最后是徒步回家的,疏影又倒霉地因避让孩童一脚踩进雪堆, 浸了满靴雪水。总之处处不顺, 浑身都快冻僵了。


    “去换身行头吧。”王宗赫出声。


    疏影欸一声,忙不迭回到自己的小屋,把衣衫鞋袜从头到脚换了遍。回到春诵堂时, 迎面听到咕嘟嘟的水开声,茶香四溢。


    跽坐在罗汉床旁的夫人招呼他,“快来喝杯热茶。”


    疏影双手捧过,先畅饮一大口, 舒坦道:“还是夫人煮的茶香。”


    “跟着你家大人辛苦了。”清蕴含笑, “三哥也是, 临时找个成衣铺换身衣裳也好, 冻着走这么久,待会儿两人都着凉了。”


    疏影暗暗点头, 可惜爷半刻钟都不想多在外停留。


    同样换好常服的王宗赫浅笑了下,“没多远的路,懒得在外找店。”


    接着道:“刚才不是好奇今早朝堂为何会有那么大争议么。”


    清蕴颔首,手捧热茶作出倾听模样。


    王宗赫先解释起因,起因是有人提到了“复套之议”。


    复套,即为收复河套。河套地区三面被黄河环绕,阴山横亘北疆,对中原而言至关重要。前朝时期这道防线就已经失守,以至蒙古骑兵频频侵扰陕西、山西等地。


    曾在陕西任职的新任兵部尚书今早在朝会上突然提出了收复河套,引来巨大争论。


    主战者附和他的说法,认为若收复成功可以缩短防线,大大减轻边防压力。主和者则认为,新朝初立,本就该与民休息,冒然兴战不仅容易引得民心动荡,耗费大量粮草、军费之余,还不一定能取得成功。


    要知道前朝不是没试过收复河套,但都以失败告终。


    因主和者居多,兵部尚书脾气上来了就开始骂人。不止骂那些反驳得头头是道的文官,也骂不吭声的武将,说他们没了血性,一朝加官进爵就想着终身龟缩太平地养老。


    这下捅了马蜂窝,一堆人在朝会上直接大打出手。


    王宗赫本来默默退到了角落,被李审言“不经意”撞进战局,导致脸上也挂了彩。


    当然,他没故意告状,只道:“太子对此议颇为心动。”


    清蕴捧茶怔了会儿。


    王宗赫很理解她的复杂情绪,暂时没出声打扰。


    当初清蕴的父亲,陆博行将军就是在收复河套之战中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消息传回江苏,姑母因接受不了挚爱之人身亡,故而跟随自尽。


    对外道姑母是伤心之下郁郁而终,但王、陆两家都知道她的真实死因。


    可以说,清蕴正是因此失去双亲,而后辗转到王家,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真相虽然和王宗赫所想不同,但原因颇为相近,清蕴还真是想到了那位名震一时的陆将军。


    同在江苏生活,她怎么可能没听过陆将军的威名呢。当初倭寇侵扰,长辈、邻里还说过,若是陆将军在世,那些倭寇根本不敢来。


    清蕴出神,一是想起了这位值得尊敬的威武大将军,二是记起因倭寇而死的至亲。


    如果河套能够收复,蒙古突袭的可能将会大大减少,如林家、陆家那样的悲剧也会少许多。


    不过,正如主和者说的那样,如果兴起战事,付出的代价会很大。


    明知不该这么想,清蕴还是下意识估量起了自己手中握有的资产。


    “猗猗,猗猗——”王宗赫唤她。


    清蕴嗯一声抬眸,发现白芷疏影不知何时出去了,仅有茶炉在轻轻冒泡。


    “陛下怎么说呢?”


    王宗赫:“陛下未作定论。”


    即是说,镇安帝也在摇摆不定。


    清蕴抬手把茶饮尽,“估计短时间不会有决定。“


    王宗赫表示赞同,随后道:“朝会后陛下召我去御书房谈话,定了三月入阁,随后等六月一过,我就要和都察院官员一起去巡视、考察南直隶的官员,时间大约要三月。行程比较赶,也较为特殊,不便带家眷。”


    清蕴嗯了声,随后意识到什么,眨眼道:“为何不便带家眷?”


    眸光流转间似有恍然,“既是去考察官员,少不得要被人讨好,江南一带美景、美食、美人都很出名,怪不得……”


    “猗猗……”王宗赫无奈地面对这揶揄,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表妹变小揣在袖中带走,哪有心思去想什么江南美人。


    他低头轻咬了口那水润润的唇,让清蕴微微吃痛,“开个玩笑而已。”


    王宗赫:“玩笑也不许。”


    清蕴只好向他求饶。


    夫妻俩玩闹一阵,再安静下来品茶赏景。


    今年冬天虽然冷,但好在没有造成太严重的雪灾,各地即便有灾情也都迅速得到控制。总体来说,算得上一个安稳年。


    镇安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过得如此顺利,也让那些文人大夫们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称颂这位天子。一时间,各地关于夸赞镇安帝德被四方、光被四表的折子如雪花般飞至案前。


    与此同时,清蕴也开始受到追捧,因她手下织经堂所修出的十来本书籍开始被人发现,慢慢打出名声。


    起初得知这些书都是女子编修而成,还有不少古板士大夫抨击,直到清蕴站出来带头回应出声,那些士大夫碍于她文襄夫人的封号和背后的王家,不敢再羞辱阻挠,织经堂便终于有了扬名的机会。


    清蕴没把名声全揽在自己身上,明言其由前朝大长公主杨淑容所创,论功绩,她也只能占两三成。


    几个月来,王宗赫在外交际,偶尔还会被人特意问起自家夫人,称清蕴为当代奇女子。对此,他自豪之余,偶尔也会因小小的占有欲作祟,归家和清蕴好好“沟通交流”一番。


    六月倏忽而至,因年初就被告知行程,王宗赫这边早就做好了一应准备。


    彼此出行,他心底很放松,既因和清蕴的感情越来越融洽,也因李审言同样离京了。


    李审言和兵部尚书想法一致,试图收回河套。在他的坚持下,镇安帝同意他联合蓟州副总兵陈危一同率兵去查探,等他们此行探明情况,制定出有效的收复之策,再由镇安帝和内阁商议,是否要正式出兵。


    李审言提前半月离开了,这会儿,王宗赫在晨光熹微时抱住清蕴,低声道:“我有空就会写信,不必担忧。”


    埋在他胸前,清蕴微微点头,“三哥,一路顺风。”


    第104章 家书


    猗猗, 抵金陵已十日有余,江南暑气渐盛,幸而水巷穿风,不似京中闷热。晨起沿淮水踱步, 见河畔老妪叫卖鸡头米, 忆卿素爱此物, 已托人捎带两筐, 不日将至。


    昨日攀牛首山,山脚茶寮偶遇老丈, 赠我两枚白兰,香气清冽,以帕裹之夹于信中。此地女子多簪此花于鬓,若卿在,定极衬此色。


    公务虽冗, 不至劳累。夜半凭窗听雨, 江南雨丝绵密,不似北地倾盆,正合“润物细无声”之境, 不知京城雨否?


    …………


    诸事皆安,不必担忧。新觅得一方歙砚,其纹似远山含黛,如卿蛾眉, 甚喜。


    纸短难藏吾念, 余言面叙。


    即问夏安。


    看完这封短而情长的信, 清蕴拈起那两朵白兰。在信封中待了许久, 它们已成为两片小巧书签,洁白依旧, 凑近细闻,似乎还能嗅得它曾经芬芳。


    清蕴唇畔浮现微笑,久久未消,看得白芷也忍不住为主子高兴。


    “离家一月,正事还没办出结果,先寄了三封信。”秦夫人踏入春诵堂就看见外孙女兼孙媳发呆的模样,出声调侃,“当初就该把你揣怀里一同带走。”


    “祖母——”清蕴轻轻唤她,声音又低又惹人怜爱,是难得的撒娇。


    秦夫人心也跟着化了,小夫妻成婚快三年依然感情甚笃,自然是她乐于看见的,没谁比她更想看到清蕴过得幸福。


    不过她此来是有别的事,“听说你又开始喝药了,每隔五日,还把林大夫请到了家里?”


    清蕴颔首,“林大夫说,单喝药对我可能效用甚微,配合推拿、针灸之法能够事半功倍。”


    她既然能感受到三哥的爱意,当然也清楚他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渴望。来自长辈的压力被他尽数扛下,外间有关此事的议论也都没打扰过她。但慢慢的,清蕴发现自己也想在三哥脸上看到惊喜,所以趁此机会,把这事重新提了上来。


    知道是她自己的意思,而非受儿媳郑氏等人的催促,秦夫人就放心了,“量力而行,我们不急。”


    不怪她偏心,她就一个女儿,女儿也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她不为猗猗多考虑些,还有哪个长辈会呢?


    察觉到秦夫人借自己思女的情绪,清蕴往她怀中小小一靠,没让老人家看到自己过于平静的眼底。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起初她还会因占了她人身份内疚不安,如今已经快要忘了这些错位的事,真正把自己当成了陆清蕴。


    难道不是吗?从一开始,祖父祖母、三哥他们认识并生出感情的,都是她。


    清蕴静静想着,抬手拍打秦夫人手背,随后握住。


    秦夫人笑了笑,“话说回来,你有这份毅力,配上林大夫的医术,想必到时候等三郎归家不久,就能传出好消息。”


    清蕴没什么羞涩,眨眼点头道:“我也希望。”


    “待会儿我就着人收拾行李,去寺庙里待半月,向佛祖祈福。”


    清蕴好笑,“祖母,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秦夫人淡然道,“佛祖喜欢心诚之人,祂老人家高兴了,自会降下恩泽。”


    说罢,已经定了主意,让女使回去收拾行囊。


    眼见祖母雷厉风行,清蕴撑腮望了会儿,回头对上茯苓递来的汤药,端碗一饮而尽。


    随着时节入夏,京城也慢慢炎热起来。清蕴对酷暑忍耐力尚可,不会难捱。倒是王宗赫素来苦夏,在外又总端着架子,不愿穿得太轻薄,更不会像他人那样露出四肢,很可能要吃些苦头。


    如此悠闲过了两月,清蕴发现王宗赫家书渐少。起初她以为是忙碌所致,等收到最新一封信时,神色微变。


    抵达凤阳府虹县前,清蕴记得当时王宗赫来信就说过,虹县知县染了重疾,不幸在他们到之前病逝了。新任县官还没到位,所以打算避开虹县。


    最新一封信则说,虹县疑似发生时疫,症状蔓延,全城皆危,他们一行人打算先处理好此事再离开。


    时疫……清蕴不由想,莫非前任知县就是因感染疫病身亡的吗?可凤阳府的知府没有上报此事,应该不是。


    如果可以,她其实很想让三哥离远些。世人谈瘟色变,不仅因为其容易致死,更因为一旦染上疫病,就绝不会被轻易放过。即使他身居高位,没人敢怠慢或拘禁他,清蕴也不想冒险。


    盯信半晌,清蕴最后还是轻叹了口气。固然她能强行让三哥为保全自己离开,可那不是他真正所愿。


    她没法这么做。


    按下担忧,清蕴看起另一封信。


    这封和李审言、陈危相关。他们率兵去陕西刺探河套地区蒙古兵力,仗着艺高人大胆,两人竟亲身深入腹地,试图先擒敌将,再率兵攻打。


    不过这还在谋划当中,没有实施。


    陈危说,此事一了,他就有机会调任京城,问她是否同意。


    沉思会儿,清蕴提笔写下两封回信,随后又对上了茯苓的汤药。


    饶是她,也不自觉皱起眉头流露抗拒。这药太苦,且服药期间不得食生冷、辛辣等物,连甜食也要少吃,让她吃饭时总是味同嚼蜡。


    茯苓:“……要不,停一阵子?”


    她天天看着这黑漆漆的汤药也发怵。


    “罢了,半途而废还得重新喝。”清蕴闭眼灌药。


    及至黄昏,林大夫准时来王家。


    她年逾五十,仍未生华发,只有眉间浅浅的沟壑显露些许年纪。虽然不苟言笑,但耐心十足,凡有疑惑都会细致解答。


    据她所言,不孕多为肾气不足,或肝郁血瘀、痰湿阻滞,需要在腹部、腰骶、下肢等地的多个穴位进行推拿、针灸,以温补肝肾、调和气血、激发阳气。


    经过这阵子,清蕴确实能感到气血更为充盈,也不再容易感到疲乏了。


    正是见效如此明显,清蕴对她极其信任。


    结束了今日疗法,清蕴轻声问:“除去女科,林大夫对其他病症可有了解?譬如疫病。”


    “绞肠痧、痘疮、瘴疟等都略知一二,夫人想问哪个?”


    清蕴凝神,“若是这个时节的江南一带,容易发生哪种疫病?”


    林大夫沉思,“除去瘴气,其他都有可能,要看病因。”


    在信中也无从知晓是哪种疫病,清蕴干脆把林大夫了解的那几种都问了个遍,并询问解救之法。


    按理来说时下医术大有进步,很少会出现大规模疫病却无可奈何的情况,清蕴仍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详细询问过后,她让人准备了一些药材快马送去安徽。


    清蕴做的是以防万一的打算,没有想到,担忧竟在半月后成真,安徽那边传信来,说王宗赫染上了疫病,被单独隔在了农户家中!


    消息一回,整个王家震动。


    郑氏也知道一个身染疫病的人不可能被允许回京,焦急道:“赶紧送大夫和药去啊。”


    王维章看向父亲,王贞摇了摇头,“既然信中能提到此事,朝廷肯定早派了大夫前去,只不知是什么疫病,竟没有丝毫消息。”


    他直觉情况不像孙儿之前信里说得那么简单,不然陛下那边不会不明说,而是暗地派人处理。


    如果不是因王宗赫的存在,他们恐怕压根都不会知道这事。


    一时间,王家人议论纷纷,清蕴则心乱如麻,有些不可置信。


    三哥行事谨慎,又有她百般提醒,怎么可能会亲身涉险染上疫病,还被关在城外?


    被关在城外,说明他是亲自去了传出疫病所在的村落,可这和三哥之前说的打算完全不同。


    但三哥不会、也没必要在信里对自己说谎。


    信……清蕴忽然想到什么,看了眼正在讨论对策的长辈,默默回到春诵堂。


    在读前几封信时,她总觉得信纸摩挲的手感和以往大有不同。当时不以为意,只当三哥换了种信笺,如今看来,未必那么简单。


    仔细端详信笺,没看出蹊跷。把它放在烛火上空轻燎了遍,也无异常。冥思苦想许久,清蕴突然把它放到阳光下观摩,虽然看起来和普通信笺差不多,但不知是否错觉,内部似有重影?


    心中有了猜测,清蕴唤来藉香,让他拿着裁纸刀,从信纸末端开始,硬是把薄薄的纸张切开,一分为二,露出了里面如蝉翼的细纸。


    藉香内心惊讶,面色不显,手极稳地连“拆”了三四封信。


    让藉香守在门外,清蕴先冷静下来,再拿起纸张细看。


    慢慢的,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何事。


    一切都从虹县的连知县之死开始。


    从虹县录事那儿可知,连知县是因心悸猝死,疑似劳累过度。王宗赫意外翻得他的医案,却发现他死前曾有“皮下见斑”的症状,当时就起了疑心,着手调查。


    他作为内阁大臣,手握圣旨,权力极大。凤阳府知府扛不住,先交代前因后果,道两个月前虹县下的一个小村庄就出现了疫病的征兆,那时候他和连知县都没想到,只以为是普通病症,后来村民症状越来越严重,接连身亡,才意识到发生何事。


    可为时已晚,小村庄的十几户农户已尽数身亡。为了避免疫病传播,他们只得焚村。因不想影响仕途,又联手隐瞒了真相。


    直到此事毕,连知县才发现自己也有了同样症状,他对那些村民心怀愧疚,也不欲成为祸源,故而主动赴死。


    这是知府交代的故事,王宗赫却从中听出了更多蹊跷之处,根本没信,依旧在私下查案,而后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村民集体染病是事实,并非任何一种疫病,纯粹是吃了山菌中毒。连知县不敢小觑,把事情上报,知府连忙派大夫来察看,大夫当场断定为时疫,知府便下令封锁村落,不许任何人外出。


    结果那毒霸道无比,因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在大夫还在思索解疫之法时,村民们就一个个中毒身亡了。


    事后其他大夫前去查看,道出了这并非疫情的事实,令知府吴鹤大惊。


    三四十条人命,因他的疏忽大意而没了,放在哪儿都是摘帽子、掉脑袋的大事。


    因此吴鹤对连知县威逼利诱,以二人同乘一船及其家人威胁他不许说出此事,然后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


    连知县良心未泯,暗地寻找那些村民的亲属,想救济他们,并写罪己书向镇安帝陈述罪状。


    此事被吴鹤知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让虹县产生了“疫病”,并以此害死了连知县。


    大概是天意弄人,吴鹤让手下做出假疫病盛行之状,想以此吓退京城来的一众官员,让他们不敢细查此事。结果弄假成真,真给虹县带了瘟疫。


    还是最要命的鼠疫。


    第105章 看着他们俩做对地府鸳鸯?没门!


    鼠疫、霍乱、天花都是较为凶险的时疫, 其中以鼠疫最为霸道。一来很难医治,二来感染性极强,稍有不慎就要封城。如今正值酷暑,会让这种病传播得极快。


    清蕴背部一瞬间发凉。


    眼下消息没有传得人尽皆知, 说明陛下那边已经知晓了情况, 在有意控制。


    定了定神, 清蕴拿着信去找几位长辈, 和他们商议后,为避免引起注意, 便让她以求见太后的名义进宫。


    如今的太后、曾经的太夫人对清蕴印象尚可,很容易就应了她的求见。


    陪太后说会子话,清蕴就在内侍的暗示下提出告退,被带领着来到御书房。


    镇安帝在批折子,听见动静也没有抬首, 淡淡一句“都退下吧”, 徐全便带着奉茶宫女退出房内。


    窗户大敞,热风流淌而过,被御书房内冰块散出的冷意融合。清蕴嗅到屋内刚刚散去的醒神香, 加之镇安帝眼下青黑,他应该许久没睡好了。


    “陛下。”清蕴行礼。


    镇安帝终于停笔,对她笑了下,“天气热, 桌上有刚从冰鉴取出的酸梅汤。”


    清蕴谢恩, 先奉上木盒, 轻声道:“陛下, 外子奉旨赴南直隶公干,途经安徽虹县时, 觉察当地疫情隐现蹊跷。彼时暗访查得实情,遂将密信夹藏家书,特嘱臣妇面呈陛下御览。”


    镇安帝应一声,接盒取信,开始一张张细看。


    清蕴坐回原位,因不好长久凝视圣颜,就心不在焉地无声搅动酸梅汤。余光偶尔注意过去,随后发现在这个位置待了快一年的镇安帝,已经极出色地掌握了帝王应有的威严——喜怒不形于色。


    她没法从他的神情判断其想法,只能耐心等待。


    许久,当清蕴感觉屋内冰鉴都没法再制冷时,镇安帝出声,隐带怒意,“我会派人查明真相,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定会给他们严惩!”


    在清蕴面前,镇安帝很少用“朕”一字,这代表了他的信任和宠爱。


    信中所陈证据确实不完整,主要是王宗赫基于查探到的细节进行的推测,其中不仅涉及虹县知县、凤阳府知府,甚至南直隶总督也牵涉其中。因总督和知府吴鹤是连襟,此事之前能瞒得如此严密,总督肯定也出手了。


    清蕴起身,“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此事吧?”


    镇安帝颔首,“不错,瘟疫一事不可小觑,初有端倪时,他们就已经传信禀告,南直隶总督范蒙也递了折子来。不过,当时我并不知还有这么多内情。”


    天高皇帝远不是一句虚言,所以天子才需要委派众多值得信任的官员去管理各地。但当官员有了私心,私下结党()营私,或和当地沆瀣一气,即使是皇帝也有可能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


    镇安帝的态度很明确,他也绝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罔顾人命的昏君,可清蕴并没有感到轻松多少,而是轻声问:“陛下打算立刻派人前去严查?”


    “是要严查。”镇安帝话锋一转,“但虹县瘟疫为真,当下最紧要的,是要控制疫情蔓延,挽救当地其他百姓性命,因此,此刻还动不得他们。放心,等此事了,我必给你和克衡一个交代。”


    值此紧要关头,确实不宜大动官员,可是……


    清蕴抿唇,“我听说鼠疫几乎不可控,陛下准备怎么控制,是要封城吗?”


    镇安帝不语,几乎是默认了,看来他这几天一直在思索忧愁的就是此事。


    前朝几百年间也闹过几次瘟疫,其中就有一次鼠疫,据记载,当时那场大疫,死亡日以万计。还有阖村尽死,无人掩埋的可怖现实。


    清蕴几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继续,“那……三哥呢?”


    镇安帝起身,负手面向窗外,“我会派太医去,尽力为他医治。”


    意思是,所有感染疫病的人,都必须被一同封锁在内。


    清蕴心中仅存的希冀消失,意识到这是镇安帝身处这个位置必须做的决定,只要三哥确定染病,就不会对他网开一面。


    但要对付他的不止是病,更有虎视眈眈的总督和知府。那些人目前还不知真相已经泄露,就极有可能为了隐瞒事实,让三哥在这场大疫中“意外身亡”。


    深吸一口气,清蕴道:“请陛下允许我随太医一同前往虹县。”


    “胡闹!”镇安帝斥她,“这是瘟疫,你是大夫吗?去了能有什么用?”


    怒斥声有些大,他感觉清蕴似乎有点被吓着了,很快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和克衡夫妻情深,也清楚你的能耐。但鼠疫非同小可,不是带上大夫和药就能解决的,我会命侍卫和太医尽量把人安全带回京城,你绝不能以身涉险。”


    清蕴没有被呵斥住,“臣妇虽不是大夫,但至少能够在疫病之外照顾好他。陛下放心,一旦进城,臣妇也会守规矩,绝不出城,直到此事结束。”


    镇安帝看着她,想到许多。


    与其说他把清蕴看作曾经的儿媳,不如说更像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五指尚有长短,何况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很可惜,从密折中可知,王宗赫确确实实染上了鼠疫,已是九死一生,他不想看清蕴为此冒险。


    镇安帝狠了狠心,“朕不同意,你懂事些,不可为一己私情任性,安心在家等消息,朕会随时派人告诉你。”


    说完,不顾清蕴还有话想说,高声唤徐全进来,让他亲自送清蕴归家。因了解清蕴的性情,送她归家时,还特意让徐全叮嘱王家人,绝不可让清蕴离京。


    这是御令,既为劝诫也是警告,连清蕴私下离开的路也给堵了。


    清蕴久违地感到了怒火和无奈,可对上家中长辈的眼神,又慢慢冷静下来。


    镇安帝都是为她好,她清楚,可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哥身处险境而不顾。


    清蕴绞尽脑汁,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她之所以想去,是因为还存在另一种怀疑。以三哥的谨慎,他不一定会染上疫病,可能是那边为了限制他的行动,故意使的某种招数。


    这猜测却不好对镇安帝说,他会认为这是她为了救夫而想出的计策。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宗赫已经“染病”,家书自然也断了,清蕴能够得知的消息越来越少。


    正是此时,李审言率兵回京了,陈危也一同。


    具体原因是为何,清蕴还不得而知,但她很快知道陈危接到了一条密令,率兵前去虹县。


    既是为了控制瘟疫蔓延,也为了阻止南直隶总督狗急跳墙,必须武力镇压他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主将并非陈危,而是另一员深得镇安帝信任的老将。


    清蕴赶在他们出发前,让陈危到王家见她。


    陈危如同往年一般,很快应声而至。


    分别时,陈危尚未及冠,再相逢,清蕴竟感觉面前的青年有丝陌生,似出鞘利刃,光是站在那儿,就能让人感受到力量和危险。


    九尺之躯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轻薄夏衫掩盖不住贲张的肌理。面上再无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长年在沙场磨砺出的锐利轮廓,下颌有道疤痕随着喉结滚动若隐若现,显出丝丝凶悍。但当他看过来时,永远会习惯性仰视清蕴,目光纯粹而专注。


    譬如此刻,他已经单膝跪地,“主子。”


    在清蕴让他起身后,很主动地接过她手中茶盏,帮她续茶。察觉到白芷穿过冰鉴打来的风太小,又让她把蒲扇交给自己,为清蕴打起扇来。


    白芷被抢了活儿,默默瞥了眼陌生许多的陈危,可作风又是那么熟悉。


    “以后不用唤我主子。”清蕴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


    陈危目光微微黯淡,“您在我心中,永远是主子。”


    知道他的脾气,清蕴没有多说,转而表明意思,“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接着,把自己想随他们秘密离京的事道出。至于镇安帝那边,她可以让白芷等人做出自己还在家的假象,相信家人也会帮自己遮掩。


    陈危有瞬间犹豫,他心底自然不赞成,虹县如今情况危急,他们说好听点是阻止瘟疫蔓延,实际是防止染病的百姓私自逃离或者联合违抗官府。若有闹事,就要强行镇压。


    但面对清蕴,他的服从永远排在第一位,所以最后还是道了一声好。


    清蕴心情微松,和陈危多交谈片刻,曾经的熟悉感回归,也就习惯了他对自己周到的服侍。往年都是如此,只要陈危在场,她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意思。


    留陈危用了顿饭,目送他离开后,清蕴立刻让人准备行囊。


    与此同时,陈危刚要回住处。踏进小巷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暗风,立刻抬手格挡,几息之间,就和来人交手了数十来回。


    昏暗的巷内不时响起沉闷的拳脚相击声,最终以对方扣住陈危咽喉,陈危拔刀对准对方腹部形成对峙。


    “不错。”略带嘶哑的声音从蒙面黑布后传出。


    陈危微怔,“殿下?”


    扯下黑布的不是李审言又是何人?


    两人都在轻微喘气,对视一眼,同时放开彼此,李审言问:“陆清蕴找你去,吩咐了什么?”


    内心诧异于太子对清蕴的称呼,陈危摇头,“没什么。”


    李审言冷笑一声,“不说我也知道,让你偷偷带她一起去虹县,是不是?还有什么?”


    陈危不出声。


    李审言:“你不说,信不信我派兵围着王家,让他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陈危肌肉收紧,盯着李审言,“这似乎不关太子的事。”


    “真是条好狗。”李审言盯着他嗤声,实则咬牙切齿,心道陆清蕴的魅力还当真是大,早早就收服了这么一条忠心的狗。


    陈危想必就是帮她一起隐瞒身世的共犯吧。


    她是如何收服的人,让陈危从始至终都不动摇?


    “只要是她的事,就和我有关。”说了这么句意味深长的话,李审言接道,“你就这样应下她了,知道虹县如今有多危险吗?”


    他可知道老头子的打算,如果控制不住,就会采取极端手段阻止瘟疫蔓延。


    陈危默然一瞬,“我会护好夫人。”


    “就凭你?”李审言扫过他全身,虽然他承认陈危的个人功夫少有敌手,但眼下虹县的处境,不是光凭陈危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无声磨了磨牙,李审言都感到有些棘手。


    让他来想,王宗赫死不死和他根本没关系,甚至死了更好。但以陆清蕴的臭脾气,一旦下了决心,绝不会放弃去虹县。


    倘若她也去那儿感染了瘟疫,难道要他看着他们俩做对地府鸳鸯?没门!


    眼见陈危这儿劝不动,李审言干脆趁夜深,久违地做了回梁上君子,借着上次来王家的记忆,一路摸向春诵堂。


    让守在外间的白芷进入深眠后,李审言站到榻前,看着清蕴眼下隐隐透出的青色,一时情绪翻涌,最终还是弄出动静。


    睁眼瞥见床前人影,清蕴瞳孔微缩,第一反应是唤白芷,随后看到面前人往榻边的圈椅大喇喇一坐,漫不经心的姿态让她立刻意识到是何人。


    她恢复镇定,慢慢起身,将长发往身后一捋,出声道:“披风给我。”


    李审言:“……”一点都没被吓到,使唤起他还很熟练。


    伸手把衣架上的夏披给她勾了过来。


    “太子寅夜来此,有何贵干?”


    李审言:“你要让陈危私下带你去虹县?”


    开门见山,绝不拖泥带水。


    果然是为这事,清蕴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也没打算撒谎,“不,是虹县附近。”


    “有区别吗?”李审言直起上半身,凌厉的丹凤眼盯着她,“明知如今人人都对虹县避之不及,偏要想方设法去,就这么急着送死?”


    他更想问的是,她对王宗赫感情就那么深,恨不得和人一同赴死?当初李秉真病逝,也没见她流露过这种意愿。


    清蕴先别开眼,“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你有灵丹妙药?还是真把自己当王老三的神药,他见了你就会伤病全消?”李审言火起,抬手钳住清蕴下颌,让她转过来看自己。


    不知是他力气过大,还是清蕴太脆弱,那处瞬间被他掐出一道红痕。李审言愣了愣,察觉到手心肌肤的温热柔嫩,以及清蕴眼底微微的泪花。


    他以为那是清蕴想到王宗赫而担忧的泪,脸色顿时更黑。


    随手拭去因痛感冒出的泪水,清蕴冷静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大夫,治不好病,但我能在其他方面帮上三哥。”


    “什么方面?”


    清蕴:“我说了,你会帮他吗?”


    李审言立刻冷道:“想都别想。”


    清蕴不说话了,眼神向他表示,看,这就是她不告诉他的原因。


    不知为何,镇安帝和李审言父子俩似乎都以为她要去虹县是感情用事,是想和三哥同生共死。但清蕴自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去虹县,是因为她清楚,三哥之所以把密信藏在给自己的家书中,就是信任她,以及向她传递某种消息。


    所以她猜测,三哥染上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鼠疫。


    沉默蔓延片刻,李审言道:“非去不可?”


    “是。”


    李审言:“你知道,此次派去的大军暗中携带了火炮吗?”


    清蕴倏地抬首,而后道:“那我更要快些去。”


    证明三哥并非身患鼠疫,把他尽快带离虹县。


    眼见她连这也不放弃,李审言生出了一股挫败感,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人去送死。


    他的脸在阴影处匿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行,我跟你跑这一趟!”


    第106章 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


    狂风大作, 乌云翻涌,眼见将有暴雨,御马疾驰中的李审言做了个手势,身后五十亲卫立刻换队形, 紧紧跟随他到三里外的驿站。


    驿丞闻讯赶来, 校验过“勘合”, 确定人数, 再看那用词模糊的官职,心中有了主意。刚迎上前, 话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见为首青年横抱着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住的人,大步往里走得同时抛下一句,“安排好热食热水,最快送过来。”


    说完轻车熟路地往上走, 显然是经常在驿站落脚的人, 对布局十分熟悉。观他身形和雷厉风行的作风,驿丞猜这位是个武将,官职应该也不低, 立刻让手下人按吩咐照做。


    一路进门,目光在房内扫视两下,李审言把怀中人放到了圈椅上,察觉她又是低头要吐的模样, 身边没有容器, 想也不想地把手伸过去。


    清蕴没怎么吃东西, 每次都是吐些清水而已, 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口中也泛酸。


    见李审言没有净手就给自己倒水喝, 清蕴想也不想地别过脑袋。


    李审言气笑了,“都这样了还嫌弃我,我是被谁弄脏的?”


    清蕴不说话,闭眼等晕眩感消失。


    “早说你不必来,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故意敷衍。还有你最忠心的陈危在,有什么可担心?”李审言解开身上的斗篷,回身到门口接过下属递来的包裹。


    好在行李用的是防水料子,换洗衣裳没打湿。


    清蕴仍在努力适应这种难受。


    她会骑马,所以起初是自己单乘一骑。后来发现以她的速度赶去虹县,恐怕会耽搁不少时间,就答应了李审言载她的提议。


    随后就感受到了何为风驰电掣,不知李审言是故意如此,还是真应她的要求在努力赶路,总之颠得清蕴五脏六腑翻滚。


    身体底子再好,也比不过他们这种常年在外的武将。


    伴着天边一道慑人弧光,轰隆盛响,大雨砸下,顷刻间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洗过手的李审言走来,瞧见清蕴苍白无比的脸色,到底心软,同时也有对她为王宗赫不顾一切的不悦。


    重新倒杯水递去,他扶着人低声道:“喝点水,我洗了手。”


    清蕴睁眼,就着他的动作慢慢喝下半杯,难得柔顺的模样令李审言目光微缓。


    不多时,驿站再次传来大批脚步声。以李审言的耳力,透过半合的房门听到有人一路上楼,目标清晰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他大致猜到了是谁。


    陈危奉命公干,他是私底下带陆清蕴去虹县,两方人马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一块。但路是同样的,区别在前后而已,这一路上凡是歇在驿站,陈危都会来看望。


    门被推开,果然是陈危,他并非空手来,还带着一壶温水和一罐蜂蜜。


    他道:“这种时候,夫人习惯喝一杯蜜水。”


    李审言微微眯眼,很快神情自若嗯了声,问清蕴,“要喝吗?”


    清蕴微不可见地点头。


    她很少这样虚弱无力,即便生病都难有这么狼狈的姿态。因此,面前两人眼下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体,顾不得其他。


    在清蕴喝完蜜水继续歇息的当口,陈危已经帮她解下发簪,从行李中挑出了合适的就寝衣物。紧接着,把被褥铺成她喜欢的形状,从墙角取来一盏小灯,方便她睡前视物。


    李审言默默看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思考半晌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祖母似乎就是这么照顾他的。


    这是把陆清蕴当成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孩了么?


    还是说,陆清蕴私底下其实就喜欢这种做派,恨不得别人把饭都喂到嘴里?


    偶尔这么来一次,李审言会觉得有意思。如果时常如此,他有点想象不出那种场景。


    饭菜和热水同时送了过来,清蕴没什么胃口,吃了半碗蛋羹就恹恹停手,继续喝水。


    索性还有肉干、蜜饯、糕点之类的零嘴,不担心她会饿着,李审言和陈危就快速吃了这桌饭菜。


    急行军对寻常士兵来说都容易感到疲惫,他们身体强健些,但也消耗得更多,需要及时补充体力。


    等到清蕴准备沐浴时,李审言就去隔壁房间收拾自己,留陈危在门外守。这几天他们都是如此安排,确保清蕴身边不会离人。


    毕竟是在外面,她又没带上白芷藉香,他们要做的是万无一失。


    陈危如松般静默无声地立在外面,偶尔能听见最里间的水声,这种时候他就会故意转移注意力,专注于驿站外的大雨。


    雨水强劲,以不可抵挡之势倾覆而来,又是在她身侧,让他不知不觉想起那年夏天,从江苏进京的路上。


    表姑娘坠崖身亡,叔父重伤昏迷,他咬牙带着她和叔父走了许久的路抵达城镇,终于得以入住客栈。


    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大雨中,两人隔着屏风轮流洗漱。夜里相对许久,然后她提出了那个想法。


    她说:“你和陈管家奉命来接陆姑娘,如今办事不力让她身亡,陈管家又身受重伤。如果这样回去,主家定会大怒,不仅不会管他的伤,还可能迁怒你们。”


    说着,把她的打算娓娓道来。


    她的言语很有蛊惑性,声音轻轻柔柔,不经意间就说进了当时年仅八岁的陈危心坎。


    因为他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叔父。


    离京城越近,他发现她越发难眠,常常整夜睡不着。之所以能察觉,是因为他也是如此。


    又一个不眠夜,她醒来,忽然让陈危在她左肩肩胛骨处剜下一块皮肉,因为她想起陆姑娘在那儿有块胎记。


    胎记不好模仿,毁掉却很容易,只要编个受伤的借口就行。


    陈危颤抖着手剜去那块皮肉,感受她痛得直流,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后背,气息不稳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陈危说不会,她则缓慢伸出手,惨白的脸上汗泪交加,“这是哑药,你喝下,我就彻底放心了。”


    和她对视半晌,当时陈危毫不犹豫地把药粉倒入口中,感受到惊人的苦涩,以为真是可以让人成为哑巴的毒药。等过去一个时辰,却发现什么症状都没有。


    那时候,她露出一个虚弱的、浅浅的笑,“当然是骗你的,不过,我相信你了,陈危。”


    从那一刻,陈危真正感觉两人的命运连在了一起。


    沉浸在回忆中的陈危忽然听到动静。


    “李审言?”熟悉的声音唤了两次,陈危默不作声。


    第三次,清蕴换了人,叫一声“陈危”,外面的人立刻推门而入,“主子。”


    暴雨天的傍晚不算炎热,沐浴过后的清蕴脸色恢复几分红润,“今晚你们谁守夜?”


    陈危:“按计划应是我。”


    清蕴想了想,“明天你们就能抵达凤阳,今晚你回去吧,不必守。等到凤阳,有几件事先去查。”


    她让陈危靠近,在他耳边细声叮嘱。


    突然,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从门边传来,李审言大步入内,发尾还在滴水,撞见这情景先愣了愣,很快恢复淡然,“在商量救王老三的办法?”


    对他作风习以为常的清蕴没说什么,陈危则隐隐看过去。在这几年中,太子李审言和主子发生了什么?


    看太子的态度,对主子绝非普通朋友,更像是……但,主子分明已经和三公子成婚了?


    没追问他们商量的什么,李审言只道:“先说好,如果有危险,虹县情况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你就算哭着喊着要往里面冲,我也会把你打晕带走,到时候可别埋怨我。”


    清蕴:“……我不会。”


    李审言瞥过去,轻不可闻道:“最好不会。”


    因明天就要进入凤阳府,三人都清楚今晚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清蕴不认为在驿站能有什么危险,想的是让两人都各自回房歇息。


    李审言起初没答话,看着陈危离开后才道:“我继续守外屋。”


    “但是……”


    “没什么但是,放心,我坐着也能好好睡一晚,肯定不耽误救你情郎的功夫。”


    清蕴:“……”


    这人最近如同吃了炸药,没几句话不带幽怨,总是阴阳怪气。


    不过,他能跟着跑这一趟,已是极为难得。以他的身份和权力,也定会给此行带来极大助力。


    清蕴并非不懂感恩之人,上榻躺了会儿,她还是出声,“李审言。”


    片刻,外间传来模糊男声,“要喝水?”


    清蕴无声笑了下,“谢谢你。”


    平静的三个字,比以往清蕴温柔说话的语气不知差了多少,偏偏让李审言微震,睁开了眼,视线投向里间。


    目光灼灼,在黑夜中比烛火还亮。


    只是谢谢吗?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多了。


    **


    进入凤阳府,所有人都隐隐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绷气息,随意笑闹的行人很少,市井间完全没有放松闲适的氛围。


    虹县闹瘟疫的事已经传开来,相差不了多远的地方,当地百姓担心大疫传到自己这儿,有些人已经着手离开凤阳了。为了避免引起大规模弃城的乱子,官府加强管控,不让人随意拖家带口出城。


    殊不知这样强行控制,反而让一些百姓越发恐慌,生怕官府要把他们和虹县的人一样对待。


    听到这些做法,李审言眉头皱得很深。如果不是知道此刻不宜大动官员,他当场就会把凤阳知府吴鹤抓起来。


    这都办的什么事。


    他雇了辆马车,清蕴被勒令待在里面不准露面,等到了让人提前置办的住处,李审言亲自带着人用艾草和烈酒把里里外外熏了遍,这才让人下来。


    他没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沉沉看着清蕴,“到了这儿,一切听我的,不许擅自行动。”


    清蕴:“好。”


    她顿了顿,“既然到了这里,我也有一事想告诉你。”


    接着,把虹县瘟疫一事的所有由来,和她认为王宗赫是中毒而非染病的猜测通通道了出来。


    李审言之前知道大概,但没这么详细,听完若有所思,“这就是你一定要亲自来的理由?”


    “嗯。”


    李审言沉默,此刻对王宗赫不止有嫉妒,更有歆羡。


    因为清蕴懂他,不止懂,还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王宗赫遇险,陆清蕴仍能始终保持冷静和理智去思考,说实话,李审言不认为这是世人口中的男女之情。可这种感情,即便只是兄妹、亲人间的情谊,也远胜其他。


    “你确定吗?”


    清蕴:“我有七成把握。”


    李审言点头,没说什么挖苦、大发醋意之言,“我先让人去打探情况,时间紧,最好这几天就把人弄出来。”


    清蕴也是这么想的,鼠疫难以控制,凤阳知府本就有杀人灭口的心,再加上镇安帝隐隐的态度,说实话,她不觉得他们能有耐心等疫病自然而然结束。


    随行携带的火炮,更加剧了她的猜想。


    接下来,因李审言的存在,清蕴没有必要随意走动,就在临时落脚处等待消息,有深入了解后再分析下一步动作。


    但形势变幻太快,就在陈危等人抵达凤阳没两日后,清蕴得知消息,知府吴鹤已经说服镇安帝派遣来的大将,把瘟疫最严重的那个村围住,用投石车投掷草木和桐油,再射箭引燃,直接焚村。


    如果不是陈危阻止,他甚至想直接动用火炮。


    凤阳知府说村中已无活口,实际他们都清楚,里面还有些染病未死的人,王宗赫也在其中。


    主意是临时定的,传到李审言这儿时,易燃的草木都投得差不多了,已经有大批人马围在了村庄五里外。


    他一顿,立刻意识到王宗赫的危机。


    寻常人去拦,绝对拦不住。


    敛目思索会儿,李审言迅速做了决定,抓了把防疫病的药包,飞身上马,把贴身令牌给了亲卫,咬牙道:“去拿给吴鹤和古将军,就说我正在村内,在我没有出来前,谁也不准放火,不然就等着灭九族!”


    第107章 “好。”


    “砰——”古辽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眼瞪得如牛,“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子冲进去了?!”


    亲卫面无表情点头,看得古辽无力又火大。真不愧是太子带出的兵,和他一样犟, 竟也不懂得变通阻止。


    那可是瘟疫、瘟疫!他们都连焚村都不敢接近, 准备用投石车解决, 太子竟亲自进村了!


    古辽年逾五十, 身体向来强壮得很,这会儿却感觉到了胸闷气短, 险些厥过去。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太子和王家人关系好到这地步,竟愿意为其涉险?


    “所有布置,马上停下——”古辽一声怒吼,震得所有人心头发颤。


    吴鹤小心翼翼, “王大人可是确确实实染了瘟疫, 若是太子要强行把人带出来……”


    “带出来又怎么样?你要把太子也封在里面,一起烧死吗?“古辽阴恻恻道。


    吴鹤不说话了,眼底闪过不甘。王宗赫死了, 还可以用他身染瘟疫无法救治、必须顾全大局来搪塞,但太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放弃的。


    整个虹县都没了,太子也不能有事。


    情绪几经转换,吴鹤最终决定先去信给总督。


    救出来又如何?人不一定能活。其次, 他们这阵子已经把证据消灭得干干净净, 王宗赫即便猜出真相, 也告不了御状。


    这样一来, 他最多丢官受罚,却不至于没了性命。


    心下大定, 吴鹤也开始投入到接应太子的大事中。


    这厢为太子的冲动忙乱不已,那厢,被所有人担忧的李审言策马冲进包围圈后没有贸然行事,而是把马停在外地,徒步进村。


    通过手下查探,他知道村子里还有活口,但大都是病入膏肓、无法救治的重症之人。


    虽然心里有些许抱歉,但他不可能带这些人出去,更不能让他们绝望之下阻拦自己。


    凑近些,整座村庄传出一股药气和腐臭交织的味道,在炙热的夏日尤为明显。


    李审言掩住全身,锁定一处房屋,快速溜了过去。


    房门外用链子整整锁了一圈,透过门缝看去,李审言隐约看到一个站立的人影,低低唤了两声。


    里面的人愣了愣,昏沉许久的脑袋反应过来这是谁,疑心自己在做梦,出声道:“……是我。”


    李审言:“离远些,我要砍断锁链。”


    说完,抽刀盯着几处猛砍数下,锁链叮当落地,门随之被踹开,一眼看见正虚弱倚在墙边的王宗赫。


    即便李审言对他厌恶、嫉妒,一度想至他于死地,但也不得不承认王宗赫的风姿。若不是如此,这人也不会受到那么多赞誉。


    再看眼前,说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夸张,脸颊凹陷,肤色蜡黄,眼眶发黑,看着就是个行将就木的重病之人。


    深深皱眉,李审言扫视这狭小的屋子,桌面剩余几块粗饼,角落大缸里还有半缸水,想来这些日子王宗赫就是靠这些充饥。


    亏他撑住了。


    李审言立在三步远的距离,“我问你,如实答。“


    确定面前人听清后继续,“你到底是中毒还是染病?”


    王宗赫静了会儿,“我被关进来时,确定是中毒。但待了这些日子,无法确定有没有染上疫病。”


    他很虚弱,说完这几句话有些气喘。刚才试图开锁又费了些力气,现在连眼睛都得半闭着。


    但王宗赫没有求对方救自己,很平静地说出了实话。


    沉默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小屋蔓延。


    李审言盯着人,忽然道:“我可以救你,但前提是,出去以后你就要与陆清蕴和离,让她嫁给我,如何?”


    王宗赫睁眼,与面无表情的李审言对视,然后又缓缓闭上眼。


    他不会回答这种话,也不屑答。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是他无能,没办法陪伴表妹一生,嫁娶之事自然由表妹自己做主,但他绝不会为了求生而被迫离开她。


    李审言等了会儿,确定王宗赫是懒得回答自己,而非昏迷,不由扯唇笑了下,上前一步,“行!算你还有点骨气。”


    如果王宗赫真答应了,他也瞧不起这人,更不会救。


    说罢,李审言单手把人扛起,迅速往村外停马处跑。


    途中还遇到桩意外,往外跑的路上,李审言没注意,抬脚绊到了一个在路边爬的孩童。


    孩童浑身瘀斑、皮肤发黑,如果不是眼睛和手部的轻微动作,李审言几乎察觉不到他还活着。


    看着他带人跑出来,孩童眼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节。


    李审言微微握拳,掠过人径直往马儿跑去。


    接下来的路程就相当顺利了,把王宗赫放在马上,李审言再次冲出村庄外的包围圈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远远让出了距离。


    看来都已经安排妥当。李审言如此想,没有停止扬鞭,策马继续往附近的小山去,那里有他让亲卫早就准备好的房屋。


    小山早就被清出来了,不会有猎户农夫出入,除去李审言的五十亲卫,就只有大夫。


    瞧见太子身影,全副武装的所有人立刻分成两队,一队接过王宗赫,迅速把人移到屋内医治。一队帮李审言解去身上所有衣物,用艾草等物把人熏了个遍,再送去药桶泡澡。


    直到这时候,李审言才微微松了口气,狂跳的心渐渐平复。


    深入瘟疫爆发的村庄和上战场很是不同,后者看得清敌人,只要有足够的武力就能自保。前者……谁也不能确保会不会染上疫病,就连他,这时候也要把自己和他人彻底隔开,等三天后毫无异状才能放心。


    陆清蕴那儿此刻应该知道了消息,会很高兴吧。李审言想着,把自己泡进了浴桶深处。


    **


    清蕴确实知道了消息,是在李审言把人带出后才被告知的,彼时陈危已经奉命把吴鹤看守起来,再赶来向她禀告。


    他注意到,向来冷静的主子竟有瞬茫然,想按住方桌的手落空,险些摔着。


    陈危上前扶她,“主子。”


    清蕴:“他们在哪?”


    “在山上,被隔开照看。”


    这是应该的,两人情况不同,隔开最为稳妥。清蕴没想到的是,李审言竟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还做了如此细致的安排。


    作为一国储君,他的行为无疑冒失而冲动,如果当时清蕴在场,定会阻止他。


    但作为受益者,她没法站在任何角度,说出一个指责的字。


    “山脚下应该也有地方待着,我去那里。”


    陈危颔首,“我和主子一起。”


    收到清蕴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我请求来照看太子,古将军应了。”


    太子虽然不是古辽带来的,但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要是不管不顾,回头陛下怎么想?陈危主动请缨,他当然不会拒绝。


    至于他自己,他还要坐镇凤阳继续处理瘟疫的事,也要和南直隶总督周旋。


    这即是说,陈危和他带领的部分人也可以留在这边专心照看他们。


    清蕴点头,迅速赶去那名为鸳鸯峰的小山。


    由于二人情况未定,其余人暂时不被允许接近。清蕴就凭借从彭掌柜那儿拿来的商会牌子,让陈危去多采买些药材,既为凤阳府的百姓,也给王宗赫、李审言。


    这些药很快派上了用场,因为大夫在当晚就确定,王宗赫并非染病,而是中毒,要为他配置解毒药。


    之前被强行和王宗赫分开却求救无门的疏影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多亏夫人赶来……”


    不然还有谁会坚持救主子?


    清蕴没有居功,目带复杂,“我没做什么,真正救三哥的,是太子。”


    疏影停顿,意识到这是事实,有一瞬间的别扭,不过也很快爽朗道:“等主子养好身体了,肯定会亲自去向太子殿下道谢。”


    清蕴看向了山的另一侧。


    真正染了鼠疫到后期会有很明显的症状,和王宗赫状态不符,所以能很快判断出来,李审言那边却要等好几天。


    仍没有被允许上山的清蕴继续耐心等待。


    然而,注定没有两全其美的事。翌日一早,山上明确传来消息,太子半夜发起了高热。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许是在那儿不小心受了伤,许是受了蚊虫叮咬,又许是其他……总之,身体强壮的李审言去瘟疫所在的村子里绕了一圈,回来就发高热,确定是染病无疑。


    鸳鸯峰戒备更加森严,集中围守的人少了,变成每隔一段距离就开始巡逻放哨,层层看守。


    清蕴注意到,有些随大夫而来的药童下山取药时都止不住得害怕。如果不是要医治的人是太子,他们恐怕都想跑了。


    世上真正能坦然面对一个疫病病人的人,还是少数。


    第三日清晨,清蕴拦住了准备回山上的大夫,“我也懂些药理,可以帮忙。”


    大夫知道她身份不凡,面露迟疑。


    清蕴不为难人,她也没说谎,来之前她了解了许多防治疫病的知识,还跟着上手学了些东西,这种时候绝对能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在她展露本事,又发现周围人无法拦她后,大夫很快就松口了,只叮嘱她一定要做好措施,绝不能让自己染病。


    清蕴一应说好,听话地把全身包裹严实,跟着大夫去照顾人。


    她是不用贴身照看的,做的是其他杂活,顶多能待在窗外、门外。


    整整两天,清蕴几乎都没听到李审言清醒地说话。他不仅迅速发起高热,颈部还高高肿起,对发声也造成了阻碍。


    大夫费尽力气,才让他的热度退下,不至于把人烧成傻子。其他的,就要看他们配的这些药能不能起作用。


    这三五天下来,所有人都被那根弦绷得神色疲惫,毕竟他们的脑袋都系于面前人的安危。


    ……


    又是一日傍晚,山风拂来,吹散白天积下的燥热。清蕴照常把窗打开,让屋子里通风散气,不期然对上一双微张的眼。


    榻上人许久没说话,声音很哑,“你是……”


    清蕴刚要颔首,一个“谁”字接踵而至,让她怔住。


    所以还是烧坏脑子,失忆了?


    忽然间,李审言微微笑起来,纵然这笑在他如今的脸上变得有些扭曲,仍让清蕴看出了促狭。


    他认出她了,是故意的。


    丝毫没有生气,清蕴甚至也淡笑了下,看出他想喝水,刚要绕进屋帮他倒水,被低声喝住,“不许……来!”


    她适时停住脚步,看着李审言剧烈喘了两口气,自己拿起铜壶往嘴里灌水。


    润过嗓子,他舒服了些,眼睛用力眨,感觉很难睁大,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恐怕脸都肿了起来。


    这副模样应该很可怕。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再看向清蕴,对着她轻声道出一句话。


    清蕴根据口型连蒙带猜,意识到他问的是“王老三怎么样了”,不由动了下眉头。


    这两人颇有默契,之前三哥清醒,也问了李审言。


    她道:“他很好,毒已经解了大半,过几天就能走动。”


    王老三命还真硬。李审言想着,尽量忽略自己浑身的乏力和肌肤隐隐传来的痛感。


    醒了,不代表正在痊愈。李审言很了解自己此刻的状态,并没有好多少。


    他还记得意识模糊时,大夫焦急又无力的语气。


    李审言继续看向清蕴,又问了句话。


    很短,是“我厉害吗”这几个字。


    清蕴顿住,定定与他对视,“尽快好起来,才叫厉害。”


    李审言“嗬嗬”笑起来,像只即将失声的鸭子。


    他看得出来,陆清蕴情绪很复杂,对视的这小片刻,已经几度低眸,可能是被他的样子所惊吧,也有可能是其他。


    想得更远些,李审言又灌了口水,发现总算能稍微流利地说话了,立刻问:“我……没救了?”


    “没有。”清蕴轻声,“只是有点难治,几个大夫还在想办法。”


    李审言没吭声,继续躺在那儿,心想陆清蕴骗自己的可能性是几成。


    他不怕死,但如果是为了救王宗赫而死……说出去总有些怪怪的。


    “那你之前……哭什么?”


    清蕴:“……我没哭。”


    李审言喔了声,却不知清蕴并未说谎,是他自己意识模糊间听到药童哭泣,认成了女声,以为是清蕴伏在他床边嘤嘤流泪。


    在榻上人胡思乱想之际,清蕴主动开口了,“李审言。”


    李审言立刻看过去。


    “为什么一定要帮我救三哥?”


    以李审言的性子,她一直认为,他会巴不得三哥去送死。所以在亲眼看到他以身涉险,才会受到极大震动。


    说完,清蕴补充,“不如实答,我就当你闲着没事做,不记你这份恩情了。”


    李审言微微瞪大眼,里面冒着火,似乎在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也能说出来?”


    这眼神太生动,让清蕴微微笑起来,“所以,可以告诉我吗?”


    李审言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喉结在肿胀的颈项间艰难滚动。


    暮色漫过他的眉骨,把他眼底那簇火映得忽明忽暗,“他救过你。”


    “什么?”


    “当初那年杨煦逼婚……你为自保不得不嫁他。如今我替他挣回这条命……就算两清。”


    山风忽地穿窗而过,卷起清蕴垂落的发丝。她扶在窗棂的手指微微蜷紧。


    这几日的辗转反侧,午夜梦回的焦灼,此刻都化作心中的茫然——原来这场生死豪赌,不过是要帮忙斩断他心中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


    他的初衷,原来仅仅是此。


    即便这初衷可能仅仅占了原因的一半,其中饱含的情意,也已经滚烫到令她无所适从。


    本就在一直强行禁锢自己的栅栏,顷刻间似乎摇摇欲坠。


    李审言一直用余光注意她的反应,一时竟觉察不了她此刻想法。


    许久,终于再次听到她的声音,“那便成了我欠你的,你有什么要求吗?”


    李审言眼神登时亮起,“如果我好了……嫁给我!”


    “不行。”


    李审言:“……”


    明知他想要的就是这个,那还说什么?


    清蕴却仍然静看着他。


    电光石火间,李审言忽然意识到什么,再度开口,“等我痊愈,同他和离?”


    一盏茶、也许是两盏茶的时间,李审言听到了一声“好”。


    这个字轻得像落进盆里的灰,却在李审言胸腔炸开惊雷。


    铜壶咣当砸在青砖上,水流蜿蜒着漫过他的指尖——原来生死边缘搏来的承诺,比想象中更教人惊喜。


    他盯着地上晃动的光影,那些在溃烂伤口里发酵的执念,那些在生死间隙翻涌的妄念,此刻都化作喉间急于大喊出声的喜悦。


    “等你黑斑褪尽。”清蕴道,“等你能策马绕山,等三哥能亲笔写放妻书——”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她鬓间发簪,李审言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突然闷笑出声。


    笑着笑着咳出满掌血沫,却在腥甜里尝到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的痛快。


    第108章 仅是抱一抱,应该不过分吧?


    李审言因清蕴的话精神大振, 但病情并没有随之减轻,反而越发凶险。


    起初是皮下黑斑蔓延,和溃烂的肿胀处融成一块,宛如缠绕的藤蔓, 让他时常在昏沉中抽搐。


    后来清醒的时候减少, 偶尔醒来, 也是蜷缩成块, 十指深深抠进床缝,宛如被割喉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这种时候, 大夫就会迅速上前,用按摩拍打的方法助他呼吸。


    一切种种,清蕴都只能隔着窗户或门看。


    最常看到的是药童端着铜盆疾走,盆中浸泡的纱布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给他新换上白绸中衣,不到半刻钟就会洇出黄褐色的汗渍。


    时间久了, 肿胀处的皮肤竟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薄得像糊窗的油纸,底下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看起来十分可怖。


    病情汹汹, 但真正亲眼看见,才知道它的可怕。


    如果李审言知道经历的是这些,他会后悔吗?


    在试了几种药方都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发现李审言身体还扛得住, 大夫们商议一番, 最终决定用银针封住他心脉要穴, 再上猛药。


    这法子先问过了清蕴, 再请教古将军,两人都表示同意后, 再趁李审言清醒的小片刻请示。都应允了,大夫才敢动手。


    封住脉后,浓黑的药汁刚灌进去,李审言全身筋络立刻如同活蛇游走般凸起,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汗水浸透被褥。这种痛苦让他瞬间暴起,几拳下去就打倒了身边的大夫和药童,让亲卫不得不迅速冲进来按住人。


    整整五人,才勉强把他按下去。


    挣扎间,李审言忽然睁眼望向窗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仿佛在隔着重重雨幕确认什么。


    亲卫起初莫名,忽然间灵光一闪,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陆夫人在呢,主子。”


    李审言不知听没听到,但动作随之小了许多。


    不过,眉间的沟壑丝毫没有减少,这种虎狼之药带来的痛感很强,纯靠个人毅力来忍。


    为避免他继续挣扎,几个亲卫狠狠按着人不敢放松。近小半个时辰后,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又过片刻,他脑袋一歪,闭上眼。


    亲卫手抖心颤,愣愣看向大夫。


    大夫忙不迭伸手去探,确定气息还在,是力竭后的昏迷,心中巨石落地,示意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小声道:“闯过来了。”


    **


    得知李审言最凶险的时刻熬过去了,清蕴跟着长舒一口气,“接下来要如何,继续待在这儿,还是要换地方?”


    雨水连绵的山林过于潮湿,并不适合养病。


    亲卫:“大夫说眼下不宜移动,等太子爷病情彻底稳下来再说。”


    “好。”


    这边脱险,清蕴终于得空去看王宗赫。


    相较李审言的惊险,王宗赫被带出瘟疫村后,就在平稳地解毒养身。他的虚弱来自于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和长久没有正常进食,一度无力到虚脱,前几天清醒的时间也很少,如今已经能够站起身自行走两步了。


    清蕴推门而入时,他先怔住,目中迸出惊喜,准备抱来的手却在张到一半收回。


    “三哥?”


    王宗赫保持了几步距离,似不大好意思,“我好些日子没沐浴了。”


    在村里被关了段日子,没法洗漱。被救出来后又因身体虚弱被禁止沐浴,只能打湿巾子简单擦拭一番。


    对素喜洁净的王宗赫来说,绝不会想用这种形象出现在清蕴面前。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在得知清蕴随时会来时就要强行去沐浴净发了。


    清蕴目露笑意,是熟悉的三哥。


    陈危立在她身后,适时帮二人端来座椅,让他们相对而坐。


    王宗赫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忆起清蕴未出阁时,偶尔去朝云榭,陈危若在,也是这样周到地服侍他们。


    可他如今已经身居高位、手握兵权,竟没有丝毫改变?


    想起清蕴曾为陈危的事第一次向他提要求,王宗赫脑海中转过许多思绪,都没说出口。


    他答应过清蕴,不再猜疑犹豫。


    “太子那边,现在如何?”王宗赫问。


    “已经度过险关,接下来好好休养即可。”清蕴道,“不过在这期间还是不能见外人,容易传染。”


    李审言病愈的例子无法供人参考,一来他自身底子好,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二来他贵为太子,名医、药材等应有尽有,众人便是举倾国之力也会救他。


    寻常百姓如何能有这些条件,因此,王宗赫清楚虹县那些已经染了瘟疫的人还是凶多吉少。


    他应该庆幸,当初那些人因怕自身染病,只给他下毒,而不是直接把他丢到殁于瘟疫的死人堆中。


    王宗赫:“等他痊愈了,我再登门拜谢。”


    “嗯,是该如此。”清蕴没有立刻把那天答应李审言的事情说出,两人现在状态都算不上好,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挑明。


    当清蕴想要伪装的时候,旁人很难看出破绽。即使是感觉她那天和李审言之间发生了什么的陈危,也无法从她平静的表面去判断什么。


    一边安心养病,一边祛毒,盛夏如此悠悠而过。


    当泛黄的树叶旋落在眼前时,正在挑拣药材制作药囊的清蕴微怔,“几月了?”


    陈危:“九月十三。”


    待在这儿竟快一个月了。


    清蕴推开窗,见漫山翠色不知何时被层层秋黄浸染,岚风拂面,竟带来瑟瑟凉意。


    这段时间京城又派人来过,处理南直隶总督和瘟疫的事,因着这两人身体状况,清蕴都没怎么打听过事情进展。


    倒是陈危,两边来回地跑,没怎么好好休息,跟着清减了不少。


    敞着窗,清蕴回身取出一个药囊给陈危,“这阵子先戴着,等离开安徽就可以丢了。”


    三枚药囊呈黑、青、白三色,青色为王宗赫钟爱,白色则是陈危,黑色就要留给还躺在病榻上的人了。


    握住药囊,陈危迟疑了下,“主子。”


    “嗯?”


    “太子和你……”这几个字,陈危是低着头说出口的,到后面,又不知该怎么问。


    他也是看见香囊的这一刻,才终于确定心中想法。因为他清楚,以主子的性子,在明知太子对她感情不同时,若不想让人误会,绝不会主动赠予香囊。


    清蕴:“你也看出来了。”


    陈危猛得抬头。


    “他确实对我有意。”清蕴道,“我之前一直在拒绝,但……”


    顿了顿继续,“回京之后,我应该会和三哥和离。”


    陈危:“随后嫁给太子?”


    “不知道。”清蕴摇头,在陈危面前,她没打算隐瞒内心,“可能会,可能不会。”


    但她肯定,她无法再在这样的李审言面前和三哥做一对恩爱夫妻。


    陈危看她,“主子喜欢上了太子?”


    清蕴望向别处,“……也许是。”


    她不否认那几次的悸动,以及面对李审言时格外的愉悦和放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最恶劣的一面展露给他,而不用担心他露出异样眼光。


    如果说这是喜爱,那她确实为李审言所吸引。


    其实,清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离经叛道者。


    她和李审言不同,始终清醒地活在世俗经纬交织的网中——女子当以端庄持礼为骨,贤淑温良为表,循着既定的轨迹求得现世安稳。男子则需功名加身,以家国为业,儿女情长则是其次。这些是镌刻在世人心中的规矩,也是男女该有的分寸。


    即便偶有偏差,她总能在失衡前将自己拉回正轨。


    直到那个横冲直撞的身影,带着热情和肆意,一次次掀翻她心中的天平,让她惊觉,那些被自己压得平整的情绪,原来仍有破绽,仍会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陈危看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对着她的侧颜,心底第一次有了挣扎与渴望,最后还是全部压制住了,低声道:“顺从心意即可。”


    无论怎么选,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


    “爷,您还没好全。”亲卫拦着,不让李审言往外走,面露难色。


    “不是说已经不会再传给别人了么?”李审言边往外走,边用眼睛找人,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总觉得心悬着。


    陆清蕴不会是后悔了想赖账,连夜跑回京了吧?


    早知道应该让她先写好和离书按个手印。李审言想着,步子迈得越大,快走到门前时,双眼迸出光亮,往前大跑几步直接把人抱住,很是不满,“我病得这么重,都不守着?”


    “李审言。”清蕴突然被闷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没挣出去,只能面无表情唤人。


    李审言懒懒应声,“多叫几声。”


    虽然不太温柔,但比什么“二叔”“李统领”“太子”动听。


    清蕴:“……你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吗?”


    虽然药童每天会帮忙擦拭,但也比不了用水冲洗,之前又是那么热的天,药味、血味、汗味等交织在一起,想想也知道不会多好闻。


    李审言鼻子没失灵,当然闻得到,但丝毫没放松。


    臭些怎么了,陆清蕴还好意思推开他这个病人不成?


    不过,他还是比较识趣地在怀中人发怒之前退一步,盯着人看了几息,忽然一笑,伸手捏她的脸,“病的分明是我,怎么你瘦了这么多?”


    总不能是为了他茶饭不思。


    挡开他的手,清蕴吩咐默默站立在一旁的亲卫,“把人扶进去。”


    这人惯爱逞强,根据大夫的说法,如今他应该没什么力气,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如果不是感受到他些许发颤的手,清蕴也险些忘了这点。


    李审言听从她的话,乖乖任人扶回床榻,随之看到被端来的药,立刻皱眉。


    他这段时间记忆模糊,对药汤带来的痛和苦涩倒是刻骨铭心。


    清蕴就在旁边看着,他到底没拒绝,闭眼灌下去,抬手握了握拳,感受到力量的流失,出声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五,已经躺了大半个月了。”


    惊讶一瞬,李审言问:“虹县怎么样了?”


    “瘟疫已经控制住了,剩下一些轻症的人被集中关着治疗。陛下那边已经下旨让隔壁两县接纳流民,从国库拨钱款救济。”清蕴拣紧要的几件事说了。


    “老头子还算大方了回。”李审言淡道了句,随后听到一阵“咕噜噜”声,是从他腹中传出的。


    他一点不羞赧,立马让人去备饭菜。在这期间,闻着自己身上一股快馊了的味道,还是不顾阻拦,强行要来热水快速冲洗了遍。


    感觉身上清爽许多,他回到桌前喝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蕴说话。


    吃得半饱,四肢恢复气力,他似是不经意道:“我记得之前醒过一回,你好像还答应了什么事。”


    清蕴:“……你放心,我没忘。”


    李审言嘴角迅速上翘,又压下来,尽量平静道:“那,你和王宗赫说清了?”


    “时机还未到。”


    “……喔。”继续慢吞吞地舀着清粥,碗见底了,李审言缓缓起身,突然摇晃两下,似是站不稳,最后撑到了清蕴肩上,“有点头晕,扶我。”


    清蕴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这是实打实的病人,这种时候也无法试探,便扶着人往床榻边去。


    只是凭她的身板,即便李审言消瘦了些,重量也不可小觑。


    不止是李审言把整个人压了过来,还是她力气太小,走到一半,清蕴跟着晃了晃,脚下趔趄,被李审言及时往回拉,整个人正好往回砸进他怀中。


    张开双臂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李审言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满足喟叹,并在她出声前道:“我知道你没有答应其他,但这种时候,仅是抱一抱,应该不过分吧?”


    清蕴果然没拒绝,在原地停顿,任他紧紧抱住自己。


    殊不知,在李审言面对的窗外,他正和不远处站立的王宗赫对视,两人皆面色平静,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第109章 此事是我承太子恩情


    长久的凝视后, 王宗赫没有发出动静,也没有进屋,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面色如常地回到住处,在疏影出声询问时, 甚至还很淡然地点头, “太子尚未痊愈, 不好过多打扰。”


    疏影喔一声, 心中对太子也是大大改观,感激不已。谁都知道当初要不是太子冲进村, 他家爷就要跟整个瘟疫村一起被烧了。


    他道:“主子不必急,我会随时打听那边消息,等您和太子都好了再叙旧不迟。”


    王宗赫:“好。”


    让疏影去忙碌,王宗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微微闭眼, 再睁开。


    他在思索一件事, 当初太子李审言愿意来救自己,是不是因为清蕴答应了对方某种条件,就像李审言对他试探过的那样。


    对清蕴提出的条件, 很大可能是让她和离转嫁东宫。不,也许没到这个地步,还可以是其他要求,譬如陪他之类。


    王宗赫告诉自己, 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而清蕴为了救自己, 八成会答应对方。


    不过是个卑劣的胁迫, 与清蕴无关。


    分明捋清了思绪,王宗赫的心却没有随之静下来。他强行在桌前站立, 想通过写字来使自己镇定,字迹从规整的馆阁体换至笔走龙蛇的行书,越发潦草狂放,到最后,一笔一划都充斥着怒气和杀意。


    砰——疏影听到巨大声响,来不及细思,猛得冲进房,登时呆住。


    整个书桌竟被掀翻了,碎裂的砚台飞溅出道道墨汁,纸张横飞,书本凌乱,房内一片狼藉。主子就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爷?”疏影盯着那不住滴血的手,小心翼翼询问,“怎么了?”


    王宗赫回神,“没什么,不小心弄翻书桌,麻烦你了,收拾下吧。”


    什么样的“不小心”,能把几十斤的书桌弄翻?疏影没问,默默取来用具把屋子收好,再拿出伤药,不做声地摆在一侧,退了出去。


    小小意外过后,王宗赫好似真正恢复了理智,再没有做出冲动之举。


    黄昏时分,清蕴应邀来到,一眼先瞥见王宗赫被包扎的右手,“三哥的手怎么了?”


    她记得之前双手都没事。


    “不小心被剪子伤了,并无大碍。”王宗赫淡笑了下,“用过晚饭了吗?”


    “尚未。”


    李审言本来想缠她一起,结果无意间看到铜镜,立刻就放人了。清蕴大致猜得到原因,也没多留。


    “那就一起吃吧。”王宗赫招手让人上饭菜。


    自他离京后过去三个月,夫妻俩确实没有好好相处过了。这段时日,清蕴忙着两边奔波,歇息也是单独在山脚,没有太多时间和王宗赫说话。


    她应下来,顺势落座。


    靠得这样近,更能感受到她清减得多么厉害。含珠般的下颌成了新月尖,原本丰润的脸颊没了几两肉,倒衬得那双秋水眸愈发清亮。隐在薄衫下的身体纤瘦无比,手腕更是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王宗赫眸光微动,暂未出声,和清蕴安静地用了这顿饭。


    以茶漱口后,他才道:“在你来之前,我去了那边一趟。”


    清蕴立刻反应过来,他定是看到了,“三哥……”


    “他提出了什么条件,才答应救我?”王宗赫冷静询问。


    与他对视,清蕴轻声回:“他救你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当时她并不在场,他只是在得知王宗赫情况危急后,就直接冲进了村。


    王宗赫一怔,心头戾气稍减,“那是在之后?”


    如果这样,那就是他小看了李审言。


    “不,也没有。”


    王宗赫彻底愣住,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两句回答意味什么,只迟疑道:“那他……”


    为何救自己?


    王宗赫从来都分得清楚,两人可不是真正的君臣关系,曾经不死不休,如今的敌对。


    清蕴也不知如何解释,半晌开口,“也许他敬重三哥为人,不希望你因小人算计而丧命。”


    王宗赫微微扯唇,像是要笑,没能笑出来。毕竟那原因放在其他人身上合适,放在李审言身上,只会令人怀疑。


    不过,既然李审言没有提任何要求,那为何,清蕴会任那个人亲昵地抱住?


    这个疑惑,王宗赫不知怎的,总觉得不该问出口。


    于是低声道:“那是我误会了他,待他彻底痊愈,我再去道谢,只不知太子平时喜欢哪些东西?”


    王家富庶,王宗赫本人也没尝过缺银子的滋味。可这是救命之恩,如果多花费些银子就能解决,反而简单。


    “……我也不大清楚。”


    王宗赫颔首,“那就届时再看。”


    他转向清蕴,微露笑意,“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猗猗。若非你看懂我的意思,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摇摇头,清蕴没有居功,“是三哥布置周密,若非你暗中查明真相,虹县无辜受牵连的百姓还会更多。”


    只这一点,清蕴认为,三哥和李审言都值得钦佩。


    对她的赞赏,王宗赫格外受用,借着聊天的时机,把到虹县以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他知道清蕴也好奇。


    说罢正事,天色已然昏暗,清蕴不欲打扰王宗赫休息,准备离开,在刚起身时被他拉住,抱入怀中。


    触碰到人,感受熟悉的气息,王宗赫才终于有了真实感,在清蕴发顶印下一吻,“猗猗,我……”


    稍作停顿,再缓缓道来,“此事是我承太子恩情,他要钱财、效忠乃至我的性命都可以,但都与你无关。你无需为了我,特意去照看他。”


    说着,抬手揉她的发,“好吗?”


    他的语气轻而柔,带着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丝丝恳求。清蕴便知道,敏锐如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是现在如实告知,还是等两人彻底痊愈,归京再处理此事?清蕴尚未做出决定,门外一声“不好”已经代她做了回答。


    李审言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过来看一看,说到底还是怕清蕴经不住哄,转而后悔答应的事。


    一日没见到和离书,他就一日不会放心。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很正确。


    顾不上自己如今外貌的“突出”,李审言大步入内,冷冷道:“光天化日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赶紧松开。”


    且不说已经入夜,更何况……王宗赫神色紧绷,“即便是太子,也无权阻碍臣和内子亲近。”


    第110章 扯头花


    “我没有资格吗?”李审言下意识想说出这句话, 转而想起,陆清蕴只答应和离,没答应其他,且这俩人现在还是夫妻关系, 他还真没资格。


    不过在斗嘴方面, 李审言不可能认输, 很淡然道:“我的意思是, 客人来了,就这样招待?”


    王宗赫:“……是臣失礼了。”


    刻在骨子里的君子风度让王宗赫很难在此时对李审言口吐恶言, 尤其是在对方刚救了自己一命的情况下。


    他招待起李审言。


    李审言如今的形象算不上好,王宗赫顶多消瘦些,而他的颈边、脸侧以及手臂都还留有斑痕、创口,这也是之前照镜子时他突然沉默的原因。


    但事急从权,相貌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这边却不能掉以轻心。


    聊着聊着, 清蕴看这两人谁也不愿先提出离开或休息,最后竟坐下谈起了正事。从虹县瘟疫说起,到王宗赫此行巡官的收获, 再到如今的官员任免。


    她干脆取来香料煮茶。


    早在前朝,王宗赫在柳阁老手下任职时,就提出了对官员考校之法的改良。镇安帝登基后沿用此法,所以这次才钦点王宗赫巡视南直隶。


    李审言始终觉得这法子缺点什么, 瞥一眼在旁边专心煮茶的清蕴, “你的《考成八则》虽然有些用处, 但如果真按你说的三年一察, 那些蠹虫早就把百姓吃干抹净了。”


    王宗赫:“所以臣向陛下谏言,增设暗访御史, 随后……”


    “暗访?”李审言打断,“就像你这次这样,险些被人烧死?”


    沉默一阵,王宗赫撩起眼皮,“愿闻太子高见。”


    语气中含着只有彼此才能察觉的微妙嘲讽。


    术业有专攻,在王宗赫心中,李审言终究是个武夫。曾经的李审言凭借武力,在前朝杨煦身前展露头角,后来跟随镇安帝四处征战,说明他天生适合领兵作战。


    但于文治一道,王宗赫不认为对方会胜过自己。之所以提这些,不过是有意找茬罢了。


    李审言感受到了,没生气,视线在屋内慢悠悠转了圈,忽然笑了,“我曾和陆夫人一起去巡视过祭田。”


    “所以?”


    “她巡田之前就会做足功夫,讲究望闻问切。”李审言忆起往昔,不紧不慢道,“其实考校官员也就这个方法,望其治下乡野,闻其百姓口碑,问其钱粮实情,切其政令得失。《考成八则》里大部分都只重政令畅通与否,怎么可能得到民生实情?”


    王宗赫意外,没想到李审言直接说中要点。这个缺陷他当然清楚,且从一开始制定就知道。


    官场上并非有能力就能出头,还需要学会和光同尘。所以,他那份考成八则多少契合了杨煦的想法,因杨煦为了享乐,往下颁了好些不同寻常的御令,当然愿意用下面官员是否完成御令要求来考校他们。


    李审言转向清蕴,“陆夫人觉得,是不是?”


    清蕴同样讶然,李审言默默观察之时,竟看到了这么多。


    他虽然没怎么受过士大夫教导,也不耐烦读书,但看待事情总有种惊人的、野兽般的直觉。


    世人通常称之为天赋。


    她点头,“是。”


    李审言笑了下,“能想到这些,还要多亏了陆夫人。以往去书房借书,常能在书中看到你的注释。”


    因他的话语,清蕴亦想起在齐国公府守孝的那几年。


    她喜欢清静、安宁,无必要不出门的日子对她来说不算乏味。不过,当平静的生活中总时不时被人掀起涟漪,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时,自然会对这些日子记忆深刻。


    “夫人。”王宗赫突然出声,推来茶杯,“有些渴了,劳烦帮我倒一杯茶。”


    清蕴嗯一声,随即收回视线。


    李审言还在用药,既不便品茶,也不能饮酒,盏内是一汪清水。面对王宗赫的有意打断,他转了转茶杯,眉梢流露笑意。


    无需问出口,他已经察觉到了陆清蕴的改变。


    之前他和王宗赫坐在一起,她总会有意无意忽略他,除却礼节上的招待,不会给予过多眼神,如今却终于把他放进了眼里,会回应,会忍不住微微含笑。


    这时候,李审言才终于感到那天不是做梦。


    在这待了一个多时辰,等再无借口可留,又知晓面前两人晚上不会同寝,李审言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


    窗外溜进的一阵凉风让王宗赫低咳两声,清蕴随即起身关上门窗,为他抚背,“三哥,早些休息吧。”


    王宗赫没做声,只是握住她手,把人往下一拉,不算温柔地吻去。


    他想通过身体上的亲近去证明二人关系依旧,动作不免带上急切。清蕴起初轻轻地回抱住他,待他往肩侧亲去时抬手止住,“三哥该多休息。”


    王宗赫抱紧她,“我想你,猗猗。”


    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在村中最后一刻,我以为要食言,无法伴你一生了。”


    清蕴:“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说明三哥接下来定会顺遂无比。”


    王宗赫温声,“无需其他,有你伴着就足够了。”


    脆弱的人总会容易惹人怜惜,尤其是素来从容不迫的王宗赫露出这种神情时,本就没打算在他还没养好身体前挑明的清蕴,更不会在此刻否认。


    她的回应是任他拥住,二人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这夜算是温情无声地度过。


    接下来的日子,李审言王宗赫两人都没再见面,一些可能引起纷争的场景也未曾出现。李审言忙着养病、恢复容貌,王宗赫也要解毒养身。


    最重要的是,两人都并非纯粹休养,人在此处,就依然有公务要处理。


    清蕴则是偶尔去看望两人,同时和商会联系,让他们一同救济流民。


    直到十日后的傍晚,疏影急匆匆来寻清蕴,禀告的话让她都怔住了,“……什么?”


    “属下没骗您,爷和太子殿下打起来了,就在后山。”疏影起初想出面阻止,而后想想,果断来了清蕴这儿。


    清蕴立刻起身,边走边问:“起因是为何?”


    “属下不清楚,只知爷主动约太子在后山见面,不让任何人跟着。属下不放心,离得远些守着,过了会儿才发现……”


    三哥竟是主动的那个?清蕴步伐加快,随疏影的步伐来到后山枫林。


    暮色自山脊漫下,枫林被夕阳浸成暗红色,枫叶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两人的确在拳脚相接,却不是更擅武艺的李审言占上风,他主要在闪避,偶尔才会回击。


    见没有要闹出人命的架势,清蕴让疏影继续守在远处,踩着落叶步步走去。


    瞥见她的身影,两个男人立刻收手,皆剧烈喘气,脸上都挂了彩。


    李审言用手背碰了下开裂的嘴角,轻嘶一声。王老三还真不客气,逮住机会就下狠手,好在他那张脸也没好多少。


    站立在两人面前,清蕴只觉得可笑。一个内阁大臣,一个太子,都是早就成年的男人了,官场、战场沉浮,按理来说心性都比常人稳重许多,居然还会私下打起来。根据疏影的说法,竟还是少年意气似的约架?


    “怎么不继续?”她微微一笑,“正精彩着呢,我还从未看过如此吸引人的剧目。”


    李审言微微别过脑袋,王宗赫敛眸不说话。


    半晌,李审言才道出一句,“是他主动约我来这儿,也是他主动出手。”


    清蕴嗯了声。


    王宗赫依旧没吭声。


    “斗胆问一句,二位大打出手,原因为何?”


    这下,两人都变成了哑巴。


    不出清蕴所料,原因确实在她。


    如果疏影所见为真,极有可能是三哥约李审言见面,询问他救人之事。也许问了李审言是否逼迫她答应什么事,而李审言不仅没有否认,反而故意引导,导致三哥怒而出手。


    迅速推断出整件事的始末,清蕴没有半分“备受重视”的高兴,只觉得有些许厌烦,不管对李审言,还是对三哥。


    视线掠过两人,她继续问:“决出胜负了吗?”


    自然没有。


    李审言若出全力,王宗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他自觉已经占了上风,没必要再因此事让清蕴心疼对方。


    “既然是比试拳脚,总该有彩头。”清蕴建议,“不如我来出这个彩头,谁打赢了,我就和谁在一起,如何?”


    两人齐齐抬首,“陆清蕴/猗猗——”


    清蕴柔声,“怎么,打这一架的目的,不是为此吗?”


    显而易见,她正在生气,且气到谁的面子都没给,正不分对象地讥讽。


    王宗赫:“我从未有此意。”


    他也没有把清蕴当成物件,仅凭一场打斗就能决定她的归属。他只是,只是……一时被怒气冲昏头脑。


    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荒唐。好在是约在了无人的后山,倘若被其他人看见,再联想到清蕴身上,她会承受的非议可想而知。


    清蕴:“那是哪种意思?”


    李审言直接明了地认错,“是我不对。”


    他已经得了承诺,就不该再理会王宗赫的挑衅。


    清蕴微微闭眼,再睁开,“三哥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回京后,我打算与你和离。”


    王宗赫目光黯淡,之前是有预感,刚才则是在李审言口中得知了明确答案。


    “无论是嫁给三哥,还是打算与你和离,都是我的决定。”清蕴道,“我并非三岁孩童,懂得思量,亦有主见,如果仅凭他人逼迫,我既不会嫁给你,更不会选择和离。”


    两人都目光灼灼看来。


    “所以,你们为此出手毫无意义。”清蕴说出这句话,视线投向了枫叶。倒不如说,他们这场架,让她更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和离了,她也不一定要嫁给李审言。


    对他有些许好感又如何?如果三哥始终不能放下,到头来依然会是同样的局面。


    那一点好感,不足以让她接受那可能过于“精彩”的第三段婚姻。


    想到这儿,清蕴瞥那两人一眼,高唤一声“疏影”,对冲过来的人道:“已经没事了,给他们俩各拿身衣裳,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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