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母子二人离开了, 夏侯小妹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不是为了失去的这段姻缘,也不是为了宁十四郎。
她就是觉得怄得慌。
凭什么啊,闻小娘子配红宝石, 她只配用红玛瑙!
她心里边憋屈。
夏侯夫人坐在旁边瞧着,又是心疼,又是内疚:“也是我不好, 总急着赶紧有个结果,没成想闹成了这样……”
德妃很少内耗的, 也看不惯家里人内耗,闻言把眼睛一瞪, 说:“阿娘, 别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宁家狗眼看人低!”
又说:“等回去之后,把姓宁的送的那些破烂送回去,咱们家虽然没出过宰相,但也不缺这点东西!”
夏侯夫人有点犹豫:“这……是不是会叫宁尚书脸上过不去?”
德妃惊讶不已,旋即怒道:“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我都没有找他麻烦!”
又说:“要是放在之前, 我就该让人把那条狗屁璎珞送到前边去给宁尚书, 叫他看看自己孙子是怎么看人下菜的——也就是有了岁岁之后, 我性子好了才没这么干!”
忽的反应过来, 左右看看, 着急道:“岁岁呢?!”
宫人赶忙道:“娘娘, 小殿下往那边儿去了……”
才刚说完, 阮仁燧就小跑着回来了,手里边还拎着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项链。
他拖着凳子到夏侯小妹背后去,很麻利地爬上去, 在后边给她把项链扣上,一边扣,一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就叫做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夏侯小妹给他逗得又哭又笑:“岁岁,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阮仁燧嘿嘿直笑。
笑完了从凳子上爬下来,绕到夏侯小妹面前去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比之前那条好看!”
向来贵人出行,往往都会带两套衣裳,预备着有不时之需,德妃自然也是如此。
衣裳要带两套,首饰自然也要提前预备着。
待会儿还有宫宴,阮仁燧不想让小姨母光着脖子过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也不想让小姨母一个人闷在这儿不出去——他们又不理亏,凭什么不能出去见人?
就得光鲜亮丽,高高兴兴地出去!
不然宁十四郎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呢!
只是与此同时,阮仁燧同时也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前世小姨母同陈家郎君婚姻不顺,今生也是两番波折。
其实有些时候事情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事情,不同的人,亦或者说不同经历、性情的人在遇上同一件事之后,却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他觉得,小姨母目前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如意郎君,而是广阔的见识和稳健的心态。
阮仁燧说句良心话,外祖母疼爱孩子是真的,没有远见,也是真的。
她太急着叫女儿有个归宿了,只是这事儿有时候真的急不得。
而夏侯小妹自己其实也很年轻,头脑相对简单,没个定性。
说得残酷一些,这种心态和条件之下,即便真的有如意郎君在,对方也不会选择她的。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里边原先翻涌着的那个念头忽然间明确了起来。
他仰起头来,跟德妃说:“阿娘,让小姨母进宫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捎带着给你打打下手吧!”
一语落地,德妃、夏侯夫人、夏侯小妹俱都怔住了。
阮仁燧掰着手指头,很有自信地开始说服她们:“宫里见到的人也多呀,到时候请嘉贞娘子穿针引线,多认识几位女官,交交朋友,长长见识,对于拓宽小姨母的社交圈很有用!”
他这么说服夏侯夫人:“宫廷女官们的圈子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之后小姨母再说亲,讲出去也好听!”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夏侯小妹:“小姨母,你跟宁十四郎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人知道,不然也不会有人来把璎珞的事儿说给你听呀!”
“咱们虽然不在乎,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进宫去住一段时间,既体面,也免了烦心!”
夏侯小妹今年才十来岁,正是女孩子爱美要脸的时候,闻言深以为然,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德妃:“阿娘,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有糊弄外祖母和小姨母——从你开始写书开始,太后娘娘、韩王妃和大尚宫她们是不是待你格外和气,这事儿是不是给你长脸了?!”
他说:“小姨母进宫小住,既能帮你做事,还能增长一点名声,两全其美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毫不犹豫地附和了他:“这真是很有道理!”
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儿,是我的外孙!
夏侯夫人爱得不行,伸手到自己宝贝外孙的腋下,想把他提到自己膝上来抱着亲一亲、疼一疼,试了一下,硬是没能提动……
再试一下,还是不成。
德妃看得忍俊不禁,叫母亲别费这个心思了:“他现在可重了,跟个秤砣似的,都压手!”
再看一眼时辰,又领着妹妹往梳妆台前去,亲自替她扑粉:“岁岁人虽然小,可话说得在理儿,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是好事儿!”
夏侯小妹吸着鼻子应了声:“嗯!”
……
宁十四郎端着那只盛放着珍珠玛瑙绿松石的托盘,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德妃赐下的东西,要是丢了,马上又是一场风波。
可要是留下……
难道就这么端着,叫人跟看猴儿似的盯着瞧吗?!
年轻人脸皮薄,轻易下不来台,越往前走,脸色愈红,愈叫人看,愈觉得羞惭恼怒。
偏偏今日建章宫行宴,宾客众多,见他手里边端着托盘,多半都得多看几眼,而后小声跟身边人嘀咕几句……
宁十四郎脸上火辣辣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宁大夫人使人传了话给宁五夫人,就几个字:“你们先回去吧。”
宁五夫人原先还能忍住,听到这儿,真好像是凭空挨了一记耳光似的,倍觉羞辱。
新仇旧恨,她有点愤怒:“大嫂——”
来人见状,就低声说:“五夫人,这不仅仅是大夫人的意思,这也是老爷子的意思。”
宁五夫人好像是被冰了一下似的,暂且清醒过来,别过脸去,深吸口气,又叫儿子:“走,我们回去。”
宁十四郎扭头深深看了宁大夫人的亲信一眼。
那陪房谦和一笑,滴水不露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宁十四郎收回视线,端着那只托盘,怀着满腹耻辱,与母亲一起离开了。
陪房心里边暗叹口气,回去跟宁大夫人说:“五夫人和十四郎都很恼怒,咽不下这口气呢……”
宁大夫人比他们还恼火:“他们还有脸生气?我才真是要生气呢!”
宁尚书的妻子几年之前故去了,那之后就是宁大夫人这个长媳兼宗妇执掌宁家内宅之事,为着十四郎的婚事,宁五夫人专门去央求长嫂帮忙。
宁大夫人也应了,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呢,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相中了闻相公的小女儿,去试探了风声,得到明确的回复之后,就预备着说给十四郎。
天地良心啊!
闻小娘子是闻相公的老来女,向有才名,样貌也出挑,闻相公爱若掌上明珠,匹配十四郎这个尚书之孙是妥妥的下嫁,也就是因为闻家和宁家几代交好,所以闻家才肯呢!
要不是因为年岁上不合适,宁大夫人都想说给自己儿子!
这么好的一桩婚,最后叫宁五爷给搅和了,说起来这里边也有宁三夫人的事儿——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闻小娘子的生母是青州人,出身欢场,宁五爷知道之后就恼了,到闻家去大闹了一场……
闻相公那时候不在家,闻相公的母亲闻老太太出面,把当初宁家送去的见面礼退还回去,很和气地送走了宁五爷。
这事儿惹得两家很不自在,闻家肯定是不高兴的,宁尚书再见了闻相公,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宁大夫人专程去闻家走了一趟,是闻小娘子接待的她。
闻小娘子年纪不大,言行谈吐都很大方,说起这事儿来,应对得也很得宜:“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本就是不一样的。宁五爷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也衷心地感谢他的坦诚,这是好事。”
又说:“只是宁五爷跑到我们家里来骂我阿娘人尽可夫,这就太无礼了。我阿娘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命运,只能逆来顺受。对她,我只觉得心疼。”
宁大夫人很喜欢她的落落大方,又想:这婚事黄了也好,是十四郎配不上她。
宁家内部也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
宁五爷十分恼火:“大嫂,你存的究竟是什么心?这种脏女人怎么能进宁家的门!”
宁大夫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她就事论事:“从父不从母,闻小娘子的父亲是闻相公,这就够了。”
宁三夫人在旁边给宁五爷帮腔:“可是大嫂,你也不看看闻家那个小娘子的娘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有这样的娘,女儿肯定也……”
宁大夫人说:“闻相公今年都望七十了吧?闻小娘子还是二八年华,只看年纪,也该知道她是庶出的不是?闻家也没有说过她是闻夫人所出啊?”
宁五夫人蹙着眉头,小声说:“大嫂,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实在是你这事儿做的太坏,庶出跟生母出身欢场,完全是两回事。”
宁五爷和宁三夫人一起附和:“就是,岂能一概而论!”
宁大夫人也恼了:“难道是她自己欢天喜地沦落风尘的?她身如浮萍,备受摧残,还成了莫大的罪过?”
宁五爷便冷笑起来:“大嫂真是宅心仁厚,要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就更好了。”
宁大夫人给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心里边盘算着:十七郎今年才九岁,差七岁,好像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不行……
也不知道闻小娘子能不能等……
她倒是真的去影影绰绰地试探了一下,惹得闻小娘子笑了好半天:“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恐怕无法领受了。”
闻小娘子说:“我阿耶说他心里边已经有主意了,叫我放心,您也放心吧。”
宁大夫人只得悻悻作罢。
经了这回的事,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做人还是少管闲事,不然肯定死得早!
再之后宁五夫人操持宁十四郎婚事的时候,她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知道仿佛是搭上了夏侯家,也没多管。
哪成想又生出事来了……
先是朱皇后让她去接宁三夫人,紧跟着又听说德妃把宁五夫人给扣住了……
宁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宁三夫人见大嫂脸色难看,不免有点害怕,只是也觉得委屈,当下低着头,小声说“大嫂,是德妃先把五弟妹扣住了……”
宁大夫人学着宁三夫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架势,上来就是一通乱拳:“德妃为什么只扣五弟妹不扣别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不是五弟妹自己做错了什么?!”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又板着脸训她:“三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是你自己不要体面——皇后娘娘叫我来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哪知道都没等她把眼泪酝酿出来,宁大夫人就先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哭,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哭,我都没脸看!福气就是叫你这种人给哭没了的!真是晦气!”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已老实。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百感交集地在心里边唏嘘起来。
怪不得她平时这么喜欢胡搅蛮缠,原来胡搅蛮缠,看对面哑口无言,真的很舒服……
……
宫宴进行得无波无澜,很和睦,很顺利。
朱皇后瞧了德妃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瞧一瞧夏侯小妹,什么都没说。
她都不开口,其余人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德妃还在寻思之前的事情,悄悄跟夏侯夫人说:“阿娘,你觉得去找夭夭说那话的侍女,是谁派过去的?”
夏侯夫人思忖着:“宁家的仇人?”
德妃捻了一枚杏干儿送进嘴里,若有所思地说:“我觉着,像是闻家那个小娘子做的。”
夏侯夫人听得一惊:“她?!”
德妃少见地转动了一下七八成新的大脑:“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议婚的事儿,之前都没什么人知道,他送了什么给闻小娘子,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夏侯夫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不错,是这么回事儿。”
夏侯小妹倒是说:“论迹不论心,要真是她的话,也算是帮了我。”
德妃也认可这话,只是说:“这事儿只能心领,没法儿明说,不然闻小娘子只怕也难做……”
夏侯夫人也点头应了。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了这席话,只觉得心情复杂。
那位闻小娘子,后来进宫做了昭仪,生下他二弟之后,又被晋为宁妃……
命运这事儿,也真是挺难说的。
……
宫宴结束,帝后等人起驾回宫。
易女官受德妃之令,前去回禀皇后夏侯小妹与德妃同行,而后会在宫中小住之事。
朱皇后有所猜测,也没有深问。
到了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见到了夏侯小妹,倒是怔了一下:“小姨怎么也在这儿?”
夏侯小妹跟他行个礼,赶紧领着外甥避开了——这是德妃事先的安排,儿子跟妹妹走了,她才好跟圣上告状!
德妃搂着他的脖子,气呼呼地把事情说了:“他算什么东西,看人下菜,瞧不起我妹妹呢!”
又说:“装什么装啊,真看不上,还跟我们家相看?呸!”
“就是,就是!”
圣上煞有介事地附和她:“我都能娶夏侯家的小娘子,他就不能了?居然还敢挑挑拣拣的!”
德妃特别用力地“嗯!”了一声。
又告田美人的状:“我都听说了,她撺掇着皇后娘娘整治我呢,哼!”
圣上吃了一惊:“是吗,还有这回事?!”
德妃很用力地点头:“有的!”
她告状的时候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呀,就急着跳出来说话,烦死人了!好在皇后娘娘没理会她!”
圣上就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洋洋得意地说:“当时在那儿的人跟我说的呀。”
又气鼓鼓地说:“先前行宫宴的时候,我还盯着田氏瞪了好几眼,她居然还知道害怕呢,低着头不敢看我,真会装!”
“敢背后说我的坏话,见了我又不敢吭声了,要是以前,我马上就扇她两耳光!”
圣上惊了一下:“你打她啦?”
德妃气得拍了他一下:“都说了——要是以前!”
她有点郁郁,白了圣上一眼,说:“田氏毕竟也怀着孩子呢,有什么事,也等她生了再说……”
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你的性格真是变了很多……”
德妃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捧着脸,美滋滋道:“我有岁岁了嘛!”
说完,又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似的,特别开心地跟圣上吹捧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岁岁有多聪明,小嘴叭叭叭真会说,还是他说要夭夭进宫来的呢……”
第42章 第 42 章 圣上:看,赛级笨蛋!……
因为建章宫里发生的事儿, 宁家内部又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宁大夫人只知道宁五夫人母子俩在德妃那儿得了好一通难堪,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免不得要使人去问。
先是得罪了闻相公, 现在又得罪了德妃,怎么着,你们不过啦?
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 假使说闻相公是那个现管,那德妃就是那个县官。
闻相公是宰相, 要是有心报复,抬抬手就能办到。
只是宁大夫人私心里边忖度着这事儿不算是特别可怕。
一来闻相公这个人向来圆滑, 轻易不会与人结仇;
二来宁尚书跟宁大夫人私底下再三道了歉, 给了对方颜面;
三来闻家是女方,事情又涉及到了隐私, 想必不会闹大。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德妃不是这样啊。
她现在眼瞧着是没什么明面上的手段拿捏宁家五房,可那不只是明面上吗?
她去跟圣上吹枕边风怎么办?
尤其从最开始的背弃婚约,到后来的僭越中宫,都能看出德妃道德接近于无,头脑也不聪明。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是天子的宠妃, 还为今上诞育了皇长子——有皇长子在手, 人家未来的上限可是无限高的!
宁五夫人也知道不能得罪德妃, 要是不知道夏侯家的含金量, 她怎么可能筹谋着替儿子娶夏侯家的小娘子?
从建章宫返回神都的路上, 她听儿子说了事情原委, 不免要埋怨儿子几句:“你买都买了, 就差那么一点?”
宁五夫人实在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十四郎默然不语。
宁五夫人急了:“你倒是说话啊,好好歹歹,总得有个缘由不是?”
从头到尾, 宁十四郎心里边更中意的都是闻小娘子。
相较于夏侯小娘子,闻家的门第更高,较之倚仗德妃的外戚夏侯家,闻家的路走得更稳当。
只可惜……
当时在翠华堂,他心里边其实也没多想什么,就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那么个决定。
等回过神来,那边店里的管事都已经登记在册了,他也懒得再说一嘴去改。
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觉得人分三六九等,夏侯小娘子逊色于闻小娘子一等。
只是事到如今,这话也没必要再讲出来了。
宁十四郎心烦意乱道:“事情都已经出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宁五夫人又气又急,偏儿子又是亲儿子,还真是拿他没办法。
那边宁大夫人问起今天德妃发难的缘由,宁五夫人没法遮掩,默然半晌,终于把事情讲了。
再回想起自己母子二人所蒙受的屈辱,也不禁红了眼圈儿:“这婚事不成也罢,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一条璎珞吗?”
“我补给她,用最好的红宝石补,非得闹到德妃面前去,显着她有个好姐姐了是不是?”
宁三夫人在旁边也嘀咕呢:“一条璎珞就这样,以后真要是嫁过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岂不都得闹到披香殿去叫德妃撑腰?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宁大夫人这会儿已经知道该怎么治她了,当下把脸板起来,没好气道:“我跟五弟妹说话呢,有你什么事儿?”
又故作怀疑:“三弟妹,十四郎两桩不错的婚事都先后黄了,怎么多多少少都跟你有关系呢,你不会是看不得十四郎结一门好婚事吧?”
她语重心长:“弟妹,妒忌之心可要不得呀!”
说完,都没给宁三夫人反应的时间,宁大夫人就先歉然地笑了:“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有口无心的,三弟妹,五弟妹,你们可别多想啊!”
宁五夫人听得心里一个咯噔,眼睫上还挂着泪呢,先狐疑地看一眼三嫂兼表姐。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大嫂,你——”
宁大夫人没再理她,这会儿知道了事情原委,就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为此跟夏侯家结成仇,真是划不来。”
“五弟妹,你自己说的,不是舍不得东西的人,德妃娘娘已经把话撂下来了,要一百块红宝石来赔罪,你去搜罗吧,凑齐之后叫我过了眼,送去夏侯家赔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宁大夫人觑着她,语气和煦,眸光威仪:“没问题吧?”
宁五夫人:“……”
怎么可能没问题?!
那是一百块红宝石,可不是一百块砖头!
尤其先前德妃还专程往她跟前丢了一块来打样,鸽子蛋大小,色泽明丽鲜艳,品质极佳——照着这种样品搜罗一百块,得花多少钱?!
她想到此处,心头一阵发酸,眼眶也跟着红了:“大嫂,你也知道,我……”
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啊,大嫂!”
宁大夫人心想:不是先前你们夫妻俩说我不怀好意的时候了。
她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压根没接这茬儿,一扭头,去看宁三夫人。
“三弟妹,五弟妹跟你是两重亲,又是妯娌,又是表亲。”
“你又一向是古道热肠之人,现在五弟妹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眼瞧着,不伸手?”
宁大夫人啧啧两声:“要真是这样的话,就太让五弟妹寒心了,我都瞧不起你!”
又说:“我知道你有钱,就算凑不出一百块红宝石,凑个二三十块应该也不成问题!”
宁五夫人饱含希冀地看了过去。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还打算用红宝石做成头面陪送女儿呢!
她有三个女儿,那就得预备三幅红宝石头面——那点数额都不太够用,还得额外再买呢!
宁三夫人打个哈哈:“大嫂,我这儿实在是不方便……”
宁五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妯娌兼表姐妹的情谊当场就破灭得七七八八了。
宁大夫人特别严厉地训斥她:“平日里看你跟老五家的千好万好,关键时候,怎么不顶用了?别说是五弟妹,我都觉得寒心!”
又跟宁五夫人说:“这种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真是叫人齿冷!”
宁三夫人:“……”
宁五夫人恨恨地瞧着宁三夫人,深以为然。
宁三夫人脸上下不来,加之宁大夫人的确说得犀利,她也豁出去撕破脸了。
“大嫂,你别在这儿光动嘴啊!”
她冷笑一声,嘲弄道:“你有本事,你友爱妯娌,你倒是伸手来帮一帮五弟妹啊?”
宁大夫人先高高在上地训斥了她一顿:“先前你不帮五弟妹的忙,已经很令人失望了,现下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呵呵,可见的确是品行低劣!”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都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就说:“一百块红宝石,我出二十块,五弟妹自己想法子搜罗三十块,剩下的五十块,咱们走公中的账目。”
她是宁氏的宗妇,也有立场说这个话:“一大家子人,没得要说二话。”
“这事儿要是不干净利落地了结了,激怒了德妃娘娘,她难道还会细分出哪一房与五房亲厚,哪一房与五房疏远?姓宁的都得倒霉!”
宁三夫人瞠目结舌——她没想到宁大夫人真的肯帮忙!
那可是二十块好成色的红宝石啊!
她怎么舍得?
尤其是叫她这么一对照,自己的表现的确是堪称低劣……
宁三夫人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宁五夫人则是感激得掉了眼泪出来:“大嫂,真是患难见真情呐!”
宁大夫人心下冷笑,又说:“家里库房倒是能凑个几十块红宝石出来,只是这么大的出项,我不敢擅自做主,必得叫老爷子知道的。”
“两位弟妹都是亲历之人,还请随从我往老爷子面前去走一趟,做个见证吧?”
宁三夫人与宁五夫人均不觉有异,一个郁郁不已,一个感恩戴德地去了。
结果迎头就被宁尚书骂了个稀烂。
公公跟儿媳妇隔着一层,所以宁尚书不骂儿媳妇,叫她们在旁边站着,骂宁大爷、宁三爷跟宁五爷。
先骂宁五爷。
“做你的春秋大梦——十四郎惹出来的事儿,用公中的账目来平,叫别的孩子瞧见,心里边该是什么滋味?!”
“怎么着,他惹了事,反倒有功了?!”
又骂宁三爷:“你们夫妻俩这算盘打的,岭南那边都能听见,怎么着,满天下就你们夫妻俩有脑子,别的都是傻子,是不是?!”
最后骂宁大爷:“我平日里公务繁忙,家里边的事情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可你呢?你比我还忙?!”
“怎么着,官运亨通是吗,当宰相了?!”
三个人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宁尚书断然否决了先前宁大夫人说的话,先叫了亲信来,将先前德妃丢给宁五夫人的那块红宝石往人面前一摆:“照着这种成色,去搜罗一百块来,只能比这块更好,绝不能比这块差!”
又叫宁大夫人:“去库里挑一对儿羊脂玉镯,几块成色好的蓝宝石和青金石,到时候一起给送过去。”
他吩咐说:“动作要快,今天晚上就送过去。”
宁大夫人毕恭毕敬地应了。
宁尚书先把外边的事儿给办完了,这才着手开始料理家事。
他叫宁大爷使人去把各房人都叫来,算账,分家。
“那点搭头,算我自己添的,那些个红宝石,我认三成,剩下的五房五成,三房两成,从他们要分到的家产里边扣!”
一语定乾坤。
宁五爷夫妇脸色煞白。
宁三爷夫妇神情愤愤。
事情至此尘埃落定,宁大夫人自然是稳若泰山。
她知道宁尚书明了自己的心思,宁尚书也知道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欣赏儿媳妇的手腕和能力,所以他默契地配合了宁大夫人的做法,替她去做了出头的恶人。
宁三夫人成了公认的搅屎棍,就此几乎与宁五夫人决裂。
宁五夫人虽然被宁大夫人卖了,但反倒由衷地觉得大嫂真是个好人,之前自己跟三嫂合起伙来拆大嫂的台,真是太不应该了!
宁大夫人好笑之余,又觉得有些讽刺。
人呐,有时候也真是有意思!
她拿出真心实意来的时候,人家不当回事。
把阴谋诡计搬出来的时候,反倒感激的不得了呢!
宁尚书手段老辣,做事也麻利,当天就把事情办妥,叫宁大夫人亲自带着,往夏侯家去走一趟。
宁大夫人以防万一,挨着过了目,又走大房的账目给添了十六匹今春的锦缎和时鲜的果子点心。
事情已经出了,既然打算顺从德妃的意思,与夏侯家修好,那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要是耷拉着个脸,不情不愿地过去,送了也是白送,反倒要进一步结仇。
……
披香殿。
夏侯小妹跟着姐姐和外甥进了宫,德妃就跟圣上商量着,看给她找个什么事情来做一下。
“以后出了宫往外一说,也好听呀。”
内宫里的事情,圣上向来都是不怎么管的,只是爱妃既然问了,他也愿意伸一伸手:“看小姨怎么选吧。”
圣上说:“要是想清闲舒服一点,就留在你身边给你校验文书,你不是已经写完瓶花录的第一章了吗?要是真的想有所进益……”
他想了想,没有提朱皇后,而是说:“我叫大尚宫给她找点事情做吧。”
德妃有点不放心自己的妹妹。
还不到十五岁,太小了。
尤其脑袋也不是很聪明……
她抱着圣上的手臂,有点忧愁,依依地说:“给她找个轻松点的事情做呀……”
圣上笑眯眯地伸手去掐她的脸颊,叫她笑一笑:“好,我知道了。”
夏侯小妹就这么在披香殿住下了。
第二天大公主照旧来喊弟弟一起去上学的时候,还见看她了。
阮仁燧就跟她介绍:“这是我小姨母!”
夏侯小妹赶紧跟大公主行礼。
大公主很客气地朝她点点头。
等出了门,又怀着点奇奇怪怪的竞争心,跟弟弟说:“我也有小姨母,我有好几个小姨母!”
阮仁燧听得忍俊不禁,但是嘴上很捧场:“哇塞,好厉害啊!”
大公主故作矜持:“其实也还好啦……”脸上却是笑眯眯的。
如是过了一日,夏侯小妹的事情还没有动静,德妃就有点急了。
她怕妹妹担心,就没在夏侯小妹面前表现出来,打发她跟宫人一起去剪花,自己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看文籍的海绵中挤出来一点时间,领着孩子去找圣上。
之所以要领着孩子,一来是为了钻空子——皇嗣可以往前朝那边去,但是后妃不可以,带着孩子,就相当于是有了通行证。
二来,则是为了进退有度。
因为德妃这会儿也不确定圣上到底把事情给办了没有。
要是他已经办了,自己再去问,不就显得不信任他嘛!
可他要是没办,自己再不问,不就相当于是把妹妹给晾了吗?
德妃想问,但是又不方便直接问,所以她选择让孩子代替自己问。
为了便宜行事,德妃让人给阮仁燧捏了个糖人,还跟他承诺:“等这事儿完了,我再让人给你捏几个吃!”
阮仁燧叫她牵着,一边啃糖人,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可是阿娘,我不想吃糖人了。”
德妃听得蹙起眉头来:“那你想吃什么?”
想了想,又很大方地说:“只要把这事儿办完,你想吃什么都行。”
阮仁燧仰着头,狗胆包天地看着她,说;“阿娘,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逃课!”
德妃:“……”
德妃捏紧了拳头。
她只想打人。
德妃强行抑制住心火,义正言辞地说:“岁岁,小孩儿怎么能逃课?”
她开始编造谎言,尝试着糊弄过去:“你不知道,宫里边有一只特别大的马猴儿,比人还高,嘴巴又大又红,专门吃逃课的小孩儿!”
德妃语气特别确定地跟他说:“你要是逃课,叫大马猴儿知道,晚上它就会来找你,一口把你给吃掉的!”
阮仁燧一边舔糖人儿,一边很好奇地问:“一口就能吃掉?”
德妃超级肯定地点头:“嗯!”
阮仁燧流露出思考的表情来:“那得是多大的嘴啊……”
又说:“这么大的嘴,一口一个小孩儿,那大马猴拉的屎一定也很粗!”
德妃:“……”
德妃有点烦躁,倒是后边易女官等人露出了想笑但是又不敢笑,只能强忍着的表情出来。
德妃努力把话题纠正回来:“总而言之,你要是逃课,就会有大马猴来吃你!”
阮仁燧瞧了她一眼,把眼珠往旁边一转,说:“哼。”
德妃又开始冒火了:“你哼什么呀?”
阮仁燧说:“没什么。”
娘俩儿边说边聊,一直到了太极殿那边儿,都没能把事情给敲定下来。
德妃望着近处的巍峨宫阙,开始急眼了:“阮仁燧,我跟你说的你到底记住没?事情办坏了,我回去打你屁股!”
阮仁燧坚持做自己:“那你得让我逃一天课!”
德妃说:“逃课会有马猴儿来吃你的!”
阮仁燧抓住了她的漏洞:“不是大马猴儿吗,怎么忽然变成马猴儿了?!”
德妃气急败坏:“你管谁来吃呢!”
又开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补丁,说:“两个马猴儿,一个大的,还有一个小的,都来吃你!”
阮仁燧觑着她,一嘟嘴:“急什么呀,我就问问。”
德妃现在真是烦死这小孩儿了,要不是在太极殿外,真得把他按住打一顿。
这会儿宋大监闻讯赶了过来,快步上前:“哎哟,德妃娘娘,您怎么来啦?”
德妃一秒变脸,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头发,轻叹口气:“嗐,岁岁闹我呢,吵着想见阿耶,我就领着他过来了……”
又问:“陛下现在有闲暇见我们吗?”
宋大监一欠身,说:“娘娘先领着小殿下去偏殿等等吧,陛下这会儿还在跟唐相公、屈大夫议事,估计还得有一会儿才能结束。”
德妃听了也不觉奇怪,反倒觉得松一口气——多少有点时间再跟这小兔崽子对对口供。
她叫宋大监领着,往偏殿去了。
圣上平时若是不往后宫去过夜,便就近歇在这里,习性使然,久而久之,倒像是间书房了。
阮仁燧跟着德妃进去,打眼一瞧,就见桌上、罗汉床上乃至于床头柜上都随意地摊着书本,有的里边夹了书签,还有的反过来扣住了。
阮仁燧知道圣上的习惯——他不喜欢给书籍折角。
德妃随意地选了一本,打开翻了翻,很快就目光飘忽着放下了。
阮仁燧见状就知道她没看过这本书,且也不感兴趣。
他踮着脚将那本书拿起来,看了看书名,同样目光飘忽地放下了。
他也没看过这本书……
德妃还有点不服气,等阮仁燧放下,她又给拿了起来,往罗汉床上一坐,开始翻看。
期间还不忘敲了敲旁边的位置,招呼阮仁燧:“岁岁,你也来坐。”
罗汉床是很宽敞的坐具。
阮仁燧就往她旁边去坐下了。
德妃随意地翻开了一页,定神看了会儿,终于把自己给看恼了:“有时间看书,没时间办夭夭的事情,哼,真可恶!”
德妃气呼呼地一甩手,把那本书重新扔回到案上去。
她原是坐在罗汉床上的,衣袖繁复宽大,拖到了旁边案上,压住了案上砚台的一角,这会儿一甩手,手肘往前那么一带,不止是把书扔回去了,捎带着砚台也给拐到了地上。
“啪”一声,就裂开了。
阮仁燧:“……”
德妃:“……”
德妃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没有发出“啪”一声响,但此时此刻好像也裂开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外边传来了圣上的说话声,眼见着就要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阮仁燧都没反应过来呢,德妃就已经麻利地从罗汉床上滑了下来,同时伸手把他往旁边那么一推,叫他坐在靠近砚台那边,自己坐在了他原先的位置上。
等圣上进来,就见德妃蹙着眉头,神态端庄,无奈地说儿子:“岁岁,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阮仁燧:“……”
他都没说话呢,就被德妃给搂住了。
德妃可怜巴巴地看着圣上,说:“你可别怪他呀,都已经这样了,岁岁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圣上:“……”
反正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那就赶紧趁热喝一口吧!
阮仁燧艰难地把脑袋抽出来,愤怒地盯着他阿娘,说:“不要糖人!”
要逃课!
德妃目露凶光,盯着他,说:“马猴儿!”
阮仁燧扭头看看地上的砚台,又扭头回去看她:“嗯?!”
德妃:“……”
德妃闭了下眼,按捺住恼火,强笑着说:“好好好。”
阮仁燧一秒变脸,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跳下罗汉床,果断抱住了他阿耶的大腿,毫无尊严地叫了起来:“阿耶,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
又拍了拍他阿耶的大腿,压低声音,以一种他阿耶能听见、但是他阿娘听不见的音量,很社会地说:“给我个面子,别闹了!”
圣上:“……”
圣上看了看自己的爱妃,再看看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看,珍稀的赛级笨蛋!
还是两个!
第43章 第 43 章 猜不到。真的猜不到。……
圣上轻轻地踢了踢腿, 叫抱着自己的那只小橡皮虫放开:“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阮仁燧像根灵敏的弹簧似的,马上就从地上跳起来了。
宋大监赶紧过来, 弯腰将地上那块裂开了的砚台给收了起来。
德妃假模假样地叹口气,站在旁边,一副实在是拿孩子没办法的样子:“他在披香殿待不住, 吵着要来见你,我都要给他烦死了……”
圣上当下就疑惑地“哦?”了一声, 问儿子:“是这样吗,岁岁?”
阮仁燧依照约定, 果断地背了锅:“没错儿, 就是这样的!”
圣上就笑了笑,说:“之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听小时说, 平康坊有家吉萨克人新开的馆子,里边吃的喝的都很有趣儿,跟咱们这边大不相同。”
“等过几天休沐日,我领着你跟仁佑出宫去尝尝吉萨克人的手艺。”
吉萨克人是帝国北部的游牧民族,少部分在帝国境内生存, 绝大部分在北方的吉萨克国生活。
阮仁燧对吃喝很感兴趣, 出宫去吃吃喝喝, 那就更感兴趣了!
他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仰着头问圣上:“阿耶, 不能明天就去吗?你明天朝会大概什么时候散?等你这边儿散了, 我跟大姐姐再过来, 应该也来得及呀?”
他一撅尾巴,德妃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当下瞪起眼来, 叫他:“岁岁!”
阮仁燧就当没听懂,继续说:“阿娘之前还说呢,我每天上课太累了,实在不行就给自己放天假——我看明天就很适合放假,不行到时候我吃完早饭就来这儿找你吧,阿耶?”
德妃紧盯着他,两眼就要冒火了。
好在阮仁燧毕竟不是纯傻子,见状马上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夏侯小妹的事情上。
他毫无铺垫,毫无技巧地问了出来:“哎,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阿耶,你不是说打算跟大尚宫提一提,给小姨母找点事情做吗,都过去一天了,你说了没有呀?”
圣上:“……”
圣上脸上浮现出讶异之色来,显然是吃了一惊:“呀,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阮仁燧已经知道他阿耶跟小时女官一样是个芝麻馅汤圆,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对于这话的真实性,不禁在心里边给打了个问号。
可德妃不知道呀,她一听就开始着急了。
不只是着急,还有点委屈:“你怎么这样呀,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圣上看起来也很难过,非常歉疚的样子:“真是对不住,不过现在再去办应该也还不晚吧?”
这话说完,他又稍显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小姨也不差这么两天啊……”
德妃气得眼睛都要红了,又觉得在孩子面前掉眼泪有失大人的体面,就强忍住了。
只是她实在有点伤心,鼻子都开始发酸了:“什么没什么大不了啊,你就是没放在心上,亏得我把夭夭支出去了,没叫她一起来……”
圣上看她把头都低下去了,就也跟着一歪脖子,去瞧她的脸色:“哎?你可别哭啊。”
又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德妃气鼓鼓地把他的手拨开了。
再一回味,又觉得不太对劲儿:“……你,你是不是故意逗我呢?”
圣上无辜地看着她,一摊手,说:“没有啊。”
德妃反应过来了,扑过去捉住他的手腕,伸手去摸他的衣袖。
圣上笑着往旁边一躲,德妃就明白了一点,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松。
这边是空的,又去摸另一边儿。
德妃在圣上另一边的衣袖里头摸到了一张纸质的文书。
就跟攀岩的时候稳稳地踩到了一块石头似的,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鼻子里娇俏地“哼!”了一声,将那张文书抽出来了。
打开一瞧,果然是大尚宫签署了的任命书。
德妃心脏落地,只是还是忍不住嗔怪了圣上一句:“你可真讨厌!”
圣上笑着拉住她:“是我不好,下回休沐,我们一起出宫去吃吉萨克人馆子,算是给你赔罪,好不好?”
德妃破涕为笑,心里边已经认可了,嘴上倒是很傲娇:“我回去看看日程再说,忙着呢,还不确定到时候有没有空!”
阮仁燧则眯着眼打量着那张任命书。
有了它,夏侯小妹就算是尚宫局的女史了。
他欣慰之余,又有点异样的忧伤:按理说不应该从临时工做的吗?
怎么小姨母就能直接转正呢……
……
圣上协同德妃母子去往披香殿,才刚进去,殿内的宫人就笑吟吟地迎出来同德妃贺喜。
“娘娘和咱们殿下前脚出去,后脚小时女官就来了,领着夏侯小娘子去尚宫局取女官服制,捎带着跟她讲解一下尚宫局的规矩……”
德妃心想:早知道就再等等了,哪知道就差着这么会儿功夫?
心里边倒是很美,脸上也是笑容满面,叫易女官赏赐宫里人两个月的俸禄,算是同喜。
又跟圣上说:“大尚宫做事真是妥帖,小时那么稳妥,叫她来带夭夭,我也放心。”
圣上稍显故意地“哟”了一声,逗她说:“现在你不哭啦?”
德妃又开始圆鼓鼓地像是一只河豚了。
阮仁燧不想掺和他们俩的事儿,丢下一句:“我去九华殿,跟大姐姐说过几天出宫去玩的事儿!”就一溜烟儿跑了。
德妃在后头叫他都没叫住,只得侍从们:“赶紧跟着呀!”
阮仁燧一路小跑,将要出披香殿大门的时候,险些跟来人撞上,起初看服制还以为是哪位女官,再一看,居然是夏侯小妹。
阮仁燧霎时间喜笑颜开:“小姨母,你穿女官衣裳也好看!”
夏侯小妹不胜欣喜地摸了摸他的头,话都没顾得上说,就兴冲冲地进去了。
阮仁燧见状实在是很好奇,忍不住又掉头回去,就听德妃在喊:“有人撵你呀,跑什么?”
夏侯小妹气喘吁吁地说:“晚上有读书会,女官们都能去听,我来找点纸笔带上,好做笔记!”
德妃一听是读书和教育问题,立时肃然起敬,马上就叫易女官领着妹妹去自己的书房:“能用得上的全都带去!”
再看儿子猫在门口偷听,又很亲切很友善地叫他:“岁岁,你是不是也很想去听呀?这个可以去……”
阮仁燧呵呵一笑,二话没说,掉头就跑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这臭小子,心都玩野了,只想逃课!”
她满怀雄心壮志地跟圣上保证:“等着吧,我想个法子治他!”
……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去参加读书会。
挎包里装着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十几支炭笔,还有直尺、圆规和好几种图案的橡皮。
除此之外,她手里还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
有用来记事的,有用来绘图的,还有用来打草稿的。
小时女官端着一盘奶油夹心小蛋糕,一盘水灵灵的小樱桃,后边还有个小宫女替她提着一只装满了热奶茶的茶壶。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背着挎包,抱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本子,同样木然地看着她。
双方都觉得对方好像不太对劲……
小时女官选了个相对靠后的位置,把自己的奶油夹心小蛋糕和小樱桃、奶茶摆下了。
夏侯小妹犹豫着坐在了她的旁边。
夏侯小妹犹豫着说:“这,这对吗……”
小时女官投喂了她一个奶油夹心小蛋糕。
夏侯小妹张嘴吃下,开始嚼嚼嚼。
小时女官又给她倒了一杯加了荔枝果酱的奶茶。
夏侯小妹吨吨吨开始喝奶茶。
小时女官很肯定地跟她说:“今天晚上要讲的是算学问题,我敢保证,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俩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夏侯小妹:“……”
等读书会结束,夏侯小妹回去了,德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夭夭,有收获吗?”
夏侯小妹想了想,很肯定地跟姐姐说:“今天晚上的读书会,只有我跟小时能彻底消化掉自己吃下的东西!”
德妃:“???”
德妃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出于姐姐和长辈的尊严,又不允许她说“我没听明白”这样的话出来。
最后,德妃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像理解得非常透彻似的,扭头跟圣上说:“开始念书了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开始带着点哲学的意思了!”
又说:“还得跟好的朋友交往,你看,夭夭跟小时认识还不到两个时辰,读书的消化能力都变好了!”
圣上:“……”
夏侯小妹:“……”
圣上只能附和地点点头,说:“是啊,要不说人还是得多读书呢。”
……
德妃叫妹妹赶紧去睡,预备着明天上班,自己躺下之后,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皱着眉头,可难受了,悄悄跟圣上倾诉自己的难处:“岁岁大了,越来越不听话了,一心只想逃课,这怎么行呢!”
圣上躺在榻上,枕着手臂,笑吟吟道:“你之前不是说要找个法子治他吗?”
“是呀,”德妃愁眉苦脸地想了会儿,忽的压低声音,小声问:“你说,我找个马猴儿吓唬吓唬他行不行?”
这就是圣上喜欢跟德妃相处的原因。
他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大多数人,圣上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预备着做什么,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和手段。
只有德妃不同。
猜不到。
真的猜不到。
完全猜不到。
第44章 第 44 章 我也吃。
圣上躺在榻上笑得停不下来:“为什么会想要这么干?”
德妃就把今天跟儿子说的话讲了:“我说小孩儿逃课就会有马猴儿来吃他, 他不信呢,找个马猴儿来吓唬吓唬,他就信了!”
圣上就问她:“你上哪儿去找马猴儿啊?”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找个人来假扮一下呀!”
她觉得圣上真是不开窍:“你怎么这么笨, 不灵光!”
圣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啊,对对对,我笨, 我不如你灵光。”
德妃由衷地叹了口气,躺下来琢磨着这事儿, 琢磨到一半儿又忍不住拍了圣上一下:“你别笑啦,有那么好笑吗?床都在抖!”
圣上说:“好的好的, 我尽量不笑了……”
德妃有点忧愁, 拉起被子盖到胸口,想了想, 又忍不住坐起身来:“不行,不能找什么马猴儿来……”
圣上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为什么又不能了?”
德妃稍显焦虑地“啧”了一声,又躺回去,趴在他耳边,愁肠百转地说:“万一真把他吓着了可怎么办啊!”
圣上又想笑了。
他搂住自己的爱妃, 跟她说:“你放心吧, 他胆子大得很, 吓不着。”
他心说:那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 这一套怎么可能把他给糊弄住呢。
你懂什么?
德妃听得幽怨不已:“你们男人就是心大,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九华殿。
大公主知道过几天要出宫去吃那个什么克人的饭, 兴奋地睡不着, 勉强躺了会儿,又一骨碌坐起来,跟贤妃说:“阿娘, 你说我出宫的时候要不要戴一顶帽子?”
贤妃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戴帽子干什么?”
想了想,又问:“你是说帷帽?”
“不是,”大公主眼睛亮闪闪地跟她说:“就是那个什么克人戴的花帽子!”
贤妃有点好笑地纠正她:“吉萨克人。”
“管他是什么克人呢,”大公主随口应了一句,又光着脚从榻上下来,哒哒哒跑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去翻找起来:“我有他们的画像卡片!”
贤妃眉头皱起,叫她:“仁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光着脚在地上走……”
这会儿大公主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去,献宝似的拿给她看:“花帽子!”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就见成人手掌大小的卡片上标注着“吉萨克人”四个字。
卡片很厚,正面是个头戴三角帽、身穿刺绣长袍的男人,反面是个女人,头戴一顶宝盖似的花帽,身上的长袍款式与男人相似,只是颜色更加鲜艳。
这卡片并不是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张,而是一套,基本上囊括了当世所有的国家,由宫廷画院出产,用来给年幼的皇嗣开拓视野,增长见闻。
贤妃低头瞧了一眼,看那女人头顶的帽子样式并不算十分繁琐,也不愿扫女儿的兴,温柔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你乖乖地去睡觉,等明天早晨睡醒了,保管能在床头上看见一顶花帽子。”
大公主感觉面前的阿娘整个人都在发光:“真的吗?可不能骗小孩儿!”
贤妃笑着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公主高兴坏了,二话不说,像一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哒哒哒跑到床边,一翻身扑了上去,极其麻利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贤妃在后边看得好笑:“你慢点呀。”
……
第二天清早,大公主果然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一顶鹅黄色的圆形花帽,上边没有刺绣,倒是点缀了几朵粉紫色的绢花,很明媚,很俏皮。
大公主美得不得了,马上就拎着帽子跑到全身镜面前去照了。
贤妃那边听见动静,笑着叫她:“快去洗脸,洗完了过来吃饭,待会儿还要去念书呢。”
大公主声音特别清脆地应了声:“好!”
先前德妃宫里送了春菜过来,大公主跟贤妃都很喜欢,御膳房那边儿知道,很快就更新了菜单。
今早晨大公主吃的就是香椿炒鸡蛋,贤妃不喜欢清早叫孩子吃过于油腻的肉食,就只叫煎了些嫩鸡肉,额外配了蘑菇和虾饼来吃。
这时候亲信脸上带着点迟疑,过来叫了声:“娘娘。”
贤妃一抬头:“怎么了?”
亲信神色有点为难,顿了顿,才小声说:“听说,陛下不只是带着两位殿下出去,德妃娘娘也去呢……”
贤妃略微一怔,旋即笑了:“不奇怪,陛下一向宠爱她。”
又说:“到了那天,你领着仁佑过去,也替我带个话儿给德妃,劳她替我顾看着仁佑。”
亲信暗松口气:“是。”
大公主持着筷子,却觉得嘴里的虾饼没有之前那么香了。
她蹙着小小的眉头,替自己的母亲觉得难过:“阿耶更喜欢德娘娘,是不是?”
贤妃短暂思忖之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而是点了点头:“是的,他更喜欢你德娘娘。”
大公主有点心疼地看着母亲。
贤妃轻轻说了声:“没关系的,仁佑,我真的不在乎这些。”
尽管她不知道女儿这时候能不能听懂,但是她选择开诚布公地跟女儿讨论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去叫仁燧一起去御书房?”
大公主不假思索道:“我是姐姐呀!”
贤妃又问她:“那每回往凤仪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叫上你德娘娘?”
大公主被问住了,好一会儿过去,才迟疑着说:“这,这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想了想,又说:“德娘娘是长辈呀。”
“对啦,”贤妃温和一笑,告诉她:“我跟德妃是一辈人,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小辈无关,你只需要尽到姐姐的责任就够了,不需要去考虑其他的。”
正如同朱皇后不允许宫里的妃嫔们翻过往的旧账,避免一次次地揭开伤疤,同时将内庭争斗的底线拉低,贤妃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皇长子因为长辈之间的关系而闹得水火不容。
她知道,太后娘娘、圣上和朱皇后都不会乐见如此的。
且一旦皇嗣之间彼此仇视,结成死仇,斗争的底线就会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被拉低,当一池水被彻底搅浑之后,所有人都将无法幸免。
她告诫女儿:“仁佑,记住了,所有在你面前说你德娘娘长短,亦或者用她来比对我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的——你又管不了德妃,跟你说顶什么用?”
大公主若有所思,很认真地应了声:“阿娘,我知道啦!”
贤妃又瞧了一眼座钟上的时间,催促她:“赶紧吃吧,别误了上课时辰。”
……
披香殿。
阮仁燧绝望又无奈地起了床,心情沉重得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看着坐在餐桌上首处的爹和娘,绝望极了:“叫我起这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德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从宫人手里接了饭碗汤碗,一样样地摆好,又自然而然地说:“可是你得去读书呀。”
阮仁燧有问题就提:“那能不能把上课的时间往后延一延?等我睡够了再去。”
“延什么延?”
德妃一瞪眼,说:“你大姐姐每天也去念书,也没见跟你似的这么辛苦。”
“我跟大姐姐不一样啊,”阮仁燧说:“我没大姐姐那么聪明。”
“胡说,”德妃听不得这种话:“你哪儿也不比你大姐姐差,就是不肯用心,爱偷懒儿,怕吃苦。”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娘,所以你的意思是念书一点都不累是吧?”
德妃不假思索地反问他:“累吗?我怎么不觉得?”
阮仁燧就说:“那我跟嘉贞娘子说一说,让她给你再加一点读书任务吧,你看着还挺闲的……”
德妃:“……”
德妃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大人的事儿,小孩少管!”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还好意思让我办!”
德妃:“……”
阮仁燧一指她:“自己这只老笨鸟不飞,还指望下个蛋,让孵出来的小笨鸟飞!”
德妃:“……”
阮仁燧啧啧着感慨起来:“阿娘,你可真敢想!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美的!”
德妃:“……”
阮仁燧看得不忍,叹一口气,跟坐在旁边始终没说话的圣上道:“阿耶,你还是宽慰一下我阿娘吧,她看起来好像是快碎了……”
圣上瞟了他一眼,再看一看德妃脸上的表情,顿了顿,终于不无同情地道:“傻孩子,是你要碎了。”
阮仁燧:“……”
……
德妃依依地送走了圣上。
德妃回披香殿去打孩子。
德妃叫人送孩子去上学。
德妃一头扎进书房里,开始读书学习。
一个时辰后。
德妃开始大脑放空,双目无神。
德妃心想:与其逼自己一把,不如放自己一马。
德妃从书架里找了本话本子,夹在需要阅读的文献里,焦虑地偷看话本子。
嘉贞娘子到披香殿来找她:“娘娘,有时间讨论一下你的课题吗?”
德妃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太有时间……”
嘉贞娘子“哦”了一声,又问她:“文献看得怎么样啦?”
德妃呆呆地看着她,好像不是坐在书房里,而是一只被蛇咬住的青蛙,瞪大眼睛,最后绝望地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嘉贞娘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德妃积极又愉悦地说:“嘉贞姐姐,第二章快写完了,我这两天一停都没停,真的快了……”
嘉贞娘子深深看她一眼,说:“娘娘,话本子的封面露出来了。”
德妃:“……”
……
阮仁燧下课回去,就见他阿娘两手搭在椅背上,脊背挺得直直的,表情坚毅,好像是个被风干了的标本。
德妃往他面前拍了一个半大不小的碗,告诉他自己的结论:“从今以后,每天中午,你都要吃这么大一碗猪脑。”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为什么啊?”
德妃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因为吃什么补什么,脑子不好,所以就吃脑子!”
“让我补?”
阮仁燧有点愤怒:“那你呢?!”
德妃恶狠狠地说:“我也吃!”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僵住,好一会儿过去,才犹豫着舔了舔嘴唇。
德妃目光飘忽,强撑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视线给挪开了。
阮仁燧说:“那好吧……”
第45章 第 45 章 猪脑事变
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做了朋友, 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也开始能说说知心话了。
夏侯小妹就把自己进宫前跟宁十四郎的不愉快说给小时女官听,怏怏地道:“现在想起来还是生气……”
小时女官听了也说:“宁大夫人做事是很妥帖的, 宁五夫人么,就稍显软弱了,提不起, 拎不动的。这门婚事没成,也是好事儿。”
她倒是顺势提点了夏侯小妹一句:“说起婚事来——林尚宫喜事将近, 你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若是有余裕的话, 最好还是稍加表示一下。”
生活在宫里边, 人情世故都是难免的。
夏侯小妹应了声,知道这是大事, 也没敢擅自做主,等晚上回去了,悄悄问了姐姐。
德妃这会儿也正好跟易女官说这事儿呢:“去给林尚宫送份礼,厚一点。”
易女官问:“是贺她升迁,还是贺她新婚在即?”
德妃一向舍得撒钱:“哪个离得近就贺哪个, 后边那个, 过几天再送!”
易女官放心了。
上司肯撒手, 舍得给钱, 那事情就一定能办得漂亮。
最怕的就是碰见龟毛又抠门的那种上司……
阮仁燧坐在旁边,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如今在任的这位林尚宫, 就是后来的秘书省林监。
尚宫是正五品的官职……
他忍不住问了句:“林尚宫升迁到哪儿去了?”
易女官没想到他会开口问,因而一怔,倒是很快就回答了:“圣上钦点, 令林尚宫出任从四品太常寺少卿。”
这也是内庭女官们所能得到的便利之一。
外官如何升降,多半都得走吏部的路子,但内庭可以直接省略掉这个流程。
因为但凡能够在大内做到一定品秩的女官,基本上都能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如此一来,当她将要外放出去的时候,圣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些情面。
太常寺这个衙门,油水并不算是很重,但对于林尚宫来说,其实是很合适的地方。
宫中每逢节令,跟太常寺打交道很多,那边的人和事,林尚宫应该都很熟悉。
阮仁燧还在心里数算:太常寺少卿是从四品,秘书监是从三品,看样子林尚宫太常寺任期结束之后被外放出去了啊。
就是不知道后来再回京之后又在哪个衙门里当过值了……
前世记忆结束的时候,林尚宫已经致仕,在家含饴弄孙,偶尔年节还会进宫去探望太后娘娘,人生也算得上是圆满。
倒是阮仁燧从前听说过,林尚宫第二任丈夫去世之后,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跟她对簿公堂,将官司打到了御前,疑心是林尚宫害死了她的父亲……
当时搅弄得满城风雨的故事,后来人听着已经是寻常之事,阮仁燧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但现下再想,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
人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
吃饱喝足了,就想要搞点八卦来听一听。
夏侯小妹按捺不住好奇心,私底下问小时女官:“林尚宫是嫁给谁呀?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入她的法眼!”
林尚宫今年三十五岁,先前曾经成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在国子学做直学士。
她个子高挑,容貌秀丽,又是内庭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追求的人实在不少,甚至不乏有公候门第的子弟,只是都被林尚宫一一婉拒。
夏侯小妹先前入职,曾经见过林尚宫一回,深为她的雅正风范所折服。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小妹实在很好奇林尚宫最后选定的夫婿是谁。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是小门下褚侍郎啊。”
再看夏侯小妹一脸茫然,就拆分开来细细地讲给她听:“本朝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中门下省以两位侍中主事,这二位可以称为‘门下’。”
“黄门侍郎作为侍中的佐官,又被称为‘小门下’,几乎可以相当于是副相了。”
她说:“褚侍郎今年也才三十九岁,就做了小门下,匹配林尚宫,倒也使得。”
夏侯小妹忍不住问:“小门下是几品官?”
小时女官告诉她:“正四品。”
夏侯小妹犹豫着想再问,又怕小时女官觉得自己过于八卦。
正迟疑间,另一道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替她问了出来:“他成过几次婚,有几个孩子啊,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顿了顿,还补了一句:“话说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齐齐一愣,再一低头,就见阮仁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捧着一大纸袋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用一双充斥着好奇与求知目光的眼睛注视着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阮仁燧说:“我一直都在啊。”
他拖了把椅子过去,跳上去坐稳了,把薯片向那两人跟前一送:“来说说嘛,我来都来了……”
小时女官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夏侯小妹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三个人一起咔嚓咔嚓着,听小时女官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俩在一起,估计也有个一年多了……”
“褚侍郎先前也娶过妻,大概十几年前吧,褚夫人因病辞世,留下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再娶,自己把女儿给带大了。”
“听说褚小娘子正在议婚,好像是要出嫁了?林尚宫在外边还有位寡母,因为上了年纪,时有病痛,所以她也盘算着转到外官体系当中去……”
“你们也知道,”小时女官说:“内庭女官虽然侍奉在天子和中宫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出宫却是个麻烦,很难朝夕侍奉在父母身侧的。”
“林尚宫唯恐女欲养而亲不待。”
阮仁燧明白了:“褚小娘子马上就要出嫁,林尚宫也预备着出宫了,又有之前的感情基础在,所以他们就决定成婚了。”
小时女官说:“是呀。”
阮仁燧忍不住想:那之后又是林尚宫又是怎么跟褚家小娘子闹成那样的?
……
夏侯小妹问德妃自己是不是得去送份礼的事情,德妃也不藏私,当即把自己少见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传授给她了。
“送礼这事儿,不怕多,只怕少!”
德妃说:“我这回使人去给林尚宫送贺礼,一来是为了加深交情,有这么个熟人在太常寺,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说不定能起到大用呢。”
又说:“那礼是送给林尚宫的,也是叫宫里其余人都看看的。”
“林尚宫都要走了,我还惦记着送份厚礼全了人情,更别说是还在这儿的人了,别的女官们瞧着,心里边知道披香殿的行事风格,自然而然地就愿意亲善我们了。”
她叫易女官每个月给妹妹支一百两银子:“我知道阿娘有贴补你,她给的是她的,我给的是我的。”
“你在宫里边当值,手面上就得宽敞些,先拿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要。”
夏侯小妹很感动地应了:“谢谢姐姐!”
“傻丫头,”德妃听得忍俊不禁:“你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
晚膳时候,要是圣上不往披香殿来,夏侯小妹便跟姐姐和外甥一起吃饭。
她回来洗了手,坐在桌前,就见姐姐跟外甥面前都摆了一碗猪脑。
御膳房也算是用了心,将其细细地搅碎了,加上鸡蛋、猪肉丁、蘑菇丁和葱姜蒜末去腻,淋上香油,上锅去蒸。
等最终成品出来,若非事先知道,真没人能认得出来原材料居然是猪脑。
德妃神色肃穆地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神色肃穆地像是在跟他阿娘一起上坟。
娘俩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低着头,用匙子盛了,开始吃猪脑。
夏侯小妹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妃瞟了她一眼,忽的想起来:“哦,差点把你忘了——易女官,以后每天晚上给夭夭也炖一碗猪脑。”
夏侯小妹脸色大变:“姐姐,我不用……”
德妃凉凉地道:“你要的。”
她现在写书进入了倦怠期,已经开始恨整个世界了:“我们家就没有人不需要,呵呵。”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看她一副精神稍显失常的模样,到底还是低头乖乖地认了。
只是等吃完饭,姐妹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姐姐,实在觉得累的话,那就别写了……”
“那不就成半途而废了?”
德妃听得愕然,一撇眼,盯着自己旁边的小萝卜头,说:“要真是这样,我跟某些好吃懒做的叫岁岁的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没听见,学着德妃之前的样子,呵呵一笑。
德妃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冒火了,偏还没有什么地方发泄……
怒气积攒30%。
散步结束,再回书房看书。
一页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大脑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重新读。
怒气积攒50%。
开始恨整个世界。
外边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德妃很不耐烦:“谁呀?!”
阮仁燧在外边说:“阿娘,是我!”
德妃更暴躁了:“不是说了吗,我看书的时候别过来烦我……”
怒气积攒80%。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没叫宫人动身,自己过去把门给拉开了。
阮仁燧站在外边,手里边端着托盘,上头摆着一只青玉小盅,看起来清雅又秀气。
德妃脸色稍霁:“这是什么呀?”
“是桃花粥!”
阮仁燧笑眯眯地跟她说:“里边的桃花是之前去建章宫的时候我跟小姨母一起采的,又带回来晾干了,医书上说桃花令人好颜色!”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阿娘,你晚上吃完猪脑之后都没怎么吃别的,就叫人去熬了桃花粥来给你。”
“你一直都不喜欢吃内脏之类的东西,以后别勉强自己了……”
德妃心头一震,怔然几瞬之后,蹲下身去,一把把他给抱住,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岁岁!”
“对不起啊岁岁,我有时候,有时候对你太坏了……”
她感觉很对不起孩子:“我老是容易拿你跟你大姐姐比,总是嫌你不上进,我真的……”
“我还动不动地就爱发脾气……”
阮仁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小手拍了拍她的背,叫她:“阿娘,不说这些,来喝粥吧!”
德妃把他搂得紧紧的,低头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蛋儿,这才领着他进屋去。
那碗桃花粥是热的,德妃将其喝进肚子里,却是滚烫的。
孩子真是奇妙的造物……
阮仁燧看着她把粥喝完,就将托盘往前一送。
德妃看得失笑,将空碗搁上去,欣慰不已:“真是小大人了呀。”
阮仁燧响亮地说了声:“阿娘再见,我去睡觉啦~”
德妃笑盈盈的,神色慈爱,又起身去亲自帮他拉开门:“去吧,天黑了,路上小心点,仔细脚下。”
阮仁燧的声音脆生生地传了回来:“好!”
可爱的岁岁!
德妃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德妃心满意足地坐回到书桌前。
德妃神色沉重地打开了没看完的文献。
德妃重新开始恨整个世界。
……
第二天是十日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德妃昨天晚上睡得不算好,今天早晨很早就醒了。
阮仁燧看她眼下发乌,还有点担心,德妃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感动,对他分外和气。
娘俩儿吃了饭,短暂地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德妃就决定今天早点出门,捎带着透透气。
阮仁燧自无异议。
平日里德妃都是卡着点去的,今天罕见地早到了,倒是出乎预料地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母子俩还没有进凤仪宫,就听见有人在宫道上小声蛐蛐:“听御膳房说,昨天披香殿要了两碗炖猪脑,还说以后每天都要……”
另一个说:“他们娘俩啊,缺什么补什么嘛!”
阮仁燧听着倒是很坦然,不觉得有什么,他就是有点担心他阿娘伤心。
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惊了一下。
德妃脸上带笑,神色看起来居然很轻松,很惬意。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不会是给气傻了吧?
他不安地叫了声:“阿娘,你别把自己身体给气坏了……”
德妃低头看他,笑眯眯的,很温柔,很慈爱:“怎么会?阿娘没事儿。”
她安抚地揉了揉儿子的头,牵着他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宛如一个刚刚被拧开了气门阀的煤气罐。
德妃喜笑颜开地想:真幸运,你们有福啦!
聚头的几个宫嫔听见动静,扭头一瞧,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短暂踯躅之后,又齐齐向德妃行礼。
德妃就笑吟吟地问:“刚才是谁在说我吃猪脑的事儿?”
几个人瑟瑟地对视了一眼,没说话的慌里慌张地后退一点,把小团体中的两个人显了出来。
一个是田美人。
另一个是齐才人。
德妃先捡了个硬的捏:“田美人,你这贱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田美人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妾身惶恐。”
德妃冷笑一声:“你惶恐?惶恐的人还敢说我的长短?我看你刚才挺落落大方的啊,现在怎么大方不起来了?”
田美人低着头,像一团受惊的莲叶,瑟缩地蜷曲着。
德妃才不吃这套:“先前在建章宫,我放过你一马了,要不是看在你怀有皇嗣的份上,我当时就赏你两耳光!”
“怎么着,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把我当成软柿子了是不是?”
她“呸”了一声,短促的气流喷在田美人脸上:“现在么,新账旧账一起算,你给我伸着脖子等着,等你生完孩子,上一回加上这一回,我赏你四耳光,让你长长记性!”
田美人听得打个冷战,倍觉羞辱,眼眶里慢慢地晕出了泪——她知道德妃真的敢这么做。
田美人还有心分辩,然而德妃已经把视线转到齐才人脸上了,那目光冷冷的,脸上倒是还带着笑:“田美人怀着皇嗣,你也怀着皇嗣吗?”
齐才人怕得哭了:“妾身,妾身……”
德妃才没什么心思听她墨迹:“采薇,给她两耳光!”
披香殿里名叫采薇的宫人便上前去,朝齐才人行个礼,一提衣袖,结结实实地给了齐才人两耳光。
两声脆响。
齐才人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
德妃瞟了她一眼,说:“齐才人,你比我还需要补呢——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不敢公然得罪一个比你位分高还没脑子的正一品妃!”
她笑起来,鲜妍美丽,宛若罂’粟,嘲弄且恶劣:“易女官,叫御膳房去炖一个素猪脑,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晚点送去给齐才人。”
“从今天起,给她送一个月,盯着她吃完!”
第46章 第 46 章 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猪脑风波发生的地方离凤仪宫很近, 凤仪宫的女官们有所听闻,不免要去禀奏给朱皇后:“田美人和齐才人言语不敬,触怒了德妃娘娘, 叫德妃娘娘给罚了。”
朱皇后正对镜梳妆,闻言道:“她们说什么了?”
女官便大略上讲了讲。
“哦,”朱皇后听了就说:“势不如人还上赶着去挑事儿, 这种被收拾了属于活该。”
再没说别的。
宫妃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德妃少见地早到, 以至于贤妃今日居然成了最晚到的那一个。
春光正好,朱皇后还没进正殿, 其余宫妃们便暂且在庭院里默默赏花。
这要是从前, 说不定还会有人低声聊上几句,只是今次有了德妃教训田美人和齐才人的事情, 此时竟然再没有人敢作声了。
德妃也不在乎,积攒了一肚子的火儿发出去了,她现在的感觉好多了,还有余裕跟阮仁燧说:“中午回去,叫御膳房煎鹿肉, 配豌豆尖儿吃。”
阮仁燧快活地应了声:“好!”
这母子俩占据了庭院的中心位置, 保管从外边进来的人第一个就能瞧见他们。
大公主叫贤妃牵着, 慢慢悠悠地往凤仪宫走, 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 还没有认出来德妃呢, 就先一步认出来自己弟弟了。
她伸手一指, 惊叫出声:“岁岁!”
贤妃也没仔细看,下意识道:“别乱指。”
再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
好像的确是德妃跟皇长子?
“德娘娘都来了?”
大公主大惊失色:“完蛋啦, 我们一定是迟到啦!”
她拉着母亲就开始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赖床了!”
贤妃向来都是个稳重端方的人,这会儿叫这小丫头拽着跑了几步,气息都有些乱了。
且她心里边也有点忐忑——难道真是自己来晚了?
可按照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完全没理由迟到的啊……
娘俩儿火急火燎地过去,大公主可着急了,再一看所有人都在院子里,朱皇后也不见踪影,她又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迟到了还是没迟到啊……
贤妃倒是明白过来,不是她们来晚了,是德妃来早了。
她目光不露痕迹地四下里一扫,就见齐才人脸颊仿佛有些肿,神色惶惶。
她若有所思。
这档口有女官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整顿衣冠,依照身份进入正殿,往自己的位置处去,待到朱皇后驾到,又纷纷福身行礼。
朱皇后往上首处坐定,言笑晏晏,叫她们起身:“都坐吧。”
宫里边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些,简单谈一谈近来发生的事情,讲一讲不久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也就结了。
贤妃留了一点心神给齐才人,果然见她将头抬得比平日要高,刻意露出自己有些红肿的脸孔来,想要叫朱皇后看见。
贤妃能注意到,座次更高的朱皇后一定也能看见,只是她恍若未见,从头到尾都没问过。
朱皇后不问,齐才人当然不敢当着德妃的面大喇喇地告状,也只能暂且忍了,想着等请安散了的时候私下再去回禀。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田美人。
她位卑言轻,不敢吭声,但田美人不一样呀!
她怀着皇嗣,若是肯说话,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德妃都说了,等她生完孩子要去抽她四记耳光,这她都能忍下来吗?
只是叫齐才人失望了,从头到尾她看了田美人好多次,有几次甚至于都对上了视线,但是田美人却毫无反应……
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愤怒。
田氏真是没用,有了皇嗣还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哪里知道经过上回在建章宫的事情之后,田美人就怕了朱皇后?
前一回事情涉及到德妃,朱皇后没有帮她,这一回难道就会帮她?
田美人不相信朱皇后,所以她不会吭声。
贤妃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下已然有了猜测,只是对于她们所思所想的最终结果嘛……
她实在不甚乐观。
贤妃想到这儿,又扭头去看德妃。
德妃压根都没分心思给底下的人,正低着头瞧自己水葱似的指甲,等请安散了,也没停留,马上就领着儿子,像只华丽又骄傲的孔雀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贤妃心想:这倒真是很德妃。
她也领着女儿走了。
底下的妃嫔们恭送了她们,各自散去,贤妃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回头,果然见齐才人往内殿去了。
她为之摇头,轻叹口气,也离开了。
……
朱皇后看着面前涕泪涟涟的齐才人,只觉得无奈:“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齐才人抽泣着说:“皇后娘娘,妾身说句大胆的话,您还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德妃娘娘越俎代庖啊!”
“她叫人当众打了妾身还不肯罢休,说要叫妾身连着吃一个月的猪脑,还特意说了,不准加任何佐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又委委屈屈地说:“妾身也就罢了,田姐姐还怀着皇嗣呢,她也那么不客气,说等皇嗣出生,还要去打田姐姐呢……”
朱皇后就问她:“是德妃让你在宫道上取笑她和皇长子的吗?”
齐才人的哭声随之一滞,神色也变了。
朱皇后揉着太阳穴,说:“你想呈口舌之快,去说上位者的是非,结果叫人当场撞上,德妃要收拾你们,这不是很正常?怎么,你们事先不知道德妃的性情?”
齐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您……”
朱皇后很平静地问:“我怎么了?”
齐才人嘴唇张开,神色错愕,好半晌过去,才失望地道:“可这不公平!”
她说:“即便妾身与田姐姐真的有错,也该按照宫规处置——叫人吃不加佐料的猪脑,还当众掌嘴,宫规里可没这条!”
齐才人愤愤道:“妾身不服!”
“不服就忍着!”
朱皇后没好气道:“实在忍不了就想办法推翻皇宫的规矩——推翻不了的话,再给我缩回来老老实实地忍着!”
“公平公平,哪有那么多公平?!”
她说:“德妃之父被问罪之前,德妃在内宫里对我不敬过多少次?难道宫规里还有皇后须得忍让妃嫔这一条?皇后都会有不得不忍受的委屈,何况是妃嫔?”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附和了德妃的看法:“你是得吃点猪脑了!”
齐才人:“……”
齐才人脸色涨红,无言以对。
朱皇后见状,也懒得再跟她分说,当下道:“罚你一个月的月例,退下吧!”
齐才人更觉委屈了:“怎么还要扣月例啊……”
朱皇后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因为你胡搅蛮缠,叫我生气了,而且现在要再改改——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叫你长长教训!”
齐才人:“……”
齐才人像个蚌精似的紧闭着嘴,瑟瑟地退下了。
……
田美人猜度着皇后不太可能会管自己跟德妃之间的事情,是以这日在凤仪宫,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等这边儿请安散了,她略微思忖之后,便领着人往千秋宫去求见太后娘娘。
这要是从前,太后娘娘想必是不会见她的,只是田美人摸着肚子,心想:可现下我还怀着皇嗣呢!
等到了千秋宫外,便有女官迎上前来,行礼之后,又问她的来意。
田美人很客气:“劳烦姐姐通禀一声,我是专程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那女官含笑道:“当不起美人一声姐姐的。”
又礼貌但是不容拒绝地道:“美人请回吧,我会同太后娘娘禀告您来过的。”
田美人愣住了。
她颇觉荒唐,啼笑皆非:“……你都没有进去通报!”
那女官微笑地看着她:“美人需要我专程去通禀太后娘娘吗?”
田美人听得有点不安,这女官脸上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都叫她不喜欢,只是……
她心念微动,挤出来一个笑,福身向她行个礼:“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吃了一惊,赶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又说:“既然如此,就请美人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田美人心下得意,脸上神色却是楚楚可怜的,带着点感激:“有劳姐姐。”
太后娘娘正在燕居的便殿里翻书,小梁娘子跪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处习字。
一只小狸花猫蹲在香炉旁边嗅那袅袅升起来的烟雾,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给熏得打了个喷嚏。
女官放轻脚步,隔着帘子回禀:“太后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说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我说您不见人,她一定要叫来问一声……”
太后娘娘听了头都没抬。
女官见状,便行个礼,正待退出去的时候,却见太后娘娘翻了一页书,不耐烦道:“给崇勋殿传句话,叫他少找往宫里搜罗蠢东西!”
女官心下一凛,毕恭毕敬地应了声,退将出去。
……
披香殿。
阮仁燧美滋滋地在炫烤鹿肉,吃得满嘴流油。
德妃也吃了点,只是不很能消受,她更偏爱手边的那盘清炒豌豆尖儿。
易女官过来回禀,低声道:“娘娘想的不错,田美人果然去了千秋宫……”
阮仁燧不无惊讶地看着德妃,不懂就问:“阿娘,你怎么知道田美人会去找皇祖母?”
德妃冷笑一声,洋洋得意道:“田氏那两下子,我还能看不出来?但凡碰上点什么,都得惺惺作态、柔柔弱弱地哭给别人看!当时在皇后那儿没哭,肯定就是憋着劲儿准备去别人那儿哭了!”
“因为之前的事儿,陛下就不爱搭理她了,她不去找太后娘娘,又能去找谁?”
她还很肯定地跟儿子说呢:“岁岁,我跟你打赌,太后娘娘肯定见都没见她,就把她打发走了!”
阮仁燧扭头看易女官,后者略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表示德妃说对了。
阮仁燧马上就拍了一串马屁过去:“阿娘,你真是慧眼如炬,看得太透彻了!”
德妃很受用这句夸赞,只是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等着吧,田氏以后指定没好儿,太后娘娘最烦这种打她老人家主意的人了!”
阮仁燧深以为然。
前世他阿娘其实也走过太后娘娘的路子,只是一点都没成功不说,还把太后娘娘惹得可烦了——她老人家最讨厌蠢货跑到她面前去卖弄聪明。
阮仁燧前世吃了教训,今生就没再让德妃犯这个错。
太后娘娘从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一路做到皇太后,难道就是为了断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官司?
德妃好歹生了皇长子,还是圣上的宠妃,那时候皇长子贤愚未定,太后娘娘也没给过他们母子俩什么好脸色,顶多是偶尔见一见,田美人还不如德妃呢!
阮仁燧想着这事儿,再回想前世,忽然间生出来一点感悟来。
他阿耶这个人,有点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思呢。
他对阿娘的情谊,可以让她以不算十分出色的家世成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可以让她宠冠六宫,但是却不足以让她成为皇后亦或者继后,也不足以蒙蔽他的眼睛,偏爱她所出的孩子,以至于愿意将这个孩子立为储君。
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大的用处。
可实际上,也是这份情谊使得阿娘和她的孩子顺遂地在宫廷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份情谊已经很重了。
田美人其实就是不具备天子宠爱的夏侯氏。
那点家世上的差距,对于圣上来说,其实就相当于没有差距。
前世阮仁燧情窦初开的时候,曾经跟大公主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娶一个更喜欢自己的人?
姐弟两个讨论之后,都觉得应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起码也要有点喜欢才行。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愿意包容,婚姻中遇到的很多磕磕碰碰,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
如果不喜欢这个人,对方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那自己只怕都会瞬间火冒三丈。
田美人犯的错大吗?
就今天的事儿来说,其实并不算大,起码绝对没有德妃之前犯的错大。
圣上会像包容德妃一样地包容她吗?
不会的。
这么想想,阮仁燧忽然觉得田美人其实也有点可怜……
他有些忧伤。
德妃发现了,神色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
阮仁燧迟疑着把自己想到的说了。
德妃毫不内耗,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了!”
她恨铁不成钢:“要是易地而处,难道田氏会可怜我们娘俩儿?!”
“再说——她可怜?她哪里可怜了?”
德妃说:“你去问问她,她是愿意做一个伺候人的宫人,还是愿意做四品美人,叫那么多宫人、内侍伺候着?”
德妃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进了宫,那就得照宫里的规矩来!”
阮仁燧小小声地说:“可是阿娘,我好像听说你之前也不怎么讲规矩啊……”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不讲规矩了?圣宠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敢说这不是宫里最靠谱的规矩?!”
阮仁燧惊觉德妃居然很有宫廷智慧!
连易女官都有点惊住了。
德妃……真是个清奇人物。
她心想:虽然有时候——算了,坦荡点吧,大多数时候都挺抽象的,但她还真是抓住了宫廷生活的主要矛盾!
阮仁燧对自己亲娘刮目相看。
他私底下跟他阿耶说:“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比阿娘强呢,现下回头再看,真不一定……”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别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们俩是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阮仁燧:“……”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这是在夸我们吗?”
圣上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你猜。”
阮仁燧:“……”
第47章 第 47 章 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打从猪脑事变之后, 阮仁燧就不需要吃猪脑了。
德妃也不吃了。
宫里边正经主子里边吃猪脑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齐才人。
每天到了晚膳时候,披香殿的采薇就遵从德妃的命令, 领着人专程跑一趟御膳房,从那边领了刚炖出来的素猪脑,亲自提着去送给齐才人, 盯着她一直吃完。
猪脑这东西本身也微妙,有喜欢的, 当然就会有不喜欢的。
可即便是喜欢吃,在不加任何作料的前提下, 也会觉得腻歪的, 更别说齐才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东西了。
御膳房老老实实地贯彻了德妃的命令,清炖猪脑, 原汁原味。
齐才人掀开盖子瞧了一眼,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褶状,就觉得犯恶心,摄于德妃的威势,勉强吃了几口, 只觉得像是在咀嚼一团腻歪透顶的油脂……
她哗啦啦全都吐了出来。
采薇就说:“才人, 可不是我要为难您, 我也是奉命而来, 您要是吃不下, 就自己跟德妃娘娘说去, 我可担待不起。”
齐才人捂着心口, 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酸,眼眶好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发紧发烫。
侍奉她的宫人小声劝她:“您, 您还是忍忍吧,这要是不吃,还不定会再生出什么事儿来呢……”
齐才人抬起头来,恨恨地瞧了采薇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那碗恶心透顶的猪脑吃进了肚子里。
采薇完成了差事,当下向她行个礼,带着人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里头齐才人就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
侍奉她的宫人看得心疼,一个给她抚着背,另一个慌忙去倒水:“您赶紧漱漱口吧……”
齐才人一把把她推开:“都给我滚出去!”
酸涩的不仅仅是胃部涌出来的液体,也有眼泪。
齐才人看着满地狼藉,痛哭出声:“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啊!”
又恨朱皇后行事不公:“一心地偏颇德妃,不就是因为德妃得宠吗!”
两个宫人惶惶地守在旁边,不敢作声。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齐才人的胃口几乎彻底殒灭了,脸色蜡黄,人也病倒了,蔫蔫的没了精神。
朱皇后知道了,暗叹口气,叫人去传话:“这半个月先别出门了,叫她好好养病吧。”
易女官把这话告诉德妃,同时也说:“齐才人给整治得不轻,半个多月下来,人都瘦了……”
本身也是一种委婉的劝说了。
德妃明白她的意思:“既然皇后都发话了,那就算了。”
反正惩戒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地跟易女官说呢:“给齐才人送点东西过去,叫她安心养病,打人一巴掌,还得给个甜枣呢。”
德妃嫣然一笑,含着讥诮,轻飘飘地道:“毕竟宫里边也没有犯了事被罚吃猪脑的规矩不是?”
“打赏她点东西,就说我那时候也是气急了,叫她别往心里去。”
德妃……真是长进了!
易女官心下赞叹不已,口中麻利地应了声,这回猪脑所造成的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倒是大尚宫当时知道之后,把两位尚宫叫过去给骂了:“御膳房的人多嘴,才有了这场是非,今天跟这个宫的人说这位娘娘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跟那个宫的人说那位娘娘喝了什么,消息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这回好在事情生在宫里,要是传到宫外去,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最后坏了事情,又算谁的?”
两位尚宫唯唯,回去就着手开始整顿御膳房,这就是后话了。
……
春日和煦,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杜崇古背着手立在御书房门外赏花,远远瞧见皇长子和大公主一起过来,姐弟俩都背着一只小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有些份量。
他心想:这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迟到的给老师的见面礼?
哎,这不好吧……
还是婉拒了吧?
杜崇古心想:等皇长子过来,我就先问他,你这包里边装的是什么?
等皇长子说“这是给太太的礼物”之后,我再亲切又不失严肃地跟他说:“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实在不能再收殿下的东西了……”
杜崇古这么想着,眼见着那姐弟俩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近前,一起向他行弟子礼,脆生生地说:“杜太太好!”
杜崇古笑眯眯道:“两位殿下安好。哟,今天都背着包,是带了什么呀?”
预备好——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
那姐弟俩异口同声道:“是喂马用的苹果!”
杜崇古:“给殿下授课,陛下……啊?啊!”
杜崇古闪了下腰,大有一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忧伤:“哦哦哦,喂马用的苹果啊,好的好的。”
阮仁燧还叫他看自己胸前挂着的更小的小包:“我还带了一些糖块儿,我的菊花青马喜欢吃糖!”
杜崇古酸溜溜地想:你的菊花青马过得还挺滋润呢。
他正准备叫两位皇嗣入内准备开始上课,却被人给叫住了。
来的是杜崇古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他递了张什么东西给杜崇古:“海棠诗会给你发了邀请函,总共入围了十个人,你位列其中……”
他顺手拍了拍杜崇古的肩膀:“小子,有两下子啊!”
杜崇古也有些讶异,但毕竟是高兴的,接过来展开一瞧,赶忙道:“多谢师叔。”
张茂远哈哈一笑:“别拿第十名就行。”
杜崇古:“……”
杜崇古说:“好的,好的。”
他将邀请函收起来,进了书房,预备着开始上课。
“今天要给两位殿下讲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知道两位殿下是否曾经听说过这句话呢?”
大公主很雀跃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道:“殿下请讲。”
大公主很认真地问他:“杜太太,那个海棠诗会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杜崇古把脸一板,说:“公主,上课的时候,不要讨论与课业无关的内容。”
大公主嘴巴一撇,悻悻地把手收回去:“那好叭。”
阮仁燧很认真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点了他:“殿下请讲。”
阮仁燧目光明亮,侃侃而谈:“所谓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说坚持道义就能得到多数人的帮助……”
杜崇古还没来得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来,就听他紧跟着道:“杜太太,这里有两个很可怜的小孩儿需要你的帮助,那个海棠诗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两个小孩儿满眼渴望地看着他。
“唉,”杜崇古无可奈何道:“海棠诗会……就是一个诗会嘛。”
“每到海棠花开的时候,诗会都会组织一场比赛,年纪在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女,但凡有意,便可以前去投稿,经过初赛、复赛之后,最终选出十人,在霞飞楼进行决赛……”
……
夏侯小妹拈着手里边那份邀请函,实在是很好奇:“可是向来文无第一,最后选出来的十个人恐怕都非泛泛之辈,头名该给谁,又由谁来裁定呢?”
小时女官听得失笑起来:“肯定不会叫单独的一个人来进行裁定的。”
她告诉夏侯小妹:“海棠诗会是俊贤夫人带头办起来的,霞飞楼也是宁国公府的产业,诗会决赛的评委,当然也是由她来请了。”
夏侯小妹知道,小时女官口中的“俊贤夫人”就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韦氏,因她的娘家韦氏家族和夫家杨氏家族都是大家,女眷众多,为了加以分辨,所以时人都习惯以韦氏夫人的字来称呼她,也就是俊贤夫人了。
那边小时女官已经一个个数了出来:“俊贤夫人作为诗会的发起者,又有才名,必然是要去评议诗文的。她去了,韩王妃多半也会去。”
又说:“每年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去年请的是闻相公,不知道今年又会请谁了……”
夏侯小妹听得惊骇不已:“连宰相都会去?!”
“是呀,”小时女官笑道:“海棠诗会虽然以海棠为名,可实际上并不是一年一度的,而是每季度办一次,可虽说如此,最为盛大的还是与时节和诗会名字相称的,也就是现下的这一次。”
“也算是相得益彰吧,”她告诉夏侯小妹:“宰相们希望在诗会上见到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呢,也想扬名于时,各取所需。”
夏侯小妹怔怔地看着她,再低头看着手里边那份海棠诗会寄给小时女官的决赛请帖,心下五味杂陈。
不跳出夏侯家,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事,参会的都是神都鼎鼎有名的才子才女,还有宰相和俊贤夫人压阵,可她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夏侯小妹忽然间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我从前都在做什么啊……”
小时女官却说:“夭夭,如果你为了已经过去、无从更改的事情长吁短叹,恰恰也辜负了现在。”
她神情柔和,勉励夏侯小妹说:“只要想改变自己,什么时候都不晚的——我并不是说能参与诗会有多么了不起,也不是说你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对,而是说当人有心向上的时候,就要立志去做,但凡做一点,就比一动不动要好。”
夏侯小妹听得动容,心里边热乎乎的,又有点惶恐和不安:“我都要说亲了,这还来得及吗?”
小时女官断然道:“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下,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急着嫁人干什么?上赶着去别人家里拉磨啊!”
夏侯小妹:“……”
小时女官说干就干,马上就风风火火地说:“不管你进宫是存的什么心思,想学点东西也好,想贴金找个佳婿也罢,都得叫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是?”
“人要是想装模作样,起码肚子里也得有点东西,才能装得起来啊!”
夏侯小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几日承蒙小时女官关照,受益良多,现下说的也都是掏心掏肺之语,要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谁会说这些?
她很感动地看着小时女官,亲昵地叫她:“小时,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小时女官欣慰不已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了早就拟就好的一张书单出来,塞到她手里去:“每天看两百页,再写不少于六百字的读书笔记,我要检查的哦!”
夏侯小妹:“……”
好像是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就劈到了头顶上。
夏侯小妹神情木然,呆呆地说:“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哪有的事儿?!”
小时女官铿锵有力道:“这很对!”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喂完小马,而后道别分开,再回到披香殿之后,就见德妃和夏侯小妹相对而坐,目光呆滞,好像两个迎风招展的标本。
他心觉奇怪,放下空荡荡的小包,纳闷不已地问易女官:“她们怎么啦?”
易女官:“……”
易女官小声把夏侯小妹也加入到绝望文盲消除计划当中的事情说了。
阮仁燧听得唏嘘不已,背着手,迈着小步子走过去,不忍地叫了声:“小姨母……”
夏侯小妹眼眶里包着两汪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同情地跟她说:“你自己看开点吧,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夏侯小妹:“……”
拳头硬了。
怪不得姐姐总喜欢打小孩呢……
第48章 第 48 章 缺德夫妇
海棠诗会的决赛日, 正好跟圣上先前说打算带着德妃和两个孩子出宫去吃吉萨克菜的休沐日是同一天。
本来也是嘛,十位进入决赛的年轻人要么还在读书,要么已经入仕, 不找个休沐日,他们哪有时间?
评委们多半也是如此。
阮仁燧和大公主对这事儿特别感兴趣,不约而同地跑去磨圣上, 缠着他说:“阿耶阿耶,到时候我们也去看看吧!”
圣上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也成, 反正那天也没什么事儿……”
他还问呢:“入围的都有谁啊?”
两个小孩儿面面相觑,最后也只是说:“给我们上课的杜太太入围了!”
还一起商量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给杜太太鼓劲儿!”
“哦, ”圣上了然道:“杜崇古啊……”
倒是宋大监悄悄使个眼色, 没过多久,就有小内侍从崇勋殿诸多文书当中搜落到海棠诗会的决赛入围名单, 双手给呈过来了。
宋大监低头瞄了一眼,先自笑了:“哟,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两个小孩儿不无惊奇地“哎?”了一声。
虽然有点对不起杜太太,但大公主还是改了主意:“下次再给杜太太鼓劲儿吧,这回先给小时女官鼓一鼓……”
那是自己人嘛!
圣上前后听了两个名字, 也觉得有点意思了:“不是说一共十个人吗, 还有谁?”
宋大监一个个挨着念了出来:“有柳家的子弟。”
圣上问了句:“哪一个?”
宋大监说:“是柳大公子, 唤作柳直的那个。”
圣上听得“哦”了一声:“他母亲是安国公府的女儿?”
宋大监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在旁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再去想之前听过的海棠诗会的规矩——每回决赛, 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
他忽然间福至心灵:“俊贤夫人这回请的, 是不是丁侍中?”
圣上听得心头微动, 扭头瞟了宋大监一眼,后者赶忙往后翻了一页,讶然不已:“真是神了, 小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阮仁燧嘿嘿一笑,心想:我当然知道啦!
小三十年后,柳直做了宰相——柳夫人姓丁!
丁侍中这回评委做得很值,还捉了一个女婿回去!
圣上觑着他的神色,心里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边宋大监则继续道:“还有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和十一娘子,国子学的学生包尧音,闻小娘子,秘书郎陈文琳,徐氏女静仪,费文英……”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倒是不由得生出了一点唏嘘感来,入围的十个人此时应该都算是风流人物,然而等到他成年之后,却已经物是人非——有些名字他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圣上倒是问了一句:“卢梦卿没有参加吗?”
宋大监摇了摇头。
圣上对卢梦卿的评价很高:“他的诗有仙气,世所罕见。”
大公主倒是觉得英国公府很厉害:“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哎!”
宋大监笑了笑,告诉她:“英国公府枝繁叶茂,子弟众多,诗书之事向来都抓得很严,有两个成才,不稀奇。”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了九华宫之后,还问贤妃:“宋大监说英国公府孩子很多,所以这回他们家有两个人入围了海棠诗会,刘家的孩子不也很多吗,怎么没有人入围?”
贤妃:“……”
那能比吗?
她心想:英国公府是高皇帝所设置的开国公府,世代簪缨,几代英国公都是风流人物,妻妾儿女甚多,府里边内斗不断,怎么可能不卷?
相比之下,承恩公府纯粹是撞大运飞出来一只金凤凰才能有今天——英国公府虽然内斗得厉害,但人家斗得高级,哪跟承恩公府似的,腌臜恶臭,就差没撞见鬼了!
贤妃不喜欢母家的做派,也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打肿脸冲胖子,当下破罐子破摔地告诉她:“因为刘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废物,干什么什么不行。”
大公主:“……”
大公主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阮仁燧要是知道的话,估计也会小小的唏嘘一下。
按照原先的事态发展,刘家其实还会有个清醒一点的人的,但这一世他帮助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了……
就真的一个都没有了_(:з」∠)_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去跟德妃和夏侯小妹谈起这事儿来,德妃还不觉得有什么呢。
夏侯小妹倒是很高兴,跟他约着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给小时鼓劲助威!”
德妃这才知道:“小时女官也入围了?!”
夏侯小妹和阮仁燧同时点了点头。
德妃这个人生性护短——虽然妹妹这会儿也跟自己被嘉贞娘子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似的被小时女官咬住了命运的后颈肉,她也会跟妹妹一起叫苦叫累,但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
她知道嘉贞娘子是为了她好,当然也知道小时女官这么做是为了妹妹好。
这会儿知道小时女官入围了决赛,马上就张开羽翼,想要庇护住她。
她还跟自己关键时刻总是很灵光的儿子商量:“你说要不要替她去俊贤夫人那边儿走动一下关系?”
阮仁燧:“……”
有这样热情的幕后亲友,何愁不被诗会除名!
他听得一阵一阵地头大:“阿娘,不能这么干,这既是看不起小时女官,也是看不起俊贤夫人啊。”
“你怎么就知道小时女官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夺得头名呢?”
“再则,俊贤夫人可不是软柿子,她是四柱门庭的世子夫人,神都城内声名赫赫。”
“这要是闹起来,她是绝对占理的,到时候你千辛万苦经营起来的这点关系,只怕就得烟消云散了!”
德妃悻悻地同妹妹道:“我就是这么说说,看他,一张嘴,教训我这么多,知道的我是他娘,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我爹呢!”
夏侯小妹在旁边抿着嘴乐。
阮仁燧:“……”
……
如是到了休沐日,贤妃起个大早,跟女儿一起用过早膳之后,叫自己的亲信领着大公主去披香殿。
圣上昨晚歇在那儿。
大公主心里边在即将出宫去看诗会、吃吉萨克人饭的喜悦之外,还有一点小小的不情愿——她还记得之前听见的事情呢。
阿耶只带着德娘娘出宫,不带阿娘出宫。
虽然一直以来,她也知道德妃比自己阿娘受宠,但是当这一点明晃晃地被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不免有些心疼母亲。
大公主感觉头顶好像被一朵小小的乌云笼罩着。
她忍不住心想:等见了我,德娘娘会说什么?
不会跟我炫耀她能出宫去,但是我阿娘不能吧?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出发了。
如是一路到了披香殿,进去之后,先见到的是阮仁燧。
阮仁燧就跟之前一样跟她打招呼:“大姐姐早上好~”
大公主振作了一点精神,也回了句:“岁岁,早上好~”
又左右看看:“德娘娘呢?”
阮仁燧指了指垂帘里边的梳妆台。
大公主就预备着去给德妃请安,里头德妃听见动静,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便赶紧把帘子掀起来了。
她作民间妆扮,梳同心髻,因为自信貌美,所以不缀金玉,只系了一条红丝带。
身着蔷薇粉色的朵云花卉纹轻衫,里边是蜜合色的抹胸,底下一条碧色折枝山茶花纹路的褶裙,雅致清丽,见之忘俗。
大公主饶是心里边有几个小疙瘩,这会儿瞧见她,也不得不在心里想:
虽然德娘娘总是喜欢把眼睛翻上去看人,但是她真的很美丽!
德妃扭头瞧了她一眼,当即眼前一亮,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咦?你这个帽子——色调搭配得真是不俗!”
大公主被说中了心头所爱,马上就把先前那几个小疙瘩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还主动过去,叫德妃瞧得仔细些:“我阿娘前几天晚上熬夜给我做的,可好看了!”
德妃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呢,点缀的是绢花,而不是刺绣,时间上来不及了。”
她说:“到时候叫尚宫局再给你做一顶,只是仍旧不用刺绣,用珠子,细细小小,但是足够亮的那种,更好看!”
大公主投桃报李:“德娘娘,你今天打扮得也很好看!”
德妃一下子就翘起了尾巴,直到出了披香殿,都没能落下来。
……
外边亮堂堂的,春风舒爽。
德妃挽着圣上的手臂,像只欢快的花蝴蝶似的,脚步轻快地走在前边。
两个大人,没有一个想起来带小孩儿。
阮仁燧跟大公主就默默地跟在后边。
大公主看看圣上的背影,再看看德妃的背影,忍不住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阮仁燧情不自禁地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姐弟俩对视一眼,颇觉心有戚戚。
两大两小乘坐着马车,直奔海棠诗会的举办地点霞飞楼而去,结果还没到地方呢,马车就走不动了。
圣上问了句:“大概还有多远?”
车夫毕恭毕敬道:“约莫还有一里多地。”
“那也不算远了,”圣上就说:“下去走走吧。”
德妃自无不应。
后边侍从跟保母簇拥着两位皇嗣,紧随其后。
神都城里的路修得非常宽敞,最宽的甚至于可以容纳九辆马车并行,可即便如此,这会儿也被各色各样的华丽马车和行人塞得水泄不通。
阮仁燧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在后边走,结果没几步就给挤成孙子了,好在跟着的侍从机灵,赶紧把他给抱起来了。
后边大公主也是如此。
霞飞楼外的几条道路处都有京兆府的差役在维持秩序,不远处还有金吾卫的人戍守在这儿,以防不测。
圣上拉着德妃走在前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到霞飞楼前。
就听见那边儿京兆府的人在问:“有请帖没有?有请帖的才能过去!”
圣上:“……”
德妃:“……”
没!有!请!帖!
京兆府的人在这儿维持了半上午的秩序,这会儿一看这俩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没有请帖,马上就开始撵他们:“赶紧走,别在这儿挡路……”
喜报,被驱逐啦!
这档口隔壁路口有人过来,金吾卫的人负责开道。
圣上瞄了一眼,赶紧叫住:“褚侍郎!”
褚侍郎是来做评委的。
能被邀请来做评委,可见大众对于他的才学和品行是相当认可的。
开心.jpg
今天不上班,是休沐日。
开心.jpg
再过段时间就要成婚了。
开心.jpg
在开心的休沐日参加令人愉快的社会活动时忽然间听见了上司的声音。
笑容慢慢消失……
不开心.jpg
……
被围住不能进去的其余人特别愤怒:“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
还有人说:“他们不也没有邀请函吗?!”
“就是,凭什么啊!”
褚侍郎听得赧然,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
大公主很不好意思,捂着脸,猫着身子往前走。
阮仁燧脸上也热热的,低着头,没敢做声。
姐弟俩就听见他们阿耶特别和气地说:“可能是因为我们走后门了吧……”
大家都叫他的温和与无耻震惊住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又往下低了低头。
德妃理不直、气也壮,趾高气扬道:“瞪我们干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走后门,是因为没有得走吗?呵呵!”
围观众人:“……”
大公主:“……”
阮仁燧:“……”
第49章 第 49 章 女孩子就得壮壮的
阮仁燧盯着褚侍郎看了会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先前有一回,他跟大姐姐都跟自己阿娘闹了点不愉快, 当天晚上一起跑到太后娘娘宫里去了。
在那儿跟梁小娘子玩躲猫猫的时候,这个人拉开桌布,叫他进去藏着……
他悄悄问宋大监:“这是谁呀?”
宋大监同样悄悄地告诉他:“这是门下省的褚侍郎。”
略微一顿, 又说了个他可能更清楚的称呼:“小殿下知不知道林尚宫订亲了?这就是林尚宫未来的夫婿。”
阮仁燧豁然开朗。
原来就是他啊!
他对褚侍郎的印象很好,相貌儒雅, 风度翩翩,还会哄小孩儿玩!
再一想, 又觉得有点恻然。
记忆里, 褚侍郎的寿数好像也不算太长,死后妻女还闹得对簿公堂……
褚侍郎对于这小孩儿的想法一无所觉, 领着圣上和德妃几人进去,先去寻了俊贤夫人,第一时间把这几颗尊贵的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俊贤夫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手持一把华丽的孔雀羽扇,神采飞扬, 长袖善舞。
她见圣上白龙鱼服, 就知道他不愿声张, 当下客气地行了个常礼, 又亲自领着他们四个人上楼。
今日海棠诗会, 实在是一场盛事, 她早就预备着有贵客骤然来访, 所以提前叫空置着几间屋子预备着,这会儿可不就用上了?
相较于一楼的嘈杂和喧闹,二楼相对要僻静许多, 视野也好。
俊贤夫人走到视野最好的那一间外边,伸手将门打开,请圣上等人进去。
而后又行礼道:“下边乱糟糟的,离不开人,我留了侍从在这儿,您有吩咐,但请驱使。”
圣上倒真是问了一句:“小时入围了决赛,宫里边应该有不少人来瞧吧?”
俊贤夫人用孔雀羽扇掩住半边脸孔,咯咯直笑:“您还是饶了我吧。”
她说:“今天人这么多,我都要忙昏头了,哪知道谁来了,谁没来?”
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露。
圣上听得面露赏识:“夫人没有入朝为官,真是皇朝的损失。”
俊贤夫人莞尔一笑:“如现下这样,其实也不坏。”
说着,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客气地退了出去。
这房间大概是个雅间,很宽敞,除了供人宴饮的厅堂之外,里头还用云母屏风隔出了一间卧房。
面向一楼厅堂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月光般的轻纱,二楼能瞧见一楼,一楼的人却瞧不见楼上的情景。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活泼的小羊,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新鲜得不得了,等能翻的都翻得差不多了,又一起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德妃有点不放心:“岁岁,你小心点,别太往外了……”
大公主已经兴奋地叫了出来:“咦?是林尚宫!”
圣上坐在桌边,以手支颐,笑微微地告诉她:“刚刚领我们进来的褚侍郎,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夫婿……”
大公主和德妃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则在一楼熙攘的人群当中搜寻到了夏侯小妹和几个宫廷女官的踪影——大概都是来给小时女官加油打气的。
外头侍从送了茶水和果品点心进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个人气势汹汹地在问:“什么,居然让我们坐第二间?知道我是谁吗?!”
有个柔和的妇人声音带着点无奈,在训他:“出门在外,少做出这副轻狂样子来,没得叫人笑话……”
那人气哼哼地说:“大胆,谁敢笑话我?!”
又说:“我倒要看看是谁坐了第一间!”
说完,都没给那妇人和旁边侍从说话的机会,当下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圣上听得乐了,回头去看,正对上韩王趾高气扬的脸。
韩王脸色顿变,马上帮他把门带上了:“哦,是你啊,那没事了!”
【韩王撤回了一脚】
韩王妃都没瞧见:“是谁呀?”
韩王还没有说话,圣上已经起身过去,好笑不已地把门给拉开了:“皇叔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韩王干笑了两声。
成安县主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行礼叫了声:“堂兄。”
圣上应了声,又问她:“没跟琦华在一起?”
成安县主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琦华不爱赶这种热闹,懒得出来……”
大公主没什么玩伴,好容易遇见了一个同龄人,一瞧见成安县主,赶忙亲亲热热地凑过去,笑眯眯地叫她:“小姐姐……”
圣上纠正了她一句:“是姑姑。”
成安县主任劳任怨地牵住了大公主的手:“走吧,我领着你出去转转……”
又问阮仁燧:“殿下要不要一起去?”
阮仁燧摇摇头:“不啦,你们去吧!”
他想在这儿看看,还盘算着晚点去找小姨母,这两位跟小姨母又不很熟悉,无谓硬凑到一起去。
成安县主见状也不强求,当下同圣上行个礼,领着大公主走了。
无需圣上吩咐,便有侍从跟了过去。
圣上则同韩王叙话:“皇叔怎么也有兴致来看热闹?”
“我可不是纯粹地来看热闹,”韩王洋洋得意道:“我是评委家眷,拿了邀请函进来的!”
韩王妃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白他一眼:“少说些有的没的。”
韩王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有瞎说,本来就是作为评委家属进来的嘛!”
经历了先前几代的积蕴,又在先帝、天后两朝的推动下,本朝的宫廷文化在圣上这一朝几乎被发展到了巅峰。
而相对应的,在宫外也出现了以贵族女子为主导进行的大众文化运动。
而诸多才名昭昭的贵族女子当中,又以韩王妃和俊贤夫人、卓大家为一时翘楚。
因为她们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才女,也切实地引导了时代的风向。
卓大家的影响力在朝堂,诸多著述更偏向于严肃流派,相较之下,另外两位就要市民化多了。
俊贤夫人开设了海棠诗会,并且将其办成了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诗会,规模之大、参赛人员之多、诗会评委规格之高、影响力之深远,令人瞠目。
韩王妃则创建了朝廷之外声势最盛的新声出版社,除了在刊印书籍之外,也向普罗大众征文,且允许以白话的方式行文——此举曾经在士林当中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只是最后终究还是平息了。
韩王妃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改变着底层百姓的认知方式。
摒弃掉之乎者也之后,知识的获取,变得简单了。
除此之外,这两位当然也涉足过别的领域,不过就不必再展开细说了。
文人相轻,同类相竞,同为神都上层贵妇人群体中近乎领头羊的人物,又在同一个领域深耕,要说没有过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一直以来,双方都维持着相当的默契,没有将矛盾扩大化,在面向公众的许多盛会上,也都会大方邀请另一位参与。
譬如今日的海棠诗会,俊贤夫人就请了韩王妃来做评委。
圣上知道他们家一向是女主外、男主内,这会儿听了也不觉意外,倒是问了句:“怎么不见延寿?”
延寿是韩王世子的名讳。
韩王就说:“跟他的朋友在一起呢,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韩王妃则在跟德妃叙话:“我听郁金说,娘娘近来在看张道竑的书?”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名讳。
德妃听得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韩王妃便盈盈一笑,由衷地道:“《文心雕龙》中讲,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道理啊。”
她有点遗憾:“我还给您准备了几本书,今天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您在这儿,早知道的话,就把书带出来给您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算晚:“这边诗会一时半会儿的估计还散不了,娘娘不急着走吧?我叫人回府走一趟,去拿来给您。”
德妃最近对看书有点过敏。
但是德妃又无法舍弃自己从看书这件事当中得到的精神愉悦感。
比如说现在,她就很喜欢跟韩王妃探讨这种让她觉得云里雾里但是又很高端的话题。
所以她就得为此付出一点代价:“真是有劳王妃了,我还不走,估摸着得在这儿待一会儿呢……”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流了两条宽宽的泪。
韩王妃就叫人赶紧回府去取书。
这时候底下有敲钟声传来,她听了神色一正:“诗会马上就要开始,我得下去了。”跟室内几人道一句别,匆忙下去了。
声势浩荡的海棠诗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韩王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也没再回自己那间房里边去,就顺势在这儿扎下根了。
这间房里有两扇窗户,好在开得很大,足够叫屋里边四个人都近前去坐下来。
德妃拖了把椅子过去,抱了儿子在膝上,韩王见状就去了另一边儿,三个人一起兴致勃勃地向下张望。
圣上坐在厅里,不急不慢地在削苹果。
阮仁燧趴在窗台上,目光四下里搜寻着,找到一个认识的,赶紧指给德妃看:“林尚宫到那儿去坐了!”
过了会儿,又说:“大姐姐他们在那儿!”
还说:“小姨母!”
把德妃给烦得呀:“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阮仁燧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评委入场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必然是在的。
韩王妃与褚侍郎也是先前就见过的。
此外还有集贤殿的邓学士,礼部的孙侍郎,国子学的陶祭酒,以及压阵的宰相、告病了一段时间的丁侍中。
七个人。
阮仁燧瞧了眼丁玄度,忍不住去搜寻柳直——这两位后来成为翁婿了嘛!
因为参赛的年龄限定在了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是以十位入围者实际上都是青年俊彦,且模样多半都生得不错。
柳直、包尧音、杜崇古和费文英都算是美男子了,担得起一句相貌堂堂,然而较之出身英国公府的裴六郎,却仍旧逊色一筹。
世家大族滋养出的贵气青年,风流蕴藉,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俊采。
阮仁燧甚至于瞧见有许多小娘子在观众席里举牌,上边还写着“裴六郎必胜”的字样。
秘书郎陈文琳算是相貌平平,肯定不丑,但也没多漂亮。
嗯,只点评男入围者的身材和外貌,不说女入围者的。
决赛最先做的是展示入围十个人中选的那首诗,以此向大众展示他们的确有入围决赛的能力,在此之后,才是评委共同探讨命题,随机抽取,限定韵脚,现场赋诗应对。
为了防止评委根据入围者的笔迹判断出诗文的主人,所以如科考一般,先使人誊抄七份出来,而后分别送到评委们面前去。
决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个命题,是咏史。
很简单。
只是上限很高,下限也容易很低。
俊贤夫人当众点了一根香,将其立在香炉之中。
待到这根香燃尽,没有交付诗文的,就视同为放弃。
一根香烧完,所有人都交了答卷。
评委们旋即抽取了第二个命题。
羁旅。
这个命题稍显棘手——因为入围者们都是年轻人,相对而言,缺少对于这两个字的感悟。
俊贤夫人点燃了第二根香,同时,上一轮比试的十首诗誊抄结束,侍从们迅速呈上,交由评委们进行审阅。
议论声如海上波涛,此起彼伏。
台上的入围者们还在构思着第二首诗。
压力和干扰也是比试的一环。
有专人用一人多高的纸张誊写了这十首诗出来,悬挂于厅内,供所有人参与评议,同时,另有嗓音清亮之人往门外去诵诗与楼外人听。
德妃在窗边听着,只觉得哪一首都好,可叫她说哪里好,她又说不上来。
阮仁燧扭头去瞧他阿耶,就见圣上靠坐在椅子上凝神静听,一直到外边念完第四首,他才说了句:“这首不错。”
念完第七首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这个人有些担当。”
别的都没有作声。
最后评议第七首为第一,第四首为第二,倒是叫德妃和阮仁燧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
阮仁燧实在好奇:“阿耶,你怎么知道……”
圣上一抬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父子俩一起听底下宣布:“第七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第四首论序第二,出自工部员外郎柳直;第二首论序第三,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少见地流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来。
阮仁燧却没想那么多,当即就跟德妃一起跳起来了:“小时女官是第一名哎!”
底下夏侯小妹和大公主也都在跳。
与此同时,第二根香燃尽了。
这一回,论序第一的是国子学学生包尧音,论序第二的是右威卫长史裴宗易,论序第三是内廷女史任与时。
德妃还在觉得奇怪:“原来小时女官不姓时,姓任啊?”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女官这个人没印象了——因为他也以为小时女官姓时……
韩王在旁听得无奈:“她当然不姓时了,这是太后娘娘取‘与时俱进’之意,为她选的字。”
间歇里还很同情地看了圣上一眼。
你的笨蛋老婆跟笨蛋孩子……
圣上:“……”
圣上低着头默默地吃苹果。
德妃与阮仁燧则悻悻然道:“哦哦哦!”
这时候俊贤夫人公布了第三轮的命题:无题。
不限韵脚。
底下围观的众人们都在议论这个题目,并没有声音很高的人,然而无数个观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股嘈杂的洪流了。
“无题”算是个什么命题?
该从哪儿下手?
楼上,圣上却是听得精神一震,终于起身,来到了窗前,向下观望。
那根香不紧不慢地燃烧着,更显得场中的十位入选者神色焦灼,待到一根香燃尽,所有人终究都交了卷。
有人松一口气,神色释然,也有人悬起了心,七上八下。
就最后一个命题的诗文评议,评委们也产生了争执。
丁侍中跟俊贤夫人觉得应该选第五首为魁首,因为它恢弘大气,有盛世气象。
陶祭酒跟韩王妃觉得应该选第八首,原因么,韩王妃用了一句诗来概括:“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集贤殿的邓学士赞同丁侍中与俊贤夫人,礼部的孙侍郎赞同陶祭酒与韩王妃的说法。
到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褚侍郎脸上。
有几双眼睛所透出的目光,格外地紧迫。
褚侍郎为之苦笑,再三沉吟之后,还是说:“我更认可王妃娘娘的说法,要是连近处的人都看不见,何谈远方?”
评定第八首为第一,第五首为第二。
底下人不免猜测议论起来:“第八首是谁写的?”
有人说:“说不定是柳直柳郎君!”
还有人说:“肯定是裴六郎,他向来温柔!”
又信誓旦旦地开始数算:“裴郎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再加上这个第一,板上钉钉会是本届魁首了!”
“海棠诗会的魁首,就该是这样一位风流潇洒的才子!”
一片兴奋夹杂着失落,震颤混合着叹息的嘈杂声中,俊贤夫人起身,宣布了第三轮比试的结果:“第八首论序第一,出自内廷女史任与时……”
场面陷入了极短暂的寂静。
俊贤夫人恍若未觉,继续道:“第五首论序第二,出自右威卫长史裴宗易……”
圣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笑了。
阮仁燧已经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哎!”
底下夏侯小妹兴奋不已,跳起来大喊一声:“小时,你好厉害啊!”
欢呼声是有的,只是却不如嘘声更高。
旁边几个替裴六郎举牌的小娘子不甚甘心,瞟了台上体量丰裕的小时女官一眼,总觉得气不过:“她长这个样子,怎么做海棠魁首啊……”
“你们说什么呢?!”
夏侯小妹勃然大怒:“这是诗会,你以为是选秀吗?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怎么品性也这么卑劣!”
几个小娘子叫她说得颜面上过不去,脸庞涨红。
有个认出来她的,就说:“你们夏侯家还好意思说别人卑劣呢……”
阮仁燧还在楼上傻乐呢,忽然间听他阿娘惊叫了一声:“夭夭!”
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听德妃说:“赶紧叫人下去拉开,夭夭叫人给欺负了!”
侍从应声而去,阮仁燧提心吊胆地跑到窗台那儿往下一看,就见他小姨母撸起袖子,依仗着高出同龄人的身高,露出近来在宫里吃得壮实的手臂,一个人按着三个小娘子打……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不得不说:“小时女官真是改变了小姨母很多很多……”
第50章 第 50 章 我是故意的哦
德妃使人去拉开打架的几个小娘子, 只是都没等那侍从们过去,打架的那几个就被拉开了。
俊贤夫人作为东道主,知道今天来客众多, 又是比试竞技,容易生事,为了以防万一, 早就叫人在边上守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儿不就用上了?
因发生冲突的是几个小娘子, 这会儿过去的也是几名健妇,只是都没等她们挤到近前去, 台上的几位参赛女郎便就近跳下去了。
小时女官当机立断:“十一娘子与静仪娘子拦住那边几位, 我与闻小娘子拉开夏侯小娘子!”
几人应了声,迅速下场, 把底下打成一团的几个小娘子给分开了。
夏侯小妹稳稳地占据上风,骤然被人拉开,还有点不情愿,再一看拽住自己的是小时女官和闻小娘子,这才悻悻作罢。
她还是觉得气愤:“她们怎么能这样?输不起, 还要对着人家说三道四!”
那边几个小娘子鬓乱钗横, 形容狼狈, 也很恼火:“真是刁蛮成性, 没有家教!”
小时女官伸臂抱了抱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长手长脚, 或许是因为活动了的缘故, 身上暖暖的。
小时女官拥抱着她, 好像在拥抱一头野性十足的健壮的花豹。
她的这位朋友未必懂得那些十分深刻的道理,但是对待认定了的人,却也是十分的热忱忠诚, 愿意为对方去赴汤蹈火。
小时女官心里边热热的,松开她,说:“夭夭,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忍不住想再给你选几本书来读的……”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眼神放空,警惕不已:“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小时!”
闻小娘子在旁听得忍俊不禁。
这时候四下里的人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俊贤夫人与韩王妃神情肃穆,往这边来了。
年轻的小娘子们慑于她们的威仪,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去。
俊贤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是觉得评判不公,还是另外有什么别的原因?”
那几个小娘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夏侯小妹狠狠瞪了她们一眼,马上就要开口。
小时女官在旁边拽了她的衣角一下,小声提醒她:“对夫人说话礼貌些,慢慢来。”
“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听着,是你的少不了,不是你的,也争不到。”
夏侯小妹听得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之后,近前几步,同俊贤夫人行个万福礼,将方才之事讲了。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颔首,又问那几个小娘子:“夏侯小娘子方才所说,是否是她凭空捏造,有无夸张错漏之处?”
那几个小娘子涨红了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俊贤夫人见状,扭头看向韩王妃——后者朝她点一下头。
俊贤夫人面沉如水,声音稳稳地落到堂中众人耳朵里:“如果你们非议比试的名次,还可以用文无第一来辩解,但你们攻讦别人的容貌,用以否定对方的才学和能力,这实在可耻!”
她说:“过来给任女史道歉,然后马上从这里离开,以后再不要出现在我的主场上。”
四下里一片寂然。
几个小娘子的脸色由红转白,泪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依照俊贤夫人在神都城里贵族社交圈子里的地位,今日出言作出了这样的评判,以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请她们上门做客了……
关键时刻,还是裴六郎从台上下去,毕恭毕敬地同俊贤夫人道:“夫人,今天的事情,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她们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请您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裴十一娘尽管同隔房的堂兄不睦,但毕竟都是姓裴的,此时也深施一礼,毕恭毕敬道:“请夫人高抬贵手,宽恕她们这一回吧。”
俊贤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先说:“十一娘请起吧。”
这才同裴六郎道:“善骑者堕,六郎该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裴六郎听得脸色微变,回过神来,再施一礼,恭敬道:“是。”
几个小娘子一起来向小时女官道歉。
小时女官拉着夏侯小妹的手,哈哈一笑:“有关系,你们这群过分的家伙!”
小娘子们:“……”
其余人:“……”
短暂的寂静之后,小时女官又叹了口气,朝她们摆摆手:“回去多看几本书吧,就这么现下这点道行,怎么可能追得到裴六郎啊!”
几个小娘子红着脸离开了。
场中的侍从们在俊贤夫人的示意下,开始公布这次海棠诗会的最终名次。
内庭女史任与时位列第一。
右威卫长史裴宗易位列第二。
工部员外郎柳直位列第三。
国子监学生包尧音位列第四,徐家的静仪娘子位列第五,闻小娘子位列第六,费文英位列第七,裴家的十一娘子位列第八,秘书郎陈文琳第九,杜崇古位列第十……
俊贤夫人大气,入围决赛的十个人都能得到一面纯金打造的海棠花牌,一整年内可以在霞飞楼内无限畅饮。
海棠魁首得到的那一块格外地与众不同,一面金钩银划地书就了海棠魁首四个大字,另一面用祖母绿为花叶,红宝石为花朵,镶嵌成海棠花模样,华贵无匹。
夏侯小妹在底下看见俊贤夫人将海棠魁首的花牌挂到小时女官的脖子上,兴奋得脸都红了,一个劲儿地鼓掌叫好。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看着她,等仪式结束之后,从台上跳下去,摘下那块海棠花牌,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堂内一片嘈杂,欢笑声与言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片热烈的海洋。
丁侍中抬头去瞧楼上的某个包间,从楼下往上看,隔着轻纱,只能窥见两道朦朦胧胧的影子。
轻纱后边,丁小娘子含笑瞧着柳直,再一偏头,看母亲揶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红了脸颊。
包尧音神色有些腼腆地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妻子罗氏手里。
十一娘子和徐家的静仪娘子、闻小娘子还有她的手帕交董二娘子聚在一起,商议着说:“晚点叫上任女史,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闻小娘子左右看看:“任女史去哪儿了?”
小时女官抱着夏侯小妹的脖颈,跟她说了句什么。
但是现场太吵了。
夏侯小妹神色茫然,大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时女官搂着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去,特别大声地道:“夭夭,我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只有最好最红的红宝石才能匹配你!”
夏侯小妹听得一愣,回过神来,几乎是错愕不已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很确定地跟她点点头。
夏侯小妹忍不住哭了:“小时,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
夏侯小妹哭的时候,稍显偏僻的一个包间里,还有一个小娘子也在哭。
夏侯小妹是因为感动,而她,则是因为愧疚。
“六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褚小娘子涕泪涟涟,既生气,又懊恼:“我没想到最后我阿耶会选那个任女史……”
最后一场考校当中,总共七名评委,三名更倾向于裴六郎,三名更倾向于任女史,决定性的一票归属于褚侍郎。
那时候褚小娘子以为这事儿该是十拿九稳的,裴六郎是她的未婚夫婿呀!
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父亲居然选择了那个任女史!
她觉得很对不起未婚夫。
裴六郎没能拿到海棠魁首,当然是失望的,但要说是因此而对褚侍郎心生怨怼,那也远不至于。
“评委们手里边的诗文,都是叫人誊抄过去的,伯父哪里知道哪一首是我的?”
他笑着将自己得到的那枚海棠花牌递送到褚小娘子手里:“有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不,裴郎,你不懂。
褚小娘子心说:我阿耶他就是故意的,因为偏心姓林的女人,所以才会选择那个任女史。
我是他的亲生女儿,裴郎是他未来的女婿,居然都比不过姓林的女人手底下的一个区区女史!
褚小娘子心内气闷,她都没嫁过来呢,阿耶就偏心成这样,等真的嫁过来了,那还得了?!
褚小娘子瞧着自己手里的那块海棠花牌,虽然金光明灿,但毕竟不是海棠魁首。
她心里边阴雨蒙蒙。
……
阮仁燧在楼上瞧完了整场热闹,只觉得心满意足,分外圆满。
底下熙攘的人群还未散去,众人七嘴八舌,意犹未尽地议论着今次的这场盛会。
俊贤夫人早就安排了人手在二楼,待到诗会结束,洒落了一阵糖雨,惹得底下的人纷纷伸手去接,埋头去捡。
成安县主与大公主都不缺这么几块糖,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喜滋滋地抢了好几块在手里。
再偏一点的地方,参赛的几位娘子再加上夏侯小妹,正约着要找个地方去吃吃酒,小聚一下。
德妃也很满意,小时女官是内廷出来的,算是自己人,她拿了头名,多光耀啊!
韩王妃从底下上来的时候,脸上略微带着点疲惫,神情倒是很振奋:“小时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颇显大将风范。”
德妃由衷地应了句:“是呢。”
外头韩王府的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瞧一眼室内诸位贵人都在,迟疑着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个礼:“王妃,您之前说费家有了消息叫赶紧来告诉您……”
韩王妃起初一怔,回过神来,不禁起身,又惊又喜:“郁金生了?!”
侍从笑着应了声:“是。”
没等韩王妃再问,便一股脑说了出来:“费氏夫人刚刚产下一子,费侍郎做主,叫从了费家的姓氏和齿序,也就是费十六郎。”
费家几房人是共同排列齿序的,所以数字上看起来难免大了些。
阮仁燧心想:这应该是上一世的刘四郎?
这辈子跟从了费氏夫人的姓氏,其实也挺好的。
起码再议婚的时候,靖海侯估计不会那么嫌弃他了……
韩王妃与费氏夫人私交甚好,闻言同圣上和德妃辞别,便待过去。
这时候德妃把她给叫住了:“王妃且留步。”
她一扭头,眼睛里含着一点央求,水汪汪地瞧着圣上。
因着先前清明宫宴的事情,德妃与费氏夫人建立了联系,之后陆陆续续通过几回信,也算是半个朋友了。
圣上知道这事儿,就笑了笑,很理解地说了句:“去吧。”
倒是问了阮仁燧一句:“你跟着谁?”
阮仁燧乐得去见证历史的改变,紧抓住德妃的衣袖不放:“我跟阿娘一起去看看!”
圣上也应了:“我跟仁佑在这儿,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饭,晚点咱们直接去吉萨克人的馆子里碰头。”又跟这母子俩约定了时间。
德妃和阮仁燧俱都应了。
……
费家。
刚刚结束生产的房舍里,好像弥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德妃跟韩王妃一起进去探望费氏夫人,只是没叫阮仁燧进去。
小孩子该有点忌讳。
阮仁燧心说:行吧。
就一个人在外边花园里闲转。
说是一个人,其实周围保母侍从一大堆。
费家知道这是个金疙瘩,不敢怠慢,专门找个管事在边上陪着,看皇子要什么,赶紧给备上。
阮仁燧背着小手走了几步,看地上的石子路有些松动了,用脚踩了踩,那鹅卵石摇摇晃晃,站不太稳的样子。
他就找人要了把铲子,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开始抠组成石子路的鹅卵石。
侍从们:“……”
费家的管事:“……”
抠吧,活爹。
才抠出来两个呢,他面前忽然间落下来一片阴影。
阮仁燧抬头瞧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咦,你是那个……”
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名字了:“才刚在霞飞楼见过的……”
那郎君向他行礼,而后笑道:“费文英见过楚王殿下。”
“哦哦哦,”阮仁燧想起来了,迟疑着,不太确定:“你拿了第几来着?”
费文英彬彬有礼道:“说来惭愧,文英忝居第七。”
阮仁燧又“哦”了一声,拎着铲子站起来,带着点小小的疑惑,不解地瞧着他。
干什么,找我有事?
费文英身高腿长,看皇长子瞧自己的时候还得仰头,赶忙蹲了下去,与他保持视线齐平。
他俊秀的脸上带着点犹豫,悄悄问他:“殿下,我问您一件事,您能替我保密吗?”
阮仁燧果断地答应了:“可以,你说吧。”
紧接着又道:“你想问什么?”
费文英有点讶异地看着他:“殿下今年仿佛只有三岁?口齿跟思维真是十分伶俐……”
他也有侄子侄女,三岁大的时候,口舌也好,思考能力也罢,都没有这么利索。
阮仁燧:“……”
真是烦透了这个聪明人很多的世界!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没理会那句话,紧接着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儿?”
费文英“唔”了一下,压低声音,很小声地问他:“夏侯小娘子之前仿佛在跟宁家议亲,是没能成吗?”
阮仁燧瞪大了眼睛,惊愕不已地看着他。
费文英叫他看得有点忐忑,犹豫着说:“应该,应该是没成吧?”
阮仁燧惊得手里边的铲子都掉了。
费文英帮他把铲子捡起来,又心想: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哪知道再一抬头,就见皇长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阮仁燧悄声问他:“你是对我小姨母有意吗?”
费文英给闹了个大红脸:“我,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别的意思,我……”
阮仁燧十分奸邪地眯着眼睛,好像一只狡猾但是不怎么聪明的花狐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费文英:“……”
“好吧好吧。”费文英不得不举旗投降。
他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但神色还是很坦诚的:“我觉得夏侯小娘子在那种情况下能为朋友出头,真的很勇敢,很耀眼。”
阮仁燧忍不住道:“你,你了解过夏侯家吧……”
费文英听得正色起来:“说实话,我第一次很认真地去了解夏侯家,还是在清明宫宴之后。”
费氏夫人是他的堂姐。
当日清明宫宴,承恩公当众侮辱费家的女儿,是皇长子站出来驳斥他,间接促成了费氏夫人与承恩公的义绝,这一举动让皇长子和德妃获得了费家的好感。
费文英作为费家的子弟,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他很诚恳地谈起这件事情来:“外界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只是我想,德妃娘娘能够教养出殿下这样的孩子,可见许多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今日又见到夏侯小娘子为朋友仗义执言,两肋插刀,可见学识其实并不等同于人品,更不必以过去的眼光去看待今日的新人。”
阮仁燧眼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下五味杂陈。
过去真的被改变了。
他改变了费氏夫人的命运,改变了刘四郎的命运。
这母子俩一个早早与承恩公义绝,挣脱苦海,另一个跟从了母亲的姓氏,成了费十六郎……
也是因为他的改变,费文英阴差阳错,撞上了小姨母……
他心想: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吧?
阮仁燧颠颠地乐了起来。
乐完之后,他告诉脸上带着点忐忑的费文英:“我小姨母跟宁家的那个谁——我忘记他是十几郎了——曾经议过婚,只是后来黄了。”
简单阐述了一下那件事,又说:“你要是真的对小姨母有意,我倒是可以替你牵牵线,让你们认识一下,不过……”
阮仁燧特别说明:“只是认识一下,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你们费家的名声是比夏侯家也好,但要是觉得得叫我小姨母上赶着逢迎,那也不至于!”
费文英脸上带着点诧异,稍显惊讶地看着他。
阮仁燧皱起眉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殿下说的都很对。”
费文英忍不住挠了挠头,而后迟疑着说:“我只是觉得,殿下您说起话不像是只有三岁,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倒像是十几岁的样子#
#十几岁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
阮仁燧爽朗一笑,抄起铲子,追着他满花园跑!
费文英大惊失色:“!!!”
不远处传来女眷们的言笑声,德妃、韩王妃跟费家的女眷们从院子里边出来,一起往这边走了。
费文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恼了皇长子,听见动静,赶忙告饶:“殿下,我错了,您就放过我吧……”
阮仁燧扛着那把铲子,好像是兔子肩负着一根胡萝卜。
他鼻子里边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哒哒哒跑到德妃面前去了。
德妃正往前走,叫这个实心的小秤砣撞了下,当即“哎哟”一声,扶稳了他的肩膀,嗔怪一声:“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一指意欲逃窜的费文英,奶声奶气地道:“阿娘,那个哥哥说,他今天在霞飞楼对小姨母一见倾心,‘一见倾心’是什么意思呀?!”
德妃:“!!!”
费家的女眷们:“!!!”
“……”费文英绝望又无助,还掺杂了一点愤怒:“不是答应我不往外说吗?!”
阮仁燧愧疚地看着他:“对不起啊费公子……”
然后咧开嘴,呲着牙邪恶一笑:“我是故意的哦!”
费文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