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市局。
唐言硕被关在了审讯室里, 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实验室的白色实验衣。他的衣角有些褶皱,头发也略显凌乱,却努力挺直了腰背, 试图保持镇静。
程笑衣看着审讯室里的唐言硕,转头问贺临:“我们是不是晾他一会?让他先等着,等下好审?”
依照她的经验, 一般的犯人被“熬鹰“的时间越长就会越慌。
等人慌了神,审讯也就好问了。
这算是对犯人的常规操作, 黎尚却站在观察窗的一侧, 看着坐在里面的唐言硕轻轻摇头:“这一招对他可能没用。”随后他解释了一句, “他比在车上时更加冷静了。”
程笑衣顺着黎尚的目光看去,她这才发现,唐言硕似乎是在这一路上想好了应对的方案,他一改被抓时的慌乱与狼狈, 此刻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男生坐在审讯室里,双肩放松,脸上甚至显露出了一种无辜的神情。
贺临对黎尚的观点表示赞同:“作为凶犯, 唐言硕的心理素质很好,善于伪装。他做的那些事,不缺煎熬、等待, 还有毅力。等得越久,他给出的答案就越完善, 所以, 审讯应该尽快开始。”
程笑衣马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急忙应道:“那我去做准备。”
观察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贺临对黎尚道:“今天你主审。”
黎尚回身看着贺临点了下头,但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也一时没有说话。
贺临看向黎尚,问他:“怎么了?有困难?你觉得难点在哪里?”
黎尚低头思索了片刻,分析道:“唐言硕所涉及的其他案件中,最重的是间接导致了白染的死亡,具体怎么判,还要通过法庭。他的学历高,了解法律知识,应该知道只有这些罪行,不会被判死刑。我们现在怀疑他与连轩的失踪有关。但若是连轩是被他囚禁或者是害死,他供出什么就是重罪或是死罪。所以,即便他是凶手,也肯定会咬死了,不会轻易招供的。”
贺临点头,作为刑警,除了侦查,推理,抓捕,审讯也很重要。在这方面黎尚的经验不算足,但他对刑审很有敏锐度。
每一场刑审都是心理战,面对不同的犯人应用不同的审讯方法,套用方法不当有时候会适得其反。
贺临给他出了策略:“首先,我们要把其他的几个关联案件做实,只要他认了,我们就可以把他名正言顺地扣下来;其次,尽量找到唐言硕的弱点,让他慌乱。是人就有弱点,有些人死都不怕,却怕某些事;第三,我们现在并不急于需要唐言硕认罪,而是需要找到连轩。这时候留意他的反应更为重要,有的问题,我们不需要他直接回答,线索会藏在他的表情、动作与供词之中。”
这种感觉像是临上场前得到了武功秘籍。
黎尚低头思索了片刻,把这些要点牢牢记下。这段时间,程笑衣取来了记录册也设置好了审讯室里的录像设备。
有技术人员完成了对唐言硕的生理数据提取,包括指纹,脚印,血型,还有DNA。
一切准备就绪,贺临拍了拍黎尚的肩膀:“等下带好耳麦,我会在观察室里看着的。”
程笑衣和黎尚进入审讯室开始审问,唐言硕抬头,第一句便是反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黎尚面带寒霜,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让程笑衣按照流程登记了他的信息,随后问他:“你认识连轩吗?”
唐言硕侧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认识,他不是失踪了吗?”
黎尚没和他绕圈子:“他的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唐言硕摇头否认,他换了个坐姿,用手指轻轻扣动着桌面:“我和他不算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黎尚步步紧逼:“在考研前,你用下药,设置陷阱等方式,伤害了数人。”
唐言硕镇定回应:“你们警察要讲证据,我是知道有一些人考研之前出了一些情况,不过那只是他们运气不好,和我没有关系。”
黎尚早有准备,他不紧不慢地开始问他案件有关的细节。
唐言硕开始还对答如流,他的回答迅速,看起来就像是背过答案的学生,可是随着黎尚问的问题越来越多,他后面的回答越来越慢。
唐言硕迟疑了。
黎尚的问题之间看似联系不多,其实背后逻辑性很强,环环相扣着。
一些大的问题,他想好了怎么编造谎言,怎么解释,可是为了圆谎,他就需要不停说出新的谎言,给出新的解释,否则就会出现漏洞。
谎话说得太多,那些漏洞就大得他再也圆不上了。
等他哑口无言时,黎尚把一叠监控、证据以及口供丢到了他的面前。
唐言硕默不作声地翻看着那些铁证,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表情随之变换。那种大学生的纯情懵懂在他的身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戾。
“我是用了那么几次小手段,云城大学专业对口的研究生一共也就收那么几个,给了他们的机会,就没我的机会了。这本来就是在比。比谁心狠,就能踩着别人过去。别人的手段也不一定会比我的干净多少。”
唐言硕认下部分事实以后,还狡辩道:“我这些只是一些恶作剧,根本就入不了刑,用不着拿这些吓唬我。”
黎尚并不理会他的巧言令色,他又问:“白染死前,你都做了什么?”
唐言硕一愣:“没,没做什么,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那白染又是怎么坠楼的?”
“她记错了复试时间,一时接受不了。”
“复试的前一天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唐言硕沉默了几秒:“我在复习……”
黎尚毫不留情,步步紧逼:“白天你和她在一起自习,晚上用借书的理由,去了她的住所。”
唐言硕意识到了抵赖无用,也大概猜到了警方问过了周甜怡,他冷笑抬头:“我是静音了她的手机,改了她的闹钟,做了一些手脚让她睡过了头,可是那又怎样?我是在和她开玩笑。我无法预见她的死亡,她跳楼的时候,我也不在现场。这连过失杀人都算不上。怪只怪她的心理太过脆弱,这么一点风浪和波折都经受不了。”
程笑衣记录着,眉头微皱。唐言硕面对审讯,发现撒谎无用之后就直接躺平,全然承认。白染因他而死,他却表现出了事不关己,这样的行径更加让人觉得恶心,也让她觉得不齿。
黎尚反问他:“玩笑?”
唐言硕的嘴角颤动了一瞬,随后道:“她根本就不应该考研,她如果聪明,就应该像周甜怡一样,早点放弃。她也好,周甜怡也好,都是家庭条件好的学生。是,我是嫉妒她们,她们明明有那么多的路可以选择,为什么非要抢我们唯一的路?”
眼前的警察在把他的不堪片片剥开,唐言硕的胸口起伏。
黎尚继续问他:“连轩和你是一个高中毕业的。你们认识?”
唐言硕道:“是又怎样?其他的事情是我做的,我认,但我不清楚他失踪的事。”
黎尚抬头看着眼前的学生:“你如果不思悔改,就会面临最重的处罚。”
唐言硕冷笑道:“哪条律法?什么处罚?”
黎尚冷声道:“你会入狱,会留下犯罪记录,学术品行不端,学校一定会开除你。不光是这所学校,所有的学校你都别想再考研。”
听到这里,唐言硕的神色微微一僵。尽管早就预想过这种结果,但是被人点出,他还是难掩愤怒。
他是为了成为研究生才犯下这些事,这样的处罚的确是比判刑还要让他难受。
黎尚面无表情地继续:“调查结束后,警方会出相应的调查公告,如果你的态度一直这么恶劣,那公告的级别会更高。也就是说,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你的所作所为。”
唐言硕的眼睛红了,他清楚,那会是什么结果。本来他以为最多是本校的同学老师知道这件事。
如果公告的级别升高,引起网络热议,那他今后的人生就都毁了。这辈子都会被人指责、唾弃,人人喊打。
如果刚才是个杀招,那现在就是要将他凌迟,要把他的肉一片片取下来,公开示众。
唐言硕的表情变得凶狠,牙咬得咯咯作响,如果不是被铐在座位上,甚至可能会冲上前去。
黎尚却并未停止,他俊秀的脸上表情极为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诛了唐言硕的心:“我们会把你的罪行通知你的父母,告诉他们因为你的原因,有很多学生错失了考研机会,还有个女孩跳楼自杀,你借的网贷都会落到他们的头上,村子里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你不再是他们的荣耀,而成为了他们的耻辱。”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刺入了唐言硕的要害。
男人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像是被打到了七寸,又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无踪。
就算做了再多的错事,他却一直自认为是个孝子,父母是他最为在意的人,他一直想要出人头地,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在黎尚的眼中,眼前的凶犯却是个伪孝子。他明明知道,父母身有残疾,那些债务会增加父母的负担,他也十分清楚,那些流言蜚语父母经受不起。可他之前做那些事时,却因为侥幸心理,完全没有考虑过他们……
现在黎尚就是当面揭开了他的画皮,告诉了他这么做会给父母带来的结果。
“别,别告诉他们……”唐言硕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悔恨,他抱住了头,痛哭了起来。
局势在逐渐扭转。
负责记录的程笑衣不禁为黎尚的审讯过程叫绝,唐言硕犯下这些罪行的心理目标是为了学历,名誉,家人。
黎尚就选择这三处下手,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把最严重的后果告诉了唐言硕,犹如把三把刀插在了他的软肋上,用最快的速度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哭了一会,唐言硕抬头道:“你们是失踪调查科,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
他用手擦了擦眼泪:“我真的没有杀连轩,我没有直接杀过人,我是有底线的,白染的事是个意外,我真的只是想让她错过考试。而且那些事情,我都不是主谋。是连轩,是连轩让我这么做的。”
他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你们不会觉得,所有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做到了吧?那些学生会出现在哪里,他们喜欢喝什么饮料,吃什么东西……这些事情,我一个外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黎尚问:“有人给你提供消息?”
唐言硕点了点头:“是连轩,我们是同一个高中的校友,互相之间早就认识。因为我们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我们了解彼此的想法。这些主意都是连轩出给我的,在他的帮助和掩护下,我才能够做这样的事。但是其实连轩是为了他自己,他要排除异己,他才是渔翁得利的受益者。你们找到他以后,就会真相大白的。”
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如果非要追究我的责任,那也是次要的,你们应该从轻判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改过自新。”
听着唐言硕的哀求,黎尚问:“你有记录能够证明这些事情吗?”
唐言硕道:“都是线下交流的时候说的,我怎么会有记录?但是我没有说谎。”
黎尚整理着思路,眉头轻皱,心中疑惑丛生。
他们真的有个小团体吗?
这场游戏之中的狼人不止一只?
现在连轩还在失踪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唐言硕会不会还是在说谎,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连轩身上,只是为了给自己脱罪?
这时候又要怎么辨别他话中的真伪呢?
黎尚迟疑了。
他太过理性,也太过直接,有些细微的点会观察不到,黎尚忽然很希望贺临能够在身边,如果是他,一定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
他承认贺临有种能力,就像是神兽谛听一般,能够听到各种的声音,能够洞察人心,分辨真假。
黎尚往观察窗处看去,虽然是面磨砂玻璃,但他知道贺临就坐在那里。
目光稍转,他又马上收了回来,他不习惯求助于人,即便对方是贺临。
黎尚沉默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关键点:“连轩失踪之后,你却被补录,这一点你如何解释?”
唐言硕道:“以前云城大学的补录只在复试后一个月内,从来没有九月开学后的,我本来都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结果忽然接到了通知。我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杀掉连轩的。”
黎尚又问:“你觉得连轩为什么会失踪?”
唐言硕侧头,似是在回忆:“连轩这个人,很拧巴,他一边给我出主意,让我去做这些事,一边又忏悔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白染死后,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白染,反倒是我经常开导他。我觉得,他动了自杀的念头。”
黎尚瞬间就想起了他们曾经找到的那张写满了字的纸。
“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这个世界。”
这句话里面的“你们”,是否就包括白染和其他的受害人?
他们一直寻找的失踪者,会是加害者吗?他是已经自杀了吗?
或者……是不是还有几种可能性?
比如,连轩作为“狼人”,被其他因为他们做过手脚,而没有考上研究生的“村民”发现,从而杀掉了他?
还是说,他因为发现了唐言硕“狼人”的身份,所以被害?
黎尚正要再问,耳麦里传来了贺临的声音:“情况有些变化,老吴刚给我来了个电话,他们找到了一具疑似连轩的尸体。这次审问先到这里,你按照流程把他收押,我们和法医一起进山。”
等黎尚和程笑衣走出了审问室,刚迈出审问室的大门,方才还强装镇定的程笑衣直接就低头哭了,她低声抽泣:“唐言硕说的不是真的!他一定在说谎,我查到的连轩不是那样的人!或者,如果他活着就好了,他活着的话,我们就可以当面问问他,究竟真相是什么。”
程笑衣擦着眼泪,有些茫然的看向面前的黎尚和贺临,语气里满是不甘:“为什么?我们找到过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
作为警察,大部分时间程笑衣都是在办公室里对着涉案人员的资料,即使是面对面这些人时,她也都是坚强理性的。
可是这次不太一样,通过那些资料,连轩这个人不再是一份冰冷的档案,更像是她生活之中存在的一个朋友,乐观,积极,努力,在那样的家庭里顽强生长,刚刚苦尽甘来。
她从心里希望那个人能活着,可是现在的结果,却像是猝不及防地打了她当头一棒,一下子让她没了力气。
她看到了一个明明已经向着未来前进的青年人被生生的扼杀了,切实地了解过连轩短暂的一生,她怎么甘心这样一个结局?
她是警察没错,冷静理智,讲求证据是她的工作需要,可除去这份工作,她又是感性的,会为了别人命运的不公,而感到惋惜。
黎尚还在想着要怎么安慰她,却只觉得词穷。
他也是懊恼的,即使时间的流逝让他对待这份工作时有了很多不一样的体会,他也见惯了生离死别,可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不习惯这些死亡,无法打心底里去接受。
可他早就不是能够表达这种情绪的人了,面对这样的疑问,黎尚只是静静地听着,沉默不语。
看着程笑衣的不甘和黎尚的沉默,此时的贺临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
“我们接过这个案子时,连轩已经去世了。我们无法改变那个早已存在的结局。”贺临顿了顿,看向程笑衣,最后视线又落在了黎尚身上,他继续说,“哪怕结局既定无法更改,可我们能做的仍然很多,查清楚这个案子,搞清里面的真相,还连轩一个公道也是职责所在,更何况我们还可以避免类似案件的发生,帮到更多像他一样的人。”
听他这么说了,程笑衣擦了擦眼泪,重新振作了起来。
是的,案子还没有破,他们还需要找到凶手。
见她不哭了,黎尚才放心走到了贺临的身边。
贺临就是有这种能力,好像三言两语,就能够解开人们的心结。
这些话看似是对程笑衣说的,但何尝不是让他也同样振作了起来?.
白玉山位于大学城的西南面,因为以前山里有玉矿因此闻名,但是随着矿石开采殆尽,这山就荒了。
那座山不高,面积却不小,山里绿树成荫,非常安静。
发现尸体的地方位于山脚下,这里有一片湖泽。
湖北面很少有人去,一般只能划船到达,走路的话无法直接从湖边抄近路,要么必须走水路,要么需要走一段山路,然后再从山上绕下来。
考虑到要爬山赶路,贺临没带程笑衣,他和黎尚带着一队法医技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贺临体力最好,黎尚身形灵活,两人一直走在前面,看到法医和技术人员体力不支,贺临帮忙拿了解剖工具箱,黎尚也主动把技侦的背包拎了过来。
午后的山林中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一行人翻山越岭,爬了一个多小时,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老吴和方觉早就和森林刑警等在了湖边。
一看到他们过来,方觉就跳起来道:“我们找了一天,差不多都要放弃了,结果就找到了。”
“之前矿上有几条废船停在岸边,那具尸体就卡在了废船的缝隙里,一直没有飘出去,所以才没被人发现。”吴韵声说着站起身来,面色深沉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湖里,“应该是我们要找的人。”
腐尸的味道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是一种异常的臭味,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事。
那一片旧船有四五条,有的有船舱,有的是敞篷的,被人胡乱堆积在了岸边不远处的水中。贺临一个跨步,踏到了船上,黎尚也跳过去往水下望去。
湖水太静了,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像是一块巨大的深绿色翡翠。
距离岸边两米左右的水中,漂浮着一具严重腐坏的尸体。
尸骨的姿势是仰面的,鼻子和眼睛都烂成了黑色的洞,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位年轻男性。
那尸体位于两条船的夹角处,由于泡了太久,表皮脱落,有些地方已经被鱼啃食得露出了白骨。
贺临俯下身,从仅剩不多的发型和衣着判断:“应该是他,没错。”
连轩长眠在这一片空旷的山林里,应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黎尚拿了纸笔相机,准备在船上做搜查。
他看了看尸体,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景色。
他们找到他了,尽管是以这种方式。
警员们正式开工,贺临望向天色:“天快黑了,抓紧时间。”
回去的时候他们要带上这具尸体,加上天色昏暗和白色的雾气,会更加难走。
法医和技侦在地面上熟练地铺好了一层塑料布。
贺临回身问尹向荣:“尹法医,有不少地方白骨化了,能够判断死因吗?”
“还有尸体,就能判断。”尹向荣戴上手套,“不过现在首要的,是要把尸体从水里捞起来。”
方觉上前帮忙,他想要找个趁手的工具,跳上一艘船四处张望着,终于看到了半截船桨。
方觉伸手把船桨拿起来,想要去拨动水中的尸体。黎尚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等一下,那边还没检查过。”他伸手指了指船桨的一端,“有血迹。”
这个案子和一般的案件不同,这几艘船也是案发现场。
方觉没想到,自己顺手一扒拉就拿到了凶器,他的手瞬间僵住了,觉得手中的船桨有千斤重。
“呦!别动!”随队的技侦小姑娘名叫阚凝云,她风一般地冲了过来,从愣着的方觉手中接过了那段船桨,小心翼翼地拿到了岸边,打着手电筒开始寻找。
果然在船桨处发现了一片鲜红,阚凝云兴奋地直叫:“找到了,还好最近下雨比较少,没被雨水冲掉。”
这船桨太旧了,有不少的地方露着毛碴,那些血迹渗入了木头里,阚凝云翻看着,又有新的发现:“把手处还有一处血迹,可能是嫌疑人行凶的时候把手扎破了!”
方觉惊觉自己差点毁了相关的物证,他再也不敢大意,蹲下身查看着破旧的船身,过了一会,又在船舱后部找到了半个带着血色的男性足印,算是将功补过。
另一边,尹法医拿出了一些绳套和工具,他还叮嘱众人戴上双层手套,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尸体从水里捞了出来,一个一百多斤的年轻人,只剩下了几十斤的一副骨架,散成了条状的衣服就像是抹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尸骨上。
在漫长的时间里,尸体经历过了鱼虾的啃食,皮肤浸软,腐烂……
不少的肌肉和内脏组织都已经像是液体一样化开了,形成了一种黏腻的难以辨认的腐物。
“男性尸体,身高一米76左右,浸泡时间一个月以上……”尹法医经验丰富,别人觉得恶心不敢靠近的尸体,他却拿在手中丝毫不见恐惧。
“可以排除是自杀了。”尹向荣一边观察一边扒拉开水草和腐物,进行体表检验,他的手指在白骨上摸索着,“枕骨上有蛛网伤,这个位置不容易磕到。头上有多处挫裂创口。”
“手骨有骨折,他曾经用手护住自己的身体。”
“应该是多次头部打击致死。”
随后就是提取生物检材。
回去的时候,连轩的尸体被放入了裹尸袋中,几个人接力一般地抬着才爬出了山。
到了晚上八点多,一身狼狈的调查科警员们终于上了车,方觉好不容易抢回了他的司机位,吴韵声坐在了副驾。
贺临和黎尚难得坐了后排。
贺临和老吴简单说了唐言硕的审问进度。
“现在我们找到了尸体,那么唐言硕肯定是在说谎了。因为他知道连轩已经死了,所以才把一切都推到了他的身上。我推断,可能杀机是因为连轩要把唐言硕的所作所为曝光出去,所以唐言硕就对他痛下杀手。”方觉还沉浸在发现了尸体的亢奋之中,“师父,贺队,黎哥,现在尸体找到了,凶手抓到了,等到化验结果出来,铁证如山,这案子就算是结了吧?”
吴韵声不喜欢半场开香槟:“先等化验结果,别高兴得太早,万一节外生枝……”
方觉皱眉道:“师父,你也太谨慎了,案子都查到这个程度了,哪里还有什么枝呢?我看那姓唐的就是嘴硬,他这样的卑鄙小人已经多少年一遇了,总不会那个自习室里还藏着什么变态凶手。”
吴韵声摇头道:“你啊,就是经历过的案子太少了。”他不想和方觉争辩,“反正现在案子最难的部分已经有了结果,后面的慢慢查吧。”
车开到了市局,一行人已经饥肠辘辘。
别人可以先回去,贺临却要完成各种的交接手续,黎尚陪着他一起忙。贺临催了他几次先去吃饭,黎尚都借口说身上有尸臭味,没有胃口。
一直到全都忙完,贺临道:“我今晚准备住在值班室里等结果了。”
黎尚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了,抬头道:“嗯,我也留下值班。”
第72章 11 “醒醒,贺临……”(二合一)……
夜晚, 云城市局失踪调查科。
贺临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了,这时候再赶人有点不道德。
他也不是第一次和黎尚一起睡值班室了, 只得道:“行,那我点上外卖,等下请你吃饭。”
回到了值班室里, 两个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腐烂的尸体上满是粘液, 沾染上一点味道就重得让人受不了。
还好值班室的公用浴室里有两个单独的隔间, 避免了赤裸相见的尴尬。
贺临洗得快一点, 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很快就掩去了尸臭味,他连续上了两遍浴液冲掉,洗完澡出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黎尚洗澡的时间明显比他长些。
等贺临去拿了外卖回来,黎尚才从浴室里走出, 他换上了一件备在市局里的白T。
黎尚平时穿的衣服多,初秋也经常穿着长袖的白衬衣,皮肤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晒过阳光, 刚洗完澡,被灯光照着,身上的皮肤泛出冷白色, 像是刚浸过水的玉。
贺临手中的餐盒放在桌面上,一抬头正看到黎尚在整理衣服, 和那种健硕的体型不同, 他的肌肉很薄,紧贴着皮肤,看上去整个人是薄瘦的一片。
但是贺临一眼就看出,他的力量不弱, 肌肉的形状蕴藏着力量,绝对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训练才能形成的体型。
黎尚擦好了头发,坐在了贺临对面岔开了话题:“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把案子在心里梳理了一遍,总觉得哪里还有问题。”
贺临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向他问道:“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黎尚组织了一下语言:“动机上感觉不太对,唐言硕这个人是个利益驱动者。他犯下其他案件时,那些人如果出事,能够明确地给他带来利益。杀害连轩这件事对他而言,弊大于利。”
贺临一边拆着外卖的袋子,一边提醒他:“你要想弄清楚这些问题,首先需要确认一点,连轩和唐言硕,这两个人真的是同盟吗?”
黎尚之前也在困惑这一点,他抬头问:“你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现在细想,也许从他审问唐言硕时,贺临就发现了问题,又或许他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这个嫌疑人才交给他来审讯练手。
“在审问之中,唐言硕说了不少的谎话。比如连轩才是主谋这件事。”
贺临继续道:“唐言硕是被问到后来才说自己是受了连轩的指使,他反复强调是连轩提出的计划,这是撒谎时怕对方不会相信才会出现的表现。而且考研期间,我们没有找到连轩对那些同学们做过任何事的证据。”
贺临说到这里,抬起头看向黎尚,那张脸沾染了水汽,湿发贴在颊边,让他有点移不开眼。
“总之,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不对。对这两个人的性格进行分析,连轩内向,唐言硕外向。连轩指使不动唐言硕,唐言硕也不会安心作为连轩的枪。”
他这么一分析,黎尚知道自己审问时的违和感出自哪里了。
贺临话锋一转:“但是我认为,在没有杀人这件事上唐言硕可能没有撒谎。”
随后他进行解释:“虽然表面上看唐言硕是最大的获益者,但是研究生的补录的确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黎尚听得认真入神,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贺临分析完后在他耳边打了个指响让他回神,催他说:“先吃饭吧,案子是破不完的。等吃饱了我们再复盘。”
黎尚这才低下头来,乖乖吃着饭。胃里有了东西以后,疲劳感逐渐消散。
贺临先吃好了,坐在一旁看着黎尚,只是安静看着,他就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他问黎尚:“为什么你对工作这么积极?回家休息不好吗?”
黎尚反问他:“贺队,你不是也在这里加班吗?”随后他喝了口热汤道,“家里没别人,我不想回去一个人呆着。”
贺临忽然找到了共鸣。
他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忙了一天以后,回到家打开灯,总是觉得哪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本来该在的东西没有了,或者是被他弄丢在哪里了。
所以,想用工作把所有的时间都填满。
这样,身体会麻掉,脑子里也不会再想其他的事情了。
两人刚聊了几句,贺临的手机响了,是技侦那边的部分结果已经出来。
贺临看了看说:“等下我们是要一起复盘案子了。”
黎尚抬头问:“有新的情况?”
贺临道:“技侦那边的化验结果有一部分出来了,凶手的血型与唐言硕不一致,脚印也不相同。”
也就是说,现在从物证上证明了,唐言硕可能真的不是凶手。
他们原本以为距离侦破只胜了一步之遥,可现在,看似快要结束的案子,忽然又被拉回了最初的原点。
如果不是唐言硕,那么凶手会是谁呢?
又是因为什么,凶手非要杀了他?.
贺临把检查的结果发到了群里,除了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他和黎尚,其他人都受了不小的打击。
他们两人却没有气馁。
晚上,贺临和黎尚把白板移到了值班室里,进行案件复盘。
贺临面对着白板上的关系图道:“我们之前把这案子当做是失踪案调查,查到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的进展,有了尸体以后,反而简单多了。”
黎尚翻看着尸体的照片,腐烂的白骨难以和年轻的失踪者联系在一起,他轻声道:“如果死人会说话就好了。”
贺临回身看他:“谁说死人不能说话?”
黎尚抬头望向他,在值班室的灯光下,贺临的眼睛亮亮的,有种坚定的光。
贺临道:“这是一起凶杀案,既然是凶杀,肯定有凶手。这具尸体上,有不少的信息。”
黎尚跟着他的思路,耐下心来分析。
贺临的性格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挠。黎尚则是波澜不惊,承压能力很好,两个人一个经验丰富,思维天马行空,一个逻辑缜密,过目不忘。
他们一边讨论,一边复盘,在推理上非常互补。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不少线索。
“附近没有拖拽尸体的痕迹,这不是抛尸现场,他和凶手是走过来的。能够和连轩一起走到山里这么深的位置,应该是他信任的人。”
“他的身上有打击伤,说明这不是误杀,不是意外,凶手就是想要他死。”
“后脑的伤说明他没有防备,手上的伤是自上而下的补刀,额头的伤是最后一击。”
“脚印和伤口说明,杀害他的凶手应该是青壮年男性。”
贺临把可能的人一一列了出来,翟若梦,施洛辛,还有几个和连轩关系稍微近一点的男生。
如果这些人不是凶手,他们就要进一步扩大搜查范围。
黎尚的目光落在了施洛辛的名字上,会是这个人吗?可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很多地方说不通,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关键的是没有可成立的杀机。
贺临总结道:“在之前的调查中,我们也许忽略掉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他的手指点了点白板旁延伸出来的一条线——恒通一中。
“连轩和唐言硕都没有毕业进入社会,他们的家庭贫困,在初高中就离开了家。在他们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高中的影响大到了不可忽略的地步。”
贺临决定道:“今天早点睡吧,我们明天去恒通一中看看,做次背景调查。”.
贺临上好了闹钟,明知道今天只能睡几个小时,明天要早起,可他一挨到枕头却直接陷入了梦魇。
噩梦袭来的不是时候,恐惧把他深深包裹,仿佛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永夜。
那是一年训练期的最后一项考核,比魔鬼周还要让他痛恨的俘虏训练。
他们身处极寒之地。身上被绑上了绳索,满眼都是那种复杂的绳结,勒紧了会摩擦着皮肉,用尽了力气才能够从中挣扎出来。
接下来是被更加惨无人道的对待。
所谓的耐寒极限训练,需要把身上的上衣脱去,直接趴在雪地上,每一寸皮肤都被冰雪冻着。
从冷到麻,再到没有知觉,血管里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成冰。
不光是他,还有其他的战友,大家都是一米八几的年轻小伙,每个人都冷到浑身打颤,脸色铁青形象全无,只想找个地方钻起来暖和暖和。这个时候再往他们的身上泼上冷水,水很快就会冻上,全靠身体散发的热量把冰融掉。
除了接受这些酷刑,还必须上课。
课程中有酷刑史,把从古到今的酷刑细述了一遍,从凌迟,铁女人,老虎凳再到现在的放风筝,剪脚趾,摇奶茶。
除此之外还要学习各种刑具。
“这些都是常用的,鞭子,烙铁,钢针,钳子……”冰冷的刑具在面前一样一样的展示,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寒意。
他记得祝小年在一旁吐槽:“这是为了等犯罪分子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时,我们能够微微一笑,像是报菜名般熟练报出每种器具的名字,以达到一种反震慑的效果吗?”
身侧的几人憋着笑,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们的后方传来:“现在给你们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在有一天面对这种情况时,能够有心理准备,不会当场崩溃。”
他不回头就知道是龙骨来了,所有人都严肃地默不作声,认真听记。
台上的老师依然在滔滔不绝:“你们要记得,鞭子抽过身体时的感觉,今天只是自愿尝试,你们应该知道,一旦被俘,将会面对什么。敌人不会这么温柔,万一被俘后,抽到身上的,可就是浸过盐水的鞭子了。”
他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背上挨了鞭子,抽打的人下了死手,毫不留情。他才知道那种痛和普通的划破手指完全不一样,火辣辣地划开皮肉,不深,却足够疼。
说好的自愿呢?他总不会是自己报的名吧?
心里这么想着,他却咬牙一声没吭。
身上不知道被打了多少下,最疼的是被打出的十字伤口,结了痂,再把上面的痂连同新生的肉撕扯下来,有一种痛彻心脾的感觉。
随后尝试的还有电刑。
他被锁在凳子上,双手双脚牢牢铐住,身上各处接上了各种的电流设备,每一次通电,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根本无法控制,甚至是无法呼吸。手指很疼,在木椅的扶手上一抓,就留下几道血痕。
那种感觉像是灵魂出窍,生不如死,只有按下暂停时,难受感才会稍缓,皮肤不停往外冒汗,大口的呼吸才能够让身体的不适稍稍缓解。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发出过惨叫声。
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大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谁?”
“你的任务是什么?”
无论被问多少次,想要通过考核,必须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训练有好几天,体验被针刺,被活埋,被手脚绑缚扔到水里……
他紧紧咬着牙关,一道道的伤口愈合了又被生生撕开,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掉落,身体上的青筋暴起,每一寸肌肉都是痛的,内脏像是在被火灼烧,身处于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眼前好像有一个深深的漩涡,耳边不停有人在问着问题,他被人揪着头发拎起来,血顺着下颌往下流,却什么也看不清。
其他的都还可以忍耐,最让他畏惧的是窒息浸水训练,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曾经掉在水里差点被淹死,他对那些冰水有着生理性的恐惧。
负责他的教官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在他挣扎得厉害时会把他拉出水面。
龙骨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行,时间太短了。”
教官们短暂地交流着。
龙骨上前道:“今天让我来吧。”
他感觉得到,一双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大力把他按入了冰水。
开始的半分钟他还能忍受,随后他明显感觉水下的时间延长了,那感觉像是完全不会把他再拉起来,他就是要把他丢在深水里。
童年时冰面下的一幕浮上了心头。
一向淡定的他也出现了慌乱,他剧烈地挣扎着。可是那双手却压得越来越紧。
他的身体越来越无力,内心里升起了一种绝望。
还不到,时间还不到……
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他感觉到自己的肺快要炸了,最后的理智让他不要喝那些脏水,面对死亡的恐惧占据了全部的大脑。
心脏跳动越来越快,最后一丝氧气也快要耗尽,他分明地感觉到快要死了。
他攀上了那只压着自己的手,指甲于上抓出了血痕,可是那人却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
这是公报私仇?
特训非要整出人命?
无法呼吸……
他是想要杀了他吗?
强烈的窒息感把他包围,生理的痛苦磨灭着求生的意志,他似乎已经到了生死弥留之际,就在死亡的边缘。
他甚至开始走马灯般的回忆这一生,想着自己的父母,想着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对不起什么人,头像要裂开一样开始疼。
随后绝望升起……
这时他却听到了男人的轻笑,仿佛他的死亡与崩溃是件多么令人兴高采烈的事。
在临近死亡的瞬间,恨意像是火焰般蒸腾而起,他想要杀掉那个置他于死地的人。
终于,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贴上了他的唇,他又能呼吸了。
一瞬间他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十几岁时的冰湖边,有人把他从水中捞出来,给他做着人工呼吸。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滴落在他的脸上,像是湖里的冰水,像是血,又像是有人在哭。
“醒醒,贺临……”
一个声音终于把他带回了尘世。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随后耳畔似乎出现了一声分开了水面的清响,他终于浮出了水面,挣脱出了梦境.
贺临睁开双眼,刚才梦中的酷刑似乎还作用在身上。
他像是缺氧了很久,胸口起伏着,随后他就看到黎尚坐在他的床头上,目光关切地望着他,刚才是他把他唤醒的。
他呛咳着坐起身来,才发现枕头已经快被汗水浸湿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贺临扶额问:“几点了?”
“六点二十三,闹钟响过一次了。”黎尚轻声问他,“做噩梦了?”
贺临坐了一会,他紧闭着双眼,那种缺氧和眩晕感才逐渐褪去:“梦到了过去的一次训练,已经没事了……”
贺临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道:“我们准备出发吧。”.
恒通一中是所全住宿制学校,就在云城的边上,开车过去需要一个来小时的车程。
贺临天刚亮就拉着黎尚一起驱车前往。
在路上,贺临解释道:“陈局已经联系好了学校那边,有位老师是唐言硕的班主任,同时他教连轩班的语文,两位涉案人员他都认识,已经和他预约了谈话。学生们的早课安排在九点开始,约谈最好在课前进行。”
两人开到学校时,正好七点半,他们把车停在了校外。
贺临打了个电话联系过,那名教语文的刘老师出来接他们,一路把两人迎了进去。
刘老师今年四十多岁,戴着眼镜,头发早早就见了稀疏。他看起来热情健谈,有时候板起脸来又让人觉得异常严肃。
走进校门以后,黎尚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所学校和一般的学校不一样。
特别是和他们之前到过的云外有着鲜明的对比。
这里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安静。
早上的校园本来应该是活泼热闹的,可是这里却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只有一些轻微的鸟鸣声。
偶尔有学生走过来,看到了刘老师,急匆匆地鞠了个躬,随后就转身快步跑走。
贺临忍不住道:“这里好静啊,学生们的纪律真好。”
刘老师把他的话当做了表扬,有些得意道:“我们学校里施行了‘无声校园’。除课堂外,校园里的其他地方都不准说话。”他说着,又指了指一旁带着红袖箍的学生,“那些是负责执勤的学生,如果发现了说话的,一律会被扣掉学分,批评通告。”
贺临问:“现在这边有多少学生就读?”
刘老师:“每个年级平均十到十五个班级不等,加起来有近两千人。”
贺临又问:“学生们的成绩都很好?”
刘老师更为得意:“那是当然,毕竟选拔的都是附近县里村里读书最好的孩子。这里的高考清北每年都能有十几个,其他的不是211就是985,最末流的学生也能考上本科,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才。”
贺临问:“刘老师,你这里有没有学生纪律手册一类的资料,我想了解一下。”
刘老师带着两人走入了办公室,然后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本纪律手册:“每位新生开学的时候就会收到一本,从第一次违纪开始扣分,一直累积三年,一般低于五十分的,就直接劝退了。”
黎尚低头翻看着,那册子是厚厚的一本,里面的要求繁多,非常琐碎,甚至细节到了被子需要叠成豆腐块,在宿舍里换下来的拖鞋鞋尖必须齐平,对向正前方。
柜子里只能收纳衣物,不得摆放无关物品。
个人扣分还会连累班级的纪律评分……
这里的管理非常严格,学校里还设置了宿舍管理员,学生监督委,定期会进行违纪匿名举报和匿名投票。
光是看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就让人有种窒息感。
黎尚从前到后仔细翻看了一遍,把册子合拢了。
刘老师问:“对了,张校长让我配合你们的工作,要问以前毕业的学生情况,你们要了解谁来着?只要是我教过的学生,我都记得。”
这次来之前,陈局的招呼打得很委婉,说是市局为了案件调查,派警员过去了解下情况,没提凶案的事。他也是怕校方知道发生了刑事案件,顾虑太多,不让他们进行调查。
贺临问:“几年前毕业的学生里是不是有位叫做连轩的?”
刘老师打开了话匣子:“对,这个孩子我教过,长相文文静静。他的纪律很好,学习成绩挺稳,就是平时在班上不太活跃。我记得他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有几个弟弟妹妹,最后他考上了云城大学,其实可以报得再高一些,是他父亲非要让他报这个志愿。”
贺临又问:“还有一位叫做唐言硕的,老师你有印象吗?”
刘老师道:“当然了,这是我做班主任时班上的学生。唐言硕人很机灵,高大帅气,就是有点皮,成绩也是忽上忽下的。我记得,他的父母身有残疾。这孩子可能是小时候没有被管教好,喜欢走捷径,有次被发现抄袭同学的作业,纪律分扣了不少。我严厉批评过他几次,后来他自己知道努力了,高考后是去了平城。”
说到这里,刘老师起身,拿出了厚厚的几叠资料:“这些都是他们之前的成绩单,还有纪律表,你们都可以查看。”
黎尚接过来,他先找出了唐言硕的纪律表,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的扣分情况,犹如一份详尽的前科记录。
刘老师又道:“我一直分管学校里的纪律扣分还有成绩备档,所以我这里的资料是学校里最全的了,上下几届的学生情况我都有。”
他说着又搬出了好几叠资料,还有一个大纸箱子。
贺临问:“关于学生们的心理问题,校方有没有进行过关注……”
“想要进这里就读的孩子,入学就要进行心理面试。我们有专门的心理课,还有专业的辅导老师。不过那老师闲得很,根本就没有学生去找她。”
刘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会,挠了挠头说:“孩子们的学习是挺苦的,但是熬过去了,就好了。谁不是当初这么苦过来的?他们每天学习这么忙,还有什么空闹什么心理问题?”
随后刘老师又拿着那些表格和他们聊了学校里的详细情况。
“我们这里每个月都会进行月考,然后排名,学生们就会对自己的情况更加了解。”
“他们还没成年,只有抓得紧一些,才能够上更好的学校。”
“对于贫困学生,好好学习是唯一出路。作为校方,作为老师,我们就是为了托他们一把。这是为了他们好。孩子们都是很聪明的,不可能这些都分辨不出来。”
“身体是最重要的,每天跑操两千米,女生也不能请假。”
“无论多难,都必须克服,努力就要体现在分数上。”
刘老师所说的,似乎与案情没有直接关联,贺临却问得很细致,黎尚也一一详细记录。
刘老师热心地给他们一直讲了一个来小时,他最后问:“那两个孩子,现在他们都如何了?”
望着刘老师期冀的眼神,贺临一时语塞。
一个死亡,一个被捕,若是说出实情,不知会对这位老师打击多大,他只能委婉道:“我们的案件还在调查之中……”
刘老师哈哈笑道:“明白了,还在保密中无可奉告,你们再想想还有什么问题,我知无不言。”
第73章 12 一切,终于闭环。(二合一)……
刘老师的目光看向窗侧, 教学楼的窗外就是标准的四百米操场。
“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但是等下就要跑操了,我要去操场上检查学生们的背诵情况, 可能没有时间解答你们的问题了。”刘老师说着话站起身,他拿起了一根可以伸缩的黑色教鞭,熟练地夹在了肋下。
贺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 天色阴沉:“快要下雨了,跑操还会如期进行吗?”
刘老师笑道:“这点小雨, 算什么?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不经历风雨, 怎么能见彩虹?”
黎尚有些疑惑地问:“背诵?是要在跑操前检查吗?”
“跑操之后。”刘老师的语气之中满是自豪,脸上甚至带着兴奋的红光,“在大脑最疲惫的时候还能够倒背如流,那才是真正记住了。这项考察也算是我们学校的特色, 其他学校曾经观摩过想要抄了去,都搞不起来,我们却已经实施了多年。那场景很震撼的, 你们等会可以好好看看。”
“多谢刘老师。”贺临客气道,“回头想起什么我再请教你吧,这些资料我们先翻看一下。”
刘老师连声道好, 替他们半掩了办公室的门。
资料太多了,办公室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薄地毯, 黎尚干脆席地而坐, 他低下头,全神贯注地整理起那些纪律资料与成绩表格。
眼前的名册不光有唐言硕和连轩那两届学生的,还有前后几届的。
包括学生们的校内成绩排名,违纪记录, 师生评语,从上面就可以看出诸多问题。
这里有不少的学生都考上了云城大学,还有一些后来在自习室里学习,黎尚把其中相关的人员都一一挑了出来。
贺临见不得这么多的文字,看了一会就头脑发晕。
黎尚劝他道:“你歇会吧,我整理就行,不会有错漏的。”
贺临这才起身,看向窗外。
早上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却变得如同暗夜一般。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子里的光影变换,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贺临帮黎尚打开了办公室里的灯。
一声惊雷之后,天上终于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
就在这时,早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
几秒之后,教学楼里发出了一阵震动,随后上千名穿着深色校服的学生们从各个出口涌出来,跑向操场。
这场景从办公楼上俯视下去,非常壮观。
在那个瞬间,贺临想起了自己背诵过的一篇课文《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眼前的少年们,就像一群海燕一般无所畏惧,冲向了大雨之中。
贺临的身后,黎尚整理着学籍表的手一顿:“她原来也曾经在恒通一中……”.
雨还在下着,没有变小的迹象,窗外的学生们冒雨开始了绕圈跑操。
贺临听到了黎尚的感叹,他回身看向他翻找出来的表格。
上面标注了借读生:白染,借读期一年。
也就是说,白染曾经在这里呆过一年时间。
她的双相情感障碍会和在这里的经历有关系吗?
黎尚继续在箱子里翻找,他忽然找到了一本册子。黎尚用手翻开,这是一本学生毕业寄语的活页夹。
刘老师看上去让不少教过的学生写过寄语。
黎尚一页一页看过,希望从中获取到一些信息。
他很快就从中找到了唐言硕的那一页。
他给贺临念道:“在一中,我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三年。我怕输,不喜欢成绩排在别人后面的感觉。我曾有过迷茫,感谢老师的严格要求,我最终走了出来。那些磨砺我的,没有把我打倒,就会让我更加坚强。”
黎尚把这一页小心翼翼地取出,继续往后翻找,他低头又找了好一会,在册子里,找到了白染的。
“虽然只在一中待了一年时间,但是我的变化很大,这是我过去的学校未能给予我的,在这里,我的成绩不断提升。感谢老师们的培养,同学们的包容,我曾经因为学习一度崩溃,但是现在,我熬过来了。一中的精神深入了我的骨血,也会伴随我走向将来的人生。”
不多时,黎尚又找到了连轩的那一页。
“感谢学校,让我看到除了家乡那小小的一片村庄,还有更广阔的世界。见识过这些繁华,我不会再回到过去了,我会用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双脚,走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贺临听到这里,仿佛看到了那些青年人曾经稚嫩的脸庞。在过去的几年大学生活里,他们还能记起当初的那个少年吗?
黎尚几乎快要翻完了这本记录册,他的手又是一顿。有些诧异地抬头:“施洛辛也是恒通一中的。”
这个人也在他们的嫌疑人列表之中,只是还没有做深入调查。
贺临的心里忽然一动,转头问黎尚:“他写了什么?”
黎尚念道:“终于参加完高考,我的心情难以抑制的兴奋,我从未如此开心,学习真的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会在大学里努力学习,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念完之后,黎尚抬头看向贺临。
贺临的脑中灵光一现,一切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他目光锐利地开口道:“有可能……他才是真凶。”
听了他的话,黎尚低头思索,他们曾经和施洛辛对话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态度刻意,几次分析里,这个人也一直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贺临快走了两步,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了纸笔,盘膝坐在了黎尚的身旁,他在纸上快速画写出了有关这一案的信息。
黎尚凑过来认真看着。
贺临的神情严肃,他向着一个方向画了一条直线,理出了案发的时间线。
“为了考研和考公,能够更好地复习,那些学生们去了自习室。“
“唐言硕为了考上研究生,提前到了这里,对他的竞争对手们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让他们发生意外,给他们下药,导致有些学生落选。”
“白染因为错过考试时间,跳楼自尽。”
“考研结束后,被录取的连轩失踪……”
随后他又画了一条反向的线,那是警方调查的时间线。
“我们接到案子,开始调查连轩的失踪。”
“我们查到了自习室,联系上了施洛辛以及云城大学的学生,知道了连轩有自杀倾向,了解了白染之死。”
“随后我们抓到了被学生们误以为是女鬼的谢琳儿。顺着连轩储藏柜里的信息,查出了导致白染死亡的唐言硕。”
“我们找到了连轩的尸体……排除了唐言硕杀害连轩的嫌疑。”
贺临边说边画,黎尚在一旁看得神情专注。
两条线一正、一逆,串联起了案件的所有细节。
随后,贺临把施洛辛出现的节点全部圈了出来。
“在这个案件的调查中,有时候,我觉得像是在被人牵着走,证据被送到了眼前。如果加入施洛辛是真凶的可能性,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贺临的目光明亮,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真相,他的声音略带磁性,沉浸推理的他,仿佛有着别样的魅力,黎尚一时从他的脸上移不开眼。
贺临的嘴角微微挑起,说出了一个有些惊人的可能性:“我们可能从开始时,就走入了他布下的局。”
看着黎尚脸上浮现出的疑惑,贺临仔细给他分析。
“在群里时,我们问到了连轩的事情,施洛辛很快就联系了我们,就像是在守株待兔。”
“我们在破案的过程之中,获取了一些信息,施洛辛告诉我们连轩曾有自杀倾向,这是一个加给我们的心理暗示。”
“随后,谢琳儿给了我们连轩柜中的东西,包括那张照片和那张写满了‘我错了’的草稿纸。我们问是谁让她去收拾的储物柜,谢琳儿却说不记得了,只记的是一个男人。”
“后来我们顺着照片查到了唐言硕,也发现了他所做的一系列事,作为破案人,我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杀害连轩的人可能是唐言硕。”
贺临的语速很快,但却逻辑清晰。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黎尚:“可其实,那个让谢琳儿收拾柜子的举动,非常关键。也许谢琳儿不是不记得了,而是在说谎,因为她一直在自习室里做打扫工作,经常看到施洛辛,也知道他和老板的关系好,会帮着自习室做运营揽客,有点害怕他,所以才没敢说出他的名字。”
黎尚低头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如果这个推论是正确的,那个人是施洛辛的话。我们在柜子里找到的线索,有可能是施洛辛故意放入的?”
贺临道:“你注意到那个细节了吗?那张照片上,他们坐在那个四人位。连轩坐在白染和唐言硕的对面,镜头没有拍到他的身侧,也许施洛辛就坐在那里,只不过他故意把自己截去了。”
“那张写满‘我错了’的纸更是有些疑点。纸张发黄,字迹凌乱,连轩曾经试图自杀的事应该并非是假的。但是有一种可能性,这张纸可能是一年前连轩留下的,而施洛辛却把它偷偷带走,一直留到了现在,放在了储藏柜里。”
黎尚忽然想到了一点:“那这样的话,唐言硕的罪行有没有可能也受到过施洛辛的引导?”
贺临点头:“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可能会形成一些小团体,施洛辛应该是其中组织者,他是云城大学的,年长唐言硕几届,和那些自习室里的师弟师妹关系都很好,能够获取到他们的信息。唐言硕初来乍到,想要了解这里的情况,没有比问施洛辛更好的获取渠道了。这样,施洛辛就卖给了自己的学弟好大一个人情。”
黎尚醒悟过来:“他后面知道了白染因此而死,就更能拿捏住唐言硕了。”
贺临道:“假设他是本案的嫌疑人。那他可能在杀害了连轩之后,就开始进行了一系列的布局。”
“他想要警方认为连轩是自杀。于是,他一直盯着群里,警方一加入,就以提供信息为由约我们见面。在我们见到他时,提及了连轩以前就曾自杀的事。”
“他在连轩的储物柜里塞入了线索,为了让这个线索看起来更为自然,他授意了谢琳儿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也许还曾经告诉过她,要把那些东西交给警方。”
“随后他想到了用唐言硕来顶罪,或者说是扰乱警方的视线。他授意了唐言硕,万一警方来问询,就把一切都推到失踪的连轩身上。唐言硕不知道连轩已经死了,只觉得他已经失踪,无从对证,自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好计策。”
分析到这里,贺临说出结论:“无论是让警方觉得唐言硕是凶手,连轩已经被害,还是让警方得出一个连轩可能是唐言硕的共犯,已经因为自责而自杀的错误结论。这两种情况,都可以帮他洗脱罪责。”
他说到这里,在施洛辛的名字上划了个圈:“引导我们做出这些错误判断的迷局,很可能是真凶布下的。他也因此露出了马脚。”
黎尚理清楚了:“而这一切的变数,就是我们发现了连轩的尸体。”
贺临道:“还需要往前推,是谢琳儿。”
正是女孩的那句话,让警方去搜索白玉山,进而找到了连轩的尸体。
这也是整个案件侦破的转折点。
贺临道:“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单纯是为了帮助警方,谢琳儿告诉了我们白玉山这个关键信息……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连轩的尸体,证实他是被人杀害的,这才破开了这个迷局。”
案发的地点隐秘,如果没有这条线索,他们可能一直都无法寻找到失踪的连轩。
贺临说着,又从连轩的名字旁引出了一条实线,写下了“遇害”这个结果,最后在施洛辛旁边标了个“嫌疑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正是施洛辛的刻意引导,最后暴露了他。
贺临终于完成了这一案的所有推理。
一切,终于闭环。
随后贺临又道:“以上仅是推理,我们现在有现场遗留的血迹和脚印,可以进行核实。把施洛辛叫来问话,就能进一步确认,他是否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黎尚问:“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如果杀害连轩的凶手真的是施洛辛的话,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常见的杀人动机是情仇财,这两个人之间没有金钱的纠纷,没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最多是师哥和学弟的关系。
两人都是单身,没有听那些知情人说有什么感情纠纷,也不像是情杀。
他们之间更不存在什么考研的竞争关系,不可能是嫉妒杀人。
连轩刚考上研究生,施洛辛却快要研究生毕业,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杀害一位无辜的青年?
而且从之前他们查访的结果来看,施洛辛的确曾经在很多地方帮助过连轩。连轩也对自己的这位师哥非常敬佩。
贺临的目光幽深:“那就要等找到他以后,亲自问问他了。”.
两人说到这里,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异动。
贺临和黎尚来到了窗边,在刚才他们完成推理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学生们已经在雨中完成了跑操。
孩子们列成了方阵,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雨中,一个大喇叭响起:“今日背诵古文——《陋室铭》。”
一声令下之后,学生们同时张口,声嘶力竭地背出了那篇文章:“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一瞬间,整个操场从之前的静谧变得沸腾了起来,直至震耳欲聋。
老师们拿着教鞭,穿梭在学生的队列之中,进行考察。他们能够快速分辨出心虚的孩子们,然后抽上一鞭。
只有流利背诵的学生才能够不被责罚。
学生们以声音大为荣,红着的眼睛,高昂的头,张大的嘴巴,颈间膨出的青筋,情绪高昂。
三十个班级,两千余名学生,男生和女生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听起来震天动地。
这是有些癫狂的一幕。
黎尚抿唇在窗口俯视着,眼眸深沉。
贺临也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就是那些青春期的孩子们曾经经历过的吗?
雨中孩子们的脸孔,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连轩,像是白染,像是唐言硕,也有些像是施洛辛。
他在之前调查之中的一些疑问被填补上了。
为什么那些学生要去自习室学习,为什么他们非要考研不可,为什么他们对分数有一种执念,为什么白染在错过考试时一跃而下,为什么唐言硕竞争不过别人时,采取了那么极端的方式……
似乎很多问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一个人从里到外,从身到心完全毁上一遍?
那是教育。
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完整重塑,让他焕然新生,过上新的生活?
也是教育。
教育的评判标准不同,有的是以分数为目的,有的是以获取到知识为目标。
贺临不知道恒通一中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他也无权评述。
但是他知道一点,如果一个成年人来到这里,按照同样的标准,过上三年这种生活,可能会被活活逼疯。可是这些孩子们这样活着,老师,家长,甚至他们自己,没有什么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们被课业和管理压得喘不过来气来,而且这些管理措施已经不能说是为了应试,更多是为了驯化。
尽管外表上看不出差异,但是他们的灵魂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某些地方被人为地扭曲了。
三年的生活在他们的思想之中打上了烙印。
这只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阶段,却足以影响和改变他们的一生。
这些人中,有未来的栋梁之才,天之骄子,有人会走上人生巅峰,成为佼佼者,有人会从名校毕业,甚至有人会开始创业,成为富豪走上人生巅峰。他们吃苦耐劳,不畏艰难,有坚强的意志,任何的困难都难不倒他们。
但是他们之中,也有可能会有失意者,自杀者,甚至可能会有罪犯……
“……孔子云,何陋之有。”背诵终于完成,所有人集体收声,大喇叭喊了一声:“解散!”
学生们有序地从各个出口离开,除了几名背诵不流利,被老师扣下的学生。他们茫然无措地继续站在雨中,等待着来自师长的责罚。
操场归于安宁,只有雨滴的沙沙声.
雨过天晴,乌云渐散,微光洒进了静谧的校园。
办公室里,黎尚整理好了所有需要的材料。
终于,刘老师笑呵呵地走了回来,热情地帮他们复印好了文件。
他微笑着问:“你们找到你们需要的资料了吗?”
贺临微微颔首:“多谢,已经有了答案。正在核查之中。”
“我耽搁了一会,给学生们开了个会,这都快要中午了……”刘老师热情提议,“要不要在食堂吃个午饭再走?我们学校的伙食可是相当不错。”
贺临礼貌谢绝:“我们要尽快赶回去了,还有案子要处理,回头路上我们再买吧。”
现在虽然是自由时间,但是校园里却弥漫着那种说不出的诡异静谧,让这座学校犹如一片死寂之地,连空气之中都满是压抑。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两人走出校园时,时间临近中午十一点。
贺临又让程笑衣去核查了一下,资料里施洛辛的血型和犯罪现场的血型一致,他的嫌疑更大了。
贺临站在路边,用手机提了个对施洛辛的再次约谈流程,申请采集他的物证信息。
黎尚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看过这里的环境,我觉得那些考研的学生中,或许有些已经生病了,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他和唐言硕对峙时,有一种感觉,那名男生偏执,癫狂。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之外,也有一些是心理病态造成的。
“不……”贺临轻轻摇头,他收起了手机,目光看向远方,“都是上了大学的聪明孩子,怎么可能体察不到自己病了呢?”
黎尚的眉头轻皱了一下,思索片刻后,理解了贺临的意思。
贺临继续道:“但是对于普通人,特别是学生来说,心理疾病是一种羞耻和灾难。他们明白,一旦去看病,他们将会面临什么,高昂的医药费,同学的远离,老师那小心翼翼又不敢明说的畏惧眼神,父母的质疑。”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凝重:“他们可能会被从学校劝退,可能会被区别对待,可能不好找工作,他们会被贴上怪胎和弱者的标签,连社会保险都不能买。”
“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比生病还可怕,足以毁掉他们的人生。换句话说,能够大大方方去生病,去看病,甚至都是一件奢侈的事。这些孩子里,也只有白染选择了治疗。”
普通的孩子不能面对生了病的自己,只能继续熬着,直到那些病态在他们的思维里化为了实质。
听他说完,黎尚轻声道:“是这样啊……”
第74章 13 “给我装备,我上去看看。”(二……
那场雨来得很快, 去得也快。
乌云全部散去,天空逐渐放晴,出现了一丝青蓝。
回程路上, 两人匆匆吃过午饭,黎尚主动开了车。
上车后不久,领导的批示批了下来。
贺临给吴韵声去了个电话:“老吴, 目前有嫌疑的是一名叫做施洛辛的研究生,你尝试联系一下, 如果配合的话, 把他叫到市局里再次问话, 进行物证采集。”
十几分钟后,他们收到了吴韵声的答复:“施洛辛的电话关机,我问了学校,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去过那边了, 也没有请过假。情况很不正常。小程刚才搜索到,他没有购买车票飞机票的记录。最近的一次消费是在昨晚,在一个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点水和食物。”
贺临问:“家里问过了吗?”
吴韵声道:“打过电话, 电话是他父亲接的,说他早就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发生了什么都与他们无关。”
断绝关系?
听到了这个词, 贺临和黎尚对望了一眼。
连轩也和家里断绝了关系,这是个巧合吗?
上过恒通一中, 考上云大, 考上了研究生,假期曾一起住在学校里,和家里断绝关系。
施洛辛和连轩在人生轨迹之中,竟然有这么多的近似点。
电话那边, 吴韵声继续道:“不过也不是毫无线索,他这学期都没住在宿舍,我们顺藤摸瓜查到了他最近在校外的租住地,我准备带着方觉过去一趟。”
贺临问:“要不等我们回去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吴韵声道:“嗨,不用了。好久没出行动了,我这胳膊腿都快生锈了。早点去看看也能做实了他是否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尽快把案子结了。”
贺临不放心地提醒:“小心,多带点人,施洛辛智商很高,又是危险品相关专业的研究生,他可能已经有所准备。”
老吴倒是听劝:“好,我会多带点人去的。”.
下午一点,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员来到了一栋十层楼的民宅门口,那是一处老旧单元楼,施洛辛就租住在里面隔出来的一间一室户中。
吴韵声打头来到了门口,老警察一手握枪,另一只手敲了敲铁质的防盗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自然:“你好,外卖!“
门内一片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吴韵声把枪换了一只手,谨慎地对着一旁的警员做了个手势,一名精通开锁的警员立刻上前,手中的工具在锁孔里转动,不出半分钟,咔哒一声轻响后,打开了房门。
老吴小声叮嘱:“进去以后先检查有没有人,小心点,不要碰任何的东西。”
借调来的年轻警员纷纷点头,眼神有些许紧张。
抓捕行动正式开始。
吴韵声在前,方觉随后,一共五名警员鱼贯冲入了房间:“警察!不许动!”
“没人!安全!”
“这里也没人!”
屋子里空无一人,打扫得还算干净,门口有一些垃圾没有丢,其中有昨天买的水和食物包装,说明昨天晚上人应该还是住在这里的。
就在方觉准备再往前一步时,吴韵声一把拉住了他:“小心。”
方觉低头一看,他这才发现在前方的卧室门口,小腿的高度处拉了一条细线。在屋中昏暗的光线下,若不是仔细查看,根本难以觉察。他急忙后撤了一步,心里有些后怕。
吴韵声丝毫不敢放松,他敏锐抬头,看到墙角处有一个监控摄像头,上面的提示灯亮着蓝色的幽光,他低声道:“有监控。”
这说明,警方的这次行动可能已经被对方看到了眼中。
一位协警去查看了阳台,很快传来声音:“这边有不少装化学品的罐子!其中还有几个有危险品的标识。”
吴韵声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除了一重陷阱可能还有二重陷阱。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机械的清响,吴韵声顿时分辨出来,声音的源头是卧室的床下。
他趴下来往床底看去,在那布满灰尘的床底,一串跳动的红字映入了他的眼帘,上面的红字从10:00变成了9:59。
一枚定.时.炸.弹被启动了。
吴韵声喊了一声:“有炸.弹。”
方觉问:“是真家伙吗?”
“专业级。”吴韵声的后背已经瞬间湿透了,虽然贺临有所提醒,但是吴韵声还是没有想到事情严重到了如此程度。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让警员们退到门口。
“通知住户,准备撤离!”老吴一边说着,一边把图片发了出去。
消息瞬间就引起了市局高层的注意。
有技术人员迅速回复:“从形状上来看当量不小,爆炸范围可能会在10米左右。”
附近没有拆弹人员,想要拆除是肯定不可能了。
陈局很快发出指示:“第一要务是避免伤亡,组织人员紧急撤离。第二尽快通知消防和救援人员。第三成立指挥部,务必尽快把嫌疑人捉拿归案……”
吴韵声接上了耳麦,随时和总部联络,他又把方觉的执法记录仪调成了直播模式。
这种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全靠人力爬楼,挨家通知。
警员们从顶楼开始,一家一户的门被敲开。
有的门被敲了很久以后才缓缓开门,屋内有正在家中看电视的老人,有抱着婴儿的女人,还有刚刚值了夜班还在睡觉的年轻人,一个一个住户都被警员们生拉硬拽着集聚到了楼下的小花园里。
终于把整个楼的人通知到,撤到了楼下,吴韵声松了口气,时间只有短短的十分钟,这一番折腾就花去了八分钟。
忽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位卖菜回来的老阿婆,非要上楼去取家里的贵重物品。
方觉一把把人拉住:“奶奶你不要命了?楼上有炸.弹!”
“什么炸.弹?谁安装的?好好的楼里怎么会有那玩意?我看是骗人的吧?”另外一位被叫下来的年轻人还带着起床气,满脸的不耐烦。
“是啊,都下来半天了,怎么没动静?能不能让我换双鞋?”
“怎么回事也不说清楚,我证件还在楼上呢……”
孩子也来凑热闹,被女人抱在怀里的小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女人拍着孩子,焦急地说:“我能上楼拿个奶瓶吗?我家在三楼一分钟就好。”
这么一会功夫,这些楼下的人们就开始按耐不住了。
方觉急得跳脚:“没人跟你们闹着玩,真的有危险!”
吴韵声在一旁维持着秩序,眼看着现场的情况有些失控,他分开了人群,与那些人对视着怒吼了一声:“危险解除之前,谁也不准上去!”
这一声吼镇住了所有躁动着的人们。
吴韵声的话音刚落,不足三秒,楼上就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和黑色的浓烟顿时冲天。碎裂的水泥混凝土和碎玻璃从空中崩落下来,整个地面都在震颤。
吴韵声只觉得背后一热,身体被热浪推着往前走了两步。
方觉反应迅速,侧身护住了女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挡住了楼上溅落的碎屑。
足足几秒之后,爆炸才停止。
方觉的警察生涯里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耳朵里传来尖锐的耳鸣,回头望着楼上的断壁残垣,依然有些不真实感。
脚下的水泥砖地被这爆炸生生震出了几道裂缝,遍地都是碎玻璃和碎石块,还有一些燃着火的杂物,空中是一种强烈的焦糊味。
滚滚的黑色浓烟像是巨龙一般不断地往空中翻涌着。火舌舔舐着楼宇。
刚才还在叫着的人群,抖落着身上的灰,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已经被炸没了半边的楼,全部都惊讶到哑口无言。
他们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
有人后知后觉地哭了起来,远处隐隐传来了救火车的鸣笛。
看到眼前的一幕,吴韵声刚才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扭转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逆着走出了人群。
随后,老刑警觉得全身有种脱力感,他灰头土脸地坐在了路旁,双手颤抖着,拿出了一根烟,点了两次才点上。
耳麦里传来了指挥部警员的声音:“吴警官,情况怎样?”
吴韵声深深吸了一口烟,答话道:“我这里的那一颗刚才炸了,财产损失了多少不知道,但是应该没有人员伤亡。”
随后他又给贺临打了个电话:“贺队,现在确认了,就是施洛辛干的。看他阳台上的东西,足够做上几个。你们小心点,那小子不好抓。”
最后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媳妇,今天晚上家里吃啥?哦,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你和儿子了。”.
此时,在车内的贺临已经通过方觉身上的执法记录仪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开车的黎尚也听到了爆炸声,他问:“情况怎样了?”
贺临道:“还不算最糟,施洛辛设置了定时时间,说明他也没想一上来就杀人。”
否则的话,老吴他们还有半楼的人都要陪葬。
贺临继续道:“现在关键的是找到施洛辛他人会在哪里。陈局已经在各个路口设卡,进行人员检查。”
黎尚想了想:“恒通一中吗?”
贺临摇头:“学校的安保还是很严的,我们刚从那里出来,并无异常。”
施洛辛现在不在学校里,他不在租住的地方,而且还在那里设置了陷阱。他和家中断了联系,没有出逃外地,那么剩下的常去的地方只有……
贺临和黎尚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自习室?”
那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是施洛辛过去几年常去的地方,是他的执念之一。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贺临急忙给程笑衣打了个电话:“调取自习室的监控,看看那里有没有异常。”
“是。”程笑衣一边回答,一边紧急切入了自习室的监控系统,摄像画面一个一个传送了过来,没有人,还是没有人,以往人满为患的自习室忽然只剩下了零落的桌椅。
程笑衣皱眉切换视角,她的手忽然停住,画面之中是一名女孩被铐在了柱子上,而另一个人正在往她的身体上绑着什么。
“自习室里有情况,有人被劫持了!”她一边紧张说着一边放大了画面,“是施洛辛,他劫持了一名女学生……”
程笑衣刚说到这里,施洛辛安置完了设备,他抬头看向了墙角的监控,走过去拔去了电线。
监控画面变成了一片黑暗……
贺临急忙与总部通话,往自习室方向增派人手。
他们的车正好下了国道,黎尚一转方向盘,往大学城自习室的方向开去。
他们应该会最快到达现场.
就在二十分钟前,自习室楼下,一位年轻男人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他戴着眼镜,背着一个书包,冷脸看着手机上传来的画面。
有警员破门而入,随后,他们发现了安置的机关。
男人轻叹了一声,伸手取出一个有着红钮的遥控器,按动了上面的按键。
这一刻,他的心中没有愉悦,反而多了一分酸涩。
纵使他用尽了全身解数,事情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男人喝光了眼前的饮料,拎起了手里的书包起身,走向了通往自习室的电梯……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他曾经踏上过无数次,而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一辆白色警用汽车驶到了自习室楼下,黎尚一个刹车把车停稳。
贺临下车仰头往上看去,从十楼的落地玻璃窗看进去,能够看到一些隐隐的人影。
随后,窗口的遮光帘挨个落了下来,里面的情况完全看不到了。
两人跑入了办公楼下的一楼大厅。
从楼上已经涌出了一些被赶出来的学生,他们纷纷拨打着报警电话。物业工作人员似乎也发现了异常,还有人看到了网上爆炸的相关消息。
贺临对黎尚急道:“你去找大楼的安保人员,组织撤退,我上楼去看下情况。”
黎尚几步走到一旁,直接按了下火警的警铃。
一时间,火警的铃声大作。
这是最快的通知速度,黎尚坚持道:“贺临,我和你一起上去……万一……”
施洛辛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他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是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如果发生了爆炸,贺临会……
黎尚不敢想象这种结果。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等在楼下。
“没有必要去两个人。”贺临拒绝了他,“你熟悉案件情况,必须有人留下来接应。”
随后贺临又果断道:“施洛辛没有选择直接引爆,又把大多数人赶了出来,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事情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我去拖住他,等特警和救援来。”
黎尚听了他的话,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的心里清楚,这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从情感上,又似乎不能接受。
贺临做好了安排,没再多说什么,他转身进入了上楼的电梯。
黎尚站在原地,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贺临,手抬起,又轻轻落下。
这一幕好像在很久的以前,也发生过。
人生就是这样,并不知道哪一次的见面,会是永别。
黎尚在电梯口呆呆地站了三秒,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目光坚定地走向人群的方向.
贺临走上楼去,他佩戴了警车上取下来的对讲设备,又把自己的手机接通,确保指挥室可以听到里面的对话,了解情况。
自习室里所在的楼层安安静静,光线比往常暗了许多。
贺临来到了入口的玻璃门处,之前设置的管理员权限还在,他按下了几个按钮,门就应声而开。
贺临往里望去,施洛辛坐了正对门口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在他的身旁,那个被控制的年轻女孩是谢琳儿。
此时,谢琳儿的身体被手铐铐在了一旁的承重柱上,腰间被一枚定时.炸.弹缠绕着,她的嘴巴里被塞上了东西,头发蓬乱,满脸泪水,冲他拼命摇头。
贺临却依然坚定地迈步走了进去。
施洛辛举起手中握着的遥控器。他抬起头:“贺警官,别往前走了,就站在那。再往前走,我就按下去了。”
贺临举起了双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武器:“你放了她,我做你的人质。”
施洛辛摇头:“人质?不,她是我的报复对象,她告诉了你们线索,所以我会带着她一起死。”
贺临还想为谢琳儿说些什么:“她……”
施洛辛打断了他的话:“我问过她,她自己都承认了。”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们没有找到连轩的尸体就好了,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贺临还在努力争取:“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
施洛辛冷笑了一声:“我在等待,进行行刑。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人,所以我会给你们点时间,把楼上的人都撤走……”
他抬头看向了贺临:“贺警官,你现在要走也来得及。你要是不走的话,我不介意带着你一起死。”
眼前的凶徒明显不接受谈判。
贺临换了策略,他要吸引施洛辛的注意力,等待救援。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自习室里太安静了。
贺临不慌不忙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既然还有时间,我有些话想要问问你。在破这个案子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施洛辛侧头,听着他的话。
贺临直视着施洛辛的双眸,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杀害连轩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此时的楼下,楼内的人已经被大量撤出。
支援陆续到了,吴韵声和方觉也来到了楼下。
最先赶来的还有一队特警人员,带队的特警队长姓刘,特警的车停在路边,刘队走下来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黎尚。
刘队的双目瞬间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容……容……”
眼前的人他分明在天宁基地特训的时候见过,那是基地的魔鬼教官,龙炎的队长,同时也是人人口中称颂的最强指挥……
“刘成胜。”黎尚走到他近前,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随后自我介绍,“我是失踪调查科,黎尚。”
一句话,刘成胜就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他猜测着容倾是不是在执行特殊任务,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止住了嘴巴里的那个“倾”字,转而叫了一声:“黎警官。”
耳机里传来了陈局的嘱托:“刘队,现场情况你和黎警官商量着来,一定要最大限度保证人质安全。”
刘队马上会意,转头问黎尚:“现在怎么处理?”
黎尚站在人群之中,冷静地发号施令:“老吴,你去和物业人员取一些工具箱作为备用。”
“方觉,你带着人拉上封锁线,千万看好不要让人进去。”
然后他转头问刘成胜:“人都已经撤下来了吗?拆弹人员还有多久能到?”
刘队道:“预计还有十五分钟……”
黎尚眉头微皱:“有点久。”他不确定是否赶得及。
随后黎尚又调出了手机中之前绘制的图给刘队看:“这是现场的电子地图,嫌疑人和人质位于C3区域。”
他的语速很快:“最好不要让炸.弹引爆,那根柱子是承重柱,附近楼层会有坍塌危险。”
“狙击手最好到右侧大厦的12楼位置待命,由于屋内的遮光帘拉下,他们的视线会受阻,开枪有可能会误伤人质,所以要千万谨慎小心。”
黎尚在地图上比划了几条动向:“最好的突击方案,是有人从洗手间的窗口进入,绕到背后制敌。我们的人在楼上,能够进行配合,这样的把握最大……”
特警刘队长连连点头,容倾所说的安排和分析绝对专业。
冷静,条理清晰,不容置疑,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案。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刘队长急道:“可这楼……我们没带专业的幕墙攀爬设备。”
黎尚比划了一下:“不用更专业的设备,吸盘带了吗?从楼上十一楼的窗口出去应该可以徒手爬到下边去。”
刘队长听了他的话,仰头看了看面前都是玻璃和铝板的办公楼。
他领会了容倾的意思。
但是……这栋楼的外形设计有些别致,整栋办公楼的洗手间开窗是斜线排列的。
十一楼的窗户和十楼的窗户在横向距离上,足足相隔十米。
如果有人身手足够好,可以从十一楼的窗户爬出,顺着大楼的外立面,往右侧方移动十米,然后再想办法往下爬到十楼的窗户处。
这样进入之后就不会惊动凶犯,能够从背后绕过去出其不意地进行攻击。
刘队仰头看着,在心里算着任务难度,巨大的玻璃在阳光折射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
那些玻璃光滑,间隔巨大,办公楼的层高有4.2米,这是在几十米的高空,这样的现场,没有专业设备,他完全想不到要怎么徒手爬过去。
黎尚看出了刘队的为难,他迅速决断,提出了最佳的解决方案:“我应该可以做到。”
就算面前是容倾,刘队也是汗往出冒:“不行,太冒险了!”
黎尚的语气不容置疑:“给我装备,我上去看看。”
这是他负责的案子,贺临在里面,他不允许有任何的差池。
第75章 14 那个人是黎尚……(二合一)……
面对这样说的容倾, 刘队本能地选择妥协,他这才拿出了一根安全悬挂绳索,还有两个手用工字负压吸盘。
黎尚迅速换了战术背心, 插入了对讲,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械,眼神冷漠地看了看楼上的窗沿。
“我大概需要用五分钟左右, 行动时间预计在我进入后两分钟。让三名队员带着枪械、防爆盾、拆弹工具在楼道口随时准备接应,听到我的命令后把东西扔进去。”
黎尚把战术腰封贴挂在腰上:“此外, 如果我失败了。启用备用方案, 从自习室的门口突击, 冲进去后第一时间击毙凶犯,然后尝试是否能够拆弹解救人质。”
刘队长跟在他的身后:“明白,我们会做好准备。”
黎尚很快坐着电梯来到了大厦的十一楼,他把安全绳索挂在了战术背心之后, 随后把锁扣扣好。
安全绳只能保证他的身体不会骤然滑落,攀爬的过程之中,完全借不上一点力。
准备好之后, 黎尚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翻身就从窗口出去。
这里是数十米的高空。
大楼窗外有一道十几厘米宽的窗沿,黎尚的脚踩着窗沿, 削瘦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玻璃上。
他手中的吸盘上有红绿色两个按钮,当把吸盘平放在玻璃处, 按下上面的红色按钮, 吸盘就会自动吸附玻璃,把空气排出,将吸盘固定。
等他的身体移动到了位置,再按下绿色按钮, 吸盘就会自动脱开。
这样的一个吸盘承重在20公斤左右,玻璃幕墙的承重也有限,无法负荷起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只能作为辅助。
想要这样走过去,需要极强的平衡能力和手眼协调能力。
黎尚一步一步横向平移,动作有条不紊,沿着窗沿向正对十楼窗户的方向移动着身体。
他走得很快,也很稳。
从楼下仰望上去,方觉和吴韵声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黎尚就像是蜘蛛人一般,紧紧贴着玻璃墙面。
高层的风比地面上大了很多,窗沿窄小,玻璃无比光滑。
这样做的难度可想而知,只要他稍有不慎,就会滑落下去。
黎尚控制着吸盘,一步一步犹如壁虎,他的薄唇轻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长期执行危险任务,他的心理素质已经锻炼了出来,就算是做这些危险动作也不会心跳加速,慌张手软。
这样做的同时,黎尚的心里甚至在庆幸,幸亏现在瘦了不少,要不然他站在这么狭窄的窗沿上,可能会更加困难。
黎尚的身形灵巧。
双手操纵吸盘吸在玻璃上,尽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十米左右的距离,他移动了差不多四分钟,终于到了窗口的上方。
站在这里,想上想下都是极其困难的。
接下来他需要从十一楼的窗沿,爬到下面十层的窗沿。
两个窗沿之间的垂直高度在四米左右,大于他的身高。
黎尚的身体往下探去,一只脚先垂落下去,随后是另一只。到了这时,吸盘就用不上了。他松开了握着吸盘的手,用双臂支撑垂挂在十一层的窗沿处,。
随后黎尚看了看位于斜下方的窗口。
他的目光决然,狠心做了一个大胆的抉择。
黎尚忽然松开了双手,任由身体向下坠去……
看到了这一幕,楼下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惊呼!
这样的行为不亚于是在跳楼。
一旦没有抓住窗沿,那是极其危险的,即便是有安全绳索挂在身后,他也很可能会和玻璃幕墙相撞。
黎尚的身体急坠,手蹭着玻璃而下,根本减慢不了多少的速度。
下一秒,他看准时机,双臂用力,牢牢扒住了十楼的窗沿,把自己挂在了空中,脚下毫无支撑,单凭手臂的力量吊住了整个身体。
那一瞬间的身体重量坠下,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去保持平衡和稳定,对手臂、腰都是极大的考验。
手臂还好,黎尚吃得住这个劲,可是腰部的旧伤却因此被牵动,疼得黎尚的冷汗瞬间爬满了全身。
黎尚的脸色微白,但他喘息着,很快稳定住了身形,他咬紧了牙关,双臂一个用力,再次爬了上去,十楼卫生间的窗口就在他的右侧。
为了方便通风,这里常年不关,稍稍用力就可以拉开。
黎尚的身体翻入窗口,伸手摘下了背上的挂钩……
对面楼上的特警看到了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在耳机之中通报:“倒计时,两分钟准备!”.
自习室内,那场谈话一直继续。
“反正等着也是无聊,我就说给你听听吧。”施洛辛开口道,“当我听到连轩告诉我他考上了研究生时,我就下定了决定,要让他死。”
贺临的眉头微皱,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你恨他吗?”
施洛辛轻轻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一点:“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或者说,他就像是另外一个我,我怎么会恨他呢?我倒是有点讨厌那个唐言硕。”
贺临问:“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施洛辛开口道:“因为,他开心,他快乐,考上了研究生,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以我必须得让他死。”
贺临一脸震惊,完全无法共情对面的男人。
看着坐在身前的警察满是疑惑的神情,施洛辛自顾自地继续道:“他所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我现在在走的路,是他将来将会走的路,所以我要杀掉他。”
这些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如今说了出来,施洛辛忽然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他把玩手上的遥控器:“当年,我从恒通一中毕业,考上了心仪的大学,苦读四年,我又考上了研究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
贺临疑惑侧头:“谎言?”
施洛辛嗯了一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嗯,大人们编织的谎言,学校编织的谎言。对我来说,这样的考上研究生的人生,其实没有意义。”
贺临的眉头轻皱:“学习并不是无用的。”
“是啊。”施洛辛笑了,“我学以致用,至少学会了造这些小东西。”
他指了指谢琳儿身上的定时炸.弹。
他继续道:“这些知识根本不足以改变我的人生。也许过去的人们赶上了好时候,有幸能够得到成功,但是对于现在的我们,根本就做不到。”
“你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吗?失业,依然找不到心仪的好工作。或者是找个低廉的工作,996,又忙又累无休止地打工。”
“我这个专业,去考公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更何况我的眼睛有点问题,很可能通不过体检。要不然就是去考博,继续努力念书,一直一直地学下去。”
“就算是我念了博,我也依然是个穷光蛋,被导师当免费的劳动力,助学贷款都还不起。很快就到了三十岁……我的人生有几个三十岁?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念不完的书,这么活下去,我会早早地猝死吧?也许连猝死的机会都没有。到了三十五岁,我就该失业了。然后作为一个别人口中的失败者,贫困致死。这就是我一眼就能够望得到头的人生。”
施洛辛的脸色苍白,脸上的表情满是绝望。
“只有学校在以成绩衡量一个人的优秀,社会上都在以金钱衡量每个人的地位。我家里没有钱,没有赚钱的资本,没有社会关系,我没有学过一门可以糊口的简单手艺。”
“我所学的专业是搭建在工业社会基础上的高屋建瓴,并不是人类生活所必须的。在无人需要时,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可以说,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在南辕北辙。”
“我想要过好的生活,想要买房买车,想要结婚生子,想要过得像是普通人。可是,根本就做不到啊。”
“甚至我回乡去,可能还不如我那帮没有考上高中的同学挣钱挣得多。”
他说到这里,抬头望着空荡荡的自习室:“这种每天学习的日子太苦了。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就是这间自习室,每介绍一个人办年卡,就有三百的提成,我一边赚着这份钱,一边鄙夷唾弃我自己。”
“当初考上大学时,我就曾经有一种错觉,我以为我的人生圆满了。可后来我才发现,那种快乐不过是个假象,我还需要更努力去学习,才能找到工作。后来我发现,就算我成绩优秀,也不行了,我得考上研究生……可是考上研究生,更是一场美梦。”
他惨笑着,眼睛里浮着泪花,肩膀耸动:“那是别人让我做的一场梦。等梦醒了,我这样的人,就会被打回原形。学海无涯,那片海,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边呐!”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了:“在过去的一年里,无数次的梦回,我都希望我的人生停在那一刻,我刚刚考上研究生的那一刻。那是我人生之中的辉煌顶点。”
听他说到这里,贺临好像有点理解了,施洛辛从恒通一中毕业,苦读之下,支撑着他的想法就是出人头地,赚大钱,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他一直也在接受着这样的教育,认为努力读书就可以让他达成这样的目标。
可是这种念头在现实面前破灭了。
随着研究生毕业的临近,眼前的年轻人早就被焦虑与不安包围着,他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
想到这里,贺临问:“连轩是你心中的替代品?”
施洛辛的情绪激动了起来:“我来不及了,但是他的时间刚刚好,他是一个我的低端仿造品。他太像我了,也太听我的话了。我说什么,他就会去做什么,我让他和家里决裂,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家里。我考上了研究生,他也坚定地想要考研,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考上以后会面对什么!”
听了他的话,贺临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他替连轩感到悲哀。
在连轩的眼里,这位救过他,处处帮助他,引领他的师哥,分明是他生命里出现过的光啊……
可原来在施洛辛的心中,他只是一个仿制品,甚至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人格。
施洛辛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我不值得被期待,我不值得被向往,也不值得被爱。我是一个彻彻底底一无用处的废人。我唯一能做的,能帮助他的,就是杀了他。我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来得及。我必须那样做。”
说到这里,施洛辛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白玉山中.
去年暑假,他在宿舍里救下了想要自杀的连轩,他们两个人曾经走得很近。
那个假期,他偶然翻到了一个帖子,说是白玉山上的那座废庙很灵,于是他叫上了连轩,一起去进山祈福。
两个年轻人一起爬上了山。
那时的他还很自信,一路上给连轩传授着经验,给他指明人生的方向。
“你得和你的家里断绝关系,他们太拖累你了。”
“还有,你需要想办法考研,只有考研读研,你才能继续留在学校里,多读几年书,到时候工作也就好找了。”
连轩看向他,目光里满是羡慕与钦佩:“师哥,我可以考上吗?”
就算是在学校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连轩说话时还是有一点点蹩脚的口音。
让他听了,有点想笑。
“可以啊,只要努力,有什么不可以的。”他鼓励着身边的青年,享受着对方充满崇拜与希翼的目光。
“可是我已经毕业,马上就要离开学校,这里离图书馆又远,去哪里才能学习啊?”连轩有点为难,“我是做兼职攒了点钱,不知道够不够报班,买资料的。”
“没关系,我知道一家自习室,那里的学习氛围很好,我还有不少的资料,可以都送给你。”他微笑道,只要连轩去办自习室的年卡,他就可以多三百元的提成。
他们一起走到了山上,面对那布满了青苔的破旧佛像,弯下腰来诚心祭拜。
连轩问他:“师哥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心里想的是,研究生毕业以后一定要找个好工作,但是嘴上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不问就知道连轩许了怎样的愿望,大概是成为一名研究生吧。
他望着眼前的破庙道:“等我们的愿望实现,再一起来这里还愿吧。”
后来,他却和自己梦想之中的生活渐行渐远。
他已经提前两年就开始做找工作的准备,去进行各种实习,去看招聘会,下载了招聘软件,了解岗位需求。
可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太大。
他最初考虑过留校。
他的导师告诉他:“现在想要留校的话比较困难,今年学校的留校名额只有博士生,而且竞争挺激烈的,大概初试有十几个人参加,你要不要考虑再继续读下去?”
他冷笑,就算是通过了也只能做个助教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年除了教学任务,还要写论文,那些竞争者里还有各种关系户,他拿什么和那些人拼?
他又考虑过进研究机构。
一位在研究院里任职的学姐告诉他:“以前,研究生就可以进来,但是现在不行了,今年我们收到的研究生简历有三十多份,还有国外知名大学回来的。这么多人竞争三个名额,实话说,你的希望不大。我看你是老师介绍过来的,也许能够给你个实习岗位。”
实习岗位一个月八百,到岗一周不得少于二十小时,比卖奶茶都不如。
他也考虑过能不能进入一些对口的公司。
一位家里有关系的大肚子总监告诉他:“别看我自己是大专的,但是我下面招的都是研究生,还有两个博士呢,多读了几年书又怎样?还不是在我下面当牛做马?哈哈。”
他看着那些招聘信息上的工资数字,待遇越来越差,要求越来越高……
甚至都等不及他毕业,就不再招人了。
对口的专业僧多粥少,老人们占据着位置,新岗位不足。
高不成低不就,不对口的工作他又觉得自己的书是白念了,出来做房产销售?卖保险?送外卖?
他开始失眠,开始焦虑,还要考博吗?
博士出来又会怎样?
也许情况会比现在更糟!
他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每天都被失望笼罩着,他应该是病了,可又不敢倒下。
为什么呢?
那他读书是为了什么?考研又是为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一根独木桥上。
等他过了桥,期盼看到一片美景,可当他抬起头,才发现眼前是一片枯萎的花园。
他回头,又发现有无数的人正在源源不断地往桥上挤。
有些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他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好像只有高考结束时有过短暂的快乐,更强烈的一次快乐是在考上研究生时,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光明。
从此以后,他就从那快乐的高峰下来了,他的人生一直在走着下坡路,直到现在,跌入谷底。
那天他正在自习室里,浏览着招聘信息。
忽然连轩像是一只欢乐的小鸟,跑过来告诉他:“师哥,我考上研究生啦!白玉山的菩萨可太灵了!”
好像啊!
就像是当年的他!
一样的开心,一样的天真,一样的快乐,一样在经历了苦读之后,觉得自己抓住了自己的人生,可以改变命运。
望着那欢欣雀跃的青年,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想法。
他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白玉山还愿吧。”
正在拖地的谢琳儿正好路过了这里,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她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干活。
他的心脏微微悸动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
没关系的。
她可能没听清,她的记性不会那么好,她也不敢说出去的。
还有,他要把这个计划,做得更完美一些。
他要骗过所有人,特别是那些警察。
几天后,他们踏上了再次去往白玉山的路。
他和连轩并排走着,那个年轻人还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之中,连轩在畅想着自己今后的美好人生。
“本科毕业不好找工作,可是我成为了研究生,就不会不好找工作了吧?”
“等我读上研究生,一边做家教,一边念书,还可以帮导师做实验。到时候可以住到宿舍里去,就不用住在那间小房间了。”
“等到研究生毕业了,我一定可以找个好工作……我要进个大厂,那时候的工资应该可以有一个月一万吧?我就可以不用省吃俭用了……”
“等我辛苦几年,做出成就,将来买了房子,说不定可以和爸妈和解。我都有一年没和他们说话了,他们还不知道我考上研究生了,如果知道了,应该会为我高兴吧?”
“虽然那时候我爹不让我考研,我们吵了架,但是我觉得,那些应该都是气话。我好好和他们沟通,他们能够理解我的。”
“过去的我满足不了他们,但是将来应该可以……我是个有用之人了,我是村子里的第一个研究生!我要挣多多的钱孝敬他们,也给他们在村子里盖大房子!盖一个最大的!”
“我还可以帮助弟弟,妹妹们,让他们都上学念书,过上好日子。”
那青年扬起笑脸,满怀崇敬地看向他,声音里满是感激:“师哥,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和家里的关系会影响我的学习状态,和他们不联系以后,我轻松了太多。”
“师哥,这些都得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不会这么顺利考上研究生的!”
连轩的笑是那么的天真烂漫,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蠢话。
他应和着,侧头看向连轩,扯出了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
背后的冷汗一直在不停地出,手掌酥麻麻的,血管激动得膨胀了起来。
心里的那个邪恶念头一直在翻滚着,直至占据了他的大脑,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让他死,让他死吧!
快让他解脱吧!
带着这些傻瓜般的,甜美的梦想去死吧!
就是现在!
他把连轩引到了湖边,指着让他看那一片蓝绿色的平静湖水,然后趁着连轩转过头去的瞬间,用早就准备好的石块重重地击向了他的后脑。
连轩踉跄了两步跌入了湖水里,可是岸边的湖水不够深,他的头上流着血,惊愕地回头,看向了他。
连轩的眼神之中满是质疑,仿佛不相信一直帮助自己的师哥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他不敢看连轩的脸,心脏砰砰急速跳动着,他跨了两步,迈到了船上,拿起一个旧船桨,往连轩的头上打去……
他像是疯了一样,喘着粗气。
他的手慌乱地击打着,鲜血飞溅而出,湖水溅起,湿润了他的小腿和脚面,也溅湿了他的脸。
山林里太安静了,只有啪嗒啪嗒旧船桨拍到连轩脑袋上的声音。
好像是有什么木茬儿刺破了他的掌心,他依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湖边的空气里有着薄薄的雾气。
湖水是蓝绿色的,比湛蓝还要清透,还要美丽,像是一块巨大的宝石,带着体温的红色血液缓缓飘散而出,那颜色太艳丽了。
眼前的一幕,像是一张绝美而妖异的画。
开始连轩还在挣扎。
后来,他的眼神已死,似乎是放弃了。
连轩就那么无声地望了他一会,然后慢慢闭合了双眼。
他还在继续地机械性地打着,一下一下,不知疲惫,他要确保他没有呼吸,确保他不会再活过来。
他要让这个孩子成为一具尸体。
站在那艘破船上,施洛辛的双目赤红,泪流满面,急促喘息,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疯狂念头。
也许常人对此无法理解,但他此刻的心情如此坚定,犹如磐石。
“我要让他,让眼前的这个人,让那个过去曾经的我……死在人生最开心,最快乐的一刻!”
他气喘吁吁的,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停止了呼吸。
他这才腿一软跪在了船上,开始了嚎啕大哭。
他的哭声震颤着寂静的山林。
连轩死了!
太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经历之后他所经历过的一切迷茫,绝望与痛苦了…….
自习室之中,施洛辛说到了动情之处,贺临却忽然发现,在他身后洗手间虚掩着的门口处,有什么一闪而过。
贺临明白,是有支援赶到了。
楼外的环境他见过,这是一条极其危险的路径,但是一旦有人进入,却是最适合进攻的方位。
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是需要分散施洛辛的注意力。
贺临保持着冷静,声音不变:“那么唐言硕呢?你一直在帮助他做那些事?”
施洛辛承认了:“与其说是在帮助他,不如说我是在帮助其他的人,避免他们走上这条错误的路。我让他挑选的目标,都是家庭生活较好的同学,他们没必要考研也可以过上很好的人生。”
简直荒谬!贺临在心里暗骂,但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镇定,继续问:“那白染呢?”
“她是个意外,对于她的死,我也很遗憾。”施洛辛抬头看问他,目光真诚,“贺警官,我犯下了这样的罪行,以后应该会有很多人来研究我吧?你学过犯罪心理,我也想听听你的分析。我为什么一定想要杀掉连轩?我那时候就觉得,这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是我的人生使命。”
正是因为杀了人,他才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他的心中也有困惑与不解。
贺临坐在施洛辛的面前,刚才听完了施洛辛的自述,他对他的行为有了一定的判断。
贺临的身体微微前倾,看似在继续与施洛辛对话,实则却做好了进攻的准备,他随时可以起身冲到他的面前:“你的这种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是扩大化杀人,怜悯杀人,或者又叫做慈悲杀人。”
施洛辛明显听不太懂这些专业术语,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贺临给他详细解释:“这种行为常被用于家人身上,比如有的母亲在抑郁症后,决定自杀,她觉得自己死后子女无人照顾,会带着孩子一起死去。”
“我好像看到过类似的新闻。”施洛辛听得全神贯注。
贺临却用余光看到,洗手间的门被无声地打开,门口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是黎尚……
贺临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进入的,但是他知道做到这一切绝不轻松。
黎尚给他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施洛辛的背后。
贺临的语气不变:“有时候,这种行为也会出现在身边的朋友,或者是投影在其他人身上。比如你,你认为你可以预见到连轩的未来是痛苦的,为了结束这种痛苦,你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人,所以你想要杀了他。”
施洛辛笑了,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对,就是这种感觉……原来曾经有人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做出过类似的事情啊……”他的表情释然了,“我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我就是被现状,被学校制作出来的怪胎。要么疯,要么死。我不希望连轩再这样活下去。”
贺临帮他分析道:“但是你这么做,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那就是,考研这件事,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它不是万能的,它不能解决你人生中的全部问题。你当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考研之上,就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听到这里,施洛辛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有点偏颇了。
贺临继续说着,他的语速略微加快,将施洛辛全部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还有,你要怎么走一直以来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认为连轩的未来会陷入和你一样的困境,所以你认为这样能够结束他,甚至结束你的痛苦。可其实……”
施洛辛全神贯注,等着他说下面的话……
就在这时,黎尚动了,他从后侧快速勒住了施洛辛的脖颈。
与此同时,贺临也急冲过去,他的目光一寒,手握成拳,迅速击向施洛辛的胸口。
施洛辛被猝不及防地勒住了脖颈,力量大到让他难以呼吸。他的手颤抖着,想要按下按钮,就在这时,砰的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正中。
那一瞬间,施洛辛感觉到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体内的所有空气都被压出,剧痛从胸口炸裂开来,心跳、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眼前骤然一黑,他的手随之软了,指尖颤动,一直紧握着的遥控器掉落下来。
不等那东西落地,贺临的速度更快,他一个矮身把遥控器稳稳接在了手里。
黎尚看到遥控器被安全拿下,不再顾及,他的身体往后撤了一步,直接把施洛辛放倒。随后他的双臂用力一翻,施洛辛的前胸着地。
男人还想挣扎,整个人就被黎尚单膝压在下面,双手背在了身后。
贺临和黎尚的配合十分默契,在几秒之内,施洛辛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自习室里的局势瞬间发生了逆转。
贺临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凶犯,把刚才的半句话说完:“可其实,你又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黎尚取出手铐,将施洛辛的双手铐住,一旁的谢琳儿拼命挣扎着,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贺临松了口气,他走过去把塞在女孩嘴里的布条取出来。
谢琳儿呛咳了两声,抬起头哭着说:“他骗你的,炸弹早就已经启动了!”
贺临一惊,伸手拉开了谢琳儿的外衣,里面显露出了跳动着的红字。
3分24秒!
看清数字的瞬间贺临只觉得大脑中嗡的一响。
在他进入之前,施洛辛就已经启动了定时,所以他刚才才会那么淡然地和他对话。
施洛辛被黎尚按住,眼镜破碎,脸颊贴在地面上,皮肤被碎镜片蹭出了几条划痕,他的嘴角也沾了鲜血。
那个疯子却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笑:“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你们都陪着我一起死吧!”
第76章 15 “别怕,贺临,我陪着你。”(二……
贺临还在愣神。
黎尚冲着门口喊了些什么, 一个工具箱顺着地面滑了进来,正好停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随后,几名特警冲了进来, 他们拖着被铐住的施洛辛就往外走。
谢琳儿一直在哭,眼泪不住地流下:“别管我了,你们别管我了……告诉我妈妈, 我爱她……”
这是撤退的最后机会。
要放弃眼前的女孩吗?
贺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死。
他紧盯着女孩胸口处的定时炸弹,有记忆在脑海之中苏醒。
以前他拆解过类似的炸.弹, 这种结构并不复杂。
他有很大的把握能够完成, 他决定搏一下……
贺临瞬间做出了抉择。
“还有时间, 别说话!身体不要动!”贺临一边稳定着谢琳儿的情绪,一边侧身从工具箱里取出工具,改锥拧开了螺丝,他把炸弹剩余的部分逐一拆开。
贺临虽然不是专业拆弹员, 但是当初参加国际特警的全能赛,其中有一项就是拆弹,他系统学习过, 对这方面很有兴趣也很有天赋,后来何垣还教给了他一些方法。
拆弹的前半程是顺利的。拆解几乎快要全部完成,他已经可以看到定时炸.弹的内部结构。
与此同时, 倒计时也逐渐临近,还有不到两分钟了。
贺临快速地拆着, 前面的步骤都很顺利, 但他看着那些盘绕其中的线却犹豫了,究竟要剪哪几根?
这是拆弹时最为关键的一步。
这种定时炸.弹中的线分三种,电源线,计时线, 引爆线。分辨颜色是最不可靠的,必须研究其内部结构。
如果剪错了,可能会引起爆炸。
贺临拿着剪刀的手开始颤抖,汗水从额角流下,他紧盯着那些复杂的线,嘴唇紧抿。
他的学习是在几年前,后来他又因为头部受伤丢失了部分的记忆。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脑海之中忽然一片空白。
他分辨不出……
眼前的线出现了一阵虚影,贺临用手扶住了头侧,大脑在一跳一跳的疼。
“我学过的……何垣教过我的……”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尝试深呼吸来调节情绪,可越是如此头就越是疼得快要炸开。
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
谢琳儿又开始了低声的抽泣。
贺临的心开始慌乱了,心跳加速到难以控制。
他在侧身取工具的瞬间,忽然看到黎尚还站在一旁。
贺临刚才还以为黎尚跟着特警已经离开了,可他原来就一直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注视着他。
贺临的心猛然一搅,那种感觉像是比知道自己要死了还要难受。
他冲着黎尚吼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走啊!”
“现在走,来不及了。”黎尚像是完全没有看到眼前的炸弹。
他走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声音一如往常地平静,他极其理性地分析:“这个并不复杂,你也已经几乎拆完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步骤。”
他甚至还给了贺临一个微笑:“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现在要下楼的确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腰伤复发,行动不便,做不到那么迅速地撤退。
更何况,他不可能丢下贺临。
在这种时候,他更希望,贺临能够尽力把身前的女孩救下来。
盯着黎尚的笑容,贺临不知道,在面临生死时,面前的人是怎样做到这么淡然的。
他也不知道为何黎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不是他需要承担的任务,可他还是选择进入了这间自习室,留了下来。
是身为警员的责任感,还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因素存在?
贺临很想静下心来仔细地分析一下黎尚的行为逻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理由,才让黎尚那么一个理智的人,做了一个不那么理智的决定。
可他没有时间了,炸.弹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
贺临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他不能,不能让黎尚出事。
这时黎尚握住了他的手,贺临可以感觉到,黎尚的手凉凉的,却很稳很有力量,他说:“冷静点,还有时间,就差剪线了,你能做到的。”
他的话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贺临的头不再疼得像是要裂开,理智一点一点回笼。
黎尚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清冽的话语如同梵音传进贺临的脑海:“别紧张。贺临,你应该记得的。”
“别怕,贺临,我陪着你。”
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刺破了迷雾。
那个瞬间,贺临合拢了双目,耳边响起了何垣漫不经心的声音:“这种炸.弹呢,看起来复杂,其实却是最简单的……”
“你不管它的结构多么复杂,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电源的线,它是供能的主要来源,首先确认没有备用电源和其他装置,剪断他就是安全的,计时线连接的是计时芯片……”
眼前的定时炸.弹和脑海之中的影像重合……
贺临闭目片刻,随后睁开了双眼,额头流下的汗水滴落,眼前的虚影散去,变为了清晰的线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剪刀快速动了。
贺临全神贯注,从中选了几根线,决然地一一剪断。
剪刀和电线相触,发出咔哒声。
红字跳动着,停在了倒计时三秒的时刻。
三。
二。
一。
自习室里安静极了,在场的三个人都一动未动,甚至连光影都没有一丝变化。
并未传来爆炸之响。
贺临的双肩终于落下,仿佛此时才能够呼吸空气,他的冷汗早就浸湿了身上的衣服,用手锤了捶胸口,心脏才找回了跳动的频率。
黎尚冷静地冲着对讲机道:“时间暂时停止了……拆弹成功,特警队进入善后。还有,催一下爆破专家,后续还需要进一步拆除。”
对讲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一分钟后,排爆人员穿着厚重的防爆衣,走入了自习室。
谢琳儿发出了一声劫后余生的呜咽。
贺临仿佛感觉是在梦里,他喘息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站稳后,又一把拉起他身侧的黎尚,有些急躁地问他:“为什么刚才不走?”
黎尚正视着贺临的眼睛,他显得疲惫而温柔:“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可以。”
此刻,贺临那刚刚还游离在体外的三魂七魄才正式归了位,但同时听到了黎尚的回答,他也愣住了,刚才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做到,眼前的人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看着事情得到了解决,他们一起退到了楼梯口,过了一会,谢琳儿被救出。
终于劫后余生,贺临松了一口气,他问黎尚:“刚才你是怎么从洗手间那里过来的?”
黎尚侧身对着他,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贺临侧头看他,这才发现黎尚的脸色和唇色白得像是绢纸。他的眉头微皱,鸦羽一般的睫毛轻颤,似乎正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贺临很快就意识到黎尚的状态不对,他吓了一跳,又试探着叫了一声:“黎尚?”
黎尚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答了他一句:“我没事,就是腰有点疼……”
话音还未落,站在身侧的人就悄无声息地往下倒去。在最后的时刻,贺临只来得及把他扶住,揽入了怀中……
看到这一幕,贺临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不止,似乎比刚刚拆弹的时候还要恐惧。
黎尚的眉头微皱,紧闭双眼,呼吸轻乱,额角冷汗直冒,但是意识还在。
贺临看他脸色苍白,急问道:“只是腰疼吗?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黎尚轻轻摇头,他用手紧紧扶住贺临,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了片刻的眼,等着那阵疼劲儿过去。
之前贺临陪他去看过宋医生,当时也把他的情况简单了解了一下,知道他的脊椎里别了一个弹片。那东西就跟埋在身体里的定时炸弹似的。
贺临不敢动黎尚的身体,生怕加重了伤势。
黎尚的眼眸合拢了片刻,随后他张开眼,握了一下贺临的手臂:“你别担心……好多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能不能……”
他想让贺临帮他把装备摘了,现在他身上还穿着战术背心,枪械和对讲设备挂在战术腰封的腰胯处,这些东西看起来不重,可实则全部挂在身上特别吃劲。
如果还能动,黎尚不想求人,就算对方是贺临,可现在,腰疼得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实在没有力气往下摘。
黎尚虽未言明,贺临却像是懂了他想要说什么,主动道:“你要是好点了,我先帮你把装备卸了。”
他刚才就想帮黎尚了,又怕贸然动那些影响到他的腰伤。
见黎尚点了点头,贺临开始了动作,战术腰封的插扣一打开,腰间一下子就轻了。
贺临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收着,他把腰封和装备挂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又一件一件地帮他把零碎的小东西取下来,
脱到背心时,黎尚配合着张开双臂,搂在了贺临的脖颈处,他几乎是靠着手臂的力气吊在贺临的身上,贺临的身体很有力,扶着他站得很稳。
贺临一手扶着黎尚的腰,另一只手伸手帮他把战术背心两侧的拉链和扣具打开。
黎尚双手上伸,背心脱下来,他的心一松,把胸口靠在了贺临的身上。
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近,那动作,太过暧昧了。
理智告诉黎尚,他应该迅速从贺临的身上离开。
但这么贴着贺临的胸膛,感受到他的体温和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再加上刚刚经历过生死,此时的黎尚有点贪恋此刻的温暖。感觉到贺临的呼吸落在颈间,他的脸上发热,微微侧了头。
贺临发现黎尚的衣服里面都被汗都浸湿了,又看黎尚往他胸前埋的动作,以为他难受得厉害。
他摘下了黎尚耳侧的对讲,看状态是在保持通话中,急问道:“现场的医护人员来了吗?”
黎尚这才惊得一下子从他的身上支起身来,连忙阻止道:“不……不至于。”他接过了对讲提醒刘队道,“让医护人员给刚才的被困女孩检查一下。”随后顺手挂断了通话。
贺临不敢大意,也犟不过他,只能扶着黎尚的腰再次确认:“真不用去医院?”
贺临的手掌大,手指也长,他感觉握在手里的腰那么纤瘦,好像一用力就会被勒断似的。
黎尚摇头:“不去,刚出来没几天。”
他用手捂住腰后感觉了一下,还剩下酸胀感,那种撕裂的剧痛已经过去。
黎尚对贺临小声道:“你扶我下去坐一会,歇上半个小时,应该就没事了。”
下了楼,贺临又把车上的警服拿出来给他披上,让他先坐在楼下门口的花坛边上。
然后贺临和刘队长交流着现场的情况,让特警先把嫌犯拘押看守。
黎尚用手扶住腰,肉眼可见的,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思路倒是还挺清晰的,在一旁帮贺临查漏补缺了几句。
这时,方觉过来了,直接就要扑上去抱着黎尚哭。
他被贺临一把薅住,拦在原地:“动作小心点,还有别烦你黎哥。”
方觉主打一个能屈能伸,回身就抱住了贺临:“妈呀贺队,刚才吓死我了你知道嘛,你知道黎哥是怎么从楼上那个窗户到十楼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是从十一楼爬了一段以后跳下去的……他整个就挂在十楼那个窗台上,我当时看得心脏都快不跳了……”
听他这么说着,黎尚在一旁叫了一声:“方觉!”
方觉这才惊觉自己好像又多嘴了,抬头一看,贺临的脸色难看至极,强烈的求生欲使他迅速判断出此地不宜久留,忙道:“那我跟车先回队里去了。”
方觉的离开,像是带走了所有的喧嚣,两个人之间的氛围静得可怕。
贺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低头问坐在一旁的黎尚:“他说得是真的吗?”
黎尚摇了摇头道:“你别听他瞎说,悬索挂下去的,要不你把我当蜘蛛侠还是超人?”
贺临抬头又看了看上面的窗口,低头若有所思。
黎尚生怕他突然琢磨出味来,赶紧又加了一句:“反正现在都没事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好不容易等着把炸.弹运出去,整个楼的秩序恢复了正常。警戒线陆续撤去。
处理得差不多了,让老吴和方觉跟着特警队回市局,贺临来到了黎尚的旁边问他:“现在能起来吗?”
黎尚能动了,但是他怕伤势反复,犹豫了一下道:“再坐一会。”
他们来的时候,为了阻止爆炸,心急如焚。
可现在,黎尚不急了。
他极少有能够闲适地休息一会的机会,如今的时刻,算是他用命拼来的,怎么着也要享受个够本。
他感觉坐在这里,吹着风,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等着腰部的疼痛一点一点消散下去,这种活着的感觉真实而美好。
他时常是紧绷的,可现在,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世间繁华,人来人往。
贺临不知从哪里给他拿来了一瓶矿泉水:“喝吗?就是有点凉。”
黎尚没说话,伸手去接。
贺临却犹豫了,在黎尚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水瓶的瞬间,他把矿泉水收了回来:“算了,太凉了喝着胃疼,你再等会吧,我帮你捂捂。”
他把水瓶塞进了外衣里,隔着一层衣服,贴着胸腹的位置处,那种凉意刺得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贺临嘶了一声,却把水瓶往上拖了拖。
黎尚见状,把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默不作声地把那件警用外衣的衣领拉了拉。
这衣服他没见贺临穿过,现在好像成了他专属的。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坐着,有几分钟,谁也没说话,然后贺临取出副耳机,插在了手机上,他分出一个外带耳机问黎尚:“要吗?”
黎尚点了下头,还没等他伸手接,就被贺临挂在了他的耳朵上。
轻微的震动伴着音乐声进入大脑,身体更加放松了下来。
贺临坐在他身边,又过了一会,估摸着矿泉水差不多了,把捂热了的水瓶从衣服里掏出来,递给了黎尚。
黎尚接过来拧开,喝了几口,那水还带着贺临的体温。
贺临轻轻撞了一下黎尚的肩膀,笑着道:“今天我们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了。”
随后他又看向了身旁的黎尚,眼神之中满是感激:“如果今天你不在我身边,我可能已经死了。”此时的他,依然有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黎尚不紧不慢地喝着矿泉水:“我没干什么,拆弹的是你,也是你救了那个女孩。”
贺临并不赞同,轻声反驳说:“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说这话时贺临的眼睛里写满了认真,黎尚只是和他对视了三秒钟,就感觉自己红了脸,掩饰地又灌了自己两口水。
贺临不知道是没察觉还是装作看不见,过了一会他又问黎尚,“刚才施洛辛的动机,你听到了吗?”
黎尚嗯了一声:“听到了一些。”
贺临道:“施洛辛应该是幻灭了吧,可我觉得,连轩和他完全不一样。”
黎尚说:“人生就像是小马过河,每个人只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做好自己的选择,他还没毕业,就被困在了自己想象的幻象里,我挺替连轩不值的。”
说到这里,贺临叹了一声继续感慨:“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好好活着。”
“人生,重要的还是过程吧,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有钱人,但是在现代社会,只要足够勤劳,能吃苦,怎么都能有口饭吃。”
“人生会有无数的机遇和无数种可能,会有很多个转折,只要向前,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到了哪里就会忽然遇到什么事,柳暗花明。”
“他不应该为了一个目标活着,错过了所有沿途的风景。更不该因此杀人。”
黎尚的目光依然看着来往的人群,慢悠悠道:“有些事等上了几年班,都没心思想。”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眼看着夕阳西下,到了要下班的时候。
贺临忽然侧头提议:“去我家吃顿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黎尚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今天不是年也不是节,贺临为什么忽然邀请他?
他淡淡回应:“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贺临起身说出自己的目的:“为了庆祝活下来,我想要包点饺子吃,可饺子一个人又吃不起来。”
黎尚这时候也觉出饿来,他忽然也想念贺临做的饺子了。
以前他太累或者是胃口不好不想吃饭的时候,贺临就会给他包饺子吃。其他东西他吃不下,饺子他能吃两小盘。
那味道,他太熟悉了,以至于闭上眼睛,就能回味起来。
上次在饭店里吃的,还是差点味道,不如贺临亲手包的好吃,那种机器压出来的饺子皮,完全没有和面做出来的劲道。
好长时间不吃,他还挺想念的。
感觉腰疼好得差不多了,黎尚起身说:“好吧,我要吃猪肉白菜馅的。”
贺临出发时,从网上点了点菜,等他们开车到家,那菜已经送到挂在了门口的挂钩上。
屋子里的陈设和上次黎尚来时差不多,不过也有了一些小小的不同,这套房子有三间房间,一间主卧,一间次卧,另外的一间原本空着,现在却有了一些变化。
贺临看黎尚的目光往那个方向看去,主动和他解释:“那间房间空着挺可惜的,我准备做成一间简易的健身房,已经订好了木框架准备上大玻璃了,哑铃和器材也都定好了,就等卖家发货了。”
黎尚收回了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这个安排还挺满意。
他们工作忙,在家里能健身的话,比去健身房要方便不少。
贺临把菜和肉拿进去,钻进厨房。
看着那熟悉的一幕,黎尚一时觉得有点恍惚,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以前。
贺临在厨房里忙碌,他在外面等着吃。
可那时候,他在外是领导,在内是贺临的爱人,享受得心安理得,现在么……哪有这么让领导伺候着的?
黎尚不好意思坐在客厅里,他主动走到厨房门口,客气了一下:“我腰不疼了,要不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贺临想了想,也就真没和他客气,他给了他个简单的活:“和面你会吗?”
黎尚被他问愣了,和面这事他从来没做过。
他父母去世得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寄人篱下的,从来没有一家人其乐融融包饺子的时候,从小到大他不是在学习就是在训练,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基地时,贺临吃了几次他做的饭以后就坚决地不再让他进厨房。
而且,做饭似乎需要一点天赋,黎尚不得不承认,他应该是欠缺这点天赋。
此时听贺临这么问,黎尚薄唇一抿,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见过。”
这个回答就很微妙了。
事实上准确的说,他是见贺临和过,每次他没怎么注意,贺临就很快和好了一盆,应该是挺简单的。
“这个不难。”贺临拿出了盆子,又给了他面粉,“面倒进去,先用筷子搅开,然后加水揉就可以了。岛台那边可以接水。”
黎尚看了看手中的工具,有点迟疑:“有秤吗?我量一下比例……”
贺临家里没有,此时听着这话,他并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又不是做烘培,不用那么精准,你就看着和吧,做多点少点都没事。馅多了我留着汆丸子,面多了我还能蒸点馒头。”
黎尚这才放心地端着东西出去了。
他的第一步就是打开了手机,赶快去搜教程。
黎尚为了维持在贺临面前的美好形象,不想暴露出自己不会和面这个事实,做贼似的偷偷扫了几眼,大略看了看过程图,就赶忙把手机放下,去洗手和面了。
容倾学东西一向挺快,除了做饭这件事。
此时脑子和手告诉他学会了,一动手……
好像哪里都不太对。
面是一种陌生的触感,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贺临在厨房里忙活着切白菜,过了一会出来看情况,他就看黎尚在那里搅和一盆底黏糊糊的面汤。再搅和就成浆糊了。
见状,贺临指导了一下:“水多了,你再加点面。”
随后贺临还告诉了他秘诀:“和面嘛,就是水多了加点面,面多了加点水。”
黎尚闻言拿起面袋子,那袋子是十斤重的,没做过几次,里面还有挺多。他没用工具量,想着先少倒点试试。
他倾斜了面袋子,抖了抖,没倒出来,再抖了一下,那面还是纹丝没动。黎尚皱眉,把面袋子又倾斜了几分,这次倒是倒出来了。
那些面宛如山崩,轰的一下弥漫在了空气里。
黎尚腰没全好,爬墙久了手上也没劲儿,逞强不告诉贺临的后果就是得自己忍着。
他一时手上没控制住,没有及时把袋子竖起,白色的面哗哗地汹涌而出,盖满了半盆子。
黎尚也被空中的面粉呛得直咳嗽,震得腰更疼了。
等黎尚终于把面袋子放在一旁,他看了看半盆子的面,好像面又多了,但是沾了水,又不好再往袋子里装,那就继续和吧。
他也没慌,非常淡定。
反正贺临告诉他诀窍了,面多了加点水。
黎尚用筷子开始搅拌。
这么多面,两根细筷子已经完全带不动了,水好像也不太均匀,遇到水的地方黏在了一起,没有水的地方又是干干的。
那就……再加点水?
黎尚用碗从岛台上接了点水倒进去,好像有点杯水车薪。
他干脆直接把盆子放在了水笼头下,涓涓的细流顺着盆边往里流,顿时都聚集在了低洼处……
十几分钟后,黎尚来到厨房边问贺临:“你家有刀吗?”
贺临背着身正低头拌肉馅:“都和好要切了?进展挺快啊?一会我擀皮吧,你包就行啦。”
黎尚声音冷静地解释了一句:“有面干盆子上了,拿刀刮快一点。”
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跟谁打一架。
贺临闻言手一顿,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黎尚,似乎是想确认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一回头不要紧,就看黎尚沾了一脸的白面,雪白的脸颊上还有几道,手上也全是面块,表情却很是无辜。
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和从面袋子里钻出来似的。
贺临顿时一激灵,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他走出去看盆子里的面。
大半盆子的面,是干的干成了块,湿的犹如泥,里面都是一个一个没搅和开的面疙瘩。
面粉在岛台上,盆子壁上,筷子上,黎尚的手上,脸上,头发上,就是没有变成面团乖乖呆在盆子里。
好家伙,刚才黎尚差点和面打起来。
怪不得和他要刀呢,他是要用刀囊死对方吗?
看着眼前的一幕,贺临深呼吸:嗯,果然老天是公平的。
他认清楚了一个现实:黎尚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不会做饭,而且是一点也不会。
第77章 16 “你可能错怪你的队长了。”(二……
夜晚, 贺临家中。
看着贺临望着盆子里的面默不作声。
黎尚解释了一句:“我还没和好。”
贺临一言未发,嘴角抽动。
黎尚在一旁又问:“是不是面又少了?我觉得有点黏手……”
他作势又要把干面粉往盆子里倒。
贺临一把从他手里将面粉袋子夺了过来:“我来吧,粉尘也挺危险的, 等会别炸了。”
见他要接手,黎尚松了口气,他准备去水龙头下洗手。
贺临却又是心里一动, 一把拉住他:“先别洗,你这全身都是面的, 等下都和成泥了。”然后他又喊了一声, “别动哈!”
黎尚立在当场, 不知道贺临准备用什么法子来解救他。
下一秒,贺临掏出了手机:“来,比个ye。”
黎尚:“!”
你大爷的!小狗崽子反了天了。
黎尚冷着脸,额头血管突跳, 薄唇一抿,没和贺临客气,直接一招擒拿手, 伸手就去夺贺临的手机。
贺临护着手机往后一躲,他单手迎敌绝对不是黎尚的对手。
黎尚脚步上前,第二招又至, 伸手照贺临就去了。
贺临脸一侧,终究还是没躲过去。黎尚也没使劲儿, 指端故意在他的脖颈处扫过, 落了几个雪白的指头印。
贺临一边笑一边躲。
黎尚对着贺临又是几招,搞得眼前的人一头一身也是白的。
直到贺临收了手机求饶:“别闹,别闹,我不拍了。”
黎尚这才停手放过了他。
“站好别动。”贺临说着走过来, 噼里啪啦地给他拍身上的面。
黎尚:“……”
被从上到下拍得还挺疼的,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贺临是不是故意想要借机报复。
行吧,刚才都粘在身上的面被这一掸都飞散到了空中。
一时两人都被呛得咳嗽。
贺临憋着笑看向黎尚,黎尚的头发上也沾了一些面粉,就像是染了一头银丝。他连长睫上都落了一层白,只有眼瞳还是黑黑的。
贺临知道,现在的自己也没比他好上多少。
他看了看面前的黎尚,又看了看自己,贺临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这算不算是共白头了?.
把黎尚掸完,贺临才放他去岛台洗手。
贺临提醒他:“脸也洗一洗。”还没等黎尚打开水龙头,贺临想了想,又推着他往洗手间里塞,“你干脆洗个澡吧,等你洗好了,饺子也就做好了。”
黎尚手一摊:“没有换洗的衣服。”
贺临去卧室里拿了几件出来给他:“先凑合穿下我的。”
他去洗手间,给黎尚开了浴霸又拧开了热水。
黎尚抱着那堆衣服,站在洗手间里,衣服是贺临的,洗发水,沐浴的东西也都是贺临的。
光是想着这些,他就心跳加速了。
黎尚正在发呆。
门又刷的被贺临推开,他塞给他几条干净毛巾:“快点哈,别我饺子都做完了,你还没洗完。”
洗手间的门被关上了。
黎尚这才去锁上门,换了贺临的拖鞋开始洗澡。
水热热的,冲去了下午紧张时的一身汗,黎尚多冲了一会,洗完澡他感觉身体也舒服了不少。
贺临的衣服有点大,黎尚穿上以后有点逛荡。等他擦着头发出去时,贺临果然已经在煮饺子了。他甚至连客厅里也打扫了一遍,再也不像是刚刚打完雪仗一般,到处都是面。
黎尚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盆子,里面还有半盆子面团,被贺临盖了块湿的笼屉布,他问贺临:“面做多了吗?”
提到这个贺临就想笑,他勉强把笑意压回去:“没事,加了酵母发上了,等会晚上我蒸成馒头。”
“嗯。”黎尚闻言点了下头,刚准备出去等,就听见贺临又在他背后悠悠地补了一句。
“蒸的馒头都够我再吃半个月的了……”
黎尚身体一顿,随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厨房,身后终于还是传来了贺临忍不住的放肆大笑声。
黎尚装作没听到,冷着脸坐到了餐桌旁。
过一会,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来了,贺临把一盘摆在了他的面前:“尝尝我的手艺。”
黎尚问:“你这里有什么蘸料?”
贺临给他拿了香油和醋,还专门拿了鸡精和盐,他告诉黎尚:“告诉你个独家的秘籍,用香油加鸡精和盐当蘸料,配上饺子,味道特别好。”
黎尚嗯了一声,自己开始调配蘸料,他不喜欢蘸醋,胃不好的话吃点酸的就烧心。
贺临吃饺子却是无醋不欢,甚至就着饺子能够喝下去小半碗的醋。
过去在基地时,贺临觉得容倾光沾香油吃没有味道,后来专门为了他发明了这种吃法,当时可把小狗得意坏了。
黎尚趁热夹起来了饺子吃着,饺子裹上了浓浓的香油,只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就顺着舌头充盈了整个味蕾,这一个瞬间,黎尚就确定了,和过去的味道一点没变。
贺临做的饺子得到了他妈的真传,真的非常好吃。
每一口饺子都承载着他和贺临过去的点点滴滴,只是吃着饺子,他又开始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以前的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两个人面对面安静吃着,贺临看黎尚一言未发,问他:“还合你的口味吗?”
黎尚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走出来,只是随口回答道:“挺好吃的。”
贺临以为他还在为之前和面的事过意不去。想起来自己刚刚笑得也实在有些太过分了,于是想要开导开导他:“你别多想啊,第一次和面和不好很正常,多练练就好了,我刚才也不是笑话你,就是觉得,挺好玩的。”
他想了想又说:“有的人那是真的不会做饭啊。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叫我去他家吃饭,非要给我露一手蘑菇炒饭,然后没炒熟。”
黎尚并没有被贺临的解释安慰到,硬邦邦地随口问:“哦,那你见小人没?”
他知道很多蘑菇没熟的话吃了会出现幻觉,最常见的就是见小人。
“不是那种蘑菇。”贺临咬着饺子道,“也没到那种程度,但就是我都不用尝,都能看出来还没熟。”
黎尚听着这话,手猛然一顿,他想起来了什么。
贺临说兴奋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黎尚千变万化的脸色和逐渐僵硬的身体,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那人当时没给蘑菇焯水,直接切完了就扔进锅里扒拉,饭都要炒糊了,蘑菇还是生的。后来那顿饭是我用剩下的材料重新给他炒的。那样才叫不会做饭呢,哈哈。”
黎尚的脸越听越白,他抚上了额头。
安慰得挺好的,但是下次别安慰了,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那事好像也是他做的。
大概是他第一次让贺临去公寓里帮忙干活,错过了饭点儿,那蘑菇还是一个老队友送来的,他实在是不想吃外卖,家里又有现成的食材,就给贺临做了。
最开始容倾觉得只是做饭而已,能有什么难的,可在厨房忙活了半天,饭都炒干巴了,蘑菇还是不大对,看起来硬硬的,色泽也和他印象里的不太相同。
再炒下去锅就要冒烟了,容倾觉得时间上来讲应该是差不多了。
他当时把饭用两个盘子盛出来,超硬气地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扔给了贺临一双筷子冷冷道:“吃吧。”
他对食物的口感和味道一向不太挑剔。
容倾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他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为了鼓励贺临。总之在贺临看着盘子里的炒饭,满脸一言难尽的目光里,就在他的对面淡然坐下,夹起来一口就要往嘴里送。
贺临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一把将他手中的筷子抢了过来,语气有些后怕地试探着问他:“等等,容队,你不会是……没做过饭吧?”
在沉默中,贺临任劳任怨地站起身,端着他亲爱的容队精心给他做的“断头饭”,到厨房二次加工了,总算是凭一己之力保住了自己一条命。
容倾略显尴尬的同时,倒是意外地发现了贺临的厨艺不错。
再后来,贺临就过去给他做饭吃了。
黎尚想着,说不定多聊聊,贺临就能再想起来一些什么了,他继续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人是谁啊?”
贺临就直接说了:“我们队长,容倾。”
就算是黎尚已经做好了一些准备,知道他想起来点什么了,可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从贺临嘴里念出来,他还是身体一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他记起他的名字来了。
贺临并未发现黎尚的异常,他继续道:“我们基地有名的克系菜厨子,是能凭一己之力放倒整个基地的容倾容队长。”
黎尚的脸变绿了,真想吐槽一句。
介绍我不用加那些title,谢谢。
他用一个饺子堵住了自己的嘴,生生忍住了。
那件事不就是一次春节,留守基地的人一起包饺子,调馅儿的时候时支队长让他去取点调料,他最后想拿包盐给错拿成了食用碱了吗?
那纯属是个意外,化学都学过,他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两样东西?
只是当时他在想着节后的训练计划,一时走神了而已。
而且这事后来被何垣发现了,食用碱又没放进去。
当时所有人都在安慰他……
黎尚的饺子吃得咬牙切齿。
那些家伙表面上都在安慰他,原来背后是这么蛐蛐他的?
贺临继续道:“他还给我煮过咖喱面,那东西怎么说呢……我都不好形容,就像是谁刚吐的一样。”他顿了顿说,“其实,想弄死我可以直接动手,不用这么麻烦还请我吃饭的。”
黎尚想起了那件事。
好吧,那次是他做得不太好,十分对不起贺临。
当时贺临感冒发烧,在宿舍里请了假,他好心地去宿舍里探望。
快走时,贺临说嘴里没味道,想吃咖喱饭。
他后来回到公寓,看到厨房里有包咖喱料就试着做了,家里当时没有米饭就给他煮了点挂面。
他还贴心地放了切好的香肠片,给他放在保温盒里带到了宿舍去。
当时为了鼓励他,贺临全都吃了,一点也没给他留。
原本是个照顾病人的举动,只不过结果是贺临的感冒没好,又喜提了三天肠胃炎。
他后来一直怀疑那包咖喱料可能是放过期了,也没怀疑过是自己厨艺不精,现在看来有些事,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如今坐在餐厅里,黎尚再回想起来,总觉得当时贺临全吃了的这个行为,可能不是出于鼓励,而是一种保护,又或者说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至少他一口没吃,还能给贺临叫辆救护车,要不然两个人都得交代在那儿。
又吃了几个饺子。
黎尚盯着贺临看,这人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想起来呢?
怎么有时候说的这么精准,但是这些事总是有哪里不太对?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贺临,顺便给自己挽尊:“你队长就是厨艺不佳,这不是对你还算挺不错的,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们队长啊?”
这么一说,贺临还真的回答了:“我最近想起来一点了。”
黎尚抬起头,准备听他的答案。
“也不是很清晰,我总觉得哪里奇奇怪怪的,那些梦也是零零碎碎的,我自己没有办法串联起来,但可能是因为连贯不起来,所以总是会反反复复地陷入梦魇。”贺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同时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道,“我希望能够有个信任的人帮我分析一下这些事,而这个人,只有和我同处过天宁基地的你才合适。”
黎尚听到这里,也同样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来。他压下心里微微的悸动,既欣慰于贺临愿意把他当成信任的人,又开心于他的记忆终于有了更多复苏的迹象,更因为看到贺临的脸色现出了少有的困惑,而严肃起来。
“我怀疑我的队长……”贺临对黎尚一脸严肃道,“他想要我死。”
听到这句话,犹如耳边打了个惊雷,黎尚的心跳停了一拍,刚刚的悸动烟消云散,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一时震惊到嘴唇都在发抖。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不是刚才开玩笑说的那种,是真的。”贺临格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或者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贺临也是思考了很久,寻找了很久的缘由,才找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想通了这一点,大概就想通了症结所在。
为什么他会莫名讨厌那个人,为什么唯独忘记了那个人,为什么厌恶的情感强烈到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应激吐血。
可能是因为那个人,想要他死。
他对这个答案并不太笃定,可他又没有其他更好的,更合理的解释。
他这么想到了,心里会觉得委屈,心痛,困惑。
可又根本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
黎尚似乎也被这个答案惊到了,他颤声说:“不,不会……”
面对黎尚的目瞪口呆,贺临并没有太在意,把它视为了一个寻常的反应,从而继续解释道:“我知道这个想法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基地的条例,但是我好像能够感觉到,我的队长可能不想让我活下来。”
“那天晚上在值班室时,我做噩梦,是你把我叫醒的。我那时候梦到的就是虐俘训练,他按着我的头往水里压,时间很长,我差一点就死了。不光这一次,还有……”
贺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没发现对面的黎尚已经脸色煞白,宛如死人。
他指着自己的头对他说:“是我命硬,才活下来的,这样的伤,但凡运气差一点,都是必死的。我后来回来,治疗期间,我队长也一直没有怎么出现,他在故意躲着我,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把我给拉黑了。最后我的转业仪式,他都是缺席的。可当天他就在基地,没有训练和任务。”
贺临认真分析着,有理有据,从他的角度看就是如此,合乎情理。
可他说的每一个字此时都化为了一把把冰锥齐齐地刺入了黎尚的心脏,让他四肢冰冷,血液凝固。
每一口吃进去的饺子似乎都浸了毒,从中伸出无数双大手,撕扯着他的肠胃,一时间黎尚胃里翻搅着,剧痛袭来。
那一幕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个随着风飘过来的声音仿佛没有经过耳朵,而是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大脑里,瞬间天崩地裂,如坠深渊。
“容倾,你来晚了。”
黎尚说不出来话,也喘不上来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因为他的紧绷而咯咯作响起来。
至此黎尚再也坚持不住了,他踉跄着起身,磕磕绊绊地往里走,他还记得洗手间的位置。
刚坚持到马桶前,他撩起盖子就开始吐。
整个胃像是被一只手翻了过来,不停地掐着拧动,又疼又绞,痉挛到他手按都按不住,剧痛下心脏的跳动随着胃袋收缩,一起加快,黎尚喘不过气来,跪倒在地,整个人都被击垮了。
黎尚跪在地上一直吐到胃里什么都没有了,还在不停地干呕。
贺临不知道黎尚是什么情况,明明上一秒两个人还聊着天,吃得好好的,下一秒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忽然去吐了。
洗手间的门被黎尚关上了,但并没有落锁,贺临站在洗手间的门外,犹豫了一下想要进去,手已经按在门把手上了,但是他听到里面的声音,又忍住了。
黎尚那么要强的人,不可能愿意让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的。
他想到这,回身去倒了杯温水。
再回来时,黎尚打开了门,已经简单洗漱过了。
他用一只手的小臂横压着胃部,贺临扶着他。
黎尚一言不发地坐回了餐桌旁。
接过贺临递过来的温水,黎尚的双手都还在发抖。
贺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旁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黎尚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他却咬着牙,揭过了这一茬。
他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强撑着开口对贺临道:“你的梦是不对的,我记得基地的虐俘训练虽然严苛,但是作为队长最怕的就是队员出事,你肯定是记错了。”
贺临看着黎尚不舒服,原本不太想继续提起那件事,但是话说到这里,他又想把事情说清楚,以证明自己并不是无故发泄。
“其实我们当时是不用受那个罪的,上虐俘课的时候,龙骨去执行特殊任务了,是另外一个教官给我们上的课。后来他回来,查看了视频非说那个教官放水,训练不到位。他让领导把几个队的新队员集合组织了一次集训。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冰天雪地里,进行了整整一周的虐俘训练,还有各种的考核。”
黎尚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够压下身体里的痛,他艰难开口:“这些和我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但是那么多人都在,他不会在这种考核之中对某个学员区别对待……”
以前他可以容忍贺临,最多是给他加点奇怪的滤镜。
但是这次的实在是太离谱了,贺临可以质疑他的训练方式,但他不能去质疑自己对他的心,这是他的底线。
黎尚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但是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把事情和贺临说清楚。
否则他死都不能瞑目。
贺临却还记起梦中最后那种逼近死亡的痛苦:“我小时候有一次掉在过冰湖里,应该是有点PTSD,对水有一种恐惧,他当时明显是在针对我。专门和别的教官换了位置,一直把我往水里按。我差点死了……”
“是吗……”黎尚按着腹部的痉挛,让自己尽量坐直,继续理性分析,“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如果他做得太过分,是不可能把这件事瞒下来的,你如果出现危险,至少会有医疗急救。”
黎尚的分析更为合情合理,贺临努力去回忆后来发生了什么,到底有没有惊动医疗队。
但是他记不起来,只能想起来那种无尽的窒息感,光是这么想着,他的头就开始疼,胸口也开始憋胀难受,像是忘记了应该怎么呼吸:“也许是我运气好。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是我觉得肯定远超了训练的时间,好像特别漫长……”
黎尚强忍着剧痛,继续道:“这种考核是公开的,旁边至少还有两个教官,他怎么可能私自延长时间?你是不是把其他的记忆和这一次混淆了?”
贺临忘记了这个原因,但是他却知道,是水地狱……
一直溺水,再把人从水里捞出来,通过打击腹部再逼着把水吐出来,只要淹不死就一直继续。
这种酷刑可能会持续一整天。
有时候还会把人倒吊过来,往水里浸。
想死都死不了,所以才会以地狱为名。
而这只是贺临所经历过的酷刑的其中一种,黎尚不会因为贺临说那些话而恨他。
他心疼他。
他甚至想要抱抱他的小狗崽子。
坐在桌边,黎尚感觉到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他看着贺临,眼睛发湿,可他并不能武断地把结果直接告诉贺临,他只能启发他,让他自己想过去,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那样才能够在不伤害他,不刺激到他的情况下,解开他的心结。
贺临沉思了片刻,虽然黎尚的话和他梦中感受到的不同,但他还是承认了:“你的分析是更合乎常理的。”
黎尚的目光看向他,说出结论:“所以,你可能错怪你的队长了。”
第78章 17 “留下吧,别让我担心。”(二合……
夜晚家中, 餐厅里。
贺临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些迷茫,他对上了黎尚坚定的眼神,还是冲他点了点头:“可能真的是我记错了。”
随后贺临看着黎尚苍白的脸色和不断往下滑的身体, 打断了他的话:“但是现在别说这些了,回头我再慢慢想,你感觉怎样?是不是这饺子……”
黎尚疼得直抽气, 反而给他道歉:“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 饺子挺好吃的, 是我胃不太好。”
话音刚落, 黎尚的胃里就猛地抽搐了两下,疼得他哼都哼不出来,蜷着身子好半天,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看他疼得脸色煞白, 贺临蹲在他旁边问:“要不我给你再熬点粥?”
黎尚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这口气,靠在椅子上摇摇头:“不用了,吃了还要吐。“
那阵强烈的抽搐虽然过去了, 但此时黎尚的胃里像是有东西在往里钻,还是一个劲儿地疼。
贺临一想也是,吃了再吐, 估计更难受。
但总不能就这么干挺着,贺临起身:“我现在送你去医院吧?”
黎尚道:“老毛病了, 去医院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吐出来好多了,忍一会就没事了。”
这个时间段只能去急诊,排队加上等待,需要几个小时。就算是看到了医生, 也就是最多打个止疼针,还不如熬过去。
贺临想了想又问他:“那我给你买点药去,你常吃的是什么?宋大夫给你开的……”
黎尚又轻轻摇头:“现在……吃不了。”
他疼得极了,刚才还强撑着说了那些话,现在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提不起来力气,只能发出一些气音。
他的眼前都是黑的,汗一层一层出,呼吸不上来,动弹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的,反胃恶心。
看着黎尚这么难受,贺临也觉得像是有刀子戳在了自己身上,可他偏偏又什么都做不了。
贺临再次和他确认:“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又忍过了一阵锐痛,黎尚彻底失了力气,他已经完全没有伪装自己没事的心思了,难得地示弱说:“你让……我躺一会。”
听见黎尚的话,贺临无有不依的,急忙给他扶起来:“好,好,主卧给你,你先躺着。实在不行我给你打120,陪你过去。”
他把黎尚带到主卧,扶着他上床,枕头被子也来不及换了,直接用的他的。
然后他想起来上次宋大夫说热敷对止痉挛有好处,又翻出来个暖水袋给他灌了热水,放在了被子里。
刚一沾床黎尚就疼得整个人缩起来,这次比上次发烧那次还要难捱,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疼过了。
有一段黎尚疼到有点恍惚了,他睁开眼,似乎已经忘了今夕是何夕,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贺临……”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委屈和难过,他真的好难受,也好想他。
他刚才还那么说他……
黎尚十分庆幸自己吐到脱水了,为数不多的水分也多数化成了冷汗打湿了贺临给他的衣服,他的眼眶红了又红,却没有一滴泪流下来。
可他的贺临,那么远,就像是在梦里,他怎么也够不到,可又那么近,近到他似乎一抬手就可以碰到他。
贺临就在床边守着,以为黎尚是有事叫他,他开口道:“我在这里。”
黎尚疼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能凭借声音和本能去抓贺临的手。
是他把他弄丢了,贺临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必须要和自己和解。
这是一切的症结所在,是他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这也是他想要从碧落黄泉带回那个人的必经之路。
黎尚在心里拼命地安慰自己,可他并没有抓到贺临的手,此时他的手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除却胃里钻心地疼,他一无所有,怎么能劝自己冷静呢。
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手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黎尚被温暖得整个人一哆嗦,心突然就定了。
随着他的情绪慢慢平复,刚刚如同要将他撕裂般的疼痛也缓了下来。
终于,黎尚找回了自己的神智,缓了片刻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开始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贺临急切的面容,黎尚动了动嘴,想解释什么,可是却连最基本的发声都没力气做到。
贺临亲眼目睹了黎尚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他甚至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觉得恨不得替了他才好。虽然不知道黎尚突然这样是因为什么,但是贺临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让黎尚如此难受了。
“好点了吗?”
看着黎尚能睁开眼睛看他,脸色也一寸寸红润起来,贺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黎尚还是没力气说话,只能眨眨眼睛,表示自己没事了。
又过了一会,黎尚才终于攒够了说话的力气。
“抱歉,搅乱了你的晚饭,我再休息一会就能离开了。”
贺临一直握着黎尚的手没有放开,感觉自己手里像是握着一块冰,没有一丝温度。听见黎尚这么说,眉头倏地一下皱了起来。
“不行,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我不放心。今天你就留下,万一再不舒服还有个照应。”
黎尚默默地没有接话,不知道听不听从贺临的意见。
他垂下眼睫,虚弱得像只小猫,贺临面对这样的黎尚,多一句的重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软了语气,换了个方式劝他。
“留下吧,别让我担心。”
这句话的分量似乎高过一切,黎尚妥协了,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接下来就是贺临忙前忙后地喂了他点温水,帮他打水擦了手和脸,重新帮他准备衣服,并不顾黎尚的拒绝,强行帮他换下了汗湿了的上衣。
“睡吧,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我就在隔壁。”
贺临临走前贴心地帮黎尚拉了拉被子,转身出去收拾客厅里的残局了。
黎尚窝在贺临的被子里,嗅着贺临的味道,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不理智了。
黎尚给自己今天的行为做出了评价。他明知道贺临的大脑出现了问题,很多记忆都有偏差,他正在做的就是逐步修正这些偏差,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大概是这次的记忆扭曲得实在太离谱了,黎尚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先生谁的气。最后只能归结为今天两个人刚刚经历过生死,情绪还没有完全回过来吧。
黎尚伸出手,把贺临之前给他换下来的那件T恤偷偷收进了被子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了叠,估算了一下大小,裤子口袋应该放不下,然后他又思考了片刻,在被子里卷啊卷啊……
贺临收拾了一会东西,想回来看看黎尚情况怎样了,他就发现被子在奇怪地蛄蛹。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不舒服吗?”
顿时那被子就停住了。
能听到他说话应该问题不大,贺临加了一句:“你要是不舒服记得叫我。”
确定贺临离开了,黎尚才继续,他把衣服卷在了腿上,这么看有点固定不住。他又试着把衣服叠了叠,放在了后腰处,应该是可以放得下的,就是有点硌得慌。
最后他还是暂时把衣服团成团,放在了暖水袋处,一起抱在怀里。
下不为例。黎尚在心里警告自己.
贺临收拾好了餐桌,把黎尚的脏衣服拿去洗了。
然后他又去把面蒸成了馒头,睡觉前他又去看了一次黎尚,那人已经呼吸浅淡,他这才去了次卧。
这个房间装修好以后还没人睡过,他取了被褥和枕头出来,原本以为自己会不太习惯,却没想到一挨了枕头就很快入睡。
梦里还是虐俘魔鬼周的特训基地。
贺临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醒过来,他再也不想梦到那些过往了。
可是他却像是被困住了,就像是鬼压床一般,思维可以正常思考,一度他还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再挣扎后却发现其实是陷在了梦的另一层里。
这个梦和前一段时间的梦完全不同,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龙骨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纸笔:“还是不行,贺临,你的水下闭气这一项差了太多,如果评分不行,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任务分配。”
他叹了口气,低着头,头一次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这个项目,我可能真的做不到。”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把头浸在水里,面对即将窒息的恐惧时,是另外一回事。
辛苦锻炼他不怕,枪林弹雨他不怕,其他的酷刑他也不怕,可是唯有这种畏惧,像是刻在了DNA里。
“你必须过这一关。”龙骨的语气有些强硬。
他们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
龙骨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太可惜了,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问题废掉。”
他没说话。
龙骨忽然问:“明天是最后的补考了,每个人两次机会。如果是我来呢?对我的信任,能不能抵消掉你的恐惧?”
在梦外,贺临的本能反应是要拒绝的。
他与龙骨之间,哪里谈得上什么信任?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不憎恨他,他已经觉得自己挺大度了。
还没说话,他却听到梦里的自己说:“好。”
龙骨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定,如果明天第一次还不行的话,我就和黄教官换一下。”
贺临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有种冲动想要走到梦里把那个自己唤醒。别相信这种鬼话,你会被他害死的,你们之间不存在信任。
可他似乎没有力量劝说过去的自己,甚至还和那个自己融为了一体。
下一刻,他就面对着一桶水,那是零度的混着冰碴的冰水。
最后的考核是在玻璃房里进行的,一层玻璃把冰天雪地隔绝在外,他犹如俘虏一般跪在地上。
一位教官站在他的身后,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冰冷的水一下子漫了过来,冷意扎心,浸入了鼻下,他闭着气,心脏在砰砰跳动着。
根本就无法冷静下来,氧气一点一点流逝,再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肺要炸了。
他做了个手势。
负责他的教官感觉到了他的抗拒,迟疑了片刻,还是把他拉出了水面。
龙骨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行,时间太短了,还是没到及格线。”
教官们短暂地交流着。
龙骨上前道:“今天让我来吧。”他站在他的身后,对他道,“深吸一口气。”
随后他又蹲下身小声和他说:“放松,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听到了这句话,他的心里就觉得很安稳,他再次被一双有力的手按入到了水中,
半分钟以后,氧气似乎要被耗尽,他又开始紧张了,这时候,龙骨的声音响起。
“坚持住。”
“别紧张,不要放弃。”
“时间快到了……”
这个梦太真切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龙骨的手贴在他的脖颈处,有着一种微凉的触觉。
龙骨的另一只手移开了,按在了他扶在桶边的手上,体温传递过来。
思维分裂开来。
有个声音似乎在脑子里回响,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会,多一秒,再多一秒。
那样我就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了。
恐惧逐渐消失了,心跳也似乎平稳了下来,像是进入了一种静定状态,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另一方面,他的思维在挣扎着,拼命地告诉自己,我不在这里,这只是梦,我在家里……
好像过了很久,他似乎比自己想象得更能适应这种酷刑。
直到再也坚持不住时,他轻轻挣动了一下,随后就被哗地一声拉出了水面。
他仰面躺倒在地,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透过玻璃的阳光顶,望向头顶的一片蓝天,那天的天很晴,看起来特别高,特别远,有云慢悠悠地飘荡而过。
“两分三十六秒,成绩优秀。”
在梦与醒的夹缝之中,贺临的意识有瞬间震惊了。
这是当时的情况吗?那他之前看到的,感受到的那些,又是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就被拽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应该是虐俘训练的魔鬼周结束,一年训练期的结业,领导们挨个讲话,随后是队内的聚餐。
领导特批了,今天可以喝酒,在冰雪之地的他乡,不醉不归。
吃饭的时候,龙骨一直没怎么说话,似乎是何垣还是谁,非让他作为队长讲几句,龙骨推脱不开,他开口问他们:“你们见过死亡吗?”
一句话把他们问愣了,这句话和现在热烈的气氛完全不符。
桌边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队员,是最为赤诚,最为热血无畏的青年,说这个话题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开始作答了,有些人见过亲人的离世,大部分是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人。他也说了自己父亲的车祸死亡。有些运气好的,诸如祝小年,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龙骨继续道:“我的命不太好,我的母亲在我十几岁时就死了,我的父亲在我十八岁那年,也去世了。我第一次参加任务,就有名队友去世了,去的时候是一个笑容挺好看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只有不大的一个盒子。”
这是龙骨第一次和他们提起他的过往。
原本喧闹的酒桌,忽然安静了,谁也没想到,他说了这么一个沉重的话题。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实话。我们做的是最危险的工作,死伤是几乎不可避免的,我开始带队的那一年,是龙炎死伤最为严重的一年,那一年我参加了八次葬礼。正因为老人们都走了,才轮到了我这个新人做了队长。”
龙骨安静地说着,他的声音无比平静:“也许你们觉得我不近人情,太过严厉,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们的未来是生死未卜。”
他看向众人:“我希望你们建功立业,有光明的无限可能的未来。”
所有人都沉默无话,有几个人还热泪盈眶了。
“还有,如果最终死亡无法避免,我教给你们一个克服死亡恐惧的方法。”
“你们打过游戏,看过电影,读过小说吧。平时在生活之中不留遗憾,把死亡当做是一场谢幕,当作是最后完美的杀青,它也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通关,是到达过高峰后无悔的完结。”
“只要这么想,面对亲友,或者是自己的死亡时,就会更加释然,不会那么悲伤和害怕了。”
“最后,祝贺你们完成了训练。以后我带着你们出去,就会带着你们回家。希望多年以后我们有幸再聚的时候,一个人也不会少。”
不同于领导们讲话的打鸡血,龙骨的语气波澜无惊,说出的话却沉痛而现实,但是这是最重的承诺。
他用最平静的声音,给了他们最深的感动。
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到最后理智都不太清晰了,祝小年喝多了,抱着何垣又哭又笑,柳逢生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吃着菜,然后啪嗒就趴在了桌子上,直接打起了鼾。
他的头似乎是晕晕的,抬起头,穿过了人群,看着龙骨坐在他的对面,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酒。
那是一道冷清的身影,身材薄瘦却蕴藏着坚韧的力量,他甚至看到龙骨握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指节泛出冷白色。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寂寞,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贺临站起身,想要走近他,他隔着人群,叫了一声:“容队……”
大脑再次传来了刺痛,像是阻止了他,把他困在原地,一步也不能向前。
有什么呼啸席卷而来,把他带走……
梦就在这断掉了。
贺临睁开眼,有微光从窗帘里照射了进来,已经是清晨了。
明明之前拼命地想要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可是当他不想醒的时候,梦却忽然醒了。
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真相是这样的吗?
可是为什么和之前的梦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
随后,伴随着睡意褪去,他的头脑逐渐清醒,这些念头像是海边褪去的潮水,一并消失了。
像是打游戏时没有来得及存档,他拼尽了全力,再也想不起来梦里的细节。
只记得,好像又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他好像错怪了龙骨,那个人也许没有他之前记起来的那么令人讨厌。
不过想想也是,他在特战队里呆了五年,除了一年特训,有四年都在完成各种的任务,如果他和队长有矛盾,为什么会在队里呆这么久,自己才因伤退役?
想到这里,贺临起床,他先到主卧看了看黎尚,那人还在睡着,看起来面容平静。
贺临这才安心下来,早饭给黎尚熬了点粥。
等粥熬好,黎尚也起床了,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洗漱后坐在了餐桌旁。
看他终于恢复如常,贺临想起了昨晚的梦,觉得应该先道个歉:“对不起,我的确是记错了,你和我分析得没错,我昨天又梦到了那时的场景,我的队长,应该是在帮我过关,我也通过了那次考核。”
黎尚头都没抬,淡淡道:“不必和我道歉,我不是当事人,如果有机会,跟你以前的领导道歉吧。”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小狗崽子,我等你全想起来的,我不把你的毛都扒了,算你没长。
随后贺临又说:“不过有点奇怪的是,最近的梦我总是只能记得一半,好像有些内容在梦里知道,可是一醒来就全忘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忽然断片似的。”
黎尚听他说着,眉头微微一蹙,把这些症状记下,准备有机会再去问问医生。
贺临吃着馒头就着咸鸭蛋,看黎尚忽然沉默不语,他想逗逗他,掰了一块馒头递到黎尚面前:“你尝尝不?自己的手艺。”
黎尚抬眼,威胁道:“贺队,你再这样,我就辞职了。”
看他肯开玩笑了,贺临才确认他全好了,轻笑一声不再逗他。
过了一会,早点吃得差不多了,贺临拿出了一个冷冻的餐盒放在了桌子上:“昨天剩了点饺子,我冻起来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回头拿回去煮着吃吧。”
早饭吃完,贺临开车带着黎尚去上班。
车先停在了黎尚小区的门口,贺临让他回家把饺子冻上再一起过去。
但是贺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黎尚走的时候腰里的衣服好像没掖好,鼓鼓囊囊的……
第79章 01 “记录下来整理成册。”(二合一……
真相是散落成无数碎片的镜子,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一小片是完整的真相。
——理查德·伯顿《后真相时代》.
中秋节假期刚过。
这本是阖家团圆的温馨时刻,可是对于那些有亲人失踪的家庭来说,却无疑是雪上加霜。每一个团圆的节日, 都成了他们心中的痛。
所以每年中秋过后,都是失踪调查科最忙的一段日子,家属们会怀着一丝希望, 纷纷前往各个分局询问案件的调查进度。
一时间,分局递交上来的协助申请和调档申请纷拥而至, 调查科里的众人需要不停打电话核实情况, 有些涉及到跨省市的案件还要和其他市局的警员沟通联络。
这样的情形, 使得失踪调查科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格外忙碌,几乎天天都要加班,午饭的时间也被压缩,就连偶尔去个洗手间都要行色匆匆。
贺临虽然有阅读障碍症, 但面对如此繁重的任务,他也不得不翻阅一些卷宗,一天的工作下来, 只觉得头疼欲裂,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
这种时候,黎尚的一句:“我帮你吧。”简直宛如天籁之音, 把贺临拯救于水火之中。
不光如此,黎尚还是整个科室的救星。
他的阅读速度快, 调档也比别人更加高效, 工作起来就像是一台全力运转的机器,自然而然地担当起了主力的任务。
渐渐的,贺临甚至将队里任务的分配权放心地交给了黎尚,让他来进行安排和调度。
经过黎尚的精心梳理, 部门内事务的处理速度大幅提升。
黎尚还有一种能力,他能将每个人的工作效率计算得极其精准,甚至可以精确到时或者分,整个部门在他的调度下,就像是几个紧密咬合的齿轮,高效而有序地运转着。
在他的一番操作下,原本看似艰巨的任务也有望提前完成.
下午的失踪调查科,贺临出去开会,办公室里只剩了四人。
方觉刚刚处理完上一封邮件的工作内容,他活动着酸硬的脖子,哀嚎道:“我最讨厌周三了,距离周五遥遥无期。”
一旁的程笑衣同情地看向他:“你过糊涂了吧,亲?今天才周二啊,你怎么还穿越到周三去了。”
方觉忽然听到了这个噩耗,发出了一声哀嚎:“什么?才周二?距离周五还有三天?!”
程笑衣头发蓬乱,今天连短马尾都没梳,她呵呵笑道:“真好,看到你也疯了,我就放心了,这办公室里疯的不止我一个。”
老吴给众人打气:“大家努力一下,进度已经大半了,就快结束了。”他说到这里看了眼黎尚,“这还多亏了有援兵的加入,想想去年我们可是整整忙了快一个月呢。”
方觉道:“我知道,现在只是困难模式,要是没有黎哥,我们得是地狱模式。全靠黎哥把我们拯救于水火之中。”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贺临空着的办公位,又看了看黎尚,“我都怀疑贺队上辈子救过你的命。”
黎尚此时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似乎没听到众人对话。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白衬衣领下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修长手指灵巧敲击着键盘。
片刻后,黎尚熟练地点击鼠标,发出了新的任务分配邮件。
看着忽然跳出的未读新邮件,方觉顿时做了个吐血的动作。就连快乐小狗也快乐不起来了,他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随后方觉起身,闭合双眼,双手合十祈祷:“这种时候千万别来案子,千万别来。”
老吴道:“方觉,别说了,说什么一般就会来什么,不要立FLAG。”
话音未落,贺临进门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有新案子发过来了。”
一时间办公室里响起了三声:“啊?!”
贺临手里拿着的是刚刚收到八分局发来的协调邮件,被这一声给说愣了:“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吴韵声指了指方觉:“在感慨某人的乌鸦嘴。”
方觉摸了摸鼻子:“请叫我预言家……”
程笑衣一记眼刀杀过去:“下次市局里再组织狼人杀,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定先刀了你。”
贺临走回办公桌边,打开了抽屉,随手从里面摸出几块糖,丢给还在长吁短叹的三个人,调侃道:“喏,觉得辛苦的话吃点甜的中和一下。”
方觉撕开丢给他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嘟囔了一句:“不辛苦,命苦……”
黎尚还在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刚刚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贺临分发糖果并没有他的份,似乎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低着头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趁其他人都低头吃东西的功夫,贺临又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块白色恋人的巧克力饼干。
虽然他从来都没见过黎尚吃糖,但是他确定黎尚是喜欢的,毕竟每次投喂过后,黎尚的心情明显都很好。
贺临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黎尚的桌前,把饼干放在了黎尚刚好用完鼠标正摊开平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里。
两个人交接得十分自然和顺利,也不知道是赶巧,还是黎尚就是笃定贺临会单独给他,特意把手放在那里的。
黎尚垂眸看到那块饼干,他像往常一样,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合上手掌将饼干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衣服口袋里。
贺临一直觉得吃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看到别人吃了自己给的糖,那感觉是比自己吃了还开心。
通过同样的糖,同样的味道,两个人一起共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由此拉近。
可是他一次也没见黎尚吃他给的糖,越是这样,贺临就越想要给他,想要看他吃。
这就像是一种挑战,贺临对此乐此不疲。
他想看看给到什么的时候,黎尚能开始打开包装直接吃。
每一次给他不同的糖,更贵的糖,然后就看到他一次一次石沉大海般地塞到口袋里。
看来,巧克力饼干也不爱吃……
贺临略微遗憾。
一旁的程笑衣无意之中看到了这一幕,马上回过头去,心里腹诽,这两个人,给个零食都弄得像是特务接头。自己含在嘴里的糖也有点不是味了,总觉得自己像是因为贺临想给黎尚糖而顺手也发给她一块的NPC。
不过看着觉得太甜含了一会就吐掉的老吴和鼓着嘴巴吃糖的方觉,程笑衣很快就释然了,反正这样的NPC不止她一个,无所谓.
贺临清除了脑内的杂念,在电脑前微微俯下身,开始和黎尚对着工作进度。
贺临小声问:“还差多少?”
黎尚给他指了指电脑屏幕上还没处理完的任务列表。
贺临又问:“大概多长时间能够全部完成?”
黎尚没说话,而是在键盘上快速打字,随后把屏幕给他看:“按照目前的进度,明天就能差不多了。”
现在调档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从之前的一天二十几封邮件又降到了每天五封左右。
这个消息让贺临心中一喜,这比他估算的完成期要早了不少,看来众人都能提前解脱。
贺临问:“你觉得这个案子怎么处理?先等等还是……”
他最怕的就是在集中调档期遇到新的案子,那样如果精力不够,两边的工作就会应接不暇。黎尚作为团队的主力,他自然要先征求他的意见。
黎尚略一思索,目光凝在进度表上,十指交叉片刻,下了决断。他在键盘上打字道:“分组吧,我调整一下进度,调档同期进行,我们先查案子。”随后他又叮嘱,“前期分析会叫上老吴。”
吴韵声的经验比较丰富,他有一种老刑警的敏锐,能够弥补他和贺临的不足。
方觉是老吴带着的,程笑衣基本是完成派发的调查任务,这两个人可以后续加入。
“好,听你的。” 贺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随后,他又回身分配任务,“方觉和小程先继续手头的工作,黎尚和老吴把工作放一放,等下家属和负责的分局队长过来,我们先把案子过一遍。”
三人一起走到了会议室。
黎尚打开了牛皮纸封,大部分的失踪案案卷都不会太厚,通常会在十页以内,可今天的这一份却格外的多,里面足足有一百多页的资料。
黎尚快速浏览了一下卷宗:“失踪者是个记者,档案里汇总了他以前发布过的所有文字新闻,所以内容比较多。”他说到这里开始介绍,“失踪者于景辉,男性,失踪年龄28岁,失踪时间三年。”
贺临的目光落在一张于景辉的照片上,他十分年轻,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看上去就意气风发的,让人很难把他与失踪多年这种不幸的事情联系起来。
吴韵声的眉头微皱,轻叹了一声,凭借多年的办案经验道:“记者这个职业啊……那这个案子的结果恐怕是凶多吉少。”
失踪调查科这些年处理了这么多失踪案件,一般案卷宗拿到手里,警员们会对结局有个基本的判断。
提到了记者这个职业,往往最先想到的失踪原因就是杀人灭口。再加上于景辉已经失踪了三年这么长的时间,被害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贺临神情严肃道:“说到高明的杀人方式,我一直认为有三种,第一种是将杀人伪装成意外死亡的谋杀,做得天衣无缝,让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其中的蹊跷;第二种是彻底毁尸灭迹,变为失踪悬案,毕竟没有尸体就很难立案,侦破起来难上加难。”
黎尚在一旁侧头问他:“第三种呢?”
贺临道:“借刀杀人,特别是互联网流行以后,手不沾血就能逼疯逼死一个人。”
黎尚哦了一声,翻开了笔记本。
贺临皱眉:“你不会是又要记吧?我随口胡说的。”
黎尚低头写着:“记录下来整理成册,说不定将来遇到疑难案子翻一翻就有思路了。”
贺临差点被这句话噎住。
吴韵声连忙在一旁岔开话题:“这个案子,资料应该全吧?”
黎尚给他们简单转述了一下案卷上的信息。
于景辉在大学毕业以后,进入了一家当地的报社工作,那时候正值自媒体蓬勃发展,传统纸媒逐渐没落。
这家报社为了顺应时代潮流,也做起了自己的公众号和新闻APP,于景辉就是公众号的负责编辑。
他撰写了一系列的新闻,主要是以吸引流量为目的,其中最热门的是公众号上的一个频道,里面专门刊发本地的独家新闻,什么玉石市场以假乱真的黑幕,还有丈夫出轨,妻子旅馆抓小三,被拐儿子长大后千里寻亲等等充满戏剧性的社会新闻,有时候还会跟踪报道。
这种新闻非常符合大爷大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获得了很多关注。
于景辉很快就把公众号做了起来,关注人数突破百万。他也随之升职加薪,买了房买了车,手下还有了两名刚毕业的小记者,和他一起撰稿。
于景辉失踪的具体时间是在三年前的冬天。
头一天下班的时候,他还和同事们有说有笑地约好了要一起去聚餐。
第二天,他却没来上班。
同事们联系不上他,就通知了家属,他不在自己家里,汽车没有开走,手机,证件,以及下班时随身带着的电脑却不知去向。
所有人四处寻找无果,随后只好报警。
于景辉单身未婚,社会关系相对简单。
警方调查后问询过他的家人和同事,没有找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时光匆匆流逝,三年后,于景辉的亲妹妹于童童无意中发现了哥哥失踪前留下的一条线索。
于是,这起尘封已久的案子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黎尚简单翻看了一遍于景辉发在公众号上的所有文章。
他对贺临道:“转载新闻没什么问题,可以排除掉,这个频道撰写的民生新闻之中,目前还没有发现较为严重的报道。”
简而言之,从表面上看,于景辉发布的新闻多是小打小闹,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新闻,似乎还达不到杀人灭口的程度。
贺临道:“说不定是有隐藏信息,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写出来的新闻,甚至有可能,他仅仅是一名知情人。”
老吴也分析着:“身为记者,和警察一样,经常会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常人难以接触到的信息,说不定就是哪一条消息给他带来了灾祸,导致了他的失踪。
贺临点头:“等下家属来了,听听她新发现的线索。”
两点钟,八分局的人准时到了。来的是一名基层老警察,他还带着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女学生。
这位老刑警姓刘,恰好和老吴认识,两人寒暄了几句。
女学生则是于景辉的妹妹——于童童。
他们一共五人,坐在了小会议室里。
简单打过招呼,贺临问:“关于这个案子,你们近期发现了什么线索?”
刘警官示意于童童来说。
女孩翻找着书包,拿出了一个旧手机,看起来颇具年代感:“我前几天收拾家,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我哥哥以前的旧手机,我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有一个记账的软件,这个软件会从云端同步信息。就在里面,我发现了一条我哥之前写的记录,时间是他失踪的一周前。”
于童童说着,眼眶渐渐红了。
她是那么想念自己的哥哥,这条记录就像是哥哥跨越了时空给她发来的信息。
贺临接过了手机,只见屏幕上有简短的一句话:“核实崔园长一事,她是否是被冤枉的?”
这句话寥寥数语,所指不明,更像是一条于景辉写给自己的备忘,又像是一句诡异的遗言。
这句话给他的失踪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
黎尚扫过一眼之后,迅速地在面前堆积如山的资料里翻找了起来。
刘警官道:“我们当年啊,也对于记者失踪的案子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他所写的新闻里,有三则是关于这个什么幼儿园崔园长的……”
他刚讲到这里,黎尚已经从厚厚的一叠资料里,精准地把相关的几则新闻翻了出来,整齐放在了最上面。
他默不作声地做完了这一切,又在一旁低头记录。
刘警官见状,立刻道:“对对,就是这些!一共是三条报道。”
还好那些文档都是打印出来的复印稿,不太难辨认。
贺临翻看着,新闻报道是有关一家名为云城熙熙幼儿园的私立幼儿园,这家幼儿园位于城北区,规模非常小,幼儿园已经开办了十年,解散前有20来名小朋友,两位老师。
第一条新闻的发布时间,是在那年开学的三个月后,正值十二月,家长发现孩子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幼儿园里的幼儿在幼儿园里用过午餐后,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腹泻,呕吐,身体不适等症状。
家长们纷纷怀疑是幼儿园里提供的食物不洁所致。
作为调查记者,于景辉与家长与一起在某个中午进入了幼儿园中,想要一探究竟。
这么小的幼儿园没有专门的厨师职位,每天的午饭都是崔园长亲自来做。
家长们查看厨房中的食物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他们发现幼儿的食物里竟然包括过期牛奶,发霉的冻鸡翅,长了毛的面包。
于是愤怒的家长们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他们怒砸了幼儿园的厨房,要求崔园长给个说法。
贺临大致看完,黎尚拿出手机,把新闻打印稿下方的二维码扫了一下,跳转到了这则新闻的详细页面。
新闻下方有一段视频,贺临点开。
手机中传来了一阵吵闹,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哭声。
那是在幼儿园的食堂里拍摄的,说是食堂,不过是个简易的有灶台的破旧房间,环境非常简陋,这样的地方,就算再怎么打扫,也难以做到安全卫生。
镜头中,一名中年女人被众多愤怒的家长围在中间,她正是那位崔园长。
影像之中的崔园长皮肤黑黄,身体削瘦,此时的她涨红了脸,眼中含泪,面对家长们的质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镜头里,一位愤怒的男人情绪激动地指着一旁的灶台,大声吼着:“你看看,你们看看,这鸡翅分明是发霉的,都臭了啊,这种东西你竟然给小孩子吃?”
崔园长结结巴巴地辩解:“没有啊,不是……”
男人却愤怒地推搡着她,打断了她的话。
接着镜头摇晃着,又拍摄了另一边,一位老奶奶愤怒地说:“看看这些牛奶,都已经过了保质期了,我们的孩子天天就喝这个啊!”
崔园长的脸涨得更加赤红:“那是……那是我留着喝的。孩子们生病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骗子!”有人朝崔园长吐了口水,“你根本就是为了节约成本买的过期奶,还说的自己挺无辜的。”
明显没有人要听她的解释,家长们七嘴八舌地纷纷指责起来。
“我家的孩子一个星期拉了两天肚子,你这里的东西绝对不干净!”
“我女儿周五回去吐了一床!”
“我告诉你,我孩子要是出什么问题,我绝对饶不了你!”
愤怒的家长抓起一旁案板上的青菜,狠狠地丢在了崔园长的头上,小厨房里堆放的大白菜也在混乱中遭了殃,菜叶子丢了满满一地。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
镜头扫到了几个听到了声音聚集到了门口的小孩子。他们一个个惊恐地看着这些大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为何争执。
崔园长一边挣扎,一边嘴里喊着:“你们再闹我就要报警了。”
“报警啊!快报啊!”有人大叫,“我们还想让警察评评理呢!”
“你还先恶人先告状了。”有位情绪激动的家长冲上去拽崔园长的头发,想把桌子上腐烂的鸡翅往她的嘴巴里塞。
似乎是拍摄者怕情况失控,去拉那位家长:“好好说,别动手,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来的。”
视频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但是那混乱又令人揪心的场景却深深地印在了众人的脑海中。
学生的供餐一直是家长和社会高度关心的问题,更何况这件事是在幼儿园里发生的。
这则视频内容劲爆,引燃了人们心中的怒火。
新闻下,所有看客都义愤填膺,无一不在指责崔园长的所作所为,还有人在心疼幼小的孩子们。
评论足足有上千条回复。
“什么人啊,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能开幼儿园?”
“这些烂东西给小孩子吃?”
“看不下去,躲躲闪闪,支支吾吾的,就是做贼心虚!”
“学生食品安全刻不容缓!”
第二则新闻是在此之后一个月,这次的报道短了一些,只有文字,没有视频。
报道中提到,崔园长并未对幼儿园进行整改,并且拒绝道歉。
她只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所有人的留言:“你们明天别把孩子送过来了。”自此就解散了家长群,拉黑了所有的家长。
从那天起幼儿园的大门紧锁,家长们多次前往幼儿园讨要说法,要求赔偿,索要学费,都没能见到崔园长。
还有人反应,因为这所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大部分出身于农民工家庭,国家对这些家庭的孩子们就读幼儿园有一定的餐饮补贴。
随后熙熙幼儿园被怀疑骗补,有人向有关部门进行举报。
更糟糕的是,曾在幼儿园就读的很多孩子都在身体检查之中发现有指标异常。
有家长表示,如果幼儿园真的牵扯更多的问题,那么他愿意联合其他的家长,提起法律诉讼。
伴随着这则新闻,人们更加义愤填膺,网络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口诛笔伐。
第三则新闻是在第二条新闻半个月后,这次的新闻更短。
熙熙幼儿园的园长崔某近期对之前就读的孩子们退还了学费,每家还打了一万块钱的营养费过去,随后她就被人们发现吊死在了那家幼儿园里。
自此,这起幼儿园午餐餐饮问题事件彻底结束。
第80章 02 “你是不是不舒服?”(二合一)……
下午, 失踪调查科会议室里。
等他们看完了这些消息,于童童又道:“这件事的跟踪报道一直都是我哥在做的,这个新闻当时为他们公众号拉了不少的流量, 我哥还和我提过几次。他一直在骂那个崔园长不是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 我哥在那个软件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吴韵声皱眉问:“这事有点解释不通,板上钉钉的事, 还能有什么反转?会不会……他信息里写的那个人是和崔园长同姓啊?”
“不, 还真不是这种情况。”刘警官在一旁补充, “于记的家属给我们提供了这条信息以后,我们也翻出了当年的调查案卷,然后发现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刘警官又要去找相关的资料, 黎尚却仿佛知道他想要找什么,先他一步,把几张纸从案卷里抽了出来, 放在最上面。
那是几张从车载系统里导出来的地图,能够看到车辆行驶的历史轨迹。
“对!我就是要找这个。”刘警官欣喜道,“根据这上面的记录, 于记者在失踪前一周的时间内,去了两次新春桥昌盛街交汇的十字路口。而那里不远处, 就是熙熙幼儿园。”
这种型号的车载地图导出来的信息并没有详细的地点标注, 只是在蛛网一样的地图上标了一根蓝线,在头尾写了起和终。
具体的位置,还需要和完整的地图进行对比。
看刘警官没有继续说。
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黎尚开口补充道:“还有三次的行程可能也有问题。”
贺临问:“他还去过其他的相关地方吗?“
吴韵声也在一旁研究着那些地图,这些车载记录显示的都是地图上的局部区域, 这就好像是把整个云城地图切成了很多小块,缺乏标注的情况下,普通人根本无法一眼看出来所示的地方是哪里。
黎尚却神色淡然地翻出了一张轨迹图,日期是早一些的,大约是于记者失踪半个月前,他指着终点道:“这里的坐标位置和崔巧身份证上的地址一致。”
随后他用工作平板打开了崔巧的户籍注册信息,指出其中的关联:“崔巧去世后,留下了一名女儿名叫孟眠,她一直住在这里。”
吴韵声打开了手机地图核对了一下地点:“没错,是这里。”
“还有这张。”黎尚又拿出了一张轨迹图,他指着上面标识的时间道,“这是于记拜访过孟眠的第几天后,这个地点是云城一处大的公墓。很可能,他祭拜过崔园长。”
吴韵声急忙搜索,又是一点不差。
“最后是这一张,这里是云城的档案资料馆,于景辉可能去哪里调取过什么资料。”黎尚说完,把几张地图放在一旁。
在场的其他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向黎尚。
老吴忍不住道:“黎尚,你是指南针投胎转世吗?“
“也有可能是北斗导航成精。”贺临开了句玩笑,随后替他解释,“他方位感强,我在之前抓范晓庄时就看出来了,要不然当初在火场里他也不能把我们几个给带出来。”
黎尚谦虚道:“周末空闲的时候,看过云城的地图。不过只记了平面的,如果是立体的,或者是照片可能会一时认不出来。”
吴韵声看向他的目光更加复杂了,这是……还想记立体地图的意思吗?
黎尚找到的这些线索,进一步证明了崔园长的这件事很可能真的和于景辉的失踪有关系。
在他失踪前夕,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幼儿园的事件。
刘警官在一旁看到这里,他也被刚才黎尚辨识地图的本事给镇住了,急忙恭维:“哎呀,你们不愧是市局的刑警,能力就是强,这些线索我们之前都没查出来,如果你们接手,估计破案指日可待了。”
于童童更是情绪激动到直接起身跪下,想要给他们磕头:“你们一定能找到我哥哥的,我求求你们了……”
“别别别,丫头你快起来!”吴韵声急忙把女孩往起扶。
贺临也伸出手去:“你不用这样。作为警察,我们肯定会尽力查案子的。”
黎尚坐在一旁坐着没动,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看向女孩:“现在这些线索,都是在你找到了那条信息后才发挥了作用,虽然有了一些进展,但是离破案还差得很远。”
贺临:“……”
这样的大实话说得没错,可感动的画面却被瞬间破坏了。
黎尚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依旧认真地继续问道:“你那边还有更多线索吗?”
于童童被问懵了,她的嘴巴动了动,坐回了位置上:“我回去再翻翻我哥的东西,有线索告诉你们。”
和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贺临把话题引回到案子上。
他仔细整理了一下思路:“我来总结一下,也就是说,在四年前,于记者曝光了这家幼儿园的午餐问题。随后幼儿园的崔园长自杀。而在崔园长死亡一年之后,于记者忽然留下了对不起崔园长的备忘留言,去见过崔巧的女儿孟眠,祭拜过崔巧,去档案馆调取过什么,又去过两次幼儿园的旧址,之后便失踪了。”
刘警官认同地点头:“对,事情就是这样,由于这个案情比较复杂,我们分局处理起来有些困难,所以申请了协调。”
贺临道:“案情我们基本了解了,近期就会开始调查。”
把刘警官和于童童送走以后,贺临黎尚和老吴又在会议室里把这个案子研究了一遍。
现在失踪者家属不在了,不用避讳,能够放开讨论。
吴韵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我接触过失踪案子也是不少,但这案子吧,单说每一件事,好像都是能在生活里遇到的,可是当这些所有事情连接在一起,却不知怎么,透着一股诡异……”
贺临重新把那段视频播放了几遍,看出来点蹊跷的地方:“这视频明显是剪辑过,每当到了崔园长想要解释的时候,就被切了。”
他随后又找了一些实证:“开始拍摄的时候,阳光在案板上,后来拍摄结束时,阳光已经打到案板的另一侧去了,时间跨度应该有半个小时以上。这新闻是挑选了矛盾最激烈的部分剪辑了出来。故意在给观看者拱火。”
黎尚那边也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这条新闻的热度比其他相邻的几条新闻热度都高,还有,我在新闻评论里发现了这一条。”
他指给贺临和老吴看。
那是从第一则新闻的评论区里截出来的,难得帮崔园长说话的一条评论。
樱桃家的小桃子(已注销):“我家孩子也曾经在熙熙幼儿园待过,已经毕业了,崔园长对孩子们很好,认真负责,有次我家里出事,一时没法接孩子,她就陪着孩子等到深夜。我家孩子在那边每顿吃的都有菜有肉的,还有小点心和牛奶,从来没有生过病。她不是这样的人。”
下面跟了十几条阴阳怪气的评论,把这一条给顶成了热评。
“祝你家孩子和这个什么崔园长锁死吧,还毕什么业啊?“
“都有视频证据了,还在这里狡辩呢?你家孩子没事,不代表别人家没出事。”
“你不会是那女的的小号吧?自己替自己说话。”
随后樱桃家的小桃子又出来回复了一次:“我只是说我知道的事,不是为她辩解洗白。”
这一句迎来了更多骂声,随后那个ID就注销了。
在当时看来,这一条评论无疑是在帮“坏人”辩解,可联系上现在的这些线索再去看,却让人觉得事情越发不简单。
后面零零散散的,也有一些人提出了异议,但是都被打成了亲友号,动机不良。
贺临上下翻了翻一边倒的评论区:“也许是家长众多,也许是媒体加了热度,也许是下了水军。”
再加上现在于记那愧疚的反应,当初的这件事里肯定有些蹊跷。
很有可能,崔园长是被冤枉的。
吴韵声皱眉道:“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一家经营了数年的幼儿园,崔园长肯定是有经验的,为什么忽然在餐饮上出问题?”
“是,这一点解释不同。”贺临也道,“就算是偶尔一顿饭出了问题,马上道歉,检查原因,改了就好,为什么不断矛盾激化,任由事态发展?到最后幼儿园都不开了,弄得家破人亡的?”
黎尚小声提醒:“在视频里,崔园长说,孩子们生病的事她一定会查清楚。”
那说明,孩子们生病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
几人分析到这里,吴韵声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的面色一变:“不会是有人,故意在给孩子们的餐饮里,投毒吧?”
贺临沉声道:“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连年幼的孩子都不放过,那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
三人一时又是沉默不语。
若是真的有人下毒,崔园长是被冤枉的,这么干这件事的人会是谁呢?
于景辉的失踪,是否也和导致这一切的“凶手”有关?
贺临想了想安排道:“老吴你明天继续在办公室盯一下,查到什么随时联络,我和黎尚先去调查这个案子。黎尚,你去调档当初崔园长死亡的信息记录,明天早上不用来市局了,走个流程,我们直接外勤。”.
第二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晴朗天气。
清晨,贺临开了车到黎尚租住的小区接人,他刚转过了路口的弯,就看到黎尚站在街角等他。
他身后是一颗银杏树,树叶金黄,铺了一地。
黎尚穿了条黑色的裤子,白色衬衣外披了一件半长的米色短风衣,衣领包裹下的脸透出一种出尘的白皙。
看上去只是随意站着,但是他的身体并不是放松的。贺临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张放在那里的弓,做好了随时绷紧弓弦的准备。又像是一把剑,可以马上出鞘。
随后他看到黎尚的胳膊动了下,用手腕处揉按了一下心口的位置,那个动作在看到他的车时悠然一停,手马上缩回垂落下来。
黎尚向车走来,看步态也没有什么异样。
贺临停车等着他上来,问他:“吃了早点没?”
黎尚:“吃过了。”
贺临还在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不安,在经历过上次在他家黎尚胃疼得厉害后,他总是下意识地观察黎尚的身体状况,多多少少也摸出点规律了,今天他觉得黎尚的脸色尤其不好,小脸惨白,面无血色。贺临又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黎尚低着头淡淡道:“没有。”
看样子是不肯好好说了,贺临无奈,但是黎尚的嘴他是见识过的,他不想说就算是上了满清十大酷刑,也撬不开他的嘴。贺临只好跳过了这个话题:“八分局的调档到了吗?”
“还没,昨天的流程提得有点晚,估计要等晚些时候。”黎尚系好了安全带,“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临答他:“这次我们换个新方法进行调查。”
黎尚疑惑:“不用之前的方法了吗?”
“你玩过九连环吧?”贺临忽然问他。
黎尚嗯了一声。
贺临道:“这个案子,就像是九连环,摆在我们眼前的于记失踪,套入了幼儿园午餐的这一环里,想要从后面往前解是解不开的,必须按照顺序解扣。”
贺临发动了车:“所以,结果导向和关系导向都对这个案子没用。这次我们用体察法。也就是说,我们这次要把于景辉生前做过的事做一遍,走过的路走一遍,见过的人见一遍。他在查崔园长的事,我们就先把这个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他一边调转方向盘,一边总结道:“走他走过的路,说不定我们可以看到他看到过的风景,从而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案情分析到现在,发现了诸多不合常理的疑点。
想要查清于景辉的失踪,已经绕不过幼儿园的事,既然要查,那就都查得清清楚楚。
这也是贺临让黎尚调取崔园长死亡案卷的原因。
黎尚侧目看了一眼贺临手机的导航,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定位是崔巧家的地址。
贺临道:“按照当初于记的顺序,我们先去找崔园长的女儿,早上我给她打过电话了,约了上午详谈。”.
崔巧的家是在一片老旧的小区里,走入楼道门口,他们就看到门口喷着一些红色的油漆,上面写着一些不堪入目的脏话。
在往里走,阴暗的楼道里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不知道是谁丢了几颗臭掉的鸡蛋。
一位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低头收拾这些,她的面容和崔巧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女儿孟眠。
贺临走过去和她打了个招呼。
孟眠未施粉黛,穿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她看到两人来了,抬头望了一眼,额头两侧的刘海随之垂落,女人有些尴尬道:“对不起,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贺临没说什么,主动蹲下身来帮她,他没嫌弃那些东西脏,贺临帮孟眠往袋子收。孟眠再用纸巾把东西擦掉。
黎尚在一旁站着,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帮忙,他刚躬下身,贺临就道:“你算了,这么点事,用不着三个人动手。”
黎尚也就没坚持,他低头靠在了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门口被清理干净,孟眠扔了垃圾,领着两个人进入房间。
贺临洗过手,坐在屋里的餐桌旁,黎尚也跟着他坐下,习惯性地打量着环境。
老房子的一楼,采光不太好,这房间里的家具都挺陈旧的,完全不像是年轻女孩独自生活的地方。
孟眠去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这才坐回了桌旁。
贺临问她:“这种事情一直有吗?”
孟眠嗯了一声:“从那件事情开始,四年时间,没有断过。”
贺临轻轻叹了口气:“没查查是谁?”
“太多了,不认识,很多扔了东西就跑,油漆也是,刷掉了就会有人再喷。”孟眠面色平静道,“算了,习惯了。”
贺临没急着问案情,先和女孩聊了几句,可能是因为之前他帮了忙,女孩挺配合的,把情况都说了。她现在独居,母亲之前赔偿给家长的钱有二十来万,大部分是积蓄,有一部分是借款,一直都是她在还的。现在好不容易快要还清了。
贺临问:“你之前是学什么专业的?”
“幼师,本来准备回来帮我妈的,这样可以少请一个老师,减少点成本。”孟眠说着苦笑了一下,“不过现在,用不上了。我之前还在教钢琴的机构打工过,后来因为有人来闹事,学生的家长骂我是毒妇,机构就把我辞退了,现在我在超市里做收银,那里没人认识我。”
黎尚低头看着女孩的手,她的手指细长,应该是学过多年钢琴的,可现在,那双手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
她的命运也随着那件事被改变了。
贺临这才问到了崔巧,还有那家幼儿园。
孟眠道:“我爸去世得早,我妈就是喜欢孩子,她自己独立经营这家幼儿园,把工作当做她的命。”
“其实这工作特别累,又不挣钱,小孩子的吃喝都要管,还要随时看着,眼睛不能离开。”
“我家的幼儿园接收的都是一些农民工的孩子们,没有户口的也可以过来念书,收费特别低,有些孩子家里穷,一时周转不过来,学费也可以先欠着。慢慢有了口碑,才能一直维持下去。”
贺临问:“那报道的事情……”
孟眠道:“我只能说,和我所知的事实不太一致。”
她的眼神之中有了一丝戒备,贺临感觉到了,这个女孩应该是付出过信任,然后又被人伤害过。
贺临真诚道:“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当年那段视频是被剪辑过的。我们怀疑,事情有问题。”
孟眠的眼睛和鼻子一下子都红了,她这才开了口,斩钉截铁道:“是假的,那些新闻报道上说的,都是假的。”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激动了起来:“那两个老师一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会回家吃饭。可我妈是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的,孩子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谁会故意自己吃坏掉的食物啊?”
“幼儿园会公布食谱,那天做什么,家长们都是知道的,那些坏掉的鸡翅,面包,是他们趁着老师和我妈不注意,提前塞到厨房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实了里面的吃的一定有问题。”
“还有那个牛奶,我妈是会买临期的,但是给孩子们喝的都是在保质期内的,剩下过期时间不长的,我妈舍不得扔,都是自己喝的。”
“当初新闻就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了,还把我妈的解释都给剪去了,有帮着我妈说话的人都被追着骂,最后她就……”
孟眠一直在故作坚强,说到这里,还是动情落了泪,女孩伸手擦了擦自己的脸颊:“我那时候在外地读书,接到电话就说我妈去世了,回来给她操办的丧事。”
她说到这里,说了一声:“对不起,能不能先停一下。”随后她就肩膀耸动,哭了起来。
贺临没催问,黎尚从一旁拿了纸巾递给她。
女孩道了声谢,她哭着说:“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得很难,终于有人愿意来查查这些事……我真的谢谢你们……”
孟眠哭了几分钟,情绪才逐渐稳定了下来:“你们还想要了解什么?”
贺临问:“我看你母亲也说,孩子们生病的事她一定会查清楚。当时的确是有孩子生病了吗?”
孟眠垂下头道:“是的,那段时间,幼儿园里的餐饮的确出了问题。但是我妈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她仔细研究过每样吃的食物,可是无论怎么换都没能避免类似的情况。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不好,隔三差五地肚子疼,可是去了医院,最多有点常规异常,又查不出来具体原因是什么。”
贺临想起了之前老吴说的,下毒的可能性。
他问:“你母亲有没有曾经和什么人有过节,或者是有竞争对手一类的……”
“没有,我母亲一直都没和别人有什么过节,她开幼儿园的地方,也没什么竞争对手,其他的幼儿园都是又远又贵。当年我家幼儿园关了以后,有好几个孩子因为无人看管,最终被送回了老家。”
有些杀人是以获利为目的,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也不符。
“哦对了,有一件事。”孟眠被他提醒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道,“当时的新闻里有提到我妈骗补贴,这一条也是污蔑,我妈她从来没有申请过孩子们的餐饮补助费。”
贺临问:“为什么没有申请?”
孟眠解释道:“补贴需要满足各种的条件,都挺苛刻的,需要幼儿园的资质证明,还需要小孩的父母开一些收入证明。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那个补贴根本不是公家性质的,而是公益捐赠。想要申用那一项补贴,就需要从一家固定公司订餐。我妈不想去订。”
她说到这里,举了个例子:“从那边走,餐费一个孩子15,补贴后10元一份,可我妈平时自己做饭,成本能够控在8元左右,她就按照8元和家长收费,凭什么白加出来两块钱?”
女孩说完,又有点怕了,自保道:“我只是提供线索,说我家的事,具体是怎样的,你们自己去查。”
黎尚把这条线索记录了下来。
孟眠的语速很快,他的手写速度不够,只能写关键词回去根据录音笔再整理。
贺临正想再问,他忽然看到黎尚的动作一换,右手依然在快速记录着,左手用力掐在了腰间,上身微俯,薄唇轻抿着,神情依旧专注。
贺临觉察到了,他没继续发问,端起面前的杯子喝水,把询问的节奏拉慢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