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皇后传了近侍女官过来, 让她去拟一道懿旨,发到政事堂去。
她要使人去迎前任淮安侯的独女董小娘子回神都来。
近侍女官应了声,就近开始草拟文书。
彼时贤妃也在, 听后短暂地默然一下,而后问了一句:“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近侍女官也怔了一下, 低头瞧一眼太常寺出具的那份文书。
向来公府、侯府等勋贵人家添了子嗣,都是要去正经录名的。
视线触及到那两个字之后, 近侍女官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想必在董小娘子降生之初,她的父母也由衷地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而高兴过吧。
而后近侍女官很恭敬地回答了贤妃的问题:“康乐。”
“董小娘子的名讳, 唤作康乐。”
……
朱皇后的懿旨发到了政事堂。
首相唐红瞧过之后, 不免要请了众位宰相来议,看这事儿是否合理——其实宰相们也明白, 这就是走个流程罢了。
朱皇后作为中宫,要垂问勋贵门庭的女眷之事。
尤其那位董小娘子又是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这是作为国母在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的慈爱之心,妥妥地政治正确,谁能有所异议?
略微说了几句, 讲了些皇后娘娘无愧于国母风范的好话, 就把这事儿给通过了。
朱皇后便叫内廷当中正在做尚仪的嘉贞娘子协同前任尚宫、如今在外朝太常寺做少卿的林少卿一道督办此事, 点了人手, 离京去将那位董小娘子接回神都。
消息传将出去, 除了与之存在切身厉害关系的淮安侯夫妇, 坊间几乎全都是褒赞之声。
这世间之事亦如流水, 就算是至强之人,也终有一日会成为弱者。
中宫愿意出手去庇护一个幼年无依的小娘子,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看不惯很多人, 但唯独对朱皇后敬佩异常:“这才是国母风仪,垂范天下呢!”
麻太常的夫人在旁听了,不禁笑道:“这是自然。皇后娘娘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出身尊贵,品行高洁,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所能比拟的!”
她们俩聚在一起说话,世子的几个妾侍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门外。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们额头虽然已经生了薄汗,可仍旧站得整整齐齐,如一排没有情绪的木偶人似的。
麻夫人瞧着,就觉得特别舒心:“这才是有规矩的体面人家呢,没得乱了尊卑嫡庶,叫人笑话!”
又面带薄怒,说起了先前往安国公府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情:“现在的世道不像以往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戏台子上演得都是些什么东西?淫词艳曲,她们好意思说,我都没脸听!”
荀氏夫人大大地共鸣了:“谁说不是?我都没看完,就赶紧走了!”
又一起对着韩王妃这个出品人含沙射影起来:“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身体不好,还那么爱折腾,韩王也不管管她……”
说完又有点郁郁:“韩王府还有宴席呢,到时候说不得还会有,真是的!”
麻夫人想到这里,也觉得头疼:“我是真不想去,偏偏也碍不过去情面……”
可惜她们不知道,这事儿其实就是备受她们推崇的朱皇后提议的。
当日在安国公府看了一场新式戏剧,朱皇后颇觉新鲜,又问韩王妃那儿还有没有别的。
韩王妃就乐了:“我也不知道您喜欢这个呀!”
她也算是家大业大,冷不丁一问,还真没法说个明白,就说:“等我回去问问敏如,这事儿一直都是她在管的。”
朱皇后捎带着问了一句:“敏如是谁?”
“就是那天在安国公府负责捯饬这场戏的那个小姑娘,”韩王妃说:“她姓孟,家里边行四,唤作敏如。”
朱皇后听得稀奇:“这名字起得不坏,该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才是,人聪明,又有进取心,怎么没考科举?”
韩王妃“嗐”了一声,揶揄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您跟陛下长着一条肠子,但凡遇见个聪明点的人,就想划拉到朝堂上去!”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这倒是真的。”
韩王妃笑着说:“敏如有个哥哥,就在匠作都水监当差,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衙门点卯,活把她给吓死了!”
“——起得比鸡还早,这官儿当得有什么意思?赚得还不如我多!”
朱皇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真的。”
韩王妃则说:“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活法儿,要是都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回去叫了人来,把新式戏剧的事儿一问,孟四娘子就拿了好厚的一本戏单给她:“多得很呢!”
又说:“前边三场都是已经排练熟了的,您要是想看,马上就能开演。后边那些还在排,想看的话,怕就得过段时间了。”
最后还说:“我前段时间才见了几个瓦肆的老板,他们都很乐意请人去演戏呢,开的价格也很高。”
“只是我盘算着新东西都容易引起争议,所以就先往安国公府去试了试水,上边的人都说好的话,那再铺下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韩王妃见她想得周全,不禁暗暗点头。
低头瞧了瞧手里边的那本戏单,看上边人物和故事情节都写得详尽,心里边也就有了底。
她叫孟四娘子:“去找几个会画画的人,照着戏里边女角儿男角儿的模样画出来,再添几张背景图上去,用最好的纸张,好生装订,先备个两百本。”
孟四娘子麻利地应了声:“是。”
又说:“那我先找个人来打样,您瞧了画风和用纸可以,再去统一制备。”
韩王妃听她说得妥帖,当下欣然颔首:“好,就这么办吧。”
……
孟四娘子先去财务那儿领了预算,而后就亲自跑了一趟书画市场。
她明白韩王妃的意思——现下韩王府出品的新式喜剧,是预备着如同白话的书籍一样大范围铺开的,所以对应的图画也不需要多么高的艺术性。
让普罗大众觉得好看,通俗点也就是花里胡哨,那就够了。
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这一点在书画市场上展示得格外清楚明白。
孟四娘子甚至于都不需要一家家地跑,找到负责管理书画市场的市正,同他说一说自己的要求就成了。
市正知道新声出版社的招牌有多响,一句话发下去,很快就有人带着试稿过来了。
孟四娘子挨着瞧过,选了十份风格和画工符合要求的,请入选者来进行复试。
然后美滋滋地选了四位女性画家和一位男性画家。
不是不想选五位女画家,是因为这十个人里边就只有四位女画家。
有个落选的男画家愤愤不平:“你就是有所偏颇……”
“胡说!”
孟四娘子把脸一板,指着被自己点进去用以显示政治正确的那个男画家说:“哪里偏颇了,标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好吧?!”
“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怎么人家能中选,你就不行?”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真有意思!”
男画家哑口无言:“……”
如是等人走了之后,孟四娘子才问入选第一的那位画家:“这位太太,请问您贵姓?”
那位画家微微一笑,向她行个平辈礼:“娘子太客气了,免贵姓钱。”
……
窗外天光朦胧,将亮未亮。
阮仁燧听见啪嗒啪嗒的落雨声。
因时节和煦,殿内的窗户半开着。
他瞧见窗外的蔷薇花在雨中轻轻地摇晃着,那雨珠落在粉红鹅黄的花瓣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晶莹。
真美。
这种时候,就适合听着雨声,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
他一觉睡到了雨歇天晴,醒过来洗了把脸,吃得饱饱的,闻着含着水汽的空气实在是很好闻,预备着出去走走。
德妃趴在窗户那儿叮嘱他:“刚下过雨,地上滑,你小心点别把鞋弄湿了,脚会难受……”
这话都没说完,阮仁燧就“啪”一下,跳进了庭院里因为地砖稍矮而积攒出来的一片小水坑里。
积蓄的雨水“哗——”一下溅出来了!
德妃:“……”
德妃懒得管这个冤种了:“去吧去吧。”
又叫保母去找替换的衣裳和鞋袜,带着一起出去:“等他玩够了,就找个地方把湿了的那身换下来。”
保母应声而去。
阮仁燧背着手边走边跳,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再看旁边侍从们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不免颇觉落寞。
跳水坑多好玩儿啊!
春夏之交的雨水是柔软的,介乎于温与凉之间,踩在上边,多舒服!
如是走了约莫一刻钟,阮仁燧终于遇见了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路边的樱花树早已经开败了,倒是那翠色的新叶郁郁葱葱。
贤妃撑着一把油纸伞,很无奈地立在樱花树下。
樱花树下的另一边站着大公主。
她没有撑伞,神情兴奋,特别警惕地盯着贤妃。
贤妃手扶着樱花树的树干,说:“我要摇咯?三、二、一……”
说完,手臂发力,猛地一晃。
樱花树的树冠上积蓄的雨水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哇!”大公主尖笑着跑开了。
这一跑叫她瞧见了弟弟,当下停下身来,头脸湿漉漉地跳着朝他招手:“岁岁!”
姐弟俩聚在一起,像两只快乐的小狗一样,开始聚拢在樱花树下,开开心心地玩“我要晃晃树看谁躲不开掉下来的雨水但是即便被淋湿了也很高兴”的小游戏。
贤妃被解放出来,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将油纸伞收起,递给随行的侍从,自己含笑慢悠悠地跟在两个孩子后边儿。
这条宫道很长,过了樱花开放的时节,相应地管护也少了。
春夏之交的雨水又多,旁边石砖上已经生了青苔。
大公主跑得很快,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又有积水,再加上湿滑的青苔加成,贤妃都没反应过来呢,就听一声闷响,紧接着女儿就一屁股摔倒了。
她吓了一跳,那么响的一声!
紧赶慢赶地跑过去,就看女儿躺在地上不动了。
老实说,那时候贤妃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顾不得地上还有积水,赶紧跪坐下去,颤声叫了声:“仁,仁佑……”
阮仁燧也吓了一跳:“大姐姐!”
大公主呆呆地躺在地上,只觉得屁股痛得发麻,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不受控制地憋出来两汪眼泪,吸吸鼻子,好委屈、好可怜地叫了声:“阿娘,我好像有点死了……”
贤妃原本还很担心呢,听到这里,实在是没忍住,一边掉了眼泪出来,一边忍着笑,喜忧参半地说:“别瞎说,你好好的呢……”
因事发突然,也没敢挪动孩子。
叫御医来瞧了,确定只是摔了屁股之后,又叫了轿撵,就近抬到了附近的宫室里边去检查。
德妃知道大公主摔了,虽然报信的侍从再三说皇长子没事儿,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放下手里边的书,急匆匆赶过去了。
朱皇后跟她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御医叫给大公主解开衣裳,试探着按了按摔到的地方,听了听大公主的反馈,心里边就有了底。
“娘娘且放心吧,小孩子皮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得静养几天,别出去走动了。”
又给开了内服和外敷的药出来。
大公主特别忧伤地说:“那我过两天是不是不能跟岁岁一起去韩王府看戏了?”
阮仁燧就很善解人意地宽慰她:“没事儿,大姐姐,到时候跟叔祖母说一声,让戏班子的人进宫来给你演!”
大公主委委屈屈地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朱皇后很宠爱她,想了想,便提议说:“不然就叫人抬着你去,反正你人小,也不费力。”
贤妃在旁犹豫着说:“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叫人瞧见,也不好看……”
大公主看了母亲一眼,脑海中悲哀地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别的人都坐在椅子上看戏。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担架上看戏……
多丢脸啊!
大公主郁郁地摇了摇头:“算了,那我不去了。”
她那一跤摔得其实有点厉害。
刚摔完的时候,最大的感觉其实是麻,直到到了夜里,最严重的那一波儿痛楚才姗姗来迟。
大公主只能趴着睡觉,本来心里就难受,想到过几天还不能出宫去看戏,就觉得更痛苦了。
她啪嗒啪嗒地掉了几滴眼泪,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了的。
第二天才刚起来,就听弟弟在窗户外边叫自己:“大姐姐!”
大公主迷迷瞪瞪地看过去,见是弟弟,先开心地笑了一笑:“岁岁。”
紧接着,她忽的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岁岁,”九华殿的窗户有多高,她是知道的:“你怎么这么高了?!”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笑了一下,从自己特制的小高跷上下来,两手撑着,像拄拐一样,晃晃悠悠地进去了。
他朝气蓬勃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韩王府,你叫人抬着,我拄着拐,两个人都这样,就不丢脸了!”
大公主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她感动坏了:“岁岁,你真好!”
阮仁燧咧开嘴,阳光灿烂地一笑:“嘿嘿!”
如是到了往韩王府去的这一日,大公主叫侍从们用小担架抬到了戏台旁,阮仁燧是拄着拐慢慢悠悠晃进去的。
韩王妃事先收到消息,好笑之余,还是细心地顾全了两位小朋友的颜面。
她叫人专门搭了凉棚,专门供给给皇嗣和皇妃们,以遮掩视线。
大公主像只受了伤的大猫一样,给侧摆在小担架上了。
阮仁燧腋下夹着两根拐杖,搬了把小椅子坐在大公主旁边。
朱皇后:“……”
贤妃:“……”
“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
德妃实在是觉得很丢脸。
朱皇后和贤妃不好意思说,她好意思:“到时候让人专门进宫给你们俩演一场。”
阮仁燧一扭头,眉头皱起来一个疙瘩,特别语重心长地道:“阿娘,你有点公德心吧,真是的,看戏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抬起小手拍拍自己的脸,恨铁不成钢:“这么多人看着呢,我的脸往哪儿搁?”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
第72章 第 72 章 大雇佣兵-阮仁燧
这回往韩王府去行宴, 丁侍中家来的不只是丁玄度夫妇,还把长孙丁大郎一起带过来了。
这孩子今年十二岁,是个半大少年, 正是爱热闹的事情。
先前丁夫人领着他往安国公府行宴的时候,他看了一场新式戏剧,觉得很有意思, 这回知道是韩王府设宴,便央着祖母带他一起过来了。
如是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韩王府的门, 又被王府管事领着往前院去说话。
途经戏台的时候,就见里头的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起来了。
丁玄度在这儿碰见了刑部的俞侍郎, 不免要停下来稍加寒暄。
丁夫人对于时下这种新式的戏剧很感兴趣, 同俞侍郎打过招呼之后,看他们一时半会儿地还说不完, 便领着孙儿往戏台那边儿观望去了。
戏台底下已经搭起了观看区,最好的位置被丝绸隔开,大抵是留给皇室众人的。
稍差一筹的摆了铺有软垫的座椅,丁夫人眼尖,瞧见每把座椅上都放了一本书册。
瞧那封面, 却很精美, 是个脸颊丰润的美人儿, 正伏案看书。
她有点好奇, 捡起来瞧了眼, 再翻开看看, 这才知道原来是本介绍新式戏剧条目的书籍……
丁夫人有点感慨, 不无赞叹地道:“有些钱就该叫韩王妃赚,看看人家的速度,这才多久?搞得像模像样了!”
看孙儿在旁边一脸好奇的样子, 又递给他,叫他也瞧瞧。
丁大郎就接过来,特别感兴趣地开始翻看。
那边丁玄度跟俞侍郎叙话结束,却不见了老妻和长孙,好在韩王府的侍从知道这两位在哪儿,赶紧领着他过来。
丁玄度起初也没在意,进门一瞅,就见孙儿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看得入迷,登时脸色大变,心里边猛烈地敲响了警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大步过去,“啪”一扇子拍在了孙儿手背上:“放下,放下,放下!”
丁大郎给打了个猝不及防,手背上一疼,当时就红了。
他有点委屈地抬起头来,看祖父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也没敢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把那本书给放回去了。
就搞得丁夫人很生气:“在别人家打孩子干什么,好彰显你的威风?”
丁玄度点着被放回座椅上的那本书,特别痛苦、特别用力、特别缓慢地跟他们强调:“未经主人家允许!不要乱动人家的书!这很不礼貌!还很容易出事!!!”
丁夫人:“???”
丁夫人恼火不已:“你有毛病啊,不就是一本书吗?”
她点了点这偌大的场地,说:“人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在外边,就是预备着给客人们看的,难道我在这儿还分不到一个位置?”
丁玄度叹一口气,痛心疾首,说:“随机拿起来一本书跟吃桃儿没什么区别,你永远不知道桃里边有没有虫,等你一口吃下去,什么都毁了,后悔也晚了!”
丁夫人听得不明所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有虫呢!”
丁玄度说:“你不懂!”
丁夫人勃然大怒:“啊对对对!就你懂得多,行了吧?!”
丁玄度:“……”
夫妻俩吵了一架,搞得韩王府的人很尴尬。
去回禀给韩王妃,倒惹得韩王妃也跟着迷糊了:“啊?这是为什么呀?”
丁玄度跟丁夫人,也算是神都城里少有的和睦夫妻了。
丁玄度这个人吧,古板,但是不双标。
他只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平日里生活得也相对简朴。
且依照他向来的性格,出门做客,怎么会在客人家里跟妻子发生争执呢。
韩王妃想到这里,就把脸一板,问侍从们:“是不是你们哪里做得有失妥当?”
侍从们赶忙摇头,也很委屈:“王妃娘娘,这事儿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领着丁玄度去寻丁夫人和丁大郎的侍从就说:“当时在戏台那儿,丁相公一瞧见丁小郎君在看咱们准备的册子,立马就恼了,说丁小郎君没问过主人家,就动人家的东西,很不妥当,还用折扇打了丁小郎君的手……”
又说:“丁夫人当时就生气了。人家夫妻争执,我不好在那儿守着,便退出去了。”
“我人在门外,只含含糊糊地听见他们俩说什么有虫,什么后悔,什么晚了……”
韩王妃:“……”
韩王妃忍不住想:丁相公的道德底线也太高了吧,不就是小孩儿看了看宣传书吗,哪有那么严重?
按理说作为外人,不好去干涉人家丁家的事情的。
只是这事儿发生在韩王府,宣传书也是自家出的,一味地装聋作哑,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韩王妃想了想,就叫人从自己书房里选了几册有意思的话本子,叫人送去给丁夫人,说是叫她拿来解闷,打发时间。
丁夫人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呢。
丈夫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间在人家家里边发起癫来了!
大郎今年虽说也十多岁了,但在他们夫妻俩眼里边,的确也就是个小孩儿——你有什么话回家再说行不行,在人家家里训孩子,算是怎么回事?
夫妻俩吵起来,最后还是被孙子给劝住的。
丁大郎一张嫩脸都红了,赧然说:“祖父,祖母,您二位都小点声吧,出门在外,好多人都在看呢!”
夫妻俩这才悻悻地停了口。
这会儿韩王妃专门使人送了几册话本子过来,就搞得丁夫人很不好意思,很客气地请送东西过来的侍女向韩王妃转述自己的谢意,又支使着孙儿将那几本书送到马车上去。
丁大郎也应了。
这事儿暂且就看似顺遂地结束了。
戏台附近的一从冬青后边,猫着两个与丁大郎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竖着耳朵,一边吃玫瑰花饼,一边偷听路过的人说话。
“听说丁相公跟丁夫人在戏台那边儿声势浩荡地大吵了一架,闹得很厉害……”
“啊?这是为什么?”
“跟丁家那个小郎君有关,好像是他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惹得丁相公很恼火!”
“什么不该看的啊?”
“这谁知道呢!”
年纪相对小一点的那个小小少年,是靖海侯的儿子太叔洪。
他现在就很好奇:“原来是因为丁文通吵起来的?”
丁文通,是丁大郎的名讳——他们都是弘文馆的学生。
另一个比太叔洪稍大一点的少年,是远枝宗室出身,名叫阮介甫。
他同样也很好奇:“丁文通究竟干什么了,惹得丁相公生这么大的气?”
俩人这么嘀咕着,再一错头,就看见丁文通露着一张没有散去红晕的脸,抱着几本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外边走……
太叔洪:“……”
阮介甫:“……”
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涩图!
太叔洪难以置信:“丁文通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阮介甫痛心疾首:“唉,带着这东西来韩王府做客,还被抓个正着,难怪丁相公会生气了!”
两人对视一眼,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
同一件事情,叫不同的人知道,产生的感悟自然也是不同的。
今天戏台上上演的是一出新戏,还挺热闹,阮仁燧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风尘浪子风流了半生之后幡然醒悟,追求一位年轻小娘子。
小娘子有所意动,同她母亲说:“阿娘,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小娘子的母亲很平静地看着她,说:“那我在你的嫁妆之外,额外陪送你几条长头巾。”
小娘子不明所以:“陪送这个干什么?”
小娘子的母亲说:“等以后他把花柳病传给你,你长了一屁股疙瘩,钻小巷子找游医治病的时候,好用它把头脸都蒙住,别叫人认出来你是谁。”
小娘子:“……”
底下一片哄笑声。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
大公主毕竟还只有五岁,处在能看个热闹,但是看不明白的年纪。
别人都上高速了,她还在玛卡巴卡:“阿娘,这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贤妃就说:“人性是很复杂的,没法儿说是好是坏。”
大公主没听明白,又问了句:“那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什么意思?”
贤妃这回说的就要明确多了:“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走错了路的人能够幡然醒悟,改正自己,这是极其可贵的。”
大公主想了想,却说:“虽然知错就改是很可贵的,但是阿娘,我觉得从来没犯过错的人其实更可贵呀!”
贤妃很鼓励女儿进行这样辩证的思考,当下微微一笑:“是的,我们仁佑说得也很有道理。”
德妃听了心里边痒痒的,好像有个鸡爪在挠似的。
她就忍不住靠过去一点,悄声问儿子:“岁岁,你没有什么思考吗?”
阮仁燧眼睛瞧着戏台,身体顺势往他阿娘那儿一靠,说:“阿娘,你也不想我在这个时候问起你书写得怎么样了吧?”
他说:“但凡你将心比心一下呢?”
德妃:“……”
德妃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
一场戏看完,底下的观众们神情各异。
有乐在其中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淡然不语的,还有不屑一顾的。
俊贤夫人就很喜欢。
高门大户,尤其是勋贵人家里,养几个戏班子本也是寻常之事,尤其她又是个格外爱热闹的人。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直都找不到好的本子。
这会儿就跟韩王妃商量,看是不是可以从她这儿购置几个好玩儿的话本子,自己回去找人排演。
韩王妃听得失笑:“这有什么呀。”
叫人拿了一本宣传书出来,预先给俊贤夫人:“头几个都是排演出来的,后边儿那些都还没排,夫人回去瞧瞧看喜欢哪些,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俊贤夫人谢过她,笑吟吟地应了声。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不露痕迹地朝旁边麻夫人撇了撇嘴。
麻夫人看懂了她表情当中蕴含着的意味,会意地笑了一笑。
与会的贵妇人们都拿到了一本宣传书,麻夫人也有。
她矜持地捻起一页书瞧了瞧,便没再翻看,过了会儿,又叫了在跟荀氏夫人幼子一块玩耍的小孙子过来擦脸:“瞧你,一头的汗。”
又把她跟荀氏夫人的那两本书递给小孙子,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麻小郎君就咯咯一笑,跑去把那两本书丢进了垃圾桶了。
麻夫人隔着一段距离,有点无奈地笑着说他:“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呀——”
周围人有看见的,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变化。
麻夫人就叹口气:“小孩子不懂事,也没法儿跟他们计较……”
荀氏夫人在旁瞧见就笑了:“小孩子的眼光才毒呢,不只是咱们小郎君,先前丁相公瞧见这书,也生了场气呢!”
事情传到韩王妃耳朵里,她起初一怔,旋即失笑,同底下人说:“别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
再瞧一眼旁边磨刀霍霍的韩王,不免要嘱咐他:“别闹事儿,来者都是客,不要失了主人家的风度。”
又说:“难道还要跟小孩子生气?”
韩王看了妻子一眼,怏怏地应了:“好的好的好的,我不跟小孩儿计较。”
……
一刻钟后。
一从冬青后边。
韩王搂着自己的雇佣兵,指着一个小孩儿给他看:“就那个穿蓝衣裳的!去,揍他一顿!”
“……”阮仁燧听得有点茫然:“啊?德庆侯府那个小子?”
“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哎?先等等。”
德庆侯府那个臭婆娘也没少在背后说我们王妃的坏话!
韩王很认真地想了一秒钟,而后哈哈一笑:“两个可以一起打,顺手的事儿!”
……
等荀氏夫人和麻夫人收到消息,知道儿子/孙子被打了之后,匆忙赶过去,却也晚了。
两个小男孩儿给打得吱哇乱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没出息的东西,”大雇佣兵-阮仁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旁边,叉着腰叫他们:“别哭了,吵死了!”
荀氏夫人起初还不知道是谁把儿子给打了,近前来瞧见这熟悉的小孩儿,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她苦得好像是吃了黄连:“怎么又是你!”
麻夫人起初一怔,再问之后,才知道这原来是皇长子。
她看孙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就算是皇长子,也不能这么胡来啊……”
阮仁燧就把脸一板,娴熟地开始打牌:“大胆!我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张牌往外一摆,无往而不利。
韩王府的侍从知道皇长子跟臣下之子起了纠葛,不免要去请德妃来。
韩王就选中了这个时机,就跟刚知道这事儿似的,欢天喜地地过来了。
德妃这会儿已经有了当娘的经验,听说了但是也不怎么担心。
结果等到了地方一瞧,脸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愠色来。
她脸色不善,气冲冲地同荀氏夫人道:“怎么又是你?!”
荀氏夫人:“……”
德妃实在是很恼火:“上一次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你呢,你居然还敢过来寻衅……”
韩王抄着手,一脸严肃地站在后边,附和说:“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德妃怒指着荀氏夫人:“你要是打量着我是好欺负,那可就看错人了!”
韩王在旁边大敲边鼓:“真是目无君父,狂妄到了极致!”
麻夫人听这俩人一唱一和,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己方头上扣,不禁急了:“德妃娘娘,您这话说得不对吧?”
她试图唤起超级难缠家长plus版本的道德来:“不是周小郎君欺负皇长子,是皇长子欺负周小郎君和我们家的孩子……”
德妃的道德水准忽隐忽现的。
譬如说这会儿,就处在没有道德的状态里。
所以她听得勃然大怒:“什么,两个小孩儿合起伙来打我们岁岁?!”
麻夫人:“……”
第73章 第 73 章 我观其余人,都如插标卖……
“你们两家的孩子都多大了, 我们岁岁才多大?”
德妃特别恼火:“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岁岁呢!”
麻夫人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天地良心啊!
本来两个孩子在那儿玩的好好的,皇长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抡着拐棍, 直接把两个孩子给打倒了。
侍从们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先喊出来了:“我可是皇长子!”
把周围人震慑住之后,又气势汹汹地把两个孩子给锤了一顿……
麻夫人跟荀氏夫人看在眼里, 痛在心里。
可要真是让她们过去阻拦——谁敢啊!
麻夫人毕竟老成,还能忍得下去, 而荀氏夫人先前在费家已经狠吃了德妃一回亏,这回又遇上, 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没有这样的道理!”
荀氏夫人红着眼睛说:“中宫尚在, 远没到你德妃能耀武扬威的时候!”
麻夫人原先还在生闷气,听到这儿之后, 心里边登时就是“咯噔”一下!
坏了!
先前那事儿,真的细究起来,还算是自己这边儿占理。
但现下荀氏夫人把这句话说出来,形势就完全逆转了!
这一点不仅是她意识到了,德妃也意识到了。
下位者是不能让上位者抓到把柄的。
而荀氏夫人恰恰说了这么一句主动授人以柄的话。
德妃原先还在拉着儿子瞧, 闻言斜睨了荀氏夫人一眼, 伸出一根手指, 指着她, 说:“跪下。”
荀氏夫人听得一怔, 回过神来, 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荀氏,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谁准许你直视我的?”
德妃瞧着她,盈盈一笑:“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看我了。”
她说:“上一次在费家,我给费尚仪情面, 宽恕了你,但这一次,你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了。”
德妃回想起荀氏夫人先前所说的话,不无玩味地道:“皇后还在,所以我这个德妃就管不了你,是吗?”
荀氏夫人涨红了脸,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定定地瞧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最后吐出来两个字:“跪下。”
荀氏夫人一扫平日里的张狂,少见地有些无措。
她不敢真的跟德妃硬碰硬,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真是一低头跪了下去,又让她觉得脸面上实在是下不来……
麻夫人在旁边瞧着都急,小声催促了句:“你快点呀!”
德妃看得不气不恼,反倒笑了:“荀氏夫人。”
她用了一个很客气的称呼,但是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你之前其实说错了,依照皇后娘娘的为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耀武扬威的——但是我会。”
荀氏夫人听得一阵心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德妃已经摆一下头,吩咐近侍:“掌嘴!”
荀氏夫人原先还红涨的脸庞,一下子就白了:“我是外命妇,你怎么能——”
德妃心下冷笑:外命妇怎么了,平时我都是叫人打内命妇的,这次换个外命妇尝尝鲜!
近侍没有迟疑,果断地走上前去,给了荀氏夫人两耳光。
好响亮的两声。
荀氏夫人倍觉羞辱,捂着脸,血液直往后脑勺冲。
德妃又说了一遍:“跪下。”
荀氏夫人瑟缩着低下了头,忍着眼泪,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德妃淡淡一挑眉:“去,找德庆侯夫人过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要听不见了。
只有侍从应了声:“是。”
很快又找了德庆侯夫人过来。
德庆侯夫人是个面团儿性格,不然也荀氏夫人也不能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么个性情。
这会儿见了德妃,也是瑟瑟,近前来行了礼,便低着头不敢作声了。
德妃的神色反倒亲切起来:“夫人请起吧。”
她说:“我也是为了您好,德庆侯府是高皇帝所置的开国侯府,向来都是皇室的拥趸,效忠于本朝天子。”
“您府上的人在这儿议论后妃,谈长论短,要是叫有心人传出去,加以利用,这是要掉脑袋的呀!”
“……”德庆侯夫人只能附和:“娘娘说的是,妾身记下了。”
德妃点点头,又说:“您儿媳妇的这个性子,真是该好好改改了。”
“上一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这一回,我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下一回……”
德妃冷笑了一声:“不会有下一回了。”
德庆侯夫人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德妃再瞧一眼另一个人:“麻夫人。”
麻夫人赶忙道:“是。”
德妃温柔一笑,捎带着抬手点了点她:“你最好也把这话记住。”
麻夫人心下一凛,又应了声:“是。”
德妃轻哼一声,领着儿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阮仁燧旁观了全程,倒是有点担心——他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啊!
“阿娘……”
他小小声地叫了声,又说:“我是不是给你惹事儿了?”
德妃低头瞧了他一眼,看四下里没别人了,又蹲下身去,柔声问他:“岁岁,你是因为她们俩说韩王妃的坏话,还把书丢进了垃圾桶,才过去找他们晦气的,是不是?”
阮仁燧惊了一下。
那边德妃已经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
侍从们找过去的时候,她正跟韩王妃在一处,后者听了事情始末,就有所猜测了。
韩王妃面红耳赤:“肯定是我们王爷撺掇的,他这个人一向不着调……”
她心想:大人之间的事情,把孩子拉进来干什么?
叫皇长子的母亲知道,得多生气啊!
哪知道德妃却说:“韩王还真是挺善于随机应变的啊,找岁岁去收拾那两个小孩儿,倒真是刚刚好!”
看韩王妃一脸惊愕的样子,她忍俊不禁:“麻夫人她们自己先不讲究的,您还跟她们讲究什么?”
那两个人,就是觉得韩王妃行事端方,所以才会用这种暗戳戳的手段恶心人呢!
看不惯,那就不来嘛,韩王府又没有专门找车去请她们!
来都来了,又摆出这副嘴脸来,呵呵!
德妃就说:“您这样的体面人,是奈何不了她们的,我去,我能收拾她们!”
一收拾一个准儿!
韩王妃实在是很感动:“平白牵扯了皇长子过去,您居然还要帮我料理残局……”
“咱们都这么熟了,还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
德妃就理所应当地说:“我刚开始写书的时候,王妃为我忙前忙后,不也没有邀过功?”
有来有往罢了。
阮仁燧捧着自己的脸,觉得他阿娘简直就是仙女:“阿娘,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德妃就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尖儿,说:“要是自己人遇上事儿都不知道出头,以后谁还敢跟我们来往!”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娘俩儿笑眯眯地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娘俩儿棒极了,你夸夸我,我夸夸你,自信爆棚地回去了。
朱皇后大略上听韩王妃提了事情原委,心里边暗叹口气,不多时,又有人来回了德妃那边儿发生的事情。
说德妃使人打了荀氏夫人两下,这会儿人还在那儿跪着呢——德妃没有叫起,她不敢自己站起来。
前脚才刚有人回完,后脚德妃母子就进来了。
朱皇后先叫了一声“仁燧”,而后道:“你跟那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儿……”
阮仁燧笑得合不拢嘴:“朱娘娘,阿娘已经夸了我一路了,你就别再夸我了!”
朱皇后:“……”
贤妃:“……”
朱皇后禁不住抬头去看德妃。
德妃赶忙摆了摆手,阳光灿烂地道:“别说啦别说啦,多大点事,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朱皇后:“……”
贤妃:“……”
……
荀氏夫人丢了好大的一个脸,在那跪了一个多时辰,原地晕厥,栽倒了地上。
德妃经人提醒之后,特别讶异地知道了这事儿:“什么?她还在那跪着?”
又状似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的,她的心眼怎么这么实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
叫打赏了她几册话本子:“没事儿,看几个好玩的故事,笑一笑就过去了。”
其余人在旁边听着,都觉得真是杀人诛心。
偏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荀氏夫人最后最后哭着上了马车,回府之后,接连几天都没出过房门。
除此之外,外边又有了丁玄度之孙丁文通带着涩图往韩王府去做客结果被丁玄度抓包,而后痛骂一顿的传言。
丁文通:“……”
丁文通知道之后,只觉得天都塌了!
到底是谁在外面造谣说我看涩图!!!
丁玄度特别严肃地跟孙儿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动别人的书了吧?!”
他痛心疾首:“人言可畏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嘴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年少的丁文通悔不当初,泪流满面:“人心怎么会恶毒成这个样子……”
……
降福节正式开始的前一日,大公主的屁股终于大好了。
除非很用力地去按当时磕在地上的地方,否则基本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德妃预备带着儿子往娘家去小住几日,阮仁燧知道,大公主也知道。
她着急得不得了,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还盼着找个晚上,带着弟弟出宫去丢钱呢!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大姐姐,什么是丢钱?”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说:“岁岁,你不懂了吧?”
她其实也是从成安县主那儿听来的,当下现学现卖:“降福节那三天,可以去穷苦人家聚居的地方,趁着天黑,往他们院子里丢钱,这叫积福!”
又说:“叔爷爷每年都领着小姑姑去丢!”
阮仁燧就明白了:“就是丢福钱嘛!”
这原也是降福节的风尚之一,有舍有得,多余的钱施舍给了有需求的人,福报自来。
再一想,还真是好多年没有丢过了。
姐弟俩凑在一起,先去圣上那儿探了探风声:“阿耶,我们想一起出宫去丢福钱!”
圣上不愿拘束他们,也不觉得两个孩子出去玩儿能惹出什么事儿来,当下就应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再一想小时女官回荆州老家去了,就又补了一句:“找嘉贞娘子跟你们一起。”
姐弟俩就手拉着手,快快乐乐地一起出门去了。
……
降福节在即,整个神都城仿佛都被来自天南海北的不同物产所散发出的香气覆盖住了,街上熙攘的人流里夹杂着披挂着无数只口袋的货郎。
大公主喜欢货郎腰上拴着的那只系着彩色飘带的拨浪鼓。
虽然宫里边也有,且比那只拨浪鼓还要华丽精巧,但是……
总而言之,外边的就是好!
她抿了下嘴,想了想,悄悄跟弟弟说:“岁岁,你看见那个货郎腰上的拨浪鼓了没有?”
阮仁燧扭头瞧了瞧那货郎,当下爽朗一笑,省略了接下来的聊天内容:“哈哈,买!”
大公主就花费十文钱,换了两只系着彩色飘带的拨浪鼓。
姐弟俩一路摇着,在那拨浪鼓发出的咚咚声中,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街上有推着小车叫卖麦芽糖的中年妇人,车上摆着一只矮脚的圆盘状箩筐,用豆腐色的麻布盖着。
阮仁燧起初过去要了三块儿,劳烦卖糖娘子敲碎了,装在纸袋里,跟大姐姐和嘉贞娘子一起边走边吃。
走出去没几步,看有个衣着简陋的小娘子很歆羡地看着他,便掉头回去,买下了卖糖娘子所有的麦芽糖,叫她推着小车在自己后边跟着,遇见小孩儿,就敲一块儿来分。
降福节嘛!
大家一起吃点甜津津的好东西!
四月底的风早已经没有了冬日的凛冽,转而含着几分初夏的温热,抚在人的脸上,亲亲热热,轻轻柔柔。
阮仁燧一路走,一路跟小孩儿散糖。
自己纸袋里的那份麦芽糖早就吃完了,看别人吃得高兴,竟也鬼使神差地觉得高兴了。
他把这话说给嘉贞娘子听。
嘉贞娘子听得莞尔:“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就是这个意思啊。”
阮仁燧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前读过的书,直到今时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其中的未尽之意。
他正唏嘘着,后边有个领到麦芽糖的小娘子快跑几步,追上前来。
“卖糖娘子说这糖是你们请的,我吃了你们的糖,得来谢谢你们!”
那小娘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瞧着比他们姐弟俩大。
麦色的肌肤,两颊带一点苹果红,应该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往身上去瞧,衣裳都很齐整,头上还佩戴有一朵精致的珠花。
大公主听得眼睛一亮,觉得很有意思:“你说话的调调怪怪的,好好玩啊!”
那小娘子叫她说得一怔,脸上的晕红因而重了一些。
再看大公主脸上的笑是善意的,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也跟着笑了。
她摆摆手,“嗐”了一声,说:“我不是神都人氏,才刚进京来的……”
“我叫仁佑,你叫什么名字?”
大公主很自来熟地道:“我看你很亲切呢,就跟曾经见过似的!”
那小娘子听得灿然一笑:“我叫阿好!”
“你的名字真好听!”
大公主听得稀奇,夸赞一句,又拉着阿好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是这个‘好’吗?”
阿好一下子就愣住了。
呆滞了几瞬之后,她又惊又羞:“你这么小,就会写字了?!”
阿好后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看面目五官,大概是阿好的母亲。
她见状也有些局促:“神都毕竟是神都,这么小的孩子都会写字……”
阿好短暂地抿了下嘴唇,而是抬头看她,下定了决心:“阿娘,我也要学写字!我一定要读书!”
那妇人听得有些头疼:“学这些干什么?又没什么用,我不识字,不也好好的……”
阿好大声说:“我一定要学——试过了才知道有没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呢?”
阮仁燧在旁边给刚认识的阿好帮了句腔,说:“朝堂上有首相唐红,国子学和弘文馆里都有女学士,宫廷画院里还有女供奉,这都是因为她们读书识字啊!”
阿好听得神往不已。
阿好的母亲也有些惊异。
她心想:看起来,这两个小孩儿好像是大官家的孩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
那边阿好则出言邀请他们一起去吃饭。
她两眼亮晶晶的,特别兴奋:“是霞飞楼哦!”
大公主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就是之前举办过海棠诗会的地方嘛!”
阿好听得好奇不已:“什么是海棠诗会?”
阮仁燧听到这儿,禁不住扭头瞧了大姐姐一眼。
心想:又进入到大姐姐最擅长的现学现卖环节啦!
三个小孩儿结伴往霞飞楼去,大人们神色各异的跟在后边。
两下里简单地通了称呼,嘉贞娘子这才知道,原来阿好的母亲姓吴。
她察言观色,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阿好也好,吴太太也罢,看起来都不像是高门出身,但穿着打扮倒都是很神都,看得出生活富足……
她心下思量,脸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
吴太太看这个年轻女郎衣着规整,步履从容,周身都带着一股贵人感,原就局促,见状更觉自惭形秽,一路上默不作声地跟着,不敢贸然跟她搭话。
如是一路到了霞飞楼,吴太太身边的两个侍从便去同伙计言谈。
阮仁燧在旁边听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听闻霞飞楼在神都城里闻名遐迩,是以专程在这儿定了包间,要来吃饭的。
包间很豪华,也很宽敞,可以容纳十数人,现下正经的主宾只有吴太太母女俩并阮仁燧、大公主、嘉贞娘子五人,竟显得有些空旷了。
嘉贞娘子不免又一次在心里边疑惑了一下。
看她们母女的做派,不像是会如此奢侈行事的人啊……
这母女俩大概是头一次出入这种场合,一个局促,一个懵懂。
嘉贞娘子就请吴太太上座:“您是主人家,应该坐在这里。”
又一一安排了其余人的座次。
阿好很钦佩地看着她:“费姐姐,你懂的好多啊!”
嘉贞娘子听得失笑,又很认真地同她说:“等你开蒙读了书,也会懂这些的——要用心学呀。”
阿好特别响亮地应了一声:“好!”
吴太太和阿好都不识字,伙计送了菜单过来,母女俩俱都是一头雾水。
而这等时候,就格外地能看出母女俩性情上的差异了。
吴太太执着那份菜单,稀里糊涂地去看,越看脸上越红,最后胡乱指了指,说:“就这几样吧!”
阿好倒是落落大方,看嘉贞娘子站在大公主身边没有急着落座,就出言问她:“费姐姐,你看该点些什么才好?”
她坦坦荡荡地露怯,说:“我跟阿娘都是头一次来神都,也是头一次到霞飞楼来,什么都不知道,你好心教教我,下一次再来,我就知道该怎么办啦!”
嘉贞娘子有些惊异于她的敏捷和坦诚,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好感。
她原本也是要帮着大公主和皇长子点菜的,这会儿看这小娘子灵光,也很愿意帮一帮她。
当下就从侍从手里边取了一份菜单,大略上讲给她听:“神都城的宴席也有规矩,先上茶,再是果子蜜饯,紧跟着的是凉菜,之后是热菜和汤饮……”
这话还没有说完,外边门就被人敲响了。
嘉贞娘子一行人是客,没道理越过主人家去应对,到最后,便是吴太太身边的两个侍从去说话。
众人就听见外边嘈杂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多时,那两个侍从神情瑟瑟地回来了。
“太太,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吴太太不明所以:“为,为什么啊?”
两个侍从当中相对年长一些的那个妇人带着点不安,小声说:“今天楼里的包间都订完了,结果又有贵客过来……”
略顿了顿,又说:“管事说,之前的订金退还,双倍补给我们。”
这要是只有吴太太母女两人,说不定她就这么走了,可偏偏这里还有女儿的客人们在……
“哪有这样的道理?是我们先来的呀!”
吴太太涨红了脸,不肯走:“他们是后来的,叫他们在外边等着!”
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好坐在旁边,有点担心地看着母亲。
那妇人为难地皱起眉头,小声说:“来的是承恩公。”
吴太太跟阿好不约而同地道:“承恩公是谁?”
她们没注意到,那边阮仁燧三人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一变。
阮仁燧禁不住扭头去瞧大姐姐。
大公主一脸“天呐,怎么又是他,真晦气!”的倒霉表情。
那妇人知道吴太太跟阿好对于这些神都之事缺乏认知,就选了一个她们最能理解的说法进行诠释。
“承恩公,就是宫里边太后娘娘的亲弟弟,当今圣上嫡亲的舅父……”
吴太太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她马上就要站起身来,神色也跟着谦卑起来:“那,那还是让给他吧……”
又陪着笑,很窘迫地去看几位客人:“这个……”
嘉贞娘子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双手按在她肩头,叫她暂且安心坐着:“您别怕,坐着吧,我瞧瞧去。”
阿好坐在母亲身边,看看嘉贞娘子,再看看自己新认识的两个小朋友,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来。
嘉贞娘子往外边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觉得奇怪。
这不应该啊。
不是说承恩公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而是说,依照承恩公的身份,他今天要来霞飞楼吃饭,且还需要一个大包间,显然是要宴客。
可既然是要宴客,承恩公府里边的管事应该早早打发人来说一声,把位置给定下才对,怎么会如当下这般临阵磨枪?
这很奇怪。
先前与承恩公义绝的费氏夫人是嘉贞娘子的堂姑,两家早已经势同水火,今日既遇上了,嘉贞娘子自然不肯向承恩公退让。
再则,她也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
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嘉贞娘子忽觉身后动静不对。
一回头,三个小孩儿目光炯炯地瞧着她,紧随其后。
嘉贞娘子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都跟着我干什么?”
大公主跟阿好异口同声道:“我们好奇嘛!”
嘉贞娘子又扭头看阮仁燧。
阮仁燧手里边攥着一枚梨子,一边咀嚼,一边神气十足地道:“嘉贞姐姐,你一个人出去,吃亏了怎么办?”
“我也去瞧瞧,他要是敢作妖,我收拾他!”
他环视周遭,自信爆棚地道:“我不是针对你啊嘉贞姐姐,在打击承恩公这条赛道上,我观其余人,都如插标卖首耳!”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也是!
天下之大,你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第74章 第 74 章 阮仁燧:这是可以说的吗……
承恩公府的侍从就在外边等着, 满脸的不耐烦,不住地催促:“怎么还没出来?别给脸不要脸啊!”
另一个说:“我们老爷马上就到了,赶紧的啊!”
霞飞楼的管事知道他们是来打前锋的, 承恩公给他们预留两刻钟的时间,让把包间的事情安排好,他们急着当差, 就得把时间压缩成一刻钟。
他也是满心无奈。
虽说霞飞楼是宁国公府的生意,但也只是生意之一, 总不能为了这么点事专程跑一趟宁国公府,让少国公来出头吧?
只能好声好气地跟最好说话的包间客人商量, 看能不能赔付双倍订金, 请她们换个地方用饭。
这边还在赔笑,那边儿门打开了。
嘉贞娘子先自出来, 冷笑一声:“承恩公好大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神都他说了算呢!”
承恩公府的侍从也好,霞飞楼的管事也好,一听这话, 就知道是遇见了硬茬子。
承恩公府的侍从是没有资格入宫的, 虽知道有嘉贞娘子这么个人, 但并不能立时就把面前这人跟嘉贞娘子对照上。
但是霞飞楼的管事认识嘉贞娘子。
其实也不算是认识——先前俊贤夫人在这儿办海棠诗会的决赛, 那时候嘉贞娘子也来了。
管事迎来送往, 自然也见到了这位内廷当中风头正劲的女官。
打开门做生意, 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他唯恐事情闹大,赶忙告诫那边承恩公府的人:“这是宫里的费尚仪,不得无礼!”
别说是两个侍从, 因嘉贞娘子是太后娘娘身边出来的人,就算是承恩公见了,也得客气地招呼一声“费尚仪”的。
那两人听了,脸上张狂之色顿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为难起来。
后边阿好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尚仪是什么意思?也是官吗?”
大公主正想告诉她“尚仪是宫里边女官的称呼”,再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么一说,阿好不就知道他们是宫里边的人了?
大公主想到这里,就怀着一点歉疚,很心虚地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那边承恩公府的人却是显而易见地恭谨起来,低三下四地同嘉贞娘子解释:“好叫尚仪知道,我二人也是听吩咐办事。”
又说:“我们老爷今日要在这里宴请姻亲,人数实在不少,包间又都满了……”
嘉贞娘子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承恩公,一丝一毫都没有:“他要宴客,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动动嘴皮子就要把我们给撵出去,可真敢想!”
又冷笑道:“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冤枉,你们也就是遇上了我,语气上才稍微客气些,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叫你们给撵走了吧!”
两个侍从听得讪笑,不敢与她相争。
楼梯处传来一道嬉笑声,很轻松,很油滑:“尚仪,青天白日的,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是承恩公。
他瞟一眼两个白了脸的侍从,假作愠色:“是这两个奴才不懂事,惹得你生气了?嗐,跟他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话说完,承恩公一指那边儿的楼梯,吩咐他们:“从这儿滚下去,叫尚仪消消气!”
那两个侍从面如土色,神情萧瑟,倒是没敢迟疑,往地上一趴,身子向外一翻,当真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正是用饭的时候,霞飞楼里的客人实在不少。
眼见这场闹剧发生,不免在旁围观,亦或者与同行之人悄悄耳语议论几句。
承恩公浑不在意,哈哈大笑,又朝费尚仪做个揖:“好啦好啦,现在人也罚了,尚仪的气也该消了吧?”
费尚仪还未言语,承恩公后边便先有人开了口:“这是霞飞楼,宾客云集之地,承恩公,你叫家奴如此为之,只怕不太合适吧?”
承恩公回头去瞧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玩味:“江公子似乎很看不惯呢。”
一行人紧跟着从楼梯处登上来,阮仁燧趴在窗户后边瞧见,不禁在心里边稍觉惊奇地“咦?”了一声。
走在最前边的是一对青年夫妇,年纪约莫在二十五、六岁。
那梳着妇人头的青年女子旁边还挽着个年轻小娘子。
那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淮安侯府与承恩公定了亲的董三娘子。
再看那少妇面容与她有些相似,想必该是她同胞的姐姐董大娘子了。
至于那青年,大抵是她的夫婿。
这三人结伴同行,在后边是个年轻郎君,相貌平和,中等身量,眉宇间凝着几分愤色,满脸的不认同。
董二娘子落在最后,与他隔着数步的距离,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阮仁燧有点明白了——感情承恩公想要宴请的姻亲,就是淮安侯府的人?
若是如此……
他心想:那这位江公子,怕就是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了。
那边承恩公言语之后,江公子便是一声冷笑:“看不惯又如何?”
他说:“难道这神都城里,有很多看得惯承恩公的人?”
这话说得虽是实情,但也实在伤了承恩公的颜面。
董大娘子的夫婿回头去和稀泥:“子忠,且少说两句吧,大庭广众的闹起来,没得叫人笑话。”
承恩公嘿然不语。
江子忠面露讥诮:“叫人笑得还少吗?”
他向嘉贞娘子看了过去,同时温文一笑。
嘉贞娘子心下微动,脸上倒是不显,唇角微弯,对他报以一笑。
江子忠心神一荡,回过神来,又同董大娘子的夫婿示意:“就在刚才,承恩公府的侍从仗势欺人,要抢人家的包间,这难道就不惹人笑了?!”
这话落地,董大娘子的夫婿下不来台,脸上讪讪。
承恩公同样面上一寒:“姓江的,我打量着咱们以后是要做连襟的,所以才对你格外客气,你可别自找难看!惹恼了我……”
江子忠冷笑一声:“这客气不要也罢!”
董三娘子变了脸色:“江子忠,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忠看她一眼,彬彬有礼道:“就是三娘子听见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稀罕承恩公这位连襟的。”
他声色凛然:“我会往淮安侯府去退婚,今日之后,咱们再无瓜葛!”
董三娘子似乎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江子忠身后的董二娘子,看这位姐姐低垂着头,两手拧在一起,眼底不禁飞速地闪过了一抹快意。
嘴上说的却是:“江子忠,你大胆!居然敢悔侯府女儿的婚!”
江子忠看她一看,环视周遭,慨然道:“在下原本无意悔婚,只是不屑于与品德卑劣之人为伍罢了!”
承恩公在神都城里的风评有多坏,此时江子忠得到的正向受益就有多高!
有人大声附和:“说得好!”
还有人说:“天地之间,果然尚有正气!”
承恩公脸色铁青,董三娘子神情微妙。
董大娘子夫妻俩尴尬又不知所措。
江子忠尽情地浸泡在了褒美声之中。
几乎没有人在意董二娘子的反应。
起初,她只是董三娘子用来彰显姐妹友爱的工具。
现在,她是被江子忠抛弃,用以佐证自己不与承恩公合流的工具。
至于工具会不会难过,之后又要怎么收场,谁会管呢!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之事,心里边忽然间明白了几分。
董二娘子之前蓄意激怒董三娘子,就是为了今天吗?
董三娘子觉得让姐姐被退婚,是一种极大的羞辱和报复,可实际上,这反而是董二娘子想要的?
他有点迷糊了,又觉得自己怕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阮仁燧也怕误伤好人,当下短暂迟疑之后,就悄悄叫了声:“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回头去瞧,退后几步,隔着门侧过身去,就听他悄声问:“那个江子忠,并不像是他所表现的这么正人君子,是不是?”
嘉贞娘子听得一怔,转而笑了:“是的。”
她说:“殿下看人的眼光,可谓是大有精进呢!”
……
一片嘈杂声中,众人忽然听见一道稍显稚嫩的童声。
他叫:“江子忠!”
名字的主人对这三个字反应得格外迅速。
江子忠立时便看了过去。
另一个反应迅速的是承恩公——他当时就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
一个相当糟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脸颊上好像又能感觉到那热热的温度了!
江子忠犹豫着看向嘉贞娘子,却见她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年幼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阴影里,问他:“你也一直都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吗?”
他说的是“也”。
尤其这个孩子又出现在内廷尚仪的身后……
江子忠心念几动,忽的兴奋到近乎战栗——他意识到这是谁了。
他暗吸口气,强逼着自己镇定起来:“不错,如彼辈这样的跋扈无礼之人,天下心存公理之人,都是看不惯的!”
阮仁燧点点头,紧接着又很认真地问他:“既然如此,你今天为什么要赴承恩公的约呢?”
他说:“你看不惯这个人,还要来跟他一起吃饭?”
江子忠叫他问得一怔,短短几瞬,便已经体会到了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他心惊肉跳,迅速回过神来,解释道:“今日他并非只邀约我一人,轻言推拒,只恐伤了其余人的情面……”
阮仁燧于是便问他:“你担心推拒邀约会伤了其余人的情面,所以你来了。”
“今日张狂无礼的是承恩公,他语出轻狂,你也都尽数弹压了,那最后当众公然退婚,存的又是什么心呢?”
他很好奇地问:“连推拒吃一顿饭,都怕伤到其余人情面的江公子,你因为看不惯承恩公的所作所为,就当众退婚自己的未婚妻,这样做,又把无辜的董家娘子置于何地?”
“她的颜面不重要吗?”
江子忠听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
阮仁燧视若未见,一歪头,朝他一笑:“江公子是什么时候同董二娘子订婚的?”
江子忠迟疑着,低声道:“半,半年之前。”
“很好,”阮仁燧点点头,状若天真地问他:“与承恩公水火不容的江公子,大义凛然的江公子,请问你是否知道淮安侯这爵位是从何而来,你觉得他得到爵位的方式,是正当的吗?”
江子忠讷讷不能对。
阮仁燧看得微笑起来:“江公子,你不能只在局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讲究道德啊,这不是君子,是伪君子!”
能接受做淮安侯府的女婿,现在又不能接受做承恩公的连襟了?
感情道德标准这么有弹性呢!
“再则,”阮仁燧由衷地道:“你就算是想退婚,什么时候不能退呢?”
“这边散了,悄悄去淮安侯府退,不可以吗?”
“一定要大张旗鼓地退,声势浩荡地退,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屑于与承恩公为伍,是不是?”
“江公子,你看似正义凛然,实则是在踩着一个弱女子的肩头,在沽名钓誉……”
阮仁燧说到这儿,不由得假模假样地捂了下嘴,嘻嘻一笑:“不好意思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子忠:“……”
江子忠大汗淋漓,无言以对。
第75章 第 75 章 所有人都惊住了。
阮仁燧平心而论, 这个江子忠不想跟承恩公做连襟?
可以。
没有人想有一个品性糟糕的亲戚。
江子忠想退婚?
也可以。
眼见着淮安侯夫妇并非善类,不愿意继续结亲了,也算正常。
关键淮安侯夫妇难道是直到今天才没有道德的吗?
他们早就没有道德了!
你江子忠从前能接受, 现在忽然间就不能接受了?!
就算是真的想退婚,你安安生生地去走程序,悄悄地把事情给办了, 谁能有二话?
可他非得要把事情闹大,他要退婚, 同时也要借机夺一个不与小人为伍的美名!
可是董二娘子有什么错呢?
她凭什么要做江子忠的踏脚石?!
要做君子,那你江子忠就君子到底, 你一开始就不要跟淮安侯府的女儿订婚!
要做一个趋利避害的寻常人, 那你就安安生生地走这条路,婚都订了, 承恩公宴客,你也来了。
这会儿发现承恩公在霞飞楼里,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儿跟内庭尚仪杠上了,你“啪”一下就变成正人君子了?
装什么啊!
阮仁燧看不过眼,所以他就故意过去戳破了。
而江子忠被戳破之后的窘迫与默然, 也间接地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人清楚地知道承恩公口中的“尚仪”是哪位尚仪。
所以此时此刻, 他也很清楚, 跟随尚仪在外的这个幼童究竟是谁!
他憋屈, 不甘, 但是也只能认栽!
该说不说, 此时此刻, 江子忠的心情倒真是能够跟承恩公共鸣了……
霞飞楼里的宾客们原本还在看热闹,喝几口酒,起几声哄。
起初还在夸赞江子忠大义, 毅然决然与承恩公割席,但这会儿听这小孩儿说了几句……
又觉得仿佛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一群墙头草,就这么伴着轻风,左右起伏起来。
江子忠一张脸涨得发红,真正是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
反驳?
他真不敢。
跟皇长子吵架,吵输了,丢脸。
吵赢了……怎么可能吵得赢啊!
谁敢来给他们做裁判?
关于是否要退婚这事儿,江子忠自己心里边其实也很矛盾。
退吧,董二娘子的确是个不错的结亲人选。
漂亮,有才华,善解人意,又是正经的侯府女。
可要是不退……
他知道中宫下令接前任淮安侯的独女入京,猜度着淮安侯这爵位只怕未必能坐得稳。
且又与承恩公结亲,士林之中,非议者甚多。
两厢斟酌,原本还拿不定主意的,是机缘巧合遇上的费尚仪给了他做出决断的鼓舞。
当众替费尚仪说话,一来可以得到她的好感,二来,也可以向公众展示自己不愿与承恩公之流为伍的决心!
电光火石之间,江子忠敲定了主意——他要当众退婚!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局势的反转竟是如此之快。
连一刻钟都没有,就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皇长子一巴掌扇到了地上,抠都抠不出来了!
江子忠僵在原地,恍若魂飞天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董三娘子原是有意要促成江子忠悔婚的,今天宴客,本也是她撺掇着承恩公办的。
只是这会儿看看江子忠,再看看自己脸色苍白的二姐,她忽然间幸灾乐祸地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再拆这桩婚了。
就叫二娘这么嫁过去,多有意思?
她简直不敢想象被退婚之后还是嫁过去了,以后这两人还能怎么做夫妻!
想想就能笑出声来!
董三娘子叫了声:“二姐姐。”
董二娘子抬头看了过去。
董三娘子就叹口气,上前几步,到她面前去,神色怜惜地道:“二姐姐,你别难过。”
“今天这事儿,说起来都是承恩公事先准备得不妥当,没成想倒是叫你们未婚夫妻俩生了不快……”
又拉着姐姐的手,长吁短叹地说:“舌头跟牙齿在同一张嘴里边,都不免会磕磕碰碰呢,更别说是夫妻过日子了。”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脸色冷白,看着她,默不作声。
董三娘子看得快意极了,盈盈一笑,又招呼江子忠:“二姐夫,你也是,方才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还不快来跟二姐姐赔礼道歉!”
江子忠身形短暂地僵滞了几瞬,终于挤出来一个笑,转身过去了。
董二娘子将自己的手从妹妹手心里抽出来了。
她说:“不。”
董三娘子听得一怔:“什么?”
董二娘子很平静地注视着妹妹,声音不算高昂,但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我说,不。”
“覆水难收,落子无悔,婚姻大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要退?”
她看一眼江子忠,说:“这个人心思浮躁,性情不定,不可以托付终身。”
又说:“他要退婚,可以去寻中人上门言说,也可以请长辈往淮安侯府去说项,可他今日公然如此为之,就是在辱蔑淮安侯府,这种人,怎么可能再跟他继续婚约!”
江子忠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向来懂事的未婚妻!
董三娘子也吃了一惊。
略顿一顿,又笑着说:“二姐姐,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
董二娘子瞧了她一眼,说:“三娘,你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说这些话?”
“论亲近,你我才是姐妹,你为什么要向着江子忠这个外人说话?”
“论血脉,咱们同为董家的女儿,江子忠这样轻蔑淮安侯府,你居然还要替他张目?”
“你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董家?”
接连几问,直问得董三娘子脸色煞白。
董二娘子笑微微地瞧着她,很亲昵地说:“三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只是姐姐我只怕是用不上了。”
她说:“你把这些金玉良言留着,预备着好好经营跟承恩公的婚姻吧,姐姐衷心地祝愿你们顺遂如意!”
董三娘子:“……”
从头到尾,一个脏字都没说,就堵得董三娘子哑口无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董二娘子打发了晦气的妹妹,这才转头去看江子忠:“江公子要退婚,我也正有此意,事已至此,及早断了,也是好事。”
江子忠从前见到的董二娘子是温柔的,体贴的,善解人意的。
可现在这个董二娘子……
虽然眉毛还是那两道眉毛,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简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皱起眉来,禁不住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微微摇头:“江公子,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这么叫我了。”
江子忠觉得不能接受。
当下这种局面不能接受。
未婚妻这样从容平和的态度,更令他不能接受!
他试图解释:“我只是不喜欢承恩公的行事做派,并没有侮辱淮安侯府的意思……”
董二娘子反问他:“当众退婚都不算侮辱的话,江公子,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才能算是侮辱呢?”
江子忠被噎住了,几瞬之后,不禁有些恼怒:“淮安侯府当日夺后辈的爵位,难道就是体面事了?你怎么好意思反过来指责我!”
董二娘子继续反问他:“因为一个人的长辈有道德上的瑕疵,所以其余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侮辱他,且这么做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是吗?”
江子忠被噎住了:“你!”
他恼羞成怒:“你才念过几本书,一个闺阁女儿,有什么资格跟我辩论世俗道德!”
董二娘子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江子忠,像是蜘蛛慢条斯理地向被网住的猎物爬去:“江公子,你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光明正大地来比试一场吧。”
江子忠不以为意:“你想比什么?”
他以为董二娘子会同他比试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
不曾想,却听董二娘子徐徐如春风般道:“下个月的小金榜试,你我一较高下,如何?”
江子忠愣在当场。
小金榜试……
这话才刚落地,不远处嘉贞娘子便扬声道:“这个法子好,如若二位不弃,我可以为你们担当见证——落子无悔!”
说完,她瞧一眼江子忠,盈盈一笑:“江公子意下如何?”
江子忠起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因为他实在没想到董二娘子居然会将比试放在小金榜试上!
回过神来,又觉得她愚钝可笑。
他肩膀上原有着举人的功名,两度春闱不中,这才起了考小金榜试的心思。
董二娘子是不是以为小金榜试上占了一个“小”字,就很简单了?
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好!”
江子忠维持了风度:“我并没有与董家娘子比较高下的心思,只是她作为闺阁女儿,居然有勇气去参试,本来也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我又怎么能拒绝?”
董二娘子含笑看着他,微笑不语。
嘉贞娘子则朗然笑道:“今日之事,由我见证,日后小金榜试的入围名单出来,还在这霞飞楼,我做东宴客,下帖邀人,必叫胜者扬名神都!”
费尚仪要亲自做东宴客,下帖邀人!
江子忠听得心神激荡,立时便道:“一言为定!”
他知道,虽说在神都城的地界上,随便扔一块砖头都能砸到个官儿,可官与官之间的分量却是不一样的。
费尚仪虽然只是五品,但却是内廷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在她面前挂了名姓,但凡她肯开金口头一句,就能将自己的名字送到天子面前去!
这样的褒奖,谁能视若无睹?
江子忠自恃必胜。
那边儿董二娘子倒是心有猜测:费尚仪肯这样出头,大抵也是她沾了皇长子的光。
这回她倒是猜错了。
阮仁燧的确有意帮她,嘉贞娘子也看出来他有意帮董二娘子了,只是叫他想出来这么个激将法兼夺名的阳谋,他还真是不成。
他反应得没那么快……
嘉贞娘子与小时女官交好,也曾经听小时女官提过,董二娘子的才气并不逊色于她。
且她又是心细如毫之人,今日见了,略微听了几句,便有察觉——董二娘子好像是有意参加小金榜试的。
既然如此,又何妨送她一场东风!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觉得这事儿还真是很有意思。
最开始,江子忠当众退婚,就是怀抱着邀大众之声名,显赫于外的念头。
他失败了。
紧接着董二娘子四两拨千斤,将他拉到了小金榜试这潭水里边去。
其实就是反过来,叫江子忠做了她的踏脚石。
一对订过婚的男女,经历了退婚风波之后,要在小金榜试的考场上短兵相接,一决高下,这多有意思啊!
如若董二娘子胜了,那之后甚至于无需嘉贞娘子出手,俊贤夫人和韩王妃两处都会对她打开门户的。
这两位勋贵女眷中的领头羊人物,都可喜欢这种冒尖儿的才女了!
不过,前提就是,她一定得赢得漂亮!
董二娘子会输吗?
阮仁燧一错眼,看了过去,就见她脸上带笑,神情恬静,一如先前。
她会输吗?
绝无可能!
……
阮仁燧看了一场大戏,实在是唏嘘不已。
他由衷地意识到:脑子聪明,真的很赚便宜啊!
江子忠以为可以踩着董二娘子赚取声名,没想到他才是被踩的那个人。
董三娘子想方设法毁掉姐姐的婚事,却没想到这恰恰也是董二娘子想做的……
淮安侯眼里,董二娘子是维护了自家声名的好女儿。
外人眼里,董二娘子也是逼不得已,才去奋起反击……
到最后,董二娘子想要的都得到了,却没有沾染到任何尘埃。
发生了这样的一场变故,承恩公一行人悻悻散去。
嘉贞娘子虽也想叫董二娘子过来共饮,但小金榜试还没有开始,作为预定的见证人,最好不要事先跟一方产生过密的交集。
董二娘子自然也明白这道理。
霞飞楼的管事再三致歉,又返还了订金,声明今日对他们所在的包间免单。
嘉贞娘子客气地打发了他:“我知道,今天这事儿,怪不到你们身上。”
阿好则很好奇:“小金榜试是什么呢?”
大公主被问住了。
她也不知道小金榜试是什么。
阮仁燧倒是真的知道,只是没法儿表现出来给两个小姐姐听。
嘉贞娘子正要开口,不成想有个人悠悠地抢先了:“小金榜试啊,就是给没能中进士的举人和六学二馆的学生们预备的一场考试……”
众人讶然回头,便见霞飞楼的主人俊贤夫人持一把孔雀羽扇,款款而来。
嘉贞娘子吃了一惊,赶忙笑着同她见礼:“没想到居然惊动了夫人。”
俊贤夫人用羽扇遮住半边儿脸孔,嫣然一笑:“有贵客登门,我怎么能不来瞧瞧?”
阮仁燧跟大公主像是两只警惕的小青蛙,鼓着腮帮子,特别紧张地看着她!
可别在阿好面前把话给说漏了呀!
好在俊贤夫人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瞧出了他们的心思,笑眯眯地跟他们打声招呼:“我们小娘子和小郎君也来啦?”
又问:“怎么样,热闹好不好看?”
两个小孩儿松一口气。
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好看!”
俊贤夫人这会儿已经知道了先前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不免若有所思地问嘉贞娘子:“你向来持重,既冒了这个头,可见是觉得董家娘子必定能胜了?”
嘉贞娘子应了声:“不错。”
俊贤夫人唇边的弧度因而更深了一些。
她点点头,说:“要是她赢不了,我就叫底下的小报把这事儿往下压下去,要是你肯定她能赢,我就叫人给大肆宣扬一下,好好造个势!”
嘉贞娘子听得好笑:“您这是跟江子忠有仇啊?”
“没仇啊,”俊贤夫人特别自然地说:“只是男难财不发白不发!”
看这种爱算计的小男人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多有意思!
嘉贞娘子听得忍俊不禁。
阿好看看她,再看看刚来的俊贤夫人,回想一下先前霞飞楼里发生的那场热闹,心里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有点兴奋地问大公主:“仁佑,你们是不是都认识承恩公?”
大公主叫她问得一愣,倒是没有欺瞒,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小声说:“嗯!”
阿好忽然间雀跃起来,拉着大公主的手,很好奇地问她:“那你有没有进过皇宫?”
“……”大公主又点了点头:“进过的。”
阿好很高兴地问她:“我姐姐也在宫里边,你有没有见过她?!”
这下子,不只是大公主,阮仁燧、嘉贞娘子,乃至于俊贤夫人都怔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问了出来:“阿好,你姐姐是……”
阿好眼睛亮闪闪的,很快活地告诉她:“我姐姐长得很漂亮,她是宫里的美人,快要生小娃娃了!”
宫里的美人,还要生小娃娃了……
大公主愣在了原地。
阮仁燧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刚见到阿好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些面善了。
他愣愣地问了出来:“先前也没问过,阿好,你姓什么?”
“我姓田呀!”阿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很错愕地看着自己,而且忽然间都不说话了。
她有点忐忑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四个口的那个‘田’……”
阮仁燧一时无言。
呃……
阿好怎么会是田美人的妹妹啊……
第76章 第 76 章 阮仁燧感动不已:“大姐……
阿好居然是田美人的妹妹!
阮仁燧也好, 大公主也罢,俱都吃了一惊!
嘉贞娘子起初也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再想, 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难怪这母女俩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行事上也有些局促,不似大家出身。
因为的确不是大家出身。
难怪她们衣着富足, 还能大手笔地在霞飞楼预定包间……
因为钱是田美人给的,就怕母亲和妹妹在外边吃了没钱的委屈, 所以就再三吩咐了同行的侍从,一定不要小气。
这很符合田美人的性格。
先前嘉贞娘子还听底下的女官提过的, 皇后娘娘打发人往田美人的老家去接了她的亲眷进京, 预备着降福节的时候叫她们聚一聚……
这不就都对上了?!
再格外仔细地瞧了瞧阿好和吴太太,眉眼之间倒真是同田美人有些相似。
只是……
嘉贞娘子有点唏嘘, 田美人的妹妹阿好,居然是这么活泼爽朗的性格,还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易女官与燕吉正在同内侍们核对夏侯家那边儿送来的回执单据。
德妃眼见着就要归宁,易女官提前叫人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送回去了。
这会儿见阮仁燧回来, 赶忙跟他见礼。
瞧着他眉头皱着一点, 又把手头的事交给燕吉, 自己蹲下身来, 很关切地问了句:“怎么啦?我们小殿下有心事呢!”
她说:“出宫玩儿不高兴吗?”
阮仁燧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是, 高兴的。就是……”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
这下子, 易女官就看不明白了。
陪他一起出去的保母脸色也有些微妙:“娘子一定猜不到我们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人!”
易女官看她说得神秘, 倒真是来了兴趣,前前后后猜了几回,就快把自家小殿下见过的所有人都说出来了, 居然还是没中。
易女官大为惊奇。
德妃起初还在内殿,听见动静过来听了会儿,也觉得有些意思:“到底是遇见谁了?”
保母就把谜底说了出来:“我们遇见田美人上京来的母亲和妹妹了。”
德妃听得面露讶然,下意识地同易女官对视一眼,自然而然地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一般惊愕的神色。
“她们啊……”
她还真是有点好奇了:“瞧着很刁钻么?”
再一回味,又了然道:“也是,之前皇后娘娘说要接她们来的。”
保母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刁钻,吴太太是个挺和气的人,阿好小娘子也很活泼——阿好,就是田美人妹妹的名字。”
德妃同田美人没什么私交。
说起来,还有点小仇呢!
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好好歹歹,都跟她没关系,她懒得管。
倒是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岁岁,没事儿吧?”
德妃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回来之后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阮仁燧回过神来,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有些怏怏地说:“我就是在想,这两天不会下雨吧?”
“降福节总共就三天假,要是再下雨,那可太倒霉了!”
德妃抬头瞧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皱:“可千万别……”
娘俩儿就此把话头给岔开了。
晚上圣上过来了,她还娇嗔着说呢:“这要是下了雨,天儿也阴阴的,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听得失笑:“不会的,降福节怎么能下雨呢。”
德妃因为在写书的原因,近来对词汇格外敏感。
这会儿听圣上说了,她就觉得很奇怪:“你说的是‘怎么能下雨’,而不是‘怎么会下雨’。”
圣上叫她说得微微一怔:“这怎么啦?”
德妃就一歪头,惹得额心处佩戴的金色流苏也跟着歪了歪:“你说‘怎么会下雨呢’,就是在安慰我,可你说‘怎么能下雨呢’,就是说降福节不能下雨……”
她很认真地把两种情况分析了一下,最后说:“好像你能控制住,叫降福节这几天不下雨似的。”
“哎呀,真是不得了!”
圣上一脸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伸手去拨弄她额前的金色流苏:“以后不能再糊弄你了,真糊弄不住了!”
又煞有介事地跟她解释:“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每逢重大节令,亦或者是需得在室外进行的大日子,基本上都不会刮风下雨。”
“这是因为中朝那边儿有位学士,能呼风唤雨,也能驱逐雨雪风雹。”
“你之前不是在霞飞楼见过俊贤夫人吗,应该还记得她手里边有一把孔雀羽扇吧?”
圣上特别正经地跟德妃说:“那位学士手里边也有一把扇子,现下看着外边阴雨密布的,晚点她打开扇子那么一扇,阴云散开,明天肯定就是个大晴天了!”
“什么呀,”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你在这儿跟我说故事呢!”
晚点德妃往后边去沐浴,阮仁燧就跟条小毛虫似的,慢慢地蠕动到他阿耶面前去了。
他说:“阿耶,我发现了一件古古怪怪的事情……”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看书,闻言头都没抬,只随意地应了声:“什么事?”
阮仁燧先把自己跟大姐姐出门遇见了田美人母亲和妹妹的事情讲了,又有点忐忑地道:“我怎么不记得田美人还有个妹妹?”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公主二十五岁。
那时候吴太太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逢年过节,二公主都会去探望这位外祖母。
只是没听说二公主还有个小姨母啊!
这也算是足够亲近的关系,要是真的有,阮仁燧不至于不知道的。
按理说,那时候她应该正当盛年……
他把这事儿跟圣上说了。
圣上的反应很冷淡:“可能是没能成年就夭折了吧。”
“……”阮仁燧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忧心忡忡:“阿耶,你说要不要找个御医帮她看看?”
又忍不住想,这么干田美人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圣上这才掀起眼帘来瞧了他一眼,而后很恶劣地笑了笑,说:“关我屁事啊!”
他连田美人都懒得管,更不必说田美人的妹妹了。
阮仁燧叫他说得有点郁卒。
主要他跟大姐姐都还挺喜欢阿好的。
要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就算了。
现在知道了,见过了,说过话,一起玩闹过,再知道她很可能幼年夭折,就觉得心里边怪不是滋味的。
田美人是有点讨厌,但要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妹妹亡故还不吱声,就太过分了。
他还在这儿惆怅,外头凤仪宫的人过来传话,见圣上在,不免要过来请安。
末了才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后天就是降福节,明天中午宫里边的人一处聚一聚,散了之后,就各自离宫归家去吧,叫提前一日跟娘家人团聚,也是天家的仁慈。”
又说了句:“田美人因有身孕,不便离宫,娘娘特许,叫她娘家的母亲和妹妹往瑶光殿去小住几日。”
瑶光殿,是田美人居住的寝宫。
圣上听了也只是点头,没做修改:“皇后处置得很妥帖。”
……
阮仁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把主意打到了朱皇后身上。
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做起来很古怪,但换成朱皇后来做,就很妥当了嘛!
阮仁燧盘算着再见了朱皇后,或许可以同她说一说这事儿。
因不需要往御书房去读书,又是节日在即,第二日他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
再醒过来,他阿耶已经上朝去了。
德妃坐在梳妆台前,叫宫人们替她梳头,预备着一会儿往显阳殿去行宴。
近处案上摆着两朵婀娜的赵粉牡丹,晚点要簪到发间去。
易女官叫小厨房给留了饭,看阮仁燧起了,赶忙叫去张罗。
阮仁燧洗了把脸,精神奕奕地坐下预备着吃饭,冷不防听见听人用细细地声音叫了声:“岁岁!”
他楞了一下,四下里看看,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人又叫了声:“岁岁!”
这回阮仁燧找到声音的来源了。
大公主趴在不远处大开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脑袋来,像只小心翼翼的小麻雀,有点踯躅地看着他。
看德妃似乎要看过来,赶紧蹲了下去。
阮仁燧就知道她是有事要说,但是又不方便叫德妃知道。
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披香殿的侍从们又不是瞎子……
他心下好笑,又担心大公主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事儿,当下大声且毫无逻辑地说了句:“阿娘,我想出去吹吹风!”
德妃瞟了他一眼,说:“去吧。吹完记得回来吃饭。”
阮仁燧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
德妃瞧着他一溜烟出去,心里边也有点纳闷儿。
马上就要往显阳殿去了,大公主有什么事儿要找岁岁,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
外边姐弟俩聚头到了一起。
阮仁燧就问:“大姐姐,你来找我?”
大公主脸上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弟弟,小声说:“我其实是来找德娘娘的……”
阮仁燧头顶不由得冒出来三个问号:“???”
他不解道:“找我阿娘干什么?”
大公主支支吾吾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很小声地说:“岁岁,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阮仁燧就催促她说:“‘就是’什么嘛?”
大公主紧张得手心手出汗了,她用自己的小手拉着弟弟的小手,忐忑地说:“就是……能不能央求一下德娘娘,今天再见到田美人,对她稍微客气一点?”
她说:“阿好以为田美人在宫里边有很多好朋友,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呢……”
大公主说到这儿,也有点小大人似的忧愁:“唉!”
她说:“昨天我跟阿娘在朱娘娘那里,听朱娘娘说,今天要在显阳殿里行宴,满宫的人都去,不好把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落下的。”
“可她们要是去了,再看到田美人根本没有好朋友,大家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阮仁燧明白了:“你怕阿好难过嘛!”
大公主点了点头:“是呀!”
她很紧张地鼓着嘴巴,说:“我已经跟朱娘娘和我阿娘说好了,今天见到田美人,对她客气一些,就只差德娘娘了……”
阮仁燧就心想:还是大姐姐心细!
我都没想过这一茬儿……
他打了包票,领着大姐姐往里边走:“包在我身上啦!”
又有点奇怪:“大姐姐你昨天就知道这事儿了,怎么今天才来说?”
大公主听他应承,先自松了口气。
再听了那个疑问,就笑眯眯地说:“昨天阿耶还在这儿呀,我过来说这些话,多不好!”
阮仁燧忽然间就被触动到了。
他感动不已:“大姐姐,你真好!”
再想一下前世发生的许多事,阮仁燧就跟他大姐姐保证:“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大姐姐——我会做好让你明得失的那面镜子的!”
以后大姐姐作为未来的储君,再有什么不恰当的举止,他一定会及时纠正的!
大公主听得很茫然:“什么镜子?我不缺镜子呀……”
阮仁燧一挥手,重又说了一遍:“你就别管了,大姐姐,总而言之,我会做好那面镜子的——哪怕你不需要!”
大公主:“……”
不是……
岁岁,这话听起来好像更奇怪了哎!
第77章 第 77 章 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 当天就引爆了舆论。
人活着多累啊,再不看点八卦解闷儿,那还有什么意思?
江子忠杠上承恩公, 当众退婚?
有意思!
江子忠被人打脸,驳斥他是伪君子?
有意思!
江子忠的前未婚妻董二娘子要与他在小金榜试上一较高下?
我去,这多有意思啊!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甚至于还有人专门开了赌局,赌到最后这俩人谁输谁赢呢!
相较之下, 身在局中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
淮安侯夫人就很生气:“你跟他去赌这个干什么?岂不是平白送他一场前程!”
她觉得董二娘子肯定是输定了。
等成绩公布之后再闹起来,多丢脸!
又絮叨起来:“三娘一片好心, 给了你台阶, 你居然都不下!”
李姨娘在旁瞧了她一眼,很温和地反驳了一句:“夫人, 江子忠都当众退咱们家的婚了,还上赶着往前凑?”
她说:“何必如此轻看自己呢!”
淮安侯夫人听得眉毛一竖,正待发话,迎头就叫淮安侯剜了一眼:“闭嘴吧!”
他不耐烦道:“就你那个猪一样的脑子,能说出来什么正经话!”
再转向董二娘子之后, 脸色倒是还算和蔼:“听说宫里的费尚仪, 要替你们俩这场比试来做见证?”
董二娘子应了声:“不错。”
淮安侯点点头, 思忖几瞬之后, 又问:“在霞飞楼, 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孩子, 是皇长子, 是不是?”
淮安侯夫人听得一惊,继而面露妒色,含恨看了李姨娘一眼。
早知如此, 她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这对母女!
董二娘子又点了下头。
淮安侯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似的,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良久。
最后才问了句:“阿满,你能胜过江子忠的,是不是?”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第一次毫不退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语气坚定,却也从容:“我能。”
自从朱皇后下令将前任淮安侯之女接回之后,淮安侯心里边就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这个爵位,其实已经处于半失去状态了……
江子忠现下既公然退婚,显然是存了落井下石的心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挽留这贼子?
且这关头,再急着去替女儿许婚,也未必就能寻到个多好的。
现下她既然有志气要在小金榜试上与江子忠一较高下,且隐隐地也得了上位者的青眼,何妨就叫她去试一试?
总归也是一条门路。
淮安侯意识到这个女儿从前可能是在藏拙,只是他不在乎。
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就是好的!
想通了这一节,淮安侯的神色便愈发亲切起来:“既然应了战,那就好生准备着吧,去找找往年的试题,看有什么需要的书,就叫管事去买……”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福身应了声:“是。”
淮安侯夫人恼恨不已:“她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视若无睹!”
淮安侯看着她,只觉得烦不胜烦:“你确定这回的事情是阿满惹出来的?!”
说完,他转目去看董三娘子,眸光阴霾:“三娘,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最好别太不知好歹!”
董三娘子叫父亲看得心头一颤,低着头,没敢做声。
这晚淮安侯在李姨娘处用饭,喝得半醉半醒之际,枕在她的膝上,又似真似假地埋怨她:“你也是,阿满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要真是有一举中榜的本事,去考正经的科举多好?”
他惋惜不已:“小金榜试虽也好,但到底是弱了一筹,可惜了她……”
李姨娘眼睛里含着一点因醉意而生出的水雾,头脑却很清醒。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从前?
从前阿满要是说去考举为官,你立即就会把她给压下来!
那时候,你心里眼里都是这淮安侯的爵位,怎么可能容忍阿满冒尖儿?
也就是现在,爵位眼瞧着要烟消云散了,才开始想着做第二手准备吧。
她心里边这么想,脸上倒是不显,只轻笑着说:“就阿满那两下子,我也只能保举她中小金榜试,殿试金榜?还是算了吧!”
淮安侯听得心头一动。
小金榜试虽然沾了个“小”字,可实际上含金量并不低,怎么叫李氏说着,倒好像是尽在囊中似的?
他心里边觉得隐约好像是摸到了一点什么,只是还不甚真切。
当下试探着,笑问了一句:“看你这样子,好像是连阿满中榜以后做什么官儿都想好了。”
李姨娘就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这点小事,她怎么也会帮的吧……”
淮安侯心脏忽然间颤了一下,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华娘,这个‘他’是谁?”
李姨娘自觉失言,起初不肯说。
她越是不说,淮安侯便越是着急,按捺住满腹焦躁,柔情蜜意,几次催问之后,李姨娘终于说了。
她神情有些落寞,言语之前,先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亲在时,也曾经官居司马,我成年之后,嫁去了世交之家。”
“只是世事难料,几年之后,公爹被问罪下狱,牵连全家,我也被没入了州郡的监狱……”
李姨娘告诉他:“那桩大案牵扯甚多,女囚里几乎都住满了,没过多久,甚至不得不两人共居一室。”
“我是最先到的,过了几日,又被投进来一个人。”
“因她比我大几岁,我就管她叫姐姐。”
“那时候我娘家母亲还在,为我四处奔走,塞了不少银子,在牢狱里,总算是没吃太多苦。”
“可那位姐姐的娘家已经败落,夫家也被问罪,病得起不来身,也没有人管……”
“我想着既是同病相怜,便帮她一帮,塞银子求狱卒帮着买药,又照顾了她数日,直到痊愈。”
“那之后我们两人涉及到的案子先后开审,我被放出狱,她却被没入了掖庭……”
淮安侯听到这里,一时失神,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曾经因丈夫被牵连下狱,而后又被没入掖庭的女人……
他几乎是以一种堪称悚然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李姨娘。
李姨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之中:“分别那天,我们交换了身上的外袍,互道珍重,之后很多年,我们都没再见过。”
“直到今年元宵,天子协同百官在皇城的望楼之上观礼,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
李姨娘回过神来,笑了笑:“我私心想着,要是登门去求一求唐姐姐,她多少都会给我一点情面的吧……”
淮安侯听得心潮澎湃,千言万语都要汇聚成一句话了——你有这种关系,怎么不早说?!
那可是救命之恩!
那可是首相唐红啊!
真是怀抱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他简直恨不能身穿成李姨娘,赶紧去唐红府上拉拉关系了!
淮安侯急忙坐起身来:“真见了面,你怎么知道唐相公还认得你?”
“怎么会不认得?”
李姨娘失笑道:“我们在牢房里朝夕相处了快两个月呢!”
末了,又说:“当时交换的那件旧衣,我也还留着,倒也没图以后如何,就是想着留个念想。”
淮安侯脑子里头一个冒出来的,就是看能不能求唐红出面,保留自家的爵位。
再一想,又很绝望:就是唐红在朝中附和御史大夫屈君平,说应该把这爵位还给前任淮安侯之女的。
这设想就此否了。
再转念一想,就算是没有爵位这事儿,单单攀附上首相这条关系,就很有益处啊!
只是,到底该怎么把利益最大化……
淮安侯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他想的时候,李姨娘就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一如既往地柔顺,也不做声。
恩情这种东西,也是有使用次数和使用深度的。
又因为彼此的身份不同,而会产生不同的应对方式。
如若是两个身份齐平的人,估计会成为通家之好,儿女亲家。
可若是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
恩情偿还之后,只怕就很难再产生交际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淮安侯就出门上朝去了。
因他下令不许家里的人打扰董二娘子读书,所以淮安侯夫人再如何恼怒,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冲着李姨娘去了。
李姨娘独自跪在廊下,心绪漠然地看着上首趾高气扬的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从前能为了得到承恩公的助益出卖女儿,现在怎么就不能为了得到唐红的青眼,而出卖你这个发妻呢?
首相唐红的救命恩人落魄成了淮安侯的妾侍,那这关系估计是一次性的,很快就断了。
但她要是成了淮安侯夫人,说不定就能体体面面地跟唐红做结拜姐妹呢!
尤其唐红自己先前就开了例子——她让已经成婚的女儿和外甥女同前夫和离,让她们上京再嫁了。
两位唐娘子再嫁的,可都是侯府!
她们可以,我为什么就不成?
淮安侯想要休妻另娶,这很合理。
淮安侯夫人有子有女,抵死不肯从之,也很合理。
夫妻俩都红了眼,拼一个你死我活,不也很合理?
李姨娘极轻地出了口气,抬眼望天。
今天的天,可真蓝啊!
……
有件事还真是叫圣上给说着了。
虽然昨天瞧着天色还是阴雨密布的,但是今天早晨起来再一看,却是晴空万里。
德妃梳妆结束,便领着儿子一道往行宴的显阳殿去了。
四月底正是舒服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没传轿辇,娘俩儿一起慢慢悠悠地腿着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除了太后娘娘和帝后,别的人基本上都到了。
底下低位的宫妃们一处来同她见礼,德妃瞟了一眼,往自己坐席处去坐定,就叫起了。
阮仁燧就悄悄地伸出小手来拉了拉她的衣摆。
德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抚着耳畔发髻上垂下的金钗穗尾,转目去瞧坐在贤妃下首处的人,懒懒地叫了声:“田美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楞了一下。
好强的阴阳怪气感!
为什么?
明明就只说了三个字啊!
田美人脸上微露不安,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德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挤出来一副和气的样子:“近来气候不错,你又有身孕,别总在寝殿里闷着,没事儿出来走一走,对孩子比较好。”
田美人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受宠若惊:“是,多谢娘娘关怀。”
“嗯,”德妃又往她后边瞧了一眼:“那是你妹妹?眉眼之间同你是有些像。”
田美人便拉着妹妹来给德妃行礼。
阿好初来乍到,四下里都觉得新鲜,见到德妃之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不太规整地福了福身,红着脸说:“德妃娘娘好!”
没等德妃说话,又迫不及待地道:“德妃娘娘,你长得好好看啊,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田美人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有点忐忑地叮嘱她:“娘娘没有问你,别乱说话。”
德妃被夸得高兴了,当下快活一笑:“田美人,你也真是的,怎么对孩子这么凶?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田美人:“……”
德妃又叫人赏了一匣子珍珠给阿好:“拿去玩儿吧。”
就这么轻松愉快地结束了话题。
朱皇后来得最晚,众人一道起身来迎。
因吴太太和阿好是外边来的,不免也要叫她们近前来说几句话,末了,又有所赐下。
一整套流程走完,剩下的就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了。
朱皇后看大公主明显是坐不住了,也不拘束她:“你们几个一起去玩儿吧,别在这儿闷着了。”
大公主快乐极了,领头清脆地应了声,而后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阿好,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显阳殿外有一片人工湖,大得可以泛舟。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耀得人睁不开眼。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声蛙鸣。
大公主忽然间想起来一个很好玩儿的玩意儿,就叫人去拿来给阿好看:“就是一面不平整的镜子,用它照了光,可以把纸点着!”
阿好果然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东西?!”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的!”
侍从们去取了三个放大镜过来,几个小孩儿拿它对着阳光,照了一会儿,果然见纸面上冒起烟来了。
烧着了。
阿好看得眼睛都亮了,又突发奇想:“可以用它照着纸,在纸上画画!”
大公主惊叹不已:“阿好,你怎么能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
俩人聚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开始用放大镜照出来的光烤纸作画。
阮仁燧看了会儿,对这种小孩儿的游戏,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同她们说了一声,自己背着手,沿着湖边散步。
岸边的荷花已经吐出了花苞,只是还没有开。
倒是荷叶青青,已经长得很绿很圆很大了。
阮仁燧叫人给摘了一个特别大的荷叶,撑伞似的举在头顶,走了几步,忽然间瞧见岸边摆着几只捞网,大概是内侍用来捞取湖中落叶的。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
圣上下朝过来,正赶上大公主跟阿好一幅画作完。
大公主瞧见他,便献宝似的凑过来了:“阿耶,看!”
圣上瞧了一眼,先自笑了:“怎么想起来这么作画的?”
韩少游在他后边,探头瞧了,也称赞说:“真是别出心裁,妙趣横生!”
大公主美得原地跳了几下,又给他们介绍新认识的小伙伴:“这是阿好!”
阿好有点拘谨地同他们见礼。
韩少游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原来是阿好小娘子。”
圣上也点了下头,算是应答,左右看看,忽觉少了个人:“岁岁呢?”
近侍们说:“小殿下方才往那边儿去了。”
圣上循着他们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却没看见人,忖度着或许是回显阳殿去了,便领着两个孩子一块儿过去了。
地上是碧绿一片,间杂着很美丽的细碎的紫色小花。
大公主不认识,但是阿好认识:“这是紫云英!”
两人折了几条垂柳,卷成圆圈儿,将小朵小朵的紫云英点缀进去,开始做花环了。
显阳殿那边,后妃们还在叙话。
田美人的肚子也已经七个月了,再有两个月,就会生育。
她自己也有点发愁:“六月底,正是最热的时候……”
不敢受冷,又怕吹风,还不敢见水……
德妃就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哦,那真是很倒霉了啊。”
田美人:“……”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她短暂地自我反省了一下:难道我真是很刻薄的一个人?
再一想,又拒绝内耗。
本来也是啊,六月底生孩子,坐月子,就是很倒霉!
就这么把话题转到了生育上。
贤妃也唏嘘了几句:“要控制饮食呀,不然肚子吃大了,生产的时候要受苦的……”
大公主跟圣上一起过来,正好听见这话了。
她有点讶异,犹豫一会儿,哒哒哒跑过去,很自责地看着贤妃,依依地问:“阿娘,我那时候也让你吃了很多苦吗?”
贤妃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头顶扎起来的小揪揪,神情慈爱,笑吟吟地说:“阿娘很愿意把我们仁佑生下来的,一点也不苦!”
大公主半信半疑:“……真的不疼吗?”
贤妃没有骗她,而是很诚挚地说:“疼的,但是值得。”
大公主松一口气,又把自己刚刚编起来的花环递过去,捧着脸,满怀期待地问她:“好不好看?!”
贤妃帮她戴到头上,上下左右地端详一下,而后笑眯眯地道:“真好看!”
大公主就像只小羊一样,原地美美地转起了圈。
德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心想:要说贴心,其实还是女儿贴心……
忽的又察觉出一点不对。
岁岁呢?!
她坐直了身体,四下里一瞧,忽然间好像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再一听,真不是错觉,就是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德妃一下子就笑开了,站起身来,用团扇挡着太阳,循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阮仁燧提着一只网兜,脸热得发红,裤腿上还有点泥。
精神倒是很振奋,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阿娘!”
“嗳,”德妃慈爱地应了声:“我听见了,岁岁,你慢点跑……”
阮仁燧没理她,像是脱缰的一匹小野马似的疯跑过来,兴冲冲地把网兜里的东西给她看:“好大一只青蛙——叫得特别响!”
那青蛙好像是在配合他似的,顺势呱呱叫了起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把这个臭小子,还有他的那只青蛙都给我丢出去!”
第78章 第 78 章 阮仁燧中了知识的诅咒。……
今年的降福节, 宫里边品阶高些的妃嫔,其实就只有德妃要归家省亲。
朱皇后和贤妃都早早地说了,会留在宫里。
田美人那边儿呢, 朱皇后倒是叫人给吴太太和阿好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产。
但田美人这会儿肚子也大了,为出去住这几日来回挪动,要是有点什么, 怕是得不偿失。
索性就留吴太太和阿好在宫里边住上几日,一样也是团聚。
贤妃不打算回娘家去小住, 中途叫朱皇后叫住,一起操持降福节的赐礼。
向来每逢节令, 宫内都会恩赐要臣勋贵, 要紧的外命妇们,中宫也会有所表示。
譬如这会儿, 朱皇后就格外嘱咐:“先前费尚仪来回,说刑部管尚书的夫人不大好,据说管家连寿材都备上了,今年给管夫人的赐礼,就加重几分。”
顿了顿, 又说:“我记得管夫人只有一个女儿, 约莫也有十六七岁了?额外赏赐那女孩儿一套书, 一套文房四宝, 等到了端午, 叫她进宫来跟我说说话。”
贤妃由衷地道:“娘娘慈悲。”
管夫人如若能够好转, 那固然是好事, 如若不能……
叫她知道皇后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愿意给女儿情面,总也是件好事。
相较于朱皇后与贤妃此时此刻心头的沉重, 德妃这一整日却都跟踩在风上似的,一颗心也飘飘然。
生等着这边儿宫宴散了,便领着儿子高高兴兴地往披香殿走,预备着马上就要出宫归家。
阮仁燧叫她牵着,笑眯眯地问她:“阿娘,你就这么高兴呀?”
“怎么会不高兴?”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这可是回家呀!”
披香殿是她的寝殿,也算是家,但跟夏侯家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来,倍觉唏嘘,当下道:“阿娘,这回我乖乖的,再也不催着你早点回来了!”
德妃听得乐了:“傻孩子,你本来也没有催着我回来过啊!”
儿子出生的头一年,还太小了,她舍不下。
带回去吧,又怕有个万一,反倒牵连了娘家,只得忍下。
也就是去年瞧着这小子壮实了,才带回去住了两天。
今年是第二年。
她却不知道,阮仁燧说的其实是上一世。
他是宫里边长起来的孩子,跟嫁进来的德妃不同——披香殿就是他的家。
小孩儿嘛,刚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感觉是很新奇的,也觉得有意思。
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趣,催着吵着要回宫去。
那时候每逢临别之际,德妃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依依不舍,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彼时阮仁燧还不明白:有什么话,等外祖母和小姨母进了宫之后,也还能说不是?
后来再大一点才开始能够理解德妃:家就是家,家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再去回想自己童年时候总是催促着德妃赶紧走,他就觉得很对不起他阿娘。
那是他阿娘为数不多能回家的时候……
披香殿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又因为出宫省亲的妃嫔当中以德妃位分最高,是以她的轿辇也该是第一个出去的。
德妃连衣裳都没换,领着儿子登上轿辇,娘俩儿风风火火地一起离宫了。
夏侯家的宅院,起初置办在永宁坊。
那是一处三进的院子,不算多大,但地段不错,神都城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了。
再之后家里边出了宠妃,圣上就重新赐了一所宅院下去,四进的宅院,从永宁坊挪到了寸土寸金的崇仁坊。
初听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真的到那儿去瞧瞧,就能感知出与众不同来了。
仪仗临近夏侯家,德妃掀开轿帘指给儿子看:“那是韦家的祖宅,”
又说:“韦家,有印象没有?就是俊贤夫人的娘家,她父亲如今在做户部尚书。”
阮仁燧点头说:“我知道!”
德妃又跟他说另一边的邻居:“那是广德侯府毛家,也是高皇帝设置的十二家开国侯府之一。”
这阮仁燧就更加详熟了。
宫里边早就有中官过来报信儿,夏侯夫人一早就在家等着了。
德妃的父亲这一代姐弟三人,他齿序行二。
上边有个姐姐,嫁去了陶家,下边还有个弟弟,虽已经分了家,但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也得过来拜会。
等阮仁燧过去,见到的就是浩浩荡荡地一大家子人。
老实说,宫里边现在就只有两个孩子,他已经够稀罕了,但是到了夏侯家这个外家……
他是真耀祖啊,金疙瘩!
底下人挨着过来请安,这个是姑太太家的孩子,这个是叔外公家的谁谁谁……
阮仁燧听得晕头转向,就只记得他自己亲舅舅了,剩下的索性一视同仁,都不往心里边记。
他声音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德妃原本还在跟陶夫人这位姑母叙话呢,听见儿子的声音,马上就看过去了:“岁岁,怎么啦?”
阮仁燧就耷拉着小脸,无精打采地说:“阿娘,我有一点点累……”
夏侯夫人很宠爱这个宝贝疙瘩,没等德妃说话呢,就说:“岁岁累啦?没事儿,到里头歇歇去,躺一会儿。轿辇坐得久了就这样,容易晕乎……”
叫自己儿子领着他外甥往里间去歇息。
阮仁燧就美滋滋地溜了。
……
德妃姐弟三个,夏侯小舅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三岁。
单说相貌,其实甥舅俩长得有点像——外甥像舅嘛!
阮仁燧没见过他外祖父,倒是从身边人的叙述当中拼了个七七八八。
阿耶说他外祖父很聪明,二十出头进士及第,被太后娘娘选做东宫侍讲。
外祖母说他外祖父生得很高,大眼睛,目光炯炯,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他。
年轻,又有出息,相貌也过关,娶妻时的选择面当然也大。
有出身好的,有有才气的,还有非常漂亮的。
不用阮仁燧说,你们也该知道他外祖父选了个什么样的……
不过该说不说,娶非常漂亮的妻子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生的孩子真的都还挺好看的。
阮仁燧心里边乱七八糟地想:这么看成婚至少得兼顾一头。
要么好看,要么有才华,要么有权有势!
他外祖母虽然不聪明,但是却漂亮,也生了漂亮的女儿。
他阿娘虽然不聪明,但是因为足够漂亮,也反过来擢升了夏侯家的门楣……
夏侯家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外祖父取的。
他阿娘跟小姨母的名字出自《论语》里的同一句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是自在舒展。
夭夭,是安逸愉悦。
他小舅的名字同样也是出自《论语》,“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是兄弟和悦,骨肉相亲的意思。
又因为“夏侯怡怡”这名字听起来稍有点古怪,所以最后删减了一个“怡”字,唤作“夏侯怡”了。
家里人都管夏侯小舅叫“小怡”。
毕竟他最小嘛,上至母亲,下至两个姐姐,都能这么称呼他。
因这两个字同“小姨”实在很像,就搞得夏侯小舅很郁闷,长久一段时间最渴盼的就是赶紧长大取个字,到时候就能有别的称呼了!
阮仁燧知道他不喜欢那个称呼,也没有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不无忧愁地道:“刚刚怎么那么多人啊……”
夏侯小舅对此也有点打怵。
他外甥还可以倚仗年纪小和身份高贵躲避过去,但他不行。
他在弘文馆里,甚至于有一门课,就是专门用以辨认父母两边的亲戚该怎么称呼……
大家族都是这样,也习惯了。
只是他脑袋不算很聪明,就记得很吃力。
这会儿舅甥两个同病相怜地对视了一眼,感情刹那间就拉近了。
夏侯小舅要领着外甥去睡,阮仁燧摇摇头给拒了:“我不困,就是想躲个懒!”
夏侯小舅也正是活力旺盛的时候,领着自己同样活力旺盛的外甥,就跟两只大绿头苍蝇似的,嗡嗡嗡一块儿在府里边乱转。
一时去这个亭子里瞧瞧,一时去看看池子里养的金鱼。
夏侯小舅倾情奉献出了自己的弹弓,可惜这附近没什么鸟儿!
夏侯家的府邸只有四进,但是住的人少,就显得宽敞。
德妃省亲回来,跟儿子一起住最后边那一进房,一路过去,得穿过遍植花木的庭院。
四月底正值好光景,姹紫嫣红,无限生机。
院子里还吊着一架秋千。
阮仁燧贪看了一眼。
夏侯小舅就说:“原是清明的时候扎起来的,阿娘盘算着这个月姐姐会回来,知道她喜欢,就没让收起来……”
阮仁燧回想起从前德妃说过,她在家的时候,小姐妹们一起荡秋千,就数她荡得最高!
他忽然间来了兴致,一屁股坐上去,试探着晃了两下。
起初不太适应,晃几下之后,就荡得高了。
侍从们守在边上,都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这秋千明显是给成年人玩的,不太适应于三岁的孩子。
想叫他下来,又怕喊得急了,把皇子给吓着,反倒摔到。
正着急慌乱之际,阮仁燧却忽然间停住了。
他扶着两边的绳索,问他小舅舅:“小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但是就跟枣子落在铜盘里一样,很清脆。
夏侯小舅初听一愣,回过神来,感受一下今日的风向,了然地告诉他:“是韦家那边儿有人敲钟了——风往这边儿吹,就传过来了。”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这是韦家大名鼎鼎的选婿钟啊!
……
韦家算是本朝文官当中的顶级门楣了。
本朝之中,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算是顶级门楣?
大概上有两个标准。
第一个是要出过宰相。
且这位宰相最后顺遂致仕,没有因政治风云而折戟。
第二个则是要连续三代有人出任正四品及以上的官位,且第四代仍旧有人在朝!
韦家能够入选其中,可以知道其家门的显赫了。
而在神都城内,韦家最为人所乐道的,还是他们前堂里的那口选婿钟。
韦家的前堂是两层构造,下边那一层用来宴客叙话,上边那一层用以登高望远,只是后来又被开发出了新的功能。
俊贤夫人喜欢参与宴饮,相看神都风流人物,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祖辈的熏陶。
韦家有位先祖,曾经是庄宗皇帝时候的吏部侍郎,担当着韦朝廷选材的重任,天下年轻才俊入京,往往都会想方设法登门拜会。
韦侍郎膝下有六个女儿未嫁,便使人在二楼上设置了一口小钟。
待有青年俊彦往韦家来拜会时,让女儿们往楼上去悄悄观望,若有中意的,便敲一下钟。
韦侍郎听见,心里边便有了分寸,先后成就了六桩良缘,这口钟也被冠以选婿钟之名,传袭给了韦氏的后代。
据说,当年杨少国公就是这么被俊贤夫人选中的。
还有人说,曾经朱少国公去时,那口钟被敲得“铛铛铛”,连绵不绝地响。
惹得韦尚书好生窘迫,在底下跟女儿们喊:“我听见了,别敲啦!”
阮仁燧回想起这桩八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说起来,他活了两世,还真没有到过韦家那大名鼎鼎的前堂去!
阮仁燧迈着小步子,循着风向一路过去,来到了夏侯家的东墙边儿上。
又鼓动着他小舅:“把我抱到墙上去吧,小舅舅!”
夏侯小舅自己倒是敢上去,可哪敢带着他搞这么危险的事情?
当下摇头拒绝了:“可不敢,太高了,摔着怎么办?”
人在办非学习和非工作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很快。
阮仁燧叉着腰,大喊了声:“外边有人没有?”
果然有人应声:“有的,金吾卫奉令戍守在此,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叫他们:“找个轻功好的过来,抱着我到墙头上看看!”
几瞬之后,阮仁燧叫人抱着,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墙头上,晃悠着两条小腿儿。
他小舅有点心虚地坐在旁边,小声说:“阿娘知道了,不会打我们吧……”
阮仁燧很自信地告诉他:“不会的,我是外祖母的宝贝,外祖母怎么会打我呢!”
他小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你阿娘也不打你?”
阮仁燧:“……”
阮仁燧就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小舅舅,不要在乎这些小节,起码现在我们坐在墙头上了不是?”
人在高处所能看见的风光,与在低处瞧见的截然不同。
坐在墙头上,叫那晚风柔乎乎地一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轻盈了。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瞧见对面韦家的西院墙里边有侍从经过,赶紧把两只小手捂在嘴边,叫她们:“喂!”
几个青衣侍女犹疑着看过来,见是个小孩子,不禁吓了一跳。
德妃省亲的事情,夏侯家相邻的两家都知道。
外头街上有金吾卫戍守的事儿,当然也会提前知会他们。
韦夫人为此专门下令,叫家里人非必要不得往西墙那边儿去,免得冲撞了皇妃和皇子,闹出什么事儿来。
几个侍女原来往后边冰窖来取冰的,原想着拿了就走,谁曾想会在这儿被叫住?
阮仁燧就叫她们去知会一下主人家:“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了偷懒,他又很有礼貌地撒了个小谎,说:“本来应该写张拜帖的,只是我还不会写字,实在是没办法啦……”
几个侍女猜出了他的身份,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往前厅去回禀此事。
韦夫人正在前厅待客,闻言听得一怔,略顿了顿,又问:“就只有皇长子和夏侯家的小郎君在那儿?”
侍女说:“是呀——这两位坐在墙头上,大概也是瞒着德妃娘娘和夏侯夫人搭话的。”
韦夫人心里边有谱了,知道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起了玩心,当下失笑道:“请他们过来吧。”
她站起身来,预备着起身去迎,又同旁边的客人致歉:“您老人家且在这儿安坐,我去迎了皇长子殿下过来,再陪您说话。”
客座上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满头白发,找不到一根黑的。
往脸上看,气色倒是很好。
她笑眯眯地朝韦夫人摆摆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
阮仁燧虽年幼,却是皇子,身份贵重,韦夫人不敢大意,使人开了正门,要迎他进来。
反倒是阮仁燧自己嫌麻烦——从西墙根儿到韦家正门,再去瞧那口选婿钟,得走五里路!
他叫人抱着自己,直接从墙上跳过去了。
小孩儿嘛,没那么多规矩。
再一回头,他小舅也稳稳地落到了他身边。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了,他小舅舅身手其实挺好的!
再一路叫韦夫人领着进了前厅,又听她说:“您来得倒是巧,我这儿还有两位客人呢……”
韦夫人这么说着,阮仁燧也瞧见了。
厅里边走出来一位老夫人,腰背俱直,鹤发童颜:“一眨眼的功夫,楚王殿下都这么大啦!”
阮仁燧认出来她是谁了:“您老人家好!”
这是政事堂里闻相公的母亲。
阮仁燧看着这位老夫人,就像是见到了一尊活化石。
本朝礼制,超过七十岁的人,到了天子面前就不需要再行大礼了。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越矩。
而这位老闻夫人……
阮仁燧禁不住很好奇地问了句:“您老人家现在高寿哇?”
老闻夫人头发都已经白了,耳朵倒是还很好使。
她伸出两只手,笑眯眯地跟阮仁燧比划了两个数字。
阮仁燧脑子没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惊讶起来:“您今年八十九岁啦?!”
老闻夫人原还想逗逗这小孩子呢,闻言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小殿下认识这两个手势?”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阮仁燧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爷的!
真是知识的诅咒啊!
我当时哪儿反应得过来啊!!!
韦夫人听他忽然间叫了起来,不免有些惶恐。
老闻夫人含笑瞧着,倒是不慌不忙,还问他呢:“怎么忽然间就开始叫起来啦?”
阮仁燧像头愤怒的小牛一样,鼻子里气呼呼地往外喷了下气:“不是说有青年俊彦过来,韦家的女孩儿们相中了就会敲钟吗?”
“我都进来这么久了,怎么都没人敲?”
他叉着腰,“啊啊啊啊”又喊了几声:“我生气啦!”
韦夫人当时就乐了。
又叫楼上的孙女们:“没听见殿下说什么吗?你们倒是敲啊!”
楼上传来女孩子们娇俏的嬉笑声。
几瞬之后,那口选婿钟便“铛铛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第79章 第 79 章 邪恶哈士奇
铛铛铛铛。
连绵不断的钟声。
阮仁燧听得很欣慰。
又飘飘然地想:朱少国公也是出息了, 居然有机会跟我并驾齐驱!
飘飘然之后,他神色惊奇地瞧着老闻夫人。
这位夫人跟她的儿子闻相公,在本朝可都是传奇人物!
老闻夫人享寿九十有七。
至于闻相公——反正直到阮仁燧记忆的终点, 这位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时候他也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了。
能活,就是最大的本事。
老闻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旁边还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
这才是阮仁燧先前听到的那声钟响来源呢!
闻家的这位公子手里边还捧着好大一只纸袋。
阮仁燧正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呢, 就见老闻夫人旁若无人地伸手往纸袋里抓了一把薯片出来,又旁若无人地开始“咔嚓咔嚓”起来。
阮仁燧:“……”
韦夫人:“……”
夏侯小舅:“……”
年轻的闻公子很不好意思, 微红着一张嫩脸,说:“老祖宗, 您少吃点吧, 御医都说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老闻夫人听得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别听她们瞎说,她们未必有我活得长!”
“……”年轻的闻公子只得再说:“这是在人家家里呢, 吃这东西动静太大了,不太好。”
韦夫人闻言赶忙道:“不打紧的,您老人家愿意过来坐坐,是瞧得见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老闻夫人回头白了这个重孙一眼, 没好气道:“小年轻懂什么?”
又煞有介事地跟韦夫人和阮仁燧等人科普:“老话说, 上了年纪的人到别人家里吃薯片, 能给这家带来福气的!”
一边说, 一边又咔嚓咔嚓地吃了几口。
“……”韦夫人将信将疑:“还有这种说法?”
老闻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有的!”
年轻的闻公子更崩溃了:“老祖宗, 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大就随便地捏造一些‘老话’啊!”
再一错眼, 就见皇长子已经到近前来了。
紧接着又很好奇地表达了他也想吃的心情:“薯片是什么呀?”
老闻夫人就拉着重孙的手, 叫他把手里边的纸袋往前凑一凑,叫皇长子也抓一把:“来尝尝看,好吃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吃过这东西, 只是这辈子重活一回,却还是头一次尝。
年轻的闻公子很绝望:“这能给楚王殿下吃吗?万一……”
说到最后,老闻夫人都烦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怎么这么多事儿?年纪轻轻的,操这么多心!”
那边阮仁燧已经美滋滋地“咔嚓咔嚓”起来了。
……
夏侯家。
德妃还在跟夏侯夫人等人叙话呢,后头侍从小声来禀,说皇子跟夏侯小郎君一起往隔壁韦家去了。
德妃就纳了闷儿了:“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也没听人报,说两个孩子过来过啊。
底下人低声说:“没走正门,是叫金吾卫的人接着,翻墙过去的……”
德妃听得“哎呀”一声:“不是说累了吗,怎么又跑到韦家去了?”
侍从就说:“小殿下在后院那儿听见韦家选婿钟响了,十分新奇,就要过去瞧瞧。”
德妃初听一怔,回过味儿来,不禁失笑:“原来是赶上了这个热闹。”
又忖度着道:“看这架势,韦家怕是有客人呢。”
正想着叫人去把儿子领回来,外头便有人隔着帘子很及时地回话了:“姑母若不嫌弃,我便领着人往韦家去走一趟,迎咱们殿下回来。”
这声“姑母”叫的不是德妃,而是夏侯夫人。
说话的是夏侯夫人的娘家侄子惠三郎。
夏侯夫人有意叫他露个脸儿,便也就应了,又叮嘱他:“说话客气些,不要失了礼数。”
德妃又叫人去取几匹贡缎与两盒内庭的珠花带过去:“不请自到,去好生给韦夫人赔个不是。”
惠三郎毕恭毕敬地应了。
……
对于皇长子,一直以来韦夫人都只是久仰大名。
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有距离这么近的接触过。
现下到了跟前儿再看,真是个很漂亮、很结实,也很聪明的小孩子。
都不用人抱,就能自己坐到椅子上,且还能稳稳地坐住。
不跟她的孙辈儿似的,屁股底下就跟有个钉子一样,坐不了多久,就吵着要走。
走到哪儿去?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咔嚓咔嚓吃完薯片,都不要人提醒,就主动向外一伸手,等着来人给他把手洗干净……
韦夫人看得啧啧称奇:“德妃娘娘真是蕙质兰心,把楚王殿下教得这么周全!”
老闻夫人也附和道:“谁说不是?”
阮仁燧心想:这哪是阿娘教的?
这是我天资聪颖!
又倒反天罡地想:阿娘是我教出来的还差不多!
旁边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蟹壳黄、酥油鲍螺,还有三丝眉毛酥。
阮仁燧随手捻了块蟹壳黄来吃,又听外头侍从来报:“夫人,德妃娘娘派了人过来。”
韦夫人郑重地道了声:“快快有请。”
惠三郎进得门来,行礼之后,先传了德妃的话:“娘娘说,我们殿下这门登得冒昧,叫给备些薄礼,向夫人赔罪。”
韦夫人不免要客气几句。
惠三郎与之略微寒暄之后,又问阮仁燧:“殿下,韦夫人这儿还有客人,咱们预备着回去吧?”
阮仁燧打他进门开始,就认出了这是谁,心下先自叹了口气。
这是惠三郎嘛!
心里边叹息,嘴上倒是没有推拒,一举手上那枚蟹壳黄,叫他且先出去等着:“我吃完洗了手就走!”
惠三郎不敢催促,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韦夫人就叫人去再去取一些堂中有的点心包起来,叫拿去给惠三郎带上,又温和一笑,同阮仁燧道:“殿下要是不嫌弃,什么时候都能来,我很欢迎。”
“好,”阮仁燧很礼貌地说了声:“多谢夫人!”
又跟老闻夫人说:“我这就要走了,老闻夫人,您多保重身体!”
老闻夫人朝门外瞟了一眼,微微弯了下身,使个眼色,示意他近前来。
阮仁燧会意地凑过去了。
老闻夫人又吃了一惊:“小殿下,你怎么这么机灵?”
阮仁燧:“……”
一回生,两回熟。
阮仁燧镇定自若:“嗯,我天资比较聪颖……”
老闻夫人听得一笑,因他这表现,倒也放心地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
“小殿下,你外祖母的这个娘家侄子,是个赌徒呢。”
阮仁燧听得瞳孔一震。
不是因为老闻夫人说惠三郎是个赌徒,而是因为……
阮仁燧忍着原地抓狂的冲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就是见了一面而已啊!
甚至于惠三郎进门之后,总共都没待满一刻钟!
阮仁燧悲哀不已地心想:难道聪明人真的都这么聪明?!
老闻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
她越说声音越小,阮仁燧不由自主地向前靠了靠。
就听这位八十九岁的老夫人爽朗一笑,跟他说:“因为我去赌钱的时候,好几次都看见他输得脸红脖子粗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她。
最高端的线索侦查,往往只需要通过最朴素的方式就能得到……
“他输得不少呢。”
老闻夫人见状,脸上笑意愈深,神情却很认真:“且今日主动冒这个头,到你面前来,也未必不是好事。”
德妃身边难道没有侍从吗?
夏侯家又不是没有人。
怎么就轮到惠三郎这个隔了一层的表舅毛遂自荐,上门来接人了?
因为他要接近皇长子。
年幼的皇子,哪怕只是站在他的身旁,就是巨大的财富。
这就是原因。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老闻夫人说:“你把这事儿转述给德妃娘娘,依照她的灵慧,看惠三郎如透明人。”
阮仁燧:“……”
行叭!
他郑重地谢了老闻夫人,又跟韦夫人道了声再见,而后便跟夏侯小舅一起出了门,慢悠悠地预备着折返回夏侯家去了。
惠三郎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先跟夏侯小舅这个表弟说:“今天时辰有些晚了,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明天咱们跟小殿下一起去?”
夏侯小舅那个不太聪明的大脑还在迷糊呢,惠三郎就已经半蹲下身,将目光转向了他真正的目标:“殿下想不想去?”
他是真的懂三岁的小孩儿客户想玩什么:“那地方有片温泉,水热乎乎的,把脚放下去,就有小鱼过来。”
惠三郎实在是个聪明人,很知道怎么挠到目标客户的痒处。
只可惜阮仁燧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
前世约莫也是这么个时候,他开始跟惠三郎建立了联系,而后伴随着他一年年长大,关系逐渐亲厚起来。
他以为他们算是朋友。
惠三郎的确有些能力,中了小金榜试之后,进入官场,又凭借着跟夏侯家的姻亲关系,很快就进了工部。
许多人都以为户部是捞钱的最佳地点,其实工部也很不错。
户部是管钱的,工部是专门用来花钱的。
惠三郎聪明,但是也急功近利。
他应该是不缺钱的,但敛财的手段却相当地急躁殷切……
曾经阮仁燧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一世阴差阳错地在韦家遇见了老闻夫人,竟然也同样阴差阳错地叫他补全了最要紧的那块拼图。
原来惠三郎居然是个赌徒。
顺着这条线再去想,前世惠三郎年纪轻轻便死于非命,也就能想得通了。
谁知道他在外边惹了什么乱子?
那时候阮仁燧也才十岁刚出头,听说之后实在郁郁了几天。
现下再去回想,有些人的命运,其实在他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惠三郎等了几瞬,都没听到回应,心下不免有些讶异。
难道还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
略微一想,又说:“河边石头底下都是小螃蟹,一掀开就张牙舞爪地往外跑,还可以用细沙和好看的小石头盖房子玩……”
阮仁燧想了想,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再低一点。
惠三郎见状心下一荡,还以为是有门儿,赶忙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了。
阮仁燧就小声问他:“有涩图没有?”
惠三郎:“……”
惠三郎战术后仰,呆若木鸡:“啊?”
是我想的那个涩图吗?
“……”惠三郎迟疑着问:“殿下,您是说那种有颜色的图画吗?”
“不,”阮仁燧斜眼一笑,面露阴险,俨然是一只邪恶的哈士奇:“就是你最开始想的那个!”
惠三郎:“……”
惠三郎大脑一片空白。
啊?
是我跟不上潮流了吗?
三岁的小孩儿不都是喜欢摸鱼玩沙子的吗?
他神色踯躅,为难又有点着急地舔了舔嘴唇:“这……”
短短几瞬,阮仁燧已经变了一副嘴脸,小眉头皱着,满脸嫌弃:“你怎么这么没用!”
惠三郎:“不是,殿下,这个事情……”
阮仁燧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听理由,我只看结果!”
惠三郎意图解释:“关键是……”
阮仁燧板着脸说:“不要给我说没办法,我不爱听!”
惠三郎木然道:“殿下,不是我不想帮您找……”
“没办法就去想办法啊!”
阮仁燧露出了资本家压榨无辜下属的丑恶嘴脸:“你想得到你从未拥有的东西,就必须做到你从未做到的事情!”
惠三郎:“……”
做什么?
帮你找涩图?
德妃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坏了,不得把我头拧下来?
等等!
惠三郎绝望地想:这也不是我带坏的啊——这是他自己本来就坏!
第80章 第 80 章 丁相公他自己知道吗?……
惠三郎上赶着往前凑的时候, 倒真是热火朝天,精神振奋。
可等真的往皇长子面前走了一遭,见识了这位小殿下究竟有多难缠之后, 立时就打了退堂鼓。
张口就要涩图……
他哪敢往前凑?
尤其外头近来还在风传德妃三言两语就操着一把名为大义的刀,把内庭里一个才人给砍出宫去了的故事。
他给才三岁的皇长子搜罗涩图——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至皇室, 下至朝廷,没有一个能饶得了他的!
讨好了皇长子, 利益大是真的,但风险更大啊!
惠三郎苦哈哈地死了这条心, 再不敢往前凑了。
阮仁燧瞧着他的神色, 心下好笑,又有些了然, 见他安生了,也没再追着杀。
叫小舅舅领着回去,夏侯家那边儿也预备着用晚饭了。
德妃不耐烦见那么多人,挨着说了话,给了赏赐, 就给打发走了。
这会儿真的坐在饭桌前, 也就是夏侯夫人、德妃姐弟俩, 再加上一个阮仁燧罢了。
一家人足够亲近, 也说说话。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从前背诗的时候阮仁燧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看席间少了一个夏侯小妹, 共情感瞬间就涌上来了。
阮仁燧有点惦念他小姨母了:“也不知道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现在在干什么,她们一走,身边好像空了好大一块儿!”
德妃也说呢:“谁说不是?”
夏侯夫人估摸着说:“这会儿也该到荆州了吧……”
……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现下正在刺史府上吃席。
坐的还是毫无疑问的上宾席位。
小时女官是正经的内庭女官, 在太后娘娘手底下做事,不久之前又才得到了海棠诗会的头名,风头正劲,算是荆州年轻一代人物里的领头羊了。
夏侯小妹就更加不必说了。
她虽也担着一个内庭女官的差事,但明眼人都知道那纯粹是用来镀金的。
正如同阮仁燧最大的一张牌叫《我的皇帝父亲》一样,夏侯小妹最大的一张牌,就是《我的皇长子外甥》!
那可是天子的长子,皇家耀祖(不是)!
人家的上限是无限高的!
小姐妹俩一路到了荆州境内,便有荆州府的官员去迎。
待到到了荆州城外,荆州长史与本地豪族大家出身的诸多青年男女早已经恭候多时。
小时女官肩膀上担着一个从六品的官衔。
时下的风俗,京官在外加一等。
内廷太后与帝后身边出来的人,再加一等。
可以得到从五品的待遇。
荆州乃是上州,刺史官居从三品,已经可以称呼一声封疆大吏。
以从三品的身份去迎接从五品的官员,未免显得谄媚,自失身份。
叫从五品的荆州长史率人来迎,处置得就很妥当。
夏侯小妹在神都见多了贵人,觉察不出自己身上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实际上,她前后议过两回婚,一个是公府嫡孙,另一个是尚书嫡孙,哪一个不是顶尖的门第?
再到荆州来瞧,自然是众星捧月了。
一路上她见到的都是笑脸,耳朵里听进去的都是奉承,各处送的土产数不胜数,还有人想送两个美貌的男侍给她……
好在被小时女官给辞了。
不然夏侯小妹都不敢想出京一趟带回去两个美男,她阿娘会是什么反应了!
小时女官六岁离家进京,到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来也是让人怅然。
夏侯小妹倒是很想见一见小时女官的家人。
她还很兴奋地跟这个好朋友说呢:“我给他们准备了好多礼物!”
小时女官感念又唏嘘地“嗐”了一声:“我的家人啊……”
夏侯小妹瞧着她的情绪并不十分高昂,脸上仿佛带着一点感伤的意味,心下一沉,当下握住了她的手,悄悄问:“怎么啦,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小时女官轻叹口气,告诉她:“其实去年冬至的时候,我就收到荆州老家的传信了。”
“上边说我弟弟已经定了亲,未来弟媳妇是荆州大族之女,妹妹许给了刺史家的子侄,说我母亲又给我添了一个弟弟……”
她掰着手指头,跟夏侯小妹示意:“加上我早夭的大姐,她生了八个孩子……”
夏侯小妹听得惊呼一声:“八个孩子?!”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一点悲哀,说:“是呀,八个孩子。儿多母苦啊。”
顿了顿,又道:“我外祖母和母亲倒是都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离家近了,她少见地愿意与人说一说自己家里边的事情:“我外祖家早已经没落了,祖父与外祖父曾经是同窗好友,因而才叫我父亲娶了母亲。”
“我母亲嫁进去,家世是诸妯娌当中最差的,第二年生了我大姐,结果翻过年来,大姐就夭折了,第三年又有了我。”
“她家世差,又没有儿子,妯娌们轻视她,婆母不喜欢她,丈夫待她也很冷淡,前前后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夏侯小妹听得很难过:“怎么会这样啊!”
小时女官反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落寞:“我也不知道我的出生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任家的女儿被选为朝天女,入宫侍奉天后,这是莫大的荣耀,我母亲终于有了能扬眉吐气的地方。”
“只是,长辈们在欢欣之余,也不免觉得遗憾——倘若不是朝天女,而是朝天郎,那该有多好。”
“又督促我父亲与我母亲修好,绵延子嗣,能生聪明的女儿出来,就一定能生聪明的儿子。”
“我父亲房里原本还有几个妾侍,因此都被打发走了,他终于有了时间去陪伴着我母亲,她很高兴。”
“我没有立场去责怪她,她成长的环境跟我不一样,看到的天地也与我不一样。”
“孩子和丈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世俗意义上来看,任夫人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娘家败落了,但是世交家的长辈怜惜她,让她做了儿媳妇。
生的头一个女儿夭折了,但是第二个女儿很争气,被选为朝天女,进宫侍奉天下至贵之人去了。
因为这个女儿,公婆对她说话都很客气。
这之后陆陆续续生了许多儿女,丈夫的心也收拢回去了。
现在到了儿女开始议婚的年纪,找的婚嫁对象都很不错。
只是……
夏侯小妹听了小时女官方才说的那席话,总觉得心里边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要让她说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也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是很坚定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对你母亲来说,你的出生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你们这些聪明人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
夏侯小妹推着她的肩膀,叫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用你的想法去代入你母亲,觉得她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母亲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那就够了!”
小时女官听得眼眸微亮,思忖几瞬,豁然开朗:“确实如此!”
两人一路来到荆州城外,很快被迎进了刺史府。
刺史夫妇亲自招待这两位内廷贵人,请她们上座,底下作陪的全都是州郡官员乃至于本地大族子弟。
夏侯小妹从没有蒙受过这样的礼敬——简直被迷花了眼。
年轻俊美的郎君们多会说话,多会体贴人!
就算她对于荆州本地的坐席风俗不甚了解,有些地方出了错漏,他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夏侯小妹分外舒坦,只觉得上下左右,哪里都很称心,笑得脸都痛了!
小时女官的反应就要比她从容多了,礼数周到,举止有度。
前衙那边儿临时有事,刺史暂且离开过去处置,她这才抽出一点空闲来,好笑不已地点了点旁边这颗被美男迷晕了的呆脑袋:“夭夭小娘子,香迷糊了吧?”
夏侯小妹多吃了几杯酒,眼眸亮晶晶,脸颊红红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一盏冰水来,叫夏侯小妹醒一醒神。
她看一眼满座俊彦,神色含笑,眸光淡漠:“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今晚在这儿的这些年轻郎君,都是荆州本地最出挑的青年俊彦。
他们有的是刺史和别驾家的子弟,有的是豪族大姓家的郎君。
他们在外边寻常人眼里,可能是从容的名门贵公子,是矜持的翩翩冷郎君……
可是到了她们俩面前,斟酒题诗,送果添茶,什么没做过?
小时女官知道夏侯小妹心里边还惦记着宁十四郎。
不是惦记着这个人,是记恨着那件事。
她不明白——宁十四郎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小时女官就借着当下这个时机,把她心里边最后剩下的那根刺挑出来给她看:“夭夭,今夜之后,把那个宁十四郎彻底忘了吧,男人真的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宁十四郎……
夏侯小妹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头脑骤然间清明起来。
小时女官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他不是不小心,也不是疏忽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随随便便做的一件事,不值得惹得你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有些话,男人说,女人也说,小时女官听了只想冷笑。
男人粗枝大叶,男人做事不细心?
她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少跟外朝的官员打交道。
圣上去祭庙的时候,龙袍上的每一个繁复花纹,都要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挨着细细地检阅一遍——也没见他们搞出差错来!
这时候怎么不粗枝大叶?
神都城里时常有所谓冰山俊公子,怎么她出宫在俊贤夫人那儿见到的一点都不冷酷,还会弯着腰替俊贤夫人捧裙摆,笑盈盈地管俊贤夫人叫姐姐,说见了俊贤夫人,就跟见了家人似的?
去相公们府上的席面瞧瞧,他们弯腰屈膝,可会伺候人了!
恃才傲物,冷若冰霜?
不存在的!
远的不说,就说宫里边,太监可比宫女会伺候人多了!
装什么呢。
她轻叹口气,由衷地嘱咐夏侯小妹:“不要想着千辛万苦挑选一个好男人托付终身,去做事,去掌权,男人会千辛万苦地跑到你面前来,求你多看他一眼的!”
夏侯小妹听得触动,跃跃欲试之余,又有点迟疑:“这,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
小时女官就说:“你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去考小金榜试,都不成,还可以恩荫——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妹妹,是可以被荫官的呀!”
看她神色有些懵懂,就说:“你想想你弟弟!他将来是一定会被荫官的,都是笨蛋,你比他差在哪儿?”
夏侯小妹:“……喂,小时!”
夏侯小妹脸色发黑,柳眉倒竖:“你刚刚是不是往里边添带了一句私货?!”
小时女官乐得咯咯直笑。
又给她示意底下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中年男官员:“你听听他们说的,你比他们差在哪儿?”
底下有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喝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都听说前阵子神都城里发,发生的事儿了没?”
看其余人面色茫然,不禁自得道:“就是裴相公与丁相公同时告病那件事!”
有人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说是因为春来时节变换才生病的吗?”
“……那你就错了!”
那胖官员一拍桌子,铿锵有力道:“我跟你们说,事实恰恰相反!”
众人好奇不已地紧盯着他:“李兄有何高见?”
那胖子侃侃而谈:“你们想,裴相公是什么出身?勋贵出身!”
“丁相公呢?他是寒门出身!”
“天后摄政之后,就开始着力削减勋贵在朝堂里的影响,丁相公也是她老人家一手拔擢……”
“当今才刚亲政几年,政事堂里唐相公还在坐第一把交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而后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们要从大局着眼,去看这件事情——丁相公他啊,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心想:丁相公不是因为口口事变丢了个大脸,才那么长时间都没好意思出门的吗?
他知道自己在下一盘大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