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阮仁燧跟圣上说了一场, 最后父子俩谁也没说服谁,还是大公主讲和,暂且将承恩公的事情给搁置了。
圣上协同韩少游一道离去, 阮仁燧则跟着大公主往便殿那边去找贤妃和他的保母侍从们。
到了地方,他很诚恳地向贤妃行礼:“贤娘娘爱护我,我都知道的!”
大公主毕竟也才五岁呢, 一时之间,想不了那么多。
她可能会因为担心弟弟而下意识地跟过去, 但是依照她的性格,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哭出来的。
当时之所以拉着他掉眼泪, 多半还是贤妃教的。
为了什么, 当然是给他解围了。
贤妃听他这么说,不免讶异于这小小孩童的灵光, 只是也不肯居功:“你之前主动站出来,不也是为了我?”
又笑着宽抚他,说:“陛下其实不怎么生气,你别太担心。”
就圣上的本心来说,他其实并不喜欢承恩公的做派, 而承恩公本身, 就更无法与一位皇嗣的重量相较了。
先前大公主对上颍川侯府的那位世孙, 圣上很用心地在保护大公主的声名, 现下到了皇长子这儿, 也不会坐视因承恩公那张破嘴而毁坏皇长子声誉的。
他只有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又都还年幼, 贤愚未定,都存在着未来的指望——单单只是这个可能本身,对于他, 也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就要比承恩公珍贵多了。
这次的事情,圣上会压下去的。
阮仁燧其实也不怎么担心。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御史想弹劾,那就弹劾呗,名声不好——他要名声有什么用?
他又不想当皇帝!
依照他的身份和在皇嗣们当中的齿序,只要他不谋反弑君,那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他倒是有点担心贤妃呢:“贤娘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太差了……”
宫宴时候,贤妃妆容严整,又饮了酒,脸上应该更红润些的,只是这时候就着灯光看起来,也是一片惨白,血色寡淡。
贤妃听后勉强笑了一下。
她心绪的确有些乱,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叹口气,有些无力地说:“我有点担心费氏夫人。”
贤妃同这位嫡母不算亲昵,但也绝对不疏远,年节里如常走动着,有时候也能说说贴心话——毕竟她们都是承恩公府的人。
贤妃现在不是了,但曾经是过。
她知道费氏夫人的身体一直都不算太好,现下六个多月的身孕,肚子也大了起来,要是叫她知道承恩公今晚说的那些鲜廉寡耻的话……
贤妃实在难以安心。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其实并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会生那么大的气——在老鸭子出言辱骂母亲之前。
她还以为他们俩跟她一样,都觉得那只老鸭子太吵了。
这时候听母亲说起费氏夫人,再想起承恩公之前说的话,不免觉得疑惑:“人怎么会跟鱼一样呢,是成精了吗?”
贤妃很严厉地看着她:“仁佑,那些话都给我忘掉,以后不许再提了!”
大公主有点委屈,只是看母亲真的生气了,也没敢再说话,很老实地应了声:“噢。”
只是心里边实在很讨厌承恩公。
因为贤妃对于承恩公府一向的疏远,她对于“外祖父”这三个字很冷漠,今天晚上亲眼目睹承恩公当众呵斥自己的母亲,就更恼火了。
现在还因为他的缘故,惹得岁岁遇上了麻烦……
大公主眼珠郁卒地转了转,先前心里边涌动着的那个主意,又一次冒出来了。
……
太后娘娘早先领着韩王妃和费氏夫人等人往别处去歇息,正殿那边才乱起来,又因为涉及到承恩公,就有人去给她报信了。
她听后默然了几瞬,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忽的浮现出一抹稍显讥诮的冷笑,转而又问:“皇帝知道了吗?”
亲信低声道:“已经报过去了。”
太后娘娘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在瞧见费氏夫人的时候,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等这边人再听见消息的时候,正殿那边的乱子就已经结束了。
对外做出的解释是承恩公醉酒闹事,昏睡过去,已经被圣上下令送出宫了。
费氏夫人听得心里一阵烦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觉得难堪,不得不起身去向太后娘娘谢罪:“外子行事无状,实在惭愧……”
太后娘娘叫人把她给搀扶起来,好生宽抚了几句,最后说:“与你无关,不要责备自己。”
最后宫宴散了,宗亲贵戚们各自归家。
韩王妃坐在马车里边,还跟丈夫说呢:“郁金也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一个人,换成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郁金是费氏夫人的闺名。
又忍不住叹息着感慨:“女儿家真是太苦了,不慎所托非人,一辈子都吃黄连。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也人五人六的,年纪越大,就越龌龊……”
韩王缄默着听完这席话,欲言又止。
韩王妃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还当他是有所异议,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声音:“难道我说得不对?”
“倒也不是,”韩王神色踯躅,几瞬之后,终于靠近妻子耳边,低声道:“其实,那时候在正殿那边……”
他小声把事情的经过给说了。
韩王妃原先还稍觉疲乏地靠在车厢上,闻言不由得火冒三丈,直起身来,难以置信道:“什么?这个畜生,这种话他都说得出来!”
床笫之事都拿出来说嘴,还说得这么卑劣不堪!
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叫费氏夫人知道,会有多伤心悲愤!
韩王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韩王伸手去帮她顺气。
韩王妃怒气冲冲地拨开他的手:“你那时候不是在那儿吗,怎么也不说话呢?!”
韩王轻叹口气:“我那时候也呆住了,不只是我,仿佛所有人听见之后都呆住了……”
谁能想到有人会在宫宴上说这种话?
又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是我把他给踹倒的……”
韩王妃哼了一声,倒是对皇长子刮目相看了:“那么大的正殿,只有三个半男人,皇长子算一个,朱少国公算一个,韩少游算一个,你算半个!”
韩王:“……”
喜报,归来半生,成阴阳人啦!
韩王妃人虽柔弱,性情却是很要强的,原就看不过承恩公,这会儿再知道了事情原委,就更觉得心内五味俱全了。
她左思右想,末了,又低声问丈夫:“你说,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郁金?”
韩王有些迟疑:“这……”
他倒不怕得罪承恩公,太后娘娘的亲弟弟怎么了,我还是先帝的亲弟弟呢!
他只是有点担心:“我看她身体也不算太好,又怀着身孕,万一给气着了,有点什么,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想了想,又悄悄道:“宫里的费尚仪,是费氏夫人的侄女,这事儿能瞒过别人,但一定瞒不过她。”
说与不说,都叫人家自家人来斟酌吧。
韩王妃也觉得他这话有理,只是物伤其类,实在很心疼费氏夫人:“你别觉得我多事,我就是觉得她委屈,要是再给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跟承恩公过日子,就更委屈了……”
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太后娘娘都不怎么把这个弟弟当回事,圣上倒是亲近舅舅,生把他给捧得那么高,如若不然,他敢这么张狂吗?!”
韩王叹口气,小声道:“这可就不能随便说了……”
韩王妃冷笑道:“怎么,他做得,我说不得?”
韩王见事不好,赶忙改口:“说,使劲说,他都能容得下他舅舅,还能容不下他叔叔?”
韩王妃其实也明白:“归根结底,还是圣上跟太后娘娘之间有心结。”
韩王听得默默,良久之后,才道:“这就真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
……
崇勋殿那边,侍从们退去之后,韩少游也在跟圣上说这件事:“虽然知道你不爱听……”
圣上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知道我不爱听,那你就别说了。”
韩少游被打断施法,短暂地憋了一会儿,而后道:“不行,还是得说。”
圣上:“……”
韩少游看他脸色不豫,便委婉地转了话头:“先前,我在兴州的堂妹给我写信,觉得未婚夫太温吞了,缺乏男子气概,可最开始她之所以点头认可这个未婚夫,就是因为对方和善细心,性情温柔。”
他说:“要这个人温存轻柔,那就不能要求他果决犀利,如若不然,岂不是缘木求鱼?”
圣上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我好像没让你去教导皇嗣读书吧?”
韩少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当下失笑,顿了顿,才轻轻道:“我就是想说,您给了承恩公不该有的荣宠,也养大了他的心思。您想用他去平衡千秋宫,那就得接受他的愚蠢,并且容忍他的愚蠢所带来的恶果。”
朝堂里有蠢人,但是却没有如承恩公一样蠢得冒汁的。
随随便便挪一个人过来,在惹出那么一场乱子之后,再看圣上不站在自己这边,就该知道见好就收了。
但是承恩公不知道。
他太蠢了。
蠢到圣上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他听不懂那些幽微含蓄的话,也不会看人脸色。
除非你把一切掰开,当着他的面破口大骂,让他明白你的态度。
但要真是如此,叫人看见圣上把他骂的一文不名,那之后他对圣上来说,怕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所以圣上憋气,但是又没办法。
贤妃先前笑,是因为她看明白了,韩少游笑,也是同样的道理。
圣上先前面有怒色,听到这儿,反倒平和下来了,他问韩少游:“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
韩少游缄默了几瞬,还是说:“是的,我觉得您不该这么做。”
圣上的语气仍旧很平和:“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她从前是怎么对我的吗?”
韩少游抬起眼眸,对上了他的视线,同样平和地说:“我知道,但是天后即便落败,也保持了政客的风度,陛下。”
圣上笑了笑,而后问他:“如果换成你来承担这个后果,豁免可能会有的后来的危机,你愿意吗?”
韩少游说:“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圣上为之默然。
良久之后,忽的扭头看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韩少游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豁达与坦然。
他语气温和如初:“没关系的。”
……
韩王府。
夫妻俩回到自家王府,韩王妃倒是还记得自己之前许诺给德妃的事情,要往书房去找那几本书出来,使人送到宫里去。
韩王知道她一向体弱,进宫喧闹了一整日,怕也疲乏。
就说:“你别去了,我过去找找,都是些什么书?”
韩王妃听得心下一柔,握着丈夫的手,如数家珍,徐徐说:“我书桌上有一本,还有几本在东边丁字号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排,你把左边头七本一起取下来,跟书桌上那本一起包裹好,叫人送去就成了。”
韩王应了声“好”,叫使女陪着妻子先回去歇息,自己往书房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一段距离呢,还没进门,就见书房的灯居然亮着。
韩王吃了一惊,再看外边有人守着,就明白了:“希龄在那儿?”
侍从说:“县主过来有段时间了……”
“这孩子!”
韩王禁不住嘟囔一声:“才刚退烧呢,来看什么书?”
成安县主前几日偶感风寒,还发了烧,今天早晨瞧着倒是好多了。
只是韩王不愿意叫女儿跟着折腾,就没让进宫,叫安安生生地在家猫着。
哪成想这也不老实,居然跑到书房看书来了。
韩王也没多想,背着手过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成安县主从外边淘换来了本奇书,据说是一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男男故事。
韩王妃不让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就偷摸着看。
在自己房里看,容易叫乳母和使女们发觉。
成安县主就很巧妙地拆了另一本书,把那个相当正经的封面换给了这本书,然后悄悄塞到书房里,大大方方地跑过来摊开看。
不时地在上边划上几笔,啧啧几声,注意隔一段时间蹙起眉头,做出思考的样子来。
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
直到韩王从外边进来,神色无奈地说她:“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成安县主吓了一跳:“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王就说:“刚过来呢,怎么了?”
成安县主赶忙摇头,说:“没什么,你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简单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若地将手里边那本书给合上了。
就好像自己之前在看的是经史子集里任意的一本书似的。
韩王也没发觉。
主要是她演得太真实了,一点都不夸张做作。
他一边往丁字号书架那边儿走,一边督促着女儿回房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回去歇着去,等精神好了再来看书也来得及。”
成安县主乖乖地“哦”了一声,拎着那本书,神色安宁地要往外走。
韩王把她给叫住了:“把手里边那本放下——本来就才刚好,还想拿回房里去点灯熬油地看?”
成安县主心里边“咯噔”一下,倒是还沉得住气。
觑着父亲脸上有点急色,就试探着问了句:“您这风风火火地过来,是要干什么?”
韩王一边按照韩王妃的说辞,从书架上抽了那几本书出来,一边回答了她:“你阿娘找几本书用,我给她拿过去……”
成安县主这么一听,也就放心了。
阿耶明显就是在这儿待一会儿,拿完书马上就走嘛!
这本书放在这儿,并不危险。
明天起得早点,来收起来就好了。
成安县主就大大方方地把书搁在书案上,顺势叮嘱了一句:“阿耶,你也早点睡呀!”
韩王朝她笑了笑,语气温柔:“知道了,赶紧回去吧!”
成安县主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韩王从书架里抽了那七本书出来,又招呼人去找包书的纸张和丝带来,这空档里把桌上那本书拿起来瞧了眼。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不愧是我们王妃看的书。
不愧是我们小县主喜欢看的书。
韩王心里边充斥着一股浓郁的骄傲之情。
他随意地翻开瞧了几眼,还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侍从就取了包书纸过来。
韩王就把那本书合上,亲自动手,将那7+1本书包裹在一起,用丝带扎起来,叫人送到宫里去,转交给披香殿的德妃娘娘。
侍从从令而去。
韩王办完了一件差事,颇觉松快,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地回正房去了。
韩王妃已经洗漱完,散开头发躺下了,见他回来,就问:“都办完了?”
韩王哈哈一笑,自矜地朝她眨了下眼:“我办事,你放心!”
第32章 第 32 章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等到事情结束之后, 德妃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事情经过。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应对她了,先说:“承恩公还敢指摘阿娘你呢,他以为他是谁!”
把承恩公谴责德妃的那句话给说了。
德妃果然听得恼火:“王八蛋, 他以为他是谁?!”
再去听别的那些,情绪上便要能接受得多了。
我儿子把他给打了!
好样的!
打了他好几次!
好样的!
还往他脸上撒尿了!
好样的……不是,你先等等。
德妃有点打怵:“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阮仁燧很娴熟地跟她分(忽)析(悠):“阿娘, 你说在阿耶心里,是我重要, 还是承恩公重要?”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你是重要啦,这还用说吗?”
阮仁燧又问她:“在朝中, 是承恩公影响更大, 还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
德妃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费氏一族的影响更大了!”
承恩公虽然有个公爵之位在手,但实际上对于政治能够施加的影响, 其实接近于无。
他唯一能打的一张牌,就是《我是皇帝他舅》。
但费氏家族枝繁叶茂,费氏夫人的父亲现居正四品中书侍郎,还有位伯父在做封疆大吏,入仕者颇多。
在朝局上能够发挥到的影响力, 可要比承恩公大多了。
阮仁燧再问她:“单说宫廷里边, 是承恩公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 还是费尚仪在太后娘娘面前得脸?”
德妃下意识道:“当然是费尚仪啦!”
转而明白过来。
费氏夫人跟嘉贞娘子虽然不是至亲, 但血缘上并不算远。
费氏夫人是嘉贞娘子父亲的堂妹, 她们有着共同的姓氏。
今晚宫宴上发生的事情能瞒过别人, 难道还能瞒过嘉贞娘子吗?
同为费氏的女儿, 她怎么可能不厌恶承恩公呢!
阮仁燧就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阿耶那儿,我赢,这是一胜, 朝堂上,可以得到费氏家族的好感,这是二胜,最后,内宫里还可以得到嘉贞娘子的好感,这是三胜——我们大获全胜啊!”
德妃是个笨蛋美人,脸蛋漂亮,脑袋稍逊一筹。
这会儿就被他忽悠地找不着北了,迷迷糊糊地说:“好像真的是这样哎!”
阮仁燧很肯定地加重语气:“对,就是这么回事!”
德妃被彻底地说服了,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力地夸奖他:“岁岁,你真是太聪明了!”
这晚阮仁燧睡得很好,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德妃倒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傻白甜,专程叫人来,私底下问了一问,那边宫宴上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是正一品的德妃,又极得圣上宠爱,多得是人想要给她卖好,轻而易举地便打探到了。
连承恩公那几句龌龊不堪的话,也原封不动地知道了。
德妃反胃之余,破天荒地有点心疼贤妃了。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
德妃的父亲虽然去的不好听,但那是被女儿连累的,倒是没什么人指摘过他的德行。
且只看德妃如今这副脾性,就该知道她在闺阁里还没出嫁的时候,是很受宠爱的。
而贤妃……
算了,不提也罢。
这时候易女官亲自提着一包书从外边过来,跟德妃回禀:“王妃娘娘使人给您送了好些书来,都在这儿了。”
德妃有种被尊重了的温暖感。
韩王妃真的看到了她的努力,也欣赏她的努力。
那并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
她禁不住盈盈一笑,问易女官:“打赏来的人了吗?”
易女官赶忙道:“您放心吧,都做好了。”
德妃应了声,叫宫人找了把拆书刀来,自己心绪轻快地将这包书拆开了。
之后瘫在桌子上数了数,一共八本。
德妃捧着脸美了一会儿,就叫人找了个小本本来。
她挨着统计了一下这八本书的页数,预备着均分之后,做一个小小的计划表,预备着每天看多少页……
计划表还没有画完,身后就浮现出一道影子来。
圣上瞧了一眼铺满书的桌案,有点讶异:“哟,夏侯博士,这么忙呢?”
还指了指其中封面特别严肃的一本书,说:“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书感兴趣啦?”
德妃一听那句“夏侯博士”就笑开了,回首打了他一下,娇嗔道:“你真讨厌,笑话我呢!”
圣上也笑了。
这晚圣上就在这儿安置下了,第二天用过早膳之后,还从德妃这儿顺了本书:“我看完再给你。”
德妃有点着急地叮嘱他:“你要小心点看呀,这是人家借给我的,可不能弄坏了!”
圣上应了声:“好的,好的!”
……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叫德妃格外唏嘘,对于贤妃也平添了几分怜惜。
因为这个缘故,第二天大公主照常背着一只小包来找儿子去上学的时候,德妃的态度便格外地亲近友好。
小孩子摊上这样的外祖父,也是够可怜的了。
阮仁燧叫大公主领着走出去,大公主还很奇怪地跟他说呢:“平日里德娘娘好像没这么热情啊……”
阮仁燧随口给打了个补丁:“因为我阿娘知道昨天你保护我了嘛!”
大公主听得特别骄傲,感觉自己作为姐姐,被肯定了。
同时她也说:“岁岁也保护我阿娘了呀!”
阮仁燧叫她领着走了一段,忽的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迟疑着回头瞅了瞅,而后道:“这,这好像不是去御书房的路吧?”
大公主捏着自己那只小包的背带,告诉他:“我们要出宫,去承恩公府!”
阮仁燧大觉狐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去那儿干什么?”
大公主笑眯眯地朝他摆了摆手:“哎呀,等你到了就知道啦!”
……
半个时辰之后。
阮仁燧呆若木鸡.jpg
他看着应该被打上马赛克的承恩公府正门,木然道:“大姐姐,你这么干,贤娘娘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我阿娘不知道!”
阮仁燧又问:“阿耶知道吗?”
大公主挺胸抬头,很骄傲地告诉他:“阿耶也不知道!”
阮仁燧还要再问,然而大公主很麻利地打断了他的施法:“岁岁,你别问啦,没人知道——她们都以为我是带着你出宫来给老鸭子道歉的,哈哈!”
她两手插腰,洋洋得意地笑。
阮仁燧的心情特别复杂。
倒不是说不想看承恩公倒霉,只是有些事情他做一做也就算了,毕竟他是立志要摆烂的人,但是大姐姐她不一样啊!
她是有志于那个位置的,所以良好的声望对她来说,就是很要紧的事情了。
承恩公对她而言不仅仅是舅公,也是外祖父。
阮仁燧用手帕捂着鼻子,想了想,跟她说:“到时候阿耶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要这么干的,跟你没有关系!”
没想到大公主却很诧异地看着他,说:“傻岁岁,阿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啊!”
她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惹了老鸭子,我也惹了老鸭子,如果昨天为了你一个人,阿耶还在犹豫的话,现在再加上我,他应该就不会再犹豫了。”
被爱的孩子,自己是有所感觉的。
而皇室出身的孩子,多多少少,也已经能够领悟到一些权力的味道了。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其实大公主会这么做,本身就是想要主动跳进这个漩涡的意思。
昨晚圣上的态度略显暧昧,她担心弟弟会受罚,所以通过这种稍显极端又无法挽回的方式,跟他站到了一起。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大姐姐!”
大公主却也没有要居功的意思,两手插腰,神气十足地道:“虽然是很感谢昨天晚上你帮我阿娘说话啦,但是你跟我毕竟还是不一样啊!”
她说:“我阿娘自己也有小孩儿呢,我要是不替她出气,她不是白养我啦!”
……
承恩公现在的感觉就是憋屈,特别憋屈。
他还觉得自己委屈呢!
昨天晚上他的确是有点喝醉了,说了几句荤话,可那有什么呢,哪个男人没说过这种话?
且说的是他自己的女人,又不是你朱少国公的女人,你上赶着出什么头?
至于贤妃那事儿,他就更委屈了——我可是你爹!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疾言厉色的,就显着你一朝得势了是不是?
最可恨的是那个小兔崽子!
早就知道德妃在宫里边有点刁,只是一直都没有打过交道,昨天晚上跟德妃的儿子来了场硬碰硬,他可算是有所体会了!
那个小畜生!
居然那么下他的面子,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往自己脸上撒尿!
昨晚上承恩公被挪出宫,而后叫自家的侍从给抬回府了,晕到了后半夜,终于幽幽转醒。
再一想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恨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如此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再被叫起来,就听说自己家大门被人泼粪了……
还是他的外孙女大公主领着人来泼的……
承恩公当场破防,披上衣袍,气势汹汹地杀出去了。
杀出去了!
出去了!
去了!
了!
大门拉开,满地的马赛克在流动。
承恩公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承恩公迅速地后退一步。
承恩公木然地看着顺着打开的门板往下流的黄水……
承恩公当场破防。
……
承恩公很生气。
他原本也不算是多聪明的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左思右想之后,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终于更衣出门,往御史台去告了一状。
昨晚上的事儿,还能说是先君后臣,那今天的事儿呢?
哪条律例说了,皇嗣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往长辈门前泼粪?
真是太张狂了!
昨天还说德妃刁,养出来一个刁儿子,今天再看,贤妃其实也挺刁的,养出来那么刁一个女儿!
接待他的御史被安排着节假日在衙门值班,心里已经很苦了,再听承恩公还带了麻烦过来,心里边就更烦了。
只是兹事体大,一边是皇嗣,另一边是承恩公,到底不能等闲视之。
只能一边在心里辱骂着承恩公,另一边使人去御史大夫屈淑屈君平府上报信,请他来主持局面。
屈君平简单听了个概述,心里边还疑惑呢。
承恩公你平时都做什么面部保养项目啊,怎么脸皮这么厚的?
就你这种人,不出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还能被人给欺负了?
再一问,知道事情经过之后,他起初失笑,再细细一思量,倒觉得这的确是件大事了。
承恩公委屈不委屈的其实不重要,但是圣上如今膝下就只有两位皇嗣,对于这两位皇嗣的教育和培养很重要!
皇长子才三岁,大公主也只有五岁,这么两个孩子,就能出宫来做出这种事?
如若这是他们姐弟俩自己拿的主意,那行事上未免过于偏激了,需要纠正。
如若不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而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和唆使,就更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这个人揪出来,将其从皇嗣们的身边清离了。
屈君平想到此处,神色随之凛然起来,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了几张条子,使人分别送去政事堂的宰相们府上。
本朝沿袭了前朝的三独坐,御史大夫地位超然,政事堂对于他并没有管辖权。
只是事情同时涉及到皇嗣和外戚,出于尊重,屈君平还是使人去透了个风,至于宰相们会不会进宫,这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屈君平差人去打探消息,而后又换了官服上身,穿戴整齐之后往御史台去,不多时,政事堂那边便遣人来请。
他过去一瞧,便见时任的五位宰相都已经到了,他初看有些讶异,再一想,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如若只是承恩公身上的官司,宰相们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但若是牵扯到了皇嗣身上,尤其此时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嗣,却都牵涉其中……
这事儿就有的说道了。
事情是由御史台牵出来的,这会儿当然就得由屈君平这位御史大夫来开口。
他把承恩公给出的说辞讲了,却也并不十分相信对方的一面之词:“我使人去问了,昨日清明节宫中宴饮,承恩公醉后失态,没等到宫宴结束,就被送出来了。”
屈君平斟酌着道:“今日大公主与皇长子去寻他晦气,总得有个缘由不是?承恩公向来轻狂,许是他昨晚宫宴失仪,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也不奇怪。”
这话说完,宰相们并不做声,反倒转目去看门下省侍中裴东亭与中书令周文成。
能去参与清明节宫宴的多是宗亲外戚,乃至于开国勋贵的后代们。
门下省侍中裴东亭的裴,是英国公府的裴,他是时任的英国公。
而中书令周文成的周则是德庆侯府的周,他是德庆侯的堂兄。
昨晚宫廷之内发生了什么,外人可能不知道,但他们作为参与者,多多少少应该是有所耳闻,甚至是亲眼目睹的。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落在人身上,便觉格外沉重了。
裴东亭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道:“文成兄长我几岁,是朝中前辈,请您先说,我再行补充。”
周文成额头青筋一跳,心说:这该死的滑头!
还不是觉得承恩公那几句话不好听,不愿意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又忍不住在心里骂承恩公:王八蛋,按照他的德行和那张破嘴来看,他当年生下来的时候应该就没□□!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周文成忍着气,低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给说了。
裴东亭含笑道:“文成兄所言属实,并无虚漏之处。”
周文成忍着没给他一个白眼。
政事堂的宰相们与屈君平饶是见多识广,听后也不由得默然起来。
尚书左仆射唐红微微摇头:“太后娘娘摄政之时,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承恩公这样的外戚……真是令千秋宫蒙羞!”
屈君平道:“承恩公只是一个搭头,好好歹歹,都无关紧要,只是大公主与皇长子这行径……”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在是有些不妥当。”
这一点倒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最后,还是唐红开口,定了主意:“既然如此,还是去见一见圣上,看他作何态度吧。”
她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尚书右仆射闻俊杰身上,叫了他的名字:“俊杰,到时候你跟屈大夫与我一同进去。”
又向其余三人道:“几位且在外间暂待。”
几人明白她的意思——宰相们声势浩荡地过去,好心也会成了坏事,尤其圣上才亲政没几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逼君呢!
当下齐齐颔首道:“是。”
……
崇勋殿。
圣上坐在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小萝卜头。
德妃与贤妃这会儿都已经知道孩子出宫去干了什么,在底下对坐着,只是神色上都有些不安,屁股只虚虚地沾了一点椅子,随时都能起身请罪。
朱皇后则在圣上右手边坐着,神情沉静。
韩少游侍立在另一侧,瞧一眼两个孩子,欲言又止。
大公主在外边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这儿,叫父亲瞧着,还是不免有点心虚。
阮仁燧反倒不怎么害怕。
平心而论,他也没感觉自己做错了。
趁早给承恩公一个教训,其实是件好事。
现下他还算是年轻呢,就这么讨人厌了,要真是如前世一般发展,直到韩少游忍无可忍一笏板把他拍死之前,阮仁燧都无法想象他还能干出多少没下限的事情来!
阿耶做皇帝其实挺合格的,只是在承恩公府这儿偏心得太厉害了,前世他觉悟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现在还完全来得及纠正嘛!
这会儿看自己跟大姐姐说了事情原委,圣上却沉着脸不说话,他还开口催促了一下呢:“阿耶,你说话呀阿耶!”
圣上瞥了他一眼,而后问:“谁的主意?”
阮仁燧没有冒领,上演一出姐弟相争,而是很平和地听大公主坦率地承认了:“阿耶,是我要这么做的!”
圣上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公主理直气壮道:“他骂我阿娘啊!我替我阿娘教训他,这不是应该的吗?”
贤妃听得微微红了眼睛,身体前倾一点,有心言语,却见朱皇后朝她微微摇头。
她心下会意,只得暂且按捺住满腹焦急,坐了回去。
圣上又问大公主:“他不是昨天晚上骂的吗,那时候你怎么不教训他?”
“我没反应过来呀!”
大公主下意识道:“我当时很生气呢,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岁岁就过去了,然后还在他脸上尿尿……”
“……”圣上忍不住扭头看了长子一样。
阮仁燧有所察觉,呲出一排小米牙,荣光满面,向他灿烂一笑。
“……”圣上同大公主道:“他可是你的外祖父。”
“可是我姓阮,不姓刘啊!”
大公主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理所应当地道:“叫他外祖父,作为晚辈给他行个虚礼什么的,那不就是客气一下吗,难道还真的让他爬到我头上去啊?”
圣上听得神色微动,脸色稍霁。
盯着女儿看了会儿,忽的扭头去看阮仁燧:“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这话说得有些犀利,以父亲与天子的双重身份去问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就更显得尖刻了。
德妃有些不安,不由得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看也没看她:“你闭嘴。”
他目光专注地看着阮仁燧:“回答我的问题,仁燧。”
圣上抬高声音,重新又复述了一遍:“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包庇承恩公,觉得我这么做有失身份,自降格调?”
阮仁燧神情无奈地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脸,眉头紧锁,语气比他成熟多了:“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圣上:“……”
德妃默默地坐了回去,还顺势往椅子里缩了缩。
第33章 第 33 章 一本书造成的恶劣后果
先前韩王夫妇私底下讨论过, 有所犹豫的事情,嘉贞娘子反倒很轻松地就做出了决定。
宫宴结束当晚,就叫人去给自己的母亲韦氏夫人送信, 详细地告知她宫宴上发生的变故。
费氏夫人虽说不是她嫡亲的姑姑,但堂姑也算是比较亲近了。
尤其这会儿费氏一族虽然分家,但几房人仍旧聚居一坊, 自家有人在宫里边,最后却从外人嘴里听见消息, 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消息送到,已经是深夜时分, 韦氏夫人听后长吁短叹良久, 悄声问丈夫:“是现下过去,还是明天早晨再去?”
虽说神都城里有宵禁, 可那是在坊与坊之间,费家的族人们聚居一处,离得不远,套车过去,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
嘉贞娘子的父亲听了, 也叹口气:“都到子时了, 还过去做什么?声势浩荡地去把人吵醒, 又要叫他们夫妻俩一夜难眠。”
想了想, 又说:“明天不是约了往北府老太太那儿去请安?到时候你私底下跟嫂嫂说一声, 也就是了。”
费氏一族枝繁叶茂, 多有仕宦之人, 自家往来的实在不少。
北府老太太是神都城内费氏一族辈分最高的长辈,正逢清明,费氏的族人们都相约着往北府那边去聚一聚, 自家这一支会去,费侍郎那一支也会去的。
韦氏夫人应了声:“也好。”
第二日到了北府费家,她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而后寻了个空隙,悄悄叫堂嫂傅氏夫人出去,低声把事情原委给讲了。
谁的女儿谁心疼。
傅氏夫人听妯娌说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顶去了。
韦氏夫人看她站立不稳,赶忙搀扶了一把,而后听堂嫂颤抖着声音,难掩恨意道:“这个……混账!”
去年快年底的时候,费氏夫人送了个使女往娘家去,让母亲代为安置。
亲生母女,她也没有藏着掖着,就说是承恩公瞧上这丫头了,可她自己有个相好的情郎,不愿意跟承恩公在一起。
私底下求了费氏夫人,后者就把她送回娘家了。
女婿干的那些荒唐事,傅氏也有所耳闻,不止一次地懊悔,当年不该把女儿许给他的。
年纪轻轻的时候,看着倒还是那么回事,谁知道慢慢地就烂了呢。
这回又盯上了一个使女,可他房里的妾侍和丫头难道还少吗?
连儿带女,都七八个了,还不肯消停!
傅氏为此事气闷了一场,哪知道第二日承恩公居然叫管事往岳家来要人,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东西!
现下听妯娌说了昨晚的事情,愤懑之余,更多的还是伤心。
承恩公自己不要脸,可别人还得活呢,叫那么多人听见这种话……真是想想就让人羞愤欲死!
这还只是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地方,还不知道女儿受了多少羞辱!
傅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心酸想哭,再三谢了妯娌,归府之后也跟丈夫商议呢:“要不要告诉郁金?”
费侍郎也犯难:“那孩子的身体也不算好,又怀着身子……”
傅氏忍不住流泪道:“要是让她从外人嘴里知道,那不是更难受吗?”
宫宴上人多眼杂,你一句,我一嘴,多半都会流出去的。
费侍郎心里边颇不是滋味:“你,你得空去走一趟,看着情形,再决定要不要跟她说吧。”
傅氏低声应了:“好。”
……
韩王府。
成安县主的第二天,从汗流浃背开始。
救命啊!
她那本囊括了凶杀、涩情、两代人之间爱恨情仇的书不见了!!
不见了!!!
谁拿去了?
她第一个怀疑的是父亲韩王。
因为昨天晚上她走的时候,韩王就在那儿。
而她也知道母亲的身体不算太好,依据她素日里的起居习惯来看,晚上一旦回到正房,除非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否则基本上都不会再去书房了。
是阿耶把书拿走了?
可是他一点要训我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呀!
难道是在等我自己去跟他做检讨?
还是说那本书是叫别的什么人拿走了?
成安县主焦虑不已地吃了早饭,想问又不敢问,可不问吧……
又好像头顶还悬着一把刀似的。
“希龄,你怎么啦?”
韩王妃瞧出来女儿不对劲儿了:“一早上了,都心神不宁的。”
成安县主没敢说,含糊几句,暂且糊弄过去了。
她去问守在书房外边的侍从:“昨天晚上我走了之后,还有谁来过?”
侍从楞了一下,说:“您跟王爷离开之后,再没来过人啊……”
成安县主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但是又没有完全死。
十来岁的小姑娘,总有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感觉。
她存了个心眼儿,去找到韩王,故意含含糊糊地问了句:“阿耶,昨天晚上我在看的那本书……”
韩王之前还听韩王妃说呢:“这孩子有心事,只是不肯跟我们说。”
叫他让人请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小梁娘子来玩,她们表姐妹俩感情好,说不定会跟对方讲的,小梁娘子多多少少也能开解她一点。
韩王这边还没来得及摇外甥女过来呢,成安县主就找上门来了。
再一听问的话,他心里边别提有多愧疚了:“感情一早晨了心神不宁的,就是为了那本书啊?”
“早知道我跟你阿娘说说,先送那七本过去,叫你看完再给德妃娘娘了……”
成安县主:“……”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
成安县主痛苦地惊叫道:“什么?!”
为什么会跟德妃娘娘产生联系啊?!
韩王误会了女儿的意思,赶忙站起来,哄她说:“没事儿啊,没事儿,乖女,别急,我再去给你搜罗本一样的来!”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心如死灰。
成安县主呆呆地说:“完了……”
“完什么呀,”韩王心疼坏了,过去抱了抱自己的小闺女,说:“没完,我这就去找,吃午饭之前就给你找回来了!”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要出门。
成安县主艰难地伸出了尔康手:“不是……”
她拽住了韩王:“不用找了阿耶,不用了。”
人死不能复生,书死了也一样……
她绝望地想:就这样吧,毁灭吧!
……
崇勋殿。
阮仁燧站在那儿还没站热乎,外边就有内侍来报,道是尚书省的唐、闻两位仆射与御史台的屈大夫在外求见。
这才是假期第二天,没到复工的时候呢,能惹得这三尊大佛一起上门,多半是今早的事情发了。
圣上盯着底下两个小萝卜头的时候神色沉沉,这会儿听人来报,反倒平和起来。
他往下边递了个眼神过去,贤妃便起身行礼,预备着退到屏风后边去了。
德妃尤且茫然地坐在椅子上,看贤妃忽然间站起来,还有点奇怪呢。
贤妃走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心下无奈,回头悄声叫她:“走呀。”
笨蛋美人这才反应过来。
瞄了圣上一眼,看他没说话,终于明白了,赶忙跟上贤妃,一起往屏风后边去了。
她还有点小小的委屈呢,嘟囔着跟贤妃抱怨:“让我们避开,那就说嘛,就那么看一眼,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就讨厌这种不张嘴,让人猜的家伙!
圣上让人去传那三位要臣进来,同时朝底下两个小萝卜头道:“站到旁边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老老实实地往朱皇后所在的那边去了。
唐红在前,闻俊杰在后,最后边的是屈君平,三人进殿之后打眼一瞧殿中人员,心里边就有所明悟了,当下躬身行礼,问候了圣上与朱皇后。
韩少游同样在旁行礼问候三人。
短暂且程序化的寒暄结束,唐红作为首相,率先开口:“陛下,今日上午,承恩公往御史台去走了一趟……”
简单地阐述了事情原委。
屈君平紧随其后,先把承恩公给骂了一遍:“此贼先前使人在祖籍圈地,强占良田,那时候陛下就该狠狠收拾他的!”
又说承恩公贪财:“平日里的俸禄与赏赐难道还不够他花吗?又去强夺平民祖传的秘方,意欲强买匠人为奴,以此牟利,真是岂有此理!”
巴拉巴拉把承恩公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又开始说今天这事儿:“承恩公有错,陛下该罚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位皇嗣的行径就是正确的!承恩公以势凌人,两位皇嗣难道不是如此?”
他说:“承恩公的确言行无状,行事可鄙,但这跟两位皇嗣行事过火,也并不冲突!”
说完,又对着皇嗣们的老师开了炮:“臣听说大公主早就开蒙读书,御书房的人都是怎么教导的?该革了他们的职!”
再说内庭:“皇后娘娘宽宏,才让内庭嫔御滋生出了僭越之心,在后宫跋扈事小,教坏了皇嗣,日后将灾患蔓延到外朝去,祸及天下,那就是大罪过了!”
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地喷完之后,屈君平身体前倾一点,神情紧迫地询问圣上:“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承恩公宫宴无状,难道不该给他个教训?”
又引经据典道:“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
Diss完了皇嗣们的教育问题,继而再问:“陛下,您是不是该下令整改一下御书房的规矩,再重新修订一下皇嗣们的课业计划?”
阮仁燧听他巴拉巴拉说了那么多,只觉得头都开始大了,偷眼去看旁边的大公主,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他心想:皇帝其实也怪不好当的呢!
幸亏没让我做!
再悄悄去看上首处,却见圣上坐得端正,以手支颐,一副深陷思索的表情。
屈君平如此看着,不由得暗暗点头,又问了一次:“陛下,臣方才所言,您以为如何?”
圣上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像全天下所有下属问“yes or no”他回复“or”的领导一样,礼貌又周到地回复了一句:“嗯嗯。”
屈君平:“……”
阮仁燧微有点同情地看过去,就见屈大夫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他强笑着又问了一次:“陛下,承恩公的处置,还有两位皇嗣的教育问题……”
圣上思索着没有言语,反倒是进门之后就一直缄默的闻俊杰徐徐开口了。
他劝屈君平:“屈大夫,清明节的休假还没有结束,咱们就进宫来见陛下,言说此事,不是为了承恩公,而是觉得皇嗣至关紧要,不能疏忽,是也不是?”
屈君平道:“这是自然。”
承恩公也配让他放着假期不过,回来加班?
闻俊杰闻言,便和声细语道:“既然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怎么能要求陛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主意呢。”
他笑着说:“屈大夫你啊,是关心则乱啦。”
屈君平听得脸上稍霁,拱手朝他致意。
唐红微垂着眼睑,没有言语。
圣上神情有些为难,倒是给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再给朕一日时间吧,清明节假期结束之前,必然有个结果。”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唏嘘,还有些惊奇。
今天来的这三位要臣里边,人生履历当中最辉煌的,必然是唐红。
她是本朝有生以来的第一位女首相,从犯官之妻到掖庭罪人,再到当朝宰相,极具传奇色彩。
官声最好的是屈君平。
嫉恶如仇,清廉如水,震慑超纲数十年。
他崇尚节葬,依照他的遗愿,葬礼办得很简单,然而送葬当日,神都城内随行百姓竟有上万人之多,成为一时美谈。
在政坛活跃最久,最讨人喜欢的是闻俊杰。
历经数朝而不倒,备受恩宠,到他上辈子记忆的终点,这家伙都快一百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呢!
现下回头再看,不怪人家能做政坛常青树呢,轻轻松松几句话说下来,既给了圣上周转的空间,也给了屈君平情面,顺理成章地把事情给了结了。
难怪阿耶欣赏他呢。
唐红几人走了,圣上短暂地陷入到思忖当中,只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对旁边的殿中省大监说:“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告诉承恩公,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朕夹着尾巴做人!”
大监听得心下一凛,低头应声:“是。”
阮仁燧与德妃、大公主俱都还在茫然,朱皇后与贤妃却都微微变了脸色。
圣上抬起手来,点了点两个小萝卜头,话却是向韩少游说的:“给承恩公和这两个小东西写个将相和的剧本。”
韩少游温和一笑,正待应声,神色忽的微微一变,扭头向外间看去。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听见了外边传来的异样的动静。
圣上皱起眉头,目光威仪,问了句:“怎么回事?”
外边一个内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陛下,不好了,裴相公和丁相公打起来了……”
……
首相唐红协同御史大夫屈君平、右仆射闻俊杰入内觐见,剩下的三位宰相便在外头等待消息。
说是“外头”,但其实也并不是走廊,而是可供起居的外间厅房。
里头议事的是书房。
内侍们知道这几位都是当朝宰相,不同于寻常官员,依照旧例送了茶水过来,末了,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去。
中书令周文成端起来啜了一口,门下省侍中裴东亭却没有动。
曾经在圣上面前怒斥过车貔貅的那位侍中丁玄度也没有动。
他站起身来,肃然着神色在外间踱步,略走了会儿,忽的瞧见不远处小几上摆了一本书。
《以辨亡论为引,剖析吴国灭亡之根由》
好端肃的书名!
好正经的封面!
丁玄度是个老学究,见到不免心想:这的确是天子该看的书!
他顺手把那本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开一页,定神一看,惊觉这一页写的并不是大名鼎鼎的《辨亡论》,也没有涉及吴国之亡,倒好像是在阐述一个故事……
丁玄度心想:我真是老了,思想也老旧了,没想到现在的人写书,都开始在其中插入一个小故事,以便于理解了。
丁玄度继续看了下去。
又翻了两页,丁玄度发现这个小故事讲的是两个年轻人情意相投,肝胆相照,结果却发现他们存在着生死大仇……
丁玄度心想:快了,马上就要切入到国破家亡了!
丁玄度继续看下去。
翻过这一页,发现两个年轻人在吵架,字字句句都在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丁玄度一下子就乐了。
他深有同感地想:年轻人都这样,因为跟朋友太熟悉了,一旦发生争执,情绪激烈地上涌,就会失去理智,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
以他如今的阅历回头再想,会觉得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可再仔细一想,那样的心境,此生再不会有了。
丁玄度忽然间感慨万分。
他目光一转,就近到离自己最近的门下省侍中裴东亭面前去,递过去,叫他也看看这一页。
裴东亭不明所以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因为丁玄度之前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一页的缘故,他将书拿到手里的时候,无知无觉地往后翻了一页。
他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那骇人听闻的一行字。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丁玄度还在那儿唏嘘不已:“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裴东亭:“……”
裴东亭:“…………”
裴东亭心想:他说的好正经啊,看起来也好正经。
裴东亭心想:难道是我心脏,所以看见的东西也脏?
裴东亭抬起头来,用力地眨一下眼,捎带着捏了捏自己的额心,叫自己清醒一下。
裴东亭重新低头看书。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好怪……
裴东亭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神情呆滞地看着丁玄度。
丁玄度也在等他发表一下感想。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这氛围真是太古怪了!
裴东亭怀着一点对自我的怀疑,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裴东亭:“……”
再抬起头,丁玄度还以一副等待他说点什么的表情看着他。
裴东亭就干巴巴地说:“……真的假的啊?”
他反应的时间太久,丁玄度有点不高兴了:“什么真的假的,我难道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裴东亭木然地看着他。
丁玄度就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你难道没有这种朋友吗?你没对朋友那么做过?”
裴东亭:“……”
裴东亭吃了一惊,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丁玄度同样吃了一惊,主客颠倒,反过来问他:“真的假的?”
裴东亭:“……”
裴东亭无力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
丁玄度诧异地看着他,想了想,又笑了。
他觉得裴东亭是不好意思承认。
可这有什么呀!
丁玄度想:人就是这样的啊,吵起架来就会往对方的痛处戳,年轻人尤甚。
这是人性,又不是道德的污点!
丁玄度就笑着推了裴东亭的肩膀一下,说:“你别装!”
裴东亭:“……”
裴东亭心里有山,所以看山是山。
又因为此时此刻他心里边有口口,所以此时此刻看丁玄度脸上的笑,就觉得透着一股浓郁的淫'邪之气。
他眉头皱起来一点,十分严肃地说:“我没有装,我真的没跟朋友那么干过,别说是朋友——我没对任何人那么干过!”
中书令周文成坐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俩。
丁玄度就觉得很尴尬。
丁玄度心想:裴东亭,当着周文成的面,你装什么啊!
你们英国公府世代都出风流种子,你内宠那么多,经历的人不知凡几,风流韵事屡见不鲜!
你都不知道伤过多少女人的心了,现在搁这儿跟我装纯情少男?
真有意思!
要是只有他们俩在这儿的话,丁玄度一甩袖子就走人了。
可偏偏周文成还在这儿,那他一定得把这事儿掰扯明白!
你裴东亭一个风流鬼,凭什么对着我露出这副道德压制的表情来?
我这辈子就娶了一个女人,你都娶多少个了?!
他觉得裴东亭很虚伪。
丁玄度就说:“你那么多朋友,一个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不信!”
丁玄度又说:“我都敢承认,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裴东亭:“……”
裴东亭忍不住挠了挠头。
他心想:不是,丁玄度,我们只是同事,你越界了吧?
我们真的没有必要在老板的办公室外边,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之下,聊这么露骨的话题!
再说我也没问你——是你自己忽然冲上来主动曝光自己的啊?!
跟同事聊这种话题,你不活了,明天就打算去世是吗?
裴东亭又想:我就算是明天就死,今天也不敢跟人说这种话啊!
裴东亭就一抬手,忍耐着说:“我们能不聊这个话题了吗?”
裴东亭说:“老实说,玄度兄,你的话让我有点不舒服。”
周文成看了看他,又扭头去看丁玄度,目光里带着点异样。
丁玄度都惊呆了!
我的天哪!
丁玄度出离愤怒了。
丁玄度忍不住说:“裴东亭,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我龌龊,就我肮脏是不是?你真清白,真无暇,真高尚啊!”
他竖起来一根大拇指,说:“你是这个,是白璧无瑕的童男子,你满意了吧?!”
裴东亭:“……”
裴东亭忍无可忍:“你有毛病啊?!”
裴东亭愤怒不已:“没干过就是没干过,怎么着,我还得为了顺应你的肮脏心思,往我自己身上泼脏水?我又不欠你什么!”
“我肮脏?!”
丁玄度难以置信,他一把揪住裴东亭的袖子,怒发冲冠:“你真敢说,我比你清白得多得多!”
裴东亭特别惊恐地拍他的手,坚决地夺回了自己的袖子:“放开,你别碰我!”
丁玄度忍无可忍,一拳打了过去。
裴东亭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奋起还击。
两人打成一团.jpg
周文成:“……”
目光呆滞.jpg
发生了什么啊……
怎么忽然间就打起来了……
周文成在旁着急不已:“快点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啦,快点住手!”
第34章 第 34 章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通往外间的那扇门被打开, 首相唐红走出去,厉声呵止了裴、丁二人:“都给我住手!”
看那二人还不肯罢休,遂又道:“真要叫我传唤禁卫来把你们分开吗?堂堂宰相, 不要脸了?!”
裴东亭悻悻地松开手。
丁玄度恨恨地啐了一口。
唐红没理会他们俩,先问围观的另一位中书令周文成:“怎么回事?”
周文成也很懵啊!
周文成就实话实说:“我……我就知道玄度兄看了本书,好像很感慨的样子, 然后去跟东亭说了几句,什么朋友啊, 年轻的时候啊……”
“东亭应了几句,略聊了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 就打起来了……”
现下在此的众人,圣上、朱皇后和贤妃, 乃至于唐红、屈君平等人,俱都算是顶尖的聪明人,可此时此刻听周文成讲述了所谓的事情原委,仍旧觉得云里雾里。
须得知道,打起来的可不是普通人, 是政事堂的宰相啊!
这要是在宫外僻静地方打起来也就算了……
这是在御书房门外打起来了啊!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先问年纪更长的丁玄度:“丁侍中, 怎么回事?”
丁玄度同圣上行个礼, 而后目光鄙薄地瞟一眼裴东亭:“回禀陛下,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臣看不惯虚伪小人罢了。”
裴东亭:“……”
裴东亭:“?????”
“你放屁!”
裴东亭惊怒不已:“我要是虚伪小人, 那你就是真小人!”
圣上:“……”
其余人:“……”
屈君平忍不住说了句:“两位相公, 御前还请注意言辞,不要失礼。”
丁玄度就说了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事情,末了又很匪夷所思地说:“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跟朋友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我们就是这么吵过,我戳他的痛处,他也揭我的伤疤。”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丁玄度怒指着裴东亭,说:“你装什么装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你还撩拨了一个宫廷女官,结果又对人家始乱终弃,最后险些闹起来,赔了一大笔钱才算了结!”
裴东亭涨红了脸:“那件事跟今天这事儿没什么关系——”
他实在觉得丁玄度这个人很阴毒:“你刚才一脸□□地在那儿撩拨我,说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你是前辈,才没点破,现在你反过来往我身上泼脏水?!”
圣上:“……”
其余人:“……”
众人都惊呆了!
“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丁玄度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裴东亭,你真下流,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裴东亭就把自己刚看过的那本书拿过来,翻开之前那一页,手指抵在那句话上,拿过去挨着叫众人看。
先呈送到圣上面前去。
圣上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圣上:“……”
裴东亭又拿去给首相唐红看。
唐红觑了眼圣上的神色,同样好奇不已地看了一眼。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唐红:“……”
御史大夫屈君平瞧着前两个人的反应,看圣上到现在都在宕机,心下实在狐疑——到底是写的什么啊?
他还悄悄蹲了一下身体,看了一眼书名。
只匆忙瞟到了几个字。
屈君平心想:这不是挺正经的书?
裴东亭把那一行字送到了他面前来。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屈君平:“……”
屈君平:“…………”
简直不像是一本书,一行字,而像是一句神奇魔法似的。
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呆了。
到最后,就只有内庭女眷、丁玄度本人和两位皇嗣没有看过了。
朱皇后那么沉稳的人,这会儿瞧着宰相们鸦雀无声的样子,都觉得好奇了。
再扭头一看,圣上还在宕机呢……
她忍不住干咳一声,叫裴东亭:“裴相公,上边到底写的什么?”
裴东亭斜了不明所以的丁玄度一眼,说:“只恐污了娘娘的眼睛。”
“没事儿,”朱皇后没看到,心里边总是痒痒的,就叫他拿过来:“来都来了,多少瞧一眼吧。”
裴东亭便告罪一声,送了过去。
朱皇后略微低一下头,紧接着,德妃和贤妃不约而同地凑过去了。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三脸震惊.jpg
阮仁燧跟大公主没看到,真是要急死了,围在自己母亲身边,不住地问:“阿娘,到底写的什么呀?!”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发呆。
贤妃也不语,同样一味地发呆。
最后这本书轮了一圈儿,终于回到了丁玄度的手里。
丁玄度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居然是最后一个见到那句话的。
【**跪在***的面前,解开他的腰带,低头含住了他的口口。】
丁玄度:“……”
丁玄度:“!!!!”
丁玄度深吸口气,脸色苍白,面如土色,当场晕过去了!
周文成惊叫一声:“丁相公!”
跑过去像是调试旧家电似的(不是)好一阵拍,终于把人给调醒了。
丁玄度倒在地上,悲愤不已地说:“……冤枉啊!!!”
丁玄度说:“我看的不是这一页啊!”
屈君平捡起来那本书翻了翻,在前一页上找到了丁玄度说的内容。
他拿给唐红看。
唐红瞟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到丁玄度脸上了:“丁侍中,你带这种银书到禁中来,意欲何为啊?”
“天地良心!”
丁玄度悲愤不已:“不是我带来的,这本书一开始就在这儿!”
众人听得一怔。
裴东亭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倒是真的,他是从那边小几上拿起来的……”
他没能再说下去。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御史大夫屈君平眉头拧了个疙瘩,带着点不可置信,很严肃地看着圣上。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这本书,跟唐红说:“唐相公,你看——原来这本书的封面被换过,做得还挺精细!”
说完,又很严肃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
御史大夫屈君平定了定神,专心致志地找了几页看,最后很确定地公布了鉴定结果:“这就是一本银书!”
所有人好像都低垂着眼睛,又好像不动声色地在瞧着圣上。
圣上:“……”
圣上认出来那本书是什么,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了,当下禁不住瞧了德妃一眼。
德妃眼睛里盛满了浓郁的震惊,错愕不已地看着他。
间歇里还闪过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圣上:“……”
圣上就知道:完啦!
这个笨蛋不知道这本书是从她那儿拿来的……
她没认出来这本书。
御史大夫屈君平就在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当中问:“陛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上:“……”
圣上无话可说。
关键时刻,还是韩少游站了出来,低着头,小声说:“屈大夫,其实这本书是我的……”
屈君平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说:“心安理得地让别人代为受过,比过错本身更叫人无法容忍。”
他还很温和,很恭敬地问圣上:“陛下,您觉得呢?”
圣上:“……”
圣上很委屈地分辩了一句:“这本书不是韩少游的。”
屈君平脸色稍霁。
只是紧接着,圣上又说:“也真的不是朕的……”
屈君平就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说:“哦~”
屈君平说:“不~是~您~的~啊~”
简单的重复了一下。
再没说别的。
圣上:“……”
圣上低头看了眼地砖,暗地里咬了下牙,最后破罐子破摔,说:“好吧,其实就是朕的,可以了吗?”
屈君平又应了声:“哦。”
再没说别的。
圣上:“……”
唐红干咳了一声,环视四周,说:“散了吧。”
又皱着眉头,轻轻地说了句:“最好还是少看那种书。”
再协同众人同圣上行个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圣上:“……”
在这之后,朱皇后同样干咳一声,也叫德贤二妃和两个孩子:“我们也走吧。”
大公主还忍不住问:“到底写的是什么呀,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贤妃叫她:“别说话!”
大公主有点气愤,跺着脚说:“你们都看,就是不让我跟岁岁看,真过分!”
贤妃:“……”
贤妃拉了她一把:“别说话了,小祖宗!”
大公主郁卒不已。
朱皇后当先出了门,德贤二妃领着孩子跟在后边。
她回头瞧了一眼,就见贤妃脸上带着一点疑虑,大公主瞧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也有点忐忑了。
再看德妃母子俩,倒都是精神奕奕,活力旺盛的样子。
德妃从方才的呆滞当中回过神来,还愤愤不平地跟儿子说呢:“姓屈的之前那是在阴阳谁,我吗?”
这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先前在圣上面前指责有后妃无状,僭越皇后的事儿。
就差把德妃的名字给爆出来了……
朱皇后在旁边听着,忽然间有点佩服德妃了。
放弃自我内耗,坚持指责别人,多健康的心态啊!
她知道德妃没听明白圣上关于承恩公那些话的言外之意,也知道这回的事情牵扯不小,尤其是在方才那场风波之后。
当下善意地提醒了德妃一句:“承恩公的事情,能有当下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不要再对此事提出异议了。”
德妃与贤妃听她语气郑重,当下也肃穆起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后脖颈一紧,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点点头,这才叫各自散了。
这时候阮仁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跟德贤二妃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专门跟我说一遍,等着我点头?
他心脏忽然间跳得快了。
……
贤妃还惦念着圣上为承恩公所说的那几句话,心事重重地领着大公主往九华殿走。
到了半路,她终究还是停下,叫了身边亲信过来,悄悄吩咐:“替我给费尚仪带句话,就说——当务之为急。”
亲信领命去了。
当务之为急。
要先去做最要紧的事情。
嘉贞娘子听后,便下意识地想:出自《孟子-尽心上》……
她有所会意,转而问那侍从:“娘娘今上午去哪儿了?”
那侍从便告诉她:“娘娘才从崇勋殿出来,现下已经带着大公主回九华殿了。”
嘉贞娘子瞬间了悟,笑着谢了她:“改天我再去拜见娘娘。”
等人走了,她第一时间让人给家里边送信——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捅给费氏夫人,她若是有意,便赶紧跟承恩公和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贤妃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这时候传话过来,必然是有所暗示。
要是圣上如先前一般纵容承恩公,她有什么必要开口?
必然是因为圣上不打算那么做了,所以她才会有所暗示!
圣上不打算继续纵容承恩公,那后者就已经要吃个教训,要是等到他吃完教训之后,龟缩回去,那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与他和离,怕也就晚了!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看一个处于高位、花团锦簇的人行事张狂,就会忍不住想抽他两下,看他倒霉。
但要是看一个曾经处于高位的人落魄了,大不如前,再有人去踩他一脚,反倒又会去可怜他!
圣上不打算再宽纵承恩公,但也不会往死了轻贱他,如若不然不只是在轻贱承恩公,也是在讥诮从前捧着他的自己。
是以如若真等到承恩公被迫低迷下去的时候,费氏夫人再起意和离,圣上说不定反而会站在承恩公那边呢……
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叫两位皇嗣的事情掩护着,快刀斩乱麻,把事情给办了。
嘉贞娘子送了急信出去,宫外费家北府那边的宴饮都没结束呢。
她的母亲韦氏夫人接到消息,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急匆匆又使人来传讯,但还是把这话跟叔母傅氏夫人说了。
傅氏夫人怔楞许久。
韦氏夫人有些担心她,又怕惊动旁人,当下小声道:“嫂嫂?”
傅氏夫人忽然间落下泪来,她自觉失态,赶忙别过脸去擦了。
韦氏夫人看得很不是滋味。
费氏夫人反倒强笑着宽抚她:“人就是这个样子,思前想后,不敢迈出去那一步,忽的听人这么说,不免觉得触动情肠。”
怎么会没想过叫女儿和离呢?
只是,承恩公毕竟是太后娘娘和弟弟,是圣上的舅父啊。
只是,他们夫妻成婚小二十年,也早就有了孩子,为了孩子,好歹也就忍了。
只是,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
那么多的只是,生生把人都煎熬得死去活来!
一直到现在,这话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才更叫人伤心不已。
……
先前在崇勋殿的时候,德妃小小地承了贤妃的情——是贤妃领着她往屏风后边去的嘛。
且她毕竟也还是会看脸色的,离开的时候,朱皇后和贤妃脸色都有些微妙,这叫她有些迷惑,也有点不安。
回到披香殿之后,她发了会儿呆,而后叫人去库里把外边皇商进献给她的那套绒花头面取出来,让给贤妃送去。
阮仁燧在旁边探头瞧了一眼,便见是那套绒花头面是以楼阁青松为主干,墨玉底座化作山石,上边斜逸出一枝以珊瑚打造出的梅花,江南冬景,跃然其上。
很灵动,也很柔和。
他在旁边吹了句彩虹屁:“阿娘,你的眼光真好,这一看就是贤娘娘喜欢的类型。”
德妃洋洋得意:“这还用你说?”
侍从送了去,还带回来贤妃的回礼:“贤妃娘娘说看咱们殿下喜欢吃腌果子,正巧她做得多了,就叫捎来一坛。”
德妃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叫人收起来。
侍从又说:“贤妃娘娘还说,这两天圣上的心情怕是不会太好,叫您心里边有个准备。”
德妃心想:你得宠还是我得宠,要你教我?
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应了一声。
侍从最后说:“我过去的时候,贤妃娘娘正带着大公主看书呢……”
德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警惕不已道:“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低头吃糖人,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没用。
德妃目光精准地看着他,柔声道:“岁岁……”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看了过去:“阿娘,怎么啦?”
德妃就说:“你看,今天虽然是假期,但你大姐姐也没有松懈,还在努力呢……”
阮仁燧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聪明的人都是上课的时候努力,赶在节假日里看书,剑走偏锋,都是歪门邪道!”
又满脸鄙薄,居高临下地谴责道:“这种小伎俩,就算是告诉我,我也不会用的!”
德妃:“……”
……
御书房。
所有人都走了。
到最后,就剩下韩少游还在这儿。
他捡起来落到地上的那本书,瞧一眼那个冠冕堂皇的封面,然后很好奇地小声问圣上:“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圣上:“……”
圣上说:“我要是说这本书真不是我的,你信吗?”
韩少游看他一脸郁卒不已的样子,当下忍俊不禁道:“我信啊。”
他说:“你就算真的看这种书,也绝对不会随手丢在外边的。”
圣上小小地感到了一点安慰。
到了就寝的时辰,大监来问他:“您今晚是在这儿安置了,还是……”
圣上瞟了眼案上那本书,决定去看看那个笨蛋。
结果到了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看他的眼神透着那么一点奇怪。
圣上给气笑了。
到了就寝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俩人的时候,德妃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还好那一口吗?”
圣上反问她:“你觉得呢?”
德妃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她说:“应该是哪里误会了吧……”
圣上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想了想,自己也有点迷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
圣上心头一柔,默然良久,最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说:“睡吧。”
第35章 第 35 章 超绝钝感力
清明节假期第二天, 费氏夫人便往太常寺去递了正式的文书。
她要与承恩公义绝。
值守的太常寺丞原本还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接到那份文书之后,打开只看了个开头, 就来了精神。
我靠,有瓜!
好大的瓜!!!
费氏夫人口吻平静地在文书里阐述了昨晚宫中夜宴时承恩公对自己的羞辱——她的母亲傅氏夫人原本不忍心让她如此血淋淋地把这事儿给揭露出来的。
费氏夫人在羞愤伤怀之后,反倒坦然了:“他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写?厚颜无耻的是他,我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扪心自问, 在此事上并没有什么过错,要是有人因此而取笑她, 那也是对方品性不端, 为什么要因此觉得羞惭呢?
太常寺丞最初看的时候,还存了一点吃瓜的心思, 看到这一节,也不由得有些恻然,心生不忍。
再继续往下瞧,后边阐述的就是成婚之后承恩公的种种不法行径,外朝里被御史台弹劾过的那些, 乃至于内宅之中的隐私之事……
最后, 费氏夫人说:“高皇帝修改了前朝对于义绝的限定, 夫妻义绝, 不再只局限于一方殴杀另一方的亲属。”
“如若对方有严重违背律令的不义行径, 另一方都可以发起义绝, 今日援引此例, 但愿没有辜负圣人当初设置这条律令的本心吧。”
太常寺丞看得有些唏嘘,也有所预感——事情要闹大了啊。
他轻叹口气,将费氏夫人投来的这份文书归档, 亲自往太常寺卿麻致中府上去了。
……
太常寺卿麻家那边,正在举行盛大的清明仪式。
相隔很远,太常寺丞就闻到空气里蕴含着的松木味道,再靠近些,鼓乐之声更觉隆重。
太常寺丞一路骑马过去,到门口一瞧,看马车都停满了,不由得有些庆幸,幸亏没坐车来!
门房也认得他,问候一声,赶忙领着他进去。
太常寺丞随口说了句:“府上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门房“嗐”了一声:“这还是在神都呢,要是在老家,会更热闹的,整座城池都要响三天。”
高皇帝开国之后,大力推崇节葬,自己也身先士卒,只带了衣服和些许日用器物随葬,之后太宗皇帝亦如是,两代之后,北地节葬蔚然成风。
而相较于北边,南方地区却大致上维持着旧时的习俗,厚葬尚鬼,祭庙拜神,近年来朝廷大力改制,移风易俗,虽有成效,但也有些旧习被遗留了下来。
麻太常祖籍南方,清明时节,府上过得隆重些,也不足为奇。
太常寺丞对此早有耳闻,此时见了,也不惊奇,一路进去到了书房,他简短明了地把事情讲了,便低头不语,等待上官来拿主意。
承恩公府的官司,可不容小觑啊。
一边连着太后娘娘,一边扯着当今,另一头费家又是名门,一个不好,就会引起物议来的。
麻太常就觉得这事儿难办,短暂地思忖了会儿,盘算着先拉个人来跟自己一起顶雷:“我这就更衣,往太常寺去,你再跑一趟……”
他想说的是宗正寺——因为宗正寺管的不仅仅是皇室中人,也包括皇亲国戚,承恩公夫妇的官司,也是他们的差事。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迟疑了。
现任宗正是韩王,只是这位身体不好,从不参与行政,多半时候都在做吉祥物,真正主事的是两位少卿。
只是现下这事儿又涉及到承恩公夫妇,宗正寺两位少卿,无论拉了哪一位来,怕都无力抗衡承恩公府。
还真得拉上韩王才行!
从朝堂来看,韩王是九卿之一,主管这事儿。
从皇室那边来看,他是正经的亲王,承恩公是圣上的舅父怎么了,韩王还是正经的叔父呢,妥妥地压制前者!
麻太常便叫下属跑一趟韩王府:“去把这事儿说说,看王爷是怎么个意思,我这就更衣往衙门去,无论如何,你得了回复,都去回我一声。”
太常寺丞应了声,行礼离去。
麻太常便去更衣。
后边麻夫人久等不见丈夫,便来寻他:“怎么这么久?后边亲友们都等着呢!”
再一看麻太常已经改换了官服上身,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要往衙门去?出什么事了?”
麻太常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麻夫人听得直皱眉:“承恩公说的简直不是人话,怪不得要跟他义绝呢!”
只是转而又说:“承恩公夫人也是,本来事情都按下去了,她还要再闹出来,叫人去传那些不体面的话,难道她脸上就有光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顾及世子的脸面啊!”
麻太常也有点心烦:“你别管了,看韩王怎么说吧。”
麻夫人叫丈夫说得不高兴了,怏怏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真能管这事儿似的。”
……
那边韩王听太常寺丞讲了事情原委,当下就问:“费氏夫人送上的文书呢?”
太常寺丞怔了一下,下意识道:“在太常寺归档了。”
韩王就说:“你且在这儿等等,我去更衣,过后就跟你一起过去。”
韩王妃坐在旁边,借着袖子遮掩,在丈夫腰上使劲儿掐了一下。
韩王疼得一个哆嗦,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
韩王妃狠瞪回去。
韩王就老老实实地改口说:“算了,更不更衣的意义不大,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先往太常寺丞的值舍去取了费氏夫人的那份文书到手,而后韩王便揣着去见麻太常了。
后者还惊奇呢,怎么来得这么快?
动作上倒是没有迟疑,果断来迎。
韩王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费氏夫人开头说的那些是真的,我昨晚在宫中亲耳听见,岂会有假?”
“至于后边那些承恩公涉及到的罪状,御史台也都是公证过的,麻太常可有疑问?”
麻太常还没怎么回过味来,下意识应了声:“并无疑问……”
“很好。”韩王就把袖子里的那份文书掏出来,铺在他面前,借用麻太常的笔墨,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取了自己宗正寺卿的那枚印鉴,大大方方地按上去了。
完事儿之后又看麻太常,热情地招呼他:“麻太常,你也来啊!”
麻太常:“……”
不是,虽说懒政可耻,但这行政效率是不是太迅速了一点啊王爷!
这事儿能这么简简单单地拍板吗?
不需要考虑一下圣上的意思吗?
麻太常原地宕机了。
韩王也不怕他——朝堂上他就没什么害怕的人。
皇帝他唯一的亲叔叔,又不参与政事,他有什么好怕的!
韩王就过去扒拉了他一下:“麻太常,麻太常?你愣着干什么,签字盖印啊!”
麻太常迟疑着说:“王爷,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韩王就指着文书上的两段字,先问第一段:“你是觉得我在弄虚作假吗?”
“昨天晚上的事情,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证人,朱少国公也行,韩少游也行,他们俩的人品,你总归是信得过的吧?”
麻太常:“……”
麻太常涩声道:“当然。”
韩王又转头去指着文书上的第二段:“御史台的公证,总不会有假吧?不然我们一起去屈大夫府上走一趟,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明白。”
麻太常涩声道:“这也就不必了。”
韩王紧盯着他:“你总不能是怀疑最后一段,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吧?”
麻太常一个激灵,赶忙道:“下官岂敢?”
心里边苦苦的,提笔在上边写了个“可”字,而后心里苦苦地盖了印鉴上去。
韩王先叫太常寺这边归档,拿了回执之后,哼着小曲儿,往宗正寺去归档了。
麻太常:“……”
麻太常痛苦地直挠头,怎么会这样啊!
承恩公,你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啊,是韩王要这么干的!
他火急火燎地进宫,把这事儿给奏上去了。
圣上听后默然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摆摆手,叫麻太常出去了。
……
等阮仁燧和德妃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那边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不可思议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上一世费氏夫人也与承恩公闹过这么一场,只是结果却远不如今生来得迅疾,一直到她病重垂危,快要离世的时候,才有了结果……
没想到今生就这么痛痛快快地分开了。
真不错!
易女官冷笑着说:“承恩公世子也算是废了,费氏夫人白生养了他一场!”
义绝的事情公布出去,承恩公颜面扫地,世子去规劝母亲,希望她能回心转意,却被费氏夫人拒绝,少年人恼怒之下,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
一把年纪了,还把家丑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真是不知羞耻!
德妃听了不禁怫然,又觉得费氏夫人实在可怜:“后来呢?”
易女官理所应当道:“傅氏夫人笑了笑,做主叫人把他押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世子觉得父亲欺负母亲是等闲之事,那母亲教训不孝的儿子,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顿了顿,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费氏夫人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心想:也算是回旋镖了。
总而言之,清明节宫宴上的风波,就此暂且落下了帷幕。
承恩公夫妇就此决裂,昔日姻亲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倒是叫神都城里的人着实唏嘘感慨了一阵子。
……
在办完和离手续之后,费氏夫人协同母亲傅氏夫人,很郑重地往夏侯家投了拜帖,下个月费家北府老太太设宴,也专程打发人给夏侯家送了帖子,前后两回,倒是叫夏侯夫人有些受宠若惊了。
本来也是,夏侯夫人的丈夫已经去世了,二房老爷虽也在做官,但因为年纪和资质等客观因素的限制,官位并不算高,起码远不如德妃在宫里风光体面。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家并不算是纯粹的文官门庭,倒是外戚的气息更重一些,平日里往来的也多半是勋贵和宗室,同费家这样颇有盛名的文官门第交际地反而少了。
时下品评门第,看的是家风,看的是对于子女的教养,看的是为官之人的风评,持家之人的手腕。
费家人好读书,有雅望,向有令名,是文官门庭中的翘楚,如今这样客气又礼敬地上门,实在是叫夏侯夫人惊愕,回过神来之后,又不免觉得脸上有光。
因为诸多不太好明言的原因,夏侯家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的……
夏侯夫人极其隆重地在家里准备着迎接贵客,不只是她,二房、三房的人也很乐意来搭把手。
如是等费氏夫人和母亲傅氏夫人到了,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太过于客气了……”
费氏夫人是为了先前皇长子在宫里的仗义执言,专程来夏侯家致意的:“难为皇长子殿下如此年幼,就有这样的气度,行事又如此温厚,可见是德妃娘娘教抚得好,皇子也天生聪颖。”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夏侯夫人的心坎里,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女儿好,外孙好,都好!
从前德妃身上的诸多争议,费氏夫人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近来所见所闻使然,她又觉得传言未必就是真的。
且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呢?
当日宫宴的事情,她的堂侄女嘉贞娘子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坦白说,事情其实同皇长子没什么关系的,但他还是开口了,说的话也很条理,这样的孩子品性怎么会坏呢。
而德妃娘娘能够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来,就算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
世间哪里会有完美无缺的人?
就算德妃从前做过错事,也不意味着她就会错一辈子,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先前在清明节的时候,在千秋宫太后娘娘面前,费氏夫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听见德妃同韩王妃叙话,谈论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可见是真的下了苦心读书的。
一个人有心进益,这就是好事,再去揪着已经过去的错误不放,反倒是坏事了。
费氏夫人带了几本书来,还有她近日提笔写的一份手记,请夏侯夫人哪天进宫的时候带给德妃:“都是娘娘能用上的,但愿能帮到她。”
德妃收到之后,实在吃了一惊——她都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再细细地那么一品,又美了起来:“我们岁岁真是长大了,能在外边给我长脸了!”
阮仁燧坐在凳子上,美滋滋地晃悠着腿。
又瞧见他阿娘将那几本书重新包裹起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阿娘,人家专程送来给你的,你不看吗?”
德妃说:“你别管。”
阮仁燧迟疑着说:“你这样不太好吧……”
德妃神神秘秘地说:“等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了晚上,他阿耶从崇勋殿过来,一家三口正聚在一起用膳呢,易女官按捺住满心无奈,戴着演戏的假面上场了。
易女官说:“娘娘,外头夏侯太太送了东西来,说是费氏夫人托她转交给您的……”
阮仁燧:“……”
圣上:“……”
德妃特别讶异:“是吗,有这事儿?!”
她站起身来,走过去,非常入戏地问:“送的是什么呀?我来看看吧。”
阮仁燧:“……”
圣上:“……”
易女官跟德妃默契地演了下去。
圣上靠近儿子一点,小声说:“你外祖母不是午后过来的吗,送的东西现在都没拆开?”
阮仁燧:“……”
那边德妃已经将拆开过又包裹上的包裹重新拆开,特别惊讶,特别受宠若惊:“哎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儿,她还记得呢!”
圣上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
德妃被他笑得忘了词儿,还有点狐疑:“怎么啦?”
圣上很明白她的心意,马上就说:“岁岁真是很有勇气的小孩儿,不愧是要成为瓶花界开山鼻祖女人的儿子!”
德妃嘴角不受控制地在往上翘,脸上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呀,你真是说得太夸张了!”
……
清明节就此结束。
开学啦!
假期结束,母子俩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阮仁燧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瞧着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德妃倒是跃跃欲试,精神蓬勃。
原因无他——她真的尝到了读书的好处!
对于如今的德妃来说,富贵如探囊取物,轻轻巧巧就可以到手,但是精神上的满足和同等身份人物由衷地欣赏与推崇,却是不易得的珍贵宝物。
现下宫宴都结束这么久了,再回味起当时韩王妃等人对她的褒赞和事后费氏夫人的勉励,她还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德妃重新鼓起了干劲儿,有感于当日韩王妃等人所言,甚至于还专门去跑了一趟凤仪宫,问朱皇后:“是否可以请弘文馆乃至于国子学的女学士们来宫内授课?我觉得自己之前欠缺的东西有点多……”
朱皇后不无讶异地看着她,怔楞之后,莞尔一笑。
她想了想,说:“过几天吧,我同大尚宫她们拟个章程出来。”
德妃便谢过了朱皇后,脚步轻快地走了。
大尚宫知道这事儿之后,也觉唏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弘文馆和国子学里其实有不少女学士,才学也不逊色于那些男学士,只是同等的条件之下,朝廷取士,多半都会选择男子,而将女子弃置不用,生生耽误了她们。如今有个机会进入宫廷授课,未尝也不是个机会。”
朱皇后与大尚宫达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推动得快了。
内庭从弘文馆、国子学和秘书省当中分别拣选了五位——共计十五位女学士,进宫来为后妃、女官乃至于宫人们授课,时间倒是不长,姑且算是一个尝试。
朱皇后专程吩咐下去:“学士们是以老师的身份入宫授课的,内庭宫嫔不得骄矜作态,更不得仗势凌人,若是有动静传到我耳朵里,绝不姑息!”
几个位分低微的宫嫔不露痕迹地瞥了德妃一眼。
贤妃眼观鼻、鼻观心。
德妃深以为然地附和一句,环视周遭,趾高气扬道:“没错儿,不止皇后娘娘,我也会盯着你们的!”
超绝钝感力。
朱皇后:“……”
其余人:“……”
第36章 第 36 章 皇后薨逝了,是吗?
才刚过完清明, 韩王府就收到了德妃使人送来的帖子。
这还是圣上的提议。
德妃起初还有点犹豫:“我毕竟是晚辈,先前同韩王妃又没什么私交,发帖请人, 是不是不大合适?”
韩王妃是圣上的叔母,尤其时下宗室凋零,除了年节之外, 也只有太后娘娘和朱皇后才有那个身份请她进宫来说说话。
德妃倒也不是不能请,只是从前没有过这样的旧例, 第一次总是叫人忐忑。
她才刚通过清明宫宴跟韩王府和费氏夫人建立起一点精神伙伴的关系,有点担心这么做会伤害到那种纯粹的情谊。
圣上就说:“亲戚之间有来有往, 都是走动得多了才亲近的, 再则,又不是敲定了日子请叔母进宫, 看她什么时候方便也就是了。”
他嘴上这么说,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为了讲最后一句:“清明宫宴的时候,成安身体不适,也没过来, 也请她一起来坐坐, 到时候叫上皇后和贤妃, 一块说说话。”
德妃听他这么一忽悠, 倒也觉得有理, 当下点头应了, 亲自提笔, 很客气地写了一封请帖,使人送到韩王府去。
韩王妃收到之后不免要跟女儿说:“德妃娘娘请你也过去呢,你想去吗?”
她很尊重女儿的意愿:“要是不想去的话, 就继续报病,我去跟德妃娘娘解释。”
没成想成安县主答应了:“去。”
韩王妃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
女儿这两年渐渐地大了,已经到了不怎么爱去走亲戚的年纪,先前清明宫宴那回其实也是可去可不去的,她就没去。
要是去武安大长公主府上的话,她倒是会答应——因为跟小梁娘子玩得好嘛!
只是德妃宫里边也没个要好的小伙伴啊,她怎么也答应得这么麻利?
韩王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又确定了一遍:“你真的要去?”
成安县主有气无力的,戚戚然道:“去。”
韩王妃就很纳闷儿。
为什么嘴上说要去,脸上的表情又跟被晒蔫了的茄子似的啊?
等韩王回来,她私底下跟丈夫说:“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
又盘算着说:“过几天再去吧,等她的风寒断断根儿,不然到时候进了宫,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要是有谁给染上了,怕也不美。”
韩王也应了:“就这么办吧。”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去,却不见他阿娘,问了易女官一声,才知道是上课去了。
他提了一只小桶,打了水,去庭院里给自己种植的那两棵樱花树浇水,挨着侍弄完了,才见德妃回来。
她穿一身青色女官妆扮,胸前还抱着几本书,发无珠饰,只扎了一条红丝带,耳畔一对珍珠耳环,清丽脱俗,分外明媚。
阮仁燧跳到她面前去,大叫道:“阿娘,你这样打扮也好好看!”
德妃好像是一朵被晒得蔫了的茉莉似的,恹恹的,倒是没什么心思跟儿子说话了。
她想着自己这两日的上课经历。
昨天刚去的时候是很雀跃的,德妃自己还想呢——要是让授课的学士知道我是谁,那她肯定战战兢兢,不敢说我的疏漏和错处了!
是以德妃便乔装改扮成宫内女官的模样,寻了一位学士授课。
见了面之后,也恭恭敬敬地行礼了。
学士先问她:“从前念过书吗,可识字吗?”
德妃虽不是什么才女,但也正经在国子学读过书的,怀着一点沾沾自喜的心态,克制着说了。
这位学士是秘书省出身,却也谙熟国子学那边的教学进度,随意地点了几个课程内的问题出来,结果德妃当场就宕机了。
念过书≠念会了书。
学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怎么能如此懈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读书,却苦于没有机会吗?”
拉着德妃,先给她细细讲述了那几个问题的答案,又给她列了书单:“女官们是有自己居室的,以后你每晚抽半个时辰出来看书,明天见了,我要考的!”
德妃一听就慌了——因为她还要看嘉贞娘子给她布置的一百页书和八百字的读书笔记!
她面露难色,小声跟学士商量:“能不能再少一点?晚上只看两刻钟,好不好?”
学士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你是真心想要求知求教,还是觉得这是一种时髦的风尚,可以作为一件配饰来妆点你呢?”
德妃被问住了,刹那间脸色变幻,瞠目结舌。
学士说:“求知就是要吃苦的,但是当你从书籍和知识里有所得、有所悟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苦。半个时辰,真的很长吗?”
“如果你不需要,亦或者做不到,就应该离开,而不是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同时也占据了有心向学之人的机会。”
德妃被刺痛了。
她站起身来,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你,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是真心想学的!”
学士面沉如水,抬头看着她,喝道:“坐下!”
德妃气急:“你——”
学士很平静地看着她,徐徐道:“你应该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从这场自视甚高的游戏里清醒过来,德妃娘娘。”
说完,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德妃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德妃呆滞当场,良久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出去。
她问外边的侍从:“是你们告诉她我是谁的吗?”
侍从们听得怔住,面面相觑之后,纷纷摇头。
德妃若有所思,一个人在那儿坐了很久,等到授课时间结束,才稍显丧气地往回走。
结果才刚回去,圣上那边又使人来传。
德妃饶是心里怏怏的,也不得不去,只是较之从前的欢快,心里边难受得像是要去上坟,衣裳都没换,就那么去了。
轿撵一路过去,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去的不是含元殿,而是圣上侍弄花木的花棚。
德妃进去叫那潮湿闷热的空气一顶,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了,一路走到里边,就见圣上背对着她,随意地坐在一张条凳上。
他回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德妃有点懵懂,又有些茫然地过去了。
圣上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而后解下外袍将两人一起罩住,悄声跟她说:“看!”
德妃这才注意到条凳前花架上摆了一盆昙花,那花苞鲜活地鼓着,像是要动起来似的——不是“像是”,而是它的确在动。
它要开了。
这天下这么大,此时此刻,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他们共享了外袍笼罩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也共享了昙花盛放的如同烟花盛放一般的美丽。
德妃心里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感动,有难过,有失落,还有伤心。
她猫在外袍的笼罩之下,靠在圣上身上,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了。
“……干嘛那么说我啊,真过分!就算是装的,我不也装得很认真吗?”
圣上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柔和地拍着。
德妃自己没哭一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她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得去,要不然,岂不是更叫人轻看?反倒还把罪名给坐实了呢!”
当天晚上回去,甚至于都没有空暇去鸡娃了,挑灯夜战把学士安排的书目看完,又把当天的课后作业给完成了。
第二天装扮整齐,怀着一种去睥睨敌人的心态,又一次出现在了学士面前。
学士很平静地把她写的东西看完了,最后点点头,说:“看来娘娘是认真的,也很用心地做了。”
德妃抬起下颌,趾高气扬,神情傲然,宛若一位执掌诸天的女神。
只是紧接着学士取笔迅速又精准地在她的作业纸上画了几下,同时抬眼看她,说:“不然不会错这么多的。”
德妃:“……”
德妃又一次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
德妃在emo,而阮仁燧自己,其实也有事情在愁。
天热了,是时候想个法子拆散小姨母的婚事了……
只是,他脑海里盘旋着先前嘉贞娘子跟他说的话,犹豫了两日,始终举棋不定。
……真的要把这件事告诉阿耶吗?
阿耶听后不会大惊失色,把他抓起来烧死吧?
阮仁燧迟疑了。
这几天他好几次转悠到崇勋殿外,想要进去,然而犹疑不定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去了。
圣上大概也是烦了,到他不知道第几次在外边游荡的时候,圣上从里边走出来,站在栏杆前,叫他:“过来!”
阮仁燧:大惊失色.jpg
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扭头就跑了!
圣上叫殿外的武士们:“把他给我提溜过来!”
于是阮仁燧就被提溜过去了。
阮仁燧:生无可恋.jpg
到了殿内,他缩着脖子,坐立不安,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圣上反倒是镇定自若,晾了他一会儿,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这才将侍从们打发出去,大发慈悲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看你磨磨蹭蹭好几天了,还是不敢说吗?”
阮仁燧大着胆子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圣上神色随意地也正看着他。
阮仁燧思来想去,终于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聪明的表述方式讲了出来。
他小声问:“阿耶,可不可以不要让小姨母嫁去郑国公府啊?”
圣上听得一怔,旋即问他:“怎么,郑国公府那个小郎君不好吗?”
阮仁燧实事求是:“倒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
他含糊着说:“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这婚约了。”
圣上眉头微蹙,屈起食指抵在唇边,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间向前一点,靠近了儿子。
他声音很低,但是落到阮仁燧耳朵里,不啻于石破天惊。
因为圣上问的是:“这之后,皇后薨逝了,是吗?”
……
好似一声巨雷,没有任何缓冲,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耳边。
又好像是五脏里不知道哪个器官,忽然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阮仁燧猛地从坐凳上弹了起来!
圣上一抬手,稳稳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同时低声叹了口气。
阮仁燧听见他似乎是带着点惋惜地说:“失败了啊……”
失败了?
这是什么意思?
阮仁燧在惊慌当中还保存了为数不多的一点理智。
也是这点理智艰难地运转着,心想:无论怎么看,阿耶在知道朱皇后将于几年之后薨逝的消息,第一反应居然是“失败了”,都很奇怪吧……
他有点害怕,更多的却是茫然无措。
那边圣上却已经回过神来,再叹口气,抬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算是宽抚,而是哼笑道:“哟,担惊受怕了好几年,总算是敢说啦?”
阮仁燧:“……”
此时此刻,阮仁燧的震惊情绪远大于茫然乃至于惧怕。
他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失声道:“阿耶,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圣上很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呢?”
他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掩饰过‘我知道’这件事吧?”
阮仁燧:“……”
阮仁燧大惊失色:“真是见了鬼!阿耶,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老老实实地阐述了自己的心理活动:“我不敢说啊!万一你把我当成孤魂野鬼,叫拉出去给烧了呢?万一牵连到我阿娘呢?”
圣上听得莞尔,瞧着他,了然道:“但是知道你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小郎君的婚事近了,又知道他们俩婚后不算和睦,所以就等不及要把他们拆散了是不是?”
阮仁燧乖乖点头:“嗯!”
圣上随意地看着他,说:“不是你自己想的主意吧?”
阮仁燧又是一怔,茫然道:“啊?”
圣上见他没听明白,便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坦白这事儿,让我来帮忙拆散他们俩这婚事?这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
阮仁燧心里忽然间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忧伤。
他垂头丧气道:“噢,阿耶你说这事儿啊,这是嘉贞娘子教我的,她说有办不到又觉得为难的事情,可以大胆地倚仗你……”
圣上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又问:“皇后是因为难产辞世的吗?”
阮仁燧耳边好像又是一声雷鸣。
圣上瞧着他,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怎么,难道不是?”
“不,不不不,”阮仁燧赶忙道:“是的!”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略微盘算一下,又说:“皇后薨逝之后,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应该不是继后,是贵妃吧?”
阮仁燧人已经麻木了。
他说:“阿耶,你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啊?”
圣上笑了笑:“要真是如此,我还用得着问你吗?”
顿了顿,又问他:“我看你的言语心智,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那时候我也过了三十岁,立储了吗,立的谁?”
在另一个世界过完了二十八岁生日的阮仁燧:“……”
#在那边也该有十三四岁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返老还童了呢,嘻嘻!
真高兴!
真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圣上觑着他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悟,顿了顿,试探着问:“还要再大点?十八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想了想,又问:“二十三四岁?”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圣上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你年纪不会比我现在还大吧……”
阮仁燧再没忍住,原地憋出来两汪眼泪。
他扭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还是没忍住,又转过头来,跟圣上发疯大叫,彻底摆烂:“啊对对对!你们都聪明,都了不起!”
“就我蠢,我脑子不好使,我看起来跟个小孩儿似的,只有十三四岁!”
阮仁燧彻底摆烂:“我蠢,我有罪!我简直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阮仁燧彻底摆烂,恨恨地跺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不想啊!”
他抱着头,像只绝望的吗喽:“是我自己不想聪明吗?我有什么办法!”
圣上:“……”
阮仁燧这会儿也不怕他了,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怎么知道你后来选了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啊?!”
圣上挠了挠脸,轻轻说:“因为她的年纪和家世是最合适的,且若非如此,你怕也不会想要终止你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的婚约吧?”
阮仁燧想了想,说:“也是!”
又大大方方地问他:“为什么觉得她没做继后,而是做了贵妃?”
圣上坦然地说:“因为皇后把国母的职责尽得太完善了,我并不觉得郑国公府的女儿可以与她比肩。”
阮仁燧大大方方地问他:“阿耶,你可以终止那个婚约吗?”
圣上说:“可以啊。”
他还很善解人意地解释了一下:“当时两家缔结这婚约的时候,我是知道的,也觉得还不错。”
“你在勋贵里有了助益,对郑国公府来说也不算亏。但是如若郑国公府的女儿进了宫,那这婚事对你们两家,就太鸡肋了,弊大于利。”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上辈子你还让郑国公府的女儿进宫?”
圣上笑了笑,相当诚实地道:“因为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最好的选择,夏侯家的利益也好,郑国公府的利益也罢,都只配为我让路。”
阮仁燧:“……”
阮仁燧小声问:“那我呢?”
圣上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说:“以后还得相处很多年呢,别问这些伤害父子感情的话,我倒是不怕,只怕你承受不了。”
阮仁燧:“……”
阮仁燧默默地流下了两行泪,吸了吸鼻子,倒是很老实地回答了他之前的那个问题:“我来的时候,阿耶你已经给了大姐姐等同于储君的地位。”
“仁佑吗?”
圣上起初有点讶异,想了想,又微微点头,忽的又问他:“那时候你在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在哪个衙门当值?”
阮仁燧又是一默。
过了会儿,他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在京兆府。”
这回,圣上实在是吃了一惊:“京兆府!”
他目光狐疑,隐含威仪,神情肃然起来之后,开始显露出天子的气度了:“说实话——我怎么可能点你做京兆尹?”
阮仁燧:“……”
阮仁燧扁了扁嘴,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是京兆尹。”
圣上略一沉吟,又问他:“京兆少尹么?”
阮仁燧:“……”
阮仁燧又扁一扁嘴,吸一口气,说:“也不是少尹。”
圣上紧盯着他,问:“你到底在京兆府干什么?”
阮仁燧目光飘忽,说:“别问了,阿耶。”
圣上:“……”
第37章 第 37 章 我绝不后悔!
圣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终于点点头,又换了一个话题:“若干年之后,京兆府同如今有什么不同, 发生过重大的事件亦或者变革吗?”
这个倒是可以说。
阮仁燧如实告诉他:“太叔京兆主持京兆府之后,大刀阔斧地开始改革,神都的治安明显好转, 纨绔子弟也都紧跟着老实了,也是他操刀终结了坊市制度, 后来也力主取消宵禁……”
圣上听得眼睛微亮,当下颔首道:“真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啊。取消宵禁, 是会得罪金吾卫和其余卫所的, 不怕担责,又能做事, 实在是能臣。”
又马上问:“他姓太叔,是靖海侯府的子弟?”
阮仁燧告诉他:“就是靖海侯世子的弟弟太叔洪。”
这位现在也十多岁了。
圣上微露讶异之色,想了想,说:“他此时仿佛并不十分有名,也没有被选为朝天郎, 倒是听说时常往东都和中都跑, 喜欢寻访古怪离奇之事……”
“是啊, ”阮仁燧给他剧透了一下:“他就是这么跟成安县主缔结连理的。”
圣上听得讶然不已:“原来他做了韩王的女婿?!”
再一想, 又点点头:“既是勋贵出身, 又娶妻宗室女, 还有能力, 就该点他做京兆!”
圣上想到这里,忽的眼神一动,饶有兴味地问他:“韩少游娶了谁?你过来的时候, 他应该已经成婚了吧?”
阮仁燧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好像并不是高门出身。”
圣上吃惊极了:“什么?他没有跟小时女官在一起吗?!”
阮仁燧也给惊住了:“啊?他们之间还有过一段?!”
“这样啊,”圣上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说:“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
末了,又冷笑着告诉阮仁燧:“韩少游真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他说:“几年前我与他在建章宫林间去散步,瞧见许多树洞里有栗子之类的坚果,就顺手给掏出来了。他在旁边劝我,说不要这么做,说不定会有松鼠挨饿的……”
阮仁燧问:“然后阿耶你又给放回去了吗?”
圣上像个人渣,实际上也是个人渣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我都给掏走了啊。”
阮仁燧:“……”
圣上脸色淡漠,语气倒是很温和:“那时候小时女官也在建章宫,韩少游就去找她拿了好些乱七八糟的干果,一个树洞一个树洞地给补上了,他可真够闲的。”
阮仁燧听着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说:“可是我觉得韩相公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圣上关注的点跟他完全不一样:“哦,他后来做宰相了啊?”
阮仁燧觑着他,如实说:“后来又被贬成司马了……”
圣上头一次怔住了。
他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缄默了很久,最后才问:“我跟他的政治理念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阮仁燧咬着自己的食指,怀着一种奇妙的幸灾乐祸的感觉,告诉他:“不是,是因为阿耶你一直包庇承恩公,最后韩相公忍无可忍,在朝上一笏板把他给拍死了……”
圣上:“……”
阮仁燧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终于给绕到这回的主题上来了。
他问圣上:“阿耶,那小姨母和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
圣上有些无可奈何,说:“我跟他们两家说一声就是了。”
一直以来堵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给搬走了,阮仁燧竟也没感到轻松,反而有种轻飘飘、脚不触地的虚幻感。
只是圣上办事实在很麻利,翻到第二日,见了郑国公之后,便说:“朕觉得府上跟夏侯家的那桩婚事不太合适,还是算了吧。”
郑国公听得微微一怔。
圣上温和一笑,语气舒缓,问:“有问题吗?”
郑国公回过神来,同样付之一笑,低头道:“是,臣知道了。”
等郑国公走了,圣上又使人去把这话调换一下对象,叫内侍出宫去传给夏侯夫人。
两家人很客气地递还了婚书,都觉得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这维持了几年的婚约。
德妃知道消息之后很茫然。
阮仁燧坐在她旁边,比她还茫然。
就这么水灵灵地解决了?!
晚上圣上过来,阮仁燧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问圣上:“阿耶,这就可以了?”
圣上很奇怪,反问他:“不然呢?”
阮仁燧很惊讶:“就是这么几句话的事?”
圣上为之莞尔,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要不怎么所有人都想当皇帝呢?”
阮仁燧心想:不,我就不想!
德妃觉得纳闷极了,嘟着嘴,问圣上:“好端端的,为什么就不成了?你之前还说这门亲事结得很好呢!”
圣上就说:“是有点对不住小姨了,等她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添一倍的嫁妆,好不好?”
德妃想了想,知道事情已经敲定,无从转圜,也就无谓再跟圣上闹不愉快了。
她怏怏地说:“行吧……”
这婚事悄无声息地宣告结束,两家人心里边都有点不得劲儿,只是一方是外戚,一方是勋贵,都是倚仗皇室的家族,没有办法对天子说不。
夏侯夫人进宫的时候跟德妃絮叨:“我原以为十拿九稳了呢,没想到一下子鸡飞蛋打了!”
她为此十分焦虑,嘴唇上都鼓起来两个包:“你妹妹今年也十多岁了,得抓紧了呀,不然好的都给别人挑走了,只能选人家挑剩下了的……”
夏侯小妹坐在旁边撇嘴,翻个白眼,说:“是啊,你本来快完成的任务,一下子失败了,这可怎么办呀!天都塌了!”
德妃听得直笑。
夏侯夫人看她们一个两个的不觉热乎儿,捂着额头,只觉得脑门里边嗡嗡地直响:“真是欠了你们的!”
又开始紧赶慢赶地给小女儿相看人家,前前后后见了几位夫人。
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母亲陈大娘子就有些不快,跟亲朋抱怨:这是没瞧上我们,上赶着想再往上攀呢,就差这么几天吗?要这么火急火燎的!
夏侯夫人知道之后十分恼火:儿子跟女儿,那是一回事吗?!
再说婚事都取消了,我相看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某天这两位在别家遇上了,再不复从前亲家之间的亲热,俱是面笼寒霜,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陈大娘子没有出嫁,而是娶了夫婿回去,可知是父母宠爱,自己房里能当家做主的人。
夏侯夫人没了丈夫,寡妇当家,不免也要强硬一些。
硬碰硬地说了几句,陈大娘子的火气就蔓延到得偏了,开了一句针对夏侯家的地图炮:“你们家的女儿心气都强,这山望着那山高,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
堵得夏侯夫人哑口无言,回去就给气病了。
德妃知道之后冷笑一声,专门叫人出宫给郑国公府传话:“本朝到现在,也就出过高皇帝一位圣人,了不得,你们家又出了一个!”
“这样耿介的家风,当年怎么没上疏批驳一下,后来还上赶着跟夏侯家结亲?”
阮仁燧听得似懂非懂,又不敢就此事问他阿娘,就悄悄问嘉贞娘子:“为什么陈大娘子说夏侯家的女儿悔婚换夫也不是头一回了啊?”
怎么着,感情还有过先例?
谁开的先例?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的脸色十分复杂,讷讷半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阮仁燧见状,就说:“你要是不说,我就问我阿娘去!”
“哎哟,小祖宗,你可别!”
嘉贞娘子把他拉住,叹一口气:“其实吧,德妃娘娘在进宫之前,曾经订过亲……”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木住。
感情开这个先例的是我阿娘你啊!
他心情十分复杂地回到了披香殿。
彼时德妃刚刚结束了今日份读书,正对着镜子试妆。
几个梳头娘子在旁边瞧着,有个宫人把鱼胶小心地呵开,用来往她的脸上贴细小光亮的珍珠。
德妃在镜子里瞧见儿子回来,一副有点怏怏的样子,就回头叫住他,关切道:“岁岁,你怎么啦?不开心吗?”
阮仁燧想了想,小跑着过去抱住了她的胳膊,很用力地说:“阿娘,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阿娘!”
德妃“咦?”了一声,嫣然一笑,灿若春花,美得很:“小混账,怎么忽然这么会说话了!”
她不算聪明,但是母亲在孩子身上,往往都有一种别样的敏锐的灵性。
德妃忽然间意识到了一点,扭头瞧着他,问:“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脸上神色一冷,将儿子拉到面前来,问他:“谁说的?敢在皇嗣面前嚼舌根,我割了他的舌头!”
“没有没有,”阮仁燧赶忙摇头,顿了顿,又说:“是我自己去问的,然后……就知道了。”
他不太习惯于说这么细致的话,所以开口的时候不免有点别扭,声音也低低的:“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在我这里,阿娘就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这还用你说?我当然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
德妃一点内耗的情况都没有,超级理直气壮地说:“阮仁燧,别人说我也就算了,全天下就你小子最没有资格说我,明白吗?!”
阮仁燧:“……”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
德妃也不遣退近侍,大大方方地跟儿子说:“你知道我之前订亲的是个什么人吗?一个州郡别驾的儿子,吊车尾中了进士,苦哈哈的,科举结束,去中书省做了主事,知道主事是几品官吗?!”
阮仁燧想了想,而后摇头。
德妃两根手指交叠起来,比划了特别小特别小的一个距离,告诉他:“从七品,芝麻针鼻儿大的官儿!你现在瞧见,都不会正眼看他!”
阮仁燧:“……”
德妃告诉他:“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他授官之后嫁过去,帮他打理家事,跟一群芝麻官儿的太太来往,一年一年地跟着他熬。”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熬到最后他升上去了,我人老珠黄了,用皱巴巴的手摸着新到的诰命服制,听陪房说老爷今晚又在姨娘那儿歇下了,叫太太早点睡!”
阮仁燧:“……”
德妃伸出一根水葱似的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儿,说:“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外祖母推了我一把,叫我有机会见到你阿耶,你也得用一辈子来感激你娘我当初跟了你阿耶,给你挣了个顶好的出身!”
阮仁燧:“……”
德妃向他示意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示意他身上的锦衣,腰间的玉佩,来自于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你爹要是个从七品的官,那你现在就完蛋了知道吗?你能有今天?”
“你才多大就成超品亲王了,别说是皇城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家——这都是你娘我给你赚来的!”
“傻小子,你现在或许还不懂,再大点之后好好想想,半夜睡着了都得笑醒!是你娘我让你逆天改命的!”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诚实又由衷地说:“这倒是真的!”
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从前那一位。
他看德妃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就小声问了出来:“那从前那个呢?”
德妃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被外放出去了?你阿耶还是很大方的,给他连升了好几级呢。不重要的人,我懒得去记。”
她身上有种天真的单纯和残忍,虽然并不是那种天资聪颖的人,但是却很善于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
这一点,其实很像夏侯夫人。
那一年夏侯小娘子十六岁,出落得非常美丽,家世在神都城里不算是特别好,但因为父亲曾经是天子的东宫属官的缘故,还是很有些体面的。
出身合格,容貌又顶美,两张牌合二为一,可以算是非常好的筹码了。
当时的那位未婚夫,是夏侯夫人给她选的,说男方的父亲都在地方做官,不会伸手管儿媳妇。
而且有钱,买的宅子地段很好,出手阔绰,也有希望中进士。
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人眼睛都直了,相貌呢,不好不坏的。
夏侯小娘子心想:行吧。
也是在那个夏天,休沐日,一家人各有所忙。
忽然间有中官来了,说天子出宫探望侍奉过先帝的庶母王娘娘,途中想到了夏侯家有位东宫旧臣,捎带着要来坐坐。
整个夏侯家瞬间人仰马翻。
夏侯夫人用了足足三两金,叫人催马去买了一盘鲜红可爱的荔枝回来,又叫女儿仔细妆扮,跟她说:“待会儿圣上来了,你端过去给他!”
她用力地攥着女儿的手,吐息又香又甜:“姓赵的即便把他所有的都给你,也就是那么点,可圣上若是肯松一松手,漏一点东西给你,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能撑死你!”
夏侯小娘子眼睛明亮逼人,用力地说:“我知道!”
夏侯夫妇往前院去迎驾,夏侯小娘子到梳妆台前,取了口脂,用食指蘸着,艳艳地抹在唇上。
她那么漂亮,只将嘴唇点得红红的,就足够动人。
天子驾临的时候,夏侯小娘子端着那盘荔枝过去,父亲瞧见之后,脸色就变了,扭过头去,瞪了妻子一眼。
夏侯夫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攥着手帕,紧张地瞧着女儿。
夏侯小娘子过去的时候心想:那可是皇帝啊,就算是长得丑点,我也认了!
哪知道过去一看,年轻的天子居然生得十分温和俊美。
她心里边一下子就美了起来,瞧着他,甜滋滋地开始笑。
圣上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过了会儿,也笑了。
那盘三两金的荔枝,他只吃了一个,临走的时候又拿了一个在手里,走出去几步,忽的又回头来看她。
夏侯小娘子快活地朝他招手,好像已经看见了那九重宫阙。
圣上又一次笑了,折返回去,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到她手里。
第二日,天后的懿旨发到礼部和太常寺,选夏侯氏女入宫为昭仪。
夏侯小娘子交好的手帕交常小娘子闻讯,恨恨地来见她,说:“攀龙附凤,背信弃义,我们女儿家的名声,就是叫你这种人败坏了的!”
她说:“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赵郎君?他为了你,专程在崇仁坊买了宅子,花费了整整八千两!”
夏侯小娘子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就成了为我买的房子?房契上写的也不是我的名字啊!难道他娶别人就不用买了?”
又说:“要是有个皇室公主瞧上他了,我不信他会比我矜持!”
常小娘子为之气结:“你,你真是丧良心,怎么能这么说?!”
夏侯小娘子冷冷地瞧着她,忽然间一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嘴巴!
常小娘子为之变色,激愤之下,下意识就要还手。
夏侯小娘子指着她,厉声道:“你敢!”
她说:“我是正二品的昭仪,宰相也不过三品!你敢还手,看我怎么整治你,你们全家都等着倒霉吧!”
常小娘子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夏侯小娘子骄傲地抬着下巴,无所谓地看着她,说:“明白了吗?这就是攀高枝的好处。”
常小娘子盯着她,说:“夏侯申申,你会后悔的!”
夏侯小娘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宽恕你了,以后见到,记得行礼,称呼我昭仪娘娘。还有……”
她很肯定地跟这昔日的手帕交说:“我绝不后悔!”
第38章 第 38 章 阿耶,你跟阿娘真是天造……
阮仁燧并不知道自家阿娘在进宫之前, 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她订过亲,后来又毁了婚。
上一世,从来没人跟阮仁燧提过这事儿——想想也是, 毕竟不是多么体面的事情。
且若要指摘德妃,就得指摘圣上,毕竟也不是德妃自己提着包袱往宫门口去赖上圣上的, 他要是不愿意,夏侯家难道勉强得了?
这种指摘, 稍有不慎,就容易逾越分寸。
再一想, 当时御史台可能也上疏说过此事, 只是等到阮仁燧能记事的时候,那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要是再有人将这些过往翻出来, 那就是蓄意在指摘皇长子的出身了,意味同先前的仗义执言迥然不同。
他对这桩上辈子没听说过的旧事起了一点兴趣,悄悄地去问嘉贞娘子:“太后娘娘当时居然没有反对?”
要是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太后娘娘还在作为天后摄政,他阿娘入宫去做后妃, 照例也该由她这位皇室长辈下旨的。
嘉贞娘子显然知晓此事的内情——那时候她正在天后身边做近侍女官。
此时听阮仁燧问, 她也没有把他当成纯粹的孩子, 低声告诉他:“对太后娘娘来说, 这只是一件小事, 无谓叫圣上不高兴。”
阮仁燧轻轻“咦?”了一声:“太后娘娘没想过朝野对此可能会有争议吗?”
嘉贞娘子听得微微一笑, 说:“殿下, 道德这种东西,既不能约束顶层,也不能约束底层, 只能用来拘束中间那些人。”
“咱们两个私下里说几句大胆的话,太后娘娘摄政的时候,可以称为英主,论功绩,该列入本纪的。”
“当今圣上么,来日如何还未可知,但只看当下的作风,是很有明君风范的,这二位一脉相承,只是有一点倒是挺像的——他们都不在乎规矩。”
太后摄政的时候,作风强硬,手段冷酷,破格拔擢了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
而圣上也不愧是她的儿子,看起来好像性情温和,可实际上,骨子里却是个轻蔑礼法的人。
他才不会觉得抢了一个芝麻官儿的未婚妻就对不住人家,但是他也不屑于去打压那个芝麻官儿。
相反,还毫不遮掩地给对方连升几级,继续让他给自己效命。
阮仁燧听得有些惊奇,想了想,又悄声问:“当时朝中没有人非议吗?”
“当然有啊,”嘉贞娘子不假思索道:“御史台当时骂得可凶了呢!”
“胆子大的直接骂圣上,胆子小的就去指摘德妃娘娘和夏侯家,说什么的都有,那两位倒都是心大,全都不放在心上。”
说完,她大概也是觉得有意思,抿着嘴笑了起来。
阮仁燧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前后两世加起来,他跟阿耶阿娘相处了三十多年,总以为已经很了解他们俩了,没想到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件事,却让他觉得他们俩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他思忖了会儿,说:“我去阿耶那儿瞧瞧去!”
小时女官从别处过来,正巧听见这话,就笑眯眯地说:“这会儿过去也成,想必圣上也盼着有个人过去分分忧呢。”
嘉贞娘子有点讶异,问她:“怎么啦?”
小时娘子哈哈一笑,说:“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御史台的人在那儿念经呢,圣上想走又不能走,估摸着也郁闷。”
没等嘉贞娘子再问,她就把事情的缘由说了:“是来弹劾周相公的,还是为了他之前回乡葬母的事情。”
这位“周相公”,说的是时任中书令周文成。
嘉贞娘子听得面露了然。
阮仁燧可还不知道呢,就兴致勃勃地问她们:“这是什么热闹,怎么就扯上了周相公?!”
小时女官问询似的瞧着嘉贞娘子。
后者倒是没有迟疑,主动跟阮仁燧解释了这事儿:“周相公是老来子,还未及冠,父亲和嫡母便故去了,他的生母则同儿子一起生活。”
“年前那位夫人辞世,临终前说想跟丈夫埋葬在一起,周相公应了,专程告假,扶棺回乡葬母。”
“前不久有御史上疏弹劾,说周相公的母亲只是妾侍,他却用继室的礼节安葬了她,墓碑上写的也是继室夫人,还贿赂族老,威逼兄长,改了族谱上的记述……”
阮仁燧了然地“哦”了一声。
他问嘉贞娘子:“阿耶会责备周相公吗?”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很确定地跟他说:“一定不会!”
……
崇勋殿。
阳春三月,天气也暖和,崇勋殿的门窗都开着,满城花柳招惹了许多蜂蝶过来。
阮仁燧才刚迈着小腿儿过去,就被守在门外的大监宋祥瞧见了,都没用通报,就小跑着过去,慈爱地领着他往殿里边去。
“是小殿下来啦,还是自己走过来的?真厉害!”
又问他:“饿不饿,要喝水不要?”
阮仁燧毕竟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儿,这会儿已经懂一点人情世故了,这会儿看宋大监行云流水似的牵着他进去,心里边的感悟就更深了。
怎么大家都是聪明人……
他不负所望,进门之后就大喊一声:“阿耶!出去钓鱼,走走走!”
当即打断了那位御史的絮叨施法。
圣上一本正经地责备他:“真是胡闹,也不知道看看场合!”
又叫宋大监:“还不赶紧把他弄出去!”
宋大监赶忙告罪,虚虚地去拉他:“小殿下,走,咱们出去吧……”
阮仁燧哇哇大叫,原地撒泼:“啊啊啊啊不不不!阿耶,阿耶阿耶!!!”
那位御史额头上青筋一跳,微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哒哒哒跑过去,“噗噗噗”,像条金鱼似的朝他吐气。
御史假笑着看着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圣上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训斥他:“仁燧,出去!不准胡闹!”
又叫人去预备赏赐:“给王御史赔礼道歉。”
宋大监在旁边和稀泥,赔笑说:“您别跟他计较,毕竟还是个孩子……”
御史:“……”
御史默默地咬了咬会儿牙,不得不就此起身告退。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送他,同时肃然道:“此风若长,不免坏了礼法,即便周文成是相公,朕也得好好训他!”
御史由衷地叹一口气,行礼道:“陛下圣明。”
他走了。
圣上立时就瘫软了下去,往椅背上一靠,叫宋大监:“去把周相公请过来吧。”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孩子!”
阮仁燧从他面前的果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提着,慢慢地送进嘴里吸。
那边宋大监从偏殿里请了周文成过来,后者赶忙行礼请罪,余光瞧见还有个小孩儿在,不免一怔,而后又向他见礼:“楚王殿下。”
阮仁燧回了句:“周相公客气了。”
那边圣上就叹口气,道:“老夫人有这样的遗言留下,你怎么不早说?倒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
没等周文成说话,他就道:“现在补上也不算晚,那是你的生母,原也该给个正经追谥的,你说该给个什么才合适?”
周文成听得动容,心里一阵酸涩涌上,嘴唇嗫嚅几下,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推拒的话来。
他改躬身为跪地,叩头及地,流泪道:“阿母生我养我,如今魂归九泉,若是连她的遗愿都不能实现,岂不是愧为人子!”
圣上赶忙叫宋大监去搀扶他:“常日里不兴这样的大礼!”
周文成坚决不肯起身,用力连叩三下,颤声道:“陛下垂爱,若以郡夫人恩赐臣母,臣当肝脑涂地以报!”
“真是不孝之子!”
圣上笑骂一句:“求都只敢求郡夫人,国夫人又何妨?”
一抬手,宋大监便从案上取了早就拟定好的那份手书,送到周文成面前去。
圣上说:“之后的事儿,可就得你这个中书令来办啦……”
周文成怆然泪下,唯有叩首,哽咽情状,难以成言。
最后还是圣上叫宋大监领着他再去一趟偏殿:“堂堂宰相哭成这样,叫人看见了笑话。”
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随意又自然。
阮仁燧嘴里含着一个吸干了的樱桃核,已经看得呆了。
他愕然道:“御史台不会骂吗?”
圣上自己也拿了一颗樱桃,吃下去之后才说:“这还用说吗?肯定会骂啊!”
阮仁燧:“……”
那你还这么干?!
圣上实在无奈,就掰碎了跟他说:“御史台也不是所有御史都了不起的,你不用管他们,只正经地理一理御史大夫和两位中丞就行了。”
他说:“你看这回的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儿子想要实现母亲的遗愿罢了,这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吗?不严厉喝止,马上就要亡国了?真不至于。”
“你看屈大夫就很懂分寸——他让手底下的御史来我面前念叨一场,是在对外表明御史台对这种践踏礼法行径的反对。”
“他自己不来,也没让中丞来,只让手底下的御史来,就说明他也不想为这么点破事闹得朝中人仰马翻,这是御史大夫本人的态度。”
阮仁燧:“……”
我靠,事情原来还能这么想吗!
他小声问:“那外边不会议论吗?”
“那就让他们议论啊,敢做不得敢当吗?”
圣上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人吃亏了吗,好像也没有吧?顶多就是周文成上边的哥哥吃了点名分上的亏?我哪认识他是谁啊!”
他理直气壮地说:“你知道周文成前前后后办了多少事吗?知道他用起来有多顺手吗?区区一个追谥,就能换他肝脑涂地,赚死了!”
阮仁燧了然道:“所以顶格给追谥哀荣,直接加成国夫人?”
圣上转目看他,语气里存了点教诲的意思,也是提点他:“岁岁,人要学会去做取舍,一边是御史台和外界的物议,一边是政事堂里一位能做实事的有为宰相,选哪一边其实都可以,但是只要选了,就不要再优柔寡断。”
“周文成只求郡夫人,我给他国夫人,他怎么会不感念?”
“而御史台那边,即便只给周文成亡母郡夫人的诰封,他们也不会满意的,还不如直接给国夫人呢!”
阮仁燧前几天还在学礼法,这会儿亲爹就领头践踏礼法……
他忍不住问:“那礼法不重要吗?”
“傻子,那都是糊弄人的,学学就算了,别当真。”
圣上手攥成拳,笑吟吟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个最重要。”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问了出来:“这就是你当年跟阿娘在一起的原因?”
圣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真的怔了一下,再一想,又说:“你阿娘她啊,跟宫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是活生生的,很真实,很有趣,唔,这些原因占了大概三成。”
阮仁燧专心致志地听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圣上也的确继续说下去了:“还有七成是因为她真的很漂亮!”
阮仁燧:“……”
好真实的男人想法!
阮仁燧下意识道:“那那个芝麻官儿呢?”
圣上不明所以:“哪个芝麻官儿?”
阮仁燧欲言又止。
圣上明白过来:“哦,你说他啊,他应该高兴啊,少了一个不中意他的未婚妻,还连升了几级。”
阮仁燧问:“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吗?”
“哈哈哈哈,”圣上爽朗地笑:“完全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不由得为之扶额,由衷地道:“阿耶,你跟阿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39章 第 39 章 玛瑙与红宝石
韩王妃到底还是找了个闲暇, 领着女儿进宫了。
德妃依据先前圣上所说,也使人请了朱皇后和贤妃母女俩过来小聚。
成安县主怀着一种去参加自己葬礼的心情,登上了马车。
又怀着一种去给自己上坟的沉重心情, 进入了披香殿。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德妃待她很客气,也很亲热, 语气里还有点和气的责难——这是对着韩王妃的:“这孩子脸色还有点白,是不是没好利索?什么时候进宫不行啊, 干嘛折腾孩子。”
韩王妃就笑着说:“可不是那么回事,是她自己想来的。”
德妃就有种被看重了的感觉, 格外亲昵地拉着成安县主说了好几句话。
就是没说那本书的事儿。
到最后成安县主都有点虚了。
她心想:书呢?
难道不是为了那本书才包的这顿饺子?
成安县主在那儿乱糟糟地想着, 外边朱皇后和贤妃一起过来了。
大公主一瞧见她,就甩开贤妃, 自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了:“姐姐!”
成安县主笑得跟在哭似的,纠正她说:“是姑姑哦~”
“真得好好仔细着呢。”
那边韩王妃还很关切地在跟几位娘娘叙话:“按理说早就过了清明,天气也该开始暖和了,只是我听着,近来感染风寒的人还真不少, 政事堂里边总共就那么五位相公, 一下子告病了两个……”
朱皇后:“……”
德贤二妃:“……”
成安县主倒是有点好奇, 禁不住问了句:“哪两位相公告病了?”
韩王妃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话, 当下就一五一十地道:“裴相公和丁相公啊, 也有些日子了, 到现在都没好。”
又有点唏嘘地说:“裴相公身上还担着英国公的爵位, 清明宫宴那天我还见着了,那时候看他精神挺好的呀,也不知道怎么, 翻过第二天,人就病倒了……”
朱皇后:“……”
德贤二妃:“……”
一后二妃都是见识过裴、丁两位相公大战的,此时再听韩王妃说起这事儿,不免心想:他们俩之间的事儿,可比风寒卧病严重多了!
要是得了风寒,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好,可脸面一旦死了……
还有得养呢!
德妃为了转移话题,主动说起韩王妃借给她那些书的事儿了,还怀着点邀功和炫耀的小心思,让韩王妃看了自己做的计划表。
韩王妃只在上边瞧见了七个书名,不免问了句:“还有一本哪儿去了?”
成安县主一眼瞧见那七个书名,就知道消失的那一本究竟是那一本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大脑放空,险些当场晕过去!
她死死地盯着德妃的嘴唇,心里绝望地想:求你啦,可千万别说呀!
可惜德妃没听见她的心声。
德妃粉唇轻启,说:“嗐,说来惭愧,那本书叫陛下给拿去了……哎?!”
她急了,一把扶住打晃的成安县主:“这是怎么啦?”
韩王妃也吓了一跳:“希龄!”
成安县主叫她们俩扶着,只觉得尸体凉凉的。
德妃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觉得热,倒是有点凉,只是保险起见,到底还是叫人去请太医来瞧瞧。
朱皇后与贤妃洞若观火,隐约猜到了一点,只是也没点破,只在旁边宽慰韩王妃几句,叫她不要担心。
阮仁燧在旁边瞧着,两厢对比,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
再晚一点,圣上散朝之后也过来了。
韩王妃受宠若惊:“居然还把您给惊动了……”
圣上很礼貌地跟她寒暄了几句,又说:“先前北尊回京,给了我一瓶灵丹妙药,吃下去立竿见影,这就拿去给成安试试……”
北尊给的东西!
韩王妃知道此物必然贵重,出于礼敬,下意识就要推辞,只是另一头是自己的女儿,迟疑再三,到底没有拒绝,再三谢过,感念不已。
圣上又叫德妃陪同韩王妃去外边暂待,自己背着手,走到躺在塌上的成安县主面前去了。
成安县主心里边七上八下的,苦着脸,偷偷摸摸地睁开一只眼睛来瞧他。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成安县主就吸了吸鼻子,苦兮兮地小声叫了句:“堂兄……”
圣上微笑着说:“希龄,你把我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瑟瑟地说:“对不起啊堂兄,我真不是有意的……”
圣上就取出了自己事先用帕子裹起来的黄连,满脸慈爱,拿了一片喂给她吃,然后说:“丁相公跟裴相公现在都没脸出门,你也把他们俩给害惨了,你知道吗?”
成安县主一边嚼嚼嚼,一边苦兮兮地说:“好苦啊堂兄,这是什么东西啊……哎?丁相公跟裴相公怎么了,他们不是感染了风寒吗?没脸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希龄,”圣上忍不住道:“你的好奇心有点太重了吧?”
朱皇后柔和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
大概是怕韩王妃听见,她压得低低的:“好啦,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再不过去,叔母该担心了。”
成安县主感激不已地叫了声:“堂嫂,你真好!”
圣上给气笑了,屈指弹了她脑门儿一下:“起来吧!”
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德妃纳闷的声音:“岁岁哪儿去了?没瞧见他。”
贤妃也说:“是不是跟仁佑出去玩了?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其余人左右看看,守在门边的宫人犹豫着说:“没看见两位殿下出去呀……”
圣上笑眯眯地抬腿踢了踢成安县主躺着的那张床,叫他们俩:“赶紧出来吧,你们小姑姑带了好吃的给你们,再不出来,她可就吃光啦!”
一边说,一边把自己那张包黄连片的手帕递给了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神情木然:“……”
你真是好坏啊,堂兄!
大公主跟阮仁燧就跟两只松鼠似的,兴奋不已地从床底下把头探出来了。
大公主受宠若惊地看着成安县主,问:“真的嘛?!”
成安县主:“……”
两个小孩儿像是某种幼年体的爬行动物似的,扭扭扭,从床底下蠕动着扭出来了。
两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看看他们,再看看手帕里裹着的两片黄连,颇觉心如死灰。
这么可爱的小孩儿,怎么忍心喂他们吃黄连啊!
正准备一口炫掉再想办法糊弄两个小孩儿,就听外边朱皇后叫他们:“仁佑,仁燧,过来吧,姑姑把好吃的放在我这儿了。”
大公主狐疑地“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多想,扭头就哒哒哒跑过去了。
阮仁燧倒是机灵那么一点,特意探头去瞧了瞧成安县主手里边拿着的那点东西,末了,还探头去嗅了嗅。
成安县主也没多想——主要她也没觉得三岁大的皇长子能认出来这东西。
可阮仁燧真的认识!
他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成安县主!
又反应了几瞬,明白过来,愤怒地扭头去看他阿耶。
圣上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啦,岁岁?”
阮仁燧就跟他放了句狠话,说:“哼,你等着!”
圣上才不怕他,当下和颜悦色地应了战:“好的好的,我等着。”
外边大公主在叫他:“岁岁,快来!”
阮仁燧气鼓鼓地拉着成安县主一起出去,大公主替他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软软的糖果,两眼闪晶晶的,不住地说:“好好吃啊!”
阮仁燧咀嚼了两下,心想:这不就是之前尚食局新做的果汁糖?
大姐姐你之前都吃到不想吃了哎……
那边韩王妃还很惊讶,拉着女儿上看下看,新奇不已:“不愧是北尊给的灵药,真是立竿见影,马上就有精神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很有精神地假笑了一下:“是啊!”
圣上老神在在地坐在旁边,深藏功与名。
朱皇后与贤妃对视了一眼,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
清明宫宴结束之后,宫里边下一场盛会就是赏花宴。
赶在赏花宴开始之前,夏侯小妹的婚事,终于又有了一点眉目。
阮仁燧猫在偏殿里边跟小姨母玩儿,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旁边正殿那边儿,竖着耳朵,悄咪咪地偷听夏侯夫人和德妃说话。
老实说,把先前那桩婚事搅和完之后,他也不知道以后的故事会怎么发展了。
以后小姨母要是过得顺遂也就罢了,可要是不顺遂……
那他岂不是平白当了一回搅屎棍?
夏侯小妹一看外甥这副好奇不已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想笑,还问他呢:“岁岁,你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吗?”
阮仁燧叫她小点声:“嘘!”
又支着耳朵去偷听。
夏侯夫人还在给德妃说:“是宁家的郎君,比你妹妹大三岁,课业比陈家那个还好呢……”
又说:“宁家也是大族,祖上出过宰相的,宁家家主如今在做户部尚书,依照他的年纪,早晚都会进政事堂的!”
“宁十四郎他阿耶在做国子监司业,从四品的官,很有清名的。”
德妃听得有点犹豫:“文官门庭?到时候还得一年年地熬……”
夏侯夫人说:“嫁给谁不用熬呀?都一样。就算是嫁了陈家那个,不也一样得熬?”
她觉得这个人选已经很好了。
又说:“武安大长公主的长女,也就是安国公府的那位少国公,娶的就是宁家郎,他是宁十四郎的堂哥!”
德妃知道安国公府少国公在婚嫁市场上有多少分量,这么一想,也觉得这个人选还不错。
阮仁燧心里边也想:宁家算是文官群体中的顶级门庭了,前世他二弟的皇子妃,就出自宁家。
德妃倒是多问了一句:“那夭夭的意思呢?”
夭夭是夏侯小妹的名字。
阮仁燧赶忙扭头去瞧,就见小姨母的脸色随着外祖母的话,随之泛起了一点淡淡的桃红色来。
夏侯夫人以一种很懂的语气说:“宁十四郎比陈家那个生得还俊!”
这就算是一锤定了江山。
阮仁燧觑着小姨母的脸色,贱兮兮地:“哟~~~”
惹得夏侯小妹发羞,红着脸把他放到,开始挠他痒痒。
阮仁燧哇哇叫着,一边笑一边求饶:“小姨母,我再也不敢啦!”
隔壁夏侯夫人和德妃听见,俱是忍俊不禁,只是都没管那边的姨甥俩,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她这回进宫,就是把这事儿跟长女说说,只是同时也说:“这会儿就是两家有这么点意思,两个小的也见了几回,都挺中意的,再等等瞧瞧,赏花宴上见一面,没什么事儿的话就给定下来……”
德妃点了点头:“就这么着吧。”
这天夏侯夫人并不是空着手来的,她还带来了徐州老家那边儿使人快马送来的春菜。
荠菜,马头兰,榆树芽,还有花椒芽叶……
这些时鲜东西都不耐放,德妃叫赶紧给千秋宫和帝后、贤妃处送了些,剩下的中午就上了桌。
马头兰切得小小的,加上香干和香菇,淋上香油来拌,清清爽爽,一股子春天的味道。
花椒芽叶也好吃。
德妃夹起来吃了一筷子,当下心满意足道:“这才觉出来是春天到了。”
收到赠礼的几宫都各有回赠,这就无需细表了。
……
今年赏花宴的主角是桃花,所以捎带着宴会也不在宫里,而是在城外的建章宫办。
建章宫东苑里有绵延数里的桃花林,单瓣的白桃花和粉桃花,重瓣的洒金碧桃、粉红碧桃、白玉碧桃,担得起一句落英缤纷。
最稀罕的是菊花桃,也就是开成菊花模样的桃花。
这是去年才刚栽培出来的新品种,试着移植到建章宫去,多数都已经成活。
圣上闻讯颇为欢欣,钦点菊花桃做今春赏花宴的主角,也是为了它们,最后将行宴的地点定在了建章宫。
披香殿还收到了几支含苞待放的菊花桃,这是满宫里的独一份。
德妃寻了一只天青色的梅瓶,美滋滋地浸了进去。
阮仁燧还凑过去瞧了眼,就见那桃花的花瓣细细长长,纤柔可爱,真的如菊花一般。
晚上圣上过来,瞧见那只梅瓶之后就笑了:“怎么也没有修剪一下?”
德妃坐在炕桌边上,面前摆着自己刚写完的瓶花录第一章,手托着腮,粉面如桃:“这么稀罕的桃花,舍不得动手去剪。”
圣上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俩又要开始腻歪了。
阮仁燧独自坐在窗边,托着自己还带有婴儿肥的腮,忧愁地叹了口气。
……
赏花宴当日,阮仁燧再见到小姨母的时候,就觉得她跟之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阮仁燧上看看、下看看,还没等察觉出来呢,德妃就先一步点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珍珠了?”
夏侯小妹眼睫往下一垂,脖子上淡淡的浮起来一点粉,是轻微的少女的羞涩。
阮仁燧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姨母平时更喜欢红、蓝宝石和明亮的琥珀、青金,很少佩戴珍珠的,只是今日来此,脖子上却佩戴了一条柔和精美的点缀了红玛瑙和绿松石的珍珠璎珞……
咦???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
夏侯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前回见面,他送给我的,今天……总是放着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德妃跟阮仁燧一起意味深长地觑着她,娘俩儿异口同声说:“哦~”
硬是把夏侯小妹给惹羞了,脸红红的说:“都笑话我,哼!”
德妃赶忙拉住她:“哪有的事儿?”
又悄悄问她:“宁家那个只送给你一条璎珞?”
夏侯小妹有点赧然地鼓了股腮帮子,然后才说:“是一整套,还有配套的臂钏、镯子和耳环,我没一起戴……不然也太刻意了。”
顿了顿,又半真半假地嘟囔:“还有几支金钗,这个我是真的不喜欢,哪有年轻小娘子戴金钗的,那么土气的颜色……”
德妃听得一个劲儿笑,也不说话。
眼见着夏侯小妹又要恼,好在外头的内侍来救了场,说:“娘娘,咱们夫人在外边遇见了宁五夫人,宁五夫人知道您在这儿,想来给您请个安。”
这原本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德妃当下就应了:“请宁五夫人进来吧。”
内侍又说:“宁府的小郎君也在,是否需要让他回避?”
德妃摇头:“没那么多规矩,叫一起进来吧。”
内侍应声而去,很快就领了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母子过来。
德妃对于宁家那位十四郎有些好奇,阮仁燧亦是如此,差别在于德妃还得矜持一些,端着身份的架子,而阮仁燧是个小孩儿,没那么多讲究。
宁五夫人母子俩还没进来,他就哒哒哒跑到了门口。
等宫人掀开帘子,他第一个瞧见了宁十四郎,而后又哒哒哒跑到德妃身边去,小声跟她说:“是长得挺好看的!”
德妃只想拧一拧他的耳朵,偏生宁五夫人母子俩已经进来了。
到最后,她也只能带着一点慈祥的假笑,咬着牙,说:“老实点,别乱跑了。”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头:“哦哦哦,好的!”
宁五夫人很温和,至少当下表现得如此。
宁十四郎……果然十分俊美。
德妃跟宁五夫人说了会儿话,就觉得还不错,再看宁十四郎相貌堂堂,也算是能匹配自己的妹妹,不免在心里边暗暗点头。
等宁五夫人母子俩告辞离开之后,德妃跟夏侯夫人把夏侯小妹和阮仁燧一起撵了出去。
这娘俩儿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这事儿,看到什么时候定下来呀,怎么走流程呀,该请哪些人呀,巴拉巴拉,看起来都兴奋不已地样子。
德妃特别提醒:“多给小妹准备点嫁妆,越多越好,到时候我再额外贴补她一万两!”
她说:“陛下说了,要双倍陪送她,给得越多,赚得越多!”
夏侯夫人这会儿只觉得冥冥之中那个神秘存在派送给自己的任务终于要完成了,当下看什么都觉得顺眼,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就照你的意思来办!”
阮仁燧跟小姨母叫撵出去了,倒也不觉得有多不自在,姨甥俩身后跟着诸多侍从,随意地漫步在东苑的桃花林中。
夏侯小妹专程摘了几朵重瓣碧桃花给外甥戴,紧接着又叫那肉嘟嘟脸颊上浮现出的郁闷给逗得直笑。
才笑到一半儿呢,却见有个着青衣、佩短帷帽的侍女过来,行一礼之后,匆匆地问:“小娘子佩戴的璎珞项链,是出自翠华堂吗?”
夏侯小妹怔了一下,才迟疑着说:“是吧,怎么了?”
……
德妃跟夏侯夫人还没说能商量完,被撵出去的那两个就回来了。
母女俩瞧了一眼,起初还在皱眉,在看清楚两个孩子脸色的时候,都吃了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娘俩儿几乎是同时问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夏侯小妹脸色苍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跳动着一团怒火。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璎珞,只是因为手在打颤,情绪又波动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最后她怒气越来越盛,开始撕扯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璎珞,大概是因为编线太过结实,竟也未能如愿。
夏侯小妹气急了,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她恨恨一跺脚:“给我找把剪刀来!”
夏侯夫人叫这变故给惊住了,回过神来,忧心忡忡的,赶忙过去:“好孩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跟阿娘说说!”
德妃是很护短的,这会儿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妹妹这边,叫人:“给她找把剪刀来。”
看妹妹忽然间厌恶起了那条璎珞,心有所悟,又问儿子:“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这是怎么回事,跟宁家那个吵嘴了?”
阮仁燧回头不忍地看了一眼小姨母,小声说:“我们在外边遇见一个侍女,不知道是哪家的,她问小姨母,那条璎珞是不是出自翠华堂……”
翠华堂是神都城里很有名气的首饰铺子,做工好,金银宝石的成色也好,许多贵妇都是他们家的常客。
是以最开始阮仁燧也好,夏侯小妹也罢,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觉得那侍女忽然过来问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只是紧跟着,那侍女小声又迅速地说:“小娘子,你知道宁郎曾经跟闻小娘子议过婚吗?”
她告诉夏侯小妹:“宁郎也给闻小娘子送过璎珞,只是那一条点缀的不是玛瑙,是红宝石。”
……
夏侯小妹气得直哆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就是看不起我!”
她不介意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的小娘子议过婚,她自己不也跟陈家郎君议过婚吗?
她介意的是他居然看人下菜,同一条璎珞,给闻小娘子的那条用红宝石作配,给她的这条,只用玛瑙作配!
怎么着,闻小娘子高贵,她配用红宝石,她夏侯夭夭低贱,就只配用玛瑙?!
这不成,坚决不成!
夏侯夫人听了,不免觉得气愤:“宁家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阮仁燧神色微有恍惚,若有所思。
相比于屋子里其余不怎么聪明的人,德妃反倒是反应最平静、最迅速的那个:“哭天抹泪有什么用?这个不行,就找下一个,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
“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真配不上,他们何必跟夏侯家议婚?”
“议都议了,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是要恶心谁?!”
德妃冷笑了一声,眸光森森,她叫左右去把宁五夫人母子俩叫过来:“我这就叫他们好好领略一下,为什么夏侯家有资格跟宁家议婚!”
第40章 第 40 章 德妃淡淡地说:“赏给宁……
宁三夫人最先察觉到五弟妹可能遇上了变故。
她同宁五夫人是表姐妹, 又先后嫁进宁家做了妯娌,亲上加亲,自然格外地亲厚。
五房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 这事儿她知道,五房母子俩来到建章宫之后先去拜见了德妃和皇长子,这事儿她也知道。
只是不久之前, 德妃又差人来传走了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这就稍显不对劲儿了。
宁三夫人有点不安, 偏也没法儿跟过去问,等了半个时辰, 都没见妯娌兼表妹回来, 她就去找长嫂宁大夫人,悄悄把这事儿说了。
宁大夫人听了就说:“五房不是预备着跟夏侯家结亲吗?德妃娘娘想见一见他们母子, 不也很正常?”
宁三夫人赶紧说:“早就已经见过了,现下又来寻人,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宁大夫人稍显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弟妹,别乱说话,德妃娘娘如何行事, 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略顿了顿, 她微微一笑, 好似无心, 又好像意有所指似的, 说:“弟妹, 你这个人呀, 什么都好,就是想得太多了,爱操心。”
她话里有话, 偏偏说得幽微,宁三夫人脸上有点下不来,讪讪的,一时间僵住了。
宁大夫人没再说话,笑着朝她点一点头,转身走了。
……
宁三夫人等了又等,一直快要到午膳时分了,都没瞧见宁五夫人母子俩,也不见德妃和皇长子过来,心里边就有点着急。
宁大夫人不肯帮她,她在建章宫这儿又是两眼一抹黑,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专程去拜见朱皇后了。
朱皇后正跟母亲朱氏夫人、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处叙话,田美人神色拘束地坐在下首处,还有几个位份低微的宫嫔也笑吟吟地陪着说话,倒是没瞧见贤妃和大公主的影子。
宁三夫人过去请安,朱皇后待她也和气:“圣上时常说呢,宁尚书在户部尽心尽力,是国家肱骨。”
宁三夫人见状就有了底气,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脸上带着点担忧,试探着道:“先前五弟妹叫德妃娘娘的人请了去,现在都没回来呢,只怕是说得高兴,连时辰都误了……”
这话的意味就跟先前那些迥然不同了。
底下几个小宫嫔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田美人也吃了一惊,身体下意识支起来一点,怀着些许的窃喜,小心翼翼地打量朱皇后的神色。
朱皇后的神色较之先前,反倒显得淡了。
她说:“可能是德妃跟宁五夫人聊得投契了,一高兴就忘了时辰吧。”
宁三夫人见朱皇后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当下就急了:“可是皇后娘娘,我弟妹已经去了很久了,谁知道德妃娘娘会怎么对她……”
田美人在旁,也忍不住帮了句腔:“娘娘,您还是赶紧使人去看看吧,这可是圣上专程行宴的好日子,别真的出了什么事呀!”
殿中好像有了短暂的宁寂,直到春风拂动殿中轻纱,才打破了那冰片一般的安静。
朱皇后莞尔一笑,语气玩味,同宁三夫人道:“夫人好像是在暗示我,有内庭的妃嫔行事不检呢?”
宁三夫人听得一惊,慌忙站起身来,陈情道:“娘娘,妾身绝无此意!我就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
朱皇后有点无奈:“说得好好的,你站起来做什么?”
她说的是宁三夫人,田美人却也好像跟着被刺了一下似的,在旁边坐立难安,不知道是该起身说点什么,还是该继续坐着别动。
宁三夫人又惊又惧,结结巴巴地还在分辩。
朱氏夫人就同宫人们说:“请宁三夫人去偏殿吃杯茶,歇歇神吧。”
宫人们便上前来,半请半推地领了宁三夫人下去。
等她走了,朱皇后先吩咐心腹:“请宁大夫人来领她吧,语气上客气些,不要失礼。”
这才明说了心里边的喜恶:“真要是有什么事儿,也是宁氏的宗妇来禀告,宁三夫人管得倒是很宽。”
田美人低头听着,实在觉得难受,这话虽说的不是她,但也好像有针在扎似的,酸酸涩涩的痛……
朱皇后瞧着底下的宫嫔们,神色稍稍肃然了一点:“一件事情,在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别急着说话。”
田美人身上好像凭空地挨了一鞭子。
她咬了一下嘴唇,跟随众人,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摆摆手:“别在这儿聚着了,都出去透透气吧,三月风和日丽,出去看看花儿,散散心,多好。”
众人这才应声散了。
等人都走了,朱皇后低声问母亲:“夏侯家仿佛在跟宁家议婚?”
朱氏夫人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朱皇后若有所思:“看这样子,好像是闹出了什么不愉快啊……”
朱氏夫人没有言语。
她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也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靖海侯夫人作为外命妇,就更不肯做声了。
朱皇后看看母亲,再看看姑母,饶是熟悉她们的性情,也不禁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候,宫人来报:“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您呢。”
朱氏夫人和靖海侯夫人旋即起身,行礼之后,避到了偏殿去。
她们在这儿的话,有些话朱皇后没法说。
……
田美人脸色苍白,抽泣着,进来请罪:“娘娘,我之前……我是无心的,您别怪我……”
朱皇后对她这个性情也有些头疼:“田氏,在外命妇面前,内命妇应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道吗?”
宁三夫人是外命妇,越过宁大夫人这位宁氏宗妇,到中宫面前来暗戳戳地说有内命妇行事不检,田美人可以不说话,可以劝和,但是唯独不可以站在外命妇那边说“是的,我们内命妇里就是有德妃那种害群之马”!
朱皇后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拿到了十成十的铁证,知道德妃已经把宁五夫人给戕害了,那时候你站出来说话,我敬佩你的耿介!但是如果你什么凭据都没有,那你就是单纯的愚蠢!”
田美人低着头不敢吭声,只是不住地抽泣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了下颌,又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朱皇后看得烦闷,看她扶着肚子瑟瑟着不敢吭声,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摆摆手:“好了,你出去吧,别哭了,也别再说这事儿了。”
田美人小声地应了声“是”,这才擦一擦眼泪,步履很慢地走了出去。
朱皇后瞧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像是一滴墨淡在水中似的,心下五味俱全,难以言表。
她觉得有些烦躁,还有点百无聊赖。
不是因为田美人,而是因为她当下的这种生活。
……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捡珠子。
德妃、夏侯夫人和宁五夫人坐在一起,神色或闲适,或随意,或忐忑不安地说着话。
阮仁燧坐在一个高凳上,晃悠着腿,支着腮看着宁十四郎捡珠子。
也是赶得巧了,宁五夫人母子俩才刚进来,就见德妃手持着那枚宁十五郎赠给夏侯小妹的璎珞瞧。
也不知道是哪儿弄错了,德妃一松手,那穿璎珞的珍珠和作配的绿松石跟红玛瑙就跟受了惊吓似的,骤然间四散开,惊慌失措地在满地金砖上乱跳。
好像是穿璎珞的那条线断了。
德妃就笑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璎珞本是十四郎送的,这会儿还得叫他来捡才成!”
说完,也没给宁十四郎反应的时间,又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叫宁五夫人坐:“方才都没怎么说上话,这会儿可算是又把你给盼来了!”
宁五夫人怔怔地坐了下去,开始陪着说话。
宁十四郎原地呆滞了几瞬,回过神来,就见宫人持着托盘站在他面前,催促他说:“赶紧的呀!”
他迟疑着,犹豫着蹲下身,开始捡散了满地的珍珠玛瑙绿松石。
捡起来了,搁进托盘里。
另一个宫人就着手开始拼,然后笑盈盈地说:“还早呢,十四郎,你得用点心啊,赶紧的!”
宁十四郎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宁五夫人其实也觉察出来了。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后边就没法停了。
建章宫的面积远比皇宫要大,德妃此时所在的宫殿也远比披香殿宽敞。
宁十四郎蹲着身子找了两刻钟,那条璎珞也只凑出来四分之三,还有四分之一像是凶兽缺了一角的森冷的雪白牙齿,隔空恶狠狠地咬着他。
宁十四郎开始觉得羞愤。
宁五夫人也开始坐立难安。
宁十四郎犹豫着,站直了身体,看看德妃,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受了伤的眼神看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旋即便将目光挪开了。
德妃好像没有发觉到他的情绪已经起了变化似的,笑吟吟地催促他:“赶紧捡呀,可别误了午膳的时辰,不然到了皇后娘娘那儿,我可得把罪责都推到你头上去!”
宁十四郎低下头,咬紧了嘴唇,重又低下头,弓着腰,目光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搜寻着。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将那四分之一的獠牙,缩小成了六分之一。
再之后,又变成了八分之一。
宁五夫人觉得自己不像是坐在凳子上,倒好像是坐在一口烧滚了的油锅上。
她再坐不住了,不得不起身,低三下四地道:“娘娘,十四郎年轻,要是有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您多担待……”
“我担待他?笑话!”
德妃斜了她一眼,同时嗤笑出声:“你们家当初上赶着跟我妹妹结亲,难道是因为知道我善解人意,特别能担待人?!”
德妃在宫里边待了这几年,从来都是别人担待她,还没有她担待别人的时候呢!
先前好声好气地跟宁五夫人说话,是因为她很可能是自己妹妹未来的婆母,那个面子是给自己妹妹的,可不是给宁五夫人的!
现在你们家看人下菜,把事情办成这样,故意踩我妹妹的颜面,还指望我担待?
开什么玩笑!
德妃柳眉倒竖,面笼寒霜,一指不远处案上的香炉,冷冷道:“你们有时候在这儿耗,我可没有!”
“那一炉香烧完之前,麻利地把东西给我找到,凑不齐,我叫人把你们娘俩儿一起拉出去打!”
宁五夫人与宁十四郎听得脸色大变!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也给惊了一下。
宁五夫人当下骇然道:“娘娘,我可是正经的外命妇,您怎么能……”
德妃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骄横,居高临下道:“外命妇怎么了,很了不起吗?!”
“这么了不起,为什么是你站在这儿,我坐在这儿?!”
宁五夫人脸色发青,战战兢兢,再不敢跟德妃抗衡了——因为她知道,德妃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人家的人设在那儿摆着呢,皇长子的生母、圣上的心头肉,内庭风头最盛的宠妃!
宁五夫人瑟瑟地看了一眼那几炷烧了一半的香,再没有闲暇言语,一低头,含着屈辱躬下身体,同儿子宁十四郎一起,搜寻着滚了满地的璎珞配珠。
一颗,两颗,三颗……
容易有所发现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有缺漏,就只得再去寻那些边边角角。
简单点的,还能蹲下身去搜寻。
再偏僻一点的角落里,橱柜底下,就只有伏在地上,几乎以一个脸贴地砖的姿势才能摸到了……
宁五夫人也是高门贵妇,养尊处优,平日里端过最重的就是饭碗,哪里蒙受过这种屈辱?
人才伏下去,眼泪就跟珠子似的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实在觉得委屈,更觉愤慨:德妃凭什么这么羞辱他们?!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母子俩一起将那个缺口慢慢缩小成十六分之一,而后又慢慢地补了几颗,终于眼见着就要大功告成了。
只少了一颗红玛瑙。
找来找去,总寻不到。
宁十四郎蹲在地上,低着头。
不知道是冷汗,还是什么液体滴到了地上。
他两腿发酸,慢慢地站起来,因为长久蹲着的缘故,脑海里好像有一个纯黑色的角落坍塌了。
宁十四郎看着那宫人手持托盘里那个小小的缺口,忽然间觉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只是当着德妃的面,他不得不低着头,以一种十分敬重的语气,毕恭毕敬地问:“娘娘,还缺了一颗玛瑙,我实在是寻不到了,到时候我回去给夭夭补上,十倍、百倍都成,您看怎么样?”
德妃瞥了他一眼,笑一笑,说:“百倍的红玛瑙就想补上?你想得美,要补,非得是红宝石才行!”
宁五夫人不明所以。
宁十四郎的脸色却骤然间变了。
他终于明白了。
德妃脸上还在笑,只是那笑容冷冷的。
她一抬手,宫人便默不作声地递了一块光泽明亮的红宝石过去。
德妃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将其丢到宁十四郎面前去,笑吟吟地道:“我怕你再犯迷糊,所以特意来给你打个样,就要这种成色的,一百块。”
宁十四郎面如土色。
德妃恍若未见,神情略带讶异道:“宁十四郎,你怎么不说话,怎么着,你觉得我没资格说这个话?”
宁十四郎嘴唇嗫嚅几下,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他不得不低头道:“臣不敢……”
德妃从袖子里取出那枚被自己扣下的红玛瑙,端详几眼,轻蔑地丢到托盘里去。
她嗤笑一声,寒气森森地吐出来一句:“送客!”
宁五夫人惶恐不已地站起身来,原地僵滞了会儿,慌里慌张地跟宁十四郎一起往外走。
那宫人端着托盘,脆生生地问德妃:“娘娘,这东西……”
德妃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来,像是五六月份里长成了浑圆果形但还碧青的葡萄,酸而尖刻。
她神色自若地抚了抚垂到自己耳畔的金步摇,虽然无法看见,但是却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冷华贵的触感。
德妃淡淡地说:“赏给宁十四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