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内, 短短时间,寒意就汹涌而来,桌面和墙壁上甚至结出了细小的冰凌。
对方有三人攻向了黎尚, 把他团团围住,另外一人去抓躲在机器下方瑟瑟发抖的赵轮江。
黎尚神色冷静,迅速判断着局势。
对方人多势众, 援兵不知何时才能到。
现场有机器可以作为屏障,他必须尽快在体力耗尽前把那些杂鱼解决掉。
黎尚的身形灵活, 手中利刃划出, 几招之后, 找准了时机,一招凌厉的挥斩,刀光划出弧线,砍伤了其中一人的小臂, 男人惨叫一声,温热的鲜血喷出,瞬间就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升腾起一层淡淡的血雾。
转眼之间, 对方的攻击又至,黎尚贴着机器游走,灵巧躲避着攻击。
郑屠夫手中的杀猪刀带着风狠狠劈下, 来不及收回,当啷一声砍在了一台机器的金属壁上, 坚硬的金属被砍得凹陷下去, 溅出一串火花。
黎尚边打边退,等那三人都被他引到了冷库的一角。他却单手用力一撑,翻上了一旁的机器。居高临下踹中了一人的头部。
有人绕到机器后方想要爬上来,他身形矫健地纵身一跃而下, 手中的刀直刺目标。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黎尚手中的刀锋精准无比地插入那人的颈侧。
男人瞪大双眼,伸手捂住脖颈,鲜血自指缝里汩汩流出,伴随着失血,很快就瘫软下来。
一招占优后,黎尚的攻势未减,劲腰一转,一记凌厉的鞭腿,重重踢中了其中一人的头脸,男人鼻血横流,握着鼻子后退了几步。
这时,体型庞大的郑屠夫终于绕过了机器,气喘吁吁地再次来到了他的身前,举刀向前砍去。
黎尚却灵活地矮身从他臂下闪过,转身绕到了他的背后,手中的刀角度刁钻地插入了郑屠夫的后背,随后用力拔出。
黎尚这刀并不求制敌,只是试探,这种皮糙肉厚的肉盾,若不能刺中要害,只能慢慢消耗对方的力量。而且这种皮糙肉厚的人,就连关节也比常人难找,只能灵活取巧,不能硬碰硬对上。
果然,正如他所料,郑屠夫敦实的皮肉就像是一层铠甲,刀子带出的血并不多,也没让对方的动作受到影响。
冷库之中,寒气不停往骨缝里钻,呼出的空气凝成白雾。
这边黎尚刚刚成功击退了三人的第一轮攻势,那边就传来了赵轮江的尖叫。
黎尚毫不犹豫回身跑了几步,手中的刀帮赵轮江挡住了致命一击。
当的一声,两把金属刀刃相触,对方手中的刀差点被震掉,黎尚也是手臂一麻,眉头微皱地后撤了一步,他背上的伤口被震,传来一阵闷痛。
不等他有片刻喘息。
男人看出赵轮江是黎尚的破绽,再次寻找着赵轮江的踪迹。
另一侧,郑屠夫面部狰狞地晃动了肩膀,发出一声怒吼,再次冲了上来…….
市政府三楼的会议室内。
念完了环评报告结论,贺临把报告书放在了桌面上,目光如炬地盯向对面的领导。
任副市长也翻看着,报告上列有一项项详细的数值,也写明了安全范围,有的指标过分到甚至超了千倍。
任副市长转头问向下属:“韩局长,之前的评测公司是你联系的吧?这是怎么回事?“
韩局长到了此时还想给那些公司开脱,结结巴巴道:“那……有可能是检测点位不同,也有可能操作不当,或者是仪器……”
那几位公司的代表此时也如坐针毡,表情极不自然,那位女代表道:“我们也是严格按照流程,认真评测过的……”
贺临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是无比锐利,直直看向他们:“之前测评的时候,我也去现场录过执法视频,你们那些测评人员的铲子都不带往下深挖的,地下水也并未抽取,不过是做做样子。我猜,你们是不是准备把锅甩给临时工啊?”
另一位测评公司的领导急忙打圆场道:“也许是其中有些错漏,比如稀释环节出了问题,我们稍后会进行仔细查对。”
“是应该好好查对查对。”贺临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紧接着,他又从资料袋里丢出了几份银行出具的证明,“警方还发现你们几家公司的高管家属和秦氏化工有些财务往来。怪不得环评报告想要怎样的结果,就能信手拈来。”
这一番话,犹如重磅炸弹,瞬间在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秦有来脸上也挂不住了。
“这些情况我需要单独的调查和汇报,一定要问责到底!”任副市长说到这里,又转头问贺临,“那关于这个案子,警方还有更多的进展吗?目前的调查难度在哪里?”
贺临把赵轮江掩埋化工废料的一叠照片放于桌上:“目前我们正在通缉此案的关键人物,赵轮江。只要找到他,一切就可以真相大白。”
任副市长问:“秦老板,这个人是否是你的下属?关于这些事,你怎么解释?”
秦有来的目光下移,落在了照片上,他强装镇静道:“这个人是在我们公司干过,不过,什么填埋废料的事,我并不知情啊。”
邹主任也赶紧帮忙附和:“对啊,照片中是晚上,不是上班时间,这也有可能是这个什么姓赵的,他的个人行为……”
贺临看向了秦有来:“秦老板,我有同事已经赶往了你岳父名下的那座养殖场……”
秦有来听了这话,眼睛低垂,嘴角却明显地一颤:“那处厂房只是老人的闲情逸致,我可从未过问过那里的生产和管理。”
贺临却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道:“你说,他们能不能在那里找到赵轮江?找到以后,赵轮江又会说些什么?”
秦有来慢慢抬头,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那我希望警方能够尽快找到赵轮江的下落,查清此案,让真相大白。”
说完这些话,贺临结束发言,坐回了位置。
陈局乘胜追击,问向了对面:“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韩局长,以目前的这些数据,能否证明,孩子们饮用过这样受污染的地下水,会导致严重疾病?”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了韩局长的身上。
韩局长还在拿着那些检测报告,双手微颤,汗如雨下,他就像是完全没听到陈局的质问。
任副市长的眉头紧锁,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厉声问道:“韩局长,请你如实作答!”
韩局长这才反应了过来,刚才还巧舌如簧的他,此时就像是卡带了一般,几乎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啊……那个……”
吭哧了半天,他垂头放弃了挣扎,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心惊的结论。
“这样的环境条件,足以让那些幼童致命……”.
冷库之中,那场激战还在继续。
随着时间的推移,短短数分钟,温度就降到了零度以下,冷库之中已经开始凝出冰霜。
黎尚一直在尽力躲避对手的进攻,同时还要确保赵轮江的安全。
剩余的三人虽然不同程度受了伤,但是还能站立进攻,在他们的围攻下,黎尚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他的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浸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的碎发,随后这些冷汗又迅速结成了细小的冰霜。
不远处,赵轮江正狼狈躲避在一台机器之下,那机器却忽然被人按下了开关,隆隆作响。
下一秒,赵轮江就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人揪着脖领子从下面拽了出来,他被一名凶徒用力按在机器上。
冰冷的机器履带开始滚动,赵轮江连声惨叫,手臂疯狂拍打舞动,身体却挣不开分毫。
顿时他的一只手被机器上绞肉的尖刺划得血肉模糊,鲜血飞溅而出,绽出了血花。
那人还把他的头脸往机器上按去。
在这关键时刻,黎尚回身救他,他来到了那人身后,手中的刀刺伤了男人的肩膀。那人的手猛然一松,赵轮江这才得以逃脱,他捂着受伤的手从机器上挣扎下来。
黎尚救下了赵轮江,却导致他后背处空门大开。
还不等他躲闪,身后郑屠夫的刀锋就至,一刀横斩,寒芒闪过,锋利的刀锋划破了他的作战服。
刀刃几乎是贴着蝴蝶骨划过,连带刺破黑色衬衣,在他后背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数厘米长的伤痕。
鲜血迅速渗出。
黎尚忍着疼痛,迅速转身,一脚踹在郑屠夫的胸口,这一脚力量十足,迫使郑屠夫倒退了几步。
随后黎尚咬牙拉过另一名凶徒拿刀的手臂,劲腰猛然一拧,凭借着惯性,直接把那人甩在了开动的机器上。
男人挣扎着想要起身,黎尚却用力紧抓对方,用肩膀死死把他抵住。
一时间,机器疯狂搅动,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和惨叫声。男人的肩膀和后背上的肉被纷纷碾下。
黎尚感觉到身后的人停止了挣扎,这才从男人身上踉跄起身。
这时,郑屠夫和最后一人却一同到了,那两人一个攻击他的头部,一个砍向他的腰部。
黎尚反应敏捷,堪堪躲过了两人的攻击。
他手中的刀划破了郑屠夫的肋下,于此同时,郑屠夫却不顾身上的伤势,抬起膝盖深深顶入了黎尚的小腹。
旧伤处遭遇重击,刹那间,黎尚只觉得内脏仿佛在被一只大手翻搅,一股剧痛从腹部传遍全身,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疼痛像是要将他全身的力气抽离。
黎尚咬牙强忍,手中的刀却不慎掉落于地。
眼前黑雾闪动,他的意识有些模糊,堪堪躲开了郑屠夫的又一次攻击。
此时的黎尚脸色冰白,背后血流不止,像是一只浴血的孤狼,是在以命相搏。
他强忍体内传来的剧痛,弯腰捂腹想要捡起那把刀,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了刚才秦宇恒保镖掉落在地的枪。
俯身之际,黎尚的手指握住了枪身,简单一掂,就估算出了里面还有一发子弹。
身后的两人已经扑到了近前。
他回身,果断单手举枪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
子弹打中了郑屠夫的右臂,随后余势未减,射入了另一人的胸口。
转眼之间,站着的只剩下了郑屠夫一人,可是同伙的倒下和身上的伤口也让他完全陷入癫狂。
右臂受伤,他无法舞动长刀。郑屠夫怒吼一声,用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了一把尖利细长的剔骨刀冲了过去。
黎尚此时体内的剧痛依然未减,背后的伤势影响了速度,动作慢了一分。
下一秒,郑屠夫已经面目狰狞地冲到了他的身前。
黎尚躬身堪堪躲过一击,他以枪换刀,手中的刀深深刺入了郑屠夫的腹部。
一招得手,黎尚用力一划,在他的肚子上破开了一道巨大伤口,一时间鲜血四溢,血腥气翻涌而出。
郑屠夫却怒吼一声,完全不管自己脱垂而出的肠子,疯了一般举刀再次袭来。
黎尚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那把剔骨寒刀带着杀意,从黎尚的胸骨边缘处直直插入了他的胸口。
郑屠夫巨大的身躯往前一扑,吭的一声,把他整个人顶到了身后的机器上。
寒凉刀刃仿佛要把他的心肺钉住。
黎尚“唔”了一声,颈部青筋暴起,整个人因为剧痛而颤抖。紧接着,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血雾散于空中,鲜红的血点瞬间就染红了他冷白的面颊。
第92章 14 “我答应过你的。”
冷库外, 林会和方觉已经带人赶了过来,他们正截住了想要逃跑的秦宇恒和一名保镖。
望着那扇紧闭的厚重铁门,几个人心急如焚, 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救人。
可隔着那门听着里面的枪声和打斗声,谁也爱莫能助。
林会皱眉问方觉:“密码多少?”
方觉的额头冒汗,抓着头发回忆着刚才的一幕, 却怎么也不记得黎尚按的是哪几个数字:“我不知道,黎哥没和我说, 他就试了一次门就开了, 我现在脑子里只有‘芝麻开门’这几个大字……”
林会低头看了看密码锁的几个数字键, 上面被秦宇恒沾着血的手摸过,一片鲜血之中,观察不出究竟哪些数字键是经常使用的。
林会的眼神一凛,迅速转头, 他拉过了秦宇恒,猛地将他按在密码门前,厉声道:“输入密码!”
秦宇恒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慌乱, 随后马上恢复了镇静,他忍着肩膀枪伤的疼痛,慢悠悠地伸出了手指, 按了几下按钮。
紧接着,门锁冰冷的提示音响起:“密码错误。”
“对不起啊, 警官, 有点紧张,我马上开门……”秦宇恒的脸上堆满了笑,又故作镇定地输入了一遍。
然而回应他们的依然是那声机械而无情的:“密码错误。”
“不好意思啊,我手抖……”秦宇恒紧咬着牙, 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诡异冷笑。
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林会的瞳孔骤然一缩,一把把他从门前拉开。
再错误几次,这锁就会触发防御机制,彻底锁死了,到时候就只有专业设备才能切割破门。
秦宇恒打的主意分明是想要那些人都死在冷库里面!.
此时门内,几人也听到了密码锁的提示音,可是门却一时未开。
黎尚剧烈呛咳着,郑屠夫杀红着眼,单手紧握那把剔骨刀,想要把刀拔出。
可剔骨刀可能是因为插入太深,卡住了肋骨,也可能是因为他也身受重伤,手上没了力气,一时之间竟然没能拔出来。
郑屠夫怒吼一声,狂暴犹如野兽,他伸出手掌,狠狠揪住了黎尚胸前的衣领,将他拎起,重重按在了一旁的金属案台上。
那是一台专门锯骨的机器,锋利的齿轮在冷库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黎尚感觉到后背袭来的凉意,此时他的脸色苍白,冷汗犹如雨下,浸湿的碎发黏在额头上。
胸口处梗着一把尖刀,每一次呼吸都疼得身体战栗。
黎尚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用力拉住了郑屠夫按在他胸前的手,抬膝想要攻击他的伤口,可身前的郑屠夫却犹如一座铁塔,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郑屠夫不顾他的挣扎,伸手一按按钮,刹那间,案台中央的齿轮就开始飞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的手臂如钳,用力将黎尚往齿轮处推去,黎尚只感觉到一股大力控制着身体,齿轮飞速旋转带动的震颤通过背后的钢板传遍身体。
伴随着扑哧一声,锋利的锯齿从黎尚战斗服的下缘切入,瞬间撕开他的肌肤,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侧腰处炸开。
黎尚忍不住闷哼一声,一线鲜血从他的腰际飞溅而出。
随后鲜红色顺着腰线落下,滴落在了银白色的金属台面上,逐渐汇成了小小一滩。
郑屠夫的面目狰狞如同厉鬼,他喘着粗气,声音之中带着扭曲的兴奋:“三年前,有个年轻的记者……你知道后来他怎样了吗?”
黎尚紧咬牙关,屏住呼吸,额头青筋突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一只手死死卡住身体,不让腰身再往机器的方向移动分毫。
然而对手虽然重伤,力量却依然不小,身下的不锈钢板光滑。
两力相较之下,黎尚的身体还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挪了过去……
郑屠夫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声:“那时,我就是用这台机器,把他切成了小块!”
黎尚的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的身体如果再往前进上寸许,齿轮就会卷进腹腔,切碎脏器。
他的腰身将要被这锯齿斩断…….
此时门外,气氛紧张犹如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林会和其他警员低语了几句。
随后他转身面色阴沉地看向秦宇恒,林会的那双狐狸眼微眯,眼神之中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往日总是平易近人,微微扬起的嘴角此时却抿成了一条直线。
秦宇恒原本泰然自若,等着这些警员把他送到医院去。没凭没证,谁也奈何不了他,谁也勉强不了他。反而门要是被打开,他们整个秦氏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
可被林会盯着,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声音颤抖:“警官,你要干什么?法制社会,你可不能动用私刑……”
“放心吧。没人会对你用刑。”林会开口,语气却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他动作迅速地戴上了手套,“但是如果你的伤口再不止血,可能会失血过多,甚至等不到救护车来。根据警察法第二十一条,作为警员,我有义务对你进行紧急救治……”
话音刚落,林会猛地伸出手,用纱布死死压住了秦宇恒肩膀处的枪伤。
出血暂缓的同时,也引来了剧痛。
秦宇恒万万没料到这一出,张大了嘴身体像是触电般猛烈一颤,喘过一口气后,他发出了一串惨叫:“艹你大爷的……”
林会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手上的力道不减,又是往下重重一压,随即用纱布缠绕了一圈。
秦宇恒瞬间瞪大双眼,剧痛让他把一连串的脏话硬生生咽回了喉咙里。
林会做的事名正言顺,按压、捆绑的确是最有效的止血方式,任谁也挑不出一丝毛病。他俯下身,贴在秦宇恒的耳边低声道:“省省骂人的力气,你还是快点想起密码,我们都少些麻烦……”
秦宇恒的脸色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我……我想起来了……”他颤抖着报出了一串数字。
林会紧盯着秦宇恒的双眼,迅速从那人的反应之中得出了结论,他的薄唇轻启:“这个密码是错的,你知道骗我是什么后果。”
常年审讯,林会早就见识过各种的狡猾奸佞之徒。时间紧迫,他现在绝不能出错。
他的双手用力下压,叠压在了伤口上,换来了秦宇恒的连声惨叫。养尊处优的秦少爷终于熬不住了。
林会厉声道:“再问你一遍,密码是多少?!”.
此时的冷库之中已经变为一座冰窟,仿佛彻骨阴寒的地狱。
黎尚也已经命悬一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躲在角落的赵轮江咬着牙,拿起一块装肉的托盘来到了郑屠夫的身侧,想要偷袭。他心里明白,一旦这位警察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可赵轮江毕竟是个上了岁数的普通人,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已经手脚俱软。
郑屠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赵轮江的手就一哆嗦,托盘直接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郑屠夫挑起嘴角,对他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黎尚却抓住了对手分神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单手握住了插入胸前的短刃,心中一横,身体中随即爆发出一股力量,蚀骨剧痛的同时,鲜血飞溅而出,那把原本卡住的剔骨刀竟然被他用蛮力从胸腔里生生拔了出来。
下一秒,黎尚眼神绝然,他不等郑屠夫回神,就手腕翻动,反手把利刃插入了郑屠夫的脖颈。
锋利的剔骨刀几乎把男人粗壮的脖子贯穿,郑屠夫口中鲜血狂喷,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伤口。
随后,黎尚用尽力气踹出了一脚,身前肉山一般的男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黎尚被控住的身体终于得以解脱,他翻身一跃跳下了操作台。
顾不得身上的伤口与剧痛,黎尚一记肘击狠狠压在了郑屠夫的后背上。
郑屠夫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前一倾,按在台案上的手掌瞬间就被锋利齿轮割得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洒在冰冷的操作台上,他终于呜咽着倒地抽搐,再也无力爬起。
就在这时,冷库的门从外面打开,阳光照射进来。
黎尚回身,看向了冲进来的方觉,林会以及其他警员。
林会冲到了里面的控制室,迅速拉断了信号屏蔽器的电源线。通讯再次恢复了,他冲着对讲吼道:“快点让外面的救护车开到里区!这里有伤员!”
方觉冲到了黎尚的面前,看到他身上的伤口,一时被吓住了,哽咽着叫了一声:“黎哥,你……你怎样啊?你的伤要不要紧?伤口要不要止血?”
黎尚却站直了身,轻轻推开了方觉想要搀扶他的手,他眼睫微抬,低声开口:“我没事,别吵。”
因为重伤和现场的嘈杂,他有些耳鸣,但大脑还能正常运转。现在他必须抓紧时间,没空顾及这些。
黎尚单手紧紧按住腰侧流血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之中绵延滴下。随后,他步履摇晃,走到了一旁瑟瑟发抖的赵轮江身前。
他还有些事没有做完。
黎尚强撑着精神,伸手把赵轮江推至墙上,牢牢控住他的身体。
赵轮江一脸惊恐,涕泪横流,挣脱不开。
他完全不知道此时这位浑身是血的重伤警员要做什么,只能呆呆地望向他。
黎尚的呼吸急促,强忍剧痛,身体的重伤却让大脑此刻格外清醒,他开口对对面的男人道:“秦有来想要你死。”
“是……”赵轮江颤抖着咬牙回答,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含泪,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拼死相护,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他会一直派人杀你,甚至伤害你的家人,只有说出一切,你才是安全的。警方会为你提供证人保护。”黎尚呼出的气息化作了白雾,额前早已被汗湿的刘海微颤,失血过多让他的唇色极淡,他的声音不大,但却清晰,“你手里有没有留存能够指正他的东西?”
“有……我有……”赵轮江连忙点头,他也不是傻子,为了以防万一,早就留下了保命的东西。赵轮江此时明白了眼前警员的意思。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必须尽快做出选择。他只有和警方合作,才能换来暂时的安全。
黎尚的脸色冰白,却衬得眼眸漆黑,深邃坚定:“是什么?放在哪里?”
“有录音,还有单据……有电子备份存在云盘里。”赵轮江急忙回答,“我还有证据,他们杀了那个记者。还有幼儿园的那位园长,也是秦有来和他儿子找人杀死的。”
黎尚松开了按着伤口的手,忍着剧痛掏出手机,他用颤抖的手按开了与贺临的对话,黎尚望了那熟悉的头像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随后他按下语音按钮。
黎尚的长睫垂下,瞬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到最后只淡淡地来了一句:“贺队,我答应过你的。赵轮江找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说完之后,他看着这条语音发送,把手机拿到愣着的赵轮江面前:“把那些东西发给这个人。”
赵轮江的双手颤抖着,接过了沾满鲜血的手机。
他尝试着开始登陆云盘,进行下载。
眼看着证据一条条发送出去,黎尚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觉看着黎尚的脸色白得吓人,伤口处的血止不住地滴落地面,他在一旁哭着说:“黎哥,救护车来了……我求求你过去看看吧。”
冷库中的寒意渐渐褪去,黎尚觉得此时的伤口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在他之前所受的伤中,这也不算是伤势重的,就是看起来有点吓人而已。
那把刀肯定没有刺中心脏,否则的话,他支撑不了这么久,也就是现在队里的小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黎尚还想安慰方觉两句,话还没说出来,他就呛出了一口血。黎尚的眉头微蹙,用手一捂唇边,鲜血就顺着指缝流下。
刚才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松,他的眼前星点闪耀,身体一晃,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听到周围一片惊呼声响起。
黎尚最后的一丝意识泯灭,遁入了黑暗之中。
第93章 15 这种疼完全不讲逻辑,像是他的一……
市政楼三楼会议室, 那场会议还在继续。
随着贺临拿出了有力证据,任副市长开始一项一项核实排查,进行问责, 原本一边倒的风向随之转变。
秦有来的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场噩梦是怎么开始的呢?
自从二十年前,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商业头脑和人脉关系, 可以盘活连年亏损的化工三厂,别人眼中的烫手山芋, 却是他认为的一块肥肉, 所谓的富贵险中求, 他准备用全部的身家赌上一把。
可直到彻底交接时,看向仓库之中尚未处理的高毒废料,他一筹莫展。
如果处理,那么高昂的费用会让三化即刻破产。
如果放任不管, 拖久下去毒物释放,会对工人和厂区造成影响,更会拖累三化的后续发展。
那时的他叫来了身为技术主管的赵轮江, 商讨处理方案。
赵轮江给了他四五个处理方法,可每一个都需要用不少的钱,这对捉襟见肘的三化来说, 无疑会雪上加霜,他沉吟了片刻问:“如果密封填埋呢?”
赵轮江结结巴巴地说:“就……就算是十年内不会有泄露危险, 但是长久下来, 风险还是比较大的……目前国内外都没有这样的例子,我没有办法保证……”
“十年啊。”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到时候, 人在哪里都不一定了。他决断道,“那足够了,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你去找地方吧,最好是归属于私人,政府无征收开发计划的场地。”
过了一段时间,赵轮江还真的联系到了一处,那是一大片的宅基地,已经归属为一户人家私人所有,家里还有其他的房子,无人居住在这里,准备修建为储物的仓库。
他们和对方很快就谈好了填埋的条件,秦有来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对方,向那家人保证密封以后就不再会有扩散的风险。随后给了他们不少的钱。
为了不走露风声,他们不敢用本厂的车,在外面找了一辆运废品的车,挑选雨夜的时候,分数趟把东西拉了过去,用土深深埋住。
自此以后,这就成为了他们心中不能说的秘密。
秦氏化工终于做了起来,而且步步做强做大。
时过境迁,他也从秦副厂长摇身一变变成了秦总。
可最初的几年,这件事却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他每当看到赵轮江就如鲠在喉,于是专门开了个分厂,把他调到了金州,美其名曰他只最信任他,要给他更好的发展机会,更优的薪资待遇,其实却是在流放。
渐渐的,他就忘记了这件事。
多年之后,秦氏化工即将上市,他正是春风得意,手握大把财富,迎来人生巅峰之时。
忽然有一天,赵轮江过来找他,惊恐地对他说:“秦总,那块地好像出事了。我无意之中搜索了一下,发现当时和我们谈生意的老屋主和儿子都已经去世。街道把那块地收回,租给了一家私人幼儿园……”
“这么多年过去……地下的有毒废料可能已经扩散,那些孩子他们……”
望着惊慌失措的赵轮江,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处理这件事。”
回去以后,他就和秦宇恒商量。秦宇恒这个孩子,胆子不大,但是蔫主意特别多,他很快就想了个的法子,准备把事情嫁祸给幼儿园的园长崔巧。
“本来嘛,只要她不去开办幼儿园,不去租用这块场地,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都是她自找的,那些孩子只是倒霉。”
“我听说孩子们的身体已经出现症状了,我会做好安排,找一些人冒充家长,去四处散布消息,把这件事作为幼儿园的食品安全问题报道出去。回头再找点水军,想办法逼着幼儿园关停。他们怎么也联想不到我们的头上。”
“把一切都推到园长身上,让她做替罪羊,然后我们再慢慢地把所有的知情人都处理掉。地也封存,往后,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他点点头,默许了儿子的处理方法。
但他也没有想到,一年后,那位调查记者竟然会再去调查这件事……
为此,他收购了养殖场,养着那些人,专门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为了避免事情再被曝光,这几年他一直在贿赂云城的环测公司。
他还曾找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填埋了那院子的井,偷偷换了一层表面的土,但是深埋地下的毒料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被铲除的?
现在的秦有来悔不当初,一切源自于当年的那个错误抉择,时隔多年以后,它已经像是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而现在,那个雪球可能会将他一起吞没。
不知道儿子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他们一直没有给他发过来消息。
如果事情不妙,那个亲生儿子他也要舍弃,反正一切都是秦宇恒的主意。
真的查到他身上,他该怎么应对呢?要不先出国躲一段?
“秦总……”
“秦总!”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秦有来猛醒,他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在他的身上。
秦有来的身体一抖,开口道:“我认为,当下最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无论这件事的责任在谁,我们秦氏化工都愿意出钱对那块地进行彻底的治理,给所有受害的人进行赔偿。”
秦有来只当现在的行为是在填补窟窿,消财免灾。
“问题不在于此。”任副市长看向他道,“当然,这些是必须要做的,更关键的是,我们要进行问责,对这种行为的责任人进行严惩。毕竟,人命关天。”
陈局厉声道:“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的,把东西埋在这里的人从始至终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就算不是孩子们会死,附近的居民也会受到影响,如果不是被我们警方查到,那些人就当没有这回事了!真是狼心狗肺,胆大妄为啊。”
他说话时,目光紧盯着秦有来。
听了这话,秦有来越发的汗流浃背。
正这时,贺临的手机又是一声震动,他急忙拿起手机,是黎尚发来的信息!
那是一条语音,贺临在会议上,没法播放,转成了文字。
“贺队,我答应过你的。赵轮江找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贺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同时他的胸口一暖。
他早就知道,黎尚可以做到。
紧接着,贺临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一段一段视频、录音以及照片证据接连发了过来。
贺临把手机拿给了陈局,陈局看了几眼,眉头绽放开来,连脸上的皱纹都淡了不少。老头对着贺临做了个口型:“走流程!”
贺临会意,在桌下就把拘捕流程填写完了,然后他和金庭瑞说了一声,让他们刑侦那边找辆车来把人拘走。
陈局拿起了手机,把流程点了个通过。
又经过了简单的讨论。
那边邹主任道:“任副市长,王秘书长,今天这会也开得差不多了,秦总也给了表态,我们现在要不要先回去,等警方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
看起来,邹主任是想用缓兵之计,让秦有来回去做准备。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局就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我们已经有进展了,重要的嫌疑人兼污点证人的赵轮江已被警方找到,现在有大量证据指向了秦总。”
他看向了秦有来:“我看大家也省点麻烦,秦总直接跟着我们一起回市局吧。”
秦有来摇晃起身:“你说什么?”
陈局放慢了语速:“证据确凿,拘捕手续完善,秦总你必须得和我们走一趟!“
秦有来求救似的看向了身侧的那些人。
韩局长低着头不语。
邹主任咳了两声:“要不秦总你就去解释一下……”
秦有来的心中寒凉,慌乱之下,语无伦次,只想拉人下水:“我,我要请律师……你们这些人,拿了我的钱,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邹主任原本还在帮他,被逼得当场翻脸:“秦有来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拿过你的钱。陈局你快点把人带走。”
任副市长皱眉看着这一幕。
贺临上前拿出了手铐。
秦有来手脚冰凉,整个人已然陷入疯狂:“凭什么!凭什么!我只是埋了点东西。”
秦有来摇晃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眼前的众人:“人们每天活着,吃的,喝的,呼吸的,哪里不是毒的?你们在场的所有人,敢说没有吃喝过有问题的东西吗?那些孩子们早就中毒了,为什么那些菜里超标农药的,肉里用违禁品的,水里重金属的,装修甲醛超标的没人查,没人管?也许是因为那些才死了人呢?为什么非要说是我弄的?”
其他人都无法理解他此时的疯狂。
韩局长也抬头道:“老秦你现在说这些干嘛?“
秦有来这些年来,每当在深夜里想到这些事就用这些话来开解自己,这时候他狗急跳墙,就把这些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面目狰狞:“每个人,都会死,谁知道是被哪个毒死的呢?我不认!证据!你们没有证据……”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邹主任眉头紧拧,看疯子一般看向他:“秦有来,闭嘴!”
“谁说没证据,你涉嫌填埋剧毒危险品,杀人灭口的证据,可是不少。”贺临把他的手臂一拧,戴上了手铐,他把秦有来往前一推道,“也许很多事还未能改变,但现在把你抓了,这世界上的毒肯定会少上一点。”
一个两个十个人的愤怒堆积不成山,但是千百万人的愤怒可以。是有很多人和秦有来一样罪大恶极。但同样,也有很多人为了揭露这些事,为此牺牲,付出生命,会有人为了正义拼尽全力。
这场会议终于结束。
把秦有来抓了以后,贺临给金庭瑞打了个电话,他们刑侦队的押送车就快到了。
随后他带着人和陈局往楼下走去。
贺临这会满心欢喜,第一时间就想着要打电话给黎尚分享。
多亏那人料事如神,早就怕本地的环测机构有问题,这才通过天宁基地偷偷联系了几家权威的机构,先一步过来做了全面测评。
随后黎尚又让程笑衣提前收集了秦有来贿赂那些公司的罪证。再加上赵轮江提供的铁证如山,这才顺利把这座大山扳倒。
贺临正想夸黎尚几句,拨了语音过去,却没人接听。
随后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吴韵声,同样是没人接。
贺临的眉头皱起,又把电话打给了方觉,谢天谢地,这次终于是通了。
方觉在那里说:“贺队,你怎么才来电话?黎哥被捅了好几刀。”
贺临一愣,第一反应是道:“不可能吧,你们不是那么多人去的吗?刚才他还给我发语音呢,证据也是他发过来的……”
方觉语无伦次道:“他之前被人关在冷库里了,几个人打他一个,给你发语音的时候,他就已经……那些东西是赵轮江发的……”
说到这里,方觉哽咽了起来:“他身上都是血,现在晕过去了,刚被抬到救护车上……”
贺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
他问:“哪家医院?”
方觉道:“第二人民医院,林哥在联系……”
背景音里一片嘈杂,有救护车的鸣音,还有人在那里喊:“肠子流出来了。”
“快,快,人快不行了……”
捅了几刀,身上都是血,肠子流出来了,人快不行了……
这些话像是子弹打进了贺临的心口。
贺临的心跳都快骤停了,扭头对陈局道:“陈局,黎尚受伤了,我借车去趟医院。”
陈局看他脸色瞬间煞白,血色褪去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一挥手道:“去吧,快去。”
随后老头又看贺临六神无主,拉了他一把道:“你小子急归急,注意安全,给我开慢点,昨天报废一辆车了,别再把我的红旗车撞了!”
贺临答了一声,手接过刘秘书递过来的车钥匙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医院里去。
坐上车,贺临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他的手按了下手机,忽然就跳到了之前黎尚给他发信息的界面。
贺临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条语音,黎尚的声音从中传来。
“贺队,我答应过你的。赵轮江找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那声音虚弱,隐忍,清晰。
答应他的……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去做吗?
贺临想象着,黎尚当时是怎样拖着重伤的身体,和他说这句话的?
他安全了,那你呢?
如果黎尚不行了,这句话会不会成为他的遗言。
贺临的眼圈红了,他知道这一次胜得不容易,也预料到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代价可能会包括黎尚。
贺临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抵在方向盘上片刻。随后他抬头开了个导航,咬牙让自己撑住,冷静下来。他必须尽快赶到医院,黎尚需要他。
一路上贺临的车开得又快又小心,
一下了车,他就见数辆救护车停在了医院急诊的门口。
贺临在原地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刚下车的方觉,他颤声问:“黎尚呢?”
方觉伸手指了一下,贺临的目光就落在了一侧的担架床上。
黎尚一身黑衣,衣裳半解,身上有止血的纱布,可是血色还是透了出来,此时他的脸色苍白,全无知觉,就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
贺临难以形容当他看到这一幕时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处像是压上了重物,让他无法呼吸。随后,那颗心脏干脆被人挖了出去,像是变成了一个空洞。
片刻后他才找回了神智,看向了连接着的生命检测仪。
还活着……还有心跳和呼吸……
贺临强撑着对方觉道:“黎尚这边我来跟着,你去处理其他的事务。”
他还没来得及查看黎尚具体的伤势如何,一张医院的转移床就被推了过来。
现场有诸多的伤员,医院的人手不够,一旁的女护士道:“家属帮一把。”
贺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把黎尚从担架床上打横抱起。他尽量不把他弄疼,怀中的人身体软绵绵的,脖颈无意识地后仰着。
贺临动作迅速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一旁的转移床上。
护士没敢耽误,争分夺秒地推上床就跑。
贺临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转移床在医院的走廊里疾奔。
急诊区是嘈杂的,说话声,痛吟声,脚步声,甚至还有转移床的轱辘磨擦地面的声音。
可贺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的那个人,叫着他的名字。
贺临低头看着黎尚苍白的脸色,微蹙的眉头,唇间的血色,他一点也不敢移开眼,似乎他不盯着,那条生命就要悄然逝去了。
直到跟到了急诊室外,宋医生出来拦了他一下,把他关在了门外:“贺队你在外面等着,有情况会和你说的。”
贺临这才如梦初醒,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手上沾染了血迹,还是温热的。看着满手的血色,他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双手也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那是黎尚的血。
贺临在急诊室外站了一会,心脏才慢慢恢复了跳动,却因为心痛而在微颤。
心脏伴随他的呼吸阵阵紧缩,传来一种带着钝痛的胸闷。
贺临的脑子不停想着。
黎尚到底都伤在哪里了?伤势重不重……他能不能挺过来?回头要怎么才能把他的身体养好?
伴随着这些想法,他心口的闷痛蔓延了出去,化作一根根的刺,随着血液的流动,刺入内脏和血肉,刺入每一个毛孔。
这种疼完全不讲逻辑,像是他的一种本能反应。
似乎此刻他的生命和急救室里的人融为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灯一灭,有护士出来说:“黎尚的家属吗?手术做完了,患者已经被推到观察室里了。”
贺临心急如焚地跑了过去……
第94章 16 生生不息,向死而生一如……(二……
下了救护车, 黎尚迷迷糊糊地醒了一次,好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在被抢救车推着走。
他闻见了消毒水的味道, 知道自己到了医院,在做各种检查,医生在准备手术。
“胸口伤口贴着心脏和肺过去的, 避过了主要脏器,肺部有一些出血。”
“腰部伤口没有伤到腹膜。”
“背部伤口十厘米, 需要进行缝合。”
“血压较低, 准备输血。”
伤势和他预想得差不多, 虽然看起来凶险,但是总体还是在可控范围内,后来大概是上了麻药,他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 已经是在监护室里,黎尚的身上裹着被子,手上挂着输液瓶, 鼻下插了氧气管,这点伤都没上氧气面罩。
上过止疼泵,伤口连带腹部都不太痛了。
黎尚就是感觉呼吸有点吃力, 胸口发闷,一阵一阵的恶心。他知道应该是麻醉用量加大后的常规反应, 忍一忍就过去了。
由于背上也有道伤口, 只不过比较轻,医生让他保持着半卧位,床头被稍稍摇起。
他正闭目养神,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旁的护士一愣, 看到门口的人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黎尚也被惊得本能地想要做出防御动作,只可惜他浑身上下都被麻药劲拿捏得死死的,能自由调配的只剩下眼皮了。
黎尚只能费力地睁开眼,向门口看去。
只见杀气腾腾的贺临从外面风一般地冲了进来,看都没看被他吓得够呛的护士,见黎尚是醒着的,几步来到床边急切地问:“你现在感觉怎样?你到底是伤到哪里了?!”
黎尚的麻醉药劲还没过,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贺临,他以为一旁的护士能帮他说几句。
只是没想到,护士还没反应过来,贺临的手倒是快得很。
下一秒,贺临直接上手小心地掀开了盖着他的被子,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胸口处的伤口做了缝合,腰部也有一道新的伤口,其他的都是一些他之前看到过的旧伤,身前就这两处了,渗血并不算特别多,创口应该不大。
贺临再瞄了一眼旁边仪器上的数值也都恢复了稳定,没进ICU,没上氧气面罩,并不像是生命垂危的样子……
两人的目光交汇的瞬间,监护室里突然静悄悄的,只有监护仪器滴答滴答地响着。
黎尚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他的胸口起伏,手指一个劲地抽搐着。刚刚进行完无菌手术的缝合,还涉及了侧腰的创口。他现在应该是没穿衣服的……
一旁的小护士终于从贺临的惊吓里缓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出言提醒:“这位家属,病人刚刚进行完手术,麻药劲还没过。”
贺临还没理解到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想要查看黎尚的情况,目光下移,小腹上有些青紫,下面……一双白腿。
该说不说,黎尚的身材真的挺好的,薄削的肌肉,修长的四肢,纤长的腰线,可他又不是纯瘦,剑突线,腹肌,马甲线,还有一些小块的肌肉让他看起来性感又蕴藏着力量,就是肤色中透出一种没有血色的白。
该少的零件没少,就是身上除了一些包扎,其余的部位一览无余……
贺临感觉到黎尚侧头闭眼,呼吸急促,从脸颊开始一路红到了脖子,贺临听护士说话的功夫,这股红已经飞快地漫上了他的胸膛,一路往下直到小腹……
贺临猛地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了,他后知后觉地轻咳了一声,别开了眼。
他本来没看到什么的,这一红,该看的不该看的,全看光了。
黎尚痛苦地闭着眼睛装死。
好消息,他没被郑屠夫砍死,坏消息,托贺临的福,他已经社死了……
黎尚很想安慰自己,以前也不是没看过……可这能一样吗??!!
如果还有力气,他大概会直接给贺临……黎尚更为痛苦地发现自己并不能把贺临怎么样,他要是还有力气能动,他只会把自己关进被子里,再也不出来了。
可现在他除了脑子还清醒,全身都被麻药控制着,动不了分毫。
贺临帮他把被子盖上,深吸了一口气,找回了神智:“啊,那个,伤得不算特别重就好,我给你交住院费,顺便再做个锦旗啊。我先走了,先走了。”
留下一通语无伦次后,贺临一溜烟地出去了,留下了活人微死的黎尚和一旁偷笑的护士。
等贺临楼上楼下跑完了,领了报告签好字,又和宋医生去聊了情况。
贺临问:“胸口的伤真的问题不大吗?”
宋医生在一旁的人体模型图上给他指了一下:“人的脏器之间是有空隙的,这个位置贴着肋骨,是医生做胸部穿刺的常用位置,只是刀刃还是擦到了肺部,引起了一些出血。已经输血治疗,也上了止血的药物,休养一段,慢慢愈合吧。”
随后贺临又给黎尚申请了特需病房。
再去监护室,黎尚已经被转移到病房了。
贺临拎着刚才买的东西,一路去了住院部。
黎尚已经清醒了,半躺在床上,也换好了病号服。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一点,但是依然是白的,衬得眼睛特别黑。
他看见贺临就觉得脸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对贺临冷冷道:“贺队,你回去吧。”
贺临倒是一点也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动作自然地把手机充电器插上,敲了敲床头上挂的二级监护:“遵医嘱,晚上陪床。”
黎尚强忍着翻他白眼的冲动道:“你回去吧,我没什么,不用人陪着。”
贺临自顾自地把自己拎进来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你这算是工伤,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这里躺着。”
黎尚紧紧盯着他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好,生怕他真的从哪里掏出一面锦旗来。
要是真有,黎尚不确定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从窗户跳出去。
还好,贺临没有那么“言而有信”,松了一口气的黎尚再次道:“你回去睡吧,这里睡不好。”
贺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最后拿出了一盒汉堡,显然那就是他的晚饭了。贺临转身看向他:“无所谓,在哪都能睡。”
黎尚看赶他赶不走,这才没再劝他回去,闭上嘴不理他了。
贺临收拾完坐到黎尚边上,反过来问他:“感觉如何,好点了吗?伤口疼不疼?”
“已经没事了。”黎尚还是冷冷道。
贺临很是好脾气地忽略了黎尚的没好气,他很有住院的经验,知道病房里需要什么,他把东西准备得很齐全,还专门拿出来个输液的报警器,在输液管上夹上。
天色逐渐暗下来,医院里的走廊也逐渐安静了。
贺临一会问黎尚想不想吃东西,喝不喝水,一会又打来热水让他洗漱了。他一点一点用温水帮他擦洗。
见黎尚一直不理他,贺临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开始给黎尚讲今天开会的情况。
黎尚果然愿意开口跟他说话了,聊了一会,黎尚躺在床上又不说话了,可他没有睡觉,一双眼睛定定地看向天花板。
贺临问他:“在想什么?”
黎尚平躺着,手搭在腹侧的伤口上:“我在想,我出院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做结案总结。”
“……”贺临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我就不该和你聊案子。”
直到黎尚睡了,贺临才躺在了沙发上,耳中听着检测仪规律的滴滴声,楼道里照过来幽白色的光。
刚睡了一会,贺临就被输液提醒器的声音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透明的液体已经降到了安全线下,贺临按下了呼叫,把护士找来。
这已经是今天的最后一瓶液了,护士手脚利索地把滞留针封好就走了。
黎尚倦得厉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看他一会,就又合上了双眼。麻药劲儿过了,他应该不太舒服,眉头微皱,手搭在腹间,手指紧攥着被子,身体也蜷缩了起来,鼻尖和额头星星点点地冒出一些小汗珠,领口往下胸口处的纱布上浸出了一些血色。
贺临再次用毛巾帮他擦了擦脸,他俯身问他:“很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叫医生?”
黎尚轻轻摇了摇头,还没到受不了的程度,应该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了。
他就是这会感觉到饿了,胃里空空的,黎尚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你怎么空手来的,不是答应过我每年都有饺子吃吗?”
贺临听了道:“你想吃饺子了啊?医生说怕有内出血今天不能吃东西,下次我带给你。”
黎尚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贺临帮他仔细地把被子掖好,守在黎尚的床边,他说:“那你睡吧,我陪着你。”
一直等到黎尚的呼吸平稳,他才又坐回了沙发上,这么一折腾,他却有点睡不着了。
贺临仰望着天花板,黎尚说想吃饺子,让他想起了之前那个转学生和饺子的事。
他出生在一个偏北的小城,那里名叫欣城,下面有几个县城,远远地能够看到雪山。
每年冬天,小城里都会下很大的雪。最冷的时候,足足有零下二十多度。路面上的雪一化就会冻成冰,厚厚的冰层经久不化,可以持续上几个月。
打雪仗,滑冰,上街铲雪成为了学生们的日常。
在他初二那年的上半学期,学校里的隔壁班转来了一位转学生。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因为两个班一起在大教室里上音乐课时,班上的女生们兴高采烈议论纷纷,说是隔壁班转来了一位帅哥。
班上的那些男生们对这位“竞争对手”有些不爽。
贺临回头看过,也有点不服气,那名男生也没比他帅多少。也就是头发长一点,皮肤白一点,下巴尖一点。他的个子还比他高呢。
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过关于转学生的传闻,知道他学习成绩很好,体育成绩也好。
后来又听说,只要是追他的女生,都会被一视同仁地冷冷拒绝,还有两次是当着班里其他同学的面拒了女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追他了。
有位校外的混混听说自己的女神被折了面子,找了一群人打他,结果反被他揍了一顿,随后也就没人敢惹他了。
贺临却突然发现,那位转学生就住在他家的楼下。
他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转学生会在楼道里写作业。
贺临经常从外面打篮球回去,看到他坐在楼道里,拿着作业本,写得认认真真。
那时候的房子还是老式带连廊的,楼道里安装的是那种声控灯,他写上一会,灯就灭了,拍下手才会再亮。
贺临拿着球走过他的身边,开始几次都装作没看见。后来冬天天冷了,看他还是这么做,贺临有次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写作业啊?”
他以为转学生不会回答他,贺临都快走过去了,身后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这里安静。”
后来他从大人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楼下住着的是那位转学生的表姨,表姨和表姨夫总是喜欢招呼人们来家里打麻将,弄得乱糟糟的,满屋子烟味,他就会躲出来。
以前天黑得晚,外面也没有那么冷,他就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写作业。现在天气太冷了,才开始坐在楼道里面写。
在父母的口中,那是个别人家的孩子,自律、懂事,成绩又好。
而且他还会每天早上天不亮时就绕着小区跑步,就算是街上起了冰也没有间断过。
贺临曾经想过是不是要邀请那位转学生来家里一起写作业,可是一个是他和他真的不熟,一个是他家的地方也不大,总觉得要请一个不熟的朋友来家里写作业太奇怪了。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去问他。
再后来,同学之中传出来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有人说那位转学生的家里有人吸毒。
那个年代,正是小城里时不时开展禁毒活动的时候。普通人家都对毒品深恶痛绝,更是对毒贩子和沾了毒的人嫉恶如仇。
这个消息一出,其他的孩子顿时怕了,甚至还有家长跑到学校里来闹事,不想让自家的孩子和他同班。
后来事情闹得挺大的,邻班的老师专门开了个班会否认了这个传闻。老师说转学生的母亲只是生病住院,父亲是警察,现在是借住在亲戚家,事态这才平息了下来。
吸毒者的儿子变成了警察的儿子,这个身份的转换还挺神奇。
可就算是没有了传闻,孩子们也还是怕怕的,仿佛他是生了什么怪病会传染一般,远离了他。
那名转学生就成了孤家寡人,他在食堂里一个人吃饭,在大教室里也总是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
小城里十月份就已经很冷了,有一天大降温,天气特别凉。
贺临回了家,又看到转学生一个人坐在楼梯上,露出来的手指都冻得通红,他鼓起勇气走过去问他:“你要不要去我家写作业?”
转学生看了看他,对于这个邀请有些意外,他婉拒道:“谢谢,不用了。”
贺临看着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坚持道:“这里太冷了,我家就在楼上。”
转学生奇怪地抬头看向他:“你不怕我?”
贺临的表情比他还要疑惑:“为什么要怕你?我想和你做朋友。老师不是说,你爸是警察吗?那些传闻是假的吧?”
贺临从小在身上就有份正义感,他也对警察这种身份带有滤镜。他看不得他在这里受冻。
“是真的。”转学生低头眨动了几下眼睫忽然道。
“什么?”贺临没反应过来。
转学生抬头看向他:“那些传闻是真的,我妈是在戒毒所里。老师是怕家长们有意见,故意那么说的。”
贺临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他一时愣住了。这个真相对于十几岁的他来说,有点难以接受了。
楼梯间里的灯恰在这时黑了,冬天天黑得早,楼梯间里更是一丝光明也不见,伸出手都看不到五指。
转学生熟练地拍了一下手,灯又亮了。
他冷笑着问贺临:“你害怕了吗?”
俊秀的脸上笑容凉薄,仿佛是他在自嘲自怜,又像是在嘲讽贺临那廉价的怜悯心抵不过一个事实。
不等他回答,转学生又开始低头写着作业:“所以,谢谢你,我还是不去了。”
那个时候的贺临年龄尚小,还不懂成年人世界里的弯弯绕绕,可他看着眼前的转学生,还是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父母也不应该是传闻里那样的。
他咽了咽口水,试图缓解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奇怪气氛:“那这……是有原因的吧?你的母亲……她,不是自愿的吧?”
转学生再次抬起了头,一向冷漠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贺临更加坚信,眼前的这个漂亮小孩不是坏人。随后他似是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和那些其他的同学都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少年白净而俊秀的脸上,眼角和鼻头微红了。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但请你不要靠近我,不要邀请我去你家。在外面和学校时,也不要和我说话,不要表现出你认识我。这是为了你和你的家人好,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他是在有意地疏远和推开身边的人。
贺临还是头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哪怕全是拒绝的。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贺临也不好勉强,他只能说:“那好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偷偷告诉我。”
贺临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一向躺在床上就能够睡着的他第一次失眠了,他在反复地想着转学生的事。
后来到了十一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了,有一天,贺临又是路过楼道,他看到转学生在用彩笔涂画着什么。
他走过去,看到那是一张彩色的贺卡。
上面画了一个生日蛋糕,他正在专注地画着蜡烛。
贺临当时心里有点好奇,这个贺卡会是给谁的。可当他走过看了一眼,眼睛无意之中撇到,上面写的是那转学生自己的名字。
贺临的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那原来是一张送给自己的生日贺卡。
他当时就脱口而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转学生知道他看到了,手往袖子里缩,他的表情像是什么尴尬的秘密忽然被人撞破了,白净的脸涨到微红,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小声说:“我画着玩的。”
当天贺临家里做的是饺子,那时候的冬天没那么多种类的蔬菜,大白菜是最实惠的。
妈妈做的白菜馅饺子拧过水,咬上去脆脆的,满是肉香。
贺临的那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的,脑子里总是想着那个转学生。
他想着他缩在楼道里写作业的一幕,还有那张没画完的生日贺卡。
贺临的胸口越来越闷,酸酸的,还有点痛,让他呼吸不畅。
人是要孤独到什么地步,才会在过生日的时候自己给自己画一张生日贺卡?
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礼物,没有祝福,甚至没人记得。
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该面对这样的人生。
晚饭吃了一半,贺临忽然有股冲动,他问:“妈,家里还有饺子吗?”
他妈一愣:“还有一些,怎么了?”
贺临的嘴边掠过好几个借口,他最终都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妈妈的眼睛,实话实说道:“给我点,那个转学生在走廊里写作业,他今天过生日,我想给他送几个饺子,和他一起吃。”
妈妈沉默了半晌没有多问,拿个饭盒盛了十来个饺子给他。
贺临端着饺子出门,走到楼道口,他看到转学生还坐在灯光里。他哒哒哒地下楼,把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在了他的旁边,然后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似是怕他拒绝,没等转学生说话,他就坐在了他的身边:“我陪你一起吃,你不介意吧?”
然后贺临就把筷子塞到了他的手里。
转学生低头看着饭盒里的饺子,犹豫了一下,夹了一个起来。
贺临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了一口之后,也夹了吃了起来。
转学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头低低的,好像是在极力忍耐,可又有些忍不住的样子。
一个饺子还没吃完,走廊里的灯忽然灭了,他们遁入了黑暗之中。
贺临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伸手想要把灯拍亮,可是他的手却被转学生拉住了
他说:“先别,先别把灯拍亮……我……”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
贺临微微一愣,没有再动。他们两个人坐在了黑暗里,转学生就坐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手指冰凉。
那段时间,楼下的马路上有人经过,还有车子开过,在那些嘈杂声中,贺临还是听到了微弱的抽泣声,接下来,有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滴落在了他的手上。
贺临没过脑子,直接就问:“你……是哭了吗?”
转学生小声否认:“没有,只是有点冷。”
贺临没有戳破他的谎言,但他还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光滑的,凉凉的,都是泪水。贺临觉得有些难受,一时间忘记了把手收回来,直到转学生主动扭开脸,贺临才收回了手,手指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但指尖微凉的触感却仿佛依旧清晰。
过了一会,转学生才拍亮了灯,两个人一起坐在走廊里,吃完了那盒饺子。
后来,他们的关系亲近了很多,有时候贺临会陪他在走廊里一起写作业。
后来下了一场大雪,学校组织铲雪,他来找他借了一次铁锹。
他带着他一起去滑过冰还打过雪仗,每一次转学生都会用帽子口罩和围巾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烟花。
然后,就是他在冰湖里救了他……
当天被救上来以后,贺临湿哒哒地回家,说了自己掉进了冰窟窿的事,当晚他爸妈带着东西去邻居家登门拜谢,敲开门却没有见到那位转学生。
他表姨说:“下午已经被他爸接走了。那孩子真是的,赶火车的时候,浑身弄得湿漉漉的,他爸问他是怎么弄的,他也一直不说。”
自此以后,那位转学生就像是当初忽然转过来一般,又忽然转走了。
贺临有点遗憾,为什么他们没能再见上一面,连句谢谢也没有机会说。
但是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总是有人会忽然出现,随后来不及说再见,就会忽然消失。
躺在病房的陪床沙发上,贺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脑地想起了这一段经历。
现在,他离开那个小城很久了。
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他忽然也怀念起了那天晚上的饺子。
还有,他会想起这一切还可能是因为,那位转学生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正是今天。
躺在床上,回忆起了那些事,贺临以他现在的角度去看,明白了那个孩子当时的抉择,那名转学生的母亲应该是被毒贩报复了,所以才会染上毒瘾。他也身处在危险之中,所以才需要不停地转学,他刻意和身边的人拉开距离,不想连累任何人。
夜越来越深,贺临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冥思苦想,那位转学生叫什么来着。
像是春芽在他麻木的大脑之中悠然萌发。
名字是三个字的,很好听,好像叫做:江尚雪……
那个雪字听起来有点像是女孩子,可配了尚字,就合适了。有种英气。
他记得他和他说,那个“尚”字用得很妙。
代表着希翼,引申为尊崇,还带着一点点的自负与高冷。
很适合那个人。
每当听到这个名字,贺临就会想到滚滚的江面上,大雪纷飞而下的壮丽景象。那些洁白的雪花在触碰到江面的一刻,就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消失殆尽。
可那些雪并不是死去了,它们与江水融合在了一起,水利万物而不争,却也奔腾不息,勇敢地向死而生。
生生不息,向死而生一如……
贺临坐起来,借着透过病房门照进来的灯光,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黎尚。
然后他想到,黎尚的名字里,也有个尚字。
第95章 17 “记起来了个P。”(二合一)……
黎尚这次一共住了七天院, 贺临就请假陪了他七晚,绝不假手于人。
开头两天,贺队长简直是寸步不离, 每次黎尚刚要伸手拿什么东西,贺临就一个健步冲过来,把东西递到他手里。他刚想要起身下床, 贺临就过来搀扶。
黎尚无奈:“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贺队你对队里的其他队员也会这么照顾吗?”
贺临理直气壮:“其他人又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再说了, 你和他们能一样吗?”
到了第三天黎尚能吃点东西了, 人也能离开一会了, 贺临就抽空回去,给他每天熬补血汤。
后来黎尚觉得吃东西没胃口,贺临又给他做了番茄鸡蛋拌饭。
他怕黎尚不能吃太酸的,专门买了最甜的草莓番茄, 熬出一锅浓浓的番茄汤汁,放入炒好的草鸡蛋,再放了米饭进去一起炖, 直到把汤都收进去,每一粒米都裹着微酸带甜的味道,再把盐度调到正好。
黎尚吃到最后弯着眼睛, 连勺子都舔干净了。
贺临每天给他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出院的前一天又给他带了一盒饺子。弥补他之前没吃上饺子的遗憾。
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黎尚没掉称还胖了一斤。
后来黎尚才出院就开始上班, 贺临拦也拦不住,最后的总结报告还是他帮忙完成的。
这段时间没案子,整队人难得调整休息了几天。
贺临听说何垣和祝小年要来云城玩,他想着黎尚也是基地出来的, 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一向不太合群的黎尚这次居然答应了。
贺临征求黎尚的意见:“那你想去哪里吃?”
黎尚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我都行。”
贺临挡住他的电脑屏幕道:“给你三个选项:本地菜庆云楼,西北菜丰收馆,还有市中心的那家融合网红菜。”
黎尚收回目光看向贺临淡淡道:“我没意见,你怎么不让他们选?”
“我做东啊,那两位吃饭都不挑。你选个爱吃的。”贺临看黎尚全无反应,微笑看他,“你不挑的话,我就自己定了。”
黎尚不紧不慢地关了电脑:“那你稍等一下,我回头告诉你。”
回了家,黎尚查出那几家饭店,认真地翻看着。
位置,菜品,价格,装修风格都是需要考虑的,一点也马虎不得。
晚上七点,贺临的手机上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庆云楼吧。”.
周六晚上五点半,一辆豪车停在了庆云楼楼下。
这是一家云城的百年老店,做的是一些清淡的本地菜,口味一向是有口皆碑的。而且这家店去年才刚刚装修过,里面有不少的包厢,私密性比较好,适合聊天。
祝小年对司机道:“你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歇会吧,回头我们这里快结束了提前给你信息。”
司机听话地把车开走。
何垣跟着祝小年,两个人没进庆云楼,而是去了对面的福田茶社。
他们一进入三楼就到了里面最僻静的小茶间。
这一间地方不大,位置却是最好,有一扇临街的窗户开着,可以看到下面车水马龙的繁华夜景,远眺还可以看到云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门一开,何垣看到有人已经坐在里面了。
一壶茶,外加了六个干果盘。
黎尚,或者此时应该叫他容倾,照例又早到了。
他坐在靠着角落却能够纵览全局的位置,面前摆了一壶清茶,气定神闲地低头小口品着。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掩住了眸光,显得又安静,又疏离。
直到两人进来了,容倾才抬眼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算是瘦了挺多,但他散发出来的气场依然强大。
这时候如果是失踪调查科里的其他人见了他,可能都不敢认。
明明五官没什么变化,可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和往日完全不同。没有什么平易近人,兢兢业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与傲,他的腰背笔直,眼神之中有种宝剑出鞘的锐利锋芒,稳操胜券的气定神闲,还带着点威压感。
何垣走过来,点头哈腰地打了个招呼:“容队好。”
祝小年直接坐过去往他身边凑,双手想要环抱他:“容队,这么久没见,我想死你了。”
容倾没搭理他,轻轻用两根手指把他推开了。
何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哼了一声:“这会你嘴甜起来了,自己都不敢给他打个电话。”
祝小年讪笑道:“那我不是怕容队嫌弃我不争气嘛?现在做梦都能梦到他骂我。”
容倾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祝小年形成了肌肉记忆,马上闭了嘴。
“还得是容队治你,这小子烦了我一路了,和只苍蝇似的,现在终于清静了。” 何垣喝了几口茶,拉回了话题,“那什么,我们对对晚上的事吧,容队你现在是叫黎尚对吗?”
容倾微微颔首:“嗯,这个身份是新启用的。”
几个人都知道基地的规矩,容倾这个名字做过太多任务,他带不出去。
听他们对了一会细节,祝小年终于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所以……贺临还没把你们两个人的事记起来呢?”
也不知道他是成心的,还是说话没过大脑,专门挑了这个话题,现场的气压一下子低了下来。
何垣打圆场:“记起来一些了,贺临最近还和我电话说以前的事呢。”
容倾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愠怒,重重地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难得地爆了个粗口:“记起来了个P。”
骂完之后,容倾抿唇将头转向窗户那边,等再转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一丝愠色,但表情却变得有些落寞。
三个人忽然都安静了。
话题是由祝小年引起来的,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刚张了张嘴,看着容倾,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虽然容倾经常教训他们,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轻易不吐脏字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肯定是被一些事气得不轻。
特别是骂完了以后的容倾,眼睫微垂,那表情看起来带着点破碎,却又像是在强撑着故作坚强。
似乎是怕他们误会,容倾又道:“我不是生他的气,我只是……”
何垣接过话来,帮他把面前的茶杯满上:“我懂,我懂……”
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站在对面,有一方全然不记得,另一方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本身就挺残忍的。
容倾喝了口茶,神色才恢复了一些。他总结道:“现在的情况是,虽然不认识了,但是他似乎对我的意见非常大。”想到之前从贺临嘴里说出的“他想让我死。”容倾的心脏依旧止不住的抽痛,但这些话,他并不能告诉何垣和祝小年。
何垣叹了一声:“我之前还想引导引导他,可贺临的记忆虽然模糊,但是他叙述的事实都是准确的,就是那个角度……”
何垣欲言又止了几次,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去形容他每次听贺临给他讲述自己梦境时的角度。
太刁钻了。
看似没有问题,实际上全错了。
何垣道:“总之,我没有切入点去引导他,怕起了反作用。”
祝小年被呛住了:“咳,这的确还不如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他在果盘里拿了一把葡萄干,丢进嘴里嚼了半天,还是无法理解:“可是为什么啊?就算是记忆力再不好,也不至于记成仇人吧?”
容倾叹了口气轻声说:“他现在提起以前的事,记忆是碎片化带扭曲的,碎片化让他无法将一些细节合理化,而这种扭曲来自于他某些情绪的放大,被放大的情绪又影响了他的态度,导致了他对于记忆里的那个我,十分仇视。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比如他还记得虐俘训练,可在他的记忆里,我是故意把他按在水里导致他窒息的。”他稍微顿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应该这和他后来的经历有关。”
何垣细想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是因为那次……”
如果贺临认为那些训练附加到他身上,是专门为了折磨他的,那他心中的憎恶可想而知。
所以上次聊到了那个话题,容倾才忍不住要纠正贺临,经过了那么一遭,最后应该是多少有点成果,但是也不知道究竟扭转过来了多少。
在贺临的思维里,应该也就维持在:他队长没想要他的命,但是也没想让他好好活着的程度。感激和爱恋更是无从谈起。
现在想到这些事,容倾依然心乱如麻,他也不知道应该先后悔当时对待贺临太过严苛,让他产生了这种不健康的心理,还是去埋怨贺临在扭曲的记忆里辜负了他的苦心。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合拢,让指甲刺入掌心,试图用掌心的刺痛,去缓解心痛。
要冷静,容倾告诫自己,不能让这些思绪扰乱了他的计划。
容倾喝下一杯茶,把那些杂乱的念头清出了大脑,开始一点一点地去整理他和贺临现在的关系。
当初贺临因为受伤的原因,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他用黎尚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贺临的身边,一个是因为基地保密要求的存在,他不能再用容倾的身份。一个是因为怕刺激到贺临,引起他的脑部旧伤复发,危及生命。还有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直接和贺临说出一切,那样会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这段感情之中摇尾乞讨。这不像是他,更不像是贺临喜欢过的那个容倾。
他自觉摒弃了一些贺临可能会不喜欢的地方。
不给贺临压力,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全心全意地帮助他,他也努力在同事生活之中和他和睦相处,低调内敛,不在不必要时显露锋芒。
他预想过两个方案,如果可以唤醒贺临的记忆,就让他把以前的事记起来,如果记不起来,那就重新开始,再把他拉到身边来。
忘却曾经的记忆,开启一段新的经历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计划在执行之中,在他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贺临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给他一些心灵震撼,就算冷静如他也常常难以自持。
很多时候看着熟悉的人每天在身边,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容倾都会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试图看着眼前的人去回忆着过去的甜蜜,下意识地想要欺骗自己,他和贺临还和从前一样。
然而假象终究是假象,即便容倾靠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将它描绘得再美好,贺临的一句话就能把这种假象撕得粉碎,让他重新暴露在现实里,反复体验着得到又失去,不死不休。
但他无法去责怪贺临,他心疼贺临的遭遇,包容他的混乱,却无法原谅故事中的自己。他自责自己的疏忽,痛恨自己的无能,仿佛只有这样自我怪罪和自我折磨,才能让他好过一点,多一些能面对贺临的勇气。
他既没法把他当做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来对待,又没法把他当做以前的爱人来对待。
他像是走入了情感的迷宫,又像是身处于无间地狱,在反复凌迟之中迷失自我,又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化解。
成年以后,再次遇见贺临之前,容倾信奉理性,冷心冷情地对待所有问题,理智分析后得到最优解,那时的他向来杀伐果断,落子无悔。
可面对贺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就总会崩盘,一辈子的举棋不定大概都是因为这个人,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力,却又无法改变。
何垣以为容倾还在埋怨贺临,开口打破了沉默:“原谅他吧,他的脑子里毕竟有个洞。”
祝小年在一旁补了一句:“还灌满了水。”
容倾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合拢了双眸。
他在心里非常清楚,这种现状是谁也不想的,要是以前的贺临知道了,那他会比谁都难过。
包厢里的另外两个人还在出着主意。
何垣道:“如果贺临能够恢复记忆,那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
祝小年却不看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说容队都已经在他眼前晃悠了,他都没想起来……那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要再下猛药?”
要下猛药吗?怎么样关系才能更进一步?
容倾想到了这里,睁开眼睛提醒他们:“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了,你们可以等一会再来。”
就算是现在换了身份,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不喜欢迟到。
何垣道:“容队你放心吧,刚才说的都记住了,我们的演技课都是优秀学员,肯定不会穿帮。”
两人目送容倾离开,祝小年还在窗口张望了一下,确定容倾过了马路,到了绝对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他这才缩回了脖子。
祝小年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提醒何垣:“这么久没见,贺临估计会点点儿酒,等下看着容队少喝些。”
何垣道:“贺临还在呢,心疼也轮不到你,回头你别多事。”
祝小年沉思了片刻问:“你说……我万一忍不住,把贺临揍一顿他能想起来吗?”
何垣磕着瓜子呵呵一声:“你想得美,不说别的,你打得过贺临?”
祝小年一噎,愤愤地看向何垣。
何垣一点也不惯着他,暗搓搓地嘲笑道:“你俩真打起来,估摸着三七开吧。”在祝小年略带疑惑的目光中,何垣悠悠地补上了下半句,“他三招,你头七。”
祝小年指着何垣:“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来后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十分认真地和何垣说,“我不觉得……我觉得我能和贺临一九开。”
轮到何垣不解。
“我今天打贺临一下,明天容队让我下九泉……”
何垣差点被嘴里的瓜子皮呛死,咳嗽两声赶紧喝了口茶水压压,相处这么多年何垣觉得自己还有点低估祝小年的脸皮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你识相。”
祝小年不说话了,似乎又在动什么歪脑子。
何垣直接把话点破了:“当初给容队会诊的那个有名的宋医生是你找人请的吧?基地再有路子也找不来那样的专家。”
祝小年嗯了一声:“我后来找人给他调到云城二院来了。”
何垣抓了把瓜子:“你也真奇怪,表面上不闻不问的,背后没少折腾。还有,今天你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吧?”
祝小年难得的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何垣吐出瓜子皮:“要不是你缠着我,这次我都不想带你过来。”
他们是同期,又一起合作了几年,是出生入死的哥们,何垣最清楚祝小年的性格。虽然这小子看起来嘴上经常花花,心里却想着另一码事。表面上他和容倾对着干,其实就像是个想要引起大人注意的坏小孩。所以他一直想和贺临比个高低,会在队里闹腾,种种的幼稚,其实都是喜欢。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容倾待贺临不一般。
祝小年难得一副认真的神情:“容队要是肯放弃贺临,我今天就……”
何垣踹了他一脚:“得了吧,想得挺美,别看表面上容队的朋友不多,但是好感他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天宁基地,他要是自己不想在这棵树上吊死,还轮得到你?”
祝小年忿忿道:“那你回头拦着我点,我怕我会忍不住把真相告诉贺临。我就想看他追悔莫及,心痛如绞,痛哭流涕。”
何垣冷笑着把他虚张声势的气球扎破了:“你不会说的,至少当着容队的面你不敢说。你知道这件事是容队的心病,搞砸了伤了他的心,他更不会多看你一眼。”
一句话说得祝小年没脾气,他低头道:“所以当初那趟要是我去就好了,我死在那里,倒是成就了他们,省得在这里费劲儿。还能让容队记我一辈子。” 他没好气地起身,“走,吃饭去,我要多点几个菜,吃穷他。”
何垣听了这话终于赞同了:“这个我不拦着你。”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前台的服务员微笑:“你好,包间使用时长一共五个小时,点了一壶特级的明前龙井,加了高档果盘,一共消费了1388,哪位结一下。”
这是黑店吗?还是茶水刺客?
他们也是没有想到容倾独自在那里坐了那么久。
何垣后撤一步,对着祝小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祝小年刷完了卡,揽着何垣嘤嘤地哭:“容队太坏了,庆云楼的人均消费150,是云城性价比最高的老牌餐厅。我点一桌子菜都不一定有这茶贵呢。他就只会为贺临考虑,还没比呢我就输了。”
何垣摸了摸他的后背以示安抚:“这说明容队对你的财力非常肯定。”
祝小年终于又高兴了起来:“对,小爷我有的是钱,和贺临比这个我稳赢。”
两个人过了马路来到了早就定好的包厢,贺临和容倾早就坐在了里面。
贺临基本和两年前没什么变化。倒是容倾这时又变成了黎尚,头低了下来,神情也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
何垣走过去热情地和两个人打着招呼。
他先叫了贺临的名字,随后目光落在了容倾身上:“你是隔壁队的那个……”
贺临主动替容倾介绍:“黎尚,现在也是失踪调查科的。”
祝小年坐在容倾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哎呀,原来你叫黎尚啊,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乖嘛。”
一句话说完,何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合不拢嘴。
他很想掐着祝小年的脖子问问,你说谁乖呢?你不要命了?他就知道,祝小年这家伙又开始在作死的边缘试探了。
偏偏贺临完全没听出来有什么不对,他队里的小黎是很乖嘛,乖得让他想要捋捋他的毛。
他一回头,碰上了黎尚略带无语的眼神。
还好正式聊起来,祝小年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酒和菜陆续上了,老朋友好久不见,贺临点了几瓶啤酒,每个人倒了一杯,就连黎尚也没例外。
贺临还提醒他:“你不是酒精过敏吗?还有这啤酒挺凉的……”
黎尚道:“少喝一点不碍事。”
但是真的觥筹交错起来,另外三个人谁也没带他,贺临也没给他添过酒。
黎尚就在一旁安静听他们说着,看起来像是个不太合群的旁听生。
他们先是从各自的近况说起,随后说到了基地里的八卦,把其他人的近况也聊了一遍。
贺临问:“还是没有龙骨现在的消息吗?”
一句话问出来,明显祝小年和何垣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
不就在你旁边坐着呢吗?
不过毕竟是久经战场的特战队员,他们很快就默契地把这点异常掩盖了过去。
何垣顾左右而言他地聊了几句,贺临又开始吐槽以前的训练和龙骨的事,就算是上次黎尚给他纠正了关于虐俘训练的那点记忆,但是那种强烈的厌恶感还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混乱的记忆外加酒精的作用下,贺临把上次黎尚说的,他应该给容倾道歉的提醒忘得七七八八。
不过幸好贺临还记得错怪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记忆可能有错漏,主动收敛了很多,只是正常的吐槽加八卦而已,没说什么太过难听的话。
可那些话还是听得对面的两人汗流浃背。
贺临却觉得,这种感觉就像是学生们背着严厉的班主任说老师的坏话,特别刺激。
在他的记忆里,以前在特战队时,对于那位严格强大又漂亮的年轻队长,几个人总是议论起来乐此不疲。
可现在,他自己说了几句,对面的何垣还有祝小年完全没有附和,反而神情都有点奇怪。
贺临问:“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一个比一个吐槽得凶吗?”
何垣尴尬笑了:“别拉我,我从来都对容队没有什么意见。”
贺临又看向祝小年:“你当年不是骂他……”
祝小年恨不得去捂贺临的嘴:“我现在长大啦,人总是会成长的。”
反倒是一旁的黎尚给他接话:“就是,太严厉了,简直不把人当人。好多加训都是拜他所赐。”
贺临喝着啤酒有点上头:“你看,我就说呢,在基地都是出名的吧。”
何垣以一种同情又惋惜的目光看着他,他抽空给祝小年发了条信息:“以前都是我们吐槽容队,他替他说话的啊,你说这小子晚上回去会不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祝小年:“现在他的脑子里面的都是浆糊吧?我此时算是深刻理解了容队的那句:记起来了个P。”
第96章 18 “告诉他,是电话打错了……”(……
这是难得的没有工作和案子的周末。
几个人边吃边聊。
实在是没人响应, 贺临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他随口聊着:“对了柳逢生……”说出了这个名字,贺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的脸色变了,“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贺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柳逢生的消息了。而且刚才吃饭的时候, 其他的几人也没有聊起相关的话题。
何垣一惊:“你……你别瞎说哈,老柳不是在东南亚常驻了吗?”
祝小年也道:“是啊, 之前我问起来还挺好的呢。”
贺临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就好, 上半年的时候, 我这里忽然接到了一个特别诡异的电话。我还以为是和他相关的。”
祝小年问:“什么电话?”
贺临回忆了一下:“医院的病危通知,说我是紧急联系人,可我分明没给那家医院留过电话,对面一直乱糟糟的, 也没人说话,后来就给挂了。”
祝小年说:“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怎么会打错?”这句话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何垣随即反应过来,替他找补道:“应该是诈骗电话的新模式, 不是经常有那种,装成家人出车祸了,急需住院费的骗子么。”
祝小年也反应迅速, 急忙一边吃菜一边囫囵着道:“对对,肯定是要你转钱的。哪家骗子这么不开眼, 和人民警察玩这套。”
撒完了谎, 祝小年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还好他和何垣都是专业的,把话题滴水不露地圆了回去。
四个人一桌吃饭,其他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会把贺临留作紧急联系人的会是谁。
他们也都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为什么医院要把电话打到贺临那里。
他们更是看着容倾一步一步从意气风发走到如今的。
只有贺临不清楚这些事,他松了口气道:“现在想起来,我还怕是柳逢生留的我的电话,我给忘记了,把他耽误了呢。他没事就好。”
黎尚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却神色淡然。
趁着贺临没看这边,他举起了杯子,一杯酒一饮而尽,啤酒的味道又凉又涩。
随后他趁着转桌的机会,又拎过来一瓶。
祝小年看到这一幕,伸手想要去拦他。
何垣却在桌底拉住了他,对祝小年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随他喝吧,不喝更难受。
伴随着酒精的刺激,黎尚的记忆回到了两年前,那件事刚发生时…….
在当初的联合行动之后,随着百合园区的土崩瓦解,近千名人员登上飞机,被移交国内。犯罪分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流离失所者得以与家人团聚。
一切化为了一条新闻播报,短短百来字的讲述,可只有作为亲历者,才知道其中有多少的流血与牺牲。
辨认,审讯,整理文档,容倾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工作。
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贺临的情况。
园区被攻破的当天,贺临就被直升机直运到一家国内有名的三甲医院,多名专家会诊,进行了两次手术,他的母亲一直在他的身边照顾着他。
陆续传来的都是一些好消息,由于贺临得到了及时救治,他很快就脱离了生命危险,三天后他就苏醒了过来,但是不可避免的,子弹擦伤大脑留下了少许的后遗症,他对一些事情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
但这一切都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后来他等事情告一段落就急忙赶去看贺临,对上的就是贺临茫然的双眼和一句:“你是谁。”
随后那次见面就引发了贺临第一次的术后出血。
眼睁睁地看着贺临口鼻流血晕倒的瞬间,他愣了一秒,冲上去想要扶住他,贺临的母亲却先了他一步,支住了儿子的身体。
他只能去按了一旁的呼叫铃。
病房里一时乱了,有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把人再次推进了ICU。
过了一会,主治医生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你们对病人进行刺激了吗?他刚动完脑科手术没有多久,随时可能会引发出血和感染。这次的出血不太严重,已经止住了,下次会不会这么好运,可就难说了。”
他问:“什么属于刺激的范围?”
“吵架,劳累,熬夜,甚至是逼着他回忆,这些都算。让他情绪会产生波动的事不要提,人也不要见。”医生没好气道,“他现在是在恢复期,先得保证病人的生命不是吗?”
他皱眉又问:“那什么时候会正常起来?”
医生道:“这个很难说,短的几个月,想稳妥点至少一两年以后吧,回头需要再做检查。”
贺临的母亲和医生熟悉一些,低头道:“那我们以后小心点。”
两个人从医生那里出来。
女人站在他的对面,略有歉意道:“容队,你也看到了现在的这种情况,我和他商量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太适合再留在队里。我住在云城,听说从这里转过去比较方便,能不能回头让他到那边去工作?”
他顿了一下道:“好。我这里会配合手续。”
不久之后,就是贺临的第二次术后出血,那一次,他删光了他手机上的相关信息。
他意识到,他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了。
就算是再见,他也不会认识他了。
他最终会成为他生命之中的一个过客。
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贺临了。
他故意没有接他出院。
但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给贺临办好各种手续,一页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他还得给他规划好了他的将来,上下打好了招呼,尽管那个未来里已经没有了他。
云城的房价不便宜,贺临也岁数不小了,该买房子了,车也应该有一辆。
贺临的卡在他这里,密码他也知道,里面的钱还不够。
他去附近的银行把钱从卡上取出来,晚上他去基地的取款机,一点一点地存到贺临卡里去。
取款机点钱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慢慢等,那个夜晚又冷又长。他有点不舒服,就靠在安全屋的玻璃上歇上一会,然后再继续。他看着贺临卡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增加。
他倒腾了一个晚上,然后再让何垣把卡带给他。
好友们去给贺临送行,再到他的转业仪式,他都找借口没有去。
他努力把贺临从他的生活之中抹去,删除他的好友,送走他的东西,不吃他给他做过的东西。就留下了那些冰箱贴。
他尝试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其他的地方,在复健与训练上都下了更大的功夫。
因为伤病,他已经无法恢复到之前的巅峰状态了,但是依然是特战之中的佼佼者。
凭借着积累多年的经验,他继续在执行任务,会去最危险的地方。
他习惯了那些伤痛,发作的时候也就是脸色难看一些,已经不再让人看出端倪。就算是有时不太舒服,收拾那些人还是足够了。
时过境迁,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春去冬来,他自己独自过了生日。
贺临离开的两年间,大部分的任务执行得都很顺利,A队的人陆续走了,有的转入了地方的警队,有的退了下去,随后又有B队的补了上来。
天宁基地永远不缺热血赤诚的年轻队员。
又有新人入队,他依然是他们口中不近人情的队长。
他把自己沉浸在工作里,一点一点地遗忘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他拒绝了领导提拔的要求,固执地守在龙炎,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回来的人。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何垣有时候会给他提起贺临的事,他看起来并不关心,但也不会打断他。
他知道贺临康复上岗,去了一个很冷的小部门——失踪调查科,他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云城市局还有这么一支队伍存在。
他听说他很能干,破了不少的案子。
在其他人提起贺临的优秀时,他会淡淡地说:“是啊,毕竟是我培养出来的人。”
那种心里的感觉却像是他的小狗已经撒欢跑了出去,远到看不到了,而他被留在了原地。
后来何垣去国外学习,柳逢生也去了国外常驻,那一届入队的只剩下了祝小年,随着那些认识贺临的人各奔东西,没有人在他的生活里提到那个名字了。
他终于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清除了.
贺临离开两年后,也就是今年春天发生了长汀山事件,警方追查到一伙私贩武器入境的军火商,并在一座山下的三层建筑里,发现了他们的弹药仓库。
龙炎接下了抓捕任务,在围剿之中,容倾却发现,那里所存炸药的实际当量,比情报之中高了不止一倍。
在最后关头时,那些犯罪分子急于逃窜,为了销毁证据引燃了仓库,容倾提前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他让两支小队都撤出了最危险的地带,但是最后还是被爆炸波及。
当时,他因为断后正处在爆炸的核心区外围。
想要撤退已经完全来不及了,身侧传来轰轰的一连串巨响,猛烈的爆炸声几乎是在他的耳边响起。
整栋建筑有一半都被这剧烈的爆炸所摧毁。
当时他手里是拿着防爆盾的,厚重的盾牌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从中间撕裂来开,战术背心被什么东西瞬间穿透,巨大的砖石落在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被从内部撕得粉碎,然后再被泥土掩埋。
他曾短暂地昏迷,随后被人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
“容倾!”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他有片刻的恍惚。
他刚从昏迷之中醒来,几乎是本能的,呢喃了一声:“贺临……”
过了片刻他才看清,叫他的人是祝小年。
容倾喘息着,想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可是他根本分辨不清,断裂开的防爆盾仅仅护住了头部和双腿,每次呼吸,心肺和胃腹就会扎着疼,体内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还有一枚碎片嵌入到了腰间,他甚至有一会觉得腰可能断掉了。
“容队,我带你走。”祝小年眼眶通红着,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强撑起了他,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挂在祝小年的身上。
祝小年用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每迈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淋漓滴了一路触目惊心的血迹。
短短的几十米,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死死咬牙忍着。
一路坚持到指挥车,祝小年让他坐在靠近门口的后排位上,颤声说道:“要止血,先要止血……”
祝小年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查看伤口,伸手想要撕开他的衣服。
容倾感觉到了心口处的伤口被牵扯,他强撑起精神,拂开了祝小年的手:“别……”他的本意是看也没用,还不如交给医生去处理。
祝小年却误会了,急得吼他:“这出血量,你可能坚持不到救护车来,你想死吗?”
他知道祝小年是为他好,也说得对,可他恶心想吐,一时说不出话,又没力气跟他解释自己的伤势。
祝小年过来想往下撕开作战服,他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祝小年撕扯不开,有瞬间急火攻心,一抬头对上他惨白的脸,口不择言道:“因为我不是贺临吗?”
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刚才被祝小年听到了。
容倾的身体猛然一抖,强忍了剧痛,咬紧了牙骂了他两个字:“闭嘴!”
祝小年却不依不饶:“非要贺临来给你脱吗?他早就不在这里了!”
一句话仿佛一把刀扎入了胸口,容倾的动作瞬间就定住了。
祝小年一根根掰开他攥着胸口的手,往下一看,眼睛却难以置信地悠然睁大了。
一段手指粗细的空心钢管,正插在容倾肋缘下方的正心口处,不知进去了多深,那钢管把作战服牢牢钉入了他的身体里,伤口处还在汩汩往出滴落鲜血。
没有医生,那件衣服本就是脱不下来的。
祝小年的眼泪下来了,当时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看到祝小年惊讶的表情,整个人被自责包围的样子,不用亲口骂他。容倾面色苍白地轻笑了一声,随即下一秒就喷出了一口血。
炙热的鲜血溅到了祝小年的脸上,他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结结巴巴地向容倾道歉:“容……容队,我不是东西……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
容倾也没想怪他,吐出血喘过来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能说话了。
容倾眨动了一下眼睫,轻声对祝小年道:“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种样子,你能借给我一支烟吗?”
队里只有祝小年爱抽烟,之前不知道被他没收过多少包。
祝小年万万没想到,容倾这时候会提出这个要求,他哆哆嗦嗦地取了一支烟给他,看容倾不方便移动,祝小年把烟插在他毫无血色的唇里,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容倾疼得眉头微皱,额头碎发被冷汗浸湿,身体轻轻颤抖。
他猛吸了一口,借助烟草划过喉咙的辛辣,麻痹了一点疼痛。
他最讨厌烟,小时候表姨家那些打麻将的人,总是会抽得一屋子烟味,还有父亲在办案遇到困难时也会抽,一根接着一根。
可他不喜欢归不喜欢,那些在二手烟里被泡着的日子,让他养成了闻到烟味反而能冷静下来的习惯。
他知道,里面的尼古丁能够麻痹神经,也能止疼。
半塌的建筑中还在响着零星的枪声。
容倾清楚明白,战斗还没停止,他也还不能倒下,这时候停下来,可能两个小队都会陷在里面。
可是,现在不点上一根,他怕自己撑不住会晕过去。
容倾眼睛半合,抽着那根烟,靠着那点烟雾,把自己的神智聚拢起来。
然后他拿起了对讲耳麦再次塞入了耳中,万幸的是,通讯没断。
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各组汇报位置,伤亡情况以及周边情况……”
容倾强忍着剧痛,完全没管身上的伤口,用手指夹着那根烟,烟雾在他的面容前萦绕。
“如果下方通道坍塌了的话,他们应该会从四号口出去。”
“一队继续向前,唔……咳咳……二队,注意拦截。”
他虚弱地靠在指挥车的座椅靠背上,轻轻抬起下颌,吐出一口白烟。
除了那根插在心口的钢管,肋骨可能也断了,重伤的胸腹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每一次颤动都拉扯着无尽的疼痛。
“还剩三个人吗?他们可能会在你们的西南方位。”
“别去东侧房间,可能会有危险。”
他极力忍耐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大脑还能清晰运转,一句一句话从颤抖的唇中说出,他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只是偶尔会因疼痛难忍闷哼出声。
时不时有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殷红的鲜血也顺着他垂在车门边的腿不停流下来,在地上汇聚成滩,看起来格外渗人。
祝小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都快要疯了,整个人一直在崩溃。
他一会哭着在一旁打电话:“爸……你认不认识这边医院里最好的医生……”
一会又在旁边狂骂:“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还要等多久?”
一会又跑回容倾的身边,和他说:“容队你千万撑住啊。”
容倾没力气理他,直到他在耳麦中听到一声:“主犯已被找到,抓捕任务完成。”
“配合武器管理部门和排爆人员……清除战场……”容倾说完这句话就眼前一黑,手中染着血的烟尾垂落坠地。
此时他生命的烟火,也如那般微薄而虚弱。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时断时续,像是摇曳的烛火,时明时灭,眼前的黑色之中逐渐有些光影。
后来他的意识逐渐回笼,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耳边有仪器滴滴作响。
“醒醒……紧急……联系方式……”飘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容倾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那一丝游离的神智。
弥留之际,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口,苍白的嘴唇一翕一合,微微颤抖,费力地说出了几个早已烂记于心的数字:“137……74……”
艰难说出了那个号码,过了片刻,容倾终于从深不见底的泥泽中挣扎了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前的准备室里,可能是因为医生还没到位,手术还没进行,麻醉也还没上。
已经被血浸润的战术手套被护士摘下,手腕处扎上了滞留针,在胸口处的衣物被用剪刀小心剪开了几个豁口,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有名医生在做简单的止血处理,还有护士在他的身前连接着生命体征检测仪。
医生在一旁核对道:“电话和文档之中预留的一样,打过去吧。”
护士按着电话按键,拨了出去,直到出现等待的忙音,容倾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那个电话,是贺临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容倾的心口忽然一缩。
他本能地想要阻止电话打出去,不顾一切地想要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可是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从那几个伤口中抽走了,身体微微一动,心口就和腰间骤然一疼,他喘息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时话也说不出来。
身旁护士转头来,轻声道:“电话没人接。”
容倾被人重新按到床上躺好,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情又有点复杂,也许还掺着点遗憾。
他忽然意识到,这次受伤的情况和之前的几次都不一样。
如果他真的熬不过来了,就连贺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手术准备室里,麻醉医生迟迟没有定下麻醉评估方案。
容倾的身体却越发虚弱,他又开始剧烈地咳血,温热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为了防止他被呛到,医生把护理床的床头摇了起来,嘱咐他侧过头去吐。
医生在不停用对讲设备协调手术准备。
“不行,手术难度太大。病人可能会挺不过来。”
“去找庞主任来进行会诊……”
“有人联系了宋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有医生匆匆忙忙地去叫院方的专家,其他护士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手术器材。
容倾正在剧痛的折磨下,意识模模糊糊的,忽然听着电话又响了。
依旧是刚才那名打电话的护士接起了电话,她娴熟地说着:“你好,请问是贺临吗,这里是宁城第一人民医院,我们这里接到了一名重伤者,他的情况很不好,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
“是谁啊?”对面那个声音忽然猝不及防地响起,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入容倾的耳中,“我好像没有亲友在那边登记过电话。”
他听到了,是贺临的声音。
那熟悉的语调,曾经无数次在他的耳边呢喃细语,如今却似一把冰冷的剑,插入了他的身体。
“他叫……”护士低头去查看表格。
容倾的心脏跳得咚咚直响,面色苍白如纸,他虚弱地摇头制止:“不……不要……”
护士有些错愕地停了下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容倾张了张口,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不认识我……告诉他,是电话打错了……”
护士显然不理解他的用意,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容倾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想要抓住护士的衣角,那只颤抖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几乎是在哀求她:“别让他……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心口疼痛难忍,不光是因为那根该死的钢管。
那种感觉像是被手术刀切开了胸腔,把他的一颗心脏握在手里绞拧。
护士手里拿着话筒,有片刻表情迷茫,一边是重伤且神志不清的病患,苦苦哀求着隐瞒真相;另一边是实打实登记在案的联系人,按照规定要如实告知的。
她内心更偏向于……把实情告诉电话那边的人。
容倾敏锐观察到了护士的犹豫,他心急如焚,用手紧紧掰着床栏,重伤的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去拉护士的手。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涌现出了一股力量,竟让他的上半身支撑了起来,原本侧躺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床栏一歪,他从护理床上直直栽了下去。
身上连着的生命检测仪被他带得猛得偏移,滞留针直接被拽掉了。
容倾感觉到身体里的钢管似乎又往里狠狠地卡了一分,他的心口一阵剧烈的收缩,额头青筋突跳,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原本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的重伤员忽然起身摔下床,这个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手术准备间里响起几声惊呼。
接电话的护士吓得手里的听筒一松,也急忙过来帮忙。
医生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把容倾往床上扶。
容倾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不管滞留针划伤的血管崩裂,一伸手紧紧拉住了那名护士的手,声音颤抖得厉害:“别……别说……你告诉他,是打错了。”
他的眼神中满是哀求,身上的几个创口在不停流血。
他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口呼吸都很困难,刚才的那一摔明显加重了伤情,生命体征仪在一旁滴滴乱响。
护士面色为难地再次拿起了电话,随后她有些怯懦地回望容倾,对上他充满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比艰难地开口,陈述着事实:“对方挂断了。”
也许是因为等待太久,也许是因为有什么急事,也许是因为真的以为是打错了电话,也许是觉得对方还会打过来。
可无论是哪种原因,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容倾的双目瞬间失去了光彩,还在空中的手无声垂落。
他本以为这是他心中所愿,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万念俱灰。
那一刻,容倾一直苦苦支撑着的坚强被那个电话击得粉碎。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没有很好,他也没能全部忘掉他,他很想他。
以及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在自己拼命想要隐瞒贺临的同时,他更想见见他,想要亲口告诉他:我可能要死了,我叫容倾,以前我是你的同学,那时候我叫江尚雪,希望你记得我。
可他不能,更残忍的是,如今的贺临,根本不会在意他是死是活。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一直强撑着跳动的心脏,在那一刻轻轻碎了。
容倾甚至有一刻的冲动,想爬起来,亲自把电话拨回去,告诉贺临他有多想他,多想见他,刚刚那些阻拦和拒绝,不过是他最后的尊严。
但是现在,什么尊严,他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贺临。
可是来不及了,容倾头脑里疯狂叫嚣着,可身体已经逐渐僵硬,他做不了任何动作了。
容倾能感觉到意识在逐渐从身体里剥离,他再也没力气张开嘴说一句话,一个字。
眼前逐渐暗了下来,他看不清,也听不见,仿佛即将彻底跟这个世界隔绝开。
想留的留不住,想见的见不到,想说的话来不及说。
容倾哪怕心里还有千万个不甘心,可他没办法了。
那就,这样吧。
他的求生欲瞬间降到了最低。
容倾从来都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就在那个瞬间,他放弃了挣扎与抵抗。
病床上的他脸色冰白,双目缓缓合拢,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温热的血顺着嘴角,一股一股往地出涌,将白色的枕头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
与此同时,两行眼泪沿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那是痛到极致的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抑制。
他也知道此刻不应该哭,可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中,欠着的所有眼泪,一次性全部还回去。
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终于还是断开了。
身上连接上的仪器疯狂作响,发出尖锐的预警。
“血压在下降……”
“心率不齐……”
“血氧太低了……”
“肾上腺素……”
最后听到的声音好像是“宋医生来了……”。
他的意识于那一刻如同一颗坠落的流星,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第97章 19 “你到底多能忍?”
容倾昏迷了整整七天, 死亡再次与他擦肩而过。
侥幸的是,那枚钢管没有扎穿胃部,他也没有双腿残疾, 大部分的弹片被取出,可还是有几枚弹片永远留在了身体里,其中一枚卡在了脊骨的缝隙中, 虽然不影响运动,但是无法取出, 强取的话可能会瘫痪甚至是致命。
再叠加上他以前受过伤的后遗症, 整整一个多月他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国内的医疗技术明显比南亚小国好了很多, 医生建议后续最好不要进行手术,选择保守治疗,随时观察,不恶化的话, 这些旧伤暂时不会危及生命。
容倾一直是一个人住院,特战队给他安排了特殊护理,还让一名小队员日夜来陪他, 不过以他的性格,总是不想劳烦他人,没几天就把那孩子赶了回去。
他那些带过的队员, 不时会来看看他。
何垣从国外学习了最新的拆弹技术回来,也来医院里看他。
两个人聊了一会, 何垣说起自己已经定了要去秦城担任特警队长, 不久之后就会上任。他对他道:“对了,贺临的母亲去世了。”
“去世了?”容倾听到这个消息微微一愣。
“是啊,没发朋友圈也没和朋友们说,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我当时在国外,也帮不了他什么,给他转账随了份子,可是他最后也没收,只是让我注意安全。”何垣絮絮叨叨地和他聊着八卦.
后来,容倾伤愈归队,基地的总指挥赵凌岳和他谈了一次话。
从体检报告上看,他不再适合从事高强度的特战一线工作。
对此赵凌岳非常惋惜,话里又提到了给他升职的事。他升职以后可以担任管理,做基地那几支特战队伍的副支队长,辅助时队,几乎不用再出外勤。
对于容倾的年纪,这算是越级提拔,岗位的待遇也非常好。而且以他的功勋来说,这个安排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容倾沉默了一会,还是拒绝了,他对赵凌悦道:“赵指导,我想转职。”
赵凌岳明显是愣了片刻,随后问他:“想去哪里?”
容倾道:“云城。”
赵凌岳皱眉,似是想不出眼前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程不要,领导沉默了一会下了决断:“我可以给你放个长假,也可以让你去云城做刑侦试试。但是我暂时不会调走你的档案。”
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容倾,你要知道,那些优秀的特警队员有很多,但是培养一个经验丰富的现场指挥官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所以,我这里不会轻易放你走。”
容倾的神色淡然而坚决:“我有件东西弄丢在那里了,想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回来。”
“那你就过去看看吧。”赵凌悦拿出了表格,“但是你得保证两件事,第一,容倾这个名字你不能带出去。第二,如果基地有需要,比如每年的演习方案制定,战略方向调整会议,你都需要参加。你要配合任务召回,以基地的需求为先。其他的,先这样试行一年再说。”
容倾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些条件:“好。”
赵凌岳把纸笔给他:“流程你应该都清楚,名字的话还是你自己起吧,其他的档案和资料会帮你做好。”
他犹豫了一瞬,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句话:“我喜欢你名字里的这个‘尚’字。”
容倾接过了纸,在上面写下了两个字:“黎尚。”
他的母亲姓黎,再加上这个尚字也还挺好听的。
既然忘记了,那就让一切从新开始吧.
酒过三巡以后,酒桌上的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何垣一直在说个不停,祝小年也打开了话匣子,这两人有时候说话一唱一和的,感觉就像是在说段子。
贺临没喝过量,只是微醺,这种状态下,思维最为活跃,他们说的一些事就像是能够补全他记忆的细小碎片,在帮着他一点一点把过去拼凑完整。
可唯有龙骨的事,两个人提到的不多。
贺临是个敏感的人,感觉到了两人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可是当他想要细想时,脑子就会出现一跳一跳的刺痛感。
那就像是他记忆里的禁区,有什么力量不让他去触碰。贺临并没有跟自己较劲的习惯,但是回忆过去,龙骨的名字就总是绕不开,始终被这种无形力量拦截着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
除此之外的回忆对他来说还算是个愉悦的过程,特别是老友和黎尚都在他的身边。
黎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他们说着。
贺临有一次回望他时,看到他在笑着。
贺临微微一愣。
黎尚的笑很好看,可他不常笑也不爱笑,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严肃的,面无表情的,冷冷的,淡淡的,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此时,他听到好笑之处,眼睛会跟着微微一眯,唇角有个温润的弧度,略微扬起。
看他笑着,贺临就会觉得有股电流顺着脊椎攀爬而上,酥酥痒痒的,想要多看几眼。
可同时贺临又感到胸口有点闷,他觉得黎尚看起来似乎和何垣还有祝小年更熟。这样想着就让他满是遗憾,他为什么没能早点认识他呢?
可随即,他又渐渐觉得,黎尚那笑容好像有点不太对,像是在故意掩饰着什么……
黎尚就那么笑着去拿离他远一些的啤酒瓶。
祝小年一转桌子,他没拿到。
贺临皱眉,他这才发现黎尚面前的酒杯不知何时空了,旁边不远处还有两个空酒瓶。
在他记忆之中的黎尚是极其自律的,他来云城几个月,贺临从没见过他喝酒,他就一时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看着那些空酒瓶,贺临有点自责于自己的失察。
他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喝完的?”
黎尚不以为意道:“刚喝完,没有多少。”
贺临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些担心道:“给你换了温水吧,喝得太快对身体不好。”
黎尚摆了摆手答他:“不至于。”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贺临还是有点担心,后半顿饭吃得三心二意的,直到他看到黎尚的脸色变了,起身就去付款.
黎尚有一点是故意的,他今天见了何垣和祝小年,原本憋着忍着的事忽然有了倾听者,就像是有了个宣泄的出口,心情随之波动起来。
一向冷静的他想到了那些过往也难以自持。
他知道那些事怨不得贺临,借着酒精麻痹自己,掩盖情绪。
他没吃多少东西,不知不觉就喝了两瓶啤酒下去,酒精有加速心跳的作用,他听着祝小年那拙劣的笑话,试着把脑袋放空,跟着大家去说笑,不去想那些事。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酒全喝下去半个多小时,胃里就开始疼了,像是有把火在烧。
目前的这种程度还能够忍耐,黎尚不动声色,把手放了下去,一边听他们说着,一边悄悄地抵住痛处,早就练出来的忍痛能力这时候发挥了作用,至少这场聚会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因为他的原因而终止这难得的欢聚。
可那疼痛却在体内越演越烈,像是插入了一把小刀,伴着回忆,在里面一点一点地搅。
黎尚调整着呼吸,慢慢吸入呼出,疼得太厉害就屏住一会,觉得快要控制不住了,就用微笑和轻咳掩饰过去。
他不想让这场聚会太过早结束。
可他就算再能忍,脸色也难以控制,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额角也带了冷汗。
贺临去付了款,聚会比他以为的结束要早。
何垣和祝小年叫了司机来接,还说有空常聚,一个欢迎他们去秦城,一个让他们早点去宁城。
一行四人从饭店里出来,在楼下话别,黎尚拿出手机准备打车,贺临就小声道:“给你叫了车了,已经到了。”
黎尚有点没反应过来,跟着他往旁边的一辆车走,他坐上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址,刚准备蜷在后座上,贺临就拉开了另外一边的车门,不由分说地坐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黎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一阵疼,他有点不想让贺临跟来,总觉得现在他还没记起来,两人还没到那种亲近的程度,他也不想让贺临看他狼狈:“我没喝多,你早点回去吧。”
贺临没给他推脱的机会,直接让司机开了车。
车厢就那么大的空间,贺临坐在他的身旁。他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
贺临忽然看向他:“胃疼吗?”
黎尚本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这时候被贺临问起来,习惯性嘴硬:“我没事。”
贺临看向他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复杂,他低声叫他的名字:“黎尚?”
他疼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地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
醉酒带来的眩晕加上腹痛产生的不适,刚刚和以前的队友吃过饭,身边又是最让他放松的人,让向来警觉的容倾也有了一刻的放空。
容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贺临的声音,也跟着极轻地念了一声:“黎尚?”
……这个名字是在叫谁?还挺耳熟的。
随后他才想了过来,哦,现在他的名字是黎尚。
他已经不是容倾了,也不再是江尚雪,他现在是黎尚。
行驶的车辆中,贺临的脸被明明灭灭的路灯晃得有些模糊,黎尚离得那么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见他问:“你到底多能忍?”
黎尚还没从刚刚意识到自己不是容倾了的哀伤里走出来,骤然听见贺临的话,让他的身体微微一顿,像是有颗子弹穿过了时空击中了他的身体。
以前贺临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有一次训练时,他在中途就不太舒服了,贺临察觉到了,趁着短暂的休息,去给他拿了药吃了。
他撑到训练结束时,脱下来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晚上贺临把他搂在怀里,就在他的耳边问了这句话。
“你到底多能忍?”
贺临的声音微颤,随之收拢了环着他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揽在温暖的怀抱里。
他那时只想睡觉,脑子里想着明天要做的事,随口应付:“还好,反正死不了,不想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贺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在他的后颈处蹭了蹭:“可是我会心疼,就算不想告诉别人,你可以告诉我。”
就算不记得了,但是他还是贺临啊。
想到了那一幕,黎尚不想再撑了,他已经撑得够久了,他换了个姿势,把手抵在了胃部,冲着贺临笑了笑,坦然地承认了:“被你看出来了。”
他厌恶自己现在变得脆弱的身体,但是与此同时,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因为疼痛太过剧烈,也许是脑子里出了什么问题,这种剧烈的痛让他出现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
这是他自找的,罪有应得的。
还是那个该死的守恒原理,好像只有这种惨兮兮的时候,他才能够得到老天的一点怜悯。
才能够证明,无论记得与否,就算是换了身份,贺临至少还是关心他的.
贺临早就发现黎尚的不对了,在结账后就给他叫好了车,所以他才会固执地送他回家。
可是身边的人一直都在撑着,不愿半点示弱。
到他忍不住点破以后,黎尚又冲着他脸色苍白地笑了。
他很难形容那个笑,黎尚的面容疲惫而狼狈,刘海有几缕粘在了额角上,好像轻轻一碰人就要碎了。这种虚弱和他平时的干练冷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情绪,想要更多地探寻他的脆弱与痛苦,而且只能展现在他的眼前。
但是同时贺临更难以理解的是,他的心脏随之一阵乱跳。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边跳动,一边难过地紧缩,抽搐,带来些许的不适,同时也让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胃里也跟着不舒服。
后来贺临才想清楚,不是胃里难受,是心疼到了极点。
每次看到他涉险,看到他难受,他就会心痛到无以复加。
可当时的贺临还以为是自己的脑子坏掉了。
有一瞬,他竟然心疼地想要去安抚身边的人,想要去吻他的额头,他愿意去做一切缓解他痛苦的事。甚至愿意自己去替代他,来承受这些痛苦。
贺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就算他对黎尚有好感,他们的关系也还没到这一步。
司机还在,黎尚也不舒服,那样的举动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太过离谱。
他最终只是用手抚了下他的后背,把黎尚拉近了一点,让他可以待的舒服一点。
出租车的后排,黎尚合拢了双目,默不作声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正当他被酒劲拿捏得晕晕乎乎时,贺临忽然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忽然想到那个电话吗?”
在贺临看不见的地方,黎尚睁开了眼睛,眼神里一扫之前的醉意,挣扎出了片刻的清醒。
“那次电话来时,我正在抓捕任务中,后来我回拨过去,电话却没有人接了。第二天我再打过去询问,已经换了值班人员,接电话的人也不清楚那件事……甚至核对姓名,也没有能对上的。”
随后他解释着:“因为最近这次你受伤,我当时坐在手术室外很焦急地等,就忽然想起了那件事……我怕当时有人真的在抢救,而我错过了电话。”
贺临没有感觉到黎尚给他任何反馈,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贺临大着胆子微微侧了一下头,轻靠在了怀中黎尚的头上,继续诉说着没人回应的心事。
“不只是这样,那段时间我都会有坐立不安的感觉,我甚至有一种预感,我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可是想不起来,也追查不到。你懂那种,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的感觉吗?”
贺临感觉到,怀中黎尚的身体微微动了动。
车窗外,夜色越来越深了,街灯逐一亮起,昏黄的灯光冲破了暗夜,照亮了前路。
第98章 20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二合一……
出租车一共开了二十多分钟, 下车的时候,黎尚已经需要贺临扶着才能走了。
上了楼,黎尚手指颤抖着去按了密码锁, 他头晕了起来,按了两次都是密码错误。
贺临握住了他发抖的手,问他:“数字是多少?”
黎尚小声地说出了六个数字, 贺临没有松开他的手帮他按,而是握着黎尚的手, 带着他输入了这六位数字, 相比黎尚的颤抖和冰冷, 贺临的手很稳也很暖。
门终于开了。
贺临在门口换过拖鞋,把人扶进去安顿在床上。
贺临从卧室出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和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屋子里干干净净, 冰冰冷冷的,所有的东西都收在抽屉里,多余的或者是无用的摆设一样没有, 就好像过去的那些日子,这里并没有真真实实地住过一个人。
贺临想给黎尚倒杯热水,电水壶在厨房里, 需要现烧。
他翻出了一个杯子,走进去烧上水, 等水开时, 贺临又看到了厨房里的冰箱。
上面依旧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冰箱贴,位置和角度都和上次见过的如出一辙,贺临还记得之前他看到时,脑中似乎被钢针贯穿的痛感,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黎尚还半死不活地在那儿躺着,他可不能再因为这些事倒下了。
可莫名的,贺临的视线总是会不经意地看过去,他晃了晃脑袋,这次并没有感觉到丝毫不适。于是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其中一个冰箱贴,它应该是红色的,可是因为阳光照射太久,已经不那么鲜亮,有点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还没等贺临的手指触碰到那个冰箱贴,他忽然听到卧室里传来了一些声音,似乎是黎尚从床上下来了。
贺临急忙放弃了研究,抽身去看黎尚的情况,洗手间的灯亮了,从里面传来了压抑的呕吐声。
大概是黎尚关门的时候有些着急,锁并没有完全拧出来,只露出来一点将门卡住,贺临按着把手用力推了两下,就把门推开了。
入目的便是狼狈不堪的黎尚,他此时跪坐在地上,头几乎扎进了马桶里,吐得翻江倒海的。
贺临要进去的脚步一顿,他发现面对这一幕,他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反而从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心疼。
他胃不好,吐成这样,胃里得多疼啊。
贺临这么想着,就站在门口看着黎尚。直到黎尚吐完,冲过水后,撑着马桶边想要站起来,可他头脑昏沉,手脚发软,不但没有站起来,还因为打滑,整个人向后栽去。
这一幕把贺临吓了一跳,他也顾不上其他的,连忙上前接住黎尚的身子,那一瞬将人抱了个满怀。
酒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直冲贺临的大脑。他今天也喝了酒,原本没什么事,可此时抱着黎尚的身子,却顿觉酒劲上头,一股燥意从心口逐渐蔓延到了全身。
还没等贺临思考这股奇妙的感觉为何,怀里的黎尚整个人缩了一下。贺临赶紧回神,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黎尚的脸色更加苍白,双手紧紧按着腹部,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胸前的衣服都被攥出了深褶。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已经疼得有些神志不清。大概是现在的动作并不能止疼,黎尚按向腹部的手开始用力,几乎要将自己的肚腹按穿。
贺临可是知道他手劲的,这么按肯定会出问题,他连忙去拉黎尚的手。
“松开,别这么用力,你会伤了自己的。”
可此时黎尚酒劲上头,又疼得实在厉害,根本听不进去贺临的话,依旧不管不顾地往腹部使劲。贺临只好换了个姿势开始掰他的手。
这时黎尚的身子又抽搐了两下,停止了两个人的僵持。他本能地往前找马桶,胸腔起伏了几下,又吐了出来。
趁着这个功夫,贺临赶紧起来去厨房倒水,等他端着温度正好的水回来时,黎尚正支着马桶边,头枕在胳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手还虚虚地搭在腹部,但不像刚刚那么用力了。
一般的醉酒或者是胃疼会随着时间好转,特别是把酒吐出来以后。
贺临看他的情况是比刚才好多了,至少这次吐过之后,他胃里应该没有那么疼了。
“黎尚,醒醒,来漱漱口。”
这个时候的黎尚倒是乖得很,让漱口就漱口,让吐出来就吐出来。不过这份乖巧并没有持续很久,贺临见黎尚应该是不想吐了,就想带他去床上休息,这么一直在洗手间的地上坐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此时的黎尚就开始不配合起来了。
贺临想把他拉起来,可黎尚偏不。
黎尚的身法贺临见过,事实证明,身法好的人即使喝醉了,也不好对付。
贺临想去抓他的手腕,黎尚腕部一拧,直接用的是反擒拿的招式,贺临一时不察,整个重心不稳,差点扑进黎尚的怀里。
好在贺临反应够快,抽回手去,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臂。但黎尚几乎是肌肉记忆,即便是意识不清,也能迅速找到破解之法。
他以手肘为轴,划了一道弧线,看似动作随意,其实是用了个四两拨千斤的法子,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他的这一招。
见状,贺临也不想跟他客气了,干脆低俯下身,准备去揽黎尚的腰,想要直接把人拉起来扛走。
手指刚触碰到他的腰部,人还没拽起来。黎尚闭着眼睛,直接把贺临伸过来的手往前一拉。
即便是有了刚才的经验,有所防范,贺临还是被拉得差点失去平衡栽倒在马桶上,身体往后一坠才稳住了身形。
贺临看见黎尚闭着眼睛,但是脸上却挂着一种你奈我何的得意神情,顿时有点憋不住火。
可到底洗手间的空间闭塞,贺临就算是再有火气还是顾忌黎尚的身体,不敢跟他硬碰硬。
两个人就这么在洗手间里“过招”,贺临愣是奈何不了他,反而累得自己一屁股坐在黎尚对面了。
两个人各自靠着洗手间的墙壁,都微微喘着气,黎尚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酒醒了,他睁开双眼,看向贺临的眸子亮晶晶的,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贺临只是跟他对视了一瞬就觉得心跳加速,酒气飞速地上涌,呼吸更是比刚刚还要快上几分。
这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黎尚,他的头发微乱,脸上因为醉酒还带着两抹红晕,向来清明孤傲的眼睛里带着从来都没有过的柔情与迷离。
贺临一时间有些不敢细想,这眼神是不是在看自己,还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他甚至神经质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墙壁。
正当贺临胡思乱想时,对面的黎尚却突然看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在贺临茫然的注视下,仰起头,抵着墙。等他重新低下头看向贺临时,眼眶已经红了一圈,眼睛里已不知是醉意还是泪意。
只是那笑容里却满是化不开的哀伤。
贺临觉得黎尚看向他的眼睛,盛满了千言万语,可贺临却看不懂。
“你应该懂得!”一个声音在贺临的脑海里叫嚣着,“你认真看看他啊。”
陷入思绪中的贺临被脑中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时,黎尚在对面又咳嗽了起来,几乎咳得喘不上气,硬是把贺临的思绪拉了回来,贺临坐过去,他伸手揽过因为脱力而倒向一边的黎尚的肩膀。
将人拥入怀中,贺临只觉得心被怀里的人填满了,他低头看向黎尚,才发现黎尚也在抬头看着他。
“贺临。”他薄唇轻启,声音沙哑低沉地叫了他的名字,随后贺临又看着他笑了起来。
黎尚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贺临,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被黎尚碰过的地方似被火烧般灼热起来,贺临从来没想过往日里冷若冰霜的黎尚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惊讶的同时,却并没有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反而看着黎尚那张如精雕玉琢般的脸,有种隐隐的冲动。
贺临伸出手指,碰了碰黎尚发红的脸颊,有些无奈地说:“你说的,可都是我的词啊。”
回应他的是黎尚的不解,只见黎尚“嗯?”了一声,在贺临怀里歪了一下头。
贺临的喉结翻涌,看向黎尚的眼睛开始发红。他死死地盯着黎尚,最终低下头,想要亲吻他。
还没等他接触到黎尚的唇,怀里的人却将自己缩了起来。
贺临亲了个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干什么。
正在懊恼之际,黎尚再次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又去吐了一次。这回吐完,黎尚彻底没有了力气,洗漱清理过后,就任由贺临将他拦腰抱出洗手间。
人倒是清醒了许多,不过酒醒了,对疼痛的敏感度也提升了上来,黎尚的腹中如同被火钳绞住,又热又疼,饶是他平日里疼得习惯了,此时也有些经受不住。他蜷起身子动弹不得,呼吸声都满含着痛意。
贺临看他情况不对,刚刚还在对着他笑的人,这时已经蜷缩在一起,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肚子又疼了。
因为喝了酒,又吐了那么多次,贺临不敢盲目给他喂药,他叫着黎尚:“醒醒,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
这时的黎尚已经被疼得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道:“可能是引发了痉挛……不是第一次。一般几个小时就缓解了。”
贺临听他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就知道肯定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他有些着急:“这么疼下去不行。”
“没什么大事,死不了。”黎尚说出几个字,忽然脸色一变顿住了。他伸手去拿了床边一个方形的电子闹钟,把尖角重重压在了腹部痛处。
贺临一把把闹钟夺了过来:“别闹,会压坏的。”
失去了压力,黎尚疼得缩起身体,小口地喘息。
贺临看他忍得辛苦,把手隔着被子放在他的腹部,想要帮他缓解腹痛。只是按着,就能够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忽得里面一阵剧烈收缩,黎尚疼得咬着嘴唇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身体僵直了几秒,才缓了过来。
贺临怎么看他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皱眉道:“我打120吧。”
黎尚额头上都是汗,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去医院……去了也没什么好方法……”他指了指一旁的床头柜,“里面有药。”
贺临打开了床头柜,上层是满满的一柜子的药,有治疗贫血的,也有外伤的,最多的是镇痛的,黎尚指了指其中的一种,是注射剂。
上次贺临也见宋医生给他打过,这种药的确见效很快,如果真能够缓解,似乎比去急诊排队折腾要好上一些。
贺临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说明,全是英文,他犹豫了一下,又去微信里问过了宋医生,确认酒精会不会和药物造成冲突。
很快他就得到了宋医生的答复。
贺临看他疼得厉害,终是于心不忍,给黎尚注射了一支。
注射完之后黎尚还是难受了好一会,贺临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隔着被子帮他轻轻揉着腹部,大概是真的没力气了,黎尚并没有推拒。
又过了一会黎尚才算缓过来些,至少能开口说出完整的话了:“麻烦你了,再有几分钟药效就彻底起作用了,过一会就没事了。”
贺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道:“太晚了,你又不舒服,我今晚不回去了,客厅的沙发可以用吗?”
黎尚无力地点点头给他指了一下:“被子和枕头在柜子里。”
贺临打开了衣柜,看到最上层的位置摆了一些被褥,其中有一个旧枕头,看得出来是用过的,可是被洗得很干净,也保存得很好.
黎尚躺在床上。
喝酒他的确是有点故意的,他从内心深处希望贺临能够觉察到他的不适,送他回家。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有点玩脱了,那两瓶啤酒引发了严重的胃痉挛,连带着勾起了旧伤发作。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有些断片了,他的酒量其实原本没有那么差,但是几次重伤,再加上心里郁结,到最后的结果却是醉得厉害。
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在洗手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了,等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贺临把他抱回床上,可当时他疼得厉害,根本无从思考。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攥着肠胃,随后就开始拧动,疼得他一直在冒冷汗,喘不过气来。
到后来,就算是他这种能忍痛的人都开始扛不住,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加上缺氧,有一种濒死感。
打了针以后,有一段时间最难熬,胃里已经吐不出来东西了,可还是恶心得厉害,带着心慌,他出汗出到整个人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不太常用那种注射药,虽然药劲儿上来了很管用,但是这药的副作用极大。
其中的一项副作用是会对大脑产生麻醉,有轻微的致幻作用,甚至会散瞳。
他本来就疼到快要晕过去了,再加上药物的麻醉作用,会给他一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
贺临一直在他的身边照顾他,浸湿了毛巾给他擦过了脸,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过来。
黎尚的眼前开始变得有些朦胧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聚焦,看着贺临的身影,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响着:你该告诉他了,否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想起你来。
另一个声音又在拼命阻止:不,不能告诉他,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再忍耐一段,一切就会好起来。
有个瞬间,黎尚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最薄弱的时候,意识绷紧到了一根极细的线。
他忽然叫他:“贺临……”
贺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单膝下弯蹲在床头,转头望向他。
黎尚用力地拉住了他的手,药效要发作了,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贺临像是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温柔地回望向他。
就像是过去两年里,在他梦中出现过的一样。
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转身,抽身离去。
“曾经有个人……”黎尚的声音发颤,胸口起伏,需要喘息一段才能继续,“我很爱他……”
心脏咚咚跳着。
感觉到手上的温度,他紧紧拉着他,合拢了双目,把贺临的手拉到了近前,小心翼翼地用脸颊触碰着。
“可是我把他弄丢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微微皱眉,“我该怎么办……”
终于说出了一直保守的秘密,黎尚胸口压着的东西像是消失了。
他只觉得很累,眼皮很沉,怎么也睁不开。
梦逐渐袭来,把他包裹了起来,在药物的加持下,体内的喧嚣退散,逐渐变成了一种可以忍耐的钝痛。
疼痛折磨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终于疲倦地睡了过去.
贺临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黎尚大抵是醉的厉害,不记得了,可贺临却记得清楚,今天他问了自己两次应该怎么办。
这两次贺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他甚至想问问黎尚,你这样,我该怎么办?
他给黎尚掖了下被角,关了灯走了出去。
他怕黎尚半夜再不舒服,或者是叫他听不到,没有关房门。
随后他叫了个跑腿,买了些简单的洗漱用品,洗漱过以后,和衣躺在了沙发上。
贺临一时有点睡不着,他的脑子里反复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黎尚在他怀里眉眼温柔地冲他笑,歪着头看着他的样子,甚至是用手环住他腰时的温度贺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承认那一刻他的心为了黎尚而疯狂地跳动。
随后贺临又想起因为病痛的折磨,黎尚的脸色苍白,双眼失去了焦距,额头全是汗。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那是只有在熟悉的人身边才会显露出的难得的脆弱样子。
特别是他在说把那个人弄丢了时,黎尚的眼中有着一些亮晶晶的水汽,眸光似乎都碎掉了。
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是他曾经的爱人吗?
他拉着他的手,是因为他把他认成别人了吗?
他看得出来,黎尚是真的伤心,能让那么冷静的人都无法自持,那这份感情会有多么的刻骨铭心。
那他们现在,又分手了吗?
贺临嫉妒极了,刚刚甜蜜的心动消失,心被一阵酸意覆盖,让他有些恼火。
在过去他听别人说吃醋这个词时,会觉得这种事情完全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但是现在,贺临觉得,第一个用吃醋来形容这种心情的人真的个天才。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把醋当了酒,喝了整整一瓶,酸意灼烧着胃部黏膜,一直往上延伸到大脑,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过了一会,他又进去看了看黎尚,他睡得挺平稳,也没发烧。
他依旧坐在刚刚的位置上看着黎尚,看着他即使睡着了,也一直皱着的眉头,贺临的心里很不舒服,轻轻地用手顺了几下都没有让黎尚的眉头舒展开。
贺临想了一会,大概是他的酒还没有彻底醒,又或者是刚刚回忆过黎尚的样子,让他又醉了。
贺临做了一件刚刚就想做的事情,他俯下身,用嘴唇在黎尚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虽只是一瞬,却让贺临的心头燃起了一份满足。
他甚至在想,无论黎尚的心里曾经有谁,以后他身边的人,也只会是自己。
每过半个小时,贺临就起身去看一看他,确定他的状态,凝望着黎尚苍白的睡颜。
他中间给他喂过一次水,确认了他没再难受,直到快到天亮,贺临才终于准备睡了。昨晚喝了酒加上熬夜,让他的头有点疼。
在睡着前,贺临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枕头,该不会是他心里那个人的吧?
单只是这么想,他就酸得后牙处传来一种酸胀感。
随后他又想到,也有可能只是黎尚过去睡过的。
顿时,头下的枕头变得舒服了。
他也渐渐睡去.
第二天的清晨,贺临从梦中醒来,他想起了黎尚,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贺临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客厅,一推开黎尚卧室的门,就看到他已经起身,甚至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了房间。
贺临愣了下:“你什么时候醒的?”
“也就一个小时,我看到你还睡着,就没叫你。”随后他道,“昨天晚上辛苦你了,我不会做什么饭,就熬了点粥。”
贺临:“……”
他真的是睡得太沉了,这个病号居然还做了早点。
简单洗漱完成,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餐桌上,吃着白粥,就着咸菜。
黎尚又像是往常一样安静了,仿佛昨天那个虚弱的他并不存在。
吃着吃着,黎尚对贺临道:“对了贺队,我想要请几天假。”
贺临想,这个人终于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也算是个进步。
他答应道:“好啊,我给你再开几天病假。”
黎尚的勺子却顿了一下,抬头道:“不是病假。”随后他解释,“是以前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去处理一下,大概需要十天左右,回头基地那边会给这里发申请过来,你回复一下就好。”
贺临一愣:“你身体可以吗?”
黎尚道:“没什么。今天再休息一天就差不多了。周一出发。”
“那我送你?”
“不用,有车来接。”
贺临哦了一声,他不知道为何,原本昨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可是今天早上,虽然是面对面,却又像是疏远了。
喝完了粥,黎尚开始赶客了:“你昨天没睡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贺临也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他走到了门口,有点不甘心,回了下头。
黎尚问他:“怎么?有东西没拿?”
贺临的余光看到了厨房里的冰箱:“你的冰箱上贴了很多的冰箱贴……就是上次你和我说,是你朋友留给你的,其中有个红色的很特别,是从哪里买的?”
“哦,那个……”黎尚回头看了一下,“你如果喜欢,可以送给你。”
贺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把那个旧了的红色冰箱贴撕了下来,装在了口袋里。
他道了个别,走下楼去.
送走了贺临,容倾才松了口气,他今早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进行了复盘,真的是非常让人难以接受。
他在贺临面前旧伤发作了,而且胡言乱语地说了些什么?
他早上还思考了一会,万一贺临问起来要怎么解释。
幸好这时基地领导的电话来了,希望他回去帮忙制定演习计划,容倾声音平静地把工作接了过来。
挂上电话以后,他觉得这件事和救命似的。
和贺临吃了一顿早饭,他一直紧绷着怕贺临问起。
还好,贺临没提。
安全地把人送走,容倾走到客厅,把枕头收了起来,有些旧东西留着,总能派上用场。
容倾想,十天应该足够了,等十天以后他应该就想清楚要怎么继续面对贺临了.
贺临走到了大街上,拿出了手机,他直接给何垣拨了个电话。
何垣接了起来。
贺临问:“你们在哪里呢?”
“景区呢,票买好了,别担心,我们两个成人,回头我们自己回去。”
贺临道:“我问你件事,过去那几年,你和黎尚熟吗?”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还行吧。”
贺临问:“他是不是之前有个男朋友。”他的直觉,黎尚是有过男朋友的,而且应该也是以前基地的同事。
“啊,什么,你听谁说的啊?”何垣明显有点没料到,大早上他为什么问这个。
贺临道:“黎尚自己说的。”
手机对面沉默了,何垣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可又怕这是小情侣之间play的一环。他怕把事情搅和坏了,如果是当面聊起还能观察下表情,如果是网上聊天还能问问情况,他这么电话里直接问,把何垣给问蒙了。
电话那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祝小年的声音:“什么?问男朋友的事?你告诉他……”
对面似乎是在抢夺手机。
过了片刻才再次传来了何垣的声音,他吭哧了半天说:“哦,刚才这里排队,风声有点大。那个,算是吧。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用在意啊。”
贺临一时沉默。
何垣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反客为主了,又转过头来劝他:“你是不是喜欢黎尚啊,你别否认啊,眼睛都快黏他身上了,喜欢了就去追嘛。”
他们又聊了几句,贺临挂了电话,他把口袋里的冰箱贴拿了出来,仔细打量着。
请假十天,也好,他能够把自己的心情整理一下,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慢慢来,他总会把那些漂亮的冰箱贴一个一个拿回去,把他家的冰箱贴满的.
一天很快过去,白昼褪散,夜幕再次降临。
黑暗主管了世界。
云城的另一端,一场高规格的行业分会刚刚结束。
灯光照射下,会场通明,落地的玻璃窗外,就是云城最为繁华的街景。
会场之中客人们已经离场,一位高个子的男人匆匆走向下了台的主讲人。男人在他的身侧耳语了几句,随后看向他,等待着他的意见。
主讲人不紧不慢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
“是那两个人啊……还真挺让人头疼。”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下了决断:“既然秦家已经下了订单,那就派人去做吧。”
男人又问:“要怎么处理?意外还是……”
主讲人轻轻摇了摇头:“对于警戒性高的人,意外可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他顿了顿,微微扬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邪恶的笑容,“既然是优秀的警员,那就让他们牺牲在抓捕任务中吧……”
第99章 01 “是自杀吗?”(二合一)……
死亡, 就是你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你。
——卡尔维诺——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一座山林之上。
在这片静谧的山林里, 有一处适合旅行者安营扎寨的平台,偶尔会被当做夜宿营地。
此时,月光透过斑驳的枝叶, 在地面处洒下深浅不一的碎影。
还未到深夜,营地之中却已立起了两个帐篷, 一个稍大, 另一个稍小些。
吴悦柠怀揣着忐忑, 稍稍低头,她小心翼翼拉开了大帐篷的拉链,从外面向里看去。
帐篷内,没有平常露营必备的睡袋与生活用品, 只有一个铁盆置于中央,盆中燃烧着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之中映出了她那张紧张不安的面容。
看到吴悦柠的迟疑,她身旁的女人轻声问道:“怕吗?”
女人的声音轻柔,却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吴悦柠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后她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帐篷。女人紧随其后,两个人都身着登山服, 身上还带着山林间夜露的丝丝凉意。
她们相互依偎着, 坐在了炭火盆前。
炭火的温度逐渐驱散了寒意,让帐篷里变得暖融融的,那淡淡的暗红色幽光,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诡异而又静谧的气氛。
吴悦柠静静地望着身旁的女人, 她们相见不过两天,可在这之前,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她们已经互相交流了两个星期。
她是偶然加入那个群聊的。
吴悦柠记得,面前的女人叫陈霄,网络ID:红心皇后。
她报出的年龄是二十六岁,比吴悦柠年长两岁。
陈霄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每当她轻轻晃动脑袋,那头发就如同水中摇曳的海藻。
与吴悦柠那小鼻子小眼睛的平庸长相截然不同,陈霄身材高挑,身形瘦削,皮肤很白,她的五官并非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却极具辨识度。飞扬的眼角带着几分不羁与野性,整个人有着一种别致的性感。
她看起来像是个御姐,可一开口,声音却温温柔柔,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和她亲近。
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暖,独具魅力的人,怎么也会想要放弃生命呢?
吴悦柠暗自思忖着,随后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如果他们不是相识在生命终结的前夕,她真的很想照着陈霄画上几张画。
自从今天踏入这片山林,吴悦柠的心脏就一直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这种时不时袭来的心悸,不仅让她胸口发闷,还牵扯着胃里一阵阵地抽痛,难受得厉害。
相较之下,陈霄显得格外冷静。
她抬手看了看时间,转头对吴悦柠说道:“我们的生命,还有三十分钟。”
女人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吴悦柠轻轻点了点头,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陈霄又提议道:“我们再仔细核对一下所有的东西吧。”说着,她便将手伸进口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放在面前。
吴悦柠也机械地跟着她的动作,将自己口袋里的几样东西拿了出来,一字排开。
证件、手机、银行卡、一万块钱的现金,一张写有手机和银行卡密码的纸条,最后是一封手写的遗书。
确认无误后,她们又将几样东西放回了口袋。
这些,便是她们作为一个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
取出来的现金,是留给发现他们的人的,那是他们的“收尸钱”,其他的则是留给家人的。
吴悦柠的鼻尖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心悸得愈发强烈,她的内心此刻无比纠结,到现在她都不确定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母亲人那熟悉的面容,他们会怎么看待自己的选择呢?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身旁的陈霄轻声问:“我放段音乐,你不会介意吧?”
吴悦柠点了点头。
陈霄便拿起手机,打开了外放。
悠扬的音乐声瞬间在帐篷里流淌开来,那音符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原本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吴悦柠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舒服一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冲入鼻腔的空气干燥而炽热,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刺鼻味道,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很快,这空气中弥漫的一氧化碳,就会悄然夺走她们的生命。
另外一个帐篷里的男人,也同样面临着这样的命运。
他们并非普通的背包客,这是一场特殊的网友见面。
他们都曾加入过同一个相约自杀群。
今天,他们三个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拥抱死亡。
吴悦柠静静地陷入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死亡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的呢?
她是一名自由职业插画师,在创作那些深受人们喜爱的画作时,抑郁却如影随形,一直在折磨着她。
她的心被痛苦和麻木填满,常常会毫无征兆地独自落泪。
有时候,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一整天都不想吃上一口饭。
抑郁症不仅侵蚀着她的心灵,还严重影响了她的身体和工作。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无法入睡,焦虑感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坐立不安。
工作上,她频繁拖稿,信誉一落千丈,曾经的灵感仿佛枯竭了一般,再也画不出好看的画作。
她也曾经积极地去看病,按时服用医生开的药,可那些药物似乎对她的病情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渐渐的,死亡这个词开始不断在她脑海中回响,每一次想起,都让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颤栗。
那种感觉,既恐惧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她不知道,死亡是否能成为结束这些痛苦的解脱之道。
死,在她眼中,是一个未知的终结,又像是逃避抑郁病痛的唯一出口。
她一直没有勇气独自实施这种行为,直到偶然的一次,她鬼使神差地登入了那个APP,加入了这个群。
那是一个隐秘的聊天群。
群里只有几个人在,她收到了几条群规。
第一条,本群不接受未成年人,只接纳有独立思考能力、行为能力和经济能力的成年人。
第二条,本群只存在一段时间,直至计划实施,如无法接受,请自动退群。
第三条,你必须保守群的秘密,不能把它告诉任何人。
吴悦柠最初并没有下定决心,她只是怀着好奇与忐忑,想先看看群里在讨论些什么,反正到时候放弃也还来得及。
在群里,她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和她一样被痛苦困扰的人。
那些人纷纷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烦恼,以及对死亡的渴望。
群里那个叫做红心皇后的ID提议道:“既然大家都害怕独自面对死亡,那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吧。我们会选择最不痛苦的方式,这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我们要把生前和身后的所有事情都规划好。”
她的话语极具煽动性和说服力,提出的方法听起来也确实是在为大家着想。
于是,吴悦柠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所说的步骤一步步进行。
她去见了那些一直想见却总是没空去见的亲人和朋友。
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天喜欢的电影。
吃了一直心心念念的水果和甜品。
在这样的倡议下,鬼使神差的,一段时间后进行选择时,她在“是否参与”的后面填写了“是”。
但是毕竟,面对死亡需要极大的勇气,群里的其他人陆续退出,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她,红心皇后,还有一名头像是个方块,自称为方块先生的男人。
她把自己的电话给了红心皇后,不久之后收到了一个电话,她约她见面。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聚会的地点,见到了其他两个人。
那两个人中,女生是陈霄,男生看上去沉默寡言,总是眼神闪躲,他长得还算不错,说自己名叫谢年。
他们在城市里的一家饭店吃了大餐。她缴纳了两千块钱作为自己的死亡经费。
在KTV里,他们放声歌唱,随后写下遗书。
住在民宿旅馆时,吴悦柠在谢年的邀请下,和他发生了关系。一向乖乖听话的她,第一次做出了这么叛逆的行为,反正大家都要死了,贞操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们玩了两天,到了第二天夜晚,就到了上路的时间。
她在自己的账号上设置了一条告别信息,等到她死亡以后,信息会自动发出。
陈霄给了她衣服、鞋子等装备,三人就像是普通的登山客,踏上了徒步登山的旅程。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简单吃过晚饭后,谢年熟练地搭起了帐篷,手法娴熟地生起了炭,给了她们一个炭盆。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帐篷里的音乐声,吸入的一氧化碳,让吴悦柠渐渐感到昏昏欲睡。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也逐渐模糊,身体软绵绵地躺了下去。
在这最后的时刻,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和独自面对死亡完全不同。
吴悦柠在心底有些庆幸自己加入了这个群,这两个人的存在,让她的死亡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可怕和孤单。
她躺在了陈霄的腿上,陈霄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呢喃:“乖孩子,睡吧,只要睡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似梦非梦之中,吴悦柠感觉自己仿佛即将踏入另一个世界。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放在了地上,音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语声。
接着,有人开始摸索她的口袋,她的意识在混沌中挣扎,却无力反抗。
身体越来越冷,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心跳也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这就是临近死亡的感觉吗?
她的脑海中开始走马灯般地闪现出自己的一生,那些曾经的欢笑与泪水、梦想与遗憾,一一浮现。
她还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那么多想去的地方,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情……
心悸得越来越厉害,她的那颗心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不停抽动,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一阵抽搐。
突然,吴悦柠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猛地睁开了双眼,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痉挛着,侧身呕吐。
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烧炭死亡也会这么痛苦。
求生欲在这一刻战胜了一切,她突然无比渴望活下去,不想就这么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帐篷里一片漆黑,炭火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陈霄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帐篷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吴悦柠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用手拉开了帐篷的拉链,随后便虚弱地倒伏在地。
她的脑袋晕晕沉沉,眼前的世界仿佛都在旋转,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吐出来感觉舒服多了。
就这样躺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才积攒起一丝力气,慢慢爬起了身。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其他人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陈霄又去了哪里?
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改变了主意?
吴悦柠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另外一顶小一些的帐篷旁边,那里面应该睡着那个叫做谢年的男人。
当她颤抖着拉开拉链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帐篷里同样只有一盆燃烧殆尽的炭火,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吴悦柠被眼前的一幕吓得瘫倒在地,那比她看到一具尸体还要令她胆战心寒,遍体冷意。
不,不对,事情不对劲。
吴悦柠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连忙伸手插入自己的口袋。
只有那封遗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手机、银行卡,一万块钱,还有那张写着密码的纸条,都不翼而飞了。
在那一瞬间,吴悦柠只感觉血液全部涌上了大脑,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被骗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相约自杀,说好的一起赴死,全是假的!
会死的人,只有她一个!
被愚弄的念头让她的心头翻涌,怒火伴随着惧意,让她更加难受。
就在这时,密林之中突然出现了两道身影,正是那一男一女。
那两人看到她,脚步猛地一顿,吴悦柠也是一愣,随后下意识地转身爬起开始拼命奔跑。
那两个人也迅速反应过来,在后面紧追不舍。
他们拿走了她的钱和手机还不够,只有她彻底死去,才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吴悦柠毕竟还没有从中毒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她的脚步虚浮,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在山林中逃窜。
头晕目眩的感觉让她视线模糊,有好几次都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膝盖和手掌被石子划破,她的脚趾也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鲜血直流,但她顾不上疼痛,咬着牙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好在漆黑的密林像是天然的屏障,遮挡住了那两人的视线,让她在慌乱之中暂时没有被追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竟一口气跑出去了一百多米。
突然,吴悦柠猛地顿住了脚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到了一处山崖边。再往前一步,就会跌下山崖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她身侧如鬼魅般冲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吴悦柠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悬崖边倒去。
慌乱之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一颗生长在悬崖边的小树,整个人就这样悬挂在了悬崖上。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到那个推她的人,就是陈霄。
此时的陈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柔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狠戾。
月光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那兴奋的面容,海藻般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她的脸色苍白,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幽灵。
“救命啊……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吴悦柠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我就是在帮你啊。”月色下,陈霄缓缓俯下身,她的长发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吴悦柠的脸,她嘴角勾起一抹明艳的微笑,若是平时吴悦柠看见这样的笑容会感慨一句,她可真漂亮啊。可此时,她吊在悬崖上,自下而上地看着这抹笑容,只觉得刻骨恐惧遍布全身。
只听那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恶魔低语般带着几分玩味:“你不是本来就想死吗?”
这时,谢年也赶到了。
他似乎想要上前一步,开始吴悦柠还以为他会拉她,后来她才发现,那人是想要伸出脚,去踩她的手。
绝望涌上了吴悦柠的心头。
陈霄把谢年拦住:“不要留下不必要的痕迹,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谢年抽动了一下鼻子,望向吴悦柠,然后他轻轻微笑了:“恭喜你啊,年纪轻轻愿望就成真了呐。只可惜,摔死的尸体不好看,不然我还可以好好地‘照顾’你一下了。唉……可惜了。”
语气里那浓浓的遗憾,让吴悦柠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处境。
是的,她要被他,被他们害死了!
于是,那两个人就静静地站在了那里,俯视着在悬崖边挣扎的吴悦柠。
在森冷月光的映照下,他们就像两只凶残的鬣狗,看着猎物从拼命挣扎求生到恐惧绝望,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之后他们便可以生啖她的血肉,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
而对于猎物来讲,这是一幅诡异而又残忍的画面。
无论过程中她如何努力自救,她终究一步一步落入了精心为她准备的陷阱中,走向了这既定的死亡结局里。
夜风吹过,寒冷如刀,穿透了吴悦柠的衣衫,也让她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
她的双手紧紧抓住树干,指甲都已经断裂,鲜血顺着手臂流淌下来。求生欲让她这个瘦弱的女孩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她拼命坚持着,不甘心就这样坠入深渊。
吴悦柠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骂道:“你们合伙骗我!骗子!魔鬼!王八蛋!”
她是曾经想要结束生命,但绝不是以这样被欺骗、被算计的方式。
而且她现在改变了主意,可她却已经落入了陷阱,无能为力,再也难活下来。
陈霄却只是冷冷一笑,笑容妩媚却又透着无尽的寒意,宛如山野里魅惑人心的妖精:“是我们的服务不够周到吗?陪着你演了一场戏,这可是贴心的临终关怀啊。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还有机会说出来哦。反正,也不会实现了呐。”
静谧的树林中回荡着她满是得意和嘲弄的笑声。
此刻的吴悦柠已经来不及恐惧了,满心满眼都是对眼前两个人浓浓的恨意,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你们……好恶毒!你们不得好死!”
陈霄丝毫不在乎这不痛不痒的咒骂,她蹲下身语气冰冷却满是惋惜地说道:“就那么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死去不好吗?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摔下去死的话,可能会变得很丑很惨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
吴悦柠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消逝,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每坚持一秒都变得无比艰难。她泪流满面,绝望地喊道:“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用尽,吴悦柠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她的手终于松开,身体瞬间失重,开始急速下坠。
在即将坠地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如同一声惊雷响彻在整个树林间。
然而,结局既定。
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 .
五日后,下午。
此时已经临近黄昏,整个山林被照成了一片昏黄色。
这里的景色不错,如果没有面前这具女尸的话。
林间或站或立着几位警员,不远处还有人牵着几只警犬。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贺临却像是完全没有闻到。
他俯视着眼前这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女性尸体,从他所在的角度,可以看到尸体的侧脸,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变了颜色。
眼前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已经失踪了一周的女插画家吴悦柠。
一周前,吴悦柠忽然神秘失踪,由家人报警。
五天前,她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定时博文,暗示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从博文中就可以看出她可能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多账号帮忙转发了这条消息,希望警方能够帮忙找人。
由于吴悦柠在绘圈也算是小有名气,不少人都希望能够找到她的下落。
警方搜寻三天后无果。
随后,失踪调查科介入调查,他们开始对吴悦柠电脑上的数据进行分析,发现她曾经搜索过西影山的地图。
贺临带着方觉过来搜查,他们听说了几天前有人曾在此地发现了一个放着炭盆的帐篷,怀疑有人在这里烧炭自杀。
但是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在帐篷中发现尸体,只发现了一些呕吐物和凌乱的脚印。
贺临当即让当地警方扩大了搜索范围,拉来了七八条警犬,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崖下发现了一具疑似吴悦柠的尸体。
此时,法医尹向荣来到了尸体的旁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女尸翻了过来,尸体上覆盖着的苍蝇嗡的一下就飞散开来。
贺临仔细观察,虽然尸体的面容已经浮肿,但是身高年龄等信息丝毫不差:“应该是她没有错。”
方觉在一旁捏着鼻子记录。
尹向荣盯着女尸开始做检查:“从皮肤黏膜的颜色看,死者生前曾经一氧化碳中毒,不过中毒并不太深,不会危急生命。帐篷里的呕吐物应该是她留下的。此外,尸体多处骨折,有不少的擦伤,符合高坠特征。”
他说到这里,特别拉起了尸体的手看了看:“她的身上还有一些挫伤,擦伤,是生前造成的。从指甲和手指的划伤来看,应该是曾经抓住过一些崖边的灌木,但是没能爬上去,还是跌落下来了。”
贺临指了指女尸的口袋:“里面好像有东西。”
“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这衣服也有点防水功能。”尹向荣小心翼翼地从中间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他打开看了看,“是一封遗书。”
贺临继续问:“死亡时间能够确认吗?”
尹向荣观察了一下尸体的腐烂程度,随后用镊子夹起了几根蠕动着的蛆虫,测量了一下大小:“长度接近成虫,死亡时间约为五天。”
“那和她在网上发出的定时微博时间近似。”贺临又问,“她的身上有证件和手机吗?”
尹向荣仔细摸了摸尸体的所有口袋,摇了摇头。
方觉依然捏着鼻子,根据眼前的情形进行推理:“那么就是说,她本来准备烧炭自杀,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头晕眼花地跑到了这一处山崖上,然后不慎跌落死亡?”然后他问贺临,“贺队,这是自杀吗?“
死者身上有遗书,家中有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再加上网络信息作为作证,这些都说明死者有自杀倾向。
他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失踪者。
如果是自杀的话,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结了。
贺临却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尸,他的眼眸微眯,像是要透过尸体看穿背后隐藏的真相:“大费周章的自杀,或者……也有可能另有玄机。”
第100章 02 “你还不就是吃这一套?”(二合……
山林间, 女尸旁。
方觉一愣:“啊,为什么?哪里可以看出来啊?尸体明显是坠落死亡的,难道是有人推的她?”
“你不能只看表面的, 还得考虑更深层的死亡过程。”贺临的神色严肃,进行推理,“吴悦柠从烧炭的帐篷里跑出来, 当时她已经一氧化碳中毒。随后,她身上产生了更多的擦伤, 这些伤口都是活着的时候造成的, 她应该曾经在山上奔跑, 跌倒过,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人在追赶她。”
贺临说到这里再次蹲下身,用带着手套的手指了指女尸的手,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些手上的伤口也不是一下子能够弄出来的, 手心处甚至还有撕裂伤,指甲处也有伤痕,这些伤口都有出血, 说明也是活着的时候造成的。她当时双手用力抓握着粗糙的树干,应该僵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吊在山崖上的时候,她可能并不想死, 或者至少是不想这么死。”
方觉听了贺临的解释恍然大悟:“是啊,这么多的伤口, 还有中毒现象, 这些都出现在一具尸体上的确不太常见。”
就像是贺临所分析的,这样若是自杀太过“大费周章”了。
贺临继续道:“还有,行为逻辑和心里动机讲不通。死者虽然有抑郁症,但是之前并未有过具体的轻生行为。吴悦柠是一名宅女, 自由职业者,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旅行过,忽然跑到山里,还扎帐篷,生炭火,这些事情不像是她的风格,也不符合她的行为逻辑。”
听贺临说到这里,方觉也反应过来:“贺队,你说得对,这里不是什么自杀圣地,好像来这边的都是一些驴友。然后……我都不会烧炭火。”
贺临冷静分析:“此外还有疑点,程笑衣曾查到,吴悦柠在五天前的中午,取款了一万块钱,又通过手机银行,转走了一大笔钱。现在,她的手机在哪里?她点燃了炭火,正常来说,会把打火机收入口袋,可是现在,打火机我们也没有找到。”
贺临从尸体上的信息,死者心理情况,还有疑点这三点进行分析。
方觉刚刚还以为这会是自杀没跑了,可是听贺临现在说完,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的疑点,他努力跟上贺临的思路:“有人为财杀人吗?拿走了吴悦柠的手机还有打火机……”他已经彻底被贺临说出的理由说服了,“那么说,这是谋杀?”
贺临严谨道:“要等尸检结果和调查过后才能最终确认。进山这么深,又搭了帐篷,她一个人背不动这么多东西,应该是跟着别人一起走过来的。和她同行的两人嫌疑很大。”
方觉抬起头啊了一声:“同行的有两个人吗?这是从哪里分析出来的?”
贺临拍了拍跟不上他思路的方觉,越发怀念黎尚:“帐篷附近的脚印,虽然那处现场有人先去过,已经被破坏了,但是帐篷附近保存得相对完好,那些叠加的脚印虽然花纹一样,但有大小的区别。与她同行的应该是一男一女。”
在那处帐篷时,方觉跟着忙前忙后的,他只看贺临在不停地拍照,盯着地面研究,完全没注意到他是在测算这些。
分析到了这里,尹向荣过来开始查看尸体,当他把吴悦柠的尸体翻过来时候,贺临却忽然眉头一皱,伸手拦了一下:“等等……小心。”
尹向荣一停:“怎么?有发现?”
贺临指着尸体下方露出的地面,那看起来像是死者坠落后尚未死亡时,手指留下的抓痕。如果不是他出言提醒,帮忙的警察险些踩到。
在地面上杂乱无章的痕迹之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形状。
一个看上去像是沾染了血的心形,另外一个看上去像是个门字,被压在了死者的手心之下。
第一个是较为清晰的图形,第二个却像是个没写完的字,死者是要留下什么信息吗?
可这形状太过模糊了,叠加在一些抓痕处,难以确认究竟是死者死前留下的线索,还是因为痛苦抓挠地面所形成的。
马上有技术人员上前拍照,方觉也跟着拍了几张。
贺临凝视着地面,仔细又研究了一会,他也拿出手机,把这些痕迹拍了下来。
尸表检查很快做完,尹向荣准备把尸体运回去解剖。
女尸被放入了黑色的裹尸袋中,空气里的味道终于散去了不少。
贺临对着身侧的方觉道:“你先把一些需要确认的点记录下来,我们明天具体开会商量。”
方觉忙道:“贺队你说。”
贺临一手抱胸,另一手轻抚下巴,开始有条不紊地梳理着需要调查的方向:“第一,失踪的这两天,她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需要寻找更多的目击证人。”
“第二,她的同行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第三,她是从哪里购买的炭盆帐篷以及衣物。回头查下所有的牌子,寻找购买渠道。”
“第四,那个心形和门的形状代表什么。”
方觉的写字速度比黎尚可是慢多了,他一边记录一边录音,还是急得满头大汗:“贺队你说慢点,别把我当黎哥使。”
贺临看了他一眼:“没把你当他使,黎尚不会这么多废话,他只会提建设性意见。”
方觉还挺骄傲地一挺脖子:“虽然我目前还不是个优秀的警探,但我是个优秀的捧哏。我提供不了思路,但能提供情绪价值……”
贺临:“……”
的确,过去黎尚在的时候,他说123,黎尚就能接上说出一个疑点,两个方向,三种可能。
到了方觉这里,他说个123,回答就成了:“贺队这数数得嘿,真地道!”
“少嘴贫,你先快点记。”贺临总结道,“我们现在知道了吴悦柠出发离家的时间和地点,又知道了她死亡的终点,努力把中间的时间线都填充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吧。”
随后他低头不再说话,被放过的方觉过了几分钟才彻底记完,终于松了口气。
他好想黎哥啊。
五天前方觉来上班,听贺临和他们说黎尚要借调外出一段时间,他人都蒙了。
整个部门也是一片哀嚎,早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黎尚已经成为部门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甚至可以说是定海神针,那重要程度不亚于贺临。
可现在,天塌了一半。
上次黎尚不在还是去做卧底,那时候方觉和他在一起,还不觉得什么,这一次他的体感更加明显。
黎尚虽然不在,但案子不能不处理。
眼下虽然找到了这名失踪者,但是吴悦柠的去世带给了他们更多的疑点,凶手还没找到,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
想到了即将要写的勘查记录和后续的调查记录,再到最后的结案总结,方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小心翼翼地问贺临:“贺队,你能够把黎哥给哄回来吧……”
贺临这才收回了目光,眉毛一挑看穿了方觉的心思:“工作外派,说什么哄?还有哄他回来干什么?替你干活吗?”
方觉还不死心,换了个问法:“贺队,那黎哥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啊?”
“不知道。”贺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大概还有几天吧。”
他的声音发沉发闷,就算是迟钝的方觉都能够感觉出来贺临的不开心。
完了,黎哥不在不光是活变多了,老大的情绪还不稳定,打工人着实不好做。
可看着贺临的背影,方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队应该比他还想黎哥。
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方觉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决定回去的路上再不多嘴说话了。
这是山里,车开不进来,回程路上需要几个人一起把尸体扛下山去,其中贺临是主力。
好不容易下了山,几个人都已经是气喘吁吁,衣服被汗水浸湿。
贺临看了看时间,早就过了下班的点儿。
从山下开车回家估计还得花一个多小时。
他让方觉跟着法医的车回去。
贺临没急着出发,而是在车上拿出了手机。
这已经是黎尚去基地的第五天,虽然说这次离开的时间也挺长,但是好歹还能通过手机联系。
黎尚应该是很忙,发了信息过去大部分等不来回答,晚上偶尔会回复他。
虽然一般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但是对贺临来说足够了,只要那人还回他就行,他这信息就能一直发。
贺临回想起一周前的事,总觉得黎尚这次去基地有点因为之前醉酒太狼狈,想要逃避的意思。
可他马上就能明白自己到底对黎尚是什么样的情感,急需黎尚回来当着他的面确认,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更不能让他用任何借口把这件事混过去。
此时坐在车里,贺临酝酿了一下情绪,连发了好几条消息给他:“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失踪女孩的尸体,但是线索特别少。”
“现在我脑子里一团乱,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头绪。我总觉得这个案子非常诡异,侦破难度很大。”
“如果你在这边就好了,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调查。”
铺垫得差不多了,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黎尚应该在忙,贺临发了这么多过去,一时对面静悄悄的,完全没有答复。
贺临叹了口气,这才系上了安全带,开始开车。
他快开到家时,手机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快了。”
一长串的问题,只得到了两个字的回答,按照平常人的逻辑,已经是很明显的敷衍了。
然而看到了这两个字的贺临却是心中一喜,把车停在了路边。
黎尚说快了,那就应该真的是快了。
贺临看着手机上回复的两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这说明了黎尚的态度。他肯回来,他和自己的想法一致。
估算了一下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开车到家,贺临点开了外卖软件定了个餐,还给自己加了五根烤串.
天宁基地。
夜晚的办公室,安静得能够听清敲击键盘的每一声轻响。
手机屏幕一亮,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嗡鸣,黎尚点开了手机,翻看着上面贺临的留言,那人又是自顾自地发了一大段话。
黎尚没有急着回复,继续忙他面前的工作,等到工作告一段落,他才再度拿起了手机,挑挑拣拣后,简单地回了一句。
几天前,他忽然接到了基地的电话,立马就动身前往,关系到了那一步,他觉得他和贺临都应该再冷静一下,这么分开一段时间,可以让他们都想清楚。
可从他来基地的第一天,贺临的各种信息就没有断过。
贺临这性子和过去一点没变,明明能力出众,自己也能够很好地处理案件,非要说得像是没了他就不行似的。
他之前两年不在,贺临的案子还不是破得漂漂亮亮的?
之前贺临最早对他用这一招时,他还会稍微有点紧张,怕他搞不定,可等次数多了,摸清了那人的套路以后,便冷静多了。
容倾正想到这里,时支队长走进办公室,见他还坐在电脑前没动,问他:“今晚还加班啊?”
容倾闻声抬起头嗯了一声:“加一会,想要加快点进度。”
时任是天宁基地分管几只特战小队的支队长,他也是上一任的龙炎队长,大容倾八岁,平时对他关怀备至,没少帮他说过话。
对于容倾而言,时任就像是亲哥哥一样。
这次基地要做一次全面演习的计划书,还有新一届训练选拔的考题和标准需要制定。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新人按照他之前写过的资料学着写的,算是依葫芦画瓢,却没有考虑到当下的实际情况。特别是演习的大纲,参考了去年全球的突发恐袭事件,但是细节和准备却不过关。容倾一份一份地调整,修改。
此外,基地要做未来三年的规划,包括发展方向,战备人员和资源配置,领导也让他提交一份方案上来。
时任也是等着非叫容倾不可了才把他招了回来,想着能够一次性搞定,不要来回折腾他。
可这么多工作堆在一起,哪里是短期能够完成的?容倾加班加点地做了五天,也才做好了七成左右。
时支队长看着容倾熬得有些发红的双眼,关切地说:“看你这几天都在加班,可得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多住几天,别这么熬着。”
容倾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没事。就快处理完了。”
时支队长见他坚持,没说什么,两人又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事。
容倾的手机忽然一响。
他拿起手机查看,又是贺临发来的信息,他拍了一份点的外卖。然后问:“你吃晚饭了没,有没有好好吃饭。”
容倾没回,手机又放回一旁。
时任的眼睛一弯,揶揄着看向他:“怎么不回?”
容倾面色平静,仿佛没看出来时任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口回复:“垃圾信息。”
时任哈哈笑了,毫不留情地点破:“明明是收到以后第一时间看手机,看到以后嘴角都压不住,就是不回。要是不着急,你干嘛天天加班?你还不就是吃这一套?”
容倾低头假装咳嗽。
时任摆了摆手:“行吧,不和你聊了,你悠着点,在这里病倒了可没人照顾你。”
容倾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到了屏幕上。
等时任一走,他却又忍不住抿唇看了一眼手机。
好吧,时支队长说得没错,他从最开始就吃贺临的这一套。
看到贺临和他抱怨案子难,容倾知道即使他不在身边,贺临也会努力去破案,并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导致案子侦破得不及时。
可就算心里清楚,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贺临身边去和他一起分析,为了他出谋划策,和他携手解决案子里遇到的所有难题。
所以贺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宁愿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就为了能够早点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题,他明知道那人是在撒娇,根本是在没话找话,就不想回他。
可当他看见贺临说头疼,还是会隐隐担心,生怕他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
却又因为贺临发来了信息,让他心里有点甜滋滋的,这种被人需要,被人惦记的感觉,永远会让容倾的心里沉甸甸的。
与其说贺临需要他,倒不如说他更需要贺临。
现在贺临要是一天不理他,他会坐立不安。
要是两天不理他……好吧,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曾经,容倾觉得是那人仗着自己喜欢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事到如今,容倾反而不这么想了,或许更是因为贺临对他的那种,无论何种境地都会真挚蓬勃的情感,才让他能够一直勇往直前。
踏骨寻踪,直至记忆深处,也要把你找回来。
晚上,容倾回到了原来的公寓。
公寓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之前的样子,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布置,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只有冰箱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把上面的冰箱贴全部撕了下来,没有了冰箱贴的装饰,被阳光晒得深浅不一的冰箱门变得斑斑驳驳的,像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花脸。
容倾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然后起身走进厨房,翻找出了一盒还没过期的泡面。
他烧好热水,将面泡好。
然后他拿起手机给贺临回了个信息:“吃了。”.
清晨的失踪调查科,程笑衣把昨天的现场照片贴在了白板上。
贺临根据现场勘查记录,画出了一条死者行进的路线图。
随后他们开始按照昨天提出的疑点,继续追踪她的踪迹。
程笑衣那边的监控排查很快有了消息。
吴悦柠是一个人从家里出发的,随后的两天中,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到达山门处时,出现在一处监控之中的身影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的着装统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徒步登山队。
除了吴悦柠,其他的两个人果然如同贺临之前预测的,是一男一女。
贺临的眉头微皱,开口问:“有清晰截图吗?”
程笑衣道:“他们戴着帽子口罩,似乎是在有意地躲避摄像头。”
贺临的神情严肃,仔细看了看那几段模糊的监控,他的手指指向了另外的一名女生:“她的头发很有特点。”
在监控中可以看到女生是长发,而且是略带波浪卷的浓密秀发。即便是走在路上,这样的头发也很有辨识度,能够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询问证人时,证人也许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贺临点开了地图:“这三个人是徒步进山的,那他们落脚的地点应该是在……”
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范围:“这个区域内一共有23家在营旅店,我们挨个打电话过去,看看有没有旅馆接待过这群客人。”
程笑衣很快列出了一张表格,他们三个人每个人分了几个,去打电话联系。
一行三人的客人,一男两女,其中一位女生有一头披肩长发,长到腰际,特征明显。
他们这边还在问着,法医那边也在系统内上传了验尸报告。
贺临打开看了看,如同他之前推测的一样,死者首先一氧化碳中毒,随后在林间跑了一段距离,导致了身上和膝盖、脚趾等处的擦伤,最后在悬崖处拉住了一根树枝,造成了手上的擦伤和撕裂伤,最终跌落山崖。
新增加的一条线索是,法医在死者的体内发现了一些精斑,应该是死亡前不久曾经发生过性行为。标本已经去送检,提取其中男性嫌疑人的DNA。
贺临见状提了个DNA的比对申请流程,要求与云城市局原有犯罪库里面的数据进行对比。以判断嫌疑人是否是惯犯。
打了一会电话,方觉那里有了消息:“问到了,他们用两名女生的身份证开了两间房间。一共住了一个晚上。”
这种民宿的管理本来就没有旅馆严格,没有只留下吴悦柠的身份信息已经算是好的了。方觉那里详细记录了信息,又让旅馆提供了三人入住时的监控影像。
另外两个人在公共区域都戴着帽子,也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监控有些模糊,无法判断他们的样貌以及身份。
幸好根据证件号,程笑衣查到了另外一名女生的信息:“长发女生叫做陈霄,年龄26岁。”
屏幕上的证件照是名面容姣好的女人,应该是几年前拍的照片,看样貌没有现在这么成熟。
他们找到了一名嫌疑人,那名男性嫌疑人又和她是什么关系?同伙吗?兄妹?还是情侣?
顺着陈霄的证件信息,程笑衣那边已经搜到了更多的资料。她轻轻地咦了一声:“陈霄不是云城人,家住在宁城。”
“宁城啊……”贺临轻叹了一声。
宁城和云城属于同省,距离天宁基地近了很多,几乎就是紧挨着。
天宁基地中的“宁”字也正是因此得名。
贺临沉默了片刻,对程笑衣道:“和宁城公安联系一下,我们过去调查这个案子。”
以前案件调查出差,通常是吴韵声带着方觉去,但是贺临觉得这个案子的情况有些特殊,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随后他对方觉道:“提个出差流程,跟我一起去宁城跑一趟。”
贺临心里还有个打算。
回头要是这个案件调查进展顺利,说不定,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某人给接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