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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夫人不想看到其他人


    李审言和王宗赫两人在凤阳府这边养了差不多两个月, 身体好得七七八八,南直隶总督和凤阳府知府之事亦在安稳处置当中。


    见没什么再需担心的事,一个秋日清晨,清蕴在陈危的陪伴下离开了安徽。


    她留下两封信, 再给京城寄去家书, 表明自己暂时不会归京, 便往东北方向, 去往江苏。


    这个十多年都没回来的地方。


    刚下马车,清蕴就打了个喷嚏, 陈危为她递上披风,“主子在这等,我下去就好。”


    清蕴摇摇头,“我一起去吧。”


    因对故地的抵触和替代他人身份而活的微妙情绪,清蕴一直没想过回来。但既然身在此处, 就没必要回避。


    把临时租的马车锁在树旁, 两人循着记忆中的路下山。


    山路陡峭,陈危用刀清理道旁斜出来的枝桠乱草,另一只手则握紧清蕴手腕, 稳住她身形。


    路过一处斜坡,脚下突然踏空,清蕴险些摔下去,陈危反应极其迅速地扔刀把她往胸膛带, 往下滑的途中勾住一根粗壮树枝, 这才避免两人一同滚落的下场。


    起初是下意识护着她, 脚下彻底站定后, 陈危慢慢地感受到了抵在胸膛的柔软身躯以及传入鼻间的隐隐清香。


    肌肉立刻紧绷,陈危逐渐松开手。隐晦地往后方隐蔽处瞥了眼, 他往下去找刀,随后回身道:“主子拿着刀吧,暂做拐杖。”


    清蕴应声。


    费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从山腰绕行到山底。因草木疯长,另找坟墓又用了会儿。


    庆幸的是没有下雨,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


    陈危取出系在身上的包裹,先点燃祭香,和清蕴接连祭拜,再看向她。


    “挖开吧。”清蕴道。


    陈危不再迟疑,用刀将已经长出野花野草的简陋坟墓挖开。


    经过泥土中长达十六年的掩埋,衣物早就化得干干净净,把泥土倒翻了个边,也仅剩下一些长骨和牙齿,其余的都已经和花花草草融合在一起。


    清蕴俯下身,将这些一一拾进包袱,在心中默念抱歉。


    真正的陆清蕴很胆小,却在这儿孤眠十六载。倘若人有魂灵,那她也是极其善良心软的,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入过清蕴的梦。


    收捡好尸骨,返回山腰的马车,天色就黑了下来。城门已经关闭,再想进去会很麻烦,两人干脆把车停留在山林边缘,原地生火。


    撒上一圈驱虫药粉,陈危从马车取下干粮放在火堆上方炙烤。


    清蕴裹着披风,倚靠马车而坐。


    烤好了饼,陈危递来,她摇头,“不必,我不饿。”


    陈危也没吃,放回火上,打湿帕子仔细擦拭刀身。


    夜幕无垠,繁星编织成轻烟般的纱帐,将旅人笼罩其中。山影在极远处勾勒出起伏的墨线,与天际相接处泛着淡淡的青灰。


    身处山间面对这种美景,那淡淡的陌生感和不安也消散了。


    清蕴仰起的目光收回,篝火跃动的暖光把陈危手中刀身映出金红色,木柴发出噼啪脆响,不时有火星随风飘散。


    她瞧过去,“这还是那把刀?”


    “是,很好用。”


    清蕴:“看来段大师名不虚传。”


    当初为陈危选刀时,清蕴特意找的锻刀大师打造。因不懂刀剑,提了许多如今看来很不讲道理的要求,当时段大师许是以为她小姑娘特意来找茬,硬是冷笑着接了下来,最后锻出这把陪伴陈危八年的刀。


    “给我看看。”


    陈危将刀柄递来,清蕴细细欣赏,伸手抚过刀身,感受到一股寒意,轻声赞叹,“你把它养护得也很好。”


    任何人得知自己送的礼物被珍惜都会高兴,清蕴也不例外,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陈危看着,也不自觉笑了下。


    心情微微放松,清蕴拿起瓷杯,看着陈危再次递来的饼,也接了过来,一块块掰着吃。


    和她相处时,陈危总是沉默居多。他不善言辞,做比说多,幸而清蕴很习惯这种相处。


    某种程度而言,清蕴和他在一起最放松。


    地面铺了几层青缎,清蕴干脆往后一仰,躺倒在上面,长发凌乱也无所谓,不用在意形象。


    “陈危。”清蕴道,“说说在蓟州的事。”


    陈危应声,回想了下,用堪称贫瘠的语言讲述起蓟州种种。分明跌宕起伏的戍边生活,在他过于平淡的语气中成了岁月静好般,让人听得困意渐生。


    清蕴阖上眼,陈危的声音随之渐渐降低,直至无声。


    马车外当然休息不便,因此等了会儿,估摸清蕴陷入深眠,陈危把人轻轻抱上马车。


    清蕴自发往他身边靠了靠,唤出一声,并非“三哥”,亦非“李审言”,而是低低的“白芷”二字。


    陈危忍不住笑了下,回身拿起刀,跃上大树坐着,在上面守了一夜。


    翌日,清蕴休息得好,精神亦好了许多,迅速收拾好,和陈危往他记忆中的陆家祖坟处去。


    陆清蕴的父亲在家中不受重视,虽然被埋在同一座山,但夫妻俩的墓离祖先们所在还有段距离。给他们上了柱香,清蕴看着陈危在夫妻墓的旁边挖了个深洞,埋入尸骨。


    她看着,忽然道:“如果死后没有埋在祖先身边,真的会成为孤魂野鬼吗?”


    陈危:“信则有。”


    如今世人大多数都信此道。


    清蕴嗯一声,“那我应当不可能埋回林家了,以后可能要成为孤魂野鬼吧。”


    其实世上对女子又是一套评判方法,在有些地方,女子若非早夭,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却没有出嫁,没有夫家,便会成为无依无靠的游魂。


    她平静的语气让陈危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安慰,顿了会儿道:“我不信这个。”


    清蕴略眨眼,忍俊不禁,想抬手拍拍陈危的头,意识到他如今很高了,转而拍肩,“恰巧,我也不信。”


    死后怎么样她管不着,生前能够顺从心意、过得高兴就好。


    办完这件事,清蕴也没想去陆家走一圈。对于陆清蕴这个身份而言,该做的她早就做了。陆清蕴母亲留下的嫁妆夺回了王家,依靠其父谋得官职的陆家人也都贬的贬、丢官的丢官,这也是多年来陆家人都不敢再打扰她的原因。


    接着,清蕴南下去了浙江看望在此生活的大长公主、李琪瑛和杨翊。


    三人见到她自然高兴,虽陪在她身边的是陈危,但都没多问什么,带她在杭州真正游玩了一圈。


    杭州的秋是浸在桂香里的。


    清蕴和李琪瑛乘舟游湖时,看船娘摇橹,岸边桂花随风簌簌落在青笠上。湖面有零星残荷飘荡,远山如洗过的新墨,所有景色倒映在粼粼波光里,胜似画卷。


    正是吃蟹的季节,大长公主特摆了桌全蟹宴,用上银锤金剪,不紧不慢剥出了蟹膏,笑了笑,“蟹性寒,少思没怎么吃过,却很擅长剥。当初给你剥出蟹肉蟹黄,还能把蟹壳拼成蝴蝶,是不是?”


    清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是。


    大长公主摇头,“到底是不一样,我这个当娘的看了他二十多年,都不知他有这种功夫,还得见到你,才叫他无师自通。”


    清蕴选择向她敬酒,省得大长公主一直调侃自己。李琪瑛也帮忙一起敬,没多久,三人就都呈微醺状态。


    陈危亦喝了酒,仍然清醒,因此在她们决定去看画舫时,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护花使者。


    至于杨翊,他还太小了,被大长公主留在家中。


    暮色渐浓,画舫灯影一盏盏浮上湖面。


    四人租了艘小船,由陈危摇桨,穿梭在画舫和桥下,静静享受这夜间风光。


    岸上,一道戴斗笠的身影静静立在那儿,和来往行人之间似乎有无形屏障,把喧闹隔绝在外。


    他的眼睛正一刻不错地盯着小船上的人影,看风拂过清蕴发间玉簪,好似把那熟悉的气息也送了过来。


    原来撇下他们,是来散心么?


    他承认自己卑劣,抓住机会就急着分开她和王宗赫。那天王宗赫之所以出手,也是被他的话语所激。


    想来打起来确实不好看,叫她气得直接走人,谁也不想理。


    如果不是他晨起练刀察觉蹊跷,这种时候应该也只能和王宗赫一样回京。


    这一路来,李审言看着她深入山崖下面挖骨,埋骨,再到浙江寻找大长公主,几次想出面,都忍住了。


    陈危可能已经发现了他,没吭声,李审言干脆借这个机会默默跟着,然后发现了她同人相处时的更多面。


    和李秉真、王宗赫、陈危、大长公主在一起,她都是不一样的状态,而最放松的,竟是他从来没正眼瞧过的陈危?


    期间,李审言也盯着陈危看过一段时间,但感觉此人除去武力出众些、年轻些,没什么特别,且尤其沉默,一天下来不会超过十句话。


    跟着他们夜游、归家,李审言准备现身时,陈危直接抬首看去。


    从院墙无声落下,李审言对警惕的陈危挑眉,“我不做什么。”


    陈危:“夫人不想看到其他人。”


    李审言:“我不准备让她看见,只是帮她处理些事,顺便在这带待会儿。你也看得出来她之前心情不好,是不是?”


    第112章 你夫君为你做主来了


    李审言待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 陈危紧盯着,见他没有纠缠也松了口气,继续在院外守了半个时辰,没有动静再回住处。


    回到客栈的李审言随意淋了个澡, 双手叉在脑后仰躺在榻上。窗户大敞着, 夜风将中衣吹出道道褶皱, 微弱灯光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了会儿, 他忽然扬唇,闭眼。


    俱是一夜清梦。


    清蕴完全不知一直有人跟随在身后, 她准备在杭州待段时间,既陪大长公主她们,也难得肆意地游乐一阵。


    担心陈危没那么多假,她曾让他早些回去,但被拒了, 就没坚持。


    又是一日泛湖, 清蕴与李琪瑛闲适地坐在船头欣赏湖光水色,而后齐齐皱眉。


    李琪瑛恼怒地往后瞪去,“那艘船跟了有段时间吧?”


    清蕴颔首, 她早就感受到了。那艘船上似乎都是男子,远远就能听到声音,遇见李琪瑛后,黏腻的目光立刻就缠了上来, 随即以不算隐晦的方式跟随一路。


    之所以只提李琪瑛, 是因清蕴做的男子装扮。她在女子当中算身材高挑, 装成男子虽然个头不算出众, 也不会太矮,就和李琪瑛扮成了兄妹出游。


    显然, 她这个外表过于文弱的兄长并没有值得他人畏惧的地方。


    船头还有个陈危,但他们似乎只把陈危当成普通船夫,毫不避忌,甚至偶尔故意高声议论,引起李琪瑛注意。


    放在以前,李琪瑛早就一鞭子甩上去了。这会儿在船上不便动作,她养气功夫也深厚些许,才没有出声叱骂。


    倒是可以小小教训一番。李琪瑛眼珠子微转,对陈危吩咐几句,让他借撑杆的力扰乱那艘船的方向,最好再让船猛得摇一摇,吓死他们。


    陈危内心很赞同,仍看向清蕴,见她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就知道她同意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陈危也促狭得很,待清蕴和李琪瑛进舱后,先驶船靠近,在那几人好奇高兴之际猛得撑篙,凭借手臂的力量和水流直接让那艘小船打了转,瞬间引起一片惊叫。


    李琪瑛拍窗大笑,“不愧是陈危,也只有他才能办到了。”


    清蕴笑着点头,“他确实厉害。”


    观察她神色,李琪瑛忽然凑近,低声道:“若是我,也会喜欢陈危这样的,像娘亲以前养的猎犬,高大威猛,关键是乖巧听话。”


    清蕴讶然看过去,李琪瑛则满不在意地挑眉,“难道我猜得不对么,你不是和王家那位吵架了,所以出来散心?”


    她不觉得自己观察有误,按清蕴如今的身份,权财都不缺,唯一能让其不顺心的,也就剩夫妻之间那些事了吧?李琪瑛自认看得很通透。


    清蕴点头。


    李琪瑛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而吵?王三变心,还是你变心了?”


    清蕴奇怪,“为何一定是有人变心?”


    “除了这,你们还能有什么不和?”李琪瑛沉思,“不对,还有子嗣,是王家人着急子嗣,他跟着一起说道你了?”


    “不是。”


    被否认了这个答案,李琪瑛定定看她,而后肯定道:“那就是你变心了。”


    清蕴:“……嗯?”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李琪瑛啧啧称奇,“你和王三在一起,与和我大哥在一起,状态根本不同。与其说他是你夫君,不如更像是你兄长吧。”


    清蕴别开眼,端起茶喝了口。


    “相较起来,他倒是满心满眼都是你,所以,变心的应当不是他。”


    听李琪瑛言之凿凿地道出结论,清蕴不禁想,在熟悉她的人眼中,她和三哥到底是怎样的一对夫妻。


    扪心自问,从嫁给三哥那天起,她一直在当好妻子这个角色,从无敷衍。


    李琪瑛洋洋得意,“别纳闷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来,只有我可以。当初在宫里,我正是发现姐姐对杨……”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跟着喝口水,“总之,你若是不想再继续和他做夫妻,我一点也不意外。”


    清蕴:“但我本就是二嫁。”


    “那又如何?”李琪瑛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不喜欢就和离,不是很正常么?之前在京中,你没看过那些嫁了两次、三次甚至更多的妇人?旁人顶多随口议论两句,还能有什么?”


    确实没什么,清蕴故意说这话,只是想听李琪瑛的看法而已。她的想法,应该也会是大部分京中高门所想。


    “依我看来。”李琪瑛接道,“你那表哥确实太正经了些,像那些古板文人,想必行事都得有章法,未免沉闷了些。且他如今身居高位,要守的规矩就更多。若是和离,我倒觉得你不必急着再嫁人,像娘那样不就挺好。看看陈危,和他玩一阵也不错。”


    清蕴:“……你这样的声调,他听得到。”


    李琪瑛一惊,低咳几声不说话了。大抒己见是一回事,被人听到又是一回事了,她脸皮还没厚到那个地步。


    过了会儿,把船撑到人迹稀少处的陈危出声,“夫人,李姑娘。”


    他唤两人到船头来,出去一看,发现是艘颇为精美的小船被湖面杂草挡住去路,正随着水流缓缓左右摇晃。


    看样式并非旧船,陈危对两人点点头,趁两船离得近,轻轻一跃,抵达对面船只。


    很快他就折返回来,低声道:“出了人命,得报官府。”


    **


    船内只有一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体僵硬地躺在船内,看样子咽气还没多久。


    随着官府派船来搜查,三人自然被留下来问话。大长公主算是隐居此处,无人知晓她和李琪瑛杨翊的身份,清蕴和陈危也没有特意表明身份,对所见所闻都如实回答。


    他们算是意外发现死者的路人,因暂时不知少女身份,官府做过记录,就让几人离开了。


    本以为此事与他们无关,会到此结束。但就在两天后,杨家大门被敲开,官府的人来访。


    大约是见他们穿着气度不凡,衙役举止还算有礼,言语堪称委婉,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怀疑他们和这桩凶案有关,要带他们回衙门查案。


    陈危起身,“我随你们去。”


    衙役:“当时在场的另一位公子和姑娘都要去。”


    彼此对视一眼,清蕴两人都没拒绝,她们还挺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让门房告知大长公主,三人跟着走这一趟。


    清蕴擅长交际,大方随和,凭借男子的身份,路途很快和衙役熟起来。从他们口中,她得知原来那日船上死者是钱塘县新上任知县的小女儿沈明云,小船为她所租,而船本是系在岸边,她也仅在上面小歇片刻而已,结果莫名死在船上,船还漂到了远处。


    此案疑点重重,涉及到一位知县之女,审案的人当然要把所有相关人员都传来。


    主审官一见前后而来的三人,有瞬间惊艳,心道这对兄妹当真相貌非凡,尤其是兄长,怪不得见过的人都记忆深刻。


    他没打官腔,直觉对这几人也没用,开口道:“有人指认你们为此案凶手。”


    陈危沉声,“谁?”


    主审官荀垣眼神瞟向另一侧,陈危一看,立刻认出是那天在湖上被他们捉弄的几个浪荡子。


    荀垣显然也不怎么信那几人的话,所以对他们还客气,“劳烦几位再把当日经过说一遍,此为急案,在下赶时间,就暂时把三位分开询问,可行?”


    清蕴立刻想到王宗赫提起审案时,常用这种方法。若有合伙作案的可能,就把有嫌疑之人分开审问,一是寻找他们交代的事实是否有漏洞,二则是令他们心中不安,在无形的压力下更可能吐露真相。


    这位主审官看起来很擅长审案,清蕴一笑,“好。”


    荀垣意外,寻常百姓就算没做恶事,被官府用这样的架势对待,多少都会露怯。这三人,一个谈笑自如、一个沉稳无波,一个面露不耐,都不是常人的反应。


    他亲自审清蕴,不在公堂,也非牢狱,仅仅是衙门中单独隔出的小房间。桌上甚至摆了壶热茶,有种友人谈心的平和感。


    仔细回忆一番,清蕴把所有记得的细节都讲课遍,看着面前人陷入沉思,忍不住问,“大人能否告诉在下,沈姑娘的死因是何?”


    荀垣回神,“仵作最初检验,是死于自缢。”


    “……自缢?”清蕴神色古怪,“在船上自缢?”


    “只要有工具,在船上自缢未必不能做到。”


    看他毫无波澜的神情,清蕴继续问:“最初检验为自缢,第二次呢?”


    她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沈姑娘的船上还燃过安神香。一个准备自缢的人,怎么会为自己点安神香?”


    荀垣微怔,盯住她,“陆公子很懂香?”


    “略知一二。”


    荀垣精神大振,原本漫不经心的坐姿变得笔直,“那你可知道,安神香能杀人吗?”


    清蕴:“单独的安神香自然不能,顶多让人睡得沉些。”


    荀垣点头,“我也这么想,但在船上实在找不到其他证据,只有香和自缢的绳索。最开始看起来是自缢而亡,但后来仵作断定是中毒身亡,只不知是如何中的毒,谋害她的人到底用的什么方法。”


    说起案子详情,荀垣眼神发光。似乎是觉得有可能从清蕴这儿得到真相,几乎恨不得和她仔细讨论每个细节。


    前后大变的形象让清蕴讶异,暗暗打量的眼神被荀垣察觉,他毫不在意一笑,直截了当地问:“陆公子,请问你家世如何?家中可有人入仕?”


    清蕴中规中矩地回答,“尚可。”


    听在荀垣耳中,就是没那么好惹的意思,他喔了声,道:“实不相瞒,这个案子的真凶应该是不能找到了,但我实在好奇那作案的手法,才会多问这几嘴。”


    “不能找到?”这个说法很有些意思。


    荀垣点点头,无所谓道:“估摸犯案之人背后有些靠山吧,就在昨日,已经有人告诉我们此案要么以沈明云自缢结案,要么赶紧‘找’个凶手出来。陆公子若家世不凡,自然不会成为这个倒霉鬼。”


    清蕴:“……”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坦白官场阴私,而且是和他自身前途相关。


    说他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吧,他能坦诚交代事实。说他正直勇武吧,他又根本不在乎真凶是谁,好奇的只是作案手法。


    被牵扯进来,清蕴既好奇手法,也想知道真相,对荀垣此人性格的奇异之处就没什么探究的兴趣了,想了想道:“大人不如带我回船上看看,也许能有发现。”


    荀垣拊掌,“甚好,我这就——”


    他的话被叩门声打断,下属似乎颇为急切,荀垣只能起身出去。


    不知他们碰到何事,清蕴只听见很低又快速的声音。不多时,荀垣回来,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大变样,“你是女子?”


    清蕴:“……我以为大人已经看出来了。”


    不然怎么会连和她靠近一点都要躲避。


    荀垣:“……”他只是不喜欢和人碰触,无论男女,所以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他瞥几眼清蕴,又飞快收回眼神,“那些话倒是我献丑了,你夫君为你做主来了,再不放你,恐怕我这衙门都要被拆。”


    “……我夫君?”清蕴先是不可置信,三哥难道跟来了?不对,她并没有说明去向,三哥就这么肯定,她会来找大长公主么,而且,他怎么这么快得知她在这儿?


    带着满腹疑问,清蕴随荀垣往外走。


    坐在人家衙门主位,面无表情看着知府陪笑的,不是李审言又是谁?


    第113章 你是幼稚鬼吗?


    踏进客厅的刹那, 荀垣就看清了主位上的人。


    着玄色长袍,身形挺拔,四肢修长有力,腰佩长刀, 似乎是习武之人。面上覆有半块面具, 遮住左侧脸颊, 看起来极为神秘。


    知府在旁连连陪笑, 堪称乖顺。


    青年站起身,看向自己身边的“陆公子”, 声音沉而有力,“可有事?”


    清蕴略作停顿,没有拆穿他,“没事,这位大人只是例行问话。”


    知府忙道:“正是, 下官也是为查明真相而传人, 绝不敢随意冒犯。”


    他突然现身,应该是这案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在杭州这一带的官几乎都换了个遍,当初同时见过她和三哥的人应该寥寥无几。


    李审言颔首, 看向知府,“另外两人呢?”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知府疯狂给荀垣使眼色,叫人一看就明白, 此人背景雄厚无比, 能把堂堂杭州府知府压得死死的。


    荀垣暗自撇嘴, 在官场上没有倚靠就是如此, 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胆战心惊。知府好歹有个岳丈撑着,他连知府都不如, 更是只能服从。


    好在荀垣不管这些,他只对审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奇案怪案,只要查出了真相,管它们事后会如何结束,他都不在乎。


    知府了解他这怪性子,才敢把案子都丢给他,也不避讳谈及官场阴暗。


    清蕴走向李审言,等他们俩真正站在一时,荀垣终于意识到自己眼拙,这人分明是个眉眼极其明显的女子,刚才怎么会没分辨出来?


    他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李审言视线掠过兀自沉思的荀垣和战战兢兢的知府,没有继续开口。


    他此行借用了孟嘉名号,已足够唬人。之所以如此急匆匆现身,是因为听说此案涉及水师总兵之子,知府急着找替罪羊结案,怕他们吃了暗亏。


    再者,关于这位刚调来的水师总兵韩猛,他略听过些名声,作风蛮横,胆子极大,且极为护短。如果案子真涉及到他的独子,光凭陆清蕴他们,韩猛不一定会买账。


    至于夫人一说,并非他主动提出,只是知府如此猜测,他没有否认罢了。


    趁陈危和李琪瑛还没来,清蕴示意李审言走到一旁,第一句话并非问他为何现身此地,而是道:“脸上的斑痕还没好?”


    李审言微怔,“好了许多,仅剩一些较浅的痕迹。”


    说完立刻补充,“不会影响相貌。”


    清蕴嗯了声,“取下面具,给我看看。”


    李审言乖乖取下面具,如他所言,眉头、额角和下颌都还有极浅的黑斑。确实不影响外貌,即使不褪,放在李审言脸上,也仅仅是让他添了丝凶悍,尤其是那双丹凤眼略扫过人,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那些凶悍在清蕴面前收敛得彻底,听她继续问:“你从一开始就跟过来了?”


    “……嗯。”


    即是说,李审言看到了她和陈危在崖底收敛尸骨,且很可能根据白兰之事,推断出她并非真正的陆清蕴。


    不知怎的,清蕴竟没什么紧张不安感。这是她最不想被第三人知道的事,连亲姨母都可以一直瞒着。如今可能被李审言发觉,却很平静。


    这时候不是讨论的好时机,清蕴低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此案有什么特别?”


    李审言飞快答:“和水师总兵韩猛的儿子有些关系。”


    韩猛。清蕴听说过这人,因当朝水军很少,擅长带领水军在湖面、海面作战的将才更少。在镇安帝夺位途中,韩猛立过不小的功劳,因其特殊性,很受器重。


    脑海中立刻闪过几种猜测,清蕴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回去。


    陈危和李琪瑛都被客客气气送来了,得见李审言,陈危目露了然,李琪瑛纳闷一阵,随即大惊,质问即将脱口而出时被清蕴截住,“陈危,你先送姑娘回家,我们在这还有些事,晚些再归,帮我和母亲说一声。”


    左右瞧了瞧,确定这儿没人能对他们造成威胁,陈危颔首,把不情愿的李琪瑛暗暗强行带走。


    等他们离开了,清蕴问起荀垣姓名,得到回答后饶有兴致道:“我对此案也颇有兴趣,方才大人说要带我去船上查看,不知是否还做数?”


    知府疯狂使眼色,荀垣当看不到,只暗暗观察看起来地位不凡的李审言,确定这对夫妻中由其夫人做主,当即精神大振,“当然可以!”


    知府案子翻白眼,这小子,总能精准分辨出谁地位更高、权力更大,能不能给自己撑腰。一旦确定无需顾忌,就能盯着案子不放。


    内心不禁担忧,他也不知此案真相如何,只知和水师总兵的独子有关。真闹起来,不好办呐。


    在场无人在意他的想法,见清蕴感兴趣,李审言毫无异议,权把自己当做长随,紧跟在她身侧。


    关于断案审讯,其实是每个走正经科举路子入仕官员的必修技。荀垣当初科举名次不算靠前,分了个偏远地区当县丞,后来因断案能力被赏识,才从山沟沟调到杭州这富庶之地,成为知府的得力助手。


    李审言没参加过科举,如今对官场上的事虽然也了解了大半,但查案肯定不在其中。


    紧跟两人身后,李审言听着他们讨论什么毒芹汁、安神香、安神丸、刀穗,还蛮有兴趣。


    在船上仔仔细细又看了遍,两人似乎又有新发现。


    蹲在船头,荀垣盯着清蕴拈出的一小撮泥土,大为惊异,“这土中有荼蘼花粉,你也闻得出来?”


    清蕴肯定颔首,“制香偶尔会用到这些花,所以我敢断定。”


    荀垣念念有词,“如今这一带只有孤山那边有荼蘼花,可按我们查案所知,沈明云近日根本没去过孤山。表面来看,她是自缢而亡,实则为中毒窒息,这毒来自安神香中暗藏的毒芹根。不过凶手既选择了投毒,为何又要多此一举伪装她是自缢呢?死因只要一查就知,根本隐藏不了。”


    是啊,根本隐藏不了的事,这么做不是画蛇添足吗?


    但也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根本不知道沈明云是中毒身亡。清蕴把想法说出来时,荀垣灵光一闪,随即高兴地险些蹦起来,猛地拍了下清蕴的肩,“确实,下毒之人和帮她自缢之人有可能不是同一个,那土就是关键!”


    “去查和沈明云相识之人近日有谁去过孤山——”他往船下一跃,大步流星地走了,看得清蕴微愣。


    见识过戏痴、剑痴之流,还是第一次见案痴。


    河边下起蒙蒙细雨,李审言撑伞走到清蕴身边,“回去继续跟?”


    “不用,他应该很快就能查出真相,到时候问他就行。”清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一同在河边慢慢走。


    河面泛起的水汽犹如大雾,随风往二人身前扑来。这种时候,油纸伞的作用微乎其微,至多让两人湿得不会太快。


    灰蒙蒙的天,远离喧嚣的河边,天地间仿佛仅剩自我的孤寂。清蕴内心其实颇为喜欢这种景色,这带给她的宁静感远胜其他。


    “小时候我很喜欢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河水、山溪,在旁边看书、练字,都能够凝神静气、事半功倍。”轻柔的声音响起,似在回忆往事。


    李审言下意识顺着这话想象,脑海中幼年的陆清蕴坐在溪水边朗朗读书,不由扬唇,“巧了,我小时候也喜欢往河溪里摸。”


    但他纯粹是皮和贪玩,反正也无需读书做功课,在府里不能随意行走,到府外随便怎么玩都行。


    寻常纨绔子弟很容易喜欢些招鸡斗狗的玩意,再不然带着下人到处作威作福,李审言天生对那些不感兴趣。没有任何人带领,他就能凭自己的附近的山林玩个遍,第一次凭自己捉到野兔时,他才六岁,从此对奔跑、攀登、搏斗这些事兴起了莫大的热情。


    可以说,最初使的那些武功招数,有大半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但后来,我又不是很喜欢河了。”清蕴缓缓道,“因为那些倭寇正是顺江河而来,使我的父母丧命于此。”


    李审言停步,心跳微微加快,面上却装作不经意道:“倭寇而已,等过几年多训些水军,我直接率兵把他们老巢给掀了,提着人头去给二老祭拜。”


    说完他低眸,对上清蕴的眼。那乌黑的瞳仁正专注地盯着他,有种类似探寻和审视的好奇。鸦羽似的眼睫覆了层厚厚的水汽,偶尔一滴水珠坠落,似在哭,但她的神色又和落泪毫无关系。


    “你确定听懂了我在说什么?”


    李审言:“听懂如何,没听懂又如何?”


    “我不是陆清蕴。”


    李审言:“你想改名?虽然我习惯了陆清蕴这名字,但要改个更顺口些的,也不是不行。”


    两相对视,片刻后,清蕴忽然弯眸笑起来。


    笑容很轻,却重重砸在李审言心尖,让他有种昏昏沉沉,回到病重时刻的感觉。很想俯身去把那笑含住,感受是不是当真那么清甜。


    脑袋发昏的李审言继续道:“你是陆清蕴也好,周清蕴也罢,反正人都一样。照我来看,李姓也不错,李清蕴这个名字还算可以。”


    虽然顺着这个姓,他不免会想到李秉真,但瞬间又释然。人都没了,有什么好在意。


    清蕴确定,李审言当真知道那些事,说不定在处置了白兰后还暗地查过,这么多年却一点没表露,其实是疑惑的,“你不担心,我是和陈危合谋,谋害了原本的陆清蕴再取而代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审言嗤一声,“我不认得她,和陆家人也没有沾亲带故,总没必要帮他们报仇。”


    他自认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些词几乎都能和他沾上关系。最重要的是,他最初对她感兴趣,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表象下流淌的血液,和他颇为相似。


    聪明狡诈,野心勃勃又擅长伪装。


    谁说他们不是天生一对?


    即便清蕴很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想法不符合世俗观念,会被人唾弃谴责,可谁不喜欢被人偏爱、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她这边的感觉?


    她再度想起李审言染上疫病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出声道:“在我离开前,三哥其实和我谈过。”


    话题陡然转换,李审言迅速跟了上来,竖起耳朵,“谈什么?”


    “他说,会答应和离之事。”


    清蕴独自离开,不是因为想逃避问题,而是纯粹散心,并思考王宗赫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曾很郑重地问她,提出和离是不是因为李审言救了他,在得到否定后沉默许久说:“如果这确实是你所愿,我可以答应。”


    接着说,“我一直都清楚,你对我……并无多少男女之情,但夫妻之间走到最后,其实更多是相依相偎、相互扶持,在这方面,我们其实远胜其他夫妻。”


    “即便你我和离,我也不认为太子会是良配。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在一起,你将面对的满京风雨,和当初杨煦逼迫岂不相似?”


    “猗猗,凭你的能力地位,如今你已经无需再嫁他人才能安稳。”


    清蕴不否认这点,这些道理她想过,王宗赫也帮她想到了,甚至,不知情的李琪瑛某种程度也是这么想。


    可想法总是瞬息万变的,她偶尔也会想冒险一次。


    李审言惊讶,“他真这么痛快?”


    “嗯。”不待李审言继续,清蕴忽然又转话题,“京中不是应该很忙么?”


    李审言有些跟不上了,只下意识回答她的话,“都是些可忙可不忙的事。”


    他是太子,除去镇安帝,确实没人能压着他做事,清蕴笑了笑,“你觉得这个荀垣怎么样?”


    才见一面,李审言没法了解更深,随口道:“有些查案的本事。”


    清蕴慢慢走着,道:“像他这样的人进了官场,是否能为民为国做实事,全看能够掣肘、管束他的人是哪种心性。”


    李审言回想了下荀垣和知府的交流,挑眉,“他性子确实有几分怪。”


    “你觉得他可用吗?”


    李审言面露古怪,“你希望我用他?”


    “只是在问你。”


    李审言对着她黑漆漆的发顶盯了会儿,思索她问话的用意,最后道:“这种人用起来有利有弊,倘若他背后有足够强大的靠山,也许将会是官场上的一把利刃。”


    这个答案,足以说明许多事他并非不懂,只是懒得去想。


    清蕴眨眨眼,却没回了,问他:“在杭州待了这阵子,觉得这里的景色如何?”


    李审言:“……还行吧。”


    主要是都在跟着她,没什么赏景的兴趣。除此之外,就是在琢磨她此行离开的心思。


    接下来,清蕴围绕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扯东扯西,绕得李审言脑袋都发昏,有种她是在捉弄自己的感觉。但即便是捉弄,他也认了,谁叫他就喜欢她眼里只有他的模样。


    沿河岸走了一路,两人陆陆续续聊了两刻钟的功夫,眼见市井喧嚣近在眼前,李审言自知进不了杨家大门,分离就在眼前。


    清蕴又说了句什么,李审言压根没细听就嗯了声,让她顿住脚步。


    “怎么?”李审言低首。


    “既然如此。”那双清凌凌的眼看着他,“就等我与三哥正式和离。”


    李审言结结实实懵住了,等她和王宗赫和离之后呢?她刚刚说了什么?确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忍住内心狂喜,李审言立刻问出口,“等你们和离,你就愿意嫁我?”


    清蕴却不回了,继续往前走,“太子年轻力壮,想来没有眼花耳背的毛病,应该不用重复。”


    她还在慢悠悠的,李审言已经丢了伞冲上来,掐住她的腰把人抱起来,像抱小孩儿似的,“我不管,方才没听清,必须再说一遍。”


    猝不及防被雨水扑了一脸,清蕴别过头,表示拒绝。


    李审言威胁,“你不说,我就用这样的姿势把你带回杨家。”


    清蕴:“……你是幼稚鬼吗?”


    李审言:“你说是就是。”


    面对前一刻稳重下一刻就耍无赖的人,清蕴也没什么应对的方法,瞪人半晌见他都没动静,只得道:“先把我放下来。”


    他的手臂宛如铁水灌注,可以毫不费力地举人,她先被掐得腰疼。


    李审言把她放下来,手没离开,大有她不说清就继续的架势。


    眨去眼睫上的雨水,清蕴不得不重复道:“一年。”


    “一年?”


    “我和三哥和离一年后,若是你当真还想娶我,只要说服了陛下和太后,我别无二话。”


    这是清蕴给他的时间,也是给三哥的答复。


    第114章 耳熟的故事


    朝会在卯时开始, 镇安帝照常准点来到太和殿和大臣们议事。


    登基以来他一直很勤勉,三天一次的早朝不曾停过,内阁呈上来的折子都会仔细批阅,大臣们求见也少有被拒绝。


    主要是他如今除了处理政事, 也没什么事可干。后宫空荡荡, 除去太后没别的人, 除去太子也没其他子女, 更别提孙辈。对尚算年富力强的镇安帝来说,只能把浑身精力扑在国事上。


    下朝后他准备先去练会儿射箭, 徐安笑着道:“陛下,太子来信了。”


    “他还记得写信!”镇安帝肃起脸,步子一点不慢。


    这是李审言病愈后给皇宫寄的第一封信,从他留信私自带清蕴去凤阳后,关于他的所有消息, 镇安帝都只能从其他官员的汇报中得知。这是他如今仅剩的在身边的孩子, 怎么可能不挂念。


    得知李审言染病时,镇安帝恨不得立刻飞奔去虹县,可以他现在的位置没有任性的资格。自我克制的同时, 还得瞒住太后,告诉她李审言是出门办差了。


    拆开信之前,镇安帝没想过能从里面看到什么有用的内容,能问一句安就算不错了。


    直到他看到第三行, 忍不住眨了下眼, “徐安, 朕好像眼花了。”


    徐安一怔, 见镇安帝拿信走到门外,在天光下看了又看, 忍不住问:“陛下,太子怎么了?”


    他忧心忡忡,“是身体还没好全吗?”


    岂止没好全,简直太好了。镇安帝想,这小子到底是吹牛,还是来真的?清蕴真会和克衡和离,嫁给他?


    李审言是镇安帝的儿子,可即使他作为父亲,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儿子比克衡更出色。真比较起来,二人文武各有所长,性格上应该是克衡更占优势,沉稳持重、温和守礼,哪个姑娘不喜欢?


    因此,镇安帝第一反应是,小兔崽子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招数。


    下一刻,他又想起王宗赫归京后的状态,陷入沉思。


    一年……和离后一年,这确实像清蕴会提出的要求,既是为了全克衡的颜面,也可以避免过多的流言蜚语。


    所以,清蕴到底为何会答应?


    **


    关于清蕴答应的理由,李审言没有琢磨太多,于他而言,这个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一年而已,不管原因是什么,他都等得起。


    这厢,他还在陪清蕴等荀垣查案,看看此人是不是真有表现出来的那些本事。


    不到三天的时间,荀垣带着青黑的眼眶回到官署,“下官已经查明所有案情。”


    他看一眼李审言和清蕴,再看知府。


    知府暗暗别过眼,想说就说吧,反正他也阻止不了这两位探查真相。


    荀垣开始讲述自己查出的案件发生全过程。


    事情得从沈明云的未婚夫林霁说起。


    林霁出身寻常,父亲是秀才,母亲为农女。他之所以能与知县之女结亲,是因为早些年沈家与他家是邻居,二人有青梅竹马之谊,再加上沈父欣赏林霁才华,就把女儿定给了他。


    沈明云相貌姣好,性格温柔,和林霁感情稳定,只待十八当年成婚。


    但就在去年,水师总兵韩猛驻进杭州,其独子偶然遇见沈明云,对其一见倾心,自此开始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韩猛生得魁梧,儿子韩骁倒继承了其夫人的好相貌,既有高大体格,又不失风流。


    待字闺中的沈明云有一度被韩骁迷惑,在二人之间举棋不定,最终还是因婚约的存在和自幼长大的感情,下定决心和未婚夫林霁在一起。


    她借游船之机外出,支走了贴身女使,再请来韩骁,和他说明心意。


    韩骁气极,怒气勃勃离开前推了把沈明云,却不防让她刚巧撞到桌角昏迷过去。


    巧合就在这儿。


    沈明云因多日难眠,曾服用过大量安神丸,船内燃的安神香中又含有一种毒芹汁,两者相混合,本就容易使人中毒。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吸入太多,使得脉搏一度消失。


    在韩骁离开后,听说他们二人见面的林霁匆匆赶来,他担心未婚妻被欺负,结果一来就看见人倒在船中衣衫不整的模样。再一探气息,人已经没了,自然生出误会。


    依照律令,林霁作为府学生员,若其未婚妻涉及风化案,需停科三年。林父又任钱塘县教谕,家中如果出了这等丑闻,影响可想而知。


    即便他们豁出一切要讨个公道,面对水师总兵这等庞然大物,也没多少胜算。


    所以林霁犹豫片刻,选择给她做出了自缢的假象,既保全未婚妻的颜面,也保住自己的前途。


    殊不知那时沈明云并没死,只是昏迷后又陷入了中毒后的窒息,倘若及时找来大夫,大有生还的可能。


    林霁做出沈明云自缢的假象,接着解开小船绳索,让其自由漂走。


    紧接着,小船尚在岸边时,后悔的韩骁赶回来,看到的就是“自缢而亡”的沈明云。


    他以为沈明云是被自己的话语所激,一时想不开而自尽,痛苦又自责,下意识先回了家,把事情原委告知父亲韩猛。


    韩猛当然要为儿子做掩饰,这就是知府急着以沈明云自缢结案或者找替罪羊的原因。


    到现在,沈家连沈明云的尸首都没能见着。纵使沈父身为知县,也没法帮自己女儿找到真相,受知府糊弄,他真以为女儿是在韩、林二人之间抉择不定,继而痛苦地了断自己。


    听完全程,总觉得这故事极其耳熟的李审言:“……”


    某种程度上,这三人不正像极了他、王宗赫和清蕴的关系?


    但区别还是有的,他和陆清蕴远没有那两人那么傻,至于王宗赫会不会像林霁一样心狠,就说不定了。


    荀垣了解过事实,那股兴奋劲也没了,呈上厚厚的一叠纸,下了结论,“沈姑娘所遇非人,二者皆是。”


    清蕴安静许久,万没想到沈明云是这么死的。


    说不上蓄意,称不了狠毒,让人上不上、下不下,最终竟只能道一句命运弄人吗?


    她只觉得可笑。


    那两人可以说是一起害了沈明云的性命,凭什么用“巧合”就能带过?


    “倘若按普通案子来办,林霁、韩骁二人会以无罪来论吗?”


    荀垣摇头,“应以过失杀人罪定,过失杀伤人者,准斗杀伤罪,依律收赎,给付其家。”


    除此之外,还应先判处一百杖刑,再罚其他。


    李审言出声,“那就这样办。”


    按其中恶劣程度来说,林霁明显要大于韩骁。但如果不是韩骁,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介于韩猛和镇安帝关系匪浅,李审言决定先按一般律法办,其他的,待他禀明了京城那边再说。


    离开府衙,李审言暗中注意清蕴神色,走了一段路,她头也没抬地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李审言:“你没注意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什么?”


    如果阿宽等熟悉的亲卫在这,就会回答,当然是因为他的眼神带着火星子,任何人被这样盯着都不会没反应。


    第115章 和离书


    李审言的凤眼应该遗传自母亲, 因为镇安帝和清蕴一样,生就一双典型的桃花眼,随便看人都有种似水柔情的错觉。不过镇安帝高大威猛,素有威严, 很少有人敢把这种错觉安在自己身上。


    凤目不怒自威, 当李审言故意盯着人时, 就很容易给人压力。


    清蕴抬首对着他, 刚想回什么,李审言忽然抬手把她带到一边, 街边传来阵阵路人惊声叫喊。


    一匹马飞奔而去,李审言盯着马背上的人脸色阴沉,问似乎识得他的路人,“那是何人?”


    “是……韩大人府上的公子。”


    两人很快想到了韩骁,这个造成沈明云悲剧的导火索。看他急匆匆的样子, 很可能知道了真相。


    李审言面无表情, 声音只有清蕴能听见,“敢随意在闹市策马,路人都认得, 看来韩猛在杭州当真只手遮天。”


    清蕴:“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李审言笑了下,“还轮不到我怎么做,但如果我有权处置,这种水师总兵, 不要也罢。”


    他生平最厌恶仗势欺人者, 这个韩猛, 当初在他们父子面前表现得粗犷大气、爱护军民, 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个得志就忘形的人。


    “按律法, 韩骁在沈明云一案中连过失杀人都算不上,韩总兵顶多算爱子心切,隐瞒部分真相。闹市纵马,应该也就是打些板子、再关几天的事,远不至于要撤韩总兵的职。”清蕴道,“陛下慧眼如炬,未必不知韩猛品行。”


    李审言微怔地看去,“什么意思?”


    “没什么。”清蕴继续往前走,偶尔左右看两眼,似乎对街边这些店铺很感兴趣。


    李审言不是没懂她话里的含义,而是因清蕴这些疑似开导的话所讶异。


    她以前可从不会对他讲这些道理。


    大跨两步跟上,李审言扬眉,“你在劝我?”


    清蕴:“随口说说而已。”


    李审言却已经笑起来,不复之前的阴鸷神情,“你担心我处事非黑即白,一刀定生死?”


    “不敢。”


    “别说,我还真有可能如此。”李审言毫不费力地跟着她的脚步,眼神不离,“看不顺眼的人,宰了最省事,哪需要顾虑那么多。”


    “不过。”李审言话音一转,“有人肯劝的话,就不一定了。”


    清蕴没再回答,只是在李审言看不见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


    沈明云案查清,有李审言和清蕴在看着,韩骁在其中犯的又不是要丢命的大罪,知府就对涉及此案的韩、林两人如实处置。前者只涉及杖刑和罚银,后者严重得多,除罚银、杖刑外,还剥夺了其五年科考资格。


    查出真相,荀垣对后续处置就不怎么关心了。在他看来,李审言和清蕴是对地位高又颇有些善心的夫妻,与自己无关,因此,在收到李审言邀请,让他于此事后递折子去内阁时,有些吃惊。


    李审言道:“以你的才能,不该屈居于此。到了京城,自有更多大案要案,定能符合你的要求。”


    荀垣试探,“阁下保证能助我进京?”


    “进京当官不成问题,想去哪个衙门,也不成问题,但都得从底下小官做起。”李审言淡笑了下,“你想去的是大理寺吧?”


    “正是。”


    如今大理寺卿依然是王维章——王宗赫的父亲,新朝建立后他不曾被免,父子同受重用。李审言不喜王宗赫,也不会否认其才干,对秉公无私、屡破奇案的王维章更不会有看法,于是道:“大理寺卿为人还算公允,我可以让你先进大理寺当个小吏,至于能不能升官,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听其口吻,对京中大小官员都有所了解,荀垣直觉他并非孟侍郎,脑海中迅速冒出几个人,又一一否定。


    说实话,他认为最符合条件的是当今太子,可太子至今尚未娶妻是众所周知的事。观这位对夫人的态度,绝非假意,荀垣放弃了这个猜想,不再关心对方身份。


    左不过写个折子去内阁的事,不成也没多大损失,荀垣痛快应下,并道:“阁下和令夫人来杭州游玩,可需要人陪同领路?”


    “不必了。”李审言瞥他,“不用讨好我,本来也不是那个性子。”


    说完回到客栈,还需要在这待三天,他们就要回京了。陆清蕴让他这几天都不准再跟,因上次他不小心被杨翊给发现了踪迹,险些被那小子告诉了大长公主。


    索性就剩这么几天,他干脆趁这个时间,处理些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清蕴就专心陪伴杨翊他们,待时间到了,同陈危一起回京,李审言紧随其后。


    水路顺流,花费的时间和快马相差无几,清蕴提前写了信回王家,抵达码头时,不出意料地看见王宗赫。


    “三哥。”她轻唤一声。


    在虹县时,王宗赫因中毒而形销骨立,如今养回些许,恢复曾经风度。


    一身斓衫,挺拔而立,清蕴几乎看到了当初刚刚高中状元的他。


    王宗赫颔首,“在杭州游玩得怎样?”


    “景美人和,很不错。”


    王宗赫:“听说你在杭州还破了桩案子?”


    “并非我破的。”清蕴和他走上马车,讲述起案子的前因后果,以及荀垣破案的全过程。


    其实王宗赫早已知晓所有,他人在京城,并没有放弃对她消息的探寻。在她刚到杭州不久,就确定了她的踪迹,自然也清楚李审言跟随而去的事。


    现在一副愿闻详情的模样,是想多和她说几句话。


    “依你所言,荀垣此人是个奇才。”王宗赫道,“如果到大理寺,应该正好能发挥所长。”


    清蕴:“嗯,看他自己造化吧。”


    沉默了会儿,清蕴道:“稍后……我去拜见祖父祖母。”


    “说和离之事?”


    清蕴颔首。


    “不必了,我已经提前说过,该知道的,他们都已清楚。”王宗赫说着话,身姿在摇晃的马车中依然纹丝不动,只目光一直停留在别处。


    清蕴怔住,“三哥是怎么说的?”


    王宗赫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拈过袖口,车帘透进的碎金映在他眉间,将那份冷寂映得愈发分明。


    “祖父前段时间咳喘发作,我侍疾时向二老陈明原委。”他道,“只说你我本是兄妹之谊,却因前朝之事,迫不得已成为夫妻。如今危局已解,你我商议过后,发现终是性情不和,琴瑟难谐,故而选择好聚好散。”


    清蕴垂眸,三哥这个说法看似合理,实则把事由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长辈们一定不会认为是她想要和离。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说法。


    王宗赫接道:“和离之后……你打算如何?”


    “先搬出去。”


    王宗赫凝眉,“京城找个合适的宅院不容易,即便你我和离,你也还是王家人。如果顾忌我,我可以先暂住在吏部为外地官员安排的住所,等你安定下来,再搬回去。”


    “不必,我已经和大姐姐说好,去她所在的观中。正好她觉得一人无趣,让我去陪她。”


    既是王令娴的邀请,王宗赫就没说什么。


    一路再无话,两人其实都想接着开口,又都同时忍住了。


    感情与查案、办差不同,并非一条路走下来,便能豁然开朗。王宗赫如此,清蕴更是如此。


    到了熟悉的大门,清蕴往里走,碰见弟弟妹妹,笑着给他们带去礼物,紧接着给各位长辈请安。


    清蕴去虹县救王宗赫一事,王家人皆知。她也确实救回了王宗赫一条命,种种缘由相加,家里如今没有不喜爱她的。


    除去王贞和秦夫人,目前无人知晓夫妻俩准备和离的事,都很热情,郑氏还当着她的面数落儿子,“当初他回京时,我就纳闷怎么是他一人回来,结果三郎说你要借机去浙江看望静王他们,自己要急着回来办差。此事是他不对,本来该陪你一道的。”


    清蕴笑着道:“公务要紧,是我让三哥先回的。”


    如此耗费了快一个时辰,她才回到春诵堂,进门后发现主屋里竟没有居住的痕迹。


    王宗赫解释,“这段时间忙,都是歇在书房。”


    实则是,每回到这里,往日二人相处的场景就历历在目,气息若隐若现,王宗赫待了几晚,就睡去了书房。


    在桌边落座,清蕴给彼此倒了杯茶,面前的人忽然从袖中取出卷成筒状的纸,正上方为“和离书”三字。


    很简短的几行字。


    立和离人,王宗赫,今与妻陆氏清蕴情志难谐,经共商决意分袂。念结发三载,虽无龃龉,终愧失鹣鲽之契。既无怨怼,不涉财帛,此去各安所愿。


    尔我本属兄妹之谊,因势所迫缔姻。今山河既定,当归本真。自此解姻缘之约,复手足之情,事亲奉族如旧。天地为鉴,此心昭然。


    恐后无凭,立此书存照。


    最后盖有王宗赫的私信。


    清蕴盯着看了会儿,她本以为这件事会由自己提起,没想到三哥准备得这么早。


    这是她所见的第二封和离书,不,准确而言,第一封为李秉真给予她的放妻书。只是当时她不准备用上,以为将以李秉真未亡人的身份度过余生。


    谁能料到,会有今日。


    她缓缓提笔,在旁写下姓名,并添道:情谊不泯,各保千祥。


    最后一笔落下,从见面起就表现得冷静克制的王宗赫突然失控,伸手紧抱住她,“猗猗,不和离好吗?”


    清蕴沉默。


    “你若对李审言有意,自可与他相会,我可以……视而不见。”王宗赫手微微发颤,“但我们不要和离。”


    第116章 解衣一观


    王宗赫三岁辨篆, 五岁通经,及冠之年登甲科首榜。琼林宴上朱衣风流,名动京城,自此历翰林院修撰、吏部侍郎、内阁大臣, 端的是清贵无双。


    君子如他, 克己如他, 为清蕴却能一再打破世俗常理和底线。这样的话, 在此之前,连他都想象不到会出自他自己之口。


    真正说出口时, 王宗赫并没有之前思考许久时的沉重和纠结,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确可以接受。


    清蕴惊讶极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另外一人, “三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王宗赫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前朝云化年间, 西南云麓峒土司之女蒙阿莎承袭父位时,为平衡汉将与苗医两方势力,依边疆旧俗缔结‘兄弟婚’,三人共执峒务二十载。”


    他低首, “你看, 此事并非无例可考。”


    清蕴有种恍惚感, 她知道三哥这段时间独自在京城肯定想了许多, 有诸多纠葛,没想到他竟连这种事迹都找出来了, 只为证明他那个想法的合理吗?


    片刻,她道:“我不是女土司,也没有大位要继承,更无一女享二夫之心。不论其他,三哥身为内阁大臣,王家麒麟子,一旦这种事传出去,你要如何立足?王家又会怎样被耻笑?”


    这些,王宗赫当然都考虑过,只是故意忽略而已。


    他缄默不语,被拒绝后,浑身气力也随之消失。这段时间的冷静不过是在强撑,即使是最荒唐的挽留方法都被拒绝了,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清蕴垂眸,“是我辜负三哥。”


    王宗赫笑了下,摇摇头,仍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若非他直接拿出和离书,清蕴以为这件事要过段时间再议。眼下说开了,她拒绝得如此彻底,就没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突然间,清蕴想起八岁那年来到王家的种种情形。三哥为她引路、教她识人、带她出门,沉默而可靠,冷峻却体贴,种种场景犹在眼前,而今物是人非。


    如果她当初没有顺势嫁给三哥……


    清蕴出声唤白芷,等她忧心忡忡看着自己许久才道:“帮我收拾行李吧。”


    和离书已写好,清蕴干脆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告知诸位长辈,在他们不解惊讶的目光中和王宗赫到吏部、礼部报备。


    和离书上的缘由可糊弄外人,骗不了王家人。在他们看来,三郎对清蕴情深意切,清蕴可以为三郎付出性命,这不是夫妻情深是什么?


    他们的疑惑得不到答案,因王宗赫不愿答,而清蕴则迅速搬去了王令娴所在的水云观。


    此处名为道观,实则专供达官贵人家中女眷外出居住。王令娴身份特殊,虽然她年纪尚轻,但已无人会议论她的婚嫁之事,她在这儿过得潇洒恣意。了解清蕴搬来的理由,她欢迎至极。


    午后,用过饭食,手谈一局后,姊妹俩一同上榻小睡。


    时令寒凉,清蕴盖着被褥朝外侧躺,听帘幔被吹动的沙沙声,目光虚落在博古架上,毫无睡意。


    “清蕴。”身侧的王令娴忽然出声,“你睡着了吗?”


    “没有。”


    感觉到王令娴朝自己这边转身,清蕴也跟着转去,二人相对而视。


    目光流转间,王令娴先声开口。


    “我听说了,近些日子来求见你的人。”王令娴斟酌语句,思量怎样说才不至让她误会,“你是因那位,与三哥和离吗?”


    清蕴:“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王令娴嗯了声,“那为何不见他?”


    “我只是觉得……此时不适合。”清蕴别开眼神,难得的犹豫模样,让王令娴心头微软。


    她痴长清蕴一岁,从前在家中,遇事却总是靠清蕴站在前面,安抚、支持她。


    如今可能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再看清蕴的模样,总觉得她还年轻,如此灵慧美丽,注定要遭受男女之情的困扰,如今犹豫不定,实属人之常情。


    王令娴:“你刚和离,此时的确该避嫌,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清蕴微转过眼,“大姐姐可会觉得我太无情?”


    “无情、有情是如何断定呢?”王令娴轻哂,姿势转为仰躺,看着虚空,“从前我谨遵父母令,尽孝道、守人礼,算不算有情?可那些年好似也没怎么真正快活过,母亲给我定的规矩太多,根本没时间去想其他。”


    “后来和周郎相识,我高兴了好一阵,如此对母亲来说算无情吧?”她笑意不减,“结果周郎辜负我,被我亲手……如此对他而言,我也是无情吧?但我却很快乐,进宫后更是如此。”


    重新看过来,王令娴眨眼,“实不相瞒,我一直有个想法,怕你们责骂我,便没有说过。”


    清蕴做出认真倾听模样,目光专注。


    任何人和她熟了以后,都会放心地吐露心事,王令娴此刻便没有避忌,“其实我还蛮喜欢杨煦的。”


    清蕴:“……嗯?”


    王令娴摆手,“不是你想象中的男女之情,至少他去找各式美人,我从未伤心过,只是羡慕他活得足够肆意。当然,也不是说他横征暴敛是对……”


    王令娴想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三言两语却说不清,做了无数补充,让清蕴露出笑容,“我懂了,大姐姐不必再解释。”


    松了口气,王令娴道:“所以,我虽为你和三哥可惜,但也不觉得顺从自己心意有何不对。归根到底是缘分已尽,谁都没错。”


    一席话下来,清蕴真正感受到王令娴的转变。怪不得她不愿回王家,于她而言,回家恐怕会是另一种束缚。


    她伸手抱住王令娴,“大姐姐,你待我真好。”


    王令娴笑着,轻抚她的脸颊,“实在不然,我们二人这样彼此伴着也挺好,谁说一定要找个男人过一生,是不是?”


    清蕴亦扬唇,就这样相偎着睡过去。


    在水云观的日子惬意而轻松,基本无需同他人打交道,清蕴连生意上的事都全权放给了彭掌柜,这段时间在山中随日升月落而起、而息,煮茶品酒弹琴种花,已然是世人想象中的隐士生活。


    偶尔兴致来时,王令娴会请乐坊、舞坊的人来此出演,或是请些清俊男子来陪伴饮酒作乐。


    实不相瞒,清蕴几乎乐不思蜀。


    李审言眼睁睁看她潇洒有段日子了,最开始求见被拒了几次,他想着,是该让她独自清静清静。缠得太紧了,难免像整日盯梢丈夫的怨妇,既不体面,也容易遭人厌烦。


    他受着镇安帝的罚,在东营和皇宫之间忙碌,得暇就从亲卫那儿听两嘴水云观的消息。


    得知水云观第三次请君子坊的人前去时,他坐不住了,“这君子坊到底做什么的,怎么全是年轻男子?”


    据他所知,从君子坊请人的全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女子,他们还只受女子之邀。


    亲卫:“似乎是陪同练琴、作画、下棋,或是出门踏青游玩,许多贵妇人私下都喜欢……”


    瞥见主子阴沉沉的脸色,忙补充道:“但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李审言冷哼一声,“私底下做了什么,别人能知道不成?”


    亲卫:“……”


    刚巧忙完了东营的事,李审言二话不说,骑上马就往水云观疾驰而去。


    出发为酉时,抵达水云观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幽暗,上山的路黢黑一片。


    冬日天儿暗得早,这个时辰有些人家都已经睡了。


    陈危今日也来过,清蕴招待了他,傍晚饮了些桂花酿,这会子已经躺在榻上,正懒懒撑额,漫不经心地捧着一本书,目光略显迷离。


    榻前挂了盏小灯,微光映得她肌肤莹润如玉,面若皎月,好似神妃仙子。


    窗畔传来轻微叩响,清蕴循声看去,一时没反应过来。因知道观中本身有人巡逻,李审言还派了人守着,也没想过会有危险,出声问:“哪位?”


    传来一道男声,“是我。”


    清蕴笑了下,继续懒洋洋地问:“我又是谁?”


    窗外,李审言沉默,这是喝了多少酒,听着人都变傻了。


    他干脆不等了,使巧劲开窗,跃进去的刹那,整个人呼吸随之一滞。


    屋内置了炭盆,暖流四溢,清蕴仅着一件轻薄中衣,横躺在榻沿,玲珑身段尽显,眉梢唇畔浮现的慵懒别有一番风情。


    喉结微微滚动了下,李审言不仅没避开视线,反而更靠近几步。


    不算宽敞的内室被他高大的身形一堵,都显得狭小了。


    “喝了多少酒?”他直接往榻边小凳一坐,目光如炬。


    清蕴比了个三。


    “三杯就醉成这样?”李审言想嘲笑她,转眼听到清蕴吐出两字,“三壶。”


    李审言:“……那你挺厉害,和那些人喝得很开心吧?”


    “哪些人?”


    “当然是那些君子坊的‘君子’。”李审言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清蕴这会儿不清醒,但不妨碍他滔天的醋意。


    清蕴眨了几下眼,细思才想起来般,“自然,他们皆年轻俊秀,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相处起来,当然开心。”


    李审言凑近,让她看清自己的脸,“比我更好看?”


    他平时不怎么注重外貌,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长得好,至少平日里那些投怀送抱的人也不都是看身份才来的。


    醉中的清蕴认真打量半晌,然后评价,“尚可,中上之姿吧,气势太盛了些,不够亲和。”


    李审言脸黑下来,得多亲和,她和那些人是怎么亲和的?


    下一瞬,清蕴又看向他全身,不紧不慢道:“但,体格尚可,若能解衣一观,更易比较。”


    第117章 这笔账他迟早讨回来


    李审言唇角轻轻一勾, “解衣,你确定?”


    “你不敢?”撑额斜倚的清蕴视线悠悠扫过面前人全身,目光带火,让李审言感觉浑身都烫了起来。


    真不知她这阵子都学了些什么, 以前好歹很会做面上功夫。还是说, 被酒意催发胆量?


    这世上李审言不敢做的事很少, 在心仪的女子面前解衣而已。


    他起身, 坐到窗边的靠椅上,往后大喇喇一靠, 大方展示身躯,“那就劳烦文襄夫人亲自来解了。”


    清蕴缓慢地眨了下眼,当话中的意思传达到脑海时,她已经站起身,随手披上外衣。


    潜意识中她当然知道这是李审言, 正因为清楚是他, 才会如此毫无顾忌。


    但终究有些醉了,动作再慢再仔细,经不住手在发颤, 半天才解下腰带。


    隔着衣衫,掌下肌肤都滚烫得如同烙铁,清蕴不耐烦了,干脆俯身。


    李审言浑身紧绷, 低头看她用齿咬住他外袍系带, 丝绸断裂声混着闷哼炸开在空气里。


    烛影摇晃间, 精壮腰腹随呼吸起伏如暗潮, 蛰伏的青筋在小臂下若隐若现。


    看她染着蔻丹的指尖停在那儿没了动作,李审言再没忍住, 伸掌覆住她,低声道:“你这双手到底是在解衣,还是要人命?”


    “男子衣衫是这样解的。”说完,带着她开始动作。


    随着他的带领,腰带、外袍件件落地,仅剩中衣大敞,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烛光晃晃,映照出一副高大健壮的身躯。上衣全部滑落,露出紧致结实的蜜色肌肉,处处彰显力量。


    这是一具本身就得天独厚,又经历了战火淬炼的身体,和清蕴所见过的都不同,每次一呼一吸,胸前肌肉都在缓缓起伏,诱人抚摸。


    她也的确上手了,就在触碰的瞬间,整个人天翻地覆,瞬间倒了个边,被李审言压在椅背。


    沉重喘息声响在耳畔,李审言眸中□□燃烧,只恨面前这糊涂醉鬼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徒留他一人难受。


    李审言是成年男子,有自己的欲望,在耳濡目染下慢慢知晓风月事,但很少自己解决,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凡身体躁动,大都是靠练武来发泄精力,或者静静躺着等其自己平息,再不然就多浇几桶凉水,总能过去。


    可眼下温香软玉在怀,那些方法怎么可能管用,他又不是君子。


    毫不犹豫地俯身亲过去,从浅尝辄止到深入纠缠,李审言愈发意乱神迷之际,突然轻嘶一声,稍稍离开抹了把嘴角,果然被咬出血来。


    他舔了舔,尝到血腥味笑起来,“又不是属狗,怎么总咬人?”


    清蕴皱眉,“不舒服。”


    “那我轻些,总行吧?”说完,李审言放缓动作,尽量温柔些,如此总算叫面前的小祖宗有些许满意,愿意回应他了。


    得到回应的李审言愈发激动,浑身都硬得发疼,以恨不得把清蕴揉进怀里的架势抱紧人。分明是寒冷冬夜,他赤()裸的上身却出了层薄汗,附着在紧绷的肌肉上,让清蕴抱也抱不住,不得不伸出指甲抓住。


    这点疼痛和咬唇舌不同,只会让李审言更加兴奋,眼尾几乎都带上猩红。


    突然间,他膝盖被不轻不重踢了下,李审言迷蒙睁眼,虽不知她的意思,已下意识顺着那股力度单膝跪地。


    “怎么?”声音哑得厉害。


    “渴。”清蕴言简意赅。


    准备起身给她拿水壶,李审言却发现这人一只脚就踩在自己小腿,似是故意使坏不让他起。


    他含笑扫过她,干脆趁了她的意,长手一伸给她连倒三杯茶,耐心等她喝满足,再将剩下的水饮尽。


    清蕴居高临下地看他,看到的是和平时不一样的李审言。


    他的发和眉都很粗,乌黑浓密,双眸黑亮专注,鼻梁高而挺,薄唇红润。单论相貌,不输清蕴看过的任何男子。只是平时他要么懒散不羁,要么气势凌人,叫人先看入眼的从不是样貌,才忽略了这些。


    世人都喜欢好相貌,清蕴也不例外,顺从心意轻咬了下那水光润泽的唇,勾起中衣领口一角,边往后退边勾着人走。


    一人跪着向前,一人后退,慢慢往榻边去,直到清蕴碰到榻沿,腿膝微弯,坐在床榻上,高度降低。这样的距离,李审言只要稍微抬首就能够着她。


    恢复斜躺的姿势,清蕴看着他道:“就这样陪着。”


    “只要陪着吗?”李审言可不管她是不是醉了,也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她伸手解了他的衣裳,又叫他这样赤着上身待在床前,难道还要他老老实实不成?


    是以,在清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之前,李审言就半起身一压,把人往床榻深处带去。


    “你自找的。”他哑着声音吐出这几个字。


    帐幔被夜风掀起又落下,酒香混着汗意蒸腾成暗潮。


    清蕴的玉镯滑到肘弯,腕骨抵着铁铸似的胸膛,指甲时不时刮过胸间沟壑。


    李审言擒住她作乱的手腕压过头顶,精壮腰腹绷成弓弦,浑身大汗。


    他感觉哪哪儿都是触手滑腻,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其他。


    清蕴的簪子不知何时斜插进他的发间,让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叫她迷蒙间忍不住想伸出手把玩。


    “别动。”李审言喘着气继续困住她,额角青筋突跳,正要有下一步动作时,却见身下的人脑袋一歪,竟闭眼睡了过去。


    李审言:“……不许装睡。”


    可清蕴不是装睡,那么多酒本就让她脑袋昏沉,方才胡闹了一场,身心舒畅,自然再抵不住困意。


    捏捏她的脸,确认人是真睡了,李审言感受着浑身的燥热,最后无奈叹口气。


    这笔账他迟早讨回来。


    他抓起案上冷茶浇在脸上,水珠顺着喉结滚进暗处。


    **


    山间清晨通常在鸟鸣中到来,四季皆有不同风光。


    清蕴先是感到一阵热意,脑海中还在想,不是冬天么,难道昨夜炭盆打翻了?


    睁眼就对上一片精赤的胸膛。


    清蕴:“……”


    李审言还在熟睡,他昨天在大营本就耗费许多体力,策马一个多时辰赶到水云观,又尽心尽力服侍她许久,着实累了,所以这会儿丝毫没察觉清蕴的动静。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昨夜的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清蕴意识到昨夜还真不能怪李审言。


    夜探女子闺房是他的错,可后面分明是她醉酒中故意为之。


    但凡她再多醉会儿,两人早就不知做到什么地步了。


    无声拿起衣裳,清蕴准备轻步离开时,王令娴声音忽然响起,“猗猗,醒了吗?”


    这段时间两人经常同吃同住,如果不回应,她很可能直接推门而入,清蕴稍微清嗓,“刚醒。”


    声音仍有些低哑,像是宿醉后的反应,王令娴笑道:“还难受吗?我给你带了醒酒药。”


    “不必,我这儿也有。”清蕴道,“大姐姐,我现在衣衫不整,待洗漱后再去找你。”


    王令娴:“你我姊妹,房内随意些又有什么关系,就是喜欢讲这些虚礼,真是被三哥带的。”


    话如此,她没有入门的意思,只道:“白芷一早就做了粥,洗漱好就来吃吧,我们等你。”


    “好。”


    打发走堂姐,清蕴一回头,榻上男子已睁开眼,似笑非笑盯着她。


    “在下为文襄夫人操劳一夜,夫人清晨竟准备不告而别,未免太过无情。”


    想到他昨夜是如何“操劳”,清蕴就感觉双颊发烫,万没想到自己也有酒后乱性的时候。


    “既然醒了就起吧,在旁人没发现你之前赶紧回去。”


    李审言半直起身,“真这么无情?”


    “不然如何?”清蕴面上淡定,“你还想要赏银不成?”


    见她真有赶人的架势,李审言大喇喇重新躺回去,“赏银不用,只是我太累了,无论如何也要休息一天才能走。”


    清蕴:“……那你躺着吧。”


    说完到外间随意洗漱了番,就去找王令娴二人用早饭,随后陪着浇浇花,一上午过去。


    回到房内时,这人还真仍躺在那儿,看模样是相当满足地睡了两个多时辰。


    见到她,李审言随意地伸展四肢,顿感精力充沛。


    有段时间没睡个好觉了,除去镇安帝罚他,还有太多事要忙,他自己总静不住。


    躺在清蕴榻上,到处都是她的气味,才能够真正踏实睡一觉。


    清蕴:“不饿吗?”


    “饿。”李审言道,“但能躺在这儿,饿几顿也值了。”


    清蕴扯起他的衣裳丢去,“穿好。”


    李审言不动,“怎么,肯带我出去见人了?”


    “嗯,是该出去遛遛。”


    这种逗弄和促狭的语气也只有清蕴能在他面前说。


    清蕴:“起吧,带你去吃东西。”


    见她不像假话,李审言三两下穿好衣裳,捡起腰带时才发现,腰带昨晚不知何时被勾断了。


    清蕴想想,找了条自己的青色腰带递去,反正不细看也看不出。


    随着她往外走,绕了好些圈,李审言感觉她越走越偏,最后竟出了水云观,来到山腰的林中。


    他扫视左右,不可置信道:“这个时节,你难道让我自己打东西吃?”


    清蕴:“太子爷不是很能耐么?”


    李审言:“……行,该备的东西呢?”


    清蕴取出火折子和调料。


    她都给自己备了,李审言还有什么话说,观望了下地形,笑了笑,“在这等着,给你看看爷的能耐。”


    给他点颜色就能开染坊,清蕴挑眉,挑了个干净的石头坐着,欣赏冬季山林风景。


    山风掠过林梢,枯枝在冷冽中簌簌相碰。


    褪去秋叶的乔木裸露出来,几簇忍冬红果悬在崖畔,随岚风轻晃。


    清蕴拢紧披风,目光被头顶山鹰盘旋的身影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清蕴头顶忽然被什么砸了一下。


    她还以为是落叶之类的小东西,等第二次被砸时猛得回头,却见李审言坐在不远处的大树枝桠间,故意一下又一下地往这儿砸果子。


    不疼,但捉弄之意很明显,这人还笑得格外开心。


    清蕴:“……幼稚。”


    听见这声评价,李审言眉梢微动,从树上一跃而下,直直朝她走来。


    直觉他不怀好意,清蕴瞬间抬脚就走,可哪儿抵得过他猛得扑来的速度。


    一把捞起她,李审言抬首挑了棵不高不矮的树,扛着人借力攀了上去,然后把清蕴送到枝桠间。


    这种高度,清蕴不是不能跳下来,但绝没有李审言姿态那么潇洒,还有可能崴脚。


    要想下去,必须求助他。


    李审言跃回地面拍拍手,好整以暇地环胸看她,“如何?”


    第118章 若不得天河水命的女子相佐,恐有命劫


    树间树下二人对望, 李审言咧开嘴笑得得意,清蕴眼神慢慢转了圈,忽然扶着树干站起。


    她身形纤瘦,但在不算粗壮的枝桠映衬下, 仍有摇摇欲坠之感。


    李审言笑容停滞, 等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瞬间站直身, 他仰首看去,一个“不”字还没出口, 清蕴已经松手朝地面俯冲而来。


    来不及想太多,李审言张开手快速往前奔,随即发出闷哼,胸膛被砸得结结实实。


    往下坠的力量全被他承受了,清蕴毫发无伤, 撑起手斜睨身下当垫背的人, “不如何。”


    这是回应他刚才的挑衅。


    李审言看着趴在身上的人,脖间被几缕垂落的发丝弄得发痒,胸膛随笑声震动起来, “真是一点亏都不愿吃。”


    清蕴眨眼,慢条斯理地起身,拿他的腿当座椅,不慌不忙地理好衣裙, 恢复端庄优雅模样。


    “去了半天, 就找到些野果?”


    李审言指向树后, “有两只野兔子, 要不要养?”


    是两只灰色的小兔子,毛茸茸颇为可爱。李审言感觉女子都会喜欢这种小东西, 费了点功夫活捉。


    清蕴不感兴趣地掠过,“你烤了吧。”


    如果想养宠,她早就养了。


    李审言没再说什么,拎着它们去了溪边,不一会儿就带回来光溜溜的被扒皮的兔子来,熟练地串架生火,开始烤肉。


    洒上调料,李审言又出去一趟,摘了些宽叶草,据说可以让兔肉更香。


    他烤肉时,清蕴就安静地坐在那儿,偶尔看看他,偶尔瞧瞧风景,直到发现李审言在瞥着自己暗自微笑。


    她狐疑地摸向头顶,什么也没有。


    李审言:“往东走百步就有一条小溪。”


    清蕴起身,揽水镜自照,发现临近耳边的发丝中不知何时插了朵小花。


    她一怔,抬手轻轻取下。是这时节常见的黄梅。小巧玲珑,形似铃铛,花瓣半透明如蜜蜡,稍微靠近,便能闻到明显香气。


    她时常簪花,相较于繁重的首饰和那些精美的绒花、绢花,也更喜欢这种充满生机的鲜花。


    回过头,看向跟来的李审言,她拈起黄梅重新插()入发间,扬唇一笑,“算你挑得还不错。”


    李审言呼吸微顿,好半晌找回声音,“翻过那边山坡,有片野梅林,要不要去?”


    “你先吃。”清蕴走回去,“我不急。”


    李审言便没再出声,回到临时搭起的烤架旁,时不时看眼倚石而坐的清蕴。


    她今天穿了身水蓝色交领长裙,身披墨灰绒面披风,领口领口镶着寸许宽的雪狐毛,蓬松毛尖随山风轻颤,宛若水墨画卷,美而灵动。


    这样的画面,让李审言想到了曾经的无数个午后和傍晚。他在树梢间看着李秉真和她在院中小坐闲谈,偶尔什么都不说,各自看书、弹琴。


    他正是为那样宁静和睦的氛围所迷惑,情不自禁窥视了一次又一次。看见陆清蕴的笑颜时,总感觉那是对自己绽放。


    如今,她果然坐在了自己身边。


    心情愈发轻快,李审言低头咬下兔肉,唇角始终保持上扬。


    吃过自烤的一餐,看过野梅林,李审言慢悠悠地缀在清蕴身后。既能清楚看见她,也能应她的要求,在发现人之后及时回避。


    最先遇见的不是王令娴,而是随白芷匆匆而来的疏影。


    李审言瞬间闪避,未曾被发现。


    疏影一脸焦急,看见清蕴就快步赶来,“夫人——”


    他双膝瞬间跪地,乞求道:“夫人,求求您回去一趟吧。”


    清蕴扶起他,“出什么事了?”


    她神色微绷,思索三哥会出什么问题。


    “没出事,但是……”疏影道,“近两月来,公子一心扑在公事,家也不回,饭也不怎么吃,实在饿到提不起笔才用两口糕点,不然就是用茶水果腹。我怕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撑不住。”


    谁都知道王宗赫这种状态的原因,故而疏影宁愿冒着被责骂的风险也要来水云观。


    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再松开,清蕴别过眼,“三哥勤勉,有时容易废寝忘食。你们作为身边人,多劝着就行。”


    “我们劝了能有用就好。”疏影苦笑,“只有您才行啊。”


    清蕴淡声,“我不会去。”


    疏影愕然,“公子是……放不下您啊。”


    “我去了,也许有效。但一次如此,两次如此,如果他始终放不下,怎么办?”


    清蕴的话冷静到无情,也理智得可怕,疏影结结巴巴,“可再这样下去,公子的身体……”


    “外祖父母、舅舅舅母他们不会坐视不管,陛下也会派人照看。”清蕴道,“顶多消瘦些,不会有大碍。”


    疏影看着她,仿佛正面对一个陌生人,“夫人曾为公子只身前往徐州赈灾,又能为公子去疫区冒险,可见对公子并非没有感情。难道仅仅是一纸和离书,所有情谊就没了吗?”


    疏影字字控诉,满含不解,却没有真正的怨怼。因为清蕴曾经的付出他看在眼里,只是不理解为何她能放下得这么快。


    缓缓吐出一口气,清蕴轻声道:“我和三哥做不成夫妻,仍是兄妹。作为表妹,我可以去看望他、关心他,但他会以兄长的身份看我吗?长痛不如短痛,纠缠不休,他永远都放不下。”


    疏影:“……夫人说得有道理,世人如果都像您这样理智,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疏影这绝非夸奖,而是为自家主子不平,出言嘲讽。


    清蕴没说话,白芷忍不住道:“三公子自己答应的和离,和离书都拿去了官府,京城皆知。木已成舟的事,再做出这种姿态,就是为了让你们感慨他痴情、责怪我家主子无情吗?”


    她横眉冷对,圆目怒瞪,疏影被说得哑口无言,想要反驳,最终哑火,垂首道:“是我失言,对公子关心则乱,绝不是真心责怪您。”


    “你怪不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白芷隔在他和清蕴之间,“走吧,今后我不会再给你引见。”


    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白芷,疏影抿唇,最后看眼清蕴,道一声“抱歉”后快速离去。


    白芷仍气得不轻,寡言少语如她都冒出一大串的话了,“真该把藉香带来,刚才就能把他打出去。”


    清蕴倒是笑起来,抬手抱住她,“谢谢你,白芷。”


    白芷略为不好意思,轻轻回抱,“主子不必自责,男子可以选妻,您当然也能挑夫婿,不合则散,很寻常的事。”


    “很多人不这么想。”清蕴朝李审言藏身的树后看了眼。


    他刚才很懂事地没有现身。


    白芷接着说:“主子是不是要写信回去?”


    “白芷越来越懂我了。”清蕴笑着答,“我确实要写封信拜托各位长辈。”


    说着话,两人一同回水云观去。


    李审言原地沉思。


    **


    年底除夕和太后寿辰相近,清蕴收到旨意,坐上镇安帝派来的车驾,进宫为太后祝寿。


    “文襄夫人。”刚被引进内宫,清蕴便听到有人唤自己,定睛一看,是曾打过交道的卢太夫人。


    卢太夫人与太后是旧识,也是孟集的母亲。她有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孟茵,一度被太后视为太子妃。此次太后特意邀祖孙二人来聚,用意不言而喻。


    孟茵脸蛋丰润,目光清亮,对清蕴有许多好奇,最终化为善意的笑,“文襄夫人。”


    她今岁十八,清蕴已二十有四,看她就像看小妹妹,回之一笑,“孟姑娘。”


    两人打过招呼,前后往太后宫中走去,远远就瞧见站在那儿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李审言。


    孟茵往祖母和清蕴身后躲了躲。


    清蕴有些讶异,瞄了瞄李审言,难道他还故意吓唬过人家小姑娘不成?


    除去清蕴和卢太夫人祖孙,另有五人来为太后庆生。当着外人的面,李审言还是很会装模作样的,凤目生威,神色淡然,朝众人微颔首,就走向别处。


    众夫人对李审言一阵夸赞。


    落座后,清蕴和孟茵相邻,两人算不上熟,她也不欲交浅言深。但孟茵很是自来熟,打开话匣后就滔滔不绝,看着卢太夫人发愁,“祖母和太后聊得这么开心,希望她不要忘了来意才好。”


    清蕴饮了口米酿,并未发问,也没想了解,孟茵自己就把事情给三言两语讲了出来。


    太后想把她定给太子,她本人和家中都不大愿意。她觉得太子年长自己太多,又凶巴巴,两人连话都说不上。


    孟家不愿意,则是一个很简单的原因,他们觉得太子克自家女儿。


    克?清蕴下意识看过去。


    孟茵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自从太后和我祖母说过一回后,我就三天两头出意外,不是丢东西,就是被贼偷,途中还染了场风寒。祖母帮我去寺庙求签,说是大凶,提醒我在姻缘一事要慎重。”


    孟家立刻想到自家姑娘不能嫁给太子。


    没嫁过去就这么倒霉了,真成婚岂不要丢掉小命。


    清蕴:……这八成是李审言的手笔。


    “那……准备如何说呢?”清蕴有些好奇。


    “就如实说。”孟茵道,“太后笃信佛理,深知命理之言。祖母说,她老人家会理解的。”


    不。清蕴想,对于盼孙媳心切的太后来说,还真不一定会把这说法当回事。


    但清蕴显然小看了李审言。


    待她随众人陪太后看戏时,边上请来一位仙风道骨的高僧时,清蕴眼皮猛得跳了下。


    这不正是当初的法显么?


    当初得知他出门云游去了,清蕴还以为这人终于知晓危险,要远离京城了,居然又出现在此处,还敢进宫。


    李审言含笑,说知道祖母信佛,特意为她请来的云游高僧。


    太后精神大振,和法显交流佛法经书,连连颔首,末了意犹未尽夸赞,“大师真乃高人,一席话使老身拨云见日。”


    法显笑笑,“这不算什么,贫僧最擅长的并非此道。”


    太后出声追问,得知法显还擅长易经推演、合算八字,当即喜道:“那大师可得为我孙儿算一算。”


    法显道:“贫僧每月只推演测算一次,昨日正好过完上月,正可为太后效劳。”


    没注意卢太夫人欲言又止的态度,太后立刻给出李审言生辰八字,接着又指了指孟茵,意思明显。


    法显手持朱砂笔在黄纸上游走,笔尖悬停处落下点点星芒。


    他忽然闭目掐诀,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待再睁眼时目光如炬,“此乃天狼吞月之相,男女主星隔三垣相望,若强行合盘——婚盟缔结之日,便是天狼噬主之时。轻则家宅不宁,重则”


    他抬眼掠过孟茵发间金步摇,“姑娘命中带金,恰与太子命宫相冲,不出三载必损根基。”


    话音未落,卢太夫人手中茶盏已溅出半盏清茶。


    法显将卦纸投入香炉,“更凶险处在于,太子命盘暗藏七杀,若不得天河水命的女子相佐,恐有命劫。”


    太后手中檀木念珠“啪嗒”散落满地,李审言适时上前搀扶,玄色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阵裹挟着沉香的风。


    法显垂眸敛去眼底精光,双手合十不再多言。


    太后忙倾身,“何为天河水命?要如何去寻?”


    法显微微一笑,“方才演算之际,贫僧已为太子算过。天河水命之女极其难得,但正巧,席中就有一人,只不知具体为哪位。若能得诸位生辰八字,便可知晓。”


    太后二话不说,当即叫众人把生辰八字写出。


    清蕴:“……”


    不用想,她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戏码。


    李审言竟用了和她当初一样的招数。


    第119章 陆清蕴,我们天生一对


    第一批被收上去的生辰八字为在场宾客中的所有未婚女子, 法显摇头。


    太后若有所思,看向周围服侍的宫女,令她们一一去法显身前测算。


    她想,莫非在自己不知情时, 小孙子和哪个宫女好上了, 碍于对方身份太低, 所以迟迟不愿告诉自己?


    被她目光扫到的宫女纷纷低头。


    结果仍没有符合之人。


    太后眼前一黑, 视线最后对上那些命妇,这些人要么可以当孙子的娘, 要么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总不能是她们吧?


    她犹豫之际,法显主动下座,走到清蕴身前,“不知这位是?”


    卢太夫人欲言又止, 孟茵亦微微睁大眼。


    宫女为其介绍清蕴身份。


    法显笑着双手合十, 道了声有缘人,请清蕴赐下生辰八字。


    众人先惊,而后忍不住好奇, 频频在清蕴和李审言之间来回打量。


    被她们关注的人,一个安静垂首、不发一言,一个八风不动、置若罔闻。


    接下来,一切水到渠成, 在法显的大力宣扬下,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了, 太子命格特殊, 只有文襄夫人才能与之相配。


    问题是,文襄夫人有过两任夫君, 第一任是太子亲兄长,第二任为内阁大臣,且与后一任刚刚和离。


    王家那位明显还对文襄夫人念念不忘啊。


    虽然很想看这场关于皇家的戏,但有些热闹不好凑。不用太后提醒,女客们都识趣地在她发话前告退。


    清蕴被请到了偏殿暂歇。


    恍着神被人扶回去,太后想到,当初儿媳要为长孙求娶清蕴,就是因二人八字相配。


    莫非清蕴天生就该配李家男儿不成?


    兀自思索半晌,太后低咳一声,看向孙儿,“法显大师的话,你怎么看?”


    “您老人家喜欢礼佛,我不过请他来让您开心开心。至于其他的,权当没听到吧。”李审言不甚在意地抛着苹果,一口咬下,被冰得倒牙,“大冬天的,这里怎么还备着冰镇果子?”


    “不许打岔。”太后白他一眼,陷入沉思。


    许久,她挥退宫人,仅留周嬷嬷从旁伺候。


    “二郎,你如今真没有心仪之人?”太后试探。


    李审言“嘎嘣”啃了口果子,以作回答。


    太后:“……那你如何看待清蕴?”


    “能怎么看?”李审言道,“和我又没关系。”


    太后深居简出,从前在齐国公府时就经常待在佛堂不出门。镇安帝登基后,又待在宫中养病,对前朝之事从不打探。在镇安帝和李审言的有意隐瞒下,完全不知孙儿对清蕴的觊觎和蓄谋已久。


    听到法显的批言,纠结不已。


    以二人身份,这姻缘线牵得着实离谱了些。


    何况,审言软硬不吃,若让他因法显的批言娶清蕴,定不愿意。且清蕴那儿,也不是能随意指婚的身份。


    太后心中犹豫。


    她缓缓道:“没关系就没关系吧,我看也不怎么可靠,这批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李审言动作顿住,余光瞟向祖母,确定老太太为法显的话所动摇,竟没有强行逼他?


    求娶清蕴,对他而言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镇安帝那儿是默许状态,唯独太后这儿,必须使点与众不同的方法。不然老太太倔起来,还得闹出事端。


    他沉住气,“您能想明白就好。”


    太后摆手,“我又没老糊涂,好了,你自忙去吧。”


    李审言抬步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了太后的打算。因为她留下了清蕴,以自己独自居于后宫、颇为寂寞的说法,让清蕴在宫里住一段时日。


    得知消息时,李审言唇角微勾,看得孟嘉连连摇头,“殿下要称心如意了?”


    “应当快了。”丢颗葡萄给他,李审言开怀道:“主意不错,当赏。”


    接住葡萄,孟嘉投入口中,感受清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无奈道:“回头殿下千万别说这主意是臣出的就行。”


    他纯粹是不想再让堂妹孟茵“倒霉”下去。


    要知道,每次孟茵“倒霉”,都是他被迫暗暗出手。再这样下去,他都担心自己整日只能忙这些。


    李审言眼中闪过笑意,说起正事,“那个荀垣如何了?”


    孟嘉正色,“得殿下嘱托,荀垣进京后,臣曾见过他一次。此人性情虽不同寻常,但有真才实干,确实适合在大理寺任职。进大理寺一月,他已经崭露头角,引起了王大人注意。再过不久吏部考功,定有他一席之地。”


    李审言:“他可有到哪里走动?”


    孟嘉:“不曾。”


    李审言嗯了声,“先压一压,近半年不要让他升职,再看他有何反应。”


    孟嘉讶异,意识到太子对荀垣此人有更高期许。


    …………


    李审言能够随时筹谋清蕴的事,见缝插针地陪她,并非他太闲,而是把自己的时间压缩到了极致。


    他随镇安帝平乱得帝位,在东西两营练兵。除此之外,还在户部领了差事。每天大致的行程是,卯时启程前往东营或西营,路途花费一个时辰,在营中待三个时辰,未时往回赶,申时出到户部。


    如果遇上朝会,回来的时辰还要更晚些。


    在户部待的通常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余下时间就可以任由支配。


    如此下来,他一天最多睡三个时辰。


    不过他天生身体强健,精力旺盛,日日如此也不见疲态。


    清蕴住到宫里后,李审言回东宫的次数大大增加。


    这天,好不容易从户部回来,他应太后要求到她宫中用饭,桌上一起的,自然还有清蕴。


    圆桌不算大,摆六道菜就满满当当。太后平时茹素,为他们添了八宝鸭、清蒸鱼等荤菜,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徐徐用饭,然余光一直注意面前两个小辈。


    随后发现,二人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她对周嬷嬷道:“我还是觉得不大妥当,就算法显大师批言为真,总不能按头让他们成婚。何况……清蕴曾嫁给少思,他们夫妻情深,若非意外,这孩子该一直是二郎的嫂嫂。”


    周嬷嬷为太后斟了盏安神茶,柔声道:“如今世上再嫁的女子不知多少,在大公子过后,文襄夫人不是也二嫁给了王大人么?可见她心底并不抵触此事。太子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文襄夫人您也素来赏识,兜兜转转算出他们二人有缘,可见是上天安排。依老奴看,太子殿下是属石磨的,得推着才肯转。文襄夫人又是个玲珑心肠,察觉得出您的意思,寻常手段怕是不成。”


    她见太后听进去可,压低声音续道:“倒不如借着礼佛的名头,让文襄夫人替您抄录《妙法莲华经》。这经书共七卷二十八品,少说也得抄上大半月。届时您再让太子殿下代您去取经卷”


    太后被说动了,“我记得,西苑梅林深处的藏经阁最是清净?”


    “正是呢,那阁子里炭火总烧得不足,少不得要人添茶研墨。”周嬷嬷将手炉塞进太后掌心,“法显大师前日说要在宫中设七日法会,老奴想着,让文襄夫人帮着核对祭器名册,太子殿下协理禁军布防……”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太后透过帘缝,只见清蕴抱着几卷书立在廊下,杏色裙裾沾着茶渍,李审言正俯身去拾她脚边的青瓷碎片。


    暮色里,玄色蟒袍与绯色襦裙交叠,虽不曾有目光相触,但分外和谐。


    何时见审言这么有礼过?


    太后慢慢下定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不管最终成不成,总要试一试。


    出了寿宁宫,清蕴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对李审言故意露出的伤口视而不见。


    “好狠的心,这伤可是帮文襄夫人挡碎瓷而来。”廊下无人,李审言边倒退着走,边看清蕴。


    “如果不是太子,那瓷瓶也不会落地。”清蕴撩起眼皮,“这伤是该赶紧去太医院,不然就要愈合了。”


    李审言顿时笑起来,爽朗开怀,“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这也是他今日特意提前下值的目的。


    “……去哪儿?”嘴上问着这句话,清蕴已经随他的步伐偏离路径,回头看向白芷,她自觉地保持了一段距离跟随。


    熟练地绕过守卫,步步走向目的地。途中见清蕴因衣裙行走不快,干脆接过她怀中书卷,再拉住她衣袖,而后慢慢的,转为握住她的手。


    他手掌宽大,掌心和指腹有茧,温热有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被这样紧紧握着,永远都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前路。


    清蕴低眸看了眼二人双手交握处,没有开口,也未挣开。


    行走到熟悉的地方,她恍然道:“午门?”


    午门为紫禁城正门,凡遇重大典礼皆在此举行。它台基就有近四丈高,墙高十二丈有余,主楼和侧楼组成“凹”字形,恢宏大气,尽显威严。


    李审言显然提前做好了安排,一路向上都没遇见侍卫,直至登顶。


    他仍未松手,扬眉示意,“看此处风景如何?”


    暮色如金箔熔铸,自琉璃瓦顶倾泻。


    清蕴俯瞰而去,看到巍峨宫阙自脚下铺展,九重门阙次第洞开。


    她看得出神。


    不知何时,他的气息已离得极近,“你很喜欢这些风景,是不是?”


    微微后退一步,清蕴不动声色,“为何这么说?”


    李审言:“如果你当真喜欢平淡宁静的日子,便不会进入王家,不会嫁给李秉真,更不会在和王宗赫成婚当晚,拒绝我。”


    他张开双臂,往后方城墙一靠,眉宇间神采奕奕,“恰巧,我也是如此。”


    他道:“陆清蕴,我们天生一对。”


    第120章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立在广场遥望而去, 借着尚未暗淡的暮色,王宗赫能看见高墙上二人相拥的身影,一红一黑,极为明显。


    他怔怔站在那儿。


    无论之前如何欺骗自己, 说清蕴是受威胁或因其他而与他和离, 都没办法在此情此景下继续装聋作哑。


    清蕴可以在人前伪装得温柔体贴, 在人后绝不会对毫无感情的人如此亲近。


    李审言说了什么, 他们此刻又在因何相拥?


    盏盏灯笼沿长廊燃起,点灯之人好奇看了眼站成木桩的王宗赫, 不知这位大人为何在此出神。观其衣袍至少是二品高官,便没敢打扰。


    天色完全昏暗,再也没办法看到远处时,王宗赫上空多出一把伞。


    疏影道:“爷,要下雪了。”


    “……已经到这个时候了。”王宗赫低声。


    钦天监早就告知今年冬日会有大雪, 彼时王宗赫还逼自己沉浸在公务中。


    疏影呼出一口寒气, “是啊,明天忙完就是年假,您终于可以休息一阵子了。”


    王宗赫不语, 转身。


    瞥了眼隐在夜色中的午门,疏影跟着往回走,故作轻松地开口,“过完除夕, 马上又是新的一年。”


    届时气象不同, 许多事也可以有崭新的开始。


    王宗赫:“确实, 你夫人来年二月便要生了吧。”


    疏影一怔, 干笑道:“是啊,多谢爷记着。”


    早知不该和主子说此事, 恐怕又勾得他伤心。


    王宗赫确实被勾起了回忆,却并非伤心。


    伤心是需要精力的,从在凤阳府听清蕴提出和离,到独自回京,再到真正和离,他不可能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自觉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尝试,却仍然无法挽回清蕴,起初浮现的情绪是自厌。


    他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女子喜欢,过于古板正经的性格、沉闷乏味的兴趣、不够温柔的体贴,种种相加,铸就了一个外人口中稳重可靠的他,却不是一个值得人喜爱的夫君。


    那些夸他和清蕴伉俪情深的人,哪知其中有多少是清蕴的功劳。唯有她在前面引领,他才知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离开清蕴,王宗赫不过是个无趣至极的人。


    曾经那么想和清蕴要个孩子,也不过是觉得这样会让彼此联系更加紧密,为自己添一份筹码。


    如今,只能说上天也许都看穿了他卑劣的心思,所以没给他们赐下这个缘分。


    见王宗赫又不说话了,疏影不擅长地努力找话题,“说起来,爷明年是不是要离开京城了?”


    他贴身跟随,自然知道镇安帝曾找自家主子谈话,问其是否愿意以“钦命理漕大臣”的名义去江南一带管理漕运。


    镇安帝此举有两重用意,一是进一步锻炼王宗赫,使其位置更稳,把他当做未来首辅培养。二则是让他出门散心,避开这段时间。


    王宗赫:“会去两三月。”


    “这么短?”疏影微惊,他以为怎么也得一两年。


    毕竟没法挽回,就只能靠时间遗忘。


    王宗赫淡淡扫了他一眼,步伐不变,“去两三月,或两三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能短时间做完的事,就不必拖延。”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清蕴,既如此,不如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官场。


    疏影微怔,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暗道不好,主子莫不是有不再续娶的打算?


    夫人固然令人难以忘怀,可主子还这么年轻……


    他定定神,“爷,我曾听过一段话,想说给您听听。”


    王宗赫嗯了声。


    疏影略一踌躇,将伞面压低三分:“拙荆尝言,缘法如云聚散,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皆由天定。若曾以诚心相待,纵使离散,亦非憾事。”


    王宗赫意外看去。


    疏影笑了笑,“我自幼跟随您读书习文,却不如她看得通透,是不是?”


    王宗赫偏首,“你是指我虽贯通四书五经,却亦心有执念,不够通达?”


    “属下不敢。”


    缓缓向前,王宗赫偏首望了眼空中开始飘扬的雪籽,驻足,目色深深,“暮雪侵衣重,孤灯照影深。”


    疏影撑伞的手微紧,半晌,听他吐出后两句。


    “缘如风过隙,未肯释余温。”


    念出这首诗,王宗赫笑了两声,抬步离开长廊。


    **


    这个年,太后舍下脸皮留了清蕴在宫中过。


    镇安帝未置一词,他忍着没戳穿儿子已经算宽容,却不可能出手帮忙。


    于是,在太后让他给李审言轻松点的差事时,镇安帝拒绝了,“太子为一国储君,将来要扛的是江山万民的担子。今日户部税银、明日边疆战报,桩桩件件都要从他手里过。现在图轻省,将来怎么镇得住朝堂?”


    说着放缓语气,“母后疼孙儿的慈爱之心朕明白,可国事不是过家家,当年我习书读文、带兵打仗,三更灯火五更鸡鸣都是寻常。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我倒要怀疑他配不配得上东宫之位了。”


    太后:“好,他不配,你再找个能配的来。”


    镇安帝:“……”


    “我不管那些,你还年轻,本就该好好带他。那些家国大事哪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又哪里有能做完的时候?别人过年都能休沐,就太子在忙,他一个人能忙出什么来?”太后怒瞪,“到底不是自己带大的,不会心疼。”


    镇安帝:“……”


    跟着吵下去,那些往事都能被翻出来,镇安帝果断选择了休战,“行,那就听您的。”


    太后满意了,她有许多计划,那都得审言有空才能做。


    镇安帝只能默默看着儿子在太后面前做戏,把老太太哄得一愣一愣。


    她还真以为是自己在努力促成这段姻缘。


    半年又过,已入夏季,天气明显燥热起来。


    在太后眼中,孙儿对清蕴已经明显越来越在意了。有时候说着不想理会对方的事,转眼其实在意得不得了。


    殊不知私下里,李审言已经十二个时辰黏着人不放了。


    “你当初说一年时间,如今大半年过去,我很确定心意没变过,到底什么时候肯给个名分?”李审言把脑袋窝在清蕴肩头,低低道,“文襄夫人给个准话吧。”


    清蕴垂眸专心剪花,“一年到了再说。”


    李审言恨恨磨牙,很想对着面前的细嫩脸蛋咬下去。两人分明通了心意,也解决了一切问题,执着于拖一年,就是为了王宗赫吧?


    那人即使没了丈夫的身份,还有个表哥的名头。只要清蕴回王家,两人依然有见面的机会。


    这点让李审言警惕心很强,所以名分一天没定下来,就一天不放心。


    万一那人也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呢?


    李审言不想赌。


    慢悠悠剪好花,清蕴转头回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茶前,有只手先一步伸了过来。


    她唇角飞快闪过笑意,捏着茶盏转了圈,忽然道:“听说陛下昨天谈史,问及一事出处,太子殿下没答上来?”


    李审言:“……那么多史书,他总爱看那些偏门的,谁能全记住?”


    清蕴:“《旧唐书》载甘露之变,文宗欲除宦官反遭囚禁,临轩问策时,独有李石从容奏对‘敕使纵横,此曹不可专任’。后来仇士良举着染血朝笏逼问圣人,文宗竟推说不知诛宦之事。”


    “事不可全知,亦不可忽。”清蕴抬眼,“陛下是在教你。”


    “他想教的多了去了。”李审言笑笑,忽然倾身咬住清蕴耳畔将落的茉莉,花汁染得唇色潋滟:“汉高祖皇帝自承‘运筹帷幄不如子房,镇国家不如萧何,战必胜不如韩信’,照样开创四百年基业。我如果今夜背全史书,明日天下就能太平,银两就能自动归仓么?”


    “不过……”李审言拉长声音,“你说的有一点对,我确实该多学些。”


    清蕴好奇地“嗯?”了声。


    “现在是老头子考校,不知道也没什么。万一明天儿女问我,也是一问三不知,那我这个当爹的脸可就丢尽了。”


    清蕴:“……”


    果然无论说什么,他都有本事扯回来。


    不过她本来就是有意岔开话题,他的直觉倒是敏锐。


    转头去理书架,李审言跟了上来,“其实我自幼没怎么读过书,也不喜欢读书。”


    清蕴知道这事,并不奇怪。


    “后来喜欢上了,是因为总看你捧着书看。”李审言挑眉,“让人不禁好奇,书里到底有什么,能令你爱不释手。”


    清蕴想起当初在齐国公府,他有段时间频频来借书,并请她推荐。


    她起初以为这个小叔子当真要开始学习,后来出了装醉时发现他冒认李秉真一事,便觉得他不怀好意,每逢他借书就敷衍过去。


    李审言一看她神色,就猜到她想起了什么,抬手撑住书架,懒洋洋靠着,“所以,你当初果然没醉,是不是?”


    “不知太子在说什么。”


    李审言勾唇,“你真醉和假醉可是很不一样,若当初真醉了,早在把我认成他人的时候,那些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就都有了。”


    他也是最近这阵子才想起来,更加意识到,陆清蕴想伪装时,根本无人能看出来。


    是以,他接着道:“当初是假装不知我心意,如今,文襄夫人是不是又在假装尚未对我动心?”


    定定看他许久,清蕴抬手掐了把他的脸颊,皮肉紧实,还真得用点力。


    李审言站在原地任她掐,只是这样五官变形时,看起来未免有几分傻气。


    李审言龇牙,“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不,我只是在想,太子殿下脸上的肉到底有多厚。”清蕴抬起另一只手,双管齐下,彻底把他的脸掐成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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