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皇后的丧仪办得很隆重, 只是在结束之后,宫妃们不约而同地全都消瘦了几分。
没法子,哭灵太消磨人了。
而在哭灵结束之后, 宫妃们又不得不面对朱皇后薨逝之后的后宫格局变化……
不过除了朱皇后不在了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德妃被晋为贵妃,可她原本就是后宫里边仅在朱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即便不被晋为贵妃,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而田美人从美人被擢升成了婕妤……
说实话, 也是一样。
没有人被她超越过去,所以众人全都感觉平平。
对于朱皇后的薨逝, 德妃心里边感触颇多。
相识数年, 她们从来都不算是朋友。
可要说是敌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很难用言语来界定她与朱皇后之间的关系。
且即便德妃与她早有龃龉, 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皇后。
易地而处,德妃自忖自己是做不到这等程度的。
尤其临终之前,竟然还给自己升了位分……
因圣上和太后娘娘都已经点头, 操持朱皇后丧仪的时候, 内外便已经不再称呼她为“德妃”, 而是以“贵妃”相称。
德妃坚决地辞谢了。
她到太后娘娘面前去, 很谦恭地说:“毕竟还没有正式地行册封礼, 内外就急着这么称呼, 未免显得妾身轻狂。”
又说:“既然名分已定, 总归是跑不了的,现下没有比皇后娘娘丧仪更要紧的事情,别的都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太后娘娘很欣赏地瞧了她一眼, 点头应了,又吩咐下去:“给德妃和田氏对应位分的待遇,只是名分称呼上,就暂且不必急着更改了。”
德妃毕恭毕敬地称谢。
她尚且如此,田美人更加不敢冒尖儿。
自然是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再则,该怎么说呢……
田美人有时候是糊涂了点,但总归也是知道好歹的。
她与朱皇后之间其实也没什么情分,不曾想朱皇后临终之前,竟然还惦念着她,为了她的位分,专门央求陛下和太后娘娘……
现下朱皇后真的薨逝了,她是真的伤心。
捎带着对于所谓的“婕妤”位分,也看得没那么重了。
相较之下,朱皇后的薨逝,带给外朝的震动,其实远比内庭这边要大。
德妃的进位清楚地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圣上也好,太后娘娘也罢,都无意在立新后了。
如若不然,何必将德妃拔擢上去,立一位有宠爱,又有皇长子在手的贵妃?
若是再立新后,只怕会使得内宫不宁,倾轧连生。
若是圣上和太后娘娘无意再立新后……
那日后的储位归属,就很明朗了。
没有嫡出,那就立长嘛!
大公主,还是皇长子?
多数人还是更加看好皇长子。
因为他在宫廷内外搞出来的动静更大,因为他的母亲明显更加地得宠……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男嗣!
一时之间,夏侯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有人因德妃的进位,主张对她的亡父再度进行追谥……
连带着德妃下边一双弟妹,乃至于各方堂弟堂妹的婚事,都随之水涨船高了。
别说是官宦门庭,就连勋贵这边儿,私底下也在议论。
梁少国公悄悄地问母亲:“陛下既然无意立后,难道是有以皇长子为储之心?”
武安大长公主抚摸着膝上的那只狸花猫,淡淡道:“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大行皇后临终之前说得很清楚,之所以擢升德妃,是因为她读书讲学,堪做内外命妇的表率,这是怎么牵扯到储位上的?”
她说:“神都城里的聪明人还是太多了,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聪明人一多,都生生地给想麻烦了。”
……
韩少游在外边听见有人说得信誓旦旦——陛下一定是要立皇长子做储君了!
他对此只是付诸一笑。
因为他知道,圣上之所以晋升德妃,是因为觉得她配得上贵妃之位,而没有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事情。
至于德妃的进位,是否会增大皇长子的筹码,同时此消彼长,削弱大公主的影响力?
“这关我屁事啊!”
圣上冷笑了一声:“做得好,所以就有赏,就能进位,这很难懂吗?”
“想要储位,就自己来争,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去帮忙铺路?开什么玩笑!”
朱正韩听得扶额:“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委婉一点的。”
圣上嘿然不语。
朱正韩又说起闻昭仪来:“她的本性不坏,只是在闻家生活得太顺遂了,所以短时间内,适应不了宫廷的生活,你对她不要太严苛……”
闻家内宅的氛围,其实是很友善的。
主要是闻昭仪跟上边嫡出兄姐们年纪相差得太大了。
她甚至于比长兄的女儿还要小……
所以不存在竞争,也没必要争。
兄姐们回去见到最小的妹妹,都很疼爱她。
无形当中,也让她丧失了某些方面的敏锐度。
这一回,圣上倒是应了:“我知道。”
他说:“听岁岁说,闻氏后来生了二皇子,似乎是个资质不错的孩子。”
朱正韩短暂地缄默了一下,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这是皇帝天然要负的责任。
不可能仅仅因为皇长子说日后他的长姐做了储君,就规避其余皇嗣的出生。
皇长子都能从后世回到这里——万一皇长女在长成之前出了什么变故呢?
必然是要做多手准备的。
朱正韩自己也知道,太后娘娘打算让齐王迎娶卓大家的长女卓如柏为妻。
那是太后娘娘为皇室设置的第二道保险。
如若圣上骤然驾崩,皇长女现下不过五岁,或许就要即将成年的齐王来承继大统了。
齐王妃具备有母仪天下的可能,所以对于这个人选,太后娘娘十分慎重。
圣上明白这一点,所以也能够理解,并且接受这个决定。
政治是冷酷的,也必须是理性的。
无情,有时候反而是为了对更多的人有情。
需要做的事情,朱正韩都已经做完了,最后环视着这巍峨华丽的宫殿,她有种即将褪去枷锁,焕然新生的感觉。
圣上与她相识多年,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少见地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
啜一口茶,又问她:“离了皇宫,打算到哪儿去?”
朱正韩转目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她为之莞尔,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轻快:“去东都看看吧,或许会去小酆都转转?我也不知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哪里都好。”
说着,站起身来。
圣上亲自送她出去,语气温和,带着由衷地祝愿:“一路顺风。”
朱正韩笑着谢过了他。
秋后的阳光是那么的明朗,碧空如洗,连风都是干燥而清爽的。
她看见穿着五品官服的韩少游眉头微微蹙着,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单手提着衣摆,拾级而上。
恍惚之间,她回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还没有希龄和琦华现在的年纪大。
皇室的某个行宫里行宴,她觉得无聊,悄悄地溜到外面去透气。
当然也有人做出了跟她一样的选择。
朱正韩听见他们在说话。
“真可怜啊……”
“是啊,估计是活不了了!”
她循声过去看了一眼,才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有只脏脏的花猫,大概是被车马给轧了,肚腹瘪了下去,奄奄一息地被丢到了街角。
它的嘴角有血,眼睛也变得浑浊了。
一群苍蝇在它身上嗡嗡地乱转。
它的确快要死了。
有很多人在它面前途经过,也感慨过,痛惜过。
只有韩少游跑到附近的池塘边去,用手鞠了水,很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去喂它。
年轻的圣上也在旁边,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他:“走吧,救不活的……”
韩少游轻轻说:“至少让它走的稍微好那么一点……”
那只猫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很无力地舔了一下。
就一下。
没过多久,它就死了。
韩少游就去找了把铁锨,就近在一棵紫薇花底下挖坑,埋葬了它。
后来的后来,朱正韩时常回想起那只猫。
每年再往行宫里去的时候,都会到那片紫薇花树处走一走,坐一坐。
其实她想的不是猫,想看的也不是紫薇花树。
但是……
但是。
人生多有不如意之事啊!
事到如今,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
韩少游稍显讶异地看着被卷到窗棂上的那朵小小的紫花:“都入秋这么久了,居然还有紫薇花在开吗?”
宋大监出来迎他,瞧了一瞧,笑吟吟道:“或许是因为今年的秋天比去年要暖和吧……”
……
朱皇后的丧仪结束,大公主再回到九华殿,坐到自己熟悉的小椅子上,忽然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娘说,朱娘娘是睡着了……
可是她听见有人悄悄地在说,朱娘娘其实是薨了。
她问女官们:“‘薨了’是什么意思?”
女官们的神色有些为难。
但没过多久,大公主还是知道了——原来“薨了”,就是死了。
朱娘娘死了,再也不会笑眯眯地叫她“仁佑”了。
可是很奇怪,大公主知道之后,心里边反倒没有特别难过的情绪。
哭灵的时候,她跪在蒲团上。
阿娘低声叫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
真的哭不出来啊……
大公主能感觉到阿娘有点尴尬,但是太后娘娘说:“毕竟还小呢,一定要他们清楚明白,也不过是徒增伤心。”
只让他们在那儿跪着,没说一定要哭出来的事儿。
到最后,也就这么过去了。
一场丧仪办完,大公主累,贤妃其实也累。
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即便有大尚宫和德妃分担,也不是容易做的。
一连数日,她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走路走得脚底疼,跪得久了,腰跟膝盖也疼。
这会儿回到寝殿,她坐下来之后,由衷地长舒了口气。
喝了口热茶缓神的功夫,就见女儿拿着小铲子出去了。
她叫女儿:“仁佑,你干什么去?”
大公主说:“我去看看我的白菜跟西葫芦,这几天太忙了,我都没顾上它们!”
贤妃应了一声,再吐一口浊气出去,到底还是起身,跟女儿一起出去了。
不到十天的功夫,白菜却已经显而易见地长高了。
贤妃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葫芦的叶子长大之后,居然是不规则的心形。
大公主拎着铲子,怔怔地看着自己数日之前种下的六棵小苗:“它们怎么长这么大了?”
贤妃蹲下身来,手扶住她稚嫩的肩膀,柔声说:“因为从种下去到现在,也过去好些天了呀……”
大公主看着那六棵小苗,心里边忽然间很难过。
迟来的悲伤蔓延到心头。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出来。
“我,我还跟朱娘娘说,等我的小白菜长大了,要送一棵给她呢!”
她用小手胡乱地擦了把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阿娘,就算我的小白菜长大了,朱娘娘也吃不到了,是不是?”
贤妃听得心头一痛,不由得落了眼泪出来。
她轻轻地抱住了女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大公主嚎啕大哭:“阿娘,我,我再也见不到朱娘娘了……”
……
披香殿。
易女官从外头进来,悄悄地来回德妃:“贤妃娘娘回禀了太后娘娘,带着大公主去了凤仪宫……”
她脸上带着点叹息的神情:“您也知道,凤仪宫现在只剩下从前的一些侍从,还在那儿维持着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仁佑很伤心吧,大行皇后在时,最宠爱她了。”
易女官说:“是呀。”
凤仪宫里,从前朱皇后亲自布置的那些东西,多半都给了朱氏夫人和朱三娘子,还有一些,留给了三位皇嗣,聊以纪念。
那宫殿仍旧是富丽堂皇的,只是少了那风华绝代的主人和为数众多的侍从们,骤然间就显得寥落了。
因是午后,殿内的窗户都被打开透气。
秋风吹动了殿内金色的帘幕和轻纱,一眼望去,恍若一场迷梦。
大公主好像看见了朱皇后端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含笑朝她伸手:“仁佑,到这儿来!”
她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母亲的手,追着那随风摇曳的轻纱去了:“朱娘娘!”
最后果然扑了个空。
大公主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
她太伤心了。
伤心得生了病。
圣上私底下跟阮仁燧说起这事儿来,都觉得有些讶异:“真没想到,皇室里居然还有仁佑这样的深情种子。”
阮仁燧倒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大姐姐虽然只有五岁,但其实也已经记事了。
但是在前世,又没有见到她对于朱皇后表现出多么地熟悉和亲近……
果不其然,他听见他阿耶有点头疼地说:“记得太多,其实也不是好事,或许还是让她早点忘记比较好吧?”
阮仁燧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袖。
他说:“阿耶,不要这么做。”
不要让大姐姐忘记朱娘娘。
不要让她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温暖和美好。
圣上倒也不是觉得非得那么做不可,他只是觉得不解:“理由呢?”
阮仁燧很认真地说:“大姐姐她是一个人啊,她不是一个可以调控的工具。”
因为觉得伤心不好,所以就让她忘记伤心的原因吗?
这么轻易地决定另一个人的人生,抹除掉对方心里很重要的记忆,未免太过于傲慢了。
他说:“阿耶,你要做的是相信——相信大姐姐是很顽强的,相信她可以自己走出来!”
圣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轻轻地笑了。
他伸手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说:“好。”
……
朱皇后的丧仪结束,太常寺和礼部,乃至于尚宫局就开始着手准备德妃和田美人的晋封礼了。
德妃自己提议:“才刚为大行皇后举办了丧仪,今次的册封礼,就不必大操大办了。”
“不然,一来有失敬重,二来劳民伤财,实在不美。”
既然里子都已经到手了,何必再去求那个面子?
圣上和太后娘娘俱都应了。
中宫无主,披香殿就成了内廷当中最最要紧的地方。
谁都知道,如若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里,后宫大抵就是德妃的天下了。
阮仁燧往九华殿去探望他大姐姐回来,正赶上尚宫局的人来给德妃送礼服和对应的首饰。
宋大监守在外边,想必他阿耶也在这儿。
进去一瞧,他阿耶果然在——不只是在,还很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阮仁燧心里边霎时间就敲响了警钟!
再扭头一瞧,就见旁边桌上堆起了比他这小三头身还要高的一摞书。
德妃站在桌边,手按在上边,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岁岁,你回来了?”
阮仁燧有点虚弱地应了声:“……嗯。”
德妃笑微微地瞧着他,说:“你这臭小子之前跟我说什么来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阿娘,我从前说的话那么多,我哪知道你现在指的是哪一句?”
德妃就学着他的语气,大概上给他复述了一下:“阿娘,哪天等你做了贵妃,超越了贤妃娘娘,再来督促我也来得及——”
噢噢噢!
阮仁燧反应过来:原来是这句话!
德妃两手插腰,洋洋得意:“混账东西,怎么样,你现在没话说了吧?!”
阮仁燧就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很失望地看着她:“阿娘,贵妃就是你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圣上:“……”
德妃:“……”
第172章 第 172 章 嘻嘻,长得有点像皇长……
贵妃就是你认知的天花板了吗?
德妃给气了个半死!
臭小子, 知道这贵妃之位有多难得吗?!
真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了!
德妃目露凶光,紧接着撸起袖子来了!
阮仁燧见事不好,扭头就——没跑掉!
他阿耶帮着他阿娘把他的后脖领子给拽住了!
阮仁燧在半空中蹬了蹬腿儿, 察觉到走投无路之后一秒滑跪。
当下低眉顺眼,软软糯糯道:“阿娘,我错了……”
德妃冷笑一声:“晚了!”
她说:“你早干什么去了?!”
按住他狠打了一顿!
哼!
终于舒服了!
圣上在旁边瞧得心满意足, 知道他是去九华殿了,还问了句:“你大姐姐现下如何, 好点了没有?”
又叹口气,说:“我昨天去看她, 人都瘦了……”
德妃听得有些感慨:“仁佑重情重义, 真是个好孩子。”
阮仁燧说得更细致一些——主要是大公主自觉已经长大了,有了心事, 也不太会跟长辈们说了,倒是会跟弟弟私底下嘀咕几句。
“大姐姐人是瘦了,但是精神比先前好多了,太医也说,冬天多进补些时日, 很快就能养回去的。”
又补充说明:“宋琢玉每天都会去王娘娘那儿送课业笔记和课后作业, 我看大姐姐看得很认真, 应该是预备着要出宫去念书了……”
有了读书的心力, 能动起来, 就说明是真的要精神痊愈了。
阮仁燧经此一事, 颇多感触。
私底下跟圣上说:“阿耶, 我觉得,这件事你上辈子做错了……”
圣上听得一怔:“我哪里做错了?”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你设法但忘掉大姐姐对于朱娘娘的记忆,这件事情做错了。”
他抬着头, 神情认真:“阿耶,你觉得太过于伤心,对大姐姐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但其实你只看到了外表,没有看到内里。”
“人就是要有所经历,才能成长,才能明白很多道理的。”
“生老病死,原就是世间常态,这并不是在刻意地给大姐姐施加磨难。”
“作为人也好,作为皇朝未来的储君也好,她早早晚晚都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你设法让大姐姐淡忘掉朱娘娘,觉得替她避开了一项磨难,但与此同时,你也替她避开了一次成长。”
“过去没有解决掉的问题,以后还是会重复出现的。”
阮仁燧说:“大姐姐现在还小,我们尚且能够看得出来影响,但是如若等她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即便心里边过不去那个坎儿,也不会让我们知道了……”
圣上听得若有所思,深深看了他一眼,久久无言。
如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阮仁燧觑着他阿耶的神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而且阿耶,你有时候——不,你大多数时候真的是很傲慢!”
圣上:“……”
圣上实在是吃了一惊:“是吗?真的假的!”
阮仁燧:“……”
阮仁燧看他震惊得不似作假,当下更懒得再说什么了。
“我能教你一时,难道还能教你一辈子?”
他叹口气,摆摆手,语重心长道:“阿耶,你自己好好反思一下吧!”
圣上:“……”
……
十月初一,宫里正式地举行了晋德妃为贵妃、田美人为婕妤的仪式。
自此以后,夏侯氏便可以对内外使用贵妃的名号,田氏也终于在有孕之后,迎来了久违的进位。
仪式结束之后,贵妃有短暂的恍惚。
贵妃。
真正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啊!
当年以昭仪之位进宫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而等到仪式结束之后的第二日,阮仁燧和大公主就悄悄地穿上冬衣,如先前一般叫小时女官领着,出宫往龙川书院去了。
进了十月,天气就不再算是凉,而是冷了。
贵妃有点焦虑,怕儿子冻着,起初叫人做了兔毛手袖,叫他来回路上用来暖手。
再想想,又给他准备了狐皮裘和小羊皮靴子,以及配套的皮帽和护耳。
还嘱咐他:“要是在外边走动得出了汗,进屋之后可别急着脱衣服呀,不然受了凉,保准要生病的!”
阮仁燧一心想着出去,当下满口应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搞得贵妃悻悻不已:“没心肝的东西,一心想着出去玩,半点都不恋家!”
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待得久了,这会儿一张嘴就是舌灿莲花:“这叫好男儿志在四方!”
贵妃叫妹妹哄得高兴了,又想起另一事来:“小怡跟苗大娘子的事儿怎么样了?先前事情那么多,竟也没再听阿娘提起过……”
……
阮仁燧和大公主在宫里边待了那么久,再度出来,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吉宁巷,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阮仁燧倒是还好,他是纯混子,存在感并不是很强。
除了徐太太这个班主任按时地问问情况之外,也就是他的摆烂搭子曹奇武会给他写小纸条。
岁岁,你什么时候来啊?
我有点想你了……
但大公主可是他们这一级的风云人物!
忽然间请了这么久的假,真是太引人注目了!
孟大娘子还专门叫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说话,一打眼,先蹙起眉来,心疼道:“怎么瘦啦?”
她知道元宝珠请假的缘由,是家中长辈卧病,看这小姑娘因此形容消瘦,心里边倍觉怜惜。
叫大公主坐下,又很耐心地问她:“身体还好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及时地跟太太们说,一定不要逞强……”
说完这些,才问起功课来。
大公主全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身体还好。
虽然请假在家,但是有做功课的,没有落下太多……
孟大娘子眼里,这就是最好的那种学生。
勤勉,孝顺,努力,成绩优异,自学能力也强!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姑娘的脸颊,很亲昵地叫她:“回去吧,元班长,我很期待你以后的表现哟!”
大公主心下备受鼓舞,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她出去了,可实际上,孟大娘子也没在办公室里待多久。
她去寻父亲孟大书袋,跟他讲了自己的想法:“日前子高师叔才捐给书院一笔款项,我盘算着,正好可以在书院里开设一个小食堂,叫学生们中午在这儿吃饭……”
子高师叔是从前在龙川书院读书的学生,毕业多年,小有成就,出于感恩的念头,给母校捐了五百两银子的款。
孟大书袋不置可否,而是问女儿:“为什么想这么办?”
孟大娘子就说:“夏天跟冬天不一样,夏衣单薄,不难购置,相较之下,冬衣可就贵重多了……”
入冬之后,学生们家境好坏,一下子就能看出分别了。
家境好的乘肥衣轻,院服里边穿件轻薄的毛衣,出门的时候再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外套,脚下穿一双皮靴子。
家境差一些的,相较之下,就显得臃肿。
院服里边衣服穿得太厚了,且往往外套的毛皮也都很黯淡,亦或者大小并不合适。
大抵是用长辈们的旧衣服改的。
孟大娘子自己也是从小孩子的状态过来的,她自己也有孩子,所以能够同时明白孩子跟父母的心。
“进了十月,学生们基本上不需要午睡了,何必叫他们顶着风回家去吃饭?”
孟大娘子说:“一来一回,路上也是受罪,不如就在书院吃一顿算了。”
孟大书袋毕竟老成些,颔首之后,又给补充了几句意见:“设置一个小食堂,这我没意见,只是免费?这却不成。”
孟大娘子知道父亲并不是吝啬的人,闻言就知道自己必然有没考虑到的地方。
果然听孟大书袋说:“你师叔这笔钱是给整个龙川书院的,拿来设置小食堂,可难道所有师生都会在小食堂吃饭?不患寡而患不均。”
简单地提了一句。
孟大娘子就明白了:“我回去再斟酌斟酌,有了结果之后,再跟您说。”
孟大书袋笑着点了点头:“去吧。”
如是过了两日,等到下一场月考开始的前一天。
阮仁燧就听徐太太宣布:“因为明天要考试的关系,时间相对紧张一些,书院准备了饭菜,大家明天中午在书院里吃饭……”
同时也说:“如果有想回家去吃的,也可以提前告知,时间上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曹奇武沾了阮仁燧请长假的光,终于从哼哈二将的宝座,重新挪回到后排位置去。
徐太太还是很体贴小孩子心思的。
从前有个人跟他做伴儿,两个孩子又都皮实,一起在讲台底下坐着,感觉其实还好。
可要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众人眼皮底下杵着,就很让人难过了。
因这缘故,阮仁燧回来之后,也顺理成章地回归到了摆烂之王的宝座上。
这会儿曹奇武九用胳膊肘儿拐了拐自己的摆烂搭子:“岁岁,你中午在这儿吃吗?”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答了句:“当然!”
不只是他,整个十班,全都做出了吃食堂的选择。
家里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早就吃够了!
回宫的时候,大公主还觉得很新鲜呢。
甚至于连明天要考试的焦虑都暂且忘了,好奇不已地跟弟弟讨论:“岁岁,你说食堂会做什么好吃的呢?”
阮仁燧不知道,但是他很肯定:“绝对比宫里的饭菜好吃!”
大公主超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肯定是这样的!”
等第二天要出发之前,还专门跟贤妃说:“阿娘,我今天中午不在外边吃饭哦!”
贤妃已经知道她是要吃食堂了,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很疑惑地又问了一遍:“嗯?那是要回宫来吃饭吗?”
“不!”
大公主扎了两条小辫子,这会儿就像是小马摆尾巴似的,美美地一甩,说:“我要吃食堂去了!”
“什么,居然是吃食堂吗?!”
贤妃羡慕得不得了:“真好,阿娘都没吃过呢……”
大公主美得不得了,很理解地看着母亲,煞有介事地跟她承诺:“阿娘,等今天下午回来,我会跟你说一说食堂的菜的!”
贤妃忍着笑,一脸好奇地答应了:“好,一言为定!”
……
因无极案和朱皇后的丧仪,阮仁燧实在是摸了很久的鱼。
这回再来参加月考,看着面前的试题,就真的有那么一点懵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懵。
不服气你们就回去找找自己小时候的试卷……
对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了一点思路。
这个结果让他有点忧伤。
伤仲永好歹还是二十多岁之后呢,他今年才三岁,伤得太早了吧!
郁郁地做完了试卷。
这回的月考并不是神都联考,只是龙川书院内部出题,内部评分。
给他们监考的就是徐太太。
距离考试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做完了试卷的小羊们显而易见地躁动了起来。
收笔的收笔,活动座椅的活动座椅,还有人悄悄地在打手势。
问同学:第三个选什么?
徐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小羊们立时正襟危坐起来。
孟大娘子背着手,在各个考场挨着巡视一遍,这会儿正好转到了十班,进来瞧了一遍,紧跟着结束铃就响了。
徐太太站在讲台上,环视周遭:“停笔,不许乱,都老实坐着,最后排的同学起来收卷……”
直到二十份试卷被收到了自己面前。
孟大娘子笑吟吟地瞧着底下的孩子们,催促他们:“赶紧吃饭去吧——去得最晚的,可就没有鸡腿了哦!”
鸡腿!
教室里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紧接着,小羊们好像转生成了一窝马蜂,嗡嗡地震动翅膀,迅速朝食堂飞去了!
徐太太看得忍俊不禁。
低头挨着将试卷的名字和考号瞧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问孟大娘子:“去晚了的真就没有鸡腿了?”
“嗐,我逗他们的。”
孟大娘子莞尔,神情温柔:“都有,都有。”
……
等到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各班的班主任又去宣布了食堂吃饭的相关规定。
以一旬为期,提前进行预订。
菜式不定,但肉、菜、汤和水果、主食都是有的,成分参考今天中午这一顿。
至于价格嘛,也已经标注在需要家长签名确认的通知书上了。
自行选择,决不强求。
阮仁燧瞧了一眼,心想:这不是赔本的买卖?
再往下一瞧,才看见底下还有一行:食堂补贴由往届校友任子高友情提供!
阮仁燧看得一愣:任子高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啊……
晚点去问了小时女官,后者不假思索地就答出来了:“就是京兆府的任少尹嘛,您之前见过他几回的!”
阮仁燧豁然开朗!
当初收拾杨七胖子的时候,他见过这位任少尹的!
贵妃沿袭了朱皇后在时留下的习惯,有什么跟皇嗣们相关的事情发生之后,就叫宫里人一处聚聚。
今天是月考日,当然也不例外。
阮仁燧跟大公主带回来的两张通知书,一张到了圣上手里,还有一张到了太后娘娘面前。
两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都是面露赞许。
太后娘娘很少夸人,但一旦夸了,就是真的赏识:“孟家的人是在专心办学的,之前给学生白菜苗和西葫芦苗是这样,这回的食堂,也是这样……”
圣上由衷地附和了一句:“是啊。”
太后娘娘问:“那位孟娘子,今年多大年纪了?”
圣上被问住了。
阮仁燧其实也不知道。
只是听大姐姐说过,孟大娘子很喜欢她,隔三差五地会叫她过去说话,所以下意识地看向了他大姐姐。
因他这动作,几双眼睛一起看了过去。
大公主瞬间成了现场的中心。
孟大娘子的年纪啊……
大公主摸着自己小小的下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而后说:“孟大娘子看起来很大很大了,我估计……她可能有七十岁了!”
阮仁燧实在是没忍住,一口甜水喷了出去!
殿中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
最后还是小时女官忖度着回了句:“太后娘娘,孟大娘子约莫有三十上下……”
太后娘娘就说:“那她父亲大概也就是五十上下了?”
小时女官应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就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会意地接了下去:“孟大娘子还算年轻,需要历练,倒是孟大书袋老成持重,又有公心,可以让他去国子监做司业,为皇朝储才。”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不错,就这么办吧。”
阮仁燧对这些不太感兴趣,跟他有什么关系。
大公主也还没到对这些感兴趣的时候。
呜呜啦啦说什么呢,怪没意思的,还是来听我说说吧——
她兴致盎然地跟所有人分享:“食堂煮的鸡腿,特别特别好吃!”
……
因是书院里单独阅卷的缘故,这回月考的成绩出得很快。
宋琢玉是铁打的第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回,她拿了满分!
三百分!
第二名陈梦先,二百八十六分。
第三名汪明娘,二百八十五分!
成绩出来之后,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反应过来,起初惊喜不已,再回过神来,又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歉疚……
汪明娘有点赧然地看着大公主:“宝珠……”
大公主明白她的想法,当下很用力地摇头:“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明娘,你是第三名,你很厉害的!”
庞君仪也进步了一个名次。
倒是大公主因为之前的请假而退步,重新回到了第六名上。
她的两个小伙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说:“宝珠,加油呀,你那么勤奋,一定会很快就追上来的!”
大公主自信满满地点头:“嗯,一定!”
……
天气越来越冷了。
为此,阮仁燧专门让人把他的小白菜跟西葫芦罩起来,用以保暖。
这还是他第一次种菜呢,可不能失败!
不过目前看这架势,估计是成功了。
他的白菜已经长出来很多片叶子了,虽然燕吉说还得等它“卷心”才行,但真要是想吃的话,其实也能凑活了!
而那几棵西葫芦,也早非吴下阿蒙,现下已经开起明亮的黄花来了!
阮仁燧有点小小的兴奋,每天吃完晚饭,临入睡前,都专门打着灯笼去看一看自己的白菜和西葫芦,这才能安心睡下。
圣上看他的反应,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故意一脸忧虑地说:“这要是哪天不小心放过去一只山羊,把你的菜给啃了,那可就糟了!”
阮仁燧:“……”
惹得贵妃拍了他一下:“瞎说什么呢!”
又柔声哄儿子:“你阿耶吓唬你呢,宫里边哪来的山羊?”
第二天等儿子上学去了,她还专门去看了看那六棵菜。
尤其是西葫芦。
“但愿今年冷得晚一点啊……”
贵妃自己有点担忧地嘟囔:“好歹叫岁岁的西葫芦顺利长大嘛,一个也好呀!”
圣上在旁边给她泼了盆冷水:“这都什么时候了?蝴蝶跟蜜蜂都没了,没东西给授粉,还能结果?”
贵妃听得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呀!”
思来想去,又叫易女官准备了工具,叫上圣上,像两只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地去帮儿子的西葫芦花授粉。
圣上有点无奈:“至于吗?”
贵妃央求地看着他:“来嘛,要是结不出果来,岁岁肯定会失望的!”
圣上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吧好吧……”
……
龙川书院的教室里是有炉子的,外间还有供学生们专门悬挂外套的地方。
毕竟是一年学费八十两的书院嘛!
曹奇武从家里边带了一些松子儿、核桃之类的干果,放到炉子上烤得热热的,然后敲开来,分给同学们吃。
香喷喷的!
起初只有干果儿,后来他还开发出了新的业务,带牛羊奶去书院——鬼知道他是怎么带过去的!
烤得香喷喷的干果儿捣碎了,加到牛羊奶里边儿,分外香醇!
大清早喝一口,身体都是暖的!
阮仁燧背着书包进了教室,照例被曹奇武投喂了几口果碎羊奶,而后就按部就班地到自己的座位上。
摘下书包,静坐片刻之后,再照他阿娘的吩咐,把护耳和帽子摘掉。
之后就该预备着今天的早读了。
结果早读居然停了!
徐太太过来叫他们:“把外套穿好,有围巾的话,最好也围上,外边有点冷……”
曹奇武还纳闷儿呢:“这是要干什么去?”
他净想美事儿:“不会是要冬游吧?!”
阮仁燧:“……”
一到十班的小羊们都被领到了操场上,咩咩地彼此叫着,寒风瑟瑟,吹得人脸疼。
曹奇武是个社牛,挤出自己班级的队伍出去打听了一下,很快神神秘秘地回来了:“原来是有人要来巡视!”
阮仁燧头顶缓缓地打出来一个问号:“什么?”
曹奇武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二班的人说的,今天有个大官儿要来巡视,还要演讲,所以让我们在这儿等他!”
阮仁燧:“……”
阮仁燧问:“多大的官儿啊?”
叫我跟大姐姐在寒风里等他说话,说出去够他吹一辈子的!
这曹奇武就不知道了。
……
那边孟大书袋还在跟来客进行官方的寒暄。
结束之后,才趁着其余人不注意,小声问:“子高,平白无故的,怎么到书院这儿来了?”
他其实有点不高兴。
搞得兴师动众的!
任子高自己也有点茫然,悄悄说:“师兄,不是我要来,这是礼部那边儿安排的,京兆府官员访问神都城里有数的书院,巡检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孟大书袋微觉莫名。
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走吧,孩子们还等着你呢。”
名人回到母校,无非就是那么一套嘛。
开个演讲会,跟学弟学妹们回忆一下过往,畅想一下未来……
任子高跟孟大书袋在一群书院老师和京兆府侍从,乃至于报社记者的陪同下来到了操场上。
好多孩子啊。
任子高回到母校,毕竟还是觉得亲切的,当下从一班开始,高贵冷艳又不失亲和力地挨着跟学弟学妹们点了点头。
不时地说几句:“好好努力啊!”
还有:“女孩子的话,就更要好好努力了!”
或者是语重心长的:“这时候不吃读书的苦,长大了就要吃别的苦了!”
一直到了十班。
咦。
任子高隔着一点距离瞟了一眼,心想:那小孩儿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再近一点。
嘻嘻,长得有点像皇长子呢!
他流鼻涕了,哈哈!
该跟他说句什么?
等等,真的好像是皇长子啊……
……
我是任子高,现任京兆府少尹。
我在一场书院巡检中见到了等待我很久,被冻出了鼻涕的皇长子。
现在我该怎么办?
他要是冻病了,我不会有逝吧?
在线等,超级急的!
第173章 第 173 章 最后是阮仁燧说:“你……
我叫任子高, 现在在做京兆府少尹。
我现在很方!
如今这个局面,一旦处置不好,或许就会引发职场滑铁卢!
严重一点的话, 或许还会有机会跟很多没见过的亲戚进行家族聚会!
我真是服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任子高你还在讲自己的地狱笑话!
当下最重要的是赶紧解决问题,然后快速甩锅!
虽然巡检书院的命令, 是礼部那边下的,自己也是因为公文明明白白地发到了京兆府, 所以才过来的。
而那些形象工程,也不是他让搞的……
可是……
这话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说吗?
任子高都能想象到别人知道了会说什么。
冻着了皇长子还顶嘴?
出去掌嘴二十!(不是)
要装作不经意地解决掉这件事情。
再同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似的进行甩锅!
站在十班最前面的是个小娘子, 看起来也就比皇长子大那么两三岁, 两只小手也冻得红红的……
任子高看得皱起眉来,脸上显露出感同身受般的怜爱之情来, 当即解下身上的披风,折叠两下,披在了那小娘子身上。
他义正言辞:“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孩子们站在外边干等?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又站在道德高地上开始俯视其余人:“我家里也有个年幼的女儿,岁数与这小娘子相仿, 你们难道就没有儿女, 没有小辈?将心比心, 何以至此!”
孟大书袋:“……”
我师弟他怎么忽然间装起来了……
同行的其余官员和报社记者:“……”
任少尹你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固然很好, 怎么一直走到十班这边儿才被激发出来?
这心态也有加载时间吗?
任子高冷哼一声, 神色自若地打了个补丁:“我一直在等, 一直在盼, 希望有个人能看出不妥之处,主动进言,可是从头走到尾, 居然始终无人言语!”
他痛心疾首,面露怒色:“是谁安排孩子们在这儿等待的?站出来!”
没错儿,他知道是礼部的人干的,并且也决定要把锅甩给礼部了!
推给京兆府的话,会搞得自己衙门里乱糟糟的,人心不齐。
但要是抛给礼部,等舒京兆知道了事情首尾,肯定会跟他一起把礼部锤死的!
礼部的人一脸尴尬地出来了。
他以为任子高是想刷刷名望。
当下既觉恼火,又有些窘迫。
只是因任子高先发制人,的确占据了道德优势,是以他不得不低头告罪:“任少尹,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任子高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还需要让皇长子知道这家伙是谁!
千万别把仇恨值锁定歪了啊!
任子高肃然问他:“你是何人?”
那官员讪讪地道:“下官是礼部员外郎山商……”
任子高神情鄙薄,面笼寒霜,拂袖道:“如此不知抚恤幼小,仗权弄事,来人,马上把他给我赶出去!”
山商原地呆住!
不只是他,其余人也呆住了。
任子高冷冷递了一个眼神给自己的亲信。
亲信回过神来,当下赶紧协同京兆府的差役,一道要把山商给轰出去!
山商猝不及防,如何也预料不到,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会被人当众轰走!
他面红耳赤,拂开推搡自己的差役,惊怒不已:“任少尹,你的官位的确是高于我,但我本是礼部的人,你这京兆府的官,只怕管不到我身上来吧?!”
山商愤声道:“你凭什么撵我出去?!”
太棒啦,这位马上就要不是员外郎的员外郎!
任子高看得心潮澎湃:保持住你的节奏,就是这个状态!
“大胆!”
他一指操场上那群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怫然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山商冷笑一声,自己整了整衣冠,哂然道:“不瞒任少尹,我还真是不知道!”
又分辩说:“我等俱是朝廷命官,叫这群无官无职的学生来迎,不也是应尽之礼?他们冷,难道我们就没有知觉了?不都是在这儿冻着!”
火候差不多了。
任子高果断地一挥衣袖,震声道:“马上把他给我赶出去!”
亲信们依令而行。
山商且恨且怒,声音怨恨不已地从稍远一点的位置传了过来:“任子高,你等着——我要去石尚书面前控告你!”
任子高长叹一声,顾影自怜:“我终不肯与小人为伍!”
又赶紧催促着孟大书袋:“快让孩子们都回去吧,天多冷啊!”
“……”孟大书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应了声:“好。”
……
一直到回到教室坐下,曹奇武还不明白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在喊什么,吵什么啊?”
又有点小小的恼火:“白让我们出去站了半天,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这会儿也没法说。
他吸了吸鼻子,简短地说了句:“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曹奇武深以为然:“谁说不是?”
没过多久,就有人让徐太太领着,送了热热的姜奶过来。
她说:“这是任少尹叫人煮了送来给你们的,在外边站了那么久,都来喝一杯,驱驱寒气。”
说完,又不动声色地瞧了混子大王一眼。
对于那孩子的身份,她早就有所猜测了。
办公室里,孟大书袋也是心有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山员外郎,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任子高轻嗤一声,高贵冷艳道:“不是他给我惹什么麻烦,是他要麻烦了!”
挨着把龙川书院逛了一遍,该了解的都了解到,完成来访的目的之后,又一直等到了放学的时间。
然后在皇长子面前一秒滑跪,卑微低头:“殿下,殿下啊,之前外边人多,您在这儿读书,肯定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所以臣也就没贸然戳破……”
任子高命很苦地说:“我给您跪下了,殿下,您现在身体还好吧?”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跟他说:“任少尹,你起来吧,事情的原委我都已经知道了。”
任子高正准备起身呢,紧跟着又听他说:“只是我感觉自己不太好,我在流鼻涕,还总是打喷嚏……”
说完,马上就打了一个。
任子高霎时间汗流浃背了!
他巴巴地开始跟小时女官攀交情:“任女官,咱们俩还是本家呢,你看今天这事儿……”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因之前几次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的能力和操守,当下就笑着说:“我们殿下不是说了吗,他已经知道原委了,不会怪您的。”
她很善解人意地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跟陛下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捎带着把您的差事做完、做好,您觉得呢?”
对于聪明人来说,这已经提示得很完备了。
任子高一点就透,感激不已:“多谢太太指点,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他实在松了口气。
小时女官见状,就恰到好处地告诉他:“其实不只是皇长子哦,大公主今天也在外边站着呢,公主前些日子才生了场病,今天又在外边吹风,唉,我真是很担心……”
任子高:“……”
大公主居然也在吗……
天又塌了一次。
怎么回事。
是因为天太冷了吗!
感觉尸体凉凉的……
……
“……阿嚏!”
阮仁燧进了内殿,才坐下没一会儿,这已经是第三个喷嚏了。
小时女官毕竟有点不放心,涉及到两位皇嗣,更不敢托大。
是以虽然下午还有课,但还是给他们俩请了假,给带回宫去了。
贵妃听得有点心焦,像只小蜜蜂似的,围着儿子左飞飞、右飞飞,一个劲儿地催促:“太医怎么还没来?”
易女官在旁说:“快了,快了!”
阮仁燧围着厚厚的羊毛毯,脚下还塞了只汤婆子,从头到脚全都捂得热热乎乎。
贵妃忧心忡忡地拉着儿子的一只小手,另一只手又去摸他的额头:“岁岁,头疼不疼啊?”
阮仁燧摇了摇头。
他说:“阿娘,我就是鼻子两边有点痛……”
因为流太多鼻涕了,总是要擦的缘故。
不擦吧,就叫它挂着,又感觉痒痒的……
搞得贵妃恼火不已:“什么京兆少尹?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敢摆这么大的威风!”
任子高的表演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这会儿阮仁燧就给解释了一句:“不关任少尹的事儿,是礼部安排的……”
贵妃火冒三丈:“不管是谁,把我们岁岁冻成这样,这事儿都没完!”
……
任子高先叫亲信往京兆府去给舒伯瑶送信,好叫她心里边有个准备。
要是礼部的石尚书听了下属的话要去兴师问罪,她也好有个成算。
自己则掉头进宫去请罪了。
京兆府少尹是从四品,想面见天子?
那可有得等呢!
结果礼部的石尚书先一步过来了。
四目相对,任子高心里边“咯噔”一下!
石尚书的态度反倒是很和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任少尹啊,我还想着待会儿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礼部尚书,正三品,比京兆尹还要一级呢!
任子高赶忙躬身行礼:“不敢,不敢!”
就听石尚书叹一口气,摇摇头,很无奈地说:“山商也是越老越糊涂,你撵他出去,算是撵对了,亏他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告你的状,我听着都脸红!”
说着,又请御前近侍前去通传,礼部尚书求见天子。
任子高听他话风和善,竟像是站在自己这边儿的,心下不曾释然,反倒愈发地忐忑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且更要紧的是,现下他还没有见到圣上,可石尚书就已经来了。
而依据召见的规矩,哪怕他来得更早,可石尚书官位更高,圣上保准是要先见他的!
这也就意味着,石尚书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抢占先手。
到时候,他先见了圣上,又会怎么说?
任子高心念急转,当下轻叹口气。
见内侍们都只在几步之外垂手立着,当下靠近石尚书一点,以一种自己人的亲近,无可奈何道:“石尚书,这回的事情,可不是我要跟您为难……”
石尚书会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很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我都明白。”
却不说别的。
任子高心说:老东西恐怖如斯!
又不得不以一种更无奈的语气,小声说:“您猜猜,我在龙川书院见到了谁?”
石尚书听到这里,就知道他的确是要卖个好给自己了。
山商在任子高那儿受了委屈,愤而回到礼部告状。
石尚书便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任子高又不是官场愣头青,何必忽然间出这么个头?
就算是怜惜孩子,想要为他们说话,也大可不必当众把礼部的人撵走。
大家都在神都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一搞,可就相当于撕破脸了。
反过来念想想,是什么能促使任子高宁肯跟礼部撕破脸,也在所不惜的呢?
他料定龙川书院必然有个了不得的人物。
再去回想圣上忽然间降下旨意,让礼部协同京兆府巡检神都城里的书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圣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因要抬举龙川书院,为这碟醋而包了饺子!
能让圣上瞧见的书院……
石尚书心有所悟,低声问:“莫非是宫里的皇嗣?”
聪明人说话做事,往往都十分轻盈,举重若轻。
任子高叹了口气,只说了句:“是啊。”就不必再说别的了。
石尚书就在这刹那之间,明白了此事的内情和首尾。
若是如此,那就能说得通了。
他由衷地叹口气,脸上带着感同身受般的愤慨:“山商真是可恶,奉命当差,却狐假虎威,欺凌幼小!”
任子高深以为然:“是啊,下官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让人把他给撵走的!”
两个人心脏脏的聚在一起,开始说山商的坏话。
说了好半天过去,又觉得不对劲儿:
圣上怎么还没有传召他们进去回话?
……
披香殿。
贵妃还在跟圣上告状:“这天气多冷啊,居然让岁岁在外边站了那么久!”
圣上皱着眉头,特别认真地谴责:“真是太坏了!”
贵妃又说:“岁岁一直在流鼻涕,仁佑也是才刚痊愈,这要是有点什么……呸呸呸!”
她自己反应过来,及时刹车:“真是太可恶了!”
圣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用力附和一句:“真是太可恶了!”
贵妃还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没错儿,”圣上就像个复读机一样,又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惹得贵妃勃然大怒,又因为委屈,而红了眼眶:“你老学我说话干什么?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圣上看她真要哭了,赶忙哄道:“我不是学你说话,我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再看儿子像只小白兔子似的,被安排在榻上安安生生地躺着,额头上还搭着一块小方巾,竟少见地觉得老太岁有点可爱!
他拉着贵妃坐下,说:“你来拿主意,怎么处置他们才好?”
还主动补了一句:“那两个衙门的人,这会儿都在崇勋殿那儿等着呢!”
贵妃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悄悄地往他面前一凑,小声说:“不如这么办……”
……
崇勋殿。
任子高跟石尚书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得到传召了。
结果临到门口,又接到吩咐,说是得再等等。
那就等吧。
午后时分,算得上是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了,可架不住他们为了面圣,官服外边儿的大外套都被去掉了。
且这会儿又正好站在风口上。
一阵风刮过来,裸露在外边的肌肤上的温度,就全都给带走了。
任子高有点冷。
石尚书也有点冷。
但是还没法儿说。
不然那不就相当于是在抱怨圣上了吗!
任子高就笑眯眯地说:“圣上日理万机,忙碌些也是常情,略微等一会儿,不打紧的。”
石尚书只能附和:“是啊。”
等。
等。
等。
等到最后,他再看石尚书,都觉得那不是石尚书,而是一条发灰了的冻鱼。
任子高很凄凉地想:我应该也是一条发灰了的冻鱼了!
关键时刻,还是崇勋殿的侍从给他们送了热茶过来:“陛下这会儿还有事儿,请两位再等一等,且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石尚书感激涕零,用冻僵了的手接过那杯热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
几瞬之后,他喃喃地道:“大概是太冷了,喝热茶也觉不出热来,好像茶杯里有冰块似的……”
打开杯盖一看,石尚书呆滞了一下,而后爽朗地笑:“呀,原来真的有!”
……
披香殿。
贵妃因读书太多,又从邪恶布偶进化成了0.5成善良布偶。
这时候她就有一点轻微的精神内耗:“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圣上则是始终如一的道德真空:“这有什么?”
说完,还戳了戳儿子肉乎乎的小脸:“看把我们老太岁冻的!”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惹得圣上哈哈一笑。
贵妃“唉”了一声:“我还让人在他们的杯子里放了冰块……”
“哼,”圣上好整以暇道:“他们说谢谢了没有?”
阮仁燧:“……”
贵妃很快完成了逻辑自洽:“哼,估计没有!”
圣上顺势进行了道德谴责:“没礼貌的家伙!”
贵妃十分邪恶地冷笑了一声:“你说的对!”
阮仁燧:“……”
……
两杯冰茶喝完,任子高和石尚书就被打发走了。
圣上没有见他们,之后也没再提过这回事儿。
倒是御史台那边儿,很快发起了整顿冗杂程序的运动。
同时又往天下各州郡派遣监察御史,严查行政环节当中的面子工程,乃至于不必要的假大空行径……
阮仁燧叫贵妃按着,老老实实地在披香殿里待了两天,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个好消息——他终于有了第一枚西葫芦果!
大公主比他养得精心,西葫芦结果也比他那几棵来得早。
她每天放学之后,都会来探望弟弟,就跟之前她生病的时候,弟弟也会去探望她一样。
只有姐弟俩在的时候,大公主悄悄地、有点黯然地跟他说:“要是朱娘娘还在就好了,我曾经说过,要种菜给她吃的……”
阮仁燧心想:大姐姐,说不定终有一日,你们还会再见的!
大公主过去了那个时期,情绪上已经好多了,说完一句,就转到了别处去。
“岁岁,过两天明娘请客,你也来,我们都去汪家吃饭!”
阮仁燧不明所以:“为什么去吃饭?”
大公主笑眯眯地告诉他:“是庆功宴,明娘之前的月考,考了第三名哟!”
阮仁燧明白过来,当下满口应下:“好,到时候我一定去!”
……
汪明娘入学之后,成绩一直都在稳步向前。
尤其是这回月考,居然考了全院第三名,实在是让汪家夫妇又惊又喜。
汪太太怕给女儿造成压力,所以在她面前不说这事儿。
只是晚上高兴得睡不着,还是忍不住跟丈夫数算:“上一次神都联考,龙川书院的第三名是全神都第一百零五名……”
每个名次意味着什么,她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呢。
“这个成绩,金榜题名是不太敢想的,但是考小金榜试,或者中个举人,都是很有希望的呀!”
汪太太的丈夫,就是以举人功名入仕的。
这会儿听妻子这么说,也觉得高兴:“日子还长呢,明娘聪明又努力,以后未必就不能中进士!”
夫妻俩越想越觉得满怀希望。
又盘算着热闹一下,正经地请请客:“也叫明娘高兴高兴,这小丫头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边可是很喜欢听人夸的!”
富贵归乡,人前显圣,谁不喜欢?
夫妻俩敲定了这事儿,自己去请亲朋。
又跟女儿说了这事儿:“到时候在家里吃饭,给你单独设一桌,你请自己的小客人们来。”
汪明娘兴奋地不敢想象:“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汪太太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当然是真的啦!”
因这句话,汪明娘便兴冲冲地跟自己的好朋友们打了招呼。
君仪和宝珠肯定是要去的,琢玉要去,宝珠的跟班弟弟也去。
还有其余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
等到了日子,她妆扮得漂漂亮亮的,预备着迎接自己的朋友们!
贵妃知道儿子出去参加宴会,问了缘由之后,叫人给他准备了一套异常精美的花签,是淡雅的粉紫色,还有清雅的香味儿。
她笑盈盈的,特别肯定:“带着去吧,小娘子肯定喜欢这种礼物!”
毕竟贵妃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嘛!
阮仁燧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
汪家三进的院子,不算是特别大,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小了。
只是如若行宴的话,还是得分散开来,男眷、女眷和孩子们各自分开才成。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到了汪家,照例先去见汪家长辈——也就是汪明娘的父母。
结果正赶上汪明娘的伯母汪大太太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过来。
汪大太太生得很清丽,即便穿着冬衣,也能看得出身量纤纤,很婀娜,迥异于汪太太的丰腴。
进门之后,先夸了侄女几句:“老太太知道了也很高兴呢,说明娘争气。”
紧跟着又说:“只是弟妹呀,只是书院里自己考的一次试,何必搞得这么声势浩荡的?叫人知道,容易说闲话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阮仁燧和大公主同时听得皱起眉来。
紧接着就见汪太太笑呵呵地反问了一句:“大嫂,不会是嫉妒了吧?因为侄儿不如明娘出息?”
说完,她自觉失言似的,赶忙捂住嘴:“哎呀,大嫂,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的,你千万别多想啊!”
汪大太太脸色发青,盯着她看了会儿,再看看汪明娘,倒是没再说什么。
她后边一个很年轻的小妇人,低声叫了句:“母亲。”
汪大太太回过神来,皮笑肉不笑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往前厅去了。
几个小孩儿给长辈见了礼,就聚到开始说悄悄话了。
大公主很好奇:“明娘,你那个伯母,是不是很坏很坏?”
庞君仪也谴责说:“她怎么能那么说话呢!”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她们是学过的呀!
汪明娘也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说:“之前还可以的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阮仁燧则是注意到了几个小娘子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跟着你伯母的那个年轻小妇人是谁?”
汪明娘理所应当地说:“是我嫂嫂呀。”
其余几个小娘子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她们太小了,因为自己年幼,所以对成年人的年纪缺乏敏感。
只有阮仁燧觉得这事儿蹊跷:“啊?她是你大伯母的儿媳妇,是这个意思吗?”
汪明娘勉强顺了顺关系,点头应了:“是呀!”
阮仁燧顿觉惊奇:“可是你大伯母看起来还很年轻啊,应该不会比儿媳妇大太多岁……”
他心想:莫非汪大太太其实是续弦?
几个小娘子听后,全都惊呆了!
大公主不可置信:“真的假的?!”
庞君仪也很疑惑:“可是我觉得她们俩都很老啊!”
汪明娘也这么想!
几个小娘子狐疑地彼此对视几眼,又齐齐去看最权威的宋琢玉。
宋琢玉:“……”
宋琢玉迟疑着赞同了阮仁燧的看法:“我也觉得,她们俩的年纪,应该不会差得太多……”
大公主皱起了小眉头,跟小伙伴们彼此对视一眼。
而后异口同声地说:“再去看看!”
汪大太太因先前被妯娌下了脸面,之后在席间,几乎没再说几句话。
倒是她的儿媳妇很圆滑,言笑之间,待汪太太十分亲昵。
惹得汪大太太冷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正经婆婆呢!”
席间的氛围因这话而顿生尴尬,一时安寂起来。
也因为这安寂,众人都听见屏风后边几个小娘子低声的蛐蛐儿了。
大公主不可置信:“真是很年轻吗?我怎么觉得都老老的!”
客人们:“……”
汪明娘说:“大伯母比我阿娘大呀,我阿娘应该有五十岁了,大伯母估计得五百多岁了!”
汪太太:“……”
汪大太太:“……”
这可恶的小丫头,比她阿娘会伤人多了!
庞君仪听得心有余悸:“好可怕啊,我们以后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客人们:“……”
最后是阮仁燧说:“你们不觉得外边很安静吗?”
小娘子们:“……”
第174章 第 174 章 西葫芦统治世界!
汪太太沉着脸, 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明娘,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肃然叫女儿:“不准这么议论客人,这是很没礼貌的!”
几个小姑娘就从屏风后边郁郁地站了出来, 一起躬身道歉:“对不起,我们错了……”
这要是只有自己的女儿在,汪太太还真是不好把这事儿直接掀过去。
但好在还有别的小客人, 就无谓去深究了。
她摆摆手:“去玩你们的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小孩儿们你推我、我推你, 嬉笑着跑出去了。
大公主处在懂点人情世故,但也不是特别懂的时候。
觉得因为自己几个人当时的议论给小伙伴儿惹了麻烦, 还很担心等自己几人走了之后, 汪太太责备明娘。
所以她跟弟弟就拖到最后才走。
临别之前,还特别严肃地跟汪太太说:“汪太太, 明娘是我的媳妇,可不能背着我打她啊,不然我就要来闹了!”
汪明娘特别感动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
汪太太听得楞了一下,回过神来,“哎哟”一声, 直笑得肚子疼!
惹得大公主有点不高兴了:“汪太太,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汪太太赶忙应声, 一本正经地道:“好好好, 我知道了, 肯定不背着你打你媳妇……”
说完, 没忍住又笑了。
大公主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 总觉得大人都怪怪的。
只是转念一想,汪太太会做那么好看的饭团,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当下又嘱咐了汪明娘几句, 这才跟弟弟一起相携离去。
阮仁燧因有点好奇那位汪大伯母,倒真是叫人去打听了一下汪家的来历,没成想倒是因此听了一桩八卦!
原来汪大太太虽是长嫂,但比汪太太年轻两岁!
侍从低声把事情原委给回了:“汪家大爷的原配妻室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了,汪家就盘算着给长子找个续弦,相来相去,看中了汪太太……”
“只是汪太太没相中汪家大爷,倒是相中了汪二爷。”
“两家因这事儿闹了点不愉快,但到底还是成了婚事——汪太太跟汪二爷成婚之后,就搬到吉宁巷来住了。”
阮仁燧明白过来:“那汪大太太……”
侍从说:“兄弟俩是同一天娶的妻,就是汪家大爷续弦,汪二爷头婚罢了。”
阮仁燧回想一下汪家妯娌两人的容貌和妆扮,隐约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说:“汪太太的娘家比汪大太太的娘家强,她更有钱,汪大太太的出身可能差了点,但是她更漂亮!”
侍从有点讶异于他的观察能力和概括能力,回过神来,颔首道:“是,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就理解了。
事情的根子八成还是在汪家大爷身上。
从前赶着跟弟弟一天成婚,就是纯粹在斗气了。
至于今天汪大太太忽然间失态……
大概是被同样心态失衡的丈夫给刺激到了吧。
你看人家那谁谁养的女儿怎么那么争气,你生的怎么就不行?!
事实上,他猜的一点都没错儿。
这边客人们都走了,汪太太叫侍从们收拾残局,自己跟丈夫在一起查点礼单,边查边把今上午的事儿说了:“你听听,大嫂这说的是什么话?”
又叹口气,说:“大嫂嘴上是刻薄了点,可那多少也是因为她心里边苦,也是做婆婆的人了,之前中秋的时候回去,大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大嫂留!”
汪太太说:“我看呐,今天这事儿的根子,还得从大哥身上找!”
汪厚成也跟着叹息一声:“大郎念书不中用,也难怪大哥心里边不是滋味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汪太太没好气道:“他儿子不争气,所以看我女儿聪明,心里边就刺挠?”
她说丈夫:“你以后要是没什么事儿,少跟大哥来往,把老太太孝敬好,就算是尽了人子的本分,别的都少掺和!”
汪厚成讪讪道:“毕竟是亲兄弟……”
汪太太精明强干,还是PUA的一把好手:“什么兄弟不兄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
她说:“你大哥是老天硬塞给你的,你没得选,媳妇可是你自己选的,女儿也是你的亲骨肉,谁贴心,谁疏远,这还不明白?”
汪厚成想了想,深以为然:“没错儿,是这样的!”
又很上道地应了:“我以后离大哥远点也就是了……”
……
京兆府连同礼部对神都城书院进行的巡检结束之后,很快就有了相关的结果。
龙川书院因为综合表现出色,被评选为了第一。
具体的表现就是,院长孟思齐被圣上钦点就任国子学司业。
从原先的五品荣誉博士虚衔,一跃成了从四品国子监要员。
寻常人最难跨越的那道关卡,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突破了。
国子学的主官陶祭酒很认真地看了相关的记述,也就是使得龙川书院在这场评比当中夺得头名的那些创举。
他很快发现,神都城诸书院之中,龙川书院的教学水准不算是最高的,但是他们在对待孩子的悉心和关怀上,是做得最好的。
陶祭酒很欣赏地接纳了孟大书袋,还专门下帖,请他过府吃饭,为他介绍国子学的同僚们。
而对于孟大书袋来说,这可真是天降大饼了!
过了五十岁,忽然间焕发了事业第二春?
再回想起先前师弟任子高的来访和当众大小演,他隐约有了点猜测,但是又因为缺乏了关键信息,所以始终都如在雾中,看不真切。
不过对于他,对于孟家,乃至于对于整个龙川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桩大喜事!
因圣上的钦点,满神都有适龄孩童的门庭,都不可避免地要将视线投注过去。
这个龙川书院能拿头名,肯定是有点东西!
而这事儿对于孟大书袋最大的影响,就是他得跟儿子孟聪如一样早起了。
在饭桌上宣布这事儿的时候,孟大娘子跟孟敏如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很同情地看了自己阿耶一眼。
孟聪如倒是觉得很欣慰:终于有人作伴了!
他说:“阿耶,明天清晨我起来叫您!”
孟大书袋踌躇满志:“好!”
然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被推醒了:“阿耶,阿耶?起来吧!”
孟大书袋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啊?鸡都还没叫吧?”
孟聪如说:“等鸡叫了就晚了!”
又说:“您赶紧起来,吃了饭就走,冬天不能边走边吃,进了风,容易肚子疼!”
孟大书袋浑浑噩噩地坐起来,扭头看一眼窗外寂寥清寒的冬夜。
一阵凄凉,忽然间涌上心头……
怪不得敏如不想做官!
又尝试着自己哄一哄自己:上班好啊,做官也好!
别的不说,做了国子学的司业,他就有资格上朝了!
能上朝,也就意味着自己能看见天子!
那可是天子!
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孟大书袋想到这里,身体里渐渐地因希望而生出来一点动力。
他强迫自己下了榻,命很苦地开始穿衣服了。
孟大书袋强行给自己打气。
那可是天子!
……
最近几天,宫里边最大的新闻,就是皇长子和大公主的西葫芦开始收获了!
大公主养得更加认真,所以西葫芦长成得也更早。
从那绿油油的西葫芦初步成形开始,她每天晚上都多了一个任务,入睡之前,必得去瞧瞧自己心爱的西葫芦!
如是盼来盼去,终于盼到成熟的那一日了!
大公主挑了两个大的,却没有急着摘下来。
她自己做了卡片,写上“给皇祖母”和“给阿耶”的字样,用系带穿上,系在瓜柄上了。
一直等到弟弟那儿也有两个成形的西葫芦之后,大公主才跟他约定好时间,一起摘下来,用小篮子挎着,分别送到了千秋宫和崇勋殿。
姐弟俩是在下午时分过去的。
西葫芦送过去,阮仁燧忽的发觉殿内少了个人。
他问女官们:“怎么不见小梁娘子?”
女官声告诉他:“小梁娘子回安国公府去了。”
阮仁燧敏锐地察觉到了地点的蹊跷:“不是回武安大长公主府?”
他知道,武安大长公主的几个孩子,除了少国公住在安国公府正院之外,别的平日里都是住在母亲的公主府里的。
女官笑着跟他解释:“小梁娘子的堂姐先前定了喜事,她是回去吃酒的……”
因还在朱皇后的孝期里,所以不会大办,也不是订亲礼,只是两方聚在一起吃吃饭,闲话一二罢了。
阮仁燧明白过来,当下不再多问。
有了前边两个西葫芦开的好头儿,后边再继续结果,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阮仁燧每天勤勤恳恳地去浇水,那西葫芦也竭尽所有地回报他,见风就长,火力全开。
阮仁燧第一次明白养一个争气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同样的孩子,他有三个!
他欢天喜地地拉着贵妃到那几棵西葫芦跟前去:“阿娘,看!”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光这一棵西葫芦,就结了五个果,而且它还在开花!”
贵妃还没有察觉到前方就是地狱,看儿子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当下特别贵妃之乐其乐也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吟吟地夸奖他:“我们岁岁真是太厉害啦,种出来这么这么多西葫芦,咱们娘俩儿可怎么吃呀!”
等圣上过来的时候,还美美地跟他炫耀:“岁岁才三岁呢,就开始养他阿娘啦!”
几天之后,贵妃倏然间意识到,之前那句话,本身就是对于未来不幸生活的一种预兆了。
种出来这么这么多西葫芦,他们娘俩儿可怎么吃啊!
一棵西葫芦至少长五个瓜,三棵就是十五个瓜!
且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结瓜,速度飞快!
贵妃都很惊奇——为什么西葫芦这么能结果?!
最开始的三个瓜,贵妃还吃得津津有味。
西葫芦炒鸡蛋,西葫芦炒猪肉,西葫芦炒牛肉,西葫芦馅饼,西葫芦饺子……
只是慢慢的,这种收获的满足感就开始变味儿了。
每天一睁眼,就有至少五个西葫芦在等着你,你心里边也不会很好受的!
贵妃很想婉拒,但是……
儿子还特别高兴地给她夹菜:“阿娘,你吃呀!”
他眼睛亮晶晶的,说:“明天还有新的可以吃!”
贵妃:“……”
如是过了几天,等圣上再过去的时候,就看贵妃叫人把西葫芦切成细条儿,捻在手里,狞笑着用来喂兔子……
圣上:“……”
贵妃很有些心有余悸地跟他说:“幸亏岁岁中午在外边吃饭,不然就真是全天都得吃西葫芦了!”
贤妃少见地能够跟贵妃共鸣了。
阮仁燧的西葫芦孩子争气,大公主的西葫芦孩子更是出类拔萃,瓜中龙凤。
阮仁燧就只是给浇水,大公主不知道上哪儿找了本专业的农书,叫人给她配备了对应的肥料出来。
搞得那几棵西葫芦就跟要变异了一样,三姐妹一天起码要产六个西葫芦出来!
贤妃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活生生把脸盘儿给吃绿了。
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等到这天晚膳,就专门嘱咐侍从:“不做西葫芦了,一点跟西葫芦沾边儿的都不能上桌!”
如是等大公主看见晚膳的式样之后,还一直在向外张望。
她以为自己的宝贝西葫芦在后边儿,还没有上桌。
贤妃云淡风轻地叫她:“仁佑,吃饭了,还看什么呢?”
大公主就皱起小小的眉头来,问她:“阿娘,怎么没有西葫芦?”
贤妃就一五一十地说:“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想再吃西葫芦了,我们吃点别的,行不行?”
她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你尝尝萝卜炖排骨,可好吃了……”
大公主不想吃萝卜炖排骨!
她气呼呼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西葫芦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想吃,你还想吃什么?!”
大公主生气不已:“阿娘,你真是被惯坏了!”
贤妃:“……”
然后大公主就被打了。
……
贤妃心里边实在是郁卒,再跟贵妃等人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还头疼地说起这事儿来:“真是福祸相依……”
惹得其余人都笑了。
而人就是这样的,得到的心烦意乱,得不到的骚动不已。
田婕妤就很羡慕:“等仁恂长大了,也种西葫芦给我吃,吃多久我都高兴!”
贤妃就伸出一根手指来,揶揄着点了点她:“田婕妤,你这话我给你记着,到时候你可别反悔啊!”
田婕妤笑着应了声:“好。”
贤妃愁,贵妃其实也在愁。
这天圣上散朝过去,要跟爱妃一起用午膳,也没让人通传。
到了内殿没见到,就知道是在书房,遂寻了过去。
贵妃端坐在书案前,正对着面前的一卷书,眉头紧锁,满脸思量,间歇里闪过一点踯躅之色。
一副入神不已的样子。
圣上就放轻了动作,悄声问易女官:“她最近在看什么书?”
易女官同样小声地回答:“娘娘在看前代姚朝的史书……”
圣上听得颔首,心想:难道是遇到了想不通的地方?
正要上前,却见贵妃在踯躅之后,轻轻地抿了下嘴,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
“燕吉。”
贵妃神色肃穆,叫近侍女官过来,正襟危坐地吩咐她:“你叫小厨房烧壶水,悄悄地去把那几棵西葫芦烫死……”
燕吉:“……”
圣上:“……”
第175章 第 175 章 阮仁燧由衷地朝她竖起……
燕吉听得面露犹豫:“这……”
她忍不住问了一遍:“娘娘,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贵妃叫她问得顿住,苦恼不已地“哎呀”一声之后,很头疼地捂住了头:“怎么办呀!”
她心里边很犹豫。
虽然不想再吃西葫芦了, 但是叫岁岁知道他的几棵西葫芦全都死了,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贵妃进退维谷,也就在这时候, 瞧见圣上过来了。
她起身来迎,脸上的神情还带着点为难。
圣上还在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看着愁眉苦脸的……”
贵妃却因他出现而忽的生出了一点灵感来:“不然, 就牵只羊来给他啃两棵西葫芦吧,只留下一棵也行啊!”
圣上忍着笑道:“上哪儿去找只羊来?”
贵妃愁愁地叹了口气:“是啊——唉!”
圣上看爱妃愁得眉头都蹙起来了, 当下又爱又怜, 伸手去抚着她的眉头,向眉尾两边儿捋:“你要是真的这么为难, 那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解忧……”
贵妃的眼睛立时就亮起来了:“什么法子?!”
……
如是等到这天下午,阮仁燧再放学回宫,刚进内殿,就听见他阿娘很着急地在催问:“找到那两只大鸟了没有?”
易女官的声音同样也很着急:“娘娘, 您别急, 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已经派出去好几拨人找了……”
阮仁燧听得莫名。
什么大鸟?
找大鸟干什么?
他阿耶坐在旁边, 神情凝重, 不时地叹一口气。
阮仁燧背着半空的书包走进去, 茫然地问他阿娘:“什么大鸟啊, 阿娘?”
贵妃就假模假样地挤出来一点泪光,很无助、很难过地跟他说:“岁岁,今下午披香殿来了两只大鸟, 挖走了你的两棵西葫芦,现在就只剩下一棵了,这可怎么办呀!”
说完,一边用帕子揩泪,一边悄咪咪地观察他的反应。
要是儿子哭了,还因这事儿难过得辗转反侧,她就叫人再把那两棵西葫芦挪回来!
但要是他虽然难过,但是也能接受这个结果的话,那她就解放啦!
阮仁燧:“……”
阮仁燧被气笑了:“什么?”
贵妃以为他没明白,就又给他说了一遍:“就是今下午披香殿来了两只很大很大的鸟,把你的西葫芦给挖走了两棵……”
再觑着他的神色,说:“岁岁,你别着急,阿娘已经让人去找了,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阮仁燧:“……”
这哪是大鸟?
这是被资本做局了!
他阿耶在旁边叹了口气,瞧着他,假惺惺地说:“唉,那真是很遗憾了!”
阮仁燧:“……”
阮仁燧怒视着他阿耶,问:“阿耶,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岁岁,你看开点吧。”
圣上又叹了口气,还伸手过去,想捏他的丸子头:“你的西葫芦没了,阿耶也很难过,但好在还剩下了一棵,不是吗?”
阮仁燧拨开那只讨厌的手,对着他怒目而视:“真是很难过吗,阿耶?”
圣上说:“是啊!”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瞧着他,奶声奶气地说:“那阿耶,剩下那棵西葫芦结的果,我全都孝敬给你吃,好不好?”
圣上:“……”
圣上听得眉头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去瞧贵妃。
贵妃装作没接收到任何讯息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用帕子继续揩眼泪,欣慰不已地说:“那我们岁岁真是很孝顺了……”
圣上:“……”
阮仁燧没好气地瞪了他阿耶一眼,书包都没摘,背在肩上,委委屈屈地把头埋进他阿娘怀里去了:“阿娘,我的西葫芦没了两棵,我养得那么用心……”
贵妃很怜爱地搂着自己的乖崽,柔声说:“咱们不是还有一棵剩下的吗?”
略微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说:“我看那两只大鸟也没什么坏心,说不定把那两棵西葫芦挖走之后,就又换个地方种下去了,不会故意把它们弄坏的!”
阮仁燧仰起头来,大眼睛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真的吗?”
贵妃的那颗心哟!
她很亲昵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儿,很肯定地跟他说:“一定是这样的!”
儿子没再追问大鸟,也没再追问西葫芦,贵妃实在是松了口气。
又悄悄地使个眼色给燕吉,叫她赶紧把那两棵西葫芦送到夏侯家去——反正儿子这一关也已经过了。
等到了晚上,餐桌上的西葫芦果然是立竿见影地少了。
小厨房做了牛肉炒西葫芦和西葫芦猪肉馅儿的包子,阮仁燧,再加上贵妃,两双眼睛一起落在了圣上脸上。
圣上就任劳任怨地开始吃西葫芦猪肉馅儿的包子了。
……
夏侯家。
夏侯夫人还很纳闷儿:“怎么忽然间送了两棵西葫芦过来?”
燕吉就笑吟吟地说:“这是我们小殿下专门种了,用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夏侯夫人感动坏了:“岁岁那么小一个小人儿,还有这份心思呢?”
再围着看看,不禁由衷地道:“长得真好啊,都挂果了,一看就有劲儿!”
叫人把这两棵西葫芦移栽到府上的暖房里去。
燕吉带着专门的匠人出来,陪同着把事情忙完了,才低声转述了贵妃的话:“娘娘惦记着娘家兄弟的婚事,差我来跟您问一问,看现下是怎么个情况呢?”
夏侯夫人说起这事儿来,也是眉开眼笑:“我看有门儿!”
她说:“小怡有空就往东平侯府那边儿跑,先前夭夭出宫的时候,苗大娘子还请她跟小时女官出去赏花了,要是没那么个意思,何必来请夭夭?”
又说:“小怡毕竟还小呢,婚事倒是不急,我看东平侯府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
“先前见了东平侯夫人,她说苗大娘子虽是从弘文馆里毕业了,但还是想去考国子学的什么研读生……”
……
这事儿还是苗大娘子的义母费氏夫人主动提的。
因认了苗大娘子做义女,她专程设宴款待亲朋,再之后往来得多了,也逐渐熟悉起来。
“你既叫我一声义母,那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在不在理,你自己回去思量。”
费氏夫人神色恳切,说:“我知道你是侯府嫡女,出身显赫,一朝出嫁,嫁妆必然不会少的,只是我说句托大的话,难道我当年就逊色你很多?”
“我现下又如何呢?”
她嘱咐这个年轻的女儿:“别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在后宅里,耗在丈夫身上,除了婚姻和儿女之外,再给自己寻一个可靠的、可以维系终身的倚仗。”
苗大娘子听得若有所思。
费氏夫人怜惜这孩子,压低声音,又说了句其实有些逾越的话:“先前那个混账求娶你,为什么那位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因为你身上只有一个东平侯之女的标签,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可实际上,全天下的人,谁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说:“你得想方设法,往自己身上多贴几个有用的标签,让自己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苗大娘子听得心神一凛,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是,多谢义母提点,我明白了。”
她思来想去,最后盘算着去考国子学的研读生。
考上了,读两年书,成绩好的话,可以留在国子学教书。
不成,依照她通过的专业考试,找家体面的书院做教书太太,也很容易。
只是苗大娘子私心里想着朝卓大儒所在的领域靠近。
她知道那是一把大伞。
只是在靠近之前,她必须让卓大儒看见,她有值得被接纳的价值。
……
趁着圣上跟皇长子在沐浴,燕吉私底下跟贵妃转述了夏侯夫人的话。
贵妃听得还挺高兴:“这很好啊!”
她很乐见一个年轻娘子一心向学。
有心想赏赐苗大娘子一点什么,又碍于当下婚事未定,倒是担忧因此叫人家忐忑,只得悻悻作罢。
也是这个瞬间,她忽然间想起了太后娘娘,也想起了薨逝了的朱皇后。
当初,她们勉励我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贵妃忽然间百感交集。
她叫易女官帮自己记着:“等讲书结束了,就叫各家年轻的女孩子进宫来说话,定个选题,让她们畅所欲言,要是有好的,都重重的赏赐,也褒奖她的母亲……”
易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贵妃则因此事愈发地感慨起来。
回头想想,从前多傻呀!
她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之中,短暂地有些出神,珠帘碰撞的脆响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阮仁燧刚洗完澡,头顶裹着一顶吸水帽,身上围着羊毛毯子,像只小毛毛虫一样,一挪一挪地出来了。
贵妃满心柔软地想:也是!
岁岁都这么大了呢!
她招招手,百感交集地叫儿子过来,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这才说:“岁岁,不知不觉间,你都三岁啦!阿娘这两年是不是变了很多呀?”
阮仁燧心想:为什么忽然间提起我三岁了,又用很感慨的语气说起“这两年间”?
年龄焦虑?
他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哄人:“阿娘,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脸上也没有纹,就跟十八岁一样!”
贵妃:“……”
贵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滚蛋吧,臭小子,看见你就烦!”
阮仁燧:“……”
阮仁燧悻悻地道:“哦……”
冬天的夜晚,是很安宁的。
只有风声在呼啸。
贵妃还在行经,不便沐浴,这会儿把那个不识趣儿的小孩撵走,再等圣上过来,自己也预备着要睡了。
外头宫人们已经开始熄灯,倒是独留下守夜处的一盏。
阮仁燧瞧见灯下椅子上摆着本书,就一挪一挪地过去看了眼——原来是本农书。
他有点惊讶。
旁边熄灯的小宫人瞧见,抿着嘴笑道:“燕吉姐姐每天看得可认真呢!”
燕吉闻声过来,不由得有点赧然。
事情没成之前,她不肯把话说满,怕叫人笑话。
就只是轻轻说:“我是看着玩儿的,打发时间罢了。”
她现在其实还很年轻,素来处事虽然稳重,脸庞却还带着青涩。
年纪……大概与小时女官相仿吗?
阮仁燧看她站在灯下,脸颊叫晕黄的灯光照耀着,桃子一样,显露出细软的绒毛来。
他心里边忽然间暖暖地热了起来。
前世他没见过燕吉,他阿娘身边也没有出现过这么个人。
那时候他阿娘没有提议过给宫人们也寻个太太授课,想必燕吉也是泯然于众人之中吧。
更不必说是考取女官之后,还想着再去参加司农寺的考试了……
阮仁燧悄悄地朝燕吉招了招手。
燕吉有所会意,赶忙蹲下身来。
就听小殿下小声说:“你这样一边当值,一边看书,是很辛苦的,我给你个保举,你去国子学读书吧,好不好?”
他很肯定地说:“阿娘肯定也不会反对的。”
燕吉听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她心头生暖,眼底有泪光一闪。
她低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阮仁燧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该怎么解答这个问题:“唔……”
最后他说:“我觉得你很努力,也很聪明,要是不能出头的话,就太可惜了。”
因他刚才的动作,围在身上的羊毛毯子松动了一点。
他小羊似的跳了一下,赶紧用手揪住!
顿了顿,又说:“其实你的资质很好,比我强多了,我只是因为出身好,所以才能胜过你罢了……”
只是出乎他预料的是,燕吉没有动心,甚至是连考虑都没怎么考虑,就低声拒绝了。
“殿下的好意,我恐怕只能辜负了……”
阮仁燧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呢?”
燕吉看他说得诚挚,问得也诚挚,所以回答得也很诚挚:“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她说:“我在披香殿,贵妃娘娘看重我,易女官也悉心栽培我,要是抛下这里的一切去了国子学,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要是考不成司农寺,想再回来?
贵人身边的位置,可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
再则,她心里边还盘旋着一个想法,没法儿对一个纯真的孩子说出口。
感情是需要时间和相处来进行栽培的。
她还这么年轻,如若真的有门儿,花上几年时间,磨过司农寺的考试,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几年时间并没有浪费,因为她得到了跟贵妃和皇长子相处的机会,并且在他们心里边留下了足够的印象。
如若以后到了司农寺,亦或者有幸升迁,外放出京,在披香殿的这几年,都将是她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贵妃现下执掌内宫,皇长子又是圣上膝下唯一的男嗣……
再则,燕吉自忖依照自己的能力和贵妃的大方,这几年间,估计自己还是有机会再升一升的。
到时候再去考司农寺,进去之后,官衔打底,更有底气。
阮仁燧看她心里边很有主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觉得很欣慰:“燕吉姐姐,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就跟看见了我的几棵西葫芦似的……”
燕吉:“……”
燕吉不解:“……这话怎么说?”
阮仁燧由衷地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你太争气啦!”
……
贵妃躺在塌上,还乐不可支地在跟圣上说呢:“明天上朝,见了孟大书袋,肯定能吓他一跳!”
圣上也笑了,笑完倒是说:“也不一定,他站得远,又有冠冕,瞧不真切的。”
贵妃就坏坏地说:“你让他近前来看看嘛!”
圣上想了想,就坏坏地答应了:“好,就这么办!”
贵妃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他怀里了。
坏坏的,很安心!
外头忽然间传来了宋大监压低了的声音:“哟,小殿下,您怎么过来啦?”
贵妃不由得支起身子来:“好像是岁岁?”
因起身的动作,满头青丝散落下来,宛若瀑布。
圣上伸手去抚,漫不经心道:“他能有什么事儿?不用管!”
贵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同时坐起身来,试探着叫了声:“岁岁?”
阮仁燧在门外应了声:“阿娘,我有话想跟你说!”
贵妃就叫人把门打开,领他进来:“什么话呀?”
阮仁燧自己揪着身上羊毛毯子的边边,毛毛虫似的挪过去,噘嘴——嘟.jpg
贵妃会意过来,赶忙低下头去配合他。
那小孩儿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说:“阿娘,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你真是太好、太厉害啦!”
他大声说:“你比我那三棵西葫芦还要争气得多!”
贵妃叫他突如其来地夸夸给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不由得灿然一笑。
圣上也愣了一愣,还很没有分寸地从贵妃身后探头出来,问他:“这么会夸人啊,那阿耶呢?”
阮仁燧鼻子里边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抬手一指他:“阿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鸟来挖我的西葫芦,哼!”
因手这么一松,捎带着他身上围着的羊毛毯子也松了一松。
阮仁燧手忙脚乱地去扶。
圣上朝贵妃眨了眨眼睛。
贵妃也朝圣上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就给他阿耶阿娘一起捉到榻上来,按住被挠痒痒了!
阮仁燧两腿乱蹬,惊声尖笑:“哈哈哈哈快点放开我哈哈哈哈——”
结果爹娘两个人没有一个放开的。
嬉闹了大半天,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圣上戳着他嫩呼呼的小脸蛋儿,不怀好意地道:“我往他脸上画只小乌龟怎么样?”
贵妃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不准!”
圣上叫人去取了条干巾帕来,摘下儿子头顶的干发帽,叫他靠在自己腿上,慢慢地给他擦干头发。
擦到最后,他也累了,叹口气说:“这小子头发怎么这么厚?像蒲公英。”
贵妃听得忍俊不禁。
圣上又再端详一下这朵大蒲公英,自己也跟着笑了。
第176章 第 176 章 阮仁燧爽朗一笑:“我……
第二天清晨, 阮仁燧醒过来的时候,榻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燕吉就在旁边守着,轻轻地叫了声:“小殿下?”
看他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 又说:“娘娘梳妆去了,时辰差不多了,您也起来洗漱, 预备着用了早膳,再去上学吧。”
阮仁燧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 声音含糊地应了声:“好。”
早膳用得是银丝面,所谓银丝, 即细如丝、白如银。
小厨房炒了数种浇头, 用来给圣上、贵妃和皇嗣配面吃。
除了常见的咸菜肉丝,荤的有大片的炖得烂烂的猪五花肉和牛腩肉, 鸭肉香芹、五花肉丁酱料、鸡肉茨菇……
再素一点的就是香菇木耳炒冬笋、番茄梅酱、韭菜鸡蛋、酸笋片,乃至于西葫芦炒鸡蛋了。
桌上三个人全都很默契地忽视了最后一个浇头……
最后吃饱喝足了,各忙自己的事情去。
贵妃不忘初心,专门叮嘱圣上:“千万记得见一见孟大书袋!”
阮仁燧:“……”
他心想:那很坏了!
这么想着,那边圣上已经很迅速地应了:“放心!”
阮仁燧:“……”
阿娘……阿耶……你们……唉!
他什么都没说, 吃完饭去漱漱口, 就背上书包, 上学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大公主还很伤心, 十分忧郁地倾诉苦楚:“岁岁, 我的西葫芦只剩下一棵了, 阿娘说有两只大鸟把我的西葫芦给挖走了……”
阮仁燧:“……”
阮仁燧短暂地缄默了一下,不得不也学着他阿耶昨天的样子,紧跟着叹了口气:“唉, 我的其实也一样!”
大公主难过又气愤地捏紧了拳头:“可恶的大鸟!”
阮仁燧有点心虚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可恶的大鸟!”
小时女官托着腮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天气虽冷,但听可爱的小孩儿说会儿话,心情却一整个阳光明媚起来了!
即便是冬天,神都城的街头巷尾,也都是不缺少行人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等马车行驶到神都大道之上,人稠物穰,软红十丈。
那做晨食而生出的白雾笼罩在神都城的上空中,捎带着竟叫人觉得没那么冷了!
小时女官近来跟夏侯小妹一起减肥,每天晨起之后,一起绕着住处附近的宫道跑上几圈儿。
既是活动筋骨,也是消减越发丰满的脸颊。
瞧着似乎是卓有成效,小时女官下巴明显尖了,虽是穿了冬衣在身,但还是能看出腰身的曲线来。
她今早晨就只吃了一个鸡蛋外加一盘水煮白菜。
这会儿就捂着肚子,满怀希望地跟两个小孩儿说:“我定了席面,这两天先勒紧腰带,明天中午咱们去吃顿好的,使劲儿补一补!”
明天就是休沐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罢,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阮仁燧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大公主也期待不已地说:“吃顿好的?!”
“邢国公领头,发起了一场厨王大赛,这事儿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之前往王娘娘那儿去,永娘有说起过的。”
小时女官就美美地告诉他们:“现下虽还不到比赛开始的时候,但是也有很多名厨进京啦!”
又说:“春华楼的老板出了大价钱,又找了老主顾邢国公说和,请入京的名厨们排着日子在春华楼摆膳,一来是叫神都城里的人尝个新鲜,二来,也是诸位名厨有意给自己造势……”
两个小孩儿就明白了,当下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那我们——”
小时女官同样一脸向往地告诉她们:“明天有西都名厨在春华楼摆膳,听说在西都风靡一时,闻声去吃的人排出去一条街呢!”
两个小孩儿听得心驰神往:“哇~”
因为怀着这么一重希望,这一上午上课的时候,阮仁燧都心不在焉的。
曹奇武倒是很精神,悄悄地跟他说:“岁岁,你知道吗?今下午不用上课,有实践活动!”
阮仁燧听得楞了一下:“什么实践活动?”
曹奇武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我听别的班的人说的,反正是不上课,让我们出书院,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他还很美呢:“这跟直接放学了有什么区别?”
曹奇武的消息果然十分灵敏。
等到了下午再上课的时候,徐太太就到教室里来宣布了书院要抽一个下午的时间,让学生们来进行实践活动的消息。
至于具体是做什么,也给大略上列举出来了。
龙川书院统计了吉宁巷方圆三里之内刻字掉漆的地方,年纪大一些、字又写得好的学生,可以去找班主任申请任务,帮着给描一描。
有些地方屋舍久无人居,门前已经生了荒草,可以带着工具去清理一下……
还有些更简单的,譬如说帮着书院里的太太们登记书馆里的书籍。
或者一起去食堂做大扫除……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阮仁燧跟曹奇武原还想着摸鱼呢,不成想却被徐太太叫过去,专门给安排了一个任务。
“侯永年,你跟曹奇武屁股底下不是都有个尖儿,坐不住吗?去办这事儿吧。”
阮仁燧低头瞧了一眼。
没等看明白呢,徐太太就说了:“吉宁巷西行三里,有家梧桐书馆,是位致仕的国子学博士开的,免费款待天下的向学之士。”
“梧桐书馆里头有许多书,只是借的多,还的少,许多到了日子,也没动静,你跟曹奇武一起去催催问问,看是怎么回事儿?”
曹奇武心想:这个活儿可以出去玩儿!
至于把借出去的书要回来……
实在不行,还可以说借书人不在家嘛!
怎么还糊弄不过去!
阮仁燧倒是心下微动——他觉得,这或许是徐太太专门给他设置的一个任务。
他抬头去看徐太太,若有所思。
徐太太似乎是没发觉他的目光,还很温和地询问呢:“你们可以吗?”
曹奇武像只即将脱缰的小狗,快活地一举手:“可以!”
徐太太又将视线落到了另一个小孩儿身上:“侯永年?”
阮仁燧心下犹疑归犹疑,口齿亦或者说行动上,倒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可以。”
他心想:反正我也没事儿,就去做做呗!
而且借了书到期还不还,这种人就是挺讨厌的!
书籍算得上是珍贵的东西了,那位致仕了的博士肯拿出来免费让天下向学之人阅读,已经是很大的恩德了,居然有人借机带走不还……
太坏了!
阮仁燧抱着自己肉滚滚的小胳膊,气哼哼地心想:可别让我逮到!
我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出了十班的门,正好遇上大公主跟几个小伙伴叽叽喳喳地叫着,快活不已地往外走。
停下来问了问才知道——大公主她们领了描字的任务。
简单叙话之后,两队人就此分别。
因阮仁燧年幼(且搞事的概率更高),小时女官照旧是跟他同行。
梧桐书馆约莫有五间房大小,一间是给管理书院的人留的,三间是放置藏书的地方,还有一间被设置成了读书室。
里头摆了桌椅,给想看书的人一个地方。
阮仁燧毕竟有过基层的工作经验,看那读书室放的不是单独的座椅,而是长而宽的条凳,就知道主人家是用了心思的。
这样坐的人更多,无形之中,也把过于娇贵的那些读者筛选出去了。
管理书馆的是个青年娘子,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显然是已经成婚了。
见两个小孩子过来——后边虽跟着个年轻娘子,但显然这事儿还是以他们为主导的。
她为之一怔,待听他们说了来意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格非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找你们两个小孩子来帮忙……”
意识到这是书馆之后,又赶忙压低了声音。
她轻叹口气,转身从后边置物架上打开了一只盒子,抓了一把用花色纸包着的糖果,递给他们:“两位小郎君的心意我领啦,只是你们还小呢,这事儿就不交给你们来办了……”
曹奇武虽然很想摸鱼,但是更不喜欢被人看不起。
他听得生气了:“岁岁,她看不起我们呢,哼!”
阮仁燧明白这娘子的好意,同时也明白了徐太太安排他的用意。
他轻轻拉了拉那娘子的裙摆。
那娘子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阮仁燧招了招手,外头几个侍从便悄无声息,如影子一般流到了书馆里。
“放心交给我吧……”
阮仁燧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跟她说:“我是个大人物!”
那娘子:“……”
那娘子起初一怔,反应过来,倒是真的觉出这事儿有门了。
她从身后书架里找到登记簿,翻开借阅的那一页,有些无奈地指给他们俩看:“这事儿啊,真是说来话长……”
原来这娘子姓纪,名叫佛影。
这书馆是她父亲,现已致仕的前国子学博士纪延鲁所设。
“我阿耶出身寒微,致仕的时候也只是从五品国子学博士,在神都城里,当然是排不上号的,只是他从小民之子一直做到国子学博士,其实也很难得了……”
也是因此,纪延鲁致仕之后,有感于从前出身寒微的苦楚,专门开设了梧桐书馆,希望能够帮一帮如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困苦的年轻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来的人良莠不齐,事情就很难办了。
佛影娘子说起来,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她实在是很心疼:“借了别人的东西,干什么不好好保管啊!”
“折页其实只是小事了,随便用笔在上边画的,染上油手印的,在上边写字的,还有人故意撕掉里边的页数……”
说到最后,她不由得哽咽起来:“这儿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书还回来,也不能一页页翻着检阅,我阿耶让他们来看书,原是一番好意,他们居然这么糟践!”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蹙起眉来,神情不忍,微带唏嘘。
佛影娘子说到这里,自觉失态,赶忙用帕子来揩泪:“还回来的其实还好了,还有的根本就没还回来,倒是催过,只说是快了快了……”
她叹口气:“借的人多,我们家又没有那么多的心力挨着去要,真要是上门,估计他们反倒要恼了的……”
曹奇武听得很愤慨:“怎么这样啊!”
又很麻利地剥了一颗糖,托在糖纸上,捧着递给她:“姐姐,你吃颗糖,甜甜的,就没那么难受了!”
佛影娘子叫他给逗笑了,倒真是没有推辞,捻起那颗糖送入口中,继而无声地又叹了口气。
阮仁燧就问她:“您这儿有借书人的记档吗?”
“当然有了,”佛影娘子说:“我阿耶对书是很爱惜的,想要借阅,非得留下名姓、住址,再有切实的身份证明,乃至于朋友引荐才成……”
“只是这其实也没什么用。”
她脸上的神情很无奈:“为一本书去京兆府状告?不值当,京兆府也懒得理会这种小事儿。”
“挨着一本本去讨要?又没那么多精力……”
阮仁燧迅速把登记簿翻看一遍,而后很认真地问:“佛影娘子,这登记簿可以给我用用吗?”
佛影娘子有点讶异,旋即失笑道:“你还真想去要吗?”
她很友善地提醒这孩子:“这事儿可是很不讨好的,就跟要债一样,备不住对方就会恼羞成怒的。”
“不会的。”
阮仁燧很自信地说:“要到这儿来借书的,说明家里边不会有多阔绰。”
“借了书还不还,说明不只是人穷,心也穷!”
“再说,”他爽朗一笑:“我可是个大人物!”
小时女官轻轻说了句:“娘子放心。”
曹奇武也说:“岁岁他阿娘超级厉害的!”
他阿娘?
佛影娘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那年轻女郎也表态赞同,又忖度着格非姐姐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倒是不再担心了。
只是她却还是说:“小郎君,你要是真想去要,倒也可以,只是这登记簿不能给你,这东西只有一份,要是丢了,可就出大事了。”
佛影娘子问:“左右你也只是想找那些借而不还的人,我现在给你誊抄一份具体的名单,可好?”
阮仁燧很爽快地应了声:“好!”
同时又不免心想:佛影娘子做事果然细致入微,待小孩儿也很友善,还是徐太太的朋友,她又占理……
看来,这事儿还真是得帮!
佛影娘子就研了墨,现场开始誊抄,一边写,一边给他解释:“借书的时候,都是需要借书人亲自登记的,除了相关讯息之外,还有书名、借书日和还书日,最后还要按手印……”
她说着,在登记簿上指给他们俩瞧:“要是还了的,就会被划去,写上‘已归还’的字样,骗不了人的。”
很快誊抄了出来,递给他们。
阮仁燧低头看了眼,不由得道:“佛影娘子,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佛影娘子微微一笑。
曹奇武信心满满:“佛影姐姐,你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
两个小孩儿出了梧桐书馆的门,就预备着去要债了。
小时女官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俩出具了行动方针。
找,但是又不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找。
她寻了份地图,标注出己方三人所在的位置,又去找借书人们所在的位置。
最后决定采取先远后近的原则,由外而内地进行推进。
出发!
小时女官心细,还专门留了两个人在这儿:“我们去索要,倒是轻巧,万一有人因此来寻佛影娘子的晦气呢?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好。”
又叫人去纪家那儿留意着。
连索要书籍的人手都抽不出来,她猜测纪家多半是一群老弱,至少在神都城里,是没有能撑得起局面的人来的。
离梧桐书馆最远的借书人尹生,甚至于住在另一个坊内。
他借的书也多,整整六本,超过还书时间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动静。
阮仁燧冷笑一声,抱着自己的小胳膊,气势汹汹地说:“除非他死了,不然,这事儿没完!”
小时女官忍俊不禁道:“怎么这么生气?”
阮仁燧就说:“所有糟践别人善心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曹奇武郑重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
午后的阳光离带着冬日里少有的温度,连那风似乎也短暂地消弭了。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拎着便宜的小凳子坐在街口闲话。
一只黄橘猫在不远处地墙头处探头向外看了看,很快又竖着尾巴,从那窄窄的围墙上神气十足地离开了。
两小一大一起找到了尹生租赁的房舍外,小时女官上前去敲了敲门。
过了会儿,里头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着文衫的男子来。
他神情狐疑,看着这两个小孩儿:“你们是——”
阮仁燧向前一举佛影娘子誊抄的那张纸,叫他:“尹生?”
尹生楞了一下,身体前倾一点,看清楚纸上的字之后,脸上的神色不由得透露出一点窘迫来。
只是更多的还是恼火——人只会在对着自己以为可以发火的人面前表露愤怒。
“你们是纪家的孩子?”
他脸色不善:“谁让你们就这么上门来的?”
曹奇武看他一点羞愧之色都没有,居然还敢反问自己?
霎时间就勃然大怒,超级大声地喊了回去:“借书不还还有理啦?臭不要脸!”
阮仁燧:“……”
小时女官:“……”
俩人都没想到曹奇武在关键时刻,居然会表现得如此爽利泼辣,实在吃了一惊!
不只是他们俩,尹生又何尝不是吃了一惊?
尤其在注意到坐在街口的几个老太太已经停了交谈的动作,专心致志地看向这边的时候。
平日里那昏花的老眼,此时此刻,居然都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尹生气急败坏:“你家大人都是怎么教你的?居然如此恶语伤人,简直不可理喻!”
曹奇武恼了,跳着脚骂他:“臭不要脸,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然后再次重申:“你借人书不还还有理啦?!”
小时女官有点感动,还有点无奈地拉住他:“快别喊了,要是灌进肚子冷风,可不是好玩的!”
曹奇武余怒未消,左右看看,大声说:“我要找个敲锣的,再找个打鼓的,让他们在这儿闹腾上一天,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姓尹的是什么东西!”
“这可不成。”
小时女官失笑道:“尹生有错,但附近的邻居没错呀,闹腾上一天,他们多冤枉?万一这附近有体弱多病的老人和新生的婴孩呢?”
曹奇武被为难住了。
尹生起初心惊肉跳,再听小时女官制止,这才暗松口气。
他沉下脸来,试图跟这唯一的一个成年人说话:“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又从哪里……”
阮仁燧背着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开门见山地问:“书呢?”
尹生叫他打断,不由得皱起眉来,忍耐着道:“你这孩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吗?这是很无理的行径!”
阮仁燧讶然地看着他:“借书不还的人还好意思教我做人?”
他说:“这跟屎壳郎劝别人注意卫生有什么区别?”
尹生:“……”
尹生恼羞成怒:“你——”
阮仁燧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屎壳郎,闭嘴!”
然后他说:“书我不要了,你留着吧,我要到礼部去控告你。”
礼部?!
尹生脸上的神情倏然顿住,心神俱颤,瞳孔紧锁!
阮仁燧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这么喜欢看书,那就留下看吧,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看。”
他脸上在笑,眼睛里的神色却很淡漠。
很像圣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跟他说:“我保证,你希望以读书为手段来达成的目的,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明明是冬天,尹生额头上居然有想要生汗的迹象。
因为这孩子说得太平淡,也太笃定了。
“你……”
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安,迟疑着,颤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配知道我的身份。”
阮仁燧淡淡地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翻遍族谱十八代,也惹不起的大人物就可以了。”
第177章 第 177 章 孟大书袋见歪嘴龙王赘……
该说的说完, 阮仁燧扭头就走。
他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没必要过分地浪费在一只屎壳郎身上!
他走得毫不迟疑,浑然没有惺惺作态之意。
侍从们见状, 早早地就赶了马车过来,又帮他架好了登车的步梯。
尹生早先听他居然张口就说要把事情捅到“礼部”去,声气又如此倨傲, 已然慌了心神。
这会儿再看他为书而来,却不再寻书, 径直就要离开,哪里能够不怕?
“且, 且慢——”
一方态度拉高, 平衡之下,自然而然地就有另一方把态度放低了。
尹生快走几步, 追上前去。
肩膀也塌了,声音也跟着小了。
捎带着神色都谦卑起来:“小郎君还请暂待片刻,我这就去把书取来给你……”
阮仁燧登到了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配让我等?”
复又冷笑一声:“梧桐书馆在哪儿, 你自己知道。”
“我还要去找别人讨书, 千万别等我转了一大圈儿之后, 你还没把书还回去!”
尹生脸色一片惨白, 连声唯唯, 低三下四道:“小郎君,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低声分辩说:“这回的事情,就算是我不对,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纪博士的书,我都给好好地保存着呢,又没有损毁……”
说着,偷摸抬眼,看那小孩儿竟是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得加重一点语气,软中带硬地同小时女官这个成年人道:“好叫娘子知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哦,区区秀才啊,”小时女官了然地点点头,很鄙视地说:“那你的确很不才了。”
顿了顿,还有点欣慰:“你这人虽然品行败坏,但好在还略微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
宫里边略微有些脸面的侍从,内庭里边,都是从女官试中千挑万选、杀出重围的人中龙凤。
前朝那边儿,清一水全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郎官。
哦,忘记说了,郎官只要科举前三名出身的,或者是朝天郎和朝天女也行。
普通进士勿扰哈!
尹生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他当然听得出这女郎言语之中的轻蔑,一时又羞又愤:“你——”
阮仁燧不想再听他叫了,朝旁边车夫摆了摆下巴:“去抽他三鞭子,太吵了!”
车夫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拎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
他撸起了袖子。
尹生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
阮仁燧淡淡道:“那很好啊,不算是辱没了我的车夫。”
三声脆响,尹生紧跟着惨叫了三声,亏得冬日里衣裳厚重,如若是夏天,三鞭子打完,后背上就得见血!
可即便如此,尹生也痛倒在地,不能起身。
曹奇武看得又爽又担心:“岁岁,这不会有事儿吧?”
阮仁燧特别肯定地跟他说:“放心,包没事的——我阿娘特别厉害,兜得住!”
曹奇武心想:也是!
两小一大登上马车。
阮仁燧掀开车帘,跟还在地上抽搐、含恨盯着自己的尹生道:“你可以去报官,找不到我也不怕,就去梧桐书馆那儿等着,我留了人在那儿。”
他无所谓地说:“欢迎你去报官,我等着!”
神都城里走一圈儿,打听打听谁是爹!
尹生叫先前那三鞭给予了难以承受的剧痛,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逼出了汗水和眼泪,狼狈伏地,难堪至极。
只是此时此刻,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阮仁燧的确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从头到尾地开始思考整件事情:“小时姐姐,是纪博士做错了吗?他不该开设梧桐书馆,让有心求学之人去看书?”
小时女官立时便摇头道:“不,纪博士没有错。”
曹奇武也说:“这是做好事啊,怎么会有错呢?”
阮仁燧又问:“那就是他让人借书出去,这一点做错了?他应该让人只在书馆里阅读?”
这一回,曹奇武就被问住了。
反倒是小时女官继续说:“这一点其实也没错。”
她慢慢地解释这里头的问题,给两个孩子听:“但凡家境富裕,买得起书的,就不会去梧桐书馆看书借书了。”
“去的那些人里,多半都是有差事在身上的,或者要做工,或者要服役,白日里很难找到充足的时间去看书。”
同时她也说:“且你们俩也瞧见了,梧桐书馆的阅读室就那么大,总共能坐下多少个人?五十个便了不得了。”
“就算是其余三间放置书架的房间里也站着人,至多也就是再多上五十个罢了。”
“且如若只能在书馆里阅读的话,无形当中也是资源的一种浪费,违背了纪博士使有心向学之人皆有书可读的本意。”
阮仁燧再问:“那就是纪博士设置的借书规定不够严谨?”
“不。”小时女官仍旧是摇头。
她轻叹口气:“书馆里的登记簿,你们也亲眼见到了,能说是不详尽、不细致吗?”
甚至就连受徐太太所托去帮忙、且明摆着有身份的阮仁燧过去,佛影娘子也没把原本给他们,而是给誊抄了具体内容,让他们带着离开。
小时女官说:“我估摸着,就算是宫里边,也不过如此了。”
阮仁燧与曹奇武遂异口同声道:“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为什么世人借了官府的东西,不敢拖欠不还,却敢拖欠梧桐书馆的书不还?”
曹奇武一口就喊了出来:“因为他们觉得就算不还,纪博士和佛影娘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阮仁燧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是这样的。”
小时女官就循循善诱,说:“应该给他们一种有借有还的规则震慑,但这种震慑不能是梧桐书馆给他们的。”
“因为若是如此,无形之中就拉高了对于行善之人的要求,反而会成为他们的枷锁。”
“你们能帮得了一个梧桐书馆,可天底下难道只有一个梧桐书馆有这种困境?”
她面带信任,很耐心地说:“至于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不说,你们俩自己来想,我相信你们是能够想明白的!”
小时女官想要引导他们想到:真正能够改变局面的,其实是稳定可靠的制度,以律令的形式,来营造出一个和谐公允的社会环境。
阮仁燧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曹奇武同样听得若有所思,继而豁然开朗:“我也明白了!”
小时女官眸光欣慰,挨着摸了摸他们的头:“你们真是太棒啦!”
她笑眯眯地表扬说:“我小的时候,想事情可没有你们俩这么快!”
阮仁燧跟曹奇武听得傻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美得不得了!
小时女官也没多想——她哪儿当过笨蛋啊!
再说,这不是都把饭喂到嘴里边了吗,这还能出错?
正想着,下一个地点到了。
两个混子兴高采烈地从马车上跳下去:“走走走,要书去!”
……
孟大书袋这天起得比鸡还早,着急忙慌地跟儿子一起吃了早饭,就一起出门了。
这要是只有孟聪如一个人的话,估计他就自己骑马上班去了。
年轻人嘛,身体硬朗,不怕冻。
但是再加上一个孟大书袋,孟家人就叫他们俩一起乘马车去了。
孟太太说:“一个人也是拉,干脆两个人一起得了……”
孟聪如还没来得及感动呢,就听他阿娘说:“我看阿灰这两天不太精神,大概是累了,让它歇歇吧,睡个好觉。”
阿灰是孟聪如骑的那匹中老年马。
孟聪如:“……”
行吧。
最后爷俩儿一起乘坐马车,核对身份之后,进了皇城。
孟聪如还不到五品,是不需要上朝的,到了承天门街,就跟孟大书袋辞别,自己往将作监那儿去了。
孟大书袋则继续向前,起初跟师弟任少尹打了个招呼,再之后就往国子学陶祭酒等人那儿说话去了。
孟聪如的同僚们知道他父亲被授了官,甭管心里边是羡慕还是妒忌,嘴上说的都是恭喜。
上官也说呢:“父子同朝,同进同出,可见家风教化,真是羡煞旁人啊!”
其余同僚也在附和。
还有人说:“恐怕今中午聪如就不在公廨里用饭了吧?这么好的日子,不得一家人聚一聚?”
孟聪如笑吟吟地说:“打算在家里吃个便饭。”
“这就是客气的说法了,得好好庆贺一下啊!”
孟聪如其实也是很为父亲高兴的,这会儿只是说起来,也觉得心里边暖暖的:“等下值之后,阿耶坐马车来接我!”
同僚由衷道:“真好啊,下值了还有老父来接……”
其余人也是羡慕不已:“是啊!”
孟聪如在这儿幸福上了,那边孟大书袋过得却不太顺。
陶祭酒怕他不适应,亦或者是过于激动和胆怯,还很友善地宽慰他:“思齐,你也不必担心,没事儿的。”
另一位龚司业也说:“咱们这些从四品的官,都是站在最后边的,离天子远着呢,别怕!”
孟大书袋听了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心里边反倒十分地遗憾:离天子很远啊?
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是否有幸能够目睹圣容?”
陶祭酒:“……”
龚司业:“……”
最后是龚司业很亲切地拍了拍孟大书袋的肩膀,说:“能看清天子服制的颜色。”
孟大书袋:“……”
假如孟大书袋是个气球的话,那龚司业这句话就是那根在他身上狠扎了一下的针!
“噗嗤”一声,孟大书袋为数不多的那点心气儿就给扎漏了……
起得比鸡还早,被窝外边又是那么的凉,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到这儿来吹冷风。
最后知道站的地方远得跟城门楼子似的……
孟大书袋的天都塌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跟龚司业找到了自己又偏又远的位置。
孟大书袋丧丧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着前边的要员们你来我往的说话。
孟大书袋丧丧地听殿中天子言语。
咦?
孟大书袋心想:天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
丧丧地想了想,又对自己说:大概是离得太远了,声音传过来,失真了……
丧丧地等到了朝会结束。
各家公廨的主官们领着自己手底下的人散去,而崇勋殿的近侍,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国子学众人面前。
“陶祭酒。”
陶祭酒很客气地应了声:“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那近侍含笑道:“陛下请陶祭酒和新近上任的孟司业过去说话。”
国子学里其余人的目光霎时间全都投向了孟大书袋。
陶祭酒是国子学的主官,圣上见他,这很正常。
但孟大书袋只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只是”这个词儿,用在当下的太极殿里,可一点都不夸张!
这么一个人,忽然间得了国子学里的实权官职,本来就会让人猜测:这到底是走了谁的门路?
怎么发达得这么迅猛!
等到了这会儿,头一天上朝,圣上居然还专门要见他……
恐怖如斯!
其余人内心猜测如大河滔滔,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难道就很平静?
他也不知道圣上为什么要传召他啊!
又心想:难道是圣上很看重我在龙川书院的种种建树?
往御书房走的时候,陶祭酒也似有似无地试探他:“思齐,圣上很看重你啊……”
孟大书袋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尤其这会儿眼前一抹黑,就更不敢口出狂妄了。
他答得很谨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意如何,岂是臣下们所能议论的呢!”
陶祭酒听得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们到的时候,圣上还在跟政事堂的宰相们开小会儿,这二人原先忖度着得在外边等等,没想到圣上居然直接就让他们进去了。
陶祭酒听得心头一震,禁不住再回头悄悄地瞧了孟大书袋一眼!
居然没有让他们等相公们开完会再进去,而是直接让他们进去了!
这个孟思齐究竟是什么来路?
恐怖如斯!
如是两人一起进了门,又一起躬身见礼。
政事堂的相公们坐在旁边,神色各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然间被传召进来的这两个人。
陶祭酒也就罢了,正经的从三品大员。
另一个……
话说这是谁?
不好意思,不到正四品,又不像韩少游、王元珍那样少年得志,举世闻名,你的名字是不太会出现在政事堂里边的。
圣上吩咐叫赐了座,又问起陶祭酒:“龙川书院的那份报告,你都看了?”
陶祭酒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圣上就说:“龙川书院的例子,朕跟太后娘娘都是仔细看过的,觉得确实是做得好,所以才点了他们的院长去国子学做司业……”
玩笑归玩笑,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圣上是会主动帮对方扫除障碍的,之所以让孟大书袋在政事堂宰相们面前露面,也是提前在给他铺路。
圣上谆谆道:“孟院长是个能人,你要好好地用他。”
陶祭酒知道这一席话的分量,心下凛然:“是,陛下放心。”
简短地说完,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孟思齐。
这是陶祭酒留给下属表演的谢恩/表忠心/感恩戴德的时间。
安静。
安静。
安静。
怎么回事,演员怎么没就位?
陶祭酒忍不住回头去看。
再一扭头,就见孟思齐俨然已经变了一副脸孔,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地看着圣上!
陶祭酒:“……”
陶祭酒吓了一跳!
就算是没见过天子,也不至于表现得这么惊讶吧!
真是小家子气!
陶祭酒有点无奈,既是担心他御前失态,为上不喜,又怕万一圣上真的生了大气,牵连到自己这个坐在前边的主官……
他悄悄地拉了拉孟思齐的衣袖,小声叫他:“思齐,不可如此直视圣容!”
孟大书袋恍然回神:“……哦,噢噢噢!”
他木木地连“ao”了四声,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忍不住看圣上一眼,再看一眼。
天呐!
赘,赘婿变成龙王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
他不会忽然一声令下,把龙川书院改造成狗窝吧……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孟大书袋脸上青红不定地变换着神色,笑眯眯地叫了声:“孟院长,别来无恙啊?”
一语落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一眼圣上,又扭头去瞧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老大地不自在,勉强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陛下……”
圣上和颜悦色地抬起手来,向下一压:“坐坐坐,不必站起来回话。”
他重又将话题转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陶祭酒,孟院长在教书育人这方面,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朕就是因为看他把龙川书院管得好,才想着让他去国子学的,他要是有什么想法,但凡不过火,你都多帮衬几分……”
陶祭酒应了声:“是。”
孟大书袋心绪暂且平和下去,也意会到了圣上的好意,当下再度起身行礼:“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圣上笑着叫他:“坐,坐。”
孟大书袋自己心里边还有杆秤,他知道上位者说话有时候是客气一些,但是作为下位者,该给的礼敬,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坚持把礼行完了:“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只是礼不可废。”
如是结束了御书房一行,协同陶祭酒一道离开。
往国子学去的路上,陶祭酒实在是很好奇,不免很含蓄地试探了一下——你是否与陛下早已于民间相识?
孟大书袋同样很客气地婉拒了他的试探:天子的行踪和过往,臣下怎么能向外泄露呢!
如果圣上自己愿意,他方才就会说的,可是圣上没有。
那现下自己再说,显然就是很不得宜的行径了。
陶祭酒因他守口如瓶,反倒愈发高看他一眼。
这说明他拎得清,心里边有分寸。
到了国子学之后,头一天陶祭酒也没急着叫他做什么,挨着引荐过所有同僚之后,找了个年轻人,领着他熟悉国子学的环境……
如是等到了午间下值的时候,孟大书袋也累得够呛,同僚倒是有心宴请,只是被他给推拒了。
他心里边重重地压着一本名为《赘婿翻身》的打脸话本子,实在是抽不出心力来去跟同僚聚饮了!
出了门,见到车夫之后,孟大书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催促:“走走走,赶紧回家去!”
车夫有点惊奇:“老爷,还有……”
孟大书袋心烦意乱,摆了摆手,说:“不管了,走走走,赶紧回去,快!”
车夫看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嘴唇动了几下,到底也没再说什么,一扬鞭子,催马走了。
一直到回到龙川书院,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孟大书袋的心脏才算是落地!
要不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迈进厅堂,他先自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香味儿,夹杂着隐约的酒香。
饭菜是孟太太和孟大娘子一起置办的,美酒则是孟敏如倾情赞助。
她有钱嘛!
家里人都在这儿等着呢。
孟太太见到丈夫,先自笑了,目光揶揄:“哟,孟司业,上值回来啦?”
注意到丈夫脸色不太对,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下去。
再往后看看,不由得又问:“……聪如呢?”
孟大书袋茫然道:“谁?”
孟太太:“……”
孟家姐妹:“……”
孟太太纳罕不已地看着他,说:“聪如啊,你们不是该一起回来的吗?”
孟大书袋:“……”
“哈哈哈哈哈,”孟大书袋挠了挠头,干笑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孟太太:“……”
孟家姐妹:“……”
第178章 第 178 章 岁岁是个了不起的导演……
孟聪如还在等待。
刚下值的时候, 他是满怀希望地在等。
阿耶是不是快来接我了?
期待搓手手.jpg
也不知道今中午阿娘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大姐姐做的熘鱼片也好吃!
吸溜~
孟聪如美美地把自己的桌案收拾齐整,身心愉悦,披上外套, 到将作坊的门外,预备着迎接老父亲的到来。
同僚们陆陆续续地结束了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后边将作坊的食堂里去吃饭。
路上瞧见他, 还笑着跟他寒暄:“哟,等不及要回去吃顿好的了吧?”
“是啊, ”旁的同僚就说:“聪如今中午吃的,肯定比我们好多了!”
如是半是玩笑、半是寒暄地说了几句, 众人陆续离去, 只剩下孟聪如一个人在等待。
等。
等。
等。
眼见着同僚们都吃完饭抹抹嘴要下班回家了,他还在等。
同僚们都很吃惊:“聪如, 你怎么还在这儿?!”
孟聪如:“……”
孟聪如就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还在这儿,所以我就还在这儿吧……”
同僚:“……”
比起一开始满怀幸福地在等待,现在,孟聪如是忐忑不安地在等。
他心想:今天是阿耶第一天上值,难道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要不然, 怎么到这儿都没有动静?
想到这里, 孟聪如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既没有车马, 便靠两条腿走着往国子学那边儿去了。
正是午后下值的时候, 承天门街上到处都是车马, 倒显得靠腿走路的孟聪如突兀了。
好在除了极少数的几个衙门之外, 各处公廨都集中在一起,国子学虽被设置在最南边儿,但孟聪如毕竟年轻, 腿着走过去,也不算十分吃力。
到了国子学门外,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去问门房:“孟司业可下值了吗?”
门房这个差使,最会看眉眼高低。
孟司业新官上任,据说还颇得圣上看重,既是来寻他的,回话的时候,心里边自然得提着个小心。
他没有贸然回答,先是很礼敬地问了句:“这位上官来寻孟司业,是?”
孟聪如便告诉他:“那是家父。”
门房豁然开朗:“原来是孟司业的公子,真是年轻有为!”
习惯性地拍完马屁,又觉得奇怪:“孟司业早就走了啊,您没见到?”
孟聪如:“……”
孟聪如听得眉头一跳:“什么?!”
顿了顿,看这门房态度还算殷勤,复又迟疑着问:“可是今天上午国子学里发生了些什么?”
门房听得一愣,自以为反应过来了,“噢噢噢”连说了一声,又笑道:“您是说令尊蒙受天子召见这事儿?”
他由衷地道:“真是前途无量啊!”
孟聪如:“……”
孟聪如的天都塌了!
阿耶他不仅没出事儿,还相当地春风得意啊!
感情什么都没发生,就是纯粹把我给忘了呗!
孟聪如不可置信!
居然把我给忘了,自己回去了!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就在他腿着来到国子学门外的时候,孟大书袋在当值第一天被孟太太和两个女儿撵出了家门。
孟太太生了大气:“聪如那么大一个人你都能忘?你怎么没把自己是谁给忘了!”
孟大书袋灰头土脸地叫车夫载着,着急忙慌地往将作监门口去了。
路上两人还在互相甩锅。
孟大书袋说:“没接到聪如就回家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车夫很委屈地说:“我原本是想说的,可老爷你自己说的——什么都别管了,赶紧回去啊!”
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由衷地叹了口气:“唉!”
火急火燎地到了将作监一瞧,门口却不见孟聪如的影子。
孟大书袋厚着脸皮去问将作监的门房,后者有点讶异地瞧着他:“他等了好久呢,您怎么才来?”
又说:“他不久之前离开了……”
孟大书袋一拍脑门儿,急急忙忙叫车夫去国子学,结果又与儿子擦肩而过。
他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叫车夫驾着马车在附近挨着转了一遍,没瞧见人影儿,只得暂且循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
结果半路上终于遇见了孤零零步行回家,一看就命很苦地孟聪如。
孟大书袋还沉浸在刚才找了又找却没找到的情绪里,忍不住叫他:“聪如,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孟聪如:“……”
孟聪如的孝道之心暂且飞飞,牙齿紧咬,一脸怨恨地瞪着他阿耶!
孟大书袋:“……”
孟大书袋叫他看得心虚不已,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干笑着叫他:“好孩子,快上来吧,外边怪冷的……”
孟聪如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
孟大书袋还在低三下四地说呢:“真是对不起,阿耶临时有点事,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儿——这么不负责任的爹,听起来好像邹处道啊!
就这么低眉顺眼地回到了家里边儿。
孟太太跟孟家姐妹俩俱都是横眉冷对,觑着他,不说话。
孟太太亲亲热热地叫儿子:“聪如,快去洗手,娘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你大姐姐还做了熘鱼片!”
孟聪如很感动地应了声:“好。”又乖乖地去洗手。
孟大书袋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悄悄地尾随儿子去洗手。
孟太太又叫儿子入座:“赶紧坐下歇歇吧,也累了一天了,吃饭,吃饭!”
孟聪如又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孟大娘子递了筷子给他。
于是他又很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大姐姐!”
孟大书袋浑水摸鱼,悄悄地、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孟太太扭头瞧见他,脸上的慈爱之情顿时消失无踪,一掌拍在案上:“孟思齐,你给我站起来!”
她横眉怒目:“谁让你坐下的?!”
孟大书袋讪讪地站了起来:“唉,你们看今天这事儿闹的……”
孟聪如跟阿娘和姐姐告状:“阿耶不管我,自己回来了,哼!”
孟大书袋“哎哟”了一声,赶忙说:“我是真的有事儿,大事儿!”
孟家其余人一起审他,当下异口同声道:“什么大事儿?!”
……
阮仁燧说干就干,暴力破局,跟曹奇武和小时女官一起,在神都城里跑了大半个下午。
等到傍晚结算,竟真是把梧桐书馆的逾期书籍收回了三成!
不是只能收回这么多,是时间有限,他只来得及去找这三成人。
再回到梧桐书馆去,连佛影娘子都吃了一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连声称谢之后,又告诉他们:“尹生前不久来了,看着有点踉跄,什么都没说,放下书就走了……”
阮仁燧冷笑一声:“算他识相!”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把杂七杂八、数额不一的银票——最高也就是十两,剩下的多半都是些五两、三两的小票子。
还有一把大小不一的银角子。
他跟佛影娘子解释这些钱款的来处:“有些人我去找了,书也见到了,只是要么保存得不用心,给损毁了,要么就是连写带画,看起来很不像样,我就让他们出钱把书给买下来了!”
佛影娘子吃了一惊:“这……”
她眼见这孩子只用一下午时间,就从那群逾期之人手里寻到了书本,且居然还能让他们讨钱来偿还被损毁的书籍……
佛影娘子明白这孩子身份非凡,只是此时此刻,却也不能贸然地要这些钱:“书籍有进有出,务必得登记明白,钱款也是一样。”
阮仁燧就乖乖地往后一退,把主场让给了小时女官。
一下午跑了那么多地方,他们实在没时间记账,但是其实也不必,毕竟小时女官能记得住嘛!
小时女官就从袖子里取出佛影娘子亲手抄录的那份记档,一项项指给她看:“第三行赵生所借《志异录》被损坏,经友好协商之后,赵生决定以六钱银子的价格买下这本书……”
说着,从那一摞银票和银角子小山里边寻出来差不多六钱银子,推到佛影娘子面前去。
佛影娘子看一眼那堆乱糟糟的钱币小山,再看一眼面前的那份记档,最后再瞧瞧胸有成竹、神态自若的小时女官,心知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她屈膝行个万福礼,向小时女官称谢,又迟疑着道:“只是娘子,一本《志异录》,四钱银子足矣,六钱……”
小时女官从容道:“这其中,一钱银子是借书逾期不还的滞纳费,还有一钱银子,是娘子重新去购置《志异录》的辛苦费。”
佛影娘子听得动容,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她默不作声地再向小时女官等人行了一礼,将此事详尽地记述了下来。
小时女官跟佛影娘子在书馆里做正事,阮仁燧跟曹奇武在外边儿商量怎么处理这事儿。
阮仁燧自信爆棚:“反正都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们自己也能做,这回就不让小时姐姐参与了!”
曹奇武自信爆棚:“没错儿,我们自己也能做!”
两只比格聚在一起wer wer叫了一会儿,都觉得自己的计划没有问题。
怀着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欣慰,又叫了同行的大内高手来。
附耳叮嘱几句。
听了全程的大内高手:“……”
虽然小时女官没有说出她心目中的最终答案,但他很肯定,绝对不是这两个小孩儿此时此刻商量出来的这个!
但同时他也很肯定,小时女官出具的正确答案,一定没有这两个小孩儿商量出来的这个好玩儿!
至于具体选哪个,这还用说吗?
阮仁燧说:“小时姐姐,我们出去一趟,可能晚点回来,你先忙,不用担心!”
小时女官知道侍从们会跟着他,也不担心,当下轻快地应了声:“好。”
……
入冬之后,天也黑得早了。
只是无论天黑与否,神都城的夜晚,永远都是充斥着欢乐与喧嚣的。
尤其是在进入休沐日的前一天夜晚。
相较于真正的明天,也就是休沐的这一日,前一日的夜晚,反倒更显得清闲静谧。
黄昏酒馆的夜晚是惬意的,醺然的。
炉子上温着黄酒,间歇里有伙计往来穿梭,送些羊头肉、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下酒小菜。
掌柜的一手按着算盘,另一只手含笑瞧着坐在厅中的十几个客人们。
那是一群读书人,今晚是他们例行举办畅谈会的日子。
还有其余几桌客人,只是相较于高谈阔论的书生们,就不十分扎眼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占了一张桌子。
那算是半个包间。
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他们乃至于他们所占那张桌子所处的位置,其实只有两面临墙。
剩下两面,悬挂了素色的布帘。
里头的人能看见外边儿,但是外边人非近前去细瞧,是看不清里头的。
掌柜的亲自送了筛出来的黄酒过去,含笑说:“两位请用。”
阮仁燧对这东西不感兴趣,但是曹奇武觉得很新鲜。
他阳光灿烂地说了句:“谢谢姐姐!”
惹得掌柜的笑了一笑:“真会说话,我都三十了,还是姐姐呢?”
曹奇武就说:“我可不知道三十不三十,反正漂亮的都叫姐姐!”
掌柜的听得欢喜,笑吟吟地伸出一根手指来点了点他,又给他们俩送了好新鲜的一盘冬枣过来。
曹奇武端详着面前的那碗黄酒。
他没有用手端酒杯,而是低下头,像小狗一样舔了一下。
然后皱着眉头,说:“不好喝!”
阮仁燧就把面前的油纸包往前一推,招呼自己的小伙伴儿:“来吃这个,这个好吃!”
里边是只被撕开了的熏鸡,还有切成细条的卤猪耳朵。
再旁边摆着两只碟子,里头放得是腌制好了的甜蒜和海带苗。
两个混子开始美美地吃脆脆的猪耳朵,末了,又一人拎着一只鸡翅膀啃。
外边的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那群书生在说话,临窗位置,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也在说话。
一个说:“你听说了没有?”
另一个说:“听说了什么?”
一个说:“就是梧桐书馆的事儿啊,纪博士开的那家……”
这话题引起了那群书生们的注意。
有个人很好奇地问了句:“这位兄台,梧桐书馆是怎么了?”
那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们中间,脸上显露出不忿的神情来。
“哼,纪家人也忒小气,不就是几本书吗,小题大做!”
另一个附和他:“就是,活不起了啊!”
书生们听得一默。
过了会儿,有个人皱眉问:“敢问仁兄,您说的这是——”
一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就把有人借了梧桐书馆的书不还,逾期太久,对方找人去讨厌的事情讲了。
他啧啧着,唏嘘不已,十分不齿地说:“真没想到纪博士是这种人,为了些许小事,搅弄得别人家里边鸡飞狗跳!”
他的同伴说:“什么纪博士?我看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那群书生听得面露怫然:“你们这说的是什么话?好没道理!”
还有人说:“纪博士一番好意,岂是让尔等狼心狗肺之人如此评说的!”
又要撵他们离开:“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还请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吧!”
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人里头,也有几个目光闪烁、神情微妙的。
那两个青年十分不忿。
一个说:“呸,假正经!”
另一个呵呵直笑:“真有意思,好像我们稀罕跟你们坐在一起似的!呵呵!”
一个说:“我也借了书,我就是不还,我不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
另一个洋洋得意地说:“是了,就是不还,他能怎样?!”
先前出言驳斥他们的几个人气得脸色铁青:“你们这两个无耻小人——”
话音未落,却听“啪”一声震响,紧接着就是瓷器脆鸣。
赫然是有人一掌击在案上,震得桌上茶盏乱颤!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却见那击案者竟是个黑衣客。
明明身在室内,头顶却还戴着一顶黑色斗笠。
此刻这人活动一下肩膀,虽是冬衣在身,但也能看得出明显的肌肉隆起!
“好一对无耻小人!”
这黑衣客一声怒骂:“天不收你们,洒家来收!”
说完,一脚将面前桌案踹翻!
桌上的盘碟飞出去,将那两青年所在之处的灯火打落,继而“啪”一声落地,摔得粉碎!
那一隅的光线霎时间便昏暗了几分。
掌柜的大惊失色:“王八蛋,打人归打人,别砸我的东西!”
那黑衣客置之不理,猝然间拔刀出鞘,将其挥舞得虎虎生风,狞笑着冲上前去!
那两青年见势不好,慌忙后退,躲到了角落里垂着布帘的另一间包间里。
店里边其余人吃了一惊,见势不好,有的跳窗,有的走门,慌里慌张地跑了。
那群书生也跑了好几个。
反倒是之前出言驳斥那两个青年的几个书生,这会儿还壮着胆子在劝:“兄台,这两个小人是可耻,但要是为了他们,搭上你自己的身家前程,那可犯不上——”
那黑衣客置之不理,长刀横劈,带着强烈的劲风,迎头而下!
直面他的那青年下意识就要格挡还击,他的同伴见势不好,趁着黑灯瞎火,一脚踹在他腿弯上!
挡个屁啊挡!
剧本是这么写的吗!
那青年回过神来,赶忙卸了力道,顺势往边上一趟,那黑衣客趁机将刀往前一送——
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鲜血猛地喷溅到了素色的门帘上!
下一瞬就听有人痛呼了一声:“表弟啊!”
紧接着又是刀刃刺入人体的闷响声!
凶案发生得于情于理,但也实在突然。
所有人呆若木鸡!
那黑衣客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刀刃上的鲜血还在向下流淌。
众人满面骇然地看着他。
他却是岿然不惧:“洒家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奸邪小人,杀两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你们只管传出去,这回的事情,洒家管到底,杀到底!”
说完,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酒馆里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惊叫了一声!
下一瞬,所有人好像都从木偶变成了活人,惊叫着,满面骇然地奔了出去!
倒是先前说话的几个,一直留到了最后,商议着说:“要是人都走了,掌柜的怕说不清楚,我们留下,也算是个见证……”
又有些唏嘘:“那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掌柜的长吁短叹,谢了他们:“小妇人在神都城里开店,也是有几分人脉的,几位在这儿留着,反倒不便。”
又请他们留下名字,暂且回去:“若有需要,我一定去请几位出面作证。”
几人见状,也就应了,相约离去。
其中一个有些好奇,想去瞧瞧凶案现场,却被掌柜的给拦住了:“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血,仔细留了脚印,反倒说不清楚!”
那人心想:也是。
遂歇了这心,拱手辞别。
等该走的都走了,掌柜的便关了偏门、后门,只留下一道前门,叫伙计去守着。
自己回头去看,那黑衣客已经从后边绕行回来,跪在地上,很卖力地在擦地了。
两名死者在跟他一起擦地。
掌柜的哼了一声,问:“京兆府那边儿都打点好了?”
黑衣客应了声:“太太只管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掌柜的便点点头,转而含笑去见两个小孩儿了:“两位小公子,这场戏演得怎么样?”
阮仁燧和曹奇武俱是心满意足,不住地说:“很好,很好!”
借书的人那么多,一本本地去讨要,那不得要到猴年马月?
还是想办法让他们自己来送更快一些!
阮仁燧跟曹奇武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出来。
没有震慑,那就给他们一点震慑嘛!
借着那群书生的嘴,把这事儿宣扬出去,吓死那群借书不还的王八蛋!
阮仁燧还专门使人去给韩王妃送了个信儿,请她帮着吹吹风,把这事儿宣扬出去。
哼!
两个混子都觉得这事儿办得十分圆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欣慰不已。
当下美美地、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可真是太棒了!”
阮仁燧叫人送自己的小伙伴回曹家去。
他则在黑衣客的陪伴下,预备着回梧桐书馆去与小时女官汇合。
掌柜的将写着那几名仗义执言书生名字的纸张送到了阮仁燧手里:“这东西在您手里,可比在我手里有用多了。”
只怕他们也想不到,今日之事,阴差阳错地也成就了他们的一场奇遇。
阮仁燧郑重其事地收下了:“放心!”
回去的路上,他还有点好奇地问:“黄昏酒馆是朝廷的产业吗?”
黑衣客,也就是陪同他的大内高手景七便告诉他:“那不是朝廷的产业,而是皇室的产业。”
阮仁燧有点讶异:“可是……”
他反应过来了:“那是方片内卫的产业吧。”
作为皇室子弟,他知道高皇帝分别给隶属于皇室、三省和军队的情报机构取了方片、红桃和黑桃的称呼。
景七应了声:“不错。”
阮仁燧忍不住又问:“那掌柜的是什么人呢?”
景七顿了顿,才告诉他:“那是方一娘子。”
阮仁燧静静地品了品这个名字,倏然间意识到,这个“一”可能并不是纯粹的一个名字,倒好像是一个……序号?
他明白了:“方一娘子是方片内卫的领袖,是吗?”
景七给予了肯定的答案:“正如殿下所说。”
阮仁燧有种自己是只蟑螂,趁人不备,悄悄将触须探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新奇感!
方一娘子居然是方片内卫的领袖?!
想想就很有意思啊!
……
因在外边搞事的缘故,这天他回宫的时间,不免就显得迟了。
好在他有所估计,早早就让人送信回宫了——不用等他吃饭,他吃完了再回去。
是以等他回到披香殿的时候,他阿耶阿娘实际上都已经吃完饭了,正坐在一起各自翻书。
贵妃见他回来,就顺手把书给合上了:“岁岁!”
先搂着这个小调皮鬼儿抱了抱,这才问他:“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说:“阿娘真是有点担心你呀!”
圣上也暂且从书页上拔出眼睛来,狐疑着瞧了他一眼:“没出去闯祸吧?”
惹得那母子俩一起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愤怒地大声说:“没有,我是去做好事了!”
贵妃愤怒地大声地重复:“听见没有?岁岁是去做好事了!”
圣上既不想跟自己的爱妃争吵,也不想跟老太岁对对碰,见状也就退了一步:“好的好的,算我说错了,行不行?”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背着手:“阿耶,那你说对不起!”
圣上:“……”
圣上心想:老太岁这么膨胀,可见真是没有闯祸。
第二天他就会知道——膨胀有时候真的不仅仅来自于没有闯祸的自信。
还有可能来自于没有自我认知的笨笨脑袋……
第179章 第 179 章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
阮仁燧第二天起个大早, 饭都没吃,穿戴整齐之后,就张罗着要出去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 自己跟曹奇武的计划进行得如何,而舆论又发酵到了什么地步。
贵妃叫他:“你急什么呀,火急火燎的!”
又有点纳闷儿:“今天不是休沐吗?”
阮仁燧随口胡说:“我约了同学嘛……”
都跑出殿门了, 忽的想起另一事来,赶忙跟他阿娘说:“阿娘, 我跟大姐姐和小时女官约好了,要一起去吃饭的, 你打发人去跟她们俩说一声, 到时候我先过去在那儿等她们!”
贵妃忍不住道:“你还挺忙,一上午约两拨人!”
倒也答应了。
打发人分别去给大公主和小时女官送信儿。
结果第二个送到了, 第一个却扑了个空。
送信的宫人回来说:“奴婢只见到了贤妃娘娘,没见到大公主,听贤妃娘娘说,公主今早晨起床梳洗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贵妃听得乐了:“仁佑是干什么去啊?”
宫人便说:“贤妃娘娘说, 公主也是约了同学出去做事, 仿佛是龙川书院搞了一个什么课外实践, 她们昨天没做完, 今天再去。”
贵妃面露了然:“难怪岁岁也出去找同学, 大概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耀祖妈眼里, 耀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光环。
这会儿她就洋洋得意地跟圣上说:“岁岁真是长大了, 不像从前那么贪玩了,书院布置的事情没完成,放着假也不休了, 都要出宫去完成!”
圣上听得半信半疑:“不会是跟同学出去鬼混吧?”
贵妃原先翘着的嘴角往下一拉,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阴暗?从早到晚,都不想人点好!”
圣上只得说:“好吧好吧,我为人阴暗……”
这话才刚说完,宋大监从外边进来,毕恭毕敬道:“陛下,屈大夫求见。”
今日是休沐,屈大夫却在这时候进宫了,贵妃就知道肯定是有要事。
再看圣上早膳也是才刚吃了几口,就嘱咐宋大监:“叫那边小厨房在备些膳食,斟酌着时辰送过去,这会儿时辰还早,屈大夫从家里边过来,怕也空着肚子呢。”
君臣一起吃点,既是填饱肚子,之于屈大夫来说,也是天家的看重和礼敬。
宋大监笑着应了:“是,谨遵娘娘吩咐。”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贵妃:“还是有人惦记着好啊……”
贵妃嗔怪着催促他:“快去吧,别叫人等久了!”
……
圣上往崇勋殿去坐下,就被屈大夫递了花花绿绿的小报过来。
标题起得异常耸人听闻——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带你走进昨天夜里,神都城内发生的一桩凶案!
圣上:“……”
圣上看得眉头一跳,耐着性子往下瞧了一瞧,神情倒是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了。
这新闻的标题起得扎眼,但内容其实是很理性的。
起初阐述了前国子学博士纪延鲁捐出平生所有的书籍,开设梧桐书馆,以惠及天下向学之人的事情,再之后就是书馆开设之后发生的种种乱象。
最后引出了昨晚的一桩凶案。
两个书生因出言不逊,为一路人所杀,且其人放言称这事儿他要管到底,杀到底……
阐述过事实之后,紧随其后地是因此事而生的思考。
法律是最低层面的道德,难道真的除此之外,无不可为?
凶案的发生,京兆府是否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而如被杀二人那般的无耻之人,难道只是少数?
这样的人之所以增多,除了风气的败坏之外,是否也有礼部和御史台监察不力的缘故?
圣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由衷地道:“写这份文章的人是谁?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天下所用,实在是可惜了!”
屈大夫点了点头,他也以为圣上所说不错。
只是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事儿的时候。
他想表达的是:“陛下,或许朝廷可以考虑在律令和道德之间,再加上一条制约了。”
“让御史台和礼部联合为之,不只是借阅图书,所有的借贷和租赁关系,都可以被划分到这里边去,礼教的震慑是有限的,或许朝廷应该用更有力的声音来制约类似事情的出现……”
圣上听得颔首,也觉得这事儿有门,略微思忖,先说:“传话给京兆尹,让她速破此案,以定人心!”
又叫了亲信来:“去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地查一遍,既要用它来做典型,就一定不能有所疏漏。”
屈大夫深以为然:“不错,务必要滴水不露才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没走远,就在熟悉的地方溜达,在龙川书院所在的吉宁巷附近找了家能听动静的茶馆坐下。
肠粉,叉烧包,再加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盘豉油鸡爪,美美地吃了起来。
再竖着耳朵一听,果然有人在议论昨晚的事儿!
“……要我说啊,死得好,杀晚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怎么能说杀人就杀人呢!”
“我又没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我怕什么?”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人家纪博士好心好意借书给他,还书的日子他自己也点头答应了,最后把书扣下不还,还反过来说人家的长短——说破大天,也是他们没理!”
其余人纷纷附和。
阮仁燧用匙子慢慢地吃粥,在旁边听得心满意足。
一错眼,忽的瞧见一个熟人。
孟太太站在柜台前边儿,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大抵是听见了那群人议论的话,目光略有点好奇地看了过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一个束着襻膊的年轻娘子出来,笑着递了食篮给她。
孟太太朝她点头笑了笑,拎着离开了。
大概是出来给家里人买早饭的吧。
孟太太拎着食篮回去,孟大书袋跟孟大娘子还在书房说话。
倒是孟聪如围着围裙,在厨房里边擦萝卜丝——孟太太预备着中午炸萝卜丸子。
进了门,她问儿子:“敏如起来了没有?”
“您可真敢想好事儿,”孟聪如瞧了他阿娘一眼,哼笑着说:“平时上班她都睡得跟猪一样,今天休沐,估计得睡得跟猪王一样!”
惹得孟太太笑着瞪了他一眼:“哪有这么说自己妹妹的?”
孟聪如也笑了:“敏如昨晚上还加了班,回来得晚,就算是起来,估计也得中午了。”
孟太太也知道,她就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话题来:“我刚刚出去买早饭,还听见有人在议论那事儿呢!”
孟聪如问:“什么事儿?”
孟太太就说:“就是昨天酒馆里发生的凶案啊。”
她到现在都觉得很神奇:“你说人怎么能钻研出报纸这么个东西来?昨天敏如才刚写出来,今天早晨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
阮仁燧跟曹奇武美美地吃完饭,又专门去了梧桐书馆一趟。
到了地方一瞧,却见竟有京兆府的差役守在外边儿。
他初见一愣,再反应过来,心下明了。
这命案既与梧桐书馆有关,发酵之后,免不得会牵扯到梧桐书馆来。
他有点担心,跟曹奇武一起上前去,没等进门,就被差役拦住了:“小孩儿,干什么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叨扰!”
阮仁燧问:“什么是闲杂人等?”
那差役说:“就是看了新闻,专门来赶热闹的,统统都走,别来烦人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动,禁不住问:“这事儿是谁吩咐的?”
那差役看他衣着不俗,又有侍从相伴,倒是说了:“案子在京兆府,当然是京兆尹吩咐的。”
阮仁燧不由得心想:这位新上任的舒京兆,倒真是体贴入微,明白佛影娘子和纪家的难处。
曹奇武在旁说:“我们可不是闲杂人等!”
阮仁燧也说:“我们不是闲杂人等,我们是佛影娘子的朋友,她在不在?你跟她说一声——我们是龙川书院的学生,她知道的!”
梧桐书馆总共就那么大,佛影娘子听见动静从里头出来,见到他们先是一喜,复又有些担忧。
她很温和地跟差役说:“两位大哥,让他们进来吧,我的确认识他们……”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让开了道路。
两个小孩儿前脚进屋,后脚外头的差役就叫了同伴过来,悄悄地嘱咐他:“去回禀京兆,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
舒伯瑶新官上任,神都城里就发生了这样一桩凶案。
老实说,偌大的帝都,每天都在死人。
就算是死了两个,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但是这事儿被舆论发酵,闹起来了,凶手又放话说还要再杀别的,这事儿就很严重了。
舒伯瑶也看了屈大夫带进宫去给圣上瞧的那份文章。
她的心很细,没有只看那一份文章,还叫人去查了梧桐书馆开设的时间,去找了对应日期的报纸,往来印证。
而后,又叫幕僚帮着去打探,看纪家人,尤其是纪博士在国子学时,风评如何?
该查的都查完了,她才亲自去了一趟梧桐书馆。
舒伯瑶问佛影娘子:“娘子可认识行凶的黑衣客?”
佛影娘子唯有摇头:“回禀京兆,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舒伯瑶点点头,又问她:“那这段时日以来,你有没有同人提过梧桐书馆的烦心事,亦或者有人上门来跟你提过此事?”
佛影娘子非常短暂地顿了一下,而后同样给予了否定的答案:“回禀京兆,也没有。”
舒伯瑶捕捉到了她短暂的犹豫。
她意识到,佛影娘子心里边其实有一个怀疑的人选,但是出于感念亦或者别的什么关系,她选择将此事压了下去。
只是……
舒伯瑶心想:那个人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啊。
黄昏酒馆这个地点,还有那两具对不上号的尸体……
舒伯瑶环视着梧桐书馆,心里边生出了一点猜测。
他还会再来的。
……
阮仁燧跟曹奇武仰着头,像两只小狗一样,一脸好奇地问佛影娘子:“今天有人来还书吗?”
“有吗有吗有吗?”
佛影娘子叫他们俩问得一怔,反应过来,一时又叹又笑:“有,多得很呢!”
“还有人知道了这事儿,有感于家父之心,专门送书过来,只是我没要也就是了。”
佛影娘子脸上的表情实在唏嘘,感慨之后,觑着四下里无人,她有着短暂的迟疑。
她想问:是你们做的吗?
但是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个话来,把一切戳破,说不定反而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所以她克制住了。
当下很郑重地向他们俩行个礼:“这回的事情,真是多谢两位小郎君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赶忙还礼:“您这就太客气了!”
一大两小聚头在一起核对账簿,看哪些书还回来了,哪些还不见踪影。
阮仁燧看到后边,忽然间注意到一个地址:“这里的地价很贵啊……”
按理说,住在那儿的人,不该到这儿来借书的。
“哦,他呀。”
佛影娘子瞧了一眼,苦笑着说:“那位宋郎君是跟朋友一起过来的,听说出身不凡,是封疆大吏之子,大概是贵人事忙,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阮仁燧就说:“甭管是什么身份,借了人东西就该还啊!”
曹奇武在旁边做捧哏:“就是!”
阮仁燧还说:“总不能说越是出身尊贵,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没有道德吧?”
曹奇武又说了句:“就是!”
倒是阮仁燧自己愣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转转眼珠,把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两个人影挥散了。
从梧桐书馆这儿离开,两个混子商量之后,决定再跑一趟宋家。
哪怕只有一本书,哪怕是什么封疆大吏之子,逾期不还就是逾期不还,本质上跟尹生没有任何分别!
曹奇武说:“走?”
阮仁燧说:“走!”
两个小孩儿结伴离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对面街上还停着一辆马车。
那赶车的亲信低声问:“京兆,进宫吗?”
舒伯瑶觑着那两个小萝卜头远去的身影,微微一笑,同样说:“走。”
……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起到了宋家门外。
问一声宋郎何在?
门房觑着他们俩的穿戴和随从,倒是还算客气:“好叫两位小郎君知道,我家郎君出门去了。”
干什么去了?
门房说不知道。
阮仁燧觑着时辰,暂且与曹奇武分别,预备着往春华楼去跟大公主和小时女官汇合。
曹奇武今中午要去亲戚家吃席,也是忙里抽空出来行侠仗义的。
分开之后,阮仁燧叫景七:“打听打听,看姓宋的到底是去哪儿了,吃完饭我再收拾他!”
景七说:“好!”
结果没等阮仁燧吃完饭,他就找过去了,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惊奇。
阮仁燧一直都觉得——从他开始跟随自己到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越来越丰富了。
景七低声问他:“您不妨来猜猜看,宋生现在在哪儿?”
阮仁燧哪儿猜得到?
景七卖完了关子,便神情微妙地给出了答案:“他在春华楼宴客。”
阮仁燧下意识问:“宴什么客?”
景七的神色愈发微妙起来:“小梁娘子出宫归府去了,这事儿您知道吧?”
阮仁燧吃了一惊:“这——”
景七点点头,很肯定地告诉他:“宋生与安国公府的梁娘子定了婚事,今中午在春华楼宴请同辈中人。”
……
崇勋殿。
圣上说:“这回的事情来得突然,但京兆府反应迟缓,也该自省。”
舒伯瑶垂着眼睫,颔首应声:“是。”
圣上说:“舒京兆,你是朕下令进京,担当京兆的,可不要让朕失望。”
舒伯瑶垂着眼睫,颔首应声:“是。”
圣上还说:“这件事情,还要多久才会有眉目?”
舒伯瑶:一想到之后要说什么,我就想笑。
臣真的没有任何嘲笑您的意思,陛下,就是牙太热了,想出来凉快凉快!
圣上见她不语,不由得微微皱眉:“舒京兆?”
舒伯瑶便轻叹口气,以一种沉痛当中蕴含着肃穆的语气,徐徐开口:“陛下,其实,臣已经锁定了幕后黑手的身份……”
第180章 第 180 章 怎么仁佑也开始老太岁……
春华楼。
因今天的饭局, 宋生提前预定了最好的包厢。
原是想着在霞飞楼、正香楼等神都老牌酒楼里待客的,一来体面,二来稳妥。
只是今次款待的却都是年龄相近的同辈, 就是春华楼要更适宜一点了。
其实单说春华楼本身,也是神都闻名的酒楼。
只是这次宋生宴客,吃的却不是春华楼的菜, 而是从西都远道而来名厨的手笔——只是借了春华楼的地方罢了。
成安县主耳目灵通,知道的也多。
跟小梁娘子一起乘坐马车过去的时候, 还跟她嘀咕呢:“你别说,我还真是挺想尝尝的!”
她说:“我在西都那边儿的报纸上看见过这个龚一刀的名字, 说他的刀又快又准, 别人要三刀才能完成的事情,他只要一刀就行!”
“又说他能把土豆丝儿切得跟头发一样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新声出版社在三都都有驻点,韩王妃也会搜罗另外两都的新闻,定时地呈送到宫里边去。
成安县主能以最快的速度知道西都的事儿,当然也就不稀奇了。
只是她也说:“那边好像吵得还挺厉害,有人说龚一刀是西都最受追捧的名厨, 也有人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梁娘子对于这事儿其实不太感兴趣, 之所以出宫, 还是武安大长公主让的。
她从小在大长公主府长大, 反倒是安国公府住得少一些, 因是双胞胎的缘故, 也不乏玩伴。
相较之下, 她同成安县主这个表姐妹更熟悉,反倒是梁家的堂姐妹们,都带着点生疏。
她对于吃西都名厨的饭不感兴趣, 今天的饭局,也不太感兴趣。
但是成安县主与她恰恰相反,她对这两个都很感兴趣!
“我还没见过那个宋生呢!”
成安县主就像一只快活的八哥儿,叽叽喳喳地在叫:“只是你三姐本就是个美人儿,生性爱美,又是公府出身,想必选的夫婿也不会错的!”
她们俩都是贵客,等到了地方,一对未婚夫妻亲自来迎。
表姐妹俩抬头看了一眼,饶是性格从来都不同,这会儿竟也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
安国公府的人都有一副好相貌,梁三姑娘也生得婉丽。
硬是要鸡蛋里边挑骨头的话,就是下颌稍微宽了那么一丁点。
她漂亮,也格外地会妆扮,鬓边散下来两撮儿头发,用浅色的丝带柔柔地扎起来,任谁看都觉得是美玉无瑕。
而宋生……
宋生是个男人。
个子倒是很高,两个人站在一起,梁三姑娘刚到未婚夫的肩膀。
相貌么……
老实说有点胖,虽然冬衣的确厚重,但只看宋生肚子处的隆起弧度,怎么想也不该完全归咎于冬衣。
眼睛也不大,细细的两条缝,镶嵌在胖脸上,显得更窄了。
不能说是丑陋,但毕竟是不出挑。
待人接物倒是都很妥帖,见了两个小娘子之后彬彬有礼地问候过,又请未婚妻领着她们上去:“两位娘子见谅,我在这儿等还没来的宾客,失陪、失陪。”
小梁娘子与成安县主都说“客气”。
然后沉默着,让梁三姑娘领着楼上走。
起初没人说话。
楼梯走到一半儿,梁三姑娘笑着说了句:“怎么样,琦华,你三姐夫还不错吧?”
小梁娘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只要人好,别的都是虚的,他性情好,品行好,能懂我怜我,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说:“你们说是吧?”
小梁娘子跟成安县主一起“嗯”了一声。
梁三姑娘又说:“其实他长得挺耐看的,看久了就好了,个子高,身量也挺拔……”
末了,又回头失笑着跟堂妹说:“当然,琦华肯定是觉得不好看的,你眼光高,只喜欢美人嘛!”
小梁娘子忍了又忍,从进门到上楼梯,再到来到包间门口。
终于,她忍不住说:“三姐,你有没有发觉,你今天特别健谈?”
……
阮仁燧在春华楼外等到了小时女官,但是却没有等到大公主。
倒是跟着大公主的侍从来回话了:“公主说,让您二位吃就行了,她跟几个同学在一起,差事又还没有办完,不好把她们给甩开的……”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也都能理解。
一大一小一起到了早就预定好的包间里边。
小时女官还笑着问他呢:“元宝珠小朋友还在忙,侯永年小朋友呢?你的差事都忙完了吗?”
阮仁燧露出了相当邪恶的笑容:“快了,快了!”
又把宋生借了梧桐书馆的书,他与安国公府的婚事,乃至于他今日也在此宴客的事情说了:“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瞧见他了呢!”
小时女官有点讶异:“你可不像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啊,当时怎么什么都没说?”
案上摆着阿月浑子(开心果)。
阮仁燧抓了一把在手里,坏坏地说:“我就是专门预备着在人多的时候说这事儿,最大程度地让他难堪一下!”
剥开吃了一个,好香!
马上又给小时女官分了一把:“小时姐姐,你也吃,好吃的!”
小时女官心动不已,但还是婉拒了:“我心领了。”
她摸着自己瘦下去了的脸颊,特别顾影自怜地说:“只是我跟夭夭还在减肥,除了每天早晨出去跑一圈之外,饮食也得限制。”
小时女官看向窗外,语气少见地有些幽怨:“为了好好地享受这顿饭,我已经连吃了三天菜叶了……”
阮仁燧:“……”
正说着,伙计送了菜单过来。
小时女官接过来瞧了一眼,目光便亮了起来:“你还真别说,是跟我们神都的菜单不一样!”
她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开始点菜:“炙烤猪颈肉、香煎鲈鱼、白烩小牛肉——西式羊排是什么羊排?”
伙计带着一脸高深莫测地笑容,告诉她:“就是西都样式的羊排,神都跟东都都没有的特色……”
小时女官心想:神都跟东都都没有?
那更得尝尝了!
一大一小点了八道菜,然后美美地搓着手,专心致志地期待西式菜肴的到来。
如是约莫过了一刻钟,伙计们就陆续地开始上菜了。
好大一只圆盘,只摆了中间位置,相当标准的一个圆环。
猪颈肉摆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外边还有专门调制的绿色酱料,用以充当绿叶。
小时女官看了一眼,大为欣赏:“果然没在神都见过这样的菜式!”
阮仁燧也说:“是呢!”
两个人各自夹了一筷子,咀嚼几下,脸上的期待表情就慢慢地顿住了。
小时女官说:“味道上似乎是差了点意思……”
阮仁燧说:“我也觉得……”
八道菜一样样地被送了过来,每一道都很漂亮。
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却是越吃越狰狞。
阮仁燧放下筷子,摇头道:“不能说是不好吃,而是说似乎配不上那么响亮的名声……”
再一回头,不禁吓了一跳!
小时女官怒目圆睁,勃然大怒,叫伙计:“把厨子给我叫过来,这还好意思自称名厨?!”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悲怒交加:“我可以接受素菜难吃,清水豆腐难吃,可猪牛羊鱼凭什么难吃!”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她怒发冲冠:“荤菜都做不好的厨子,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为了这顿饭,我可是吃了整整三天的菜叶!
春华楼的伙计:“……”
阮仁燧:“……”
……
小时女官在春华楼声讨厨子的时候,大公主正跟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吃猪肚汤。
地点还是她推荐的呢!
大公主拍着胸脯,跟小伙伴们说:“老板跟我特别熟!”
拍完之后又有点小小的忐忑——万一崔十五娘把她给忘了,那可怎么办?
结果到了那儿之后,崔十五娘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还说:“带着朋友来的呀?”
给几个小姑娘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又笑眯眯地说:“我去给你们做个红糖糍粑吃,不要钱,是送给你们的!”
红糖糍粑!
说实话,在家里的话,几个小娘子吃饭都算是比较挑嘴的。
但这可是在外边呀!
外边的东西都是比家里的好吃的!
崔十五娘这么给面子,大公主倍觉脸上有光。
当下装出熟客经常来的样子,给小伙伴们讲:“我最早来的时候,店面还很小呢,现在都这么大了,想想也真是让人唏嘘呀!”
汪明娘跟庞君仪很崇拜地看着她:“宝珠,你懂得好多啊!”
大公主看似矜持地说:“还行吧,不太多!”
宋琢玉:“……”
嗐。
不多时,猪肚汤和红糖糍粑都被送上来了。
猪肚柔软又有嚼劲,汤水清鲜。
红糖糍粑软糯香甜,咬一口,扯出好长,吃得人心里边都美了。
这周遭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吃食店,午饭时候,香气弥散开来,饥肠辘辘的人闻着,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大公主美美地喝着猪肚汤,还跟崔十五娘说:“十五娘子,给我再做一份,我要带回去给我阿娘!”
其余几个小娘子被点了一下,赶忙举手说:“我也要!”
就连看起来最像大孩子的宋琢玉也不例外。
崔十五娘笑眯眯地答应了:“好好好,都给你们备上!”
这话才说完,庞君仪忽然向外看了过去:“你们有没有听见?”
其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道:“听见什么?”
庞君仪有点犹豫:“好像有小狗在叫……”
不只是她,宋琢玉也说:“我也听见了!”
几个彼此看看,一起找了出去。
街上有只脏兮兮的小花狗,刚过成年人脚面高,大概是断了奶没多久,就被丢出来了。
这会儿它正摇着尾巴,殷勤又讨好地用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面前是两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正半蹲着身体,要用包子喂它。
但是包子太大了,它一口吞下去,实在是有点勉强,所以暂且僵持住了。
其余三个小姑娘还没有反应过来,宋琢玉就忽然间喊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她快步跑了过去。
其余几人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赶忙跟了过去。
黑一点的少年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喂狗咯,你不都看见了?”
宋琢玉却没有笑。
她板着脸,很严肃:“这只狗这么小,你的包子却这么大,你为什么不把包子撕开,而是一定要它整个吞下去呢?”
另一个少年说:“死丫头,关你什么事啊!”
汪明娘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宋琢玉盯着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问:“是因为包子里面有东西吗?”
那少年撇了撇嘴:“真没意思。”
他随手把包子丢掉,叫同伴:“我们走吧,碰上几个多管闲事的丫头。”
包子骨碌碌地滚出去一段距离,停下了。
那只小狗赶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大公主实在是有点好奇,快步跑过去,捡起来将其掰开……
那只小狗还在她脚下打转。
大公主又惊又怒:“你们怎么这么坏?居然往里边放针!”
其余几个小姑娘也都吃了一惊,旋即面露怒色!
另一个人说:“关你们屁事啊,又不是你们的狗!”
大公主猛地一挥手,那包子“啪”一声,径直砸到了他脸上:“你这个坏蛋!”
那少年冷不丁挨了一下,捂着脸痛呼一声,气急败坏:“死丫头,我看你是欠收拾……”
大公主怒冲冲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打一顿!”
到这里,这事儿其实还算是可以收拾的。
关键是这两个少年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因为父辈聚会,他们俩觉得无聊,偷摸跑出来透气的。
双方父亲闻讯赶来,惊怒交加:“神都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敢如此纵容家奴伤人,不管你们是谁家的孩子,这事儿都没完!”
大公主冷笑一声:“你也知道这是天子脚下?!”
我可是大公主!
当下一挥手,毫不迟疑道:“把他们俩也都给我打一顿!”
……
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地方刺史,上京来述职的。
另一个是兵部的郎中,因表兄上京,特来一聚。
然后就被大公主拎到一起,叫人给打了。
真正是难兄难弟。
圣上今天先是在舒伯瑶那儿挨了一发天雷——之前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原来罪魁祸首竟然是我儿子_(:з」∠)_
天都塌了!
尤其屈大夫还在这儿杵着,闻言还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瞧了他一眼。
圣上暗地里咬着牙,叫人火速把老太岁拎回来,他要兴师问罪!
屈大夫跟舒伯瑶状似若无其事地在一边说些云淡风轻的话。
还是孩子,他才三岁……
屈大夫还说呢:“大公主沉稳端方,言行有度,皇长子嫉恶如仇,秉性质朴,一动一静,相辅相成,这是天家之福。”
圣上想着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心里边勉强舒服了一点。
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来禀:“陛下,公主殿下过来了,说是有事情想求见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圣上这会儿让老太岁搞得有点忧伤,也想见见自己的小棉袄,便点头应了:“叫她进来吧。”
又微笑着跟屈大夫和舒伯瑶说:“仁佑今天有正事做呢,她跟几个同学,在街道上描碑石。”
屈大夫跟舒伯瑶免不得要夸奖几句。
真是少年有为呀!
字肯定写得不错吧?
陛下教女有方啊!
圣上心里边终于舒服了一点。
再一抬眼,就看女儿抱着一只好脏的小花狗,头发还有点乱地进来了。
下巴倒是抬得很高,精气神儿也很充沛。
进门来给他行个礼,而后中气十足地说:“阿耶,我在外边跟人打架了!”
圣上:“……”
屈大夫:“……”
舒伯瑶:“……”
圣上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大公主一点没有察觉到。
她雄赳赳、气昂昂说:“我让人把他们打了——他们的阿耶骂我,我就让人把他们也打了!”
她特别强调:“虽然我让人打人了,但是我感觉我没错,你凶我我也没错!”
圣上:“……”
完了……
怎么仁佑也开始老太岁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