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
天还没亮, 贤妃就听见隔壁小间里乒乒乓乓地闹腾起来了。
她暗吸口气,忍着火气,过去瞧了一眼, 就见大公主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娃娃,在里边翻箱倒柜。
贤妃实在是很无奈:“你找什么呢?”
她说:“叫宫人们去找,你哪知道东西在哪儿啊。”
大公主很着急:“阿娘, 我今天上完课之后,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杜太太家做客!”
“我知道啊, ”贤妃说:“这跟你现在在干的事儿有关系吗?”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想到该给杜太太准备什么礼物!”
大公主就很愁苦:“我愁到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贤妃:“……”
贤妃就板着脸说她:“阮仁佑,你把这句话给我丢掉——成天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 多不吉利?!”
大公主斜了她一眼, 哼一声,没说话。
贤妃忍不住道:“你‘哼’什么呀?”
大公主就跟小大人似的, 语重心长道:“阿娘,你不懂。”
贤妃:“……”
她跟孩子说不通,索性就把这事儿暂且丢开,又说:“别找啦,东西我都给准备好了, 到时候一起带着出宫, 会有人替你打点的。”
大公主不肯依:“阿娘, 你给的是你的, 我给的是我的!”
贤妃见状, 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觑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辰, 烦烦的先去洗漱。
大公主抱着娃娃,单手把所有的柜子门都拉开了,看了会儿又关上。
冥思苦想半天, 决定从自己的娃娃里边找一个送给杜太太。
一开始抱出来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
想了想,又不舍得,低头亲亲它,又放回去了。
到最后,大公主特别心虚地找了个自己已经不太喜欢的娃娃出来,叫人给装起来。
贤妃一看就笑了:“哪有送这个的?”
大公主还不高兴呢:“你们大人懂什么呀,杜太太肯定喜欢我的娃娃!”
贤妃想着该准备的礼品都已经备好了,也就没再给女儿泼冷水,随她去了。
……
贤妃有所准备,德妃当然也不会疏忽,孩子第一次正经地去拜访老师,不能让他丢份儿。
这天上午两个小孩儿都还有课,只是不是杜崇古的课。
先前结束了费家的宴饮回宫,两位皇嗣的课程表里又给加了两门课。
第一门是审美课。
授课的许供奉来自于宫廷画院,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紫衫黄裙,发髻低挽,容貌并不算是顶美,但周身的那种气韵却很婉约清雅。
审美课基本上不需要读和写,认真的听,有所理解,而后能应用到生活当中去就够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超级认真地预备着要上课。
德妃也在,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随时预备着做笔记。
许供奉给他们看摆在桌子上的两块布料,一明红,一暗紫。
她柔声问两位皇嗣:“哪一块看起来更大?”
大公主先说:“红色的更大!”
许供奉又扭头,询问似的看向皇长子:“小殿下觉得呢?”
阮仁燧上辈子虽然曾经学习过,但这会儿再见到,也觉得很神奇。
他附和了大公主的说法:“红色的看起来更大。”
许供奉便见两块布料重叠在一起放置。
德妃跟大公主一起惊叫一声:“哎?!”
阮仁燧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许供奉将两块布料拆分开,再重叠起来,叫他们来回观察了几次之后,抛出了结论:“同样大的布料,明亮的颜色看起来更显得大,清冷的颜色更显得小。”
她拍拍手,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同样的宫装在身,个子几乎相同,一个丰腴些,另一个相对清瘦。
许供奉叫他们记住这两个宫人的体态,短暂地等待一会儿,又叫了她们来。
两个小孩儿齐齐地“哇!”了一声。
德妃也看得入了神。
清瘦些的宫人仍旧穿着原先的衣裳,丰腴些的那个,却换了条间红绿间色的长裙上身。
大公主很惊奇:“她怎么变瘦了?!”
许供奉便告诉他们:“长条纹的衣裳上身,会显得人纤细。”
同时又笑眯眯地向他们提问:“如果一个瘦的人想胖,该怎么穿呢?”
阮仁燧知道答案,但是无谓表现出来。
大公主还在冥神苦思。
德妃反应得超级快。
她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嘛:“要穿横着的条纹!”
许供奉笑着应了声:“不错,正如娘娘所言。”
这节课讲的都很浅显,就是教皇嗣们如何穿衣搭配,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一起上身比较协调。
后期可能会讲一讲历朝历代的服饰和妆容,逐渐将其引申到本朝的服制和礼乐上边去……
不过这就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阮仁燧觉得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德妃也很喜欢——她喜欢穿衣打扮嘛。
有些道理她自己其实也领悟出来了,只是无法以语言来形象具体地进行描述,在边上听专业的人细讲,颇觉受益匪浅。
他们轻松,许供奉也暗松了口气。
给皇嗣授课固然是个体面活儿,但也是个危险活儿,尤其德妃在宫里边声名赫赫,今天还要来旁听……
好在都很顺利。
许供奉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两位皇嗣,心想:小孩儿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挺可爱!
再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德妃,心想:果然生得很美!
她还跟两位皇嗣安排了课后作业——自己回去拆分开上身的一套衣服,另外寻一件来配,下次上课的时候穿着过来。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
德妃跟阮仁燧也一起答应了。
德妃挺喜欢许供奉的,主要是喜欢这节课,想着有空的话叫她去说说话,既然觉得有可能用到人家,那就得提前烧灶。
德妃叫人送了几匹供缎和一套白玉头面过去。
许供奉笑着向来客致谢,心想:德妃不仅漂亮,还挺大方呢!
几个画院的男供奉瞧见,起哄说:“许供奉,你得请客啊!”
还说:“得请两次才行——给皇嗣授课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叫你得了?”
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爹的,傻口同事!
许供奉心想:你们只配吃屎!
……
审美课结束,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依照先前的例子,还是叫小时女官领着,不只是她,夏侯小妹也预备着一起出去。
她约了先前海棠诗会时认识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出去玩儿,出了宫门,两边儿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这并不是阮仁燧和大公主第一次出宫了,但心里边总归是新鲜的,之前都是出宫去玩儿,但这回可不一样,是去拜访授课太太的,正事!
马车辘辘向前,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占据了一个窗户,掀开车帘,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阮仁燧说:“哎?之前出宫,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公主说:“这边的房子好像没费家那么大!”
小时女官向外瞧了一眼,心想:做宫廷女官其实也挺好的,包吃包住!
如是一路到了杜崇古家所在的街道上。
这边才拐过去,马车上的人就嗅到了一股药气,小时女官将整个神都的地图都印在脑子里了,这会儿看也不看,就告诉他们:“这附近有家很大的药局,又是顺风,所以刚拐进来就能闻到药材的味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地应了声:“哦!”
杜崇古与妻子曾氏早已经等候在外,远远瞧见一行车马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大公主看看杜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再看看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两扇门,很好奇地问:“杜太太,为什么你的家这么小,门也这么窄?”
杜崇古:“……”
杜崇古当胸挨了一刀,而后微笑着告诉她:“殿下,这房子是我赁的,并不是我的家。”
大公主更迷糊了:“什么叫‘赁’?”
杜崇古:“……”
京漂的杜崇古心有点痛,但是又不得不细细地跟她解释:“就是说,这房子其实是别人的,我向房主支付一定的租金,借住于此……”
阮仁燧一瞧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杜太太,你为什么不买一套大房子来住?
但真要是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阮仁燧赶紧把大公主拉住,左右看看,找了个荫蔽的角落,悄咪咪地给她上课:“大姐姐,你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这会叫杜太太很难过的。”
大公主不能理解:“为什么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大姐姐,你把《柏舟》背下来了吗?”
大公主摇头:“没有……”
阮仁燧就问她:“你为什么没有背下来?”
大公主有点心虚了,小声说:“岁岁,它好长好难啊……”
阮仁燧其实也这么想,《柏舟》就是很长很难!
他就用这件事来跟大公主举例子:“大姐姐,要是有个人一直在你旁边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怎么会背不下来呢?”
“天呐,《柏舟》这么简单,居然有人背不下来!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大公主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愧疚的表情来。
她先抱了抱弟弟:“岁岁,谢谢你!”
又拉着弟弟的手,哒哒哒跑到杜崇古面前去,很不好意思地行个弟子礼:“杜太太,对不起,我之前说的话太没礼貌了……”
杜崇古受宠若惊,赶紧叫她起身:“其实也都是实话。”
他领着几位来客往里边走,捎带着苦中作乐地开解自己:“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多少人在外边跟人一起睡通铺呢,我们夫妻俩能赁一套两进的房子住,已经很不错啦!”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心想:杜太太,后来你在神都安家啦!
又忽的想起来,杜崇古娶的是颍川侯府的族女……
正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大公主有点惊奇地道:“杜太太的夫人也姓曾?”
她还记得之前颍川侯府世孙的事儿:“颍川侯府的人也姓曾!”
年轻的曾娘子也曾经听说过那边世孙同两位皇嗣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再听大公主说,便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同一个‘曾’字,只是传到今天,血脉上已经远了。”
又说:“我的先祖曾经官居岳州刺史,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颍川侯府岳州房。”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
她还理解不太了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好在杜崇古与曾娘子也没打算叫两个半大的孩子理清楚这些,请他们俩入内坐了,又开始煮茶待客。
阮仁燧一进门就瞧见案上摆着几丸清洗干净了的鲜姜,心里边还很纳闷儿呢,放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请客人生吃姜?
这会儿坐下来了,就见杜崇古从旁边拿了个不大不小的石臼,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姜丸丢进去,有条不紊地开始捣弄。
旁边曾娘子往碗里放了一点茶叶,一小撮儿盐。
他们家用的碗也很大——用沸水冲开,末了又把杜崇古刚刚捣烂的生姜加进去,再添一把炒得酥脆的豆子,撒一点黑芝麻进去……
刚沏出来的热茶被送到了他们面前来。
阮仁燧和大公主看得震惊又新奇。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懂行:“是姜盐芝麻豆子茶嘛,我之前有试着做过,选一点芝麻,打碎之后用糖来炒,最后再加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曾娘子脸上的笑意因而愈发生动了一些:“这是岳州待客的习惯,叫我带到这儿来了。崇古说这事儿新鲜,两位皇嗣说不定会喜欢,做了叫他们来品鉴一二。”
说着,眸光柔和地看了丈夫一眼。
阮仁燧低头闻了闻,觉得这碗茶香的怪有意思的。
大公主想喝,只是被保母劝住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喝会被烫到的。”
姐弟俩像两只焦躁的小动物似的,绕着面前的两碗茶打圈圈。
窗外一从蔷薇花开得正好,惹得一群蜜蜂在那儿嗡嗡震翅,再远一些的门外,有人在叫卖艾草和粽叶……
杜崇古禁不住感慨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端午了。”
阮仁燧听那商贩叫卖的声音很有趣,“艾草~粽叶~”,就跟在唱曲儿似的
反正面前这碗茶一时半会儿地也凉不了,他一骨碌从椅子上滑下去,说:“杜太太,我想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下来,大公主也坐不住了:“我也想去看看!”
杜崇古就好脾气地领着他们到门外去看卖艾草和粽叶的。
那小贩见有生意,赶忙停下来了,阮仁燧近前去瞧了瞧,末了,又嗅一嗅,正忙活着呢,冷不防大公主在旁边轻轻捏了他的胳膊肉一下。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悄咪咪地跟他说:“你看那个人,包得那么严实,是不是一个小偷?”
阮仁燧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药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边下来一个人,果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看身形,是个男人。
嗯?
阮仁燧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看看去!”
两个小孩儿颠颠地跑了过去。
杜崇古猝不及防,赶紧追过去跟上。
小时女官瞧了一眼,笑一笑,继续在那儿买粽叶。
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打从敲定了两位皇嗣出宫往杜家来的事情之后,附近的街道都被布控得严严实实,又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想出事儿都难。
阮仁燧跟大公主紧跟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贼头贼脑地溜进了那家药局里。
杜崇古紧随其后。
这药局很大,面阔几间,有白胡子的大夫在前边坐诊,有形容麻利的伙计来回奔走抓药,还有许多等待问诊的病人在旁边静待闲话。
阮仁燧就瞧着那个人穿过高大的药架,循着一条靠墙的小路,拐进了一道木门里边。
大公主就特别肯定地跟弟弟说:“这一定是个小偷!”
杜崇古在后边听见,不由得说了句:“殿下,事态未明之前,不能这么说人。”
大公主就很不解地回头问他:“可要不是小偷的话,为什么会穿成那样,还专往不透光的地方钻?”
“……”杜崇古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一大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跟上,一直到了那扇小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要多少?”
另一个说:“两瓶。”
一个说:“老价钱。”
另一个似乎早有准备,低低地说:“给你。”
外边两小一大听得纳闷儿。
大公主很疑惑,小声问弟弟:“不是小偷?”
阮仁燧迟疑着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大公主一溜烟往外边跑了。
他们俩反应太快,倒把杜崇古给晾了。
他刚准备往外跑,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来了个脸对脸。
杜崇古:“……”
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听就是个中年人,说:“你也是来买药的?”
买药的?
杜崇古先是一怔,而后赶忙点头:“啊,对对对!”
男人往他脸上扫了一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怜悯:“这么年轻啊,呵呵……”
杜崇古:“???”
他没反应过来,但那男人已经转头走了。
杜崇古原地僵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去追两位皇嗣。
那边阮仁燧跟大公主跑出那条小道之后才察觉到坏事了,把杜太太给搞丢了!
大公主又领着弟弟回头去找叫人担心的老师。
这么一着急,她也就没看路,迎头跟刚出来的露眼男撞个正着!
她个子不算小了,生得敦实,又在往前跑,忽然间撞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哎哟”一声,噔噔后退几步,一个瓷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咕噜噜滚了好几下。
大公主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瓷瓶捡起来。
她看了一眼,辨认一下,很高兴地发现标签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大公主就带着点庆幸,声音特别清脆地跟他说:“太好了,你的海狗丸没摔坏!”
阮仁燧:“……”
杜崇古:“……”
厅内其余人听得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露眼男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不知道看路吗?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大公主被他凶得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药瓶,说:“没摔坏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露眼男:“……”
露眼男什么都没说,绕开他们,低着头,脚步飞快,扭头就走。
大公主急了。
虽然这个人有点凶,但是总归是事出有因嘛!
她追出去,大声叫他:“喂,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你的海狗丸掉了!”
阮仁燧:“……”
杜崇古:“……”
露眼男飞速离开现场,甚至于跑出了残影,“嗖”一下登上马车,紧接着大喊一声:“快走!”
马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大公主就很奇怪:“他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来拿呢?”
杜崇古怀着人与人之间的大爱,默默地道:“别叫他了。”
大公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可是他的东西掉了呀!”
杜崇古:“……”
杜崇古有些不忍地说:“他要是回来的话,掉的就不只是这东西了……”
第62章 第 62 章 疯狂敲木鱼.gif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 就顺势问起另一件事来:“海狗丸是干什么的,海里还有狗吗?”
杜崇古:“……嗯。”
大公主惊奇极了:“能在海里生活的狗?也会汪汪叫吗?!”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全程,都觉得有些可怜杜太太了。
他觑了一眼大公主手里边的那瓶海狗丸, 忽的灵光一动。
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那瓶药,故意问杜崇古:“杜太太,海狗丸吃了有什么用?”
大公主也跟着问了一遍:“是呀, 这东西吃了有什么用?”
杜崇古当场宕机:“……呃。”
大公主见状,不免有些失落:“杜太太, 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杜崇古就感觉后背那儿好像有个跳蚤在骚动,跳得他浑身难受。
阮仁燧适时地旁边自问自答了一句:“是会让人长高的药吗?”
声音落地, 杜崇古好像忽然间捉到了那只虱子!
他连声应了:“对对对, 就是这么个效果!”
大公主觉得很神奇:“还有这种药?”
她马上举手:“那我要吃!”
杜崇古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如同在课堂上似的, 严肃地板着脸,告诫她说:“这是专门给成年了却没有长高的大人吃的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之后会生病的,要喝很久很久的苦汤药才能好!”
大公主被吓住了:“啊?”
她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吃药的念头。
杜崇古又跟阮仁燧索要那瓶海狗丸:“殿下, 这东西对小孩子没什么用, 您还是给我吧……”
阮仁燧仰起头来, 天真又无邪地问他:“杜太太打算带回去自己吃吗?”
杜崇古:“……呃。”
阮仁燧看他脸上的表情一阵变换, 忽然间小小地共情了小时女官一下。
使坏这件事, 真的叫人心情愉快!
药局就在杜家门口, 阮仁燧与大公主出了门, 一溜烟跑回去了。
杜崇古紧跟在后边,只觉得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
师生三人往药局去逛了一圈儿的功夫,不仅小时女官手里边多了一提粽叶, 杜家厅房案上也多了一篮喜饼。
小时女官招呼他们来喝茶:“现在正好入口,还可以配喜饼吃!”
随行的侍从已经验看过了,确保喜饼无毒,就选了两个茉莉牛乳馅儿的给两位皇嗣吃。
大公主有点不明白:“喜饼,就是吃了之后会高兴的饼吗?”
曾娘子觉得这话好玩儿,也有些意思。
只是不能点评皇嗣的话,便只如实告诉她:“有人家里要办喜事的话,就会给亲朋好友赠送喜饼。”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瞧着大公主,问:“您来猜猜,这吃的是谁的喜饼?”
大公主被问住了,捧着姜盐芝麻豆子茶喝了一大口,美得眯起眼来!
她先说:“热热的,香香的!”
然后才试探着说:“不会是之前那个打翻了我猪肚汤的人要娶媳妇了吧?”
曾娘子由衷地道:“公主果真是天资聪颖!”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一抬头,又问:“他要娶的新娘子是谁?”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瞧了阮仁燧一眼,告诉他们:“这婚事在神都城里,也算是顶顶体面的了,裴相公与周相公一起做媒,要娶的是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阮仁燧和大公主不是很关心颍川侯世孙要娶谁,倒是很关心今天要吃的焖面是什么味道。
小时女官先前跟曾娘子说了会儿话,大抵也有所了解,笑容满面地同两个小孩儿讲:“曾娘子请了护家符上的名厨前来烹饪,一定会很好吃的哦!”
大公主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什么叫护家符?”
曾娘子就顺手从厅里桌上拿了一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双手递过去叫他们瞧:“这就是护家符。”
大公主没听说过这东西,实在是很好奇。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东西,但不同籍贯人家的那一份都是不一样的,是以此时此刻,也不禁很新鲜地探头去看。
小时女官在旁边跟他们解释:“神都城里的官宦和百姓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的舌头都有着不同的偏好,时间久了,菜肴和口味当然也有了偏向。”
她跟两个孩子示意:“譬如说曾娘子来自岳州,进京第一件事就是往颍川侯府去拜会同族的长辈,紧接着又得去同为岳州籍贯的亲朋故交府上走动。”
“岳州的故交们就会分别赠给曾娘子一份护家符,上边记载着哪个坊里有家特别好的酒楼是岳州人开的,亦或者是哪里有位厨娘,家乡菜肴烹制得极为地道。”
“哪家店铺卖的是老家的物产,逢年过节会做什么家乡风味的东西……”
“人离乡贱,身在外地,总会想家的,所以这份册子,就叫做护家符。”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又有点遗憾:“我怎么就没有护家符?”
小时女官:“……”
曾娘子:“……”
小时女官不无歆羡地叹了口气,说:“您用不上。”
阮仁燧哈哈一笑,特别懂地跟他大姐姐说:“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能有什么乡愁!”
小时女官:“……”
曾娘子:“……”
阮仁燧又很好奇地问曾娘子:“护家符上的名厨,很贵吗?”
曾娘子叫他戳中了心事,由衷地“嗐”了一声,看丈夫一眼,说:“拔尖儿的名厨就是这样的呀,请永娘来忙活一天,顶崇古一个月的国子学补贴!”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问了句:“永娘,就是那位名厨的名字吗?”
“是呀,”曾娘子想起来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说起来,她跟贤妃娘娘还是本家呢!”
都姓刘。
又抽了预先定好的菜单给他们瞧。
大公主一眼就瞄到了一个很好玩的菜名儿:“黄鸭叫!”
她说:“是带一只会叫的鸭子上来吗?!”
小时女官和曾娘子都乐了:“到时候您就知道啦!”
曾娘子又叫人去瞧瞧,看厨房那边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斟酌着时候做面,不然坨了,怕不好吃。
侍女应声而去。
前头的小厨房里,刘永娘还有点郁卒:“不许放辣椒,干什么找我来做饭……”
她实在是很遗憾。
一边预备着炸黄雀肉,一边说:“没了辣椒,我起码废掉了八成的功力!”
侍女抄着手站在一边儿,听得“哎呀”一声:“来的是两个毛毛嘛,他们吃不惯太辣的!”
……
颍川侯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他娶正妻,依律要报到太常寺去。
又因为成婚之后世孙夫人会得到外命妇的诰命,是以太常寺那边还会通过内庭女官,禀奏到朱皇后处去。
嘉贞娘子接到相应的文书之后,就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同朱皇后说起这事儿来。
“裴相公做的媒人,央了周相公的关系,最后定下了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这话说完,嘉贞娘子自己都笑了一下:“说是周小娘子,可论齿序,该称呼一声‘周大娘子’的——她是世子夫妇的长女。”
曾世孙已经亡故的母亲是英国公裴东亭的妹妹。
裴东亭如今为门下省侍中,时人还是更喜欢称呼一声裴相公,而不是英国公。
周相公指的则是中书令周文成。
他出身德庆侯府分支。
朱皇后知道世孙同英国公府的关系,此时听闻,不免由衷地叹了口气:“英国公府为这个外孙,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是呢,”嘉贞娘子也说:“世孙还真是好命,惹出事来有颍川侯府收拾,婚姻大事,也有舅家帮着操持。”
朱皇后反倒不太看好这桩婚姻:“贪多嚼不烂。”
她上一次听闻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是费家行宴那日。
因为涉及到皇嗣和德妃,事后有人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她。
世子夫人对待庶女苛刻,是不慈,对待幼子骄纵,与生而不养何异?
而朱皇后上一次听说英国公府,则是因为二房的裴六郎同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定了亲,之后褚小娘子又同父亲闹了一场。
英国公出面劝和,父女表面上倒是修好了,可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朱皇后说的“贪多嚼不烂”,不只是在说世孙,也是在说英国公府。
“他们太喜欢缔结显赫的姻亲了,可婚姻这事儿,从来都不能只看门第,因此而兴,终有一日,也会因此而败。”
显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一定好吗?
真不一定!
太后娘娘跟承恩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宁国公府的杨少国公同杨七,也是骨肉兄弟。
那能一样吗?
天壤之别!
朱皇后同嘉贞娘子要好,私底下说话,也不避讳:“我倒是觉得曾二娘子的婚事定的不错,只求人品才干,不求门第。”
世孙想娶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室,以此借住姻亲来压制继母一系,可有得必定有失。
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子,多半不会是只小绵羊!
这是把双刃剑,或许真的可以抗衡唐氏夫人,但也未尝不会割伤世孙自己。
以颍川侯府如今的局势,世孙需要的是稳,而不是烈火烹油,使劲儿掐尖。
物极必反。
嘉贞娘子附和了朱皇后的看法。
她没说世孙和这婚事如何,只是说:“唐氏夫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甭管怎么说,颍川侯府要跟德庆侯府结亲,又有两位宰相做媒,实在是轰动一时,满城称羡。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扬眉吐气,一扫之前的郁郁。
她私底下跟丈夫说:“这才是有底蕴的人家呢,英国公略微一伸手,什么都给办得妥妥当当!”
“唐家看起来倒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实际上,总共才起来几年?一家子女人,能成什么事……”
唐红虽为首相,但如今已经不再是天后当政的时代了,再过几年她退下去,煊赫一时的唐氏家族,只怕也就要没落了。
荀氏夫人不无唏嘘地道:“还得是如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门庭才行啊!”
“英国公如今在做宰相,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进了颍川侯府,另一个嫁进了郑国公府,又都生育了爵位的继承人,来日即便真的有个什么,但凡骨肉亲戚肯伸伸手,总也能缓过气来。”
世子略有些疑虑:“唐氏夫人是世孙的继母,又有自己的孩子,女儿嫁过去,怕会难做,且世孙从前的许多举止,也不太妥当。”
荀氏夫人相中了这个女婿:“少年人不懂事,胡闹也是有的,他不是都改了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正经的世孙,以后是会袭爵的!”
她实在瞧不上唐氏夫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先前在赵国公府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她是单为了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吗?这是在欺负做东道主的赵国公府!”
荀氏夫人看得可明白了:“世孙先前胡闹,未必是真的胡闹,天底下就是有那种刻薄又恶毒的继母,故意把人家原配正室生的儿子养废,盼着叫自己的孩子上位,抢人家的爵位呢!”
世子听得若有所思:“倒也不无可能……”
这话荀氏夫人不只是在自家说,也在外边说,她又没有指名道姓,谁要是生气,那就是被说中了!
唐氏夫人知道之后也很茫然。
啊?
是我逼着他出去纵马伤人的??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我婆婆在养吗???
第二天见了颍川侯夫人,唐氏夫人还专门去拱火呢:“母亲,德庆侯府那位是不是在阴阳您啊?唉,我真是替您生气!”
拱火之后还劝了一句:“只是她到底也没有明晃晃地把名字说出来,又是正经姻亲,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颍川侯夫人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唐氏夫人又尝试着指挥一下继子,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操纵他:“大郎,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世孙:“……”
啊?我吗?
我考状元?
真的假的,要上吗?
唐氏夫人一直都是不服就干的作风,这回德庆侯府放出来针对她的声音,她却什么都没说,倒叫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洋洋得意了很久。
这边世孙与德庆侯府的小娘子定了婚事,没几日,曾二娘子的婚约也正式地公之于众。
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前后脚订亲,不免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对比和讨论。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对此不屑一顾:“我看她那副狂傲劲儿,以为能叫女儿做皇子妃呢,怎么最后屈就了一个偏支子弟?”
这么说的人实在不少。
到最后,颍川侯夫人都觉得这门婚事不太好。
虽说是娶夫,但自家孙女可是正经的侯府嫡女!
孙女婿的父亲只是个六品官,与赵国公府的血脉关系也有些远了,实在算不上是有头有脸。
她虽然跟唐氏夫人不睦,但还是很疼爱孙女的。
就悄悄叫了唐氏夫人来,说:“不然就先把婚约搁置着,再等等看,要是有好的,就把他们蹬了!”
想了想,又以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成婚了也没什么,反正是娶夫,大不了过两年找茬儿休了他,咱们再娶一个好的!”
唐氏夫人:“……”
真是好灵活的道德底线啊,婆婆。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不免也觉得唏嘘。
她私底下跟易女官感慨,说:“勋贵门庭里边,男也好,女也罢,嫡也好,庶也罢,差别其实都不大。”
“诸多子弟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那就是袭爵的那个人。”
世孙虽然张狂过,犯过错,但他毕竟是世孙。
终有一日,偌大的侯府终究要交付到他的手上去。
就凭这一点,他在婚嫁市场上的优势,就被拉到了无限大。
易女官少见地附和了德妃一句:“确实如此。”
默然片刻之后,又说:“曾二娘子……真是可惜了。”
阮仁燧看看德妃,再看看易女官,心里边充斥着一种智者看透了未来,但却无从言说的寂寞感。
再过二十年,局势就变了……
不,甚至于用不了二十年,十年就行。
因为就在这几年间吧,曾二娘子会生下他阿耶的梦中情孩。
同时投身官场,开始她的仕途一生……
嗐,不过这事儿其实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从座椅上跳下来,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崇勋殿去了。
德妃在后边叫他:“你上哪儿去?”
阮仁燧说:“我去看看我阿耶!”
德妃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也就没有阻止,只是嘱咐了一句:“要是你阿耶在忙的话,可别去打扰他呀!”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应了:“好的,好的。”
他身体一向不错,也没叫轿辇,一路走走停停溜达到了崇勋殿,又往书房那边走。
宋大监瞧见他就笑了:“小殿下过来啦?”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里边有人在吗?”
宋大监就说:“您现在外书房那儿等等吧,陛下在里头跟几位朝臣说话呢。”
阮仁燧也就应了,略过了会儿,就趁人不注意,钻到里边去,隔着厚重的帷幕,探头去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在说过段时间要举行小金榜试的事情。
阮仁燧知道,所谓的小金榜试,是世宗皇帝时期才开始实行的策略。
之所以叫小金榜试,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中进士又被称为金榜题名,而通过这场考试的学子们的含金量仅次于进士。
其二嘛,则是因为这场考试都在殿试结束两到三个月之间举行,算是紧随其后。
这是给皓首穷经却不能中举的非顶尖才子们留的一条道路,虽然难度仍旧很高,但较之科举中进士,相对还是要简单一些的。
录取的人数大概是新科进士的两倍,其中排名靠前的一半可以得到往六学二馆去任职的资格。
靠后的那一半,多半就得去地方上打转了。
不过总归也算是入仕了。
新科进士初次授官,多半是从七品,小金榜试登科的这些人,初次授官就要低一些,多半是从八品,好一些的是正八品。
宫里边林尚宫的女儿,就是小金榜试登科,又因为名列前茅,最后被选入国子学的。
阮仁燧知道这是大事儿,也不过去搅扰。
再过了会儿,又听人说起南边有个什么部族要上京来拜谒帝后。
阮仁燧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放下心来,从帷幕后边钻出去,声音脆脆地叫了声:“阿耶!”
他忽然间冒出来,圣上竟也没有露出讶异之色来,瞧了他一眼,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阮仁燧假惺惺地说:“我想你了嘛!”
圣上听得眯起眼来,盯着他瞧了会儿,倒是没有说话。
阮仁燧也不在乎,四下里看了看,终于寻到了目标。
他先往某个博古架前边站了会儿,状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瞧,一扭头,看他阿耶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终于暗松口气,悄咪咪地将自己之前出宫时从杜家门口药局那儿得来的海狗丸拿出来了。
阮仁燧走到中书令周文成面前去,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他:“你还想长高吗?我有吃了就可以长高的药丸哦!”
周文成听得纳罕不已:“还有这种药?”
阮仁燧就把海狗丸标签那一面朝外,摆在一个能叫人一眼看见的角度,而后拉过周文成的手,拔掉瓶塞,往他手心里倒了两颗黑药丸。
阮仁燧天真又无邪地说:“阿耶说人吃了这种药,就能长高啦!”
周文成手心托着那两颗药丸,默默地注视着瓶身上的海狗丸三个字:“……”
阮仁燧又给坐在周文成后边的那个人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称呼?”
“……”对方木然地看着那边标签,下意识应了句:“回禀殿下,臣是太常寺卿麻致中。”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应了声,又给坐在麻太常旁边的那个人手心里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哎?哎哎哎?!”
阮仁燧倒药丸的动作顿住了。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这双眼睛……
阮仁燧忽然间反应过来了:“!!!”
那人神情呆滞,脸上鲜明地写着“想死”两个字:“……”
干什么。
专门追过来杀我?
阮仁燧:“……”
宋大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这位是祝鸿胪。”
祝鸿胪:“……”
阮仁燧满头大汗:“……”
救命啊!
我真不是有意的!
谁知道会在这儿碰见他?!
疯狂敲木鱼.gif
第63章 第 63 章 阮仁燧爽朗地笑:“丸辣……
御书房里议事的朝臣们走了好久, 阮仁燧都没能回过神来。
圣上看儿子跟只呆头鹅似的在哪儿发呆,也没催促,自己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疏。
如是过了大半晌功夫, 终于看那小子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忽然间弹起来,两只小手捂住脸, “啊啊啊啊啊——”惨叫出声!
阮仁燧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啊!”
他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祝鸿胪了!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也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又忍不住想要敲木鱼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一直等他惨叫完了, 才忍俊不禁地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将那只贴着海狗丸标签的药瓶摆在了案上。
阮仁燧长长地, 愧疚地叹了口气, 垂头丧气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末了,又道:“阿耶, 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同时还有点犹豫:“还是说最好别把这事儿揭开,就当做不知道?”
圣上听得倍感唏嘘,感慨不已地说:“要不说人一定不能做坏事呢,你看看,原本是想给我挖坑的,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麻木地看着他, 神情呆滞。
圣上见状不禁失笑, 笑过之后倒是正经地给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情, 祝鸿胪不想提, 你也就此忘了吧。”
阮仁燧有点犹豫:“要不要私底下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道个歉?”
圣上听得眉头一动, 反问他道:“到时候见了面, 你说什么?”
“说对不起,你不是故意地私藏原属于他的海狗丸的?”
“还是说你不该占了他的海狗丸,然后还拿出来招摇过市?”
阮仁燧:“……”
“算啦, ”圣上把这两个可能都给否了:“就这么着吧,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边去。”
阮仁燧思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来,就看他阿娘立在梅瓶前修剪一束新开的粉色杜鹃。
那重瓣的云霞一般美丽的花朵旺盛地挤在一起,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量。
阮仁燧笑眯眯地过去,先顺手把自己背着的那只小包随手一丢,紧接着就开始吹彩虹屁:“阿娘,你今天修的这束花也好好看啊,只是不如你好看!”
“臭小子,就你会说话,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
德妃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刚把这几枝花剪回来,都还没有开始修呢!”
阮仁燧被怼了也不在意,当下爽朗一笑:“这说明阿娘你眼光独到,品味高雅啊——随手这么一剪,就是浑然天成,跟别人修剪好了的瓶花似的!”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一摆头,叫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
如是一边修剪那几枝重瓣杜鹃,一边随意地问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杜太太给讲了讲先古时候吴国与越国之间的故事,还教了我们一个成语,叫卧薪尝胆……”
德妃心里边有了谱,当下点点头:“哦,是这个啊。”
那边阮仁燧洗完手之后擦干了,岔开腿,倒坐在自己专用的那把小椅子上。
他两手扶着椅背,很好奇地问:“阿娘,你说勾践卧薪尝胆,尝的是什么胆?”
德妃:“……”
德妃叫他给问得一愣:“啊?”
阮仁燧还当她是没听明白,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杜太太当时说,卧薪尝胆就是睡在柴草上,口含苦胆,你说勾践含的是什么胆?牛胆、羊胆、猪胆还是狗胆?”
德妃:“……”
德妃大脑放空:不是,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再看儿子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
就这么想了想,她迟疑着道:“应该是猪胆吧?”
阮仁燧就顺势问她:“那时候就开始吃猪了?”
德妃:“……”
德妃心想:也是!
不禁又开始思量:难道是羊胆?
娘俩儿面面相觑了大半晌,终于决定寻求外援。
易女官,就是你啦!
易女官:“……”
结果把易女官给问蒙了——关键是念书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正经地教过这个问题啊!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
德妃有点郁闷,阮仁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他纯粹是想一茬是一茬,试图分清楚卧薪尝胆究竟尝的是什么胆失败之后,又叫人去给他搜罗个苦胆来。
他实在是很好奇苦胆的味道。
德妃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闻言也就没有阻拦。
如是到了当天晚上,易女官就用一只小盅盛着,送了一颗煮过的猪苦胆过来。
娘俩儿同时探头去瞧,就见是水滴状的玩意儿,约莫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闻一闻,味道有点怪。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端起来舔了一下,然后赶紧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实践出真知:“勾践有点东西!”
阮仁燧一边呸呸呸,一边由衷地说:“这玩意儿真的很苦!”
德妃赶忙给他喂水,原本还想叫人把那只苦胆丢了的,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又停住了。
她叫易女官去找根结实点的线,把那只苦胆拴起来:“留着吧,总能有用的。”
易女官心念微动,紧接着略带同情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
阮仁燧大觉不祥,马上就叫了起来:“阿娘,你把它挂起来干什么?”
德妃瞧着他,笑而不语。
“……”阮仁燧叫她笑得浑身发毛:“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德妃笑盈盈地一摊手,语气随意,轻松自在:“我能想什么?没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悔不该探讨勾践尝的究竟是什么胆!
……
姐弟俩出宫往杜崇古家里边走了一趟,倒是喜欢上了杜家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再回到宫里,还吵着想喝。
德贤二妃心知肚明,这东西就跟之前的猪肚汤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叫小厨房做了来喝,又都说不是那个味儿。
到最后还是专程使人往杜家去走了一趟,问曾娘子要了茶汤的方子,将配料预备齐全了,在自己宫里边冲着喝。
再之后大公主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还自带了材料,一样样煞有介事地配起来,亲手冲泡了给朱皇后喝。
朱皇后有些惊奇,问她:“这是什么茶汤,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公主特别高兴,一板一眼地跟她讲课:“这叫芝麻豆子姜盐茶,曾娘子说,是岳州那边的风尚,岳州在神都城的南边儿……”
还额外地补充了一点:“阿娘给我泡了今春的岳州银针,也香香的,但是不如姜盐茶好喝!”
等仁佑小课堂结束了,还问她们:“你们知道黄鸭叫是什么吗?知道黄雀肉是什么肉吗?”
贤妃之前其实已经听过这节课了,但这会儿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听着。
朱皇后很配合:“是什么呀?我还真是不知道!”
大公主就洋洋得意地告诉她:“朱娘娘,黄鸭叫可不是鸭子,是特别好吃的小鱼哦!”
又说:“黄雀肉也不是真的黄雀肉,是猪肉!”
朱皇后听得莞尔,笑着赞许了她几句,私底下又同嘉贞娘子商量:“或许可以让皇嗣多出去走走瞧瞧。”
她说:“这些话落在纸面上,都是一纸空文,但要是亲眼去瞧了见了,进嘴尝了,想忘都难。”
嘉贞娘子深以为然:“知行合一,方为上策。”
朱皇后既起了这个念头,不免要知会德贤二妃一声。
倘若是宫里边的事情,她自己拍板就决定了,可要是打算出宫,必得叫皇嗣们的生母知道才好。
贤妃觉得这事儿可行:“叫出去长长见识,是件好事。”
德妃倒是有点不放心:“孩子还小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要是出去把心给玩野了,那还得了?”
朱皇后先解释一句:“不会叫日日出去的,顶多每旬一回,有目的地叫长长见识。”
略微思忖之后,倒也很理解她的顾虑:“仁佑也就罢了,毕竟已经五岁了,性情也稳重。仁燧么,是得谨慎着点……”
有些话德妃这个当娘的可以说,但不能听别人说!
什么叫“是得谨慎着点”?!
好像我们岁岁不如大公主似的!
德妃心里边不高兴,脸就耷拉下去了。
她眼皮往下一垂,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岁岁年纪是小,但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跟小大人似的,很可靠的!”
贤妃在旁打圆场,笑着说了句:“是呢,仁燧打小就聪明,刚满周岁,说话就很利落了。”
朱皇后知道德妃的脾气,也不生气,觑着天气不错,索性叫上她们俩一起出门:“往御书房瞧瞧去,看两个孩子干什么呢?”
她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思:“要是有人偷懒,就拎出来打屁股!”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
德妃眼睛往上一翻,洋洋得意地心想:怕你们不成?
我们岁岁肯定在认真上课!
……
对于内庭的宫妃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禁地,若无特许,不得前往。
但是今次有朱皇后同行,事情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存着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朱皇后也没叫人事先传话,偕同德贤二妃,一路赏花观景,慢悠悠地过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窗户向里一瞧,三个人都定住了。
几瞬之后,朱皇后与贤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觑了眼德妃脸上的表情。
很好,没什么变化。
再往下瞧一眼,就见德妃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朱皇后:“……”
贤妃:“……”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室内总共七个人,四个保母跪坐在靠墙的位置,没发出任何声响。
授课的那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盘腿坐在书案前讲经。
大公主坐在下边,小眉头蹙着,很认真地在听课。
阮仁燧坐在姐姐旁边,面前用不同的书本摞起来一道书墙,挡住授课老师的视线之后,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用小刀抠红薯。
他脚边摆着七八只被切成圆柱形状的红薯零件儿。
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刻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德妃:“……”
德妃只觉得一股邪火儿从五脏六腑生出来,而后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口焦舌燥,眼前发黑。
这个混账东西!
上课呢!
抠什么红薯?!
那边朱皇后也在皱眉,传了皇长子的侍从来问:“仁燧手里边那把小刀是哪儿来的?他才几岁,能把这东西给他吗?”
侍从们跪地请罪,低眉顺眼地道:“回禀娘娘,那把小刀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
朱皇后神情微动,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叫他们:“起来吧。”
这要是依从德妃自己的心意,真得马上把里边那小王八蛋拎出来暴打一顿,只是这会儿朱皇后和贤妃还在,当着她们的面儿,她实在拉不下脸来。
如是生等着这节课结束,朱皇后没惊动两个孩子,悄悄传了授课的太太出来问话:“皇长子在那儿抠红薯,你没瞧见?”
太太默然几瞬,才说:“娘娘,臣瞧见了。只是皇长子殿下说了,不让他抠红薯,他就要在教室里尿尿……”
朱皇后:“……”
德妃:“……”
贤妃像个透明人似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朱皇后干咳了一声,倒是有心说点什么,再一想阮仁燧这情况,终究还是作罢了。
她劝说德妃:“孩子还小呢,得慢慢教,别跟他生气。”
顿了顿,又说:“得了,领着他回去吧。”
德妃面无表情地跟朱皇后行个礼,面无表情地往教室里边去了。
阮仁燧最近在忙着用红薯刻印章,目标也不麻烦——刻一朵小花出来就成。
只是想跟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他现在也才三岁,手上的力气不稳,而花瓣又是偏向于圆润的线条,用小刀来刻,实在很难如愿。
阮仁燧叫人找了一筐红薯过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起初手很生,多练几次,就逐渐找到感觉了。
大公主看他上课开小差儿,不禁有点忧心:“岁岁,这样不好吧?”
阮仁燧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讲的我都会呀!
又很娴熟地糊弄姐姐:“等我练得熟了,给你刻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
大公主瞬间被打动了!
这会儿虽然下了课,姐弟俩却也没有离开,阮仁燧聚精会神地继续刻红薯,大公主好奇又兴奋地趴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拉了弟弟一下。
阮仁燧低着头,也没在意:“怎么啦大姐姐?”
大公主很小声地叫了声:“岁岁。”
没说别的。
阮仁燧以为她是等不及了,当下哈哈一笑:“快啦快啦,别急,马上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正好瞧见了德妃阴云密布的脸。
四目相对,母子无言。
阮仁燧:“……”
阮仁燧左手攥着一块红薯,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咧开嘴,爽朗地笑:“丸辣!”
大公主:“……”
德妃也笑了,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他,一字字地问:“阮仁燧,你、在、干、什、么?”
阮仁燧:“……”
这种语气,还叫了全名……
恐怕是要糟啦!
阮仁燧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试着看投其所好能不能有用。
当下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跟即将暴走的亲娘卖萌:“阿娘,我想给你刻一朵小花,以后你就有印章可以用啦!”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你从早到晚有那么多时间,都不能刻,只有上课的时候能刻?”
又问他:“怎么着,我听说你还想在教室里尿尿?!”
她只想把这个臭小子锤出屎来!
阮仁燧:“……”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怎么,你没话说啦?平时不是叭叭叭特别能说吗?”
阮仁燧:“……”
德妃看他心虚得不敢说话,只觉心里边那股火气愈发强盛了:“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在这里抠红薯——红薯有什么好抠的?!”
她绕着儿子转了个圈,换了个走位,而后继续怒道:“你这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
说到最后,德妃又伤心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头顶都要冒火了!”
阮仁燧嘴巴动得比脑子还快,当下往前一伸手,乐颠颠地道:“阿娘,能借个火儿烤红薯吗?”
德妃:“……”
德妃心里边那点悲伤霎时间就叫怒火烤干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阮仁燧灿烂一笑:“……这回是真丸辣!”
第64章 第 64 章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
德妃火冒三丈。
德妃想起来混账儿子居然想借个火儿烤红薯!
德妃把火苗调小了一点, 改成火冒三寸!
但这可不意味着她不生气了,而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华!
她不想在朱皇后和贤妃面前打孩子,当下强行抑制住怒火, 冷笑着叫人:“阮仁燧,走了,我们回去。”
阮仁燧怂怂地缩着脖子, 愁眉苦脸道:“不会打我吧,阿娘?”
德妃短促地笑了一声, 柳眉倒竖,反问他:“你觉得呢?”
阮仁燧:“……”
德妃瞟了他一眼, 满面阴云地往外走了。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跟上。
母子俩一前一后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往凤仪宫去的时候, 易女官也没跟着,之后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就更不得而知了。
这会儿看着这母子俩一起回来,前者面笼阴云,后者萎靡不振,虽然还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隐约地猜到了一点。
茶水都是一直备着的, 她叫人赶紧沏了来, 亲自端着送过去, 看德妃单手接了, “啪”一下拍在案上, 就知道这回的事情大发了。
还在思忖着怎么劝解呢, 那边德妃已经回头去瞅儿子, 微笑着吩咐他:“阮仁燧,去把东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阮仁燧:“……”
阮仁燧听得倍觉凄凉:“阿娘,让我自己去拿打我的东西, 这也太过分了吧……”
德妃指着他,微笑着问:“去不去?”
“去去去。”阮仁燧蔫眉耷眼地过去,拿了又送过来。
德妃拎着那条鸡毛掸子,先问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道:“知道。”
德妃就问他:“错在哪儿?”
阮仁燧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过:“我不该上课开小差儿,不该用书堵住大半个书桌,不该对授课的太太不礼貌,不该存着侥幸的心思偷懒……”
德妃听他从头到尾说完,头顶的火苗都跟着大了。
“你这不是都知道?!”
她恼火不已:“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专心向学是不是?!”
德妃看着他,真是又生气,又伤心:“你今天在那儿开小差,我是刚好过去撞见了才知道的,我没过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偷奸耍滑?!”
她越说越气,揪住这小子的衣领子,用手里的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一下:“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什么都不用你做,唯恐亏待了你,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德妃毕竟是个成年人,又气得狠了,这一下打过去,阮仁燧当时就疼得眉毛一抖。
“你也知道疼?!”
德妃见状,又揪着他抽了几下:“我过去看你在这儿抠红薯,心里边比你现在还疼!”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再想起今天谈论的议题,复又恼怒起来:“成天就知道出宫去玩儿,心都野了,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了!”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不什么不?你说了不算!”
德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叫易女官:“去,到他寝殿里,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收起来!”
“玩物丧志,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再这么下去,那还得了?!”
阮仁燧担心自己搜罗起来的那些宝贝,当下听得急了:“可是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啊!”
德妃冷笑一声:“怎么没有关系?我说有就有!”
阮仁燧反问她:“阿娘,为什么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德妃哼了一声,说:“就凭我是你娘,我生养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阮仁燧大声说:“不够!”
德妃听得愣住了。
不只是她,就连易女官等人都愣住了。
因为实在是没想到皇长子回反驳这句话。
德妃被戳到了心窝子,回过神来,勃然变色。
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我是你娘,我还不能管你了?!”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问:“阿娘,为什么你是我娘,你就能管我?”
“这还要理由?!”
德妃听得恼怒不已,又觉匪夷所思:“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不能管你?!”
阮仁燧就说:“阿娘,我是你生的不假,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也不假,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欠你什么啊!”
德妃听得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说话间的功夫,阮仁燧逐渐找回了自信,先说一句:“阿娘,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稳住场子之后,又问她:“大姐姐今年几岁啦?”
德妃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五岁了。”
阮仁燧又问:“阿娘你进宫几年啦?”
德妃说:“也有五年多了。”
阮仁燧再问:“宫里边那么多娘娘,平日里阿耶是不是大半时间都在披香殿?”
德妃有点烦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同时理直气壮地道:“阿娘,你生我养我,对我有恩,可我对你其实也有恩啊!”
“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过得会是什么日子?”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阿娘,当初你进宫的时候,位分是昭仪,因为怀上了我,才被晋封为德妃的,这没错吧?”
“要是没有我,你能做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吗?不能说全无可能,但起码也得打个问号吧?”
德妃:“……”
阮仁燧尤嫌不够,还继续说:“阿娘,要是没有我,你那么得宠,却一直无所出,眼瞧着贤妃娘娘养着大姐姐,田美人不声不响地就有了身孕,你能不着急上火?外边人能不说闲话?”
“你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德妃:“……”
阮仁燧啧啧几声,继续说:“到那时候,你还有闲心养花写书?开什么玩笑呢!”
德妃就听那个讨厌的小孩儿特别肯定地说:“那你指定干什么的心思都没了,满天下的求神拜佛,一心盼着想要个孩子呢!”
德妃:“……”
阮仁燧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还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转个圈儿,叫亲娘好好看看自己。
“阿娘,你看我多好?”
阮仁燧特别自信地说:“我虽然笨了点,淘气了点,还爱偷点小懒,但我的身体很健康,很结实,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
“我没满周岁的时候,爬得特别快,很早就会说话,我现在说起话来,比很多同龄的小孩儿都利索!”
“而且我还能每天夸你漂亮,给你采花插瓶,会给你过生日,还能给你写拜帖!”
“你看,我多棒呀!”
德妃从头听到尾,起初恼怒,听到一半儿,又觉惊愕,到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被打动了。
她怔怔地瞧着儿子,一时百感交集,感动也不是,恼怒也不是,拎着那条鸡毛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好半晌过去,才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满嘴歪理!”
顿了顿,又说:“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到别人跟前去学,叫人知道,不定得怎么说呢。”
阮仁燧看出了她情绪上的松动,悄咪咪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条鸡毛掸子,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其交给了易女官。
易女官悄悄地收着,又示意身后的小宫女赶紧给藏起来。
德妃看他好像是顺利渡完了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憋气,只是生气这事儿,本也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
先前那几句话往外一说,气势散了,想再摆出来也就难了。
易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应对她,都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就说:“先前韩王妃使人送了拜帖过来,说是他们府上新排了戏,凑个热闹,降福节的时候开演,到时候您要是有空,就去瞧瞧……”
德妃听得脸色微缓,倒真是把思绪暂且给岔出去了:“王妃府上的戏闻名神都,去看看倒也很好……”
降福节在四月底,原是高皇帝时候遗留下来的节日,上下臣民休假三日,以迎福神。
福神的形象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是位老妪,也有可能是名少男,可能是枝头上的一只乌鸦,也有可能是走在街上的一只瘸了腿的狗……
如果有人有幸遇到了祂,并且与祂相善,福神心满意足之余,就会赐福于他。
相反的,如若出言不逊,触怒了福神,那这个人就会行厄运,流年不利。
所以孩子们从小就被教导着到这几日不能说恶言,要对每一个遇见的人或动物以礼相待,有向善之心。
富贵人家往往施粥赈济,更有富贵闲人往神都城内平头百姓居住的区域行走,趁着夜色,往贫苦人家的院落里投掷钱币,以此吸引福神的目光与垂爱。
而每逢降福节,皇室往往与民同乐,天子白龙鱼服,往臣下府上去拜访,亦或者在神都街头与民同乐。
后妃也可以离开宫廷,往母家去归宁,小住三日。
德妃进宫几年,虽然也能时常与母亲和妹妹相见,但终究不等同于回家。
披香殿再如何富丽堂皇,同她出嫁前的闺阁,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韩王妃主动相邀,不仅仅是邀请她,捎带着也是邀请夏侯家的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她有点意动了。
心思这么一偏,她就暂且把倒霉儿子的事情给忘了。
等再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晃悠着腿,优哉游哉地歪在窗前的躺椅里吃杏子。
把德妃给气得呀。
你自己上课开小差儿,不好好听讲,现在口口声声知错了,怎么就没想着把落下的课业补上?
她心里边憋着火,赌气似的想:我就不说话,看你能在那儿瘫到什么时候!
圣上知道好大儿又犯了事——大公主放心不下弟弟,专门跑过去找他说了这事儿。
“德娘娘当时脸上的表情呀……”
她忧心忡忡:“就跟我之前跳小山时候我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之后我就被打了,不出意外的话,岁岁肯定也要挨打了!”
圣上心想: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儿!
但还是宽慰长女几句,叫她放心,又使人往披香殿去送信儿,告诉那边,他中午要去用膳。
因为他实在是很好奇那娘俩儿还能整出什么新鲜活儿来!
等忙完了过去,都没叫人通报,悄悄地进去了。
探头一瞧,就见好大儿像只瘫痪了的猩猩似的,软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吃香蕉。
德妃咬牙切齿的,人在窗边,手里边拿着一面小镜子,不时地晃动几下,用反射来的太阳光晃那只瘫痪猩猩的眼睛。
瘫痪的猩猩也不在乎,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翻个身,继续吧唧吧唧地吃香蕉。
德妃:“……”
圣上:“……”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德妃脸上阴得就跟马上就要下一场小雨似的。
她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跟儿子说。
好像说一句话,她就输了似的。
阮仁燧也不内耗,拿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叫自己的保母:“我想吃那边的冰糖蹄髈……”
保母就赶忙过去,用小碟子盛了一些过来,轻轻搁到他面前。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阮仁燧又说:“我还想吃芦蒿香干……”
保母又用小碟子替他盛了一些过来。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吃了半晌,硬生生把自己给吃恼了,“啪”一下把筷子放下,跟圣上说:“之前还听人说呢,宫外出了桩热闹事儿……”
圣上就很配合地问她:“什么事儿呀?”
德妃眼睛一斜,觑着儿子,指桑骂槐道:“听说有家人养了个儿子,一点都不孝顺母亲,出去胡作非为,把自己亲娘给气死了,这不孝子!”
圣上神情微妙地“哦~”了声。
阮仁燧不语,只是一味地吃饭。
德妃就杀到门上去,叫他:“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地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地叫了声:“阿娘,我在。”
德妃瞧着他,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听了这事儿,就没什么感想吗?”
阮仁燧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还真有!”
德妃状似不在意地道:“什么啊?”
阮仁燧感慨万千:“闯祸一定得趁早啊,越小越好!”
德妃:“……”
圣上:“……”
德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阮仁燧就唏嘘不已地跟她分析:“阿娘,你说的那个人闯祸的时候,多半已经成年了,所以他阿娘的年纪也大了,就很容易被气死。”
他侃侃而谈:“但我们要是换个角度想想,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赶紧闯祸,阿娘也还很年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至于出那么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德妃:“……”
德妃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瞟了一眼东边的花瓶,没找到目标之后,又问易女官:“鸡毛掸子呢?”
阮仁燧:“……”
阮仁燧哈哈一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阿娘,不会玩不起吧?”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找鸡毛掸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开始慌了,赶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圣上:“阿耶!”
圣上默默地吃着饭,忙里抽闲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
阮仁燧如获至宝,赶紧凑了过去。
就听圣上在他耳边说:“有时候你挨揍,真的都是自找的,明白吗?”
阮仁燧:“……”
第65章 第 65 章 邪恶布偶
第二天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的时候, 屁股才刚挨到坐凳,就忍不住龇一下牙,猛地吸一口冷气。
大公主很同情地看着他, 神情担忧:“岁岁,是不是很痛啊?”
阮仁燧一点要做小小男子汉的意思都没有,皱着两条眉毛, 超大声地说:“真的好痛啊!”
侍从们:“……”
德妃打孩子的时候是真的生气,打完了看他坐卧不便的模样, 又禁不住开始心疼。
她埋怨自己:小孩儿淘气,这多正常啊, 说几句也就算了, 打他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使人往御书房送了个话, 暂且告假,叫儿子安生留在披香殿里修养,等到养好了再去上课。
如是这么一操作,再等到德妃去给朱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听见齐才人在跟贤妃说话:“大公主还真是长大了, 知道保护弟弟了。”
“听说先前皇长子在御书房淘气, 叫德妃娘娘给领回去了, 还是大公主专门往崇勋殿去跑了一趟, 把这事儿告诉陛下的呢……”
齐才人笑靥如花, 声音轻柔:“也难怪了, 宫里边现下就这两个孩子, 一起长起来的姐弟俩,自然是骨肉情深。”
“齐才人,”贤妃掀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 说:“你真是有心了。”
她神色平静,不怒不喜,反倒叫齐才人心里边犯起了嘀咕。
她这些话原本也不是专门说给贤妃听的,是觑着德妃来了,才专程讲的。
这会儿看德妃从外边进来,眉头蹙着,先瞟了贤妃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瞧大公主,心思便稳当了,当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与诸多低位宫嫔一起向德妃行礼问安。
她心想:我又没有明说大公主去告了皇长子的状,就算之后真有点什么,也粘不到我不是?
齐才人说的那些话德妃听见了,阮仁燧也听见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德妃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心里边当下就是咯噔一下。
他害怕阿娘真的信了齐才人的挑拨,觉得大姐姐去蓄意跑到阿耶面前去告自己的状!
阮仁燧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德妃低头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煦:“怎么啦,岁岁?”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齐才人一样。
阮仁燧就晃了晃娘俩儿还牵在一起的手,仰着头,说:“我想去跟大姐姐玩儿!”
德妃听得一怔,转而笑了,将手松开:“去吧。”
只是也叮嘱他:“小心着点,别走远了,马上就是请安的时辰了。”
阮仁燧见她应允,心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下,一扭头,热情地招呼大公主:“大姐姐,走!”
大公主开心地应了声:“好!”
姐弟俩哒哒哒,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往外边跑了。
贤妃在笑,德妃在笑,其余人当然也在笑。
至于各自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是到了请安的时辰,众人依照位分先后入内,同中宫见礼之后,一处落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出去跑了一圈儿,这会儿脑门儿上还有汗。
大公主要把领口解开透气,贤妃不许:“会着凉的。”
又拿了条手帕,替女儿擦拭脑门儿和后脖颈上的热汗。
这时候就听德妃开腔,同朱皇后说:“皇后娘娘,我先前看本朝记述,说康宗皇帝在时,皇嗣赵王与皇嗣宁王友善,经常一起去打马球。”
“赵王府的属官知道赵王喜欢打马球,就投其所好,给他搜罗了一个马球高手来。”
“这个人叫阿吉,的确是马球奇才。赵王有了他,再与宁王抗衡的时候,无往而不胜,宁王屡屡落败,大失颜面,为此恼恨不已,再不肯跟赵王结伴游乐了……”
朱皇后并不知道先前庭院里发生了什么,听她忽然间说起了前尘往事,虽也静静听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多半如此。
倒是贤妃心下有些惊骇,微露讶然之色地看了过去。
众人便听德妃问朱皇后:“娘娘博古通今,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朱皇后听得莞尔:“后来,康宗皇帝下旨,厚赐阿吉,同时也将他赶出了东都。”
德妃做出疑惑的样子来:“您觉得康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皇后目光在堂下众妃脸上扫过,心有所悟。
她沉声开口:“阿吉自身的行径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存在损害了两位皇嗣的关系,使得皇室骨肉交恶,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德妃听罢,便霍然起身,一指齐才人,图穷匕见:“既然如此,请娘娘下懿旨,驱逐齐氏出宫!”
齐才人脸色大变!
不只是她,座中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阮仁燧都惊呆了。
齐才人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慌乱不已:“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如是战战兢兢几瞬之后,又颤声道:“德妃娘娘,我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您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她含泪道:“咱们都是一起在宫里边侍奉陛下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教训我几句、打我几下都成,说要赶我出去,就太狠心了吧!”
德妃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
阮仁燧离她最近,是以此时此刻,清楚地瞧见德妃眼底闪过了一抹嘲弄——你死定了!
德妃就轻声细语地说:“齐才人,我进凤仪宫的时候,你在跟贤妃说什么来着?”
齐才人这才知道,德妃今日猝然发难,原来是因为先前那几句话。
可是……
她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光明正大地说什么坏话啊!
凭什么就要撵我出宫?
饶是你夏侯氏再如何得宠,这样张狂跋扈,也太过分了!
她自觉先前所说并无恶言,也不惧怕,当下含泪往地上一跪,抽泣着大略上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涕泪涟涟地问贤妃:“贤妃姐姐,我没有说错吧?”
贤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德妃先前讲阿吉之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齐才人居然一点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点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偏向地道:“不错,先前在外边,齐才人大概上就是这么说的。”
齐才人自觉得到了倚仗,一扭头,目光得意,含着几分委屈,质问德妃:“德妃娘娘,天地良心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两位皇嗣骨肉情深,您要真是要奏请皇后娘娘撵我出宫,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德妃站在旁边瞧着她,只觉得厌蠢症都要犯了。
她真的很想说一句:齐才人,你有脑子没有?
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在这宫里边儿,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人放火,没有人亲耳听见你口出不逊,那就没人能收拾你?
我刚才说的,不只是阿吉,也是你!
阿吉有错吗?
没有!
他作为一个马球奇才,因为这份才能被进献到赵王府,而后尽心竭力地伺候赵王打马球,他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情。
可到最后,康宗皇帝还是将他赐金遣还了。
康宗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呢,就因为阿吉破坏了两位皇嗣的感情,就把他给赶走了!
当今只有两位皇嗣,你在这儿暗戳戳地煽动两位皇嗣不和,还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露,没露出言辞上的漏洞,就没人能收拾你?!
开什么玩笑呢!
太后娘娘也好,圣上和朱皇后也罢,他们一旦认定了你想撺掇皇室骨肉离间,难道还会跟你讲证据?!
再说,也没冤枉你——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
德妃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朱皇后福了福身:“娘娘是六宫之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该由您来决断才是。”
说完,看也不看齐才人,便迆迆然地坐了回去。
寂静。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难掩惊愕地看着她。
朱皇后向来沉稳持重,这会儿也为之惊讶,相较于齐才人的事儿,还是德妃的变化更叫她瞠目。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神色肃然,短暂思忖后,吩咐说:“送齐才人离京,往建章宫去清修吧。”
齐才人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其余人也是骇然。
关键时刻,朱皇后反倒沉得住气。
她环视周遭,声色沉静,肃然道:“我进宫之初,就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不许提!”
众妃见她神色庄重,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公主和皇长子的庶母,是长辈,那就得有长辈的样子!”
她脸色少见地十分严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生口舌是非,用皇嗣做筏子说三道四——齐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唯唯。
朱皇后见状,便微微点一下头,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吧。”
……
宫廷看似很大,可实际上又很小。
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正以光速迅猛地四处传播着。
听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惊呆了,再回过神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
德妃居然能引经据典地进行宫斗,而且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借了朱皇后的手,把齐才人撵出宫去了?!
这事儿甚至于比齐才人被撵出宫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满宫里那么多人,阮仁燧可能是最吃惊的那个。
一直到出了凤仪宫,叫德妃牵着慢悠悠地往披香殿走,他才艰难地回过神儿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些什么!
“阿娘,你真厉害!”
阮仁燧满脸钦佩,由衷地道:“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齐才人给撵走啦?!”
这可是前世没发生的事情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儿也美呢,下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为着先前叫她吃猪脑的事儿,齐才人一直记恨我呢,早就想找个法子收拾她,哪知道这么巧,她自己撞上来了!”
猪脑的事儿……
老实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这都过去很久了。
他实在讶异:“阿娘,你怎么知道齐才人一直记恨你?”
这是亲儿子,德妃也不瞒他:“齐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月能见到你阿耶一回吗?她手底下早有人想换地方了,自然乐意来给我通风报信。”
又美滋滋地道:“你还真别说,看书真是有用!”
“我前天才看完阿吉的故事,今天就用上了——你不晓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齐才人在那儿叭叭叭多高兴,这简直就是原样照搬嘛!”
康宗皇帝不会容忍阿吉,当今当然也不会容忍齐才人。
挑唆皇嗣争斗,使得皇室内部骨肉不和,齐才人除非能把如来佛祖从天上摇下来,不然整个宫里一定没人保她!
且德妃心里边其实还存着一点杀鸡儆猴的心思。
她知道齐才人怨恨她,也知道齐才人在想什么。
齐才人希望德妃和贤妃斗起来,大公主和皇长子也斗起来。
贤妃独善其身,从不出格,没关系。
只要德妃被挑唆到了,出手了,那贤妃为了保护女儿,就一定要出手。
因为贤妃赌不起!
齐才人坐山观虎斗,什么损失都没有。
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就没有顾忌。
这也是德妃特别憎恶她,一定要一次性把她敲死的原因——她居然敢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
她故意把这件事挑明,就是要把齐才人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也用她来杀鸡儆猴。
敢对皇嗣动歪心思,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现下回头再看,整件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德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齐才人了。
话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呢。
一扭头,叫易女官:“齐才人要出宫清修,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先前来报信的那几个,记得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为她办了事,多少帮一帮,不然以后还有谁会帮她?
易女官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娘娘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
娘俩回到披香殿,没过多久,嘉贞娘子就难掩震惊地过去了。
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德妃居然从一只愚蠢的美貌布偶进化到三言两语单杀齐才人的境界了……
德妃见她过来,也很高兴:“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上下左右地瞧了她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娘,那些话,真是你自己想的?”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不然呢?”
又嘟着嘴跟她抱怨:“你是不知道,齐才人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居然还想着跟我胡搅蛮缠,真可笑!我看见她那副蠢样子,就想给她两巴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甚至都没停经呢。
她也算是看着德妃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作为半个朋友、半个老师,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嘉贞娘子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德妃邪恶一笑,半靠在罗汉床上,轻哼一声:“杀齐氏这只鸡,也是为了叫田美人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她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十指纤纤。
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再不安生,我有一万种法子等着收拾这个小贱人!”
阮仁燧:“……”
嘉贞娘子:“……”
坏啦!
笨蛋布偶读书之后,进化成邪恶布偶了!
第66章 第 66 章 德妃气急败坏:“我生来……
齐才人的意外出局, 给了内庭和外朝以相当大的震动。
原因无他,先帝与当今两朝,这是第一位被驱逐出宫的妃嫔。
先帝临终之前, 赐金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遣散,不使她们困居深宫,这是仁慈。
而齐才人此时此刻被打发出宫, 意味上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内庭之中,朱皇后作为中宫, 可以全权做主。
太后与圣上都对她致以了相当的尊重。
这两位私底下都询问过心腹关于齐才人之事的首尾,但在公开的场合上, 却始终没有提及过。
这就是尊重朱皇后的决议, 也认可这一处置方式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叫人厚赐两位皇嗣,又叫人赐了一双玉如意给德妃。
“真是长进了, 这对儿如意给她,不算辜负,叫她好好读书。”
小时女官应了声。
太后娘娘又问她:“先前皇后和大尚宫操刀,使外朝的女学士们到内宫来授课,负责教导德妃的是谁?”
小时女官不假思索, 便答了出来:“是秘书省的谭学士。”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 而后问了句:“秘书省的学士, 是正六品?”
小时女官道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便说:“这样的人才, 在秘书省虚耗着, 可惜了。礼部的郎中正好是从五品, 叫她到礼部去当差吧。”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又问了句:“那宫里边授课的差事, 是改换个人来,还是叫谭郎中继续担着?”
太后娘娘瞧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她:“宫里边那么多人, 没几个比你会说话的。”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叫她继续担着吧。”
小时女官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又说:“那到时候见了,我知会她一声,叫她来给您谢恩!”
拜见太后娘娘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先前怀着皇嗣的田美人过来,照样被拒之门外。
叫礼部的人知道千秋宫看重谭郎中,怎么也不敢去排挤她的。
太后娘娘说她:“真是鬼精。”
而后摆了摆手:“赶紧去吧,算是你四月里的最后一件差事。”
小时女官欢快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
圣上这边才散了朝,听宋大监语气讶异地将这事儿说了,自己也给惊住了。
“这些话真是德妃说的?”
宋大监这会儿也暗地里啧啧称奇呢!
嘴上倒是应得麻利:“是啊。”
圣上听得有点恍惚,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先跑了趟披香殿。
德妃刚刚才送走了嘉贞娘子,这会儿看他过来,也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抬着下巴,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羊,没等圣上吭声,就先说:“没错儿,就是我说的!”
说完这句,又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洋洋得意道:“今天上午,我,夏侯申申,三言两语就把齐才人给撵出宫去了!”
圣上欣慰又高兴,笑眯眯地瞧着她,一伸手,捂着她两颊的腮帮子往中间一挤:“夏侯博士,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厉害了啊?!”
德妃“唔唔”两声,把他的手给拉开了:“你懂什么!”
她趾高气扬道:“我可是要当瓶花界开山鼻祖的人,能跟那些寻常人一样吗?!”
又说:“就得这么干脆利落地出一次手,以后其余人心里边才知道宫里边的底线在哪儿,以后才不敢肆意行事!”
德妃的想法一点都不错,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其余宫妃几乎全都给吓住了。
尤其是田美人,一下子就安生了。
内庭遣送宫妃往行宫去清修,秉持着天家之事便是国家之事的原则,政事堂的宰相们倒是也问了一问。
宋大监如实将事情讲了,倒是叫宰相们也啧啧称奇了许久。
维持内宫的平和与皇嗣之间的友好关系,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因为一旦皇嗣之争拉开序幕,就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其扩大为朝堂之上的党争,到最后朝臣们彼此攻讦,不同派系各自为战,即便是有心做事,怕也难了。
宰相们都很认可朱皇后的处置方式。
只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实在没想到,这么利索的一件事,居然是德妃干的!
他们对于德妃的记忆,还是皇长子没出生前,这位公然僭越中宫,最后把事情闹到了前朝这边来……
现下回头再看,短短几年之间,德妃的手腕和能力简直可以说是进步飞快啊!
而当下这种援引前朝旧事、整肃宫闱的故事,是可以被记载在后妃列传当中的。
先前属于德妃的那几行字,或许只有妃夏侯氏诞皇长子楚王乃至于曾经僭越中宫这两件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再加上一件,三件了!
起码也算是过而能改,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了。
而宁尚书对此事格外悚然。
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宁大夫人过来,亲自问她:“先前你往费家去,夏侯夫人态度如何?”
宁大夫人知道公公的意思,当下道:“您放心吧,很妥帖。”
很妥帖。
三个字,说得清楚明白。
当初她亲自往夏侯家走了一趟,去送赔罪礼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三个字。
宁尚书当初虽然已经听过,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再亲耳听一遍才能放心。
因为今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如今的德妃,今非昔比了!
她甚至于已经开始显露出一点政客的思维能力了。
内廷的宫妃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你给我下毒,我给你打胎,相对其实都是小事,再大也不算大。
但德妃收拾齐才人的时候,选择了一个非常凌厉的角度——齐才人意图煽动皇室骨肉失和,心怀不轨!
这个罪名,可比争风吃醋大多了!
一锤子敲下去,齐才人到死都翻不了身!
宁尚书只觉得胆战心惊,再回想自己先前干脆利落的滑跪和处置,不由得暗松口气。
德妃还这么年轻,又诞育了皇长子,假以时日,真正是前途不可限量。
他实在是很懊恼:“十四郎真是不中用,那么好的婚事,居然都没能保住!”
宁大夫人劝他:“这其实也是好事,不然真的成了之后,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德妃娘娘不更得下狠手收拾他?”
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说:“依照十四郎的性情来看,这很有可能!”
宁尚书:“……”
好儿媳妇,真会说话!
有被安慰到!
……
披香殿。
德妃对于外界的反应暂时一无所知,她正在接待往自己宫里来送太后娘娘赏赐的小时女官。
不只是小时女官,夏侯小妹也来了。
德妃得了赏赐,自然是高兴的。
小时女官瞧着不动声色的。
倒是夏侯小妹没按捺住,主动跟姐姐说:“这对玉如意,可是单独赐给姐姐你的!”
进宫之后,她也长进了。
没说“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没有”,而是说:“整个宫里的娘娘们,姐姐你是独一份儿!”
又说了谭学士升迁的事情:“按理说,也得送份贺礼才是。”
德妃听得翅膀硬硬的,笑盈盈道:“太后娘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这怎么承受得起呢……”
假模假样地谦虚了一下,又赶忙嘱咐易女官:“谭郎中那边儿,千万别忘了送点东西庆贺一下!”
易女官笑着应了。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今次过来,不只是为了送东西,捎带这是也是辞行。
先前小时女官夺得海棠花魁,朱皇后给了她一个月的假返乡探亲,夏侯小妹与她亲近,也没怎么出过京,便相约结伴,一同南下荆州。
小时女官本是荆州人氏。
德妃早就听妹妹说过这事儿,连给任家的礼都早早预备着了,这会儿听见,也不惊奇。
“小时向来行事稳妥,你跟她一起出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夏侯小妹又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们俩一起出京,还专程点了一队禁军随行护佑呢。”
德妃听得一怔,不免动容:“皇后真是有心了……”
……
降福节在即,宫妃们,尤其是位份低微的那些,都不可避免地躁动了起来。
因为降福节这三日,她们可以出宫往母家去小住。
如朱皇后和德贤二妃,母家几乎随时都能入宫探望,相对不会很稀罕这份赠礼,但对于她们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德妃是预备着回夏侯家去小住几日的。
贤妃如先前几年旧例,笑着推辞了:“宫里边得有高位的妃嫔坐镇,如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就把这差事交给我吧。”
这原也是常态。
想想也是,承恩公府那副乱糟糟的样子,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出乎预料的是,今次朱皇后听了,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而是含笑说:“总是劳累你,这怎么好意思?”
她说:“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府都排了戏,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却也不坏。”
不只是德妃,贤妃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听了都不禁短暂一怔。
朱皇后……不打算回定国公府去小住几日吗?
德妃有些疑惑,只是也没多想。
朱皇后干什么,跟她也没关系不是?
倒是先前朱皇后派人护送小时女官和自己妹妹出京的事情,她郑重地点出来谢了:“夭夭毕竟没出过远门,娘娘爱护她,是她的福气。”
朱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同家在他乡的田美人道:“先前安东都护府那边传话过来,说你的家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是降福节赶不过来,五月初总也就到了。”
田美人是以良家女的身份入宫的,亲族远在安东,有孕被册封为美人之后,朱皇后便使人去接她的家人入京。
田美人长久没能见到家人,此刻听到消息,实在感念不已:“多谢娘娘!”
其余人因而想起了自己久未谋面的亲人,一时间殿内竟也随之寂然起来。
……
宫妃们有自己的希冀和期盼,小孩儿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因为……要考试了!
正经人谁喜欢考试啊_(:з」∠)_
宫里边的规矩,大概上延续了宫外的传统。
实际上不只是宫里边,宫外的六学二馆,基本上也与民间相同。
五月有一个月的田假,到了九月,还有半个月的授衣假。
放假当然是好事一件,只是在放假之前,都得考试!
大公主就很焦虑。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悄咪咪地问了出来:“杜太太,会考什么呀?”
杜崇古心下好笑。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皇长子更小,只有三岁,这么两个小孩儿的考试,哪有人会真的很认真地当回事?
再说,姐弟俩的功课进度也不一样啊。
大公主如今认识五百多个字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写下来,皇长子认识一百多个字,只是还没有开始学着写字……
他为此专程去拜见圣上。
圣上就很随意地说:“给准备得简单点吧,可以适当地透透题。”
言外之意,就是哄着两个孩子高兴,叫开开心心地准备着放假就得了。
杜崇古闻弦音而知雅意,花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拟定出了一份试卷出来。
大公主那一份稍微难一点,但都是学过的内容。
皇长子那份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都是学过的常识问题。
他甚至于不需要提笔作答,到时候杜崇古挨着把题目念出来,他在底下说着答复就成了。
为了以防万一,杜崇古还准备了一整份的复习材料,分别交给大公主和皇长子:“回去好好复习啊,考题都在这里边儿!”
两个小孩儿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很谨慎地把那份复习材料放进自己的书包里,预备着回去挑灯夜战。
阮仁燧随手把那份复习材料塞进包里——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去之后,这个包他基本上不会打开。
结果他想错了。
杜崇古也想错了。
还真有人很认真地把这回的考试当回事儿。
一个是大公主。
另一个是德妃。
德妃近来还在忙活写书的事儿,目前进度仍旧停留在第三章的开头。
她发觉写书是需要进行摄入的,先前所摄入的那些书籍,在写完前两章之后被消耗殆尽,她需要再重新阅读新的内容,进一步充实自己。
原本她是没有时间鸡娃,也不知道娃到了需要鸡的时候的。
可是大公主太要强了,一连熬了几个晚上看那份复习资料,力求要看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不可。
贤妃也是没有办法,怀着一点无奈,一点为人母的骄傲,半真半假地跟朱皇后抱怨:“这孩子也真是的,就跟扎进去了似的,喊都喊不出来。”
朱皇后听得笑了,叫大公主到自己跟前来,笑盈盈地摸着她头顶的小揪揪:“这说明我们仁佑做事认真,是很用心地在准备考试呀!”
大公主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抬着小下巴,背着手,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哼,其实一点都不累!”
贤妃跟朱皇后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就听得很茫然。
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啊?要考试了?”
贤妃:“……”
朱皇后:“……”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扭头,瞧着自己身边这个冤种儿子:“……岁岁,我怎么没看见你复习?”
阮仁燧仰起头,天真无邪地问:“阿娘,什么是复习?”
贤妃:“……”
朱皇后:“……”
德妃火冒三丈!
……
德妃憋着火儿,领着冤种儿子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憋着火儿,从冤种儿子的书包里找到了那份崭新的、没有沾染到一点半点世俗尘埃的复习资料。
德妃憋着火儿,叫易女官:“把那个苦胆给我拎过来。”
“……”易女官很同情地看了眼阮仁燧,应了声:“是。”
阮仁燧警惕又不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干什么……”
德妃拎着那只苦胆,晃悠到阮仁燧面前去,微笑着说:“含一下。”
阮仁燧:“……”
阮仁燧头皮发麻:“阿娘,我含它干什么呀……”
德妃:“含!”
阮仁燧蔫眉耷眼。
嘟嘴.jpg
紧接着就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德妃简直要被他气死:“岁岁,你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不动是不是?!”
她想说:你看你大姐姐,再看看你!
只是这话太伤孩子的心了,不能说。
德妃阴着脸训他:“我来念,你来听,今晚上把这份复习资料顺一遍!”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应了:“好。”
如是娘俩儿一起熬到了半夜,才把那几十页的复习资料顺完。
第二天早晨,德妃前脚起床,后脚就把儿子叫起来,叫易女官领着他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阮仁燧困得不行,又实在觉得无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复习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简单。
可他偏又不想做一个震惊皇宫所有人的天才,只能伪装学渣……
太累了!
第二天圣上下朝之后过来,就见儿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桌前,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一下子就乐了,问旁边伴驾的德妃:“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德妃心里边恼火归恼火,但也不愿在圣上面前拆儿子的台。
不然岂不是平白地替大公主做了嫁衣裳!
好像就只有大公主勤快,她的岁岁懒散似的!
“嗐,别提了,进了五月就放田假,这不是要预备着考试了吗?”
她当下就笑吟吟的,满脸慈爱地道:“岁岁特别认真,拉着我叫我领着他复习,昨天晚上一直熬到深夜,我再三催促,他才肯去睡呢!”
易女官:“……”
阮仁燧:“……”
圣上听得讶异不已,紧接着面露赞许之色:“是吗,岁岁?”
阮仁燧:“……”
德妃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两眼紧盯着他!
“……”阮仁燧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说:“嗯。”
圣上状似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无唏嘘地说:“我记得仁佑在三岁的时候,已经很能静得下心来了,能在书桌前耐着性子坐两刻钟……”
阮仁燧听得这话风声不对,当时就皱起了小眉头。
才刚要开口,就被德妃不知什么时候伸过去的手掐了一下。
他疼得呲了下嘴,就听那边德妃语气特别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也能沉下心来坐两刻钟——不,三刻钟!”
阮仁燧:“……”
“是吗?”
圣上神色欣然,好整以暇地觑了儿子一眼,说:“那今天下午我带着他读书,看他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坐三刻钟。”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德妃倒是很高兴,也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当下推着圣上往殿中落座,叫易女官张罗着预备膳食,又悄悄地叮嘱儿子:“好好表现呀!”
她给阮仁燧画饼:“只要你今下午能安安生生地坐上三刻钟,你要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阮仁燧灿烂一笑,不知死活地问:“嘿嘿,考试不及格也没问题吗?”
德妃捏紧拳头,狞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一秒收起笑容,老老实实地道:“那,那等到了五月,我想出宫去瞧瞧钱妈妈——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以后不能再让我含那个苦胆了!”
德妃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如是一家三口吃过午膳之后,德妃开始如往日一般端坐着温书,。
她旁边摆了一张小小的书桌,阮仁燧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听易女官给他念复习材料。
母子二人,各有所忙,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圣上神情含笑,靠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顺手从果盘里摸了只春桃,持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给桃子削皮。
阮仁燧还记得跟德妃的约定,在书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的。
易女官授课,他认认真真地听。
易女官提问,他一丝不苟地回答。
易女官让进行思考,他专心致志地思考。
易女官叫他试着写一下大字,他就乖乖地写大字。
圣上坐在窗边,也不说什么。
他有条不紊地把桃子削完,切成荷花似的小瓣儿,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叫拿去给德妃吃。
末了,又随意地从德妃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德妃借着吃桃儿的时机,暂停了自己的读书日程。
她悄咪咪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状态,看他小脸上满是郑重,十分认真的样子,只觉得手里边的桃子都格外地清甜可口了。
岁岁,乖宝!
就这样,保持下去!
如是度过了差不多三刻钟,圣上特别捧场地对岁岁小朋友提出了表扬:“之前你阿娘说你能坐得住三刻钟,我还以为是夸张的说法呢,没想到真的可以啊!”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抬着头。
圣上就说:“岁岁,你真是太厉害了!”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把头抬得更高了一点。
圣上又说德妃:“不只是岁岁,你也让人刮目相看。”
“我记得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脾气还有些急,现下有了历练,倒是愈发从容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高了一点。
圣上还说:“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得更高了。
这时候宋大监从外边过来,脸上带着点急色,低声说:“陛下,裴相公有急事求见……”
圣上神色一正,随即起身,看德妃母子俩站起身来,就摆摆手拦住了:“在这儿待着吧,别送了。”
娘俩儿笑眯眯地应了。
圣上走了,阮仁燧就背着手,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往他先前坐的罗汉床上去了。
因为个头太矮,坐不上去,最后是跳上去的。
他趾高气扬地朝德妃一伸手,说:“写了那么多大字,手都酸了!”
德妃笑眯眯地过去给他揉手:“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手!”
揉揉手又趾高气扬地一抬脖子,说:“坐了那么久,脖子都累了!”
德妃笑眯眯地给他揉肩:“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肩!”
阮仁燧膨胀得分不清大小王了。
圣上先前在这儿坐着,侍从们送过来的茶还在边上摆着,没来得及收走。
他像个老登似的,端起来呷了一口,鼻子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阿娘,你以后对我好点,别动不动地就对我发脾气!”
德妃:“……”
德妃嘴角的笑容稍微收了那么一收,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
阮仁燧还没察觉到不对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娴熟地出口成爹了一下:“我这一天天的累死累活,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叫易女官:“再去把那个猪胆拿过来。”
阮仁燧:“……”
阮仁燧回过神来,冷汗涔涔,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翻下来,扭头就跑。
德妃火冒三丈,冷笑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什么猪胆了,当即追了上去:“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儿能站住?
那不是找打吗?
他一边观察着后方德妃跟自己的距离远近,一边哒哒哒向前快跑几步,结果一个疏忽,迎头撞到来人身上了。
一抬头,阮仁燧原地石化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来:“岁岁,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
后边德妃拎着一只猪胆,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
圣上于是又很奇怪地问她:“爱妃,你手里边拿的是?”
德妃:“……”
德妃俏脸涨红,拎着那只苦胆,一时丢也不是,提也不是。
她有点恼羞成怒了,问圣上:“你不是有急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圣上就很无辜地说:“我走出去没多远,才想起来之前看的那本书忘记拿了……”
德妃:“……”
阮仁燧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劝她:“阿娘,你冷静点,之前阿耶还夸你呢……”
德妃回想起圣上之前说的话来。
“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气急败坏。
她狠狠地跺一下脚,先气愤地指责圣上:“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又拎着儿子的衣领子,抬脚踢他屁股,恶狠狠道:“我生来就是扁的,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圣上:“……”
阮仁燧:“……”
第67章 第 67 章 朱皇后说:“我喜欢仁慈……
德妃气坏了, 眼睛里湿乎乎的,要往外冒眼泪。
只是她忍住了。
先骂儿子:“小兔崽子,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爹?一天天从早到晚, 满嘴叭叭叭,就是显着你会说话了!”
又说圣上:“你就是故意要来看我的笑话——什么裴相公有急事求见,才没有这回事!”
阮仁燧看她是真的生气了, 立时就老实了。
蔫眉耷眼地把头一低,乖乖地过去认错:“阿娘, 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吧, 我不跑了……”
德妃木着脸, 没好气地叫他:“滚滚滚,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圣上觑着她是真伤心了, 想一想,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蔫眉耷眼地过去说好话,拉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满肚子坏水, 我不怀好意……”
德妃一视同仁地瞪了他一眼, 说:“你也滚!”
易女官跟宋大监在旁边听见, 都吓了一跳, 下意识偷眼去瞧圣上神情。
德妃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 她还在伤心生气呢。
当下胡乱擦一把脸, 扭头回去, 一转身,“咣”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往里头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
又过去把门拉开, 说门外的父子俩:“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叫我生气的!”
说完,又“啪”一下把门关上,自己气咻咻地到榻上去躺下,生闷气去了。
阮仁燧抬头看着他阿耶。
他阿耶也低头瞧着他。
阮仁燧果断地甩了个锅:“阿耶,都怪你!你看,阿娘生气了!”
圣上呵呵一笑:“岁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杖受大杖走,你阿娘又不会把你怎么着,挨几下打怎么了?”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又有点忧愁:“阿娘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啊……”
圣上抬眼瞧了瞧天色,看有些发乌,心里边就有了主意。
他叫上儿子,说:“走吧,咱们到外边园子里去转一转。”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
德妃一个人在榻上流了几滴眼泪,哭完之后,又独自出了会儿神。
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外边的侍从们知道自家娘娘跟圣上吵了一架,还把圣上跟小殿下给撵出去了,也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如同一群静音木偶似的,悄无声息地侯在外边。
德妃本来就烦,叫这寂静搅弄得更烦了。
独自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坐起身来,打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易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叫了声:“娘娘。”
德妃板着脸点了点头。
略顿了顿,又问她:“人呢?”
易女官就知道,自家娘娘问的是圣上和小殿下,只是还在生气,所以不肯直说。
她心下失笑,脸上倒是一本正经,故意觑了一下她的神色,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领着小殿下在外边花园里呢。”
德妃听得冷笑,没好气道:“他们倒是还有闲心逛园子呢,真难得!”
亦或者该说是没心没肺!
易女官实话实说:“我倒是也去劝过呢,请陛下领着小殿下往前殿去坐坐。陛下就说,都被主人家撵走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哪敢再去前殿?”
德妃给气笑了,笑到一半又赶紧停住——她还在生气呢!
要是他们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德妃就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们想逛,那就慢慢逛吧,不用管他们!”
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重新梳头补妆,收拾齐整之后,又去书案前看书。
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内殿的窗户开着,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瞧见外边暗灰色的天空。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雷声传来。
德妃有点心软了,思来想去,还是叫了易女官来,问:“他们还在外边吗?”
易女官说:“是呀。您没说话,他们不敢过来。”
德妃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情来,再一想,还是很生气:“他们俩又不是傻子,粘上毛比猴都精,还用得着我操心?”
她气鼓鼓地说:“不管他们!”
易女官觉得自家娘娘实在可爱,就笑着附和了一句:“好,不管他们。”
德妃又瞪了她一眼:“易女官,你不准笑!”
易女官赶忙敛起笑容来,十分严肃地说:“谨遵娘娘之命,我不笑。”
德妃:“……”
外边天色阴沉沉的,德妃心里边也蒙着一层阴翳。
面前虽摆着一本书,但她却也看不进去了。
起风了。
德妃瞧见外边蔷薇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叶子被卷起,而后抛飞出去。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德妃到底放心不下,有点别扭地叫了易女官过来,板着脸问她:“他们还在外边呢?”
易女官才要说话,就被德妃打断了。
“算了,别说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在乎!”
……
下雨了。
阮仁燧抬手盖住脑袋,犹豫着问他阿耶:“就在这儿干淋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傻子淋了雨都知道往家里跑呢!
圣上听得笑了,说:“用不了多久,你阿娘就出来了,她这个人,嘴硬心软。”
阮仁燧将信将疑。
这时候圣上朝他后边方向努了努嘴儿,说:“喏,来了。”
阮仁燧扭头去瞧,果然见他阿娘来了。
初夏时节的雨水,还不像盛夏时节那样热烈。
细细的,潇潇的,尤且带有春日残余的柔情。
德妃持一柄油纸伞,如同一支紫薇花,聘聘婷婷,往这边来了。
阮仁燧打眼瞧见,又是兴奋,又是感动,甩开他阿耶,一路小跑着迎上去了。
隔着老远,他就开始叫:“阿娘!”
一直扑过去,抱住了德妃的大腿。
德妃没好气地踢踢他:“阮仁燧,从我的伞底下滚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又很狗腿地叫了声:“阿娘,不要嘛!”
德妃一只手持伞,另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拎出去了:“走你的吧!”
又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几步,叫圣上:“走吧。”
圣上就笑眯眯地要往她雨伞底下凑。
德妃果断地把他给撵走了:“你也别过来!”
她看看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俏脸板着,气呼呼地说:“你们俩是谁呀,你们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心眼子多得雨水都渗不进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笨,淋了雨会生病的!”
圣上一歪头,瞧了瞧伞下德妃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地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吧?”
德妃白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
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圣上就笑眯眯地站在伞外,伸手去拉德妃空闲着的那只手。
德妃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圣上也不气馁,又伸过去,果不其然地又被拍开了。
到第三次,阮仁燧在后边瞧见他阿娘在他阿耶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可这一回,却没把他给拍开。
哦~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内殿,德妃就张罗着叫人去备水,让父子俩一起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特别乖巧地说:“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圣上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对不起爱妃,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德妃原先听儿子那么说,还有点动容的,叫圣上这么一说,禁不住同时白了他们俩一眼。
“男人的嘴要是靠得住,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催着他们俩赶紧去洗澡。
阮仁燧给逗得直笑——真好呀!
……
赶在四月下旬,阮仁燧和大公主完成了田假前的这场考试。
都得了满分!
是满分哟!
看清楚了吗,是满分!
为了庆祝这两个满分,到了晚上,朱皇后还专程在凤仪宫设宴,请了亲朋好友进宫来小聚。
韩王一家和武安大长公主一家都来了,韩少游、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也在。
不只是这几个熟面孔,朱皇后的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家乃至于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和她的女儿曾二娘子也来了。
阮仁燧一眼就瞧见了靖海侯夫人的次子太叔洪——他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上一世的老上司!
真亲切!
又瞧见了端坐在唐氏夫人身边,正同朱皇后叙话的曾二娘子。
未来的户部尚书!
我阿耶梦中情孩的母亲!
他回想前世,对照今生,还在心里边唏嘘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瞧见了成安县主,背着手,欢天喜地地走了过去。
她特别高兴,脸上带着点骄傲,说:“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拿了满分呢?!”
在场的成年人听得忍俊不禁。
成安县主好笑不已,倒是很配合地夸夸起来:“是吗?我们仁佑这么厉害的呀!”
大公主的两条羊角辫都美美地翘了起来。
再一扭头,忽然间楞了一下,而后又惊又喜:“两个小姐姐!”
阮仁燧听得不解,扭头去瞧,也随之怔住了。
两个小梁娘子……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然而揉过之后再看——还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梁娘子!
阮仁燧惊异不已,禁不住伸手去拉德妃:“阿娘,你看见了吗,两个小梁娘子!”
德妃就觉得儿子的反应特别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给他解释:“这叫双胞胎,就是同父同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哦。”
阮仁燧:“……”
阮仁燧知道这是双胞胎,他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
前世就有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十分古怪。
小梁娘子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她的同胞姐妹,按理说跟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怎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印象?
再一想,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说太后娘娘同时照顾着两位小梁娘子?”
可他对于另一位明显没有什么印象啊!
德妃嗔怪似的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什么呀,太后娘娘喜欢琦华小娘子,所以就留她在身边顾看,就只有她一个。”
阮仁燧思绪十分混乱。
好半晌过去,才问了一句:“那另一位小梁娘子叫什么名字?”
德妃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叫……琦英?”
……
宴饮还在继续,来的又多是自家人,相较于寻常的宫宴,便少了拘束,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韩王妃跟武安大长公主一处叙话。
梁少国公前年成婚,娶的正是宁大夫人的儿子,年前梁少国公诊出了身孕,这几日就快要生了。
韩王妃知道这事儿,作为梁少国公的舅母,不免要询问几句。
再底下,唐氏夫人和表妹小唐夫人、德贤二妃一处言语。
台上还在上演白蛇传,大公主幸福不已地协同几个小姐姐一块儿看戏,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
阮仁燧有心去找他阿耶说话的,只是见他阿耶正一脸和煦地跟太叔洪说话,韩少游也在旁边,便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他心想:等阿耶有空了再问也来得及。
忽的听见有压低了的说话声近了。
是靖海侯夫人。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些许唏嘘:“先前你阿耶去见我,也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说你是朱家的长女,一向懂事……”
朱皇后的声音平淡地响了起来,不带喜怒:“当长辈们用‘懂事’来评价晚辈的时候,往往就是希望晚辈牺牲一点什么了。”
靖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正韩。”
她柔声说:“你为朱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同为朱家的女儿,我希望你如意顺遂。”
朱皇后莞尔一笑,同时有所察觉,向前方看了过去。
靖海侯夫人也认出来了:“哦,楚王殿下……”
朱皇后就朝他招了招手:“仁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阿耶之前说过,朱娘娘也知道我的事情……
略顿了顿,就如实说:“我想去找阿耶说话来着,只是他有事在忙,就先等等吧。”
朱皇后听得微微一怔,扭头朝圣上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略定一定,又转回视线,温和问他:“是急事吗?”
阮仁燧摇头道:“不急。”
朱皇后便笑了笑,领着他进殿去坐下:“那就且等等吧,晚点他有空了,再过去说。”
几个或大或小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玩笑,因看的是白蛇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间接地触动了她们的情肠。
她们在夜色里,讨论起喜欢什么样的人来了。
成安县主说:“我喜欢志趣相投的人。”
琦英小娘子说:“我喜欢理智的人。”
琦华小娘子说:“我喜欢好看的人!”
大公主附和了琦华小娘子的说法。
事实上,她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但是特别热情地参与讨论的:“我喜欢朱娘娘这样的大美人——以后我也要娶一个大美人!”
其余人都笑了。
大公主就觉得她们笑得怪怪的,纳闷之余,还很好奇地问朱皇后:“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贤妃在旁边,颇觉这话不妥,当下很及时地给打断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放河灯吗?赶紧去吧,时辰差不多啦。”
大公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跟几个小姐姐一起,高高兴兴地放河灯去了。
她还叫弟弟呢:“岁岁,你去不去?”
阮仁燧摇了摇头:“大姐姐,你们去吧。”
短暂说了几句,再一回头,将视线收回,他倏然间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朱皇后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平和从容的笑。
而是轻柔的,脉脉的,带着静好情绪的微笑。
月光穿堂过户,照在她脸上,轻盈曼妙。
朱皇后美丽得像是仙人降世。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大公主问过的那句话,禁不住重复了出来。
他小声问:“……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朱皇后转目看他,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地垂下来一点。
她慢慢地,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仁慈洁净的君子。”
阮仁燧心头“咯噔”一下。
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开启了这个话题。
只是与此同时,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又往朱皇后处蠕动了一点,几乎蹭到了她过长的裙摆:“您喝醉了吗?”
朱皇后很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喝醉。”
阮仁燧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这……您说的是阿耶吗?”
朱皇后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笑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孩子的头,语气无奈:“仁燧,你好像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呢。”
阮仁燧:“……”
是错觉吗?
刚刚我阿耶好像被骂了哎!
第68章 第 68 章 小梁娘子带着一股浑然天……
阮仁燧木然地想:怎么回事, 朱娘娘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
谁啊?
听起来,反正不是我阿耶……
朱皇后端坐在远处,看那小孩儿一副悔不该开口的懊恼模样, 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殿内其余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言语,相较之下,他们所处的地方反倒显得寂静了。
朱皇后见他并不如先前一般, 十分着意地隐藏自己的不同,心下微动。
她目光在殿内迅速扫了一扫, 终于压低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去看。
就听朱皇后低声问他:“靖海侯府的二郎, 后来娶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小娘子, 还是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阮仁燧初听一惊,再反应过来, 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点悲凉之情来。
怎么大家都这么聪明啊……
他戚戚然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朱皇后忍俊不禁道:“不然陛下也不会赶在今晚,点了名叫他过来呀,他哥哥都没来呢!”
阮仁燧稍觉落寞地“哦”了一声,而后倒是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后来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朱皇后听得颔首,又问:“那曾二娘子呢, 我听唐氏夫人说, 她是预备着入朝的, 后来她仕途如何?”
阮仁燧就说:“很好啊。”
略微顿了顿, 又两手拢在嘴边儿, 小声说:“曾二娘子后来做户部尚书啦!”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 很快又笑了起来。
她也说了一句:“很好。”
而后又问:“两位小梁娘子归于何处?”
两位小梁娘子啊……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记忆当中同前世无法嵌合的部分, 犹豫着道:“有位小梁娘子,嫁去了越国公府,另一位……我就不知道了。”
他知道朱皇后与他阿耶一样, 颇有些古怪的本领。
尤其他阿耶先前同他言谈的时候曾经提过,从他出生开始,朱皇后就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了。
是以阮仁燧想着,如若安国公府的两位小梁娘子身上果真有什么蹊跷,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朱皇后一定会追问一二的。
捎带着也能给他解解惑。
哪知道朱皇后竟然没有深问,神色如常,很随意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那韩少游呢?”
阮仁燧微微一愣,倒是也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韩相公,啊不,韩郎中……”
朱皇后听得莞尔:“哦,他后来做相公了啊。”
阮仁燧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这才继续道:“是啊。”
再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仿佛是江湖女子。”
他还说了个八卦:“因为这事儿,还惹得阿耶不太高兴呢——他想让韩王叔爷收羊氏夫人为义女,以王府县主的身份嫁过去,还显得体面不是?结果被那位夫人给呛回去了。”
阮仁燧一边说,一边乐:“那位夫人说,我都没嫌弃韩少游是个弱质书生,他还敢嫌弃我出身江湖?”
“陛下管得太宽了吧?我是嫁给韩少游,又不是嫁给你!”
朱皇后静静听完,短暂缄默之后,也笑了起来:“是个很洒脱英迈的女子呢。”
略微顿了顿,又轻轻说了句:“真好。”
“是啊。”阮仁燧那时候已经能记事了,现在想想他阿耶当时气急败坏的神情,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等晚上快要散了的时候,德妃来叫儿子过去,预备着一起回披香殿。
她还纳闷儿呢:“你跟皇后说什么呢,笑成那样。”
阮仁燧打个哈哈过去了。
只是心里边不免有点好奇:朱皇后思慕着的君子,究竟是谁?
……
降福节近在眼前,德妃提前叫人收拾东西,预备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小住几日。
易女官则领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宫人过来,同德妃介绍:“这是燕吉。”
她说:“这回娘娘省亲,我跟您一起往夏侯家去,只是披香殿这边儿不能没人顾看。”
“燕吉也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平日里做事也很妥当,那么多宫人参与授官考试,她拿了第二名呢。”
又说:“我想着叫她在您身边过个明路,这几日就叫她操持着披香殿这边的事情……”
这原也是宫里边的制度之一。
内庭每年会组织两次考试,前十名的宫人都会得到授正八品衔的资格,算是有了官身。
再之后,也可以通过继续考试,亦或者是后妃乃至于上官的拔擢升官。
燕吉在内庭考试当中拿了第二名,按理说该把档案交到尚仪局去等待分配,看什么地方有位置叫她过去的。
只是她是披香殿出来的人,又算是易女官的弟子,现下有了可以被授官的资质,去尚宫局说一声,就在披香殿就职,也是寻常之事。
宠妃宫里边的职缺都是稀缺,远比尚仪局分配的地方要好。
这事儿德妃事先就听易女官说过,现下见了燕吉,也不奇怪。
笑着问了几句话,就叫易女官领着她去尚仪局走一趟:“你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先叫在我这儿做个八品掌赞吧。”
德妃使人赏赐燕吉,末了道:“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前程。”
燕吉跪下身来,给德妃磕头。
德妃倒是惊了一下——平日里宫里边不兴这样的大礼。
正要叫燕吉起来,却听易女官在旁笑道:“这个大礼,娘娘还真受得起。”
那边燕吉郑重其事地向德妃叩首:“奴婢原先倒也粗识几个字,只是没有福分正经地念书,脑子里边乱糟糟的,许多事情都不成体统。”
“先前娘娘奏请皇后娘娘令外朝的女学士们往内宫来教授宫人读书,奴婢也是借了您的东风,才有今日的……”
这事儿德妃倒真是刚刚才知道。
这算是什么?
无心插柳柳成荫?
易女官领着燕吉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这可真是……”
阮仁燧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同样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燕吉这个人……
更不必说燕吉被授为尚仪局掌赞,往披香殿来效命了。
再转念一想,当日他阿娘的无心之举,却也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个小宫女的命运!
阮仁燧想到这里,实在感慨万千,不由得啧啧几声,同他阿娘道:“阿娘,你简直就是福星降世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其实也有点得意呢,但还是想听听儿子能夸出个什么花儿来。
当下,她就故作不解地问:“这怎么说?”
阮仁燧就说:“你看,要不是你提议请外朝的女学士们来教书,燕吉就没有地方听课,更不会考取第二名,有机会授官了,那阿娘你很可能也就少了一个得力下属啊!”
德妃心里边美得直冒泡泡,但还是故作矜持地摆摆手,说:“哪有那么夸张啊……”
阮仁燧还说呢:“不只是燕吉,你也改变了从前那位谭学士,也就是如今礼部谭郎中的命运啊!”
“要不是因为阿娘你的提议,要不是因为阿娘你读书特别用功,谭郎中怎么会被太后娘娘看重,提拔恩遇?”
他特别确定地说:“你看,宫内宫外,两边的人都因为你而受益了,你不是福星,谁是福星?”
德妃听得心花怒放,头顶就跟喷泉似的,开始哗啦啦往外冒字:福星福星福星福星!
再从头到尾把这事儿一想,还真是格外唏嘘:“古人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又美美地在儿子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娘的福气都给我们岁岁,让你做最有福气的人!”
阮仁燧笑眯眯地在德妃脸上亲了回去:“mua~我已经够有福气啦,阿娘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娘俩儿在这儿黏黏糊糊地腻歪着,外边宫人笑盈盈地进来回话,隔着帘子,叫了声:“娘娘。”
德妃笑着扶住儿子稚嫩的肩膀,问了句:“怎么了?”
就听那宫人说:“大长公主府上刚刚传了消息过来,半个时辰之前,梁少国公顺利诞下一女。”
德妃“哎呀”一声:“昨天晚上还听韩王妃问起来呢,这就生啦?”
又叫人往库房里去找先前备下来的礼物。
安国公府乃是皇朝四柱,梁少国公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这样亲厚的关系,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德妃思忖着说:“眼瞧着就是降福节了,这位小娘子来得倒是巧,再过几日,说不得咱们还得去吃酒呢!”
阮仁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两世的记忆相对照,武安大长公主所出的那两位小梁娘子,身上好像颇有些蹊跷呢……
……
阮仁燧跑去找他阿耶,正赶上这会儿圣上散了朝,相对清闲。
父子俩一处往外边去散步,捎带着叙话,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边。
“是我记错了吗?”
阮仁燧一边走,一边犹豫着说:“在我上一世的记忆里,安国公府好像只有一位小梁娘子啊?”
这话说完,他自觉不对,赶忙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大长公主跟安国公有三个孩子,梁大娘子,梁二郎,还有一位小梁娘子。”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还有位双胞胎姐妹吗?”
圣上叫他问得脸色一变,停下脚步来:“在你的记忆里,小梁娘子是没有双胞胎姐妹的吗?”
阮仁燧说:“是啊!”
圣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难道说……”
他问儿子:“你知道的那位小梁娘子,是琦华吗?”
阮仁燧下意识就要应声。
本来也是嘛,一直在太后娘娘宫里边的,就是琦华小娘子啊!
再一想,他忽觉不对。
“……好,好像是琦英小娘子?”
“琦英!”
圣上吃了一惊:“怎么会是琦英?!”
阮仁燧弱小无助又可怜:“应该是叫琦英吧?”
他很怀疑自己的脑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我都过来好几年了,那边的事情忘记一些不也是很正常?”
只是同时他也说:“之前在那边,年节的时候,我听见武安大长公主管梁氏夫人叫琦英——应该没错啊。”
圣上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岁岁,你立大功啦,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情。”
阮仁燧对于立功与否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觉得很神奇:“为什么我对另一位小梁娘子都没有印象啊?”
那是先帝嫡亲的外甥女,他阿耶的亲表妹,并不是勋贵里的边缘人物。
且双胞胎又是很鲜明的特征,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圣上深深地看他一眼,很柔情,很无奈,也很怜惜地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摸了摸儿子的头,动情地说:“岁岁,哪怕你笨了点,记性差了点,也是永远是阿耶的孩子!”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叫他说得惊恐起来,结结巴巴道:“难道真是我脑子坏了,连这种事都忘记了?”
圣上在心里坏笑,脸上却是柔情脉脉,宽抚似的拍了拍他稚嫩的的肩头,没说话。
他背着手,继续向前走了。
阮仁燧就觉得头顶好像跟着一朵小小的乌云,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一心一意地在淋着他。
持之以恒地叫他脑子里进水。
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我真的有笨成这样吗……
郁卒一下,又抬头去看前边的圣上。
阮仁燧犹豫着叫了声:“阿耶。”
圣上回过头来,特别无辜,特别温柔地看着他。
阮仁燧心里边一下子就敲响了警钟:“阿耶,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
圣上瞪大了眼睛:“岁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阮仁燧重活一世,真是太熟悉他这种做派了。
他一看就明白了,磨了磨牙,二话不说,就从地上捡小石子丢他!
欺负小孩儿,真过分!
……
如是过了三天,等到安国公府那位新生小娘子洗三那日,阮仁燧穿戴齐整,预备着出宫往安国公府去了。
不只是他们娘俩儿,贤妃母子,乃至于圣上和朱皇后也去。
德妃都禁不住嘀咕:“这也太隆重了点吧?”
梁少国公是圣上嫡亲的表妹,因为本朝宗室不多,当然也算是亲厚的关系。
那小娘子是梁少国公的第一个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十岁之后便可以被请封为世孙了。
为了公府世孙的洗三,而使得帝后亲临……
即便这小娘子的祖母是皇朝的公主,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德妃瞧一眼儿子,盘算着是不是该想法子跟安国公府拉拉关系。
看这架势,安国公府在圣上心里边的分量,只怕是非比寻常呢!
……
千秋宫里。
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之外,也预备着问一问承恩公府的事情——承恩公要续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这回往安国公府去,说不得就会遇上,看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这边儿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宫人来禀:“太后娘娘,唐令君来了。”
这位唐令君,指的只会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贤妃听到此处,料想唐红来寻太后是有要事相商,便待起身退避。
太后娘娘知道她处事向来都有分寸,也不甚在意,当下摆摆手,示意她往旁边偏室内去等待。
窗外蔷薇花开得正好,深紫浅红,嫣然一片,蜜蜂在其中上下翻飞,嗡嗡作响,还有蝴蝶翩跹其中。
大公主看得起了玩心,拉着母亲要出去捉蝴蝶。
贤妃笑着应了,同旁边的宫人示意一下,就要从偏门出去。
这时候,她听见隔壁唐红同太后娘娘说起了淮安侯府的事情来:“说不得这月余间,便要见到分晓了。”
太后娘娘略微顿了顿,而后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很随意地道:“那就让屈君平去做这一届的主考官吧……”
两句话前言不对后语,但唐红与太后娘娘却好像对其中的意味心知肚明。
因为紧接着,话题就变了。
唐红轻叹口气,说:“陛下很看重安国公府呢……”
“应该的,”太后娘娘说:“毕竟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心下古怪,脸上倒是不显,若无其事地出了门,又叫女儿:“仁佑,我们往外边走走。”
她说:“太后娘娘在跟唐相公说话,当心别吵着她们。”
大公主拎着一只捕蝶网,轻快地应了声:“好!”
……
梁少国公这会儿实际上并不在安国公府,而在大长公主府。
事实上,除去年关乃至于梁氏长辈生辰忌日之外的特殊日子,武安大长公主和她的几个孩子,基本上都生活在大长公主府。
一来公主府较之公府更加宽敞。
二来,也借机避开了梁家其余人,独得清净。
金吾卫提前清出了一条道路,皇室众人乘坐轿辇,浩浩荡荡地往武安大长公主府去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是小孩儿,基本上不需要参与成人之间的社交活动,抵达之后去给大长公主这位姑祖母问个安,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外头搭了戏台,一群相貌出众的男男女女正在排练。
有个模样秀丽的小娘子拿着厚厚的一摞文书,穿插其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种杂事。
成安县主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特别懂地跟他们俩介绍,说:“这是新声出版社出的话本子,四娘子拣选出来,排练成戏的,说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公开演出呢,我阿娘看过,说还不错!”
阮仁燧知道新声出版社是韩王妃名下的产业,算是本朝官方之外首屈一指的出版社。
只是有点不解:“四娘子是谁?”
成安县主就指了指戏台上忙前忙后的秀丽小娘子,说:“四娘子就是孟四娘子呀,她也在新声出版社上班!”
台上还在紧锣密鼓的排练。
大公主没看过这个,觉得很有意思,暂且在这儿扎下根了。
阮仁燧跟着听了几句,发觉这是个爱情故事。
沈小娘子高嫁给了厉家郎君,在婚姻里受了许多委屈,但是又难舍夫君——因为爱情。
这一日夫妻争执,闹了一场,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已。
她的手帕交郑小娘子就劝她:“那就和离吧。”
沈小娘子很犹豫:“但我们夫妻俩感情其实很好……”
郑小娘子:“感情这么好吵什么架啊。”
沈小娘子:“……”
沈小娘子又说:“虽然吵架,但总归也有好的时候。”
郑小娘子就说:“拉倒吧,他要是真那么好,你就不会在夫家过得那么难了。骗骗别人就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沈小娘子:“……”
郑小娘子还说:“感情好,你问问你身边的人觉不觉得你们俩感情好?”
“有一样东西,只有你感觉到了,但是身边其余人都没有感觉到——你这不是遇见了如意郎君,你这是撞鬼了啊!”
她说:“赶紧找个神婆看看吧,别在这儿纠结来、纠结去了!”
阮仁燧:“……”
我靠,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旁边大公主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旁边斜刺过来一道反驳的声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真是世风日下!”
又说:“常言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样撺掇着人家夫妻失和,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几个人同时扭头去瞧,便见言语的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威仪,留八字胡。
他旁边还有几个男伴同行,俱都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悄地“咦”了一声。
他认出来这是谁了。
先前在他阿耶那儿见过。
麻太常嘛!
台上的演员们忽然间听见有人如此言语,不免有些怔然,再看麻太常几人在地下负手而立,俱都是很有派头的样子,不禁拘谨起来。
孟四娘子原先还在后边盯着戏服的事情,听得动静不对,赶忙过来,行礼道:“几位太太有何指教?”
麻太常觑了她一眼,问:“你是主事的人?”
孟四娘子应了声:“是。”
麻太常便冷笑一声,说:“排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不知所谓!”
“婚姻是缔结两姓之和,是人生大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动动舌头,就要拆人家一桩婚,好没教养!”
台上的演员们多半都低垂着头不敢与这位贵客呛声,也有气不过的,想要言语,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关键时刻,孟四娘子却是不慌不忙。
她又上前几步,从台上下来,到麻太常面前去,毕恭毕敬地同他行了一礼:“您说的很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一边说,一边单手捧纸,单手持笔,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问:“您是安国公府的哪位太太?”
孟四娘子特别客气地说:“今天是您家里办喜事,您说了算。您怎么说,我就怎么改!”
麻太常:“……”
麻太常脸都绿了。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成安县主也禁不住别过脸去偷笑。
戏台本就是个热闹地方,如是生了是非出来,不多时,便围了一圈人上来。
孟四娘子恍若未见,还在问呢:“梁太太,您说话呀,我洗耳恭听。”
麻太常叫形形色色的目光瞧着,脸色铁青:“……我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孟四娘子一下子就怔住了:“啊?这怎么会?”
她匪夷所思:“您可别跟我这样的小人物开玩笑!”
“今天是安国公府给新生的小娘子办洗三宴,我们要演什么戏,说什么话,梁郎君也是过了目,应允了的。”
“现在忽然间有个人跳出来对我们大加讨伐,怎么可能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不是主人家,却来管主人家的事——我想着安国公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也都是贵客亲朋,怎么会有人越俎代庖,越过主人家去管闲事?”
孟四娘子笑吟吟地道:“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了!”
轻轻巧巧地把麻太常顶到了西墙上。
麻太常僵着脸说不出话来,反驳也不是,应也不是,难堪至极。
旁边同行的人看不下去,当下厉声道:“你放肆,这可是麻太常!”
孟四娘子听得一愣,错愕道:“这,也没听说安国公府的戏台子外包给了麻太常啊……”
麻太常:“……”
这时候外边聚拢起来的人群被分开了一条道路,小梁娘子带着几个侍从,稳步从外边过来了。
近前来打眼一瞧,她礼貌地同麻太常点了下头,又微笑着问:“麻太常,这是怎么了,可是我们家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失了敬意?”
麻太常背着手,短促地笑了一声,冷嘲热讽道:“贵府找的这些戏子,倒真是好口齿!”
小梁娘子本也不是多谦和的性子,听他语气并不客气,轻视自己年少,脸上的那点微笑也随即消失无踪了。
“麻太常,我可不是你们麻家的小辈,别跟我甩脸子,你没这个身份!”
她同样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刻薄和傲慢:“说话这么冲,怎么着,刚刚吵架吵输了吗?”
麻太常:“……”
对面小梁娘子略顿了顿,又玩味地一笑,斜睨了他一眼:“输得很难看吧?介意说一说,叫我高兴一下吗?”
麻太常:“……”
第69章 第 69 章 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
麻太常起初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给呛住, 叫那么多人围观着,就已经够难堪了。
这会儿又叫小梁娘子给堵住,一时脸孔涨红, 十分下不来台。
原先那恼火只有五分,到现在也成八分了。
他嘿然冷笑:“原来这就是安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麻太常在冷笑,小梁娘子比他笑得还冷:“麻太常, 今天是我们梁氏的好日子,您要是来贺喜的, 那我欢迎,您要是来找茬儿的, 现在就可以滚蛋了!”
又说:“我客气一些, 称呼你一声麻太常,可你要是倚仗着年长, 就想在安国公府的地盘上拿捏梁家的人,那你只怕是想错了!”
“天底下倒真是有人能教训我,可你一定不在那些人里边儿!”
半点儿台阶都没给麻太常留,直接把人架到楼上去,还捎带着抽走了梯子。
麻太常脸上且青且红, 狼狈至极!
那边梁氏负责操持戏台子这边事情的人见状, 赶忙过来回话, 三言两语, 把事情给解释清楚了。
小梁娘子听得嗤笑:“我们家办事, 想排什么戏就排什么戏, 麻太常, 你管得太宽了吧?”
说完,也不瞧麻太常的脸色,转而同孟四娘子道:“你们继续排练吧, 就照之前的计划来。”
又叫给台上的演员们打赏压惊。
末了,甚至于都没给麻太常一个眼神,就这么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麻太常:“……”
围观众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带着点同情了。
成安县主瞧了一场热闹,再看麻太常好像一个紫皮僵尸似的,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脸上不免带了点幸灾乐祸:“他也有今天啊……”
转身往旁边小竹林里去,又示意侍从悄悄去叫小梁娘子过来说话。
阮仁燧听她那话,仿佛同麻太常有些私怨,不免觉得奇怪:“小姑姑,你跟麻太常有仇吗?”
大公主也很好奇地看了过去。
“我跟他倒是没什么仇,我就是不喜欢麻夫人。”
成安县主也没瞒着他们,脸上带着点愤慨,说:“那多管闲事的臭婆娘,私底下说我阿娘坏话呢!”
“我要闹,我阿娘不让,还叫我瞒着,说千万别叫我阿耶知道!”
看两个小孩儿一脸懵懂,就再细说了一下:“因为我阿娘办了新声出版社嘛,还出了挺多话本子,麻夫人叽叽歪歪的,说我阿娘把年轻小娘子都给带坏了,我呸!”
这话说完,再想起今天这事儿,成安县主不禁乐了起来:“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该说不说的,他们夫妻俩还挺像!”
阮仁燧明白了,不禁失笑。
这当口小梁娘子过来了,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还有些讶异:“怎么都在这儿?戏还得有一会儿才开演呢!”
大公主实在是很羡慕小梁娘子的口齿:“小姐姐,你真厉害!你一开口,那个老老的人就说不出话来啦!”
老老的人……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听得笑了。
小梁娘子忍俊不禁道:“他对我不客气,我何必对他客气?我又不怕他!”
她看大公主头上佩戴的蝴蝶发卡有些歪了,就伸手去整了整,捎带着说:“麻太常是太常,是九卿之首,可这又怎么了?”
“他对我,对安国公府都没有任何的管辖权,权力只需要对权力的来援保持敬畏就足够了,他算老几?”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哎?”
小梁娘子见她好奇,就把事情掰碎了,细细地讲给她听:“梁氏的权力来自于天子,来自于高皇帝所设置的准许世袭罔替的安国公府,跟麻太常无关,所以我们只需要效忠天子和朝廷就足够了,麻太常何德何能与这两者相提并论?”
又说:“再则,安国公府与太常寺产生交集,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的祭祀和一干礼制,乃至于册立世子和世孙,这些都是顶天的大事,姓麻的要是敢使绊子,那他就死定了!”
末了,小梁娘子耸了耸肩,稍显无赖地笑了一笑:“再说,我又还没有成年,就是个小孩子嘛,真有点什么事,麻太常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传出去,旁人笑也要笑死他。”
大公主露出了“哇塞!”的震惊表情,显然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阮仁燧又开始忧伤了。
别人的小时候啊……
再想起自己之前的发现,禁不住转转眼珠,问了出来。
他叫小梁娘子:“小姑姑,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姑呢?”
小梁娘子神色自然地说:“琦英在大姐姐那里呢,她性情腼腆,有点害羞,不太喜欢见人。”
大公主听得“咦~”了一声,扭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岁岁,你有大姐姐,小姐姐也有大姐姐!”
又觉得很遗憾:“我也想有个姐姐……”
阮仁燧心想:大姐姐,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你上边没有姐姐,其实是一种福气……
两大两小四个孩子聚在一起,循着小竹林的路边走边说话。
竹林小径的尽头是石榴园,四月末尾,榴花胜火,聚集了不在少数的女客。
阮仁燧跟大公主走在中间,将要走出竹林小径的时候,听见石榴园那边儿言笑声忽的寂静起来,几瞬之后,又恢复如常。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还当是女眷们瞧见他们了。
等真的走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那短暂地寂静并不是因为他们姐弟俩。
而是因为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
……
唐氏夫人原本还在跟堂妹小唐夫人一处说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打眼一瞧,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她悄悄向表妹示意:“你看。”
小唐夫人扭头瞧了一眼,神情微变,回眸同表姐对视一下,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淮安侯府跟承恩公府之间的事情,满神都的高门就没几个不知道的。
承恩公上门求娶淮安侯府的嫡女董三娘子,淮安侯府意欲许婚庶出的董二娘子。
承恩公断然拒绝,到最后,淮安侯到底还是应允了把嫡女董三娘子嫁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听说董三娘子也哭过闹过,只是后来便渐渐地没了动静。
众人忖度着会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的董三娘子,没想到所想与所见却是恰恰相反。
董三娘子光彩照人,言笑晏晏。
董二娘子形容憔悴,面容消瘦。
有人悄悄说:“听说两位董娘子会在同一天出嫁……”
还有人说:“看这架势,那母女俩没少折腾董二娘子!”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董三娘子美目流转,寻到唐氏夫人之后,还专程去行个礼,同唐氏夫人叙话:“说起来,还真是得谢过夫人呢。”
她白皙秀丽的脸孔上浮着一层浅笑,眼底深深跳跃着的,却是恨火:“要不是因为您,我哪有福气做公府夫人?”
“等到了我成婚的大喜日子,您一定得去吃一杯喜酒!”
略顿了顿,又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到时候您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我是公府夫人,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要轮到您跟我行礼了呢。”
对待这位即将嫁给承恩公的小娘子,唐氏夫人起初还有点同情心的。
听到这儿,就好像是一阵风吹过来似的,那一点同情心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气不恼,一捂嘴,笑眯眯地道:“不客气——谢过你母亲了没有?最大的功臣其实是她啊,要不然啊,你还真没有这福气呢,嘻嘻!”
董三娘子:“……”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不太喜欢唐氏夫人,这会儿看董三娘子被她三言两语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了,不禁皱起眉来:“我说唐氏夫人,你也别太刻薄了。”
“当初要不是你跟淮安侯夫人呛声,过去拱火,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现在又故意去戳人家的痛处……”
唐氏夫人一扭头,特别刻意地瞧了她一瞧,说:“荀氏夫人,你有句话说得特别对——我真的很喜欢戳人家的痛处。”
紧接着就问:“听说之前在费家,令郎欺辱姐姐在先,在费家宅院里大闹在后,最后叫皇长子给收拾得哭天抹泪的,是真的吗?”
荀氏夫人:“……”
一箭穿心.jpg
旁边其余人都不由得挪开了视线。
你说你惹她干什么啊!
……
唐氏夫人在场上嘎嘎乱杀,阮仁燧则趁着这个时机,叫人悄悄请了董二娘子过来。
他听小姨母提过董二娘子,知道她们是朋友,现下看她形容憔悴,身形羸弱,不免有些担心。
且他方才还听说,董二娘子和董三娘子将在同一天出嫁……
这一听就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且多半一出事就要出个大的!
他有点不放心:“阿满小娘子——你是叫阿满吧?”
董二娘子如何也没想到,皇长子居然会私下找自己来说话。
她小小地吃了一惊,蹲下身来,有些讶然地笑了:“我的确是叫阿满,只是没想到,您居然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听小姨母说的,她说你们是朋友!”
阮仁燧先把名字的事情解释了,又很关心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先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们其实是见过的。
比赛结束之后,参赛的小娘子们相约着一起出去吃饭,董二娘子也在。
小姨母隔着一段距离跟他们喊话,他一眼看过去,捎带着也瞧见了董二娘子。
那时候她脸颊还很丰润,不像现在,颧骨都瘦得明显了许多。
阮仁燧说:“董三娘子是不是在欺负你?她在打什么主意?”
董二娘子实在没有想到,这样关心的话,居然会从自己先前殊无交集的皇长子口中说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沾了夏侯小娘子的光。
她心下感念,笑意微苦:“三娘心里边,对于我和她境遇的不同,十分地气不过呢。”
“起初她是很讨厌承恩公的,只是近来渐渐地变了,承恩公送东西过来,她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也会写信给他。”
“后来又同我阿耶商议了,要和我同一日出嫁……”
阮仁燧听到这里,就知道董三娘子或许可能是认命了,也有可能是没有认命。
但是无论认与不认,她都要带着董二娘子一起下地狱!
甚至于不惜去借助承恩公的东风。
他想明白这一节,当下再无忧虑,一伸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董二娘子的肩膀:“阿满小娘子,你放心吧。”
阮仁燧跟她承诺:“我会去跟承恩公讲的,他要是敢对你不利,我收拾他!”
董二娘子不无诧异地看着他,柔声道:“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阮仁燧就理所应当地说:“你是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的朋友嘛,那就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遇上麻烦,我当然得帮了!”
董二娘子怔怔地看着他,却说:“如果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受害人呢,您还会选择帮我吗?”
“啊?”
阮仁燧听得茫然:“什么叫‘不是纯粹的受害人’?”
董二娘子就问他:“您为什么觉得我近来过得不好?”
“……”阮仁燧迟疑着说:“因为你瘦了……”
董二娘子说:“虽然三娘的确在欺负我,但这并不是我近来清瘦的原因,这是我自己饿的——三娘要收拾我,我为什么不能收拾她?”
阮仁燧:“……”
呆滞.jpg
董二娘子看得莞尔,复又柔声道:“就算是这样,您也仍旧愿意帮我吗?”
阮仁燧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下子,董二娘子真是有点吃惊了。
她说:“为什么呢?”
“因为你只是在反击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上司说过的一句话,并且复述了出来:“当好人受到伤害,意图反击的时候,却用道德去压制和制止他,这不是正义,而是选择站到了恶人那一边。”
从头到尾,整件事情跟董二娘子有什么关系呢?
多嘴生事的是淮安侯夫人。
上门提亲的是承恩公。
决定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的是淮安侯。
从头到尾,只有董二娘子是无辜的。
可是董三娘子却将一切怨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甚至于暗地里计划着阴谋……
凭什么不许董二娘子反击呢?
……
董二娘子再度出现在石榴园中,神色恬静,微微垂着眼睫,形容与先前无甚差别。
董三娘子结束了同荀氏夫人的叙话,款款过来,自下而上地扫了她一眼:“姐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董二娘子说:“没去哪儿,就是随意地走了走。”
董三娘子目光阴翳地瞧着,眼眸微眯。
她没再说话。
一直到周遭的宾客们少了,只有她们姐妹俩在的时候,董三娘子才转过头去,居高临下地瞧了这个姐姐一眼。
“别痴心妄想了,”她说:“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
董三娘子这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她开口之后,董二娘子忽的微微一笑,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一个踉跄,脑内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向柔顺的姐姐:“你!”
董三娘子几乎是目眦尽裂:“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又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捂着脸,跌坐在地。
董二娘子语气轻缓,仍旧是那么温柔:“三妹妹,就算是发疯,你也只敢欺负一下我这个从来没有害过你的姐姐啊。”
“你为什么不敢去父母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们俩一起决定为了前程和儿子,把你卖给承恩公的,不是吗?”
“为什么不敢去承恩公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才是要毁掉你下半生的恶棍,不是吗?”
“哦,你不敢。”
“就算是发疯,你也只能找一个无害的弱者来发,说不定心里边还觉得自己蜕变得很厉害了吧?”
董二娘子捂着嘴笑,语气温柔得像是春风:“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呢。”
第70章 第 70 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董三娘子听得呆住, 回过神来,脸孔赤红,怒不可遏!
她剧烈地喘息着, 简直恨不能生食其肉:“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这么说——我要杀了你!”
“呀,你生气啦?”
董二娘子见状, 却是不急不缓。
一歪头,瞧着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嫡妹, 向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是因为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你自己心里边也明白, 只是在糊弄自己, 连恨,都只敢找一个得罪得起的人来恨, 是不是?”
董三娘子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你等着——”
外边传来女眷们压低了的言语声,有人过来了。
董二娘子看也不看,横下心来, 一扭头, 径直撞到了旁边墙上去。
“咚”地一声闷响!
董三娘子饶是怒火烧心, 也叫她这行径惊了一下。
再回过神来, 董二娘子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远处有人惊叫出声:“天呐!”
……
戏台上的帷幕拉开, 演出正式开始了。
易女官悄悄去给德妃回话:“咱们小殿下刚刚私底下打发人往淮安侯府去了。”
德妃瞧了一眼旁边专心致志看戏的朱皇后和贤妃, 乃至于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等人, 起身往外间去了。
她问易女官:“怎么回事?”
岁岁怎么会跟淮安侯府发生牵扯?
易女官就把自己打探到的和皇长子自己说的讲述给德妃听。
“嗐,这事儿可是说来话长了,您还记不记得, 淮安侯把自己的嫡女董三娘子许给承恩公了?”
德妃当然记得,她之前还议论过这事儿呢。
易女官看她点头,就继续道:“其实这事儿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淮安侯夫人曾经想着李代桃僵,让庶出的董二娘子替妹妹嫁过去来着,只是被承恩公给否了。”
先讲明白了这事儿,才继续说:“李代桃僵没成,淮安侯夫人和董三娘子就特别恨董二娘子,好好一个小姑娘,给折磨得不像样子……”
德妃听得撇嘴:“她们娘俩儿也是废物,只敢捡软柿子捏!”
她说:“有劲儿倒是往淮安侯身上使啊,半夜趁他睡着了,把人给勒死,要不就找个时机把承恩公给捅死,折磨一个小庶女,算什么本事?!”
又冷笑道:“说的不好听点,就算是把董二娘子给折磨死了,又能怎样?根本于事无补!”
易女官也说呢:“娘娘说的很对,正是这么个道理。”
德妃嗤笑了一声,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来了:“这事儿是怎么跟岁岁发生牵扯的?”
“嗐,快别提了。”
易女官就说:“就在不久之前,董三娘子把自己姐姐给打了,头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呢——刚巧叫裴十一娘和她的几个朋友给撞上了!”
裴十一娘……
德妃对她还有印象:“是英国公的侄女,是不是?”
她说:“先前跟小时女官一起参加过海棠诗会的那个小娘子。”
“不错,正是她。”
易女官应了一声:“这事儿正好叫裴十一娘遇上,不免要报给淮安侯夫人和梁郎君。”
“咱们殿下当时正跟梁郎君在一起说话呢,听见这事儿,就过去瞧了瞧……”
末了,她解释了一句:“董二娘子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跟咱们殿下也是认识的。”
梁郎君就是梁少国公的夫婿,宁大夫人的儿子。
如今安国公府这边的日常诸事,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易女官瞧着德妃脸色一松,就知道她已经有了偏向,赶忙又循着她的心意,给自家小殿下戴了顶高帽。
“娘娘您也知道,咱们殿下一向都是急公好义的,陌生人遇上这种事都会仗义执言,更何况董二娘子还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
“当然就更得为她说说话了!”
德妃一向护短,听完当然不会觉得儿子做错了。
她就是觉得董三娘子又坏又蠢:“居然赶在安国公府的主场上闹事,还这么欺凌自己的姐姐……”
嫡庶什么的,也就是在淮安侯府内部管用。
到了外边,出来见人了,要论的就是长幼了。
妹妹欺负姐姐,还见了血,怎么传都是不好听的!
再一想,又不禁道:“这种做派,倒真是跟承恩公很般配!”
该做的儿子都已经做了,德妃也无谓再去多事,里头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都还在,她不好久久不回的。
该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点点头,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匆忙回去了。
而德妃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大众对这件事的看法。
淮安侯夫人自己引火烧身,末了居然还蛮横地迁怒到庶女身上去。
董三娘子也是又坏又蠢,母女俩作风出奇地相似!
不只是今天,在此之前,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董三娘子欺负姐姐,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俗话说金杯银杯,都不如自己的口碑。
因为这母女俩口碑太好,今时今日,哪怕是董二娘子主动出手,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们了。
梁郎君过去的时候,淮安侯夫人大发雷霆,指责董三娘子坏了良心,构陷自己的妹妹。
被裴十一娘反驳之后,又将炮火引到了裴十一娘身上:“我知道你跟那小贱人私交甚好!”
还说跟裴十一娘一起撞见的几个小娘子:“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陷害三娘!”
“……”梁郎君就使人去请太医来,给董二娘子包扎之后,又使人好生送她回去。
捎带着给淮安侯递了个话:“董二娘子在我们府里边受了伤,现下叫太医瞧过,也包扎了,过几天我再请太医上门换药,境况较之今天,总不会更加恶化了吧?”
他说得不太客气:“贵府的行事作风,我不加评判,可要是把董家的邪火烧到了安国公府来,那这事儿可没完!”
言外之意,要是淮安侯夫人因为今天这事儿回去发疯报复董二娘子,把人给整出来什么事儿,那安国公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来我们家走了一趟,头就磕破了,没几天伤势还恶化了……
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安国公府是什么凶险之地呢!
淮安侯本来在朝中的境遇就很不如意,因为应承了承恩公的婚约,更是没少领受形形色色的鄙薄目光。
好容易出门吃个席,又遇上这种事……
前脚回去,后脚他就一耳光把淮安侯夫人扇到地上去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又捎带着给了董三娘子一巴掌:“看看你惹出来的是非!”
淮安侯夫人又是气怒,又是委屈,捂着脸,痛哭出声:“明明是那个小贱人陷害三娘,你居然反过来责骂我们两个!”
事情的经过,女儿都已经同她说了,可恨居然没有人相信!
董三娘子赤红着眼眶,状若疯癫,指天发誓:“我没有——是她蓄意陷害我的!”
淮安侯见这母女俩说得言之凿凿,心里边也不免有些疑惑,试探着找了董二娘子来问:“今天这事儿……”
董二娘子苍白着脸孔,怯怯地看一眼嫡妹,指天发誓:“今日之事,如若是我蓄意构陷三妹,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母亲李姨娘平日里吃斋念佛,她也耳濡目染,很是崇信这一套。
淮安侯听她发了这么毒的誓,再对照着平日里那母女俩的言行举止,哪里还有不信的?
尤其想到她居然真的跟夏侯家的小娘子交上了朋友——要不然皇长子也不会专程使人来替她说话啊?
淮安侯便柔和了语气:“你这孩子也真是,我就是问问,说这种话没得折损了你的福气。”
又叫她去歇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仔细留了病根。”
董二娘子不易察觉地斜了嫡妹一眼,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而后叫侍女搀扶着,慢慢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侍女不知道她的打算,还在为她打抱不平:“就算是您立身持重,也别说那种话啊,万一真叫神仙听见了可怎么办?”
神仙?
董二娘子心下哂笑:哪里有神仙?
要真是有神仙的话,为什么不降一道雷直接把承恩公劈死?
要是真有神仙,从前夫人和董三娘子欺负她们母女俩的时候,怎么没有神仙来帮她们?
自己弱了,狗都能来踢你一脚。
可要是自己心气硬一些,能立得起来,那自己就是神仙!
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想想也真是好笑呢。
父亲这个淮安侯先吃孤女绝户,又卖女求荣,没少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怕报应吗?
他都不怕,我凭什么要怕!
……
阮仁燧身在宫中,年纪又小,不通过德妃,很难知晓淮安侯府那边的后续。
他察觉到董二娘子是蓄意要激怒董三娘子,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不太放心。
这日宫里边举办了一场家宴,算是降福节之前的小聚,因天气渐渐热了,还有奶油冰酪吃!
贤妃正赶上月事来了,便没吃这东西,嘴上推辞几句,搁在边上了。
田美人因有身孕,也没有吃。
朱皇后和德妃倒是吃了几口。
大公主一脸幸福地捧着自己那碗奶油冰酪,很大孝女地说:“阿娘,你吃不了的那碗,我来替你吃!”
惹得贤妃失笑,而后还是把她给拒绝了:“不成,吃一碗就得了,吃多了当心肚子疼。”
大公主颇觉遗憾,再想起之前去安国公府那回,还觉得很有意思:“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玩儿,真好!”
又不无遗憾地道:“宫里边就只有我跟岁岁两个小孩儿……”
田美人手扶在肚子上,看着活泼可爱的大公主,禁不住微笑起来:“快了,用不了多久,会再有个孩子跟公主一起玩儿的。”
又问她:“公主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大公主端着那碗冰酪,神情渴盼,特别向往地说:“我不想要弟弟和妹妹,我想要个小姐姐!”
所有人都听得笑了。
田美人失笑着,很遗憾地跟她说:“就只有这个,我是真的满足不了您啦!”
德妃还跟贤妃说起安国公府的那场戏来:“真是有意思,韩王妃别出心裁,总能玩出新花样!”
贤妃也说呢:“古派的戏曲咱们见得多了,美则美矣,听久了也腻歪,戏词的腔调拖得又长。这回见识了新式的戏剧,还真是耳目一新!”
朱皇后也觉得有意思:“找个时间,或许可以借一借韩王妃的班底,叫到宫里来演……”
她们聚在一起言语,阮仁燧就只管埋头苦吃,吃完之后赶紧腆着肚子去找他阿耶说话。
他先是狗腿地叫了声“阿耶”,紧接着又笑眯眯地说:“您老人家行行好,帮我打听件事儿呗?”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什么事儿?”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了:“淮安侯府的事儿。”
圣上听他解释几句,微觉不解:“怎么不找你阿娘帮忙?”
宫外内宅里女人们的事情,他怎么会关注?
“我没法儿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自己也有点发愁:“叫她知道我想的这么多,不太好。”
“再则,我也怕她误会董二娘子欺负我是个小孩儿,存了心要利用我……”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一边吃冰酪,一边不无赞许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细心的。”
阮仁燧还当他是答应了,心花怒放,嘴巴咧开,露出里边整齐的一排小米牙。
才笑到一半,就听圣上冷笑一声,相当无情地说:“关我屁事啊,我又不认识她们!”
不能给他干活儿的人,他才懒得分心理会!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预备着等这小子央求自己呢。
哪知道那小子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眼睛不太聪明地转了转,居然想到了一个挺聪明的主意!
他找朱皇后去了。
山不来就我,那我就去就山!
这又不是独家买卖,没了阿耶你,也还有别人呢!
较之冷酷无情的圣上,朱皇后可要好说话多了。
这边阮仁燧三言两语说了事情首尾,朱皇后就问他:“起初你想使人去承恩公府递话,只是被董二娘子拦下了,最后你就悄悄使人去给淮安侯递了个话?”
阮仁燧说:“是呀!”
朱皇后听得美目微动,思忖几瞬之后,倏然笑了:“真是很聪明的一个小娘子啊。”
她轻叹口气,说:“我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朱皇后看他不明白,便细细地跟他解释:“承恩公跟淮安侯是不同的,虽然他们臭味相投,但其实并不是一种人。”
“承恩公是蠢而坏,相较之下,蠢要排在前边儿。”
“而淮安侯,却只是坏,但并不蠢。”
“他是个很会捕捉时机的人——这让他在动荡的政局之中攫取到了巨大的利益,成功地将淮安侯之位收入囊中。”
“而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
朱皇后一一细数给他听:“他已经得到了爵位,按理说,善待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才是正道,可他没有,反而将其送回了老家。”
“我听说承恩公承诺要废掉世子,立来日董三娘子诞下的嫡子为世子,只是这毕竟也只是承诺,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不能落到实处去?”
“可淮安侯不在乎——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可能,他也愿意用亲生骨肉去赌一把。”
朱皇后微微垂眸,神色认真地对上了阮仁燧的视线:“你是陛下的长子,你出面去警告淮安侯,他会有所忌惮,因为他知道,得罪了你,一定没好果子吃。”
“可要是换成承恩公,依照他的做派,说不得反而会被激怒,热血上涌,故意要去做出点什么来报复你的……”
她微微一笑:“董二娘子很了解淮安侯,也很了解承恩公呢。”
阮仁燧听明白了这席话,只是仍旧有地方不懂:“她究竟想干什么?”
朱皇后看着他,不答反问:“前世,前任淮安侯留下的那位小娘子,后来到底还是承继了淮安侯之位吗?”
“……”阮仁燧想了想前世发生的事情,深觉一言难尽。
他面有菜色地摇了摇头,再细细一思量,又迟疑着点了点头:“虽然她自己没做淮安侯,但其实也算是承继了吧……”
朱皇后听他说的似是而非,不免觉得疑惑,觑着他神色,猜度着道:“想是这位董小娘子在为人处世上有些缺憾?”
阮仁燧只能说:“……一言难尽。”
朱皇后见状,也没有深问,只是说:“她是在什么时候回京的?”
这事儿阮仁燧倒是知道:“约莫快要成年的时候吧?还早呢!”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再一思忖,忽然间由衷地微笑了起来。
她前倾一点身体,悄悄问这小孩儿:“前世,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义绝,是不是?”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转而又觉得很悲凉——你们聪明人是真的很聪明啊!
他戚戚然地点了点头:“直到那位夫人临终前,才算是有了结果。”
朱皇后眉头微蹙:“原来是这样啊……”
转而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仁燧,你很认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呢!”
阮仁燧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朱皇后说:“既然如此,我也帮一帮这位董小娘子吧——至少先使人把她接回神都来。”
“啊?”阮仁燧吃了一惊:“接她回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朱娘娘,其实……”
短暂纠结之后,还是说了:“其实上一世,大姐姐也帮过她来着,只是最后反而在她身上吃了一个大亏。”
前世是大公主想方设法把淮安侯扳倒,将淮安侯的爵位物归原主的。
只是大公主怎么也没想到,那位董小娘子在得到爵位之后,选择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给了自己的丈夫,自己退居内宅了……
这事儿阮仁燧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事发之后,大公主气得鼓出来一嘴包,接连好几天,嗓子都是哑的……
上火了。
上大火了。
朱皇后听得失笑,却没有深问大公主究竟吃了怎样一个大亏,而是轻轻地叫了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看着她。
就听朱皇后温声问他:“前世里,你有没有做过错事,有没有想方设法针对过你大姐姐?”
阮仁燧叫她问得一怔,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有的。”
朱皇后的目光很平和,也很柔软:“是那种恶毒至极的错失吗?”
阮仁燧摇头:“那也不至于。”
“那就都过去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朱皇后说:“那位董小娘子,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稚年失母,幼年丧父,孤零零地被送回了老家,面对着一群没有见过的人,不能强求她成长为一个多么健全的人。”
“你有一个新的开始,也给她一个新的开始吧,若是不成,以后我必然再亲手将她拉下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都很后悔,想同你母亲道歉,但是又觉得几句话实在是太轻飘飘了……”
阮仁燧听得惊了一下:“啊?!”
跟我阿娘道歉?!
朱皇后很歉然地看着他,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外祖父会亡故……”
阮仁燧脸上的表情也顿住了。
这件事情……
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德妃避免提及起来的事情。
朱皇后徐徐地道:“在我八岁那年,我就知道,我以后会做皇后,我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我要位居中宫,要母仪天下。”
她能够回忆起自己出生之后的每一个瞬间。
她降生之后,阿耶阿娘是多么地高兴啊!
他们说,这是高皇帝以来,朱氏一族最为接近于始祖朱雀的孩子!
甚至于连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都被惊动了。
她是接近于完美的。
可也只是接近于。
始终都缺了一点,就那么一点。
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朱氏的几位族老和北尊猜想,或许缺少的那一角是天地气运,亦或者是人间至尊的坤位之气。
他们希望自己通过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来补全那一角。
所以她进宫做了皇后。
她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
所以当德妃公然在外臣面前僭越中宫的时候,朱皇后必须出手整治她。
让后宫嫔御踩在头上的皇后,还算什么皇后?
只是后来……
再从重生一世的皇长子口中得知后来发生的事情之后,朱皇后默然良久。
她知道,这次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
再回想当初之事,又何必呢。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从更改,但是去改变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来得及。
所以她督促德妃试着写书,又叫嘉贞娘子紧盯着,别让她松懈了,尝试着慢慢地改变一个人。
目前看起来,好像是成功了。
“有些时候,人读书,其实只是背了下来,但是并不明白,真的经历了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朱皇后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是重开一世,何妨也拉董家那小娘子一把呢。
她的神态很柔和,语气温煦:“天地之大德曰生,没有比这更大的仁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