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池很深,底部盖满了粘稠的淤泥,淤泥上长着一丛丛张牙舞爪的植物。
池子中心那尊有翼女神的雕像沉默地微微垂下头颅,从头顶到扬起的手臂上都落满了黑黑白白的鸟粪。
米娅踩进淤泥中,拨开一丛植物,低下头去,注视着躺在喷泉池底的尸体。
尸体面朝上躺在厚厚的淤泥之中,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甚至还微微勾起,面上凝固着一抹轻松、快乐的笑容。
亚历克斯·法比乌斯也就只剩下这一张足以辨认的面孔了。
他的脸被擦得很干净,没有沾上一丁点的血迹,但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然扭曲变形。米娅花了点时间拼凑了一下,才勉强拼出了一副人形的骨骼。
而就在亚历克斯的胸口位置——或者说那摊变形的肉丨体的胸口,还摆放着几个怎么看怎么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小玩意儿。
米娅仔细地观察了一阵,辨认出那是一个胸针、一朵装饰用的假花,以及一页被撕下来的诗歌,书页泛黄,发脆得厉害。
“……那一页书是皇帝撕下来赏给他的,因为他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阿尔维斯小声地说,“亚历克斯在我们面前炫耀过很多次。”
他站在米娅的身旁,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窥伺着她的神色,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像是刚被捡回家来的流浪猫,望着主人的脸色,又在担心会不会再次被扔出家门。
但是米娅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的手指抚摸过那个已经掉色的胸针、廉价得不可思议的假花和那页轻轻一捏就会在手中破碎的诗歌,心想,这就是亚历克斯的全部家当。
他就是为了这些东西,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也许是因为太阳快落山的缘故,米娅觉得有些冷。她和阿尔维斯的鞋子都陷在淤泥里,淤泥与血肉亲亲热热地混在一起,两人的身上也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些污渍——
转瞬之间,方才午睡时的清洁与舒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越发黑了,太阳几乎要完全溶进地下,只在天边吝啬地留下了一种极为暗沉的黄色,像极了米娅手中那页黄得不成样子的诗歌。
她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大半年前在琥珀港里见到兽人兄妹尸体的时候,她并不惊讶,却十分的愤怒。
早在顺着求救信号找过去,却没能找到兄妹俩的人影的时候,米娅就已经在心底隐约觉察出了他们的结局。
当然,觉察归觉察,当那两具尸体真正摆在她眼前的时候,不可抑制的怒火依旧烧上了心头。
她很爱他们,很喜欢他们。她对他们还没有腻烦,正是喜爱得不行的时候,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渣滓将他们摔碎在了她的眼前——
这就好比你攒了好久的氪金道具,好不容易才从限定卡池里出了货,却就在转个头的功夫,就发现那张卡居然被游戏里的NPC给撕了! !
她当然会生气,她可以说是怒不可遏!
天杀的,我是玩家、主角,我是这个世界里最至高无上的神明,谁给你们的胆子动我的东西? ! !
而与之相反的是,亚历克斯尸体的出现令她惊讶万分、猝不及防,却没能点燃米娅的怒火。
她想或许因为他们不是很熟。
亚历克斯是个不错的角色,可是米娅认识他也只有短短半天时间。
对她而言,他就像是一片刚刚捡来的落叶,她还未来得及将他夹入书中,一阵狂风忽的吹来,就将这片落叶撕了个粉碎。
除了一点点的失落以外,亚历克斯的死没能给她留下别的负面情绪。
比起愤怒以外,米娅心中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异的荒谬。
老实说,因为亚历克斯的死状太过于cult片,反倒使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脑子里甚至升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莫非这人的死是开启某个支线任务的起点?亚历克斯其实是一个会被剧情杀的NPC ?
阿尔维斯拽了她好几下袖子,她才反应了过来,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手绢擦了擦手上的血污,问道:“阿尔,怎么了?”
“……您可不可以……”
阿尔维斯嗫嚅着,声音小得让她几乎听不清,“……您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
“……我为什么要丢掉你?”
米娅问。
阿尔维斯再次低下了头去。
亚历克斯的面孔依旧仰面微笑着,使得他们看上去仿佛就在对视一般。米娅发现,阿尔维斯瘦小的身躯居然在轻微地颤抖着。
“我……我知道凶手是谁。”
“那不是好事吗?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丢下你?”
米娅是真的糊涂了——她心中的那一层荒谬感愈发加重了,“……别告诉我其实他是你杀的???”
阿尔维斯摇了摇头。
她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服下摆,那身衣服有一些大,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的身上。
好半天后,她才终于开口道:“……我还以为您知道。他是法比乌斯们杀死的。”
“法比乌斯……们?”
她知道皇帝姓法比乌斯,可法比乌斯们是谁?
“……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们,您上午见过他们的,”
阿尔维斯解释,“……他们都很想离开这里。可是您只带走了我和亚历克斯,他们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他重复道。
米娅恍然大悟。
上午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闪回:争先恐后举起的手,拼命挤出的逢迎讨好的笑脸,当亚历克斯拨开人群向她走来时那些嫉妒憎恶疯狂的目光……
在寂静、幽深、无法逃离的深潭中,一只不起眼的锦鲤得到了偶然路过的游客投下的鱼食。
它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食物,刹那间饥饿的锦鲤蜂拥而至,撕咬它的血肉!
池水四溅,鱼群翻滚,等到潭面再度恢复平静之时,鱼群若无其事地散开,只有一具被吃净了血肉的尸骨缓缓地沉向潭底……
“所以你是怎么确定凶手是他们的?”
米娅依旧忍不住想要追问,“因为动机吗?你的那些兄弟姐妹,是唯一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阿尔维斯点头。
“还有手法,”
他指了指地面的尸体,声音再度小了下去,“这是法比乌斯喜欢做的事……陛下就很喜欢。如果这么做,就算被陛下发现了,他也不会生气。他喜欢这些。”
……这什么设定啊,游戏制作组的恶趣味会不会太过恶心了一些! !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米娅揉了揉太阳xue ,“走吧,阿尔,我们今晚就走,我受不了这个鬼皇宫了。”
在《成为勇者之前》这个游戏里,皇宫一类的建筑与存档点魔法协会一样,属于不可发生战斗的区域,她没法像在琥珀港时做的那样,一把火把这片诡异到令人不适的区域全烧个干净。
况且,奴隶贩子有一个算一个,枪毙两轮都算不上冤枉,一把火全烧了正好,皇宫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罪——至于皇帝本人?不好意思,皇帝本人也是没法被玩家攻击的系统NPC! !
此时此刻,米娅心里想要仰天长叹的欲丨望远远大于了要为亚历克斯报仇的冲动。
没办法,她的心中虽然的确有着惋惜之情,却对亚历克斯没有太过深厚的情感。他们相处的时间毕竟太短了。
……事到如今,她只感觉自己像是在路上好生生走着路,却突然踩到了一大块黏糊糊令人反胃的口香糖。
与其指望从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中找到那个随地乱吐口香糖的混账东西,米娅只想赶紧回家冲水,把这坨玩意儿从自己的鞋底上弄下来!
“……您会带上我吗?”
阿尔维斯低声道。
“同样的话,再让我重复好几遍就没意思了。”
米娅说。
她在淤泥中弯下腰去,一手扶住阿尔维斯的肩膀,一手捏在她的下巴上,微一用力,便将她始终低垂的头蛮横地掰了起来。
不好意思,等级高,数值强,就是这么任性。
就像她预料中的一样,阿尔维斯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明明眼泪那么多,她却拼命眨着眼睛,倔强地把它们留在眼中,硬是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世界上再没有比忍着不哭的小孩更值得人心软的事了,至少对于现在的米娅来说没有。她轻松地将瘦弱的阿尔维斯抱在怀中,踩着满地的淤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方干涸的温泉。
“我最后一次跟你说,”
米娅抚摸着阿尔维斯柔软的黑色发丝,“事情又不是你做的,我没有抛弃你的理由。走吧,阿尔,我们回家。”
就在她离开的瞬间,惊雷在天边炸响,一道又急又快的闪电奔向了面目模糊的女神像。
石像在闪电下粉碎,喷泉坍塌,连同淤泥中茂密的植物一起,将花园中这小小的一角彻底掩埋,如同一座不起眼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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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许多年后,阿尔维斯·法比乌斯都会反复地梦见那个黄昏。
暗沉的天,废弃的花园,杂草萋萋,仅剩面孔的亚历克斯·法比乌斯的嘴角挂着一抹残存的微笑注视着他,而无面的女神低眉垂首,一语不发。
他趴在老师的肩头,她身躯那么高大、怀抱那么温暖。她要带他离开这座地狱般的宫殿,而这曾是阿尔维斯在梦中也不敢奢望的事。
她说:“我没有抛弃你的理由。走吧,阿尔,我们回家。”
……不,你有理由。
十三岁的阿尔维斯在心中无声地回答。
……因为我也是一名法比乌斯。
我也是从法比乌斯的血脉里诞生的怪物,我的血管里流着与他们同样的血液。
我同他们一样暴虐、残忍、狡诈,我同他们一样自私而冷血……我想你终有一天会后悔带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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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米娅把两人轮流赶去浴室洗澡的时候,阿尔维斯一走进浴室,就撞见亚历克斯在浴室的镜子前照来照去,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要洗澡了。”
他面无表情地对对方说。
“你去啊,”
亚历克斯说,“我又没挡你的路。”
他说得没错。皇帝铆足了劲想讨真理之眼的欢心,就连替她准备的临时住所,也是一处装潢华美的寝宫。
寝宫里的浴室说是浴池也不为过,别说亚历克斯只是在洗漱台前照镜子,就是再来二十个亚历克斯一起在浴池里泡澡也绰绰有余。
阿尔维斯仔细地冲干净了身体上的污泥,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跑进了浴池里,感受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热水浸泡全身的舒适与不可思议。
就在他靠着池壁愣神的时候,从蒸汽缭绕的浴室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亚历克斯的声音:
“阿尔,你说,多出来的那一个会怎么样?”
“什么多出来的那一个?”
阿尔维斯皱了皱眉。
浴池边传来吧嗒吧嗒赤脚走动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亚历克斯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阿尔维斯的身边。
他俯视着脚边的阿尔维斯,笑着说:
“我听说魔法师挑选学徒都很严格,要严格把控学徒的数量。她本来只打算带一个走,现在却多出来了一个。我在想,多出来的那一个会怎么样?”
“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阿尔维斯说,“我们又能改变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们可以早为自己做打算嘛。”
亚历克斯在浴池边蹲了下来,那双继承自皇帝的、与阿尔维斯如出一辙的黑眼睛盯着自己的兄弟,缓缓地扯开了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阿尔,我一定会比你更会讨她的欢心。我不会输给你的。”
说完后他没有再等候阿尔维斯的回应,自顾自地站起了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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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之后那个静谧、安详的午后,当亚历克斯告诉米娅想要去取回自己的东西时,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伏在柔软的枕头上,悄悄地睁开了眼睛,注视着亚历克斯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亚历克斯满以为自己在皇宫里足够边缘化,又透明又不起眼,平日里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伏低做小,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想必此时更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竟然还想着要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一起带走。
也对,那里面毕竟还有他母亲留下的唯一的物品。亚历克斯的母亲是一名女奴,也是为数不多活着逃出皇宫的人之一。亚历克斯一直期待着哪天离开皇宫后,能去和她一起生活。
——可是,他兴奋到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生存原则,那就是,在这座绞肉机般的斗兽场里,“希望”本身就是最珍贵的宝物。
不管他平日里怎样与人交好,一旦获得了这件宝物,又不把它藏好,必然只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件东西,如果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如果别人得到了,我却得不到,那我一定要毁了他。
这就是法比乌斯们最真实、最自然的想法,随着他们肮脏的血液遗传下来的劣根性。
我要不要叫住他?阿尔维斯也曾短暂地犹豫过。
但是直到亚历克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42章
时至深夜,黑沉沉的暮色将偌大的皇宫笼罩其中,仿佛一块毛茸茸的黑色毯子。
皇帝的寝殿好像一颗铺在毯子上的小小的宝石,在夜色中闪耀着温暖的橙黄色光芒。
说来,比之米娅记忆中那个金碧辉煌的王座厅来说,阿尔维斯的寝殿远没有那么奢华,甚至可以说有些朴素。
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以外,寝殿里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品,颜色也十分单一,以深色系为主,单调得完全不像是帝国皇帝的居所。
不过,这是白天的情况。到了晚上的时候,暖黄的灯光一开,厚实的床幔放下一半,再无趣的房间也变得温馨了不少。
这一次的记忆恢复,比此前两次来得都要迅速。
米娅在认识到面前这只牛奶巧克力慕斯就是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的“阿尔维斯”的同时,就直接倒头昏迷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夜晚,远处传来阵阵虫鸣,她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要知道,她和安德里斯一起来到皇宫时,还是大早上呢!
坐在晚餐餐桌边的时候,米娅有些害怕了。
最开始恢复有关安德里斯的记忆时,她是在见到安德里斯后又好好地睡了一觉,在梦中逐渐恢复的记忆;
后来她俯在二楼栏杆上见到了伊登,隐约记得自己靠在栏杆上慢慢地滑倒在了地上,随即想起了有关伊登的过往;
——而这一次,她甚至连“慢慢滑倒”也做不到,几乎是在认出阿尔维斯的同时就失去了意识。
如果说过去的记忆是大容量的存储数据,那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就是一台老旧的电脑,一转起来风扇就会呼哧呼哧响的那种。
现在,这台老旧的电脑里塞满了过载的存储数据,一旦出现什么数据的迁移,就能把电脑卡得一动不动,逼迫她不得不投入更多的精力处理这部分的内容。
当阿尔维斯扶着她坐在餐桌边的时候,米娅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记得自己到底是现实生活中那个真正的自己,还是曾在这片大陆上叱咤风云的大魔法师米娅。
……不太妙啊。
米娅在心里嘀咕。
她想自己必须尽快加紧寻找游戏线索的步伐,否则,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再回忆起更多有关“大魔法师米娅”的记忆,她或许真的会迷失其中,导致再也回不到自己真正的世界里去。
到了那时,说不定她会以为,那个因裁员而在深夜痛哭流涕的自己,只不过是某位大魔法师于午后小憩时,所做过的一个噩梦罢了。
好在,在《成为勇者之前》这部游戏里,和米娅联系最深的,也就只有伊登、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这三个人。大容量的存储数据应当已经全部迁移完毕,不会再有新的内容了。
他们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核心成员,天赋值最高,能力互补,好感也都刷到了最高,所有能喂满的技能统统喂满,就等着刷完大魔王后通关……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壮志未酬身先死,没有通关却扑街(pougai)……
咦?
这么说,这个游戏里的大魔王呢?
勇者都从可爱的正太萝莉长成双开门了(……),大魔王却不见了踪影。按照时间线来说,大魔王应该早就出现了才对……
是已经被消灭了?还是因为玩家没在所以魔王也没刷新?还是因为自己打出了BE分支结局,这个结局里根本就没有大魔王出场的份儿?
哎,想这些有什么用,大魔王在不在的跟她有什么关系?自己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剩下的线索完成剧情退出游戏回家……
米娅坐在床边,眉头皱成一团,思绪跟青蛙跳荷叶似的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直到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才勉强将注意力从回忆中扯了回来,看向了面前的人。
阿尔维斯一边用一块大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他只穿了条米色的睡裤,透明的水珠沿着浅棕色的胸肌往下滑,在线条起伏的腹肌上摇摇欲坠,叫人想起点缀在巧克力奶油蛋糕顶上的一颗樱桃,看起来分外的诱人。
“阿尔,你真是我目前见过的,变化最大的一个了……”
米娅坐在床边,想起记忆里阿尔维斯那张羞怯的小脸,摇晃着腿,不由得感叹道,“要是我在路上看到,肯定不敢认出你。”
岂止是不敢认,她根本就不会把面前这只腹肌巧克力面包熊和那个抱起来比一只小猫重不了多少的小萝莉联系起来!
阿尔维斯沉默地靠近了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一旁的床垫重重地陷了下去,好似一只熊坐在了她的身边。
“……您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他轻声问道。
米娅抬起头,目光从阿尔维斯面上扫过,细细地凝视他的眉眼,专注得就像终面时的面试官挑剔那个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才来到她面前的候选人。
——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挺像面试官与候选人的。
照理说,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如今是帝国的皇帝,站在了帝国权势的巅峰,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野猫似的只能躲在灌木里舔舐伤口的少年。
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上,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包括米娅在内,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低下头颅,恭候他的吩咐。
然而,在这间奢华得可以直接当做博物馆展出的卧室内,阿尔维斯投向她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忐忑的。
暖黄的灯光被层层垂下的床幔遮挡了一些,只剩下些许金色的光芒轻盈地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一层黄金的链坠,披挂在他赤丨裸的胸膛上。
老实讲,尽管阿尔维斯上半身什么都没有穿,却并没有显得淫丨秽或是色情。
也许是因为他略带一丝紧张和忐忑的神情,也许是因为那若有似无的金色光芒,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件被盛装打扮后送上祭坛的异域祭品,甚至无端的带着几分圣洁。
“我喜欢啊。”
米娅笑了笑,“你现在也很好看。跟小时候是不一样的好看。”
“可是您晚餐的时候什么也没吃,”
阿尔维斯垂下黑色的睫毛,低声道,“我还以为您不高兴。”
单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有点撒娇的意味,不过他的语气却很平淡,听上去像是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事实。
这话若是让小时候的她来说,保管是眨巴着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揪着衣服下摆,轻声细语地说出来。
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半分端倪,语气却委屈得要命,叫人一听就心疼得不行,只想把他搂进怀里好好哄的那种。
真是令人欣慰,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尔维斯终于改掉了爱撒娇的毛病,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晚餐的时候我正在苦恼是庄周梦米娅还是米娅梦庄周的人生大事,自然没心情吃饭啦!
“我那时候在想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是不高兴。”
米娅解释道,“之前刚见到你的时候,只是有些惊讶,毕竟你变化太大了……”
阿尔维斯点点头,神色依旧平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的忐忑终于减弱了一些。
他轻柔地握住米娅的双手,将它们放在自己的脸上。
“其实很多地方都没有变,”
他依旧用那种并非指责而是陈述事实一般的语气说,“也许只是因为您太久没有见到我了。毕竟,您睡了整整十五年。”
米娅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她不太习惯和别人有如此程度的亲密接触——但阿尔维斯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退缩,用温柔但不许人拒绝的力度抓紧了手指,强硬地让它们停留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穿越前后加起来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米娅第一次那么仔细地描摹某一个人的脸庞。
穿越进游戏前的她就是个最普通的女性,不论是上学时还是上班时都既不落后也不出挑,对恋爱没什么兴趣,有几个能一起吐槽老师老板的好朋友,但她们最多也就是逛街拉拉手或者一起窝在被子里看恐怖片,从没有刻意地去抚摸过对方的脸;就连对父母也是一样。
她在游戏里倒是对角色干过这些事:摸脸戳脸揪脸蛋,拉手摸胸摸大腿,一些成人向游戏里还能干更过分的事。
可是,那些不过是游戏罢了。
不论是甩着鼠标在电脑上点点点,还是抱着手机在屏幕上戳戳戳,游戏与她终归相隔着某种介质。
美人如花隔云端,山远天高烟水寒(※)。他们是冰冷的、平面的、片面的……泯然众人的。
就像阿尔维斯还是像素点小人的时候,哪怕他的立绘再好看,米娅也不会记得他的五官到底是如何构建的。
她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样的形状,鼻梁如何去生长——她只记得阿尔维斯身上的元素,或者说,【标签】。
他的发型是【黑色】的【妹妹头】;
他有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像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中性风】角色;
他是队伍里【个子最矮】的;
他的武器是一副巨大的【盾牌】,一般在战斗中担任【T】的角色……
和任何一个她看电影看动画打游戏时喜欢上的角色一样,阿尔维斯在她的脑海中是一个由各式各样的【标签】构成的纸片人,仅此而已。
可是眼下,当阿尔维斯的手指带领着她的手指触摸自己的面孔时,米娅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游戏从没带给过她的战栗——
一种强烈的、不容忽视的、不因她的意志而转移的,真实感。
或许因为刚洗完澡的缘故,阿尔维斯的体温比她要高一些,刚触摸到他的皮肤时,她甚至有种被烫了一下的错觉。
他的皮肤很光滑,眼窝轮廓比她的要深,一双黑色的眼睛嵌在其中。凝视她的时候,那双被光照得剔透,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一般的质感,美丽得惊心动魄。
……他的眼睛好像的确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好看。
米娅的手指不自觉抚摸过去,阿尔维斯的睫毛受惊似的轻轻地颤抖,却并没有闪躲,只是一下下地扫过她的指尖。
眼睛下方是挺拔的鼻梁,再然后是干燥的嘴唇。
阿尔维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床铺,他原本是坐在床上的,而今却跪坐在了米娅的脚边,如同羊羔一般温驯地抬起头颅,任凭她捧起他的脸,手指一遍遍地划过他眉眼的轮廓。
那条擦头发的大浴巾也早已掉在了一边,无人在意。
十五年后的阿尔维斯有着一副战士般的好身材,肌肉夯实,线条流畅,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格外的引人注目。
这样一名战士、皇帝、大理石雕像般的躯体,却如宠物一般伏在她的身侧,任由她抚摸与玩丨弄——不论是从视觉效果上还是从精神上来说,都带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大的刺激与满足感。
米娅一时有些着迷,手指沿着阿尔维斯的脖颈继续往下滑去。
同她想象中的不同,在他没有用力的时候,他的肌肉并不会坚硬有力,摸起来是柔软的。柔软,也富有弹性,手指戳下去的时候那么软,一拿开却也会立刻复原。
他的身躯滚烫,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与香气,好似刚在宠物店里洗得香喷喷暖呼呼的大黑豹,光是被主人挠了挠下巴,就开心地眯起眼咕噜噜地撒娇。
阿尔维斯跪得乖巧,没有半分逾矩的动作,只是原本平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望向米娅的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蕴含着无声的哀求,又似乎只是一种鼓励。
他是温热的、立体的、具象化的……真实的。
他是活的。
不是游戏里只能等待玩家给出战斗指令的工具,不是只能乖乖依照剧本的发展行动的角色。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那样的富有生命力,那样的鲜活,那样的令人沉迷。
穿越以来第一次,米娅感到自己脑海中那根始终绷紧的游戏与现实的界线,终于在此时有了片刻的松动和模糊。
她的手指犹豫着,迎着阿尔维斯的目光,继续向下滑去——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她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卧室里突然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浇灭了房间里古怪的氛围。
米娅被吓了一跳,心中莫名其妙地腾起了做坏事被抓包的局促。
她猛地缩回了手,抬头望去,只见安德里斯·林德伯格正靠在寝殿的门口,双手抱胸,微笑地看向二人的方向。
第43章
抬头看见安德里斯的瞬间,米娅的心脏跳得飞快,咚咚咚地敲击着胸膛,简直如同有一整只安塞腰鼓队在她的胸口敲鼓一样。
这叫她想起了大学时的一次经历。
放假回家后,自然得改掉学校里的一些妈见打的坏习惯,比如不能再熬夜打游戏,也不能再半夜吃外卖——懂的都懂!
某天夜里米娅实在嘴馋,估摸着父母已经睡下了,就偷偷摸摸叫了烧烤,特别提醒外卖员千万千万别敲门,放门口就行。
四十分钟后外卖准时送达,她做贼似的地溜出房门,蹑手蹑脚地提起外卖袋子,正高兴呢,一转身就发现妈妈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瞪着她。
毫不夸张地说,她当时恨不得当场把烧烤扔出窗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时候,她的心脏就跳得像现在一样快。
……呃,阿尔维斯当然不是那份被偷吃的外卖,安德里斯也不是她严厉的母亲。这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
与米娅的慌慌张张不同,阿尔维斯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作为外卖被人偷吃(?)又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他宽慰似的捏了捏米娅的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又不紧不慢地对安德里斯说:
“我只是让老师确认一下,我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你嚷嚷干什么?你吓到老师了。”
“什么确认还能劳动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连衣服都不穿就迫不及待地对着老师摇尾巴?这是否有些太过不知廉耻?”
安德里斯冷笑一声,向这边走了过来。
“心肮脏的人看什么都肮脏。”
阿尔维斯眼皮也没抬一下。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得厉害,似乎下一秒就会吵起来,米娅赶紧跳出来打断了他们:
“别闹了!阿尔你去把衣服穿上,别冻感冒了……安德,你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听到她的话,被打断的两人同时止住了争吵,又同时向她看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在吵架途中被打断的缘故,他们的眼神中都残留着一丝凌厉之色。
在那一瞬间,米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落在地上飞不动的鸟,而那两人就是两条饥肠辘辘的毒蛇,非常乐意把她整个儿地吞吃入腹,连羽毛也不吐出来一根。
但这也只是一瞬而已。
下一秒钟,这种错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安德里斯依旧风度翩翩彬彬有礼,阿尔维斯依旧恭谨得像只被驯服的黑豹,只要她勾勾手指,就会躺在地上露出毛茸茸的腹部任她把脸埋进去的那种。
亲爱的玩家,那真的只是你的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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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偷吃外卖”事件发生的稍早之前。
晚饭后,安德里斯就说有事需要处理,先行离开,一直等到夜深也没回来。
眼见米娅不停地打哈欠,阿尔维斯从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了几件寝衣,让米娅先去沐浴更衣,今晚干脆就住在皇宫里。
正好她也有事想同他聊聊,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皇帝寝殿里的浴室,与其叫“浴室”,不如叫“古罗马浴池”更合适。墙上绘制着大幅的壁画,岸边有供人休息的卧榻,热腾腾的水流自石制狮头雕像的嘴里涌出,倾倒在偌大的浴池中。
米娅一时玩心大盛,在浴池里游了几个来回,又是潜水又是扑腾,才带着皱巴巴的手指和热得通红的脸走了出去。
她洗过之后是阿尔维斯,他洗得倒快,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而阿尔维斯洗完之后,消失了小半个晚上的安德里斯才回到了寝殿中。
嗯,正好就撞见了米娅在“偷吃”阿尔维斯的现场。
……没关系,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
(但是他俩看上去也不尴尬啊!!)
“我去检查了一下附近的结界。”
安德里斯走过来坐在她的另一侧,深蓝色的宫廷魔法师长袍铺开在床单上,“为了以防万一,保证您的消息不被泄露出去。您不是说过吗?不想让伊登知道您的事。”
在安德里斯宅邸中的时候,米娅还担心过安德里斯是不是会故意隐瞒向外界隐瞒她的存在,好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过,毒药事件之后,她自觉二人之间的隔阂稍微融化了一些。安德里斯没有逃避她的问话,其后也积极地提出了有关如何寻找下一个线索的解决方案,这让他在她心里的嫌疑值稍微地下降了那么一点点。
而在见到阿尔维斯之后,如今伊登·伊格尔斯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她心目中最怀疑的人选。
“伊登?还有他的事?”
这时阿尔维斯也已经穿好衣服走出来,皱眉道,“最近他的动向是有一点奇怪……难道是因为老师?”
“嗯,说来话长——”
米娅回答。
闻言,阿尔维斯转向了她的方向,声音放得柔和了一些,内容却是足以让人招架不住的连珠炮提问:
“老师,还没问过您,您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是安德找到的您吗?您和伊登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当年……当年在荒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母鸡啊,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哪个该死的混蛋杀了我害我一头扎进BE存档被吞又害我穿越到这个地方来! !和他拼了! !
米娅刚想开口回答,却在话语刚刚吐出口的前一秒一个急刹车,把顶在舌尖的词咽了下去。
……说来,我上次面对安德里斯的时候,是怎么编的来着?
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人在说谎的时候,往往会编造大量的细节,以达到让谎言听上去更加“真实”的目的。
比如,米娅为了掩盖自己“打游戏穿越”的这个事实,又能把过往的经历勉强圆上,就在此前同安德里斯的叙事中增加了许多真真假假的细节,把故事编造得有模有样。
当时听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可过了一段时间再提及,就难免遗漏一些编造的细节。
如果她在叙述中表现出了前后不一的矛盾,那么是否会引起安德里斯的怀疑?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飞速地闪过,米娅只犹豫了几秒,就想出了应对措施。
她指指安德里斯,对阿尔维斯说:
“大概的情况我已经跟安德讲过一遍了,你可以让他先跟你说说。说完后如果还有没有提及的细节,或是需要我补充的部分,我再进行补充。”
安德里斯点点头,起身道:
“这样吧,我先去洗个澡,出来后再把老师告诉过我的事说给你听——老师,您要是困了的话,先闭目养神一会儿,等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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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半夜聊天时。
米娅躺在寝殿豪华的大床上,睁大眼睛,注视着头顶的床幔。
在她的身旁,一左一右躺着两个人。
首先,皇宫的床很大,比她在任何电视剧里见过的都大,大到她怀疑阿尔维斯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尽情地玩蹦床,所以哪怕睡上三名成年人,也丝毫不成问题。
其次,两人都礼貌地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三个人都穿戴整齐,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没有产生任何的不良导向。
非要说的话,在米娅已经恢复的记忆中,她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跟人一起睡觉过——当时还多了一个伊登,整整四个人挤在一起!
出门冒险的时候,自然会提前带好路上所需要的装备,保证路上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或者说生存需要)。
不过,米娅推本时是个精打细算的效率狂魔,为了减少在支线剧情地图和主城之间来回传送的麻烦,总是喜欢一口气把所有人的背包塞满,连着完成好几个支线任务再回城。
这就意味着,比起什么帐篷啦睡袋而言,她更喜欢在背包里装上各式各样的药剂和道具。反正没有帐篷睡袋在野外过夜,也只是生命值和精力值的恢复会慢一些,战斗时嗑一瓶药下去就回满了!
——嗯,这是当她隔着电脑屏幕玩游戏时的情况。
在那些游戏外的玩家撑着下巴挥着鼠标在电脑上点点点的时候,游戏里的米娅往往会生起一团篝火,铺开一块毯子,四个人挤在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比起“睡在一起的冒险者队伍”这种听上去会让人浮想联翩的形容,他们其实更像是四只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动物。
有时她半夜醒来,发现三个少年七手八脚地和她团在一起,这个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那个手臂搂住她的腰腹。
那种感觉好似家里养了三只黏人得叫人烦恼的宠物,他们会理直气壮地爬上你的床,并且把自己的脑袋、尾巴和肚皮(以及一切他们能放下的其余身体部位)挤在主人的枕头上。
……时间回到现在。
也许是因为“回忆”不过是回忆,而现实终归是现实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过去了整整十多年,当年的小朋友都长大了的关系,即便阿尔维斯和安德里斯都同米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仍然能感觉到他们的体温顺着床单延展过来。
寝殿里的灯熄灭后,黑暗中一切最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地放大。
她甚至能听见两人呼吸的声音,仿佛两片落在颊边的羽毛,蹭得她皮肤发痒。
“……我以为寝殿里还有别的房间?”
“您说过的,今晚要告诉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
左边的阿尔维斯说,“老师,我必须今晚就知道,我不想再等了。”
“皇宫太大了,我布置的结界范围也只到寝殿这部分为止,”
右边的安德里斯说,“阿尔住的这间寝殿里只有一张床,您可能得忍耐下。”
米娅点点头,心想好吧,这还是让我刷出特别陪睡事件了。
安德里斯洗完澡出来后,就代替米娅,给阿尔维斯讲述了之前她给出的“设定”。
大意了一次就决不能再有第二次,这一次,米娅一边听,一边记住了自己编出来的每一句话。
米娅给出这个设定的中心思路很简单,就是在叙述中删去了所有有关“游戏”的内容,伪装成自己是真正地沉睡了十五年,并且丧失了关于过去的大部分记忆和力量。
她急切地寻找线索,是为了找到退出游戏的方法——她把这一部分略加修改,包装为自己需要通过找到线索,来找回失去的记忆和力量。
“大概的事就是这样。阿尔,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米娅记得安德里斯当时提的第一个问题似乎是问她什么时候醒的,还记不记得醒来前发生了什么之类的,大多集中在她苏醒前后的这个时间点上。
而阿尔维斯在沉默几秒后,却直接将时间线往前拉了好大一截:
“老师,我最想知道的是,十五年前在荒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问题被抛出口的瞬间,身侧的两人似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落在颊边的羽毛倏然消失,留给她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的夜色。
米娅出神地凝视着头顶的床幔。
夜色深重,她看不清它昂贵的布料和精致的刺绣,只能看见它堆积在一起的层层叠叠的影子,如同一只盘踞在床柱上的怪物。
十五年前的那天,深夜坐在电脑前的我打出【背叛之人】结局的那天,大魔法师米娅死去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第44章
我死去的那天,是令我快乐、热血、激情四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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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新历1371年。
荒山镇。
荒山位于埃瑞斯塔帝国西北部边境,是对一片广袤而连绵的山脉的总称。
荒山主峰终年积雪,山下地形崎岖,岩石裸露,沟壑纵横,没什么经济作物,也没有矿产资源,因此经济十分落后,只形成了荒山镇这么一座城镇。
与冒险者有关的产业是荒山镇的支柱产业,镇里的一切生意活动都围绕着此展开。
米娅顺利地在这里买到了一些本地独有的道具(价格更低且具备抗寒效果的食物,针对荒山环境研发的防寒服,详细标注了各种荒山常见魔兽的图鉴等等) ,还找到了一家物美价廉的旅店。
天色已晚,她决定在镇子里休息一夜,明天再上山。
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米娅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床铺上,戳开队伍的面板,满意地挨个查看成员的情况。
很好,在她完美的指挥下,队伍里每个成员的经验值都在匀速增长,用不了多久,就能一起满级啦!
其实从游戏的设计上看,没满级也可以去打魔王,无非是要难一些,如果不小心死亡后掉的经验和装备多一些而已。
不过,米娅是个谨慎的玩家,她决定等队伍里所有人都满级,能点的数值都点满后,再去挑战魔王——并且,打完魔王后就通关啦,她还蛮喜欢《成为勇者之前》这个游戏的,再多玩一会儿也不赖。
《成为勇者之前》乍看之下只是一个普通的西方幻想风格RPG游戏,和别的RPG没什么两样,并且冷门得让她连一篇攻略也找不到,但不得不承认,它算得上是她最近玩过的游戏中最让人沉迷的一个。
主线虽然简单(有且只有找队友-升级-打魔王一条主线),不过可互动NPC的数量非常多,并且人人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和剧情,在不同的地图上遇见不同的NPC时,就像拆开一大盒盲盒零食那样让人期待。
除此以外,这个游戏还拥有大量的支线剧情。
支线剧情触发的条件并不固定,也许是在某个特殊的时间点与特殊的NPC对话,也许是需要先获得一些神秘道具,也许是要先完成一段前置剧情……
这么想,也许找不到攻略,对她而言还是一桩好事呢!这种每走几步就有满满期待感的游戏体验,真是棒极了!
几天前,米娅收到了一条新的支线剧情,提示她开启了一个特殊的单人任务。任务要求她前去荒山,探索隐藏在山中的谜团。
任务目标说得含糊其辞,奖励更是压根就没写出来——不过,这个任务的发布者是“宫廷魔法会”,任务的稀有度和难度都是游戏中最高的SSS级别,奖励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米娅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触发了这条支线剧情。
游戏里经典的安排往往是这样:你在刚开始冒险的时候救了一只被捕兽夹夹住的狗,之后你陷入危险时,这条狗狗就会英勇地从天而降,救你于困境之中。
而在《成为勇者之前》里,支线剧情的逻辑会是这样:你也许会在开局三分钟时就救下了那条呜呜嘤嘤的小狗,等到游戏时长一百多个小时的时候,浑身肌肉的大狗才会潇洒地路过你的身边,不经意地将你解救出来。
到了这时,你早就把开局救过狗的事抛到了脑后,并且压根儿不会把这只肌肉强壮到可以混进少林寺十八铜人的大狗,和开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团子联系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完成任务后再回看任务剧情就行!
米娅关闭了队伍面板,又仔细地清点了一番背包,确定背包里已经最大限度地塞满了冒险中必须的药剂和道具,携带的装备也是根据荒山的环境所挑选的好东西,这才美滋滋地熄灭了床头的灯,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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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1371年,荒山。
凛冽的风夹着碎石般的冰碴,劈头盖脸地砸在米娅的防护罩上。即便是在呼呼咆哮的狂风中,这些噼里啪啦的撞击声依旧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数值面板上,随着每一次密集的撞击,防护罩的耐久度也在疯狂地下跌,不一会儿就跌倒了谷底!
耐久度降为“ 0”的瞬间,防护罩立刻原地消散,下一秒,那些冰碴就热情地招呼到了米娅的脸上。
我去,好疼! !
虽说这些玩意儿融化后也不过是水而已,但这会儿,简直就一块块加速冲击的冰冻石头,如果换成现实世界,怕不是一砸就能在人脸上砸出一个血洞。
因着等级高的缘故,米娅的血量倒是比防护罩的耐久下降得慢很多,不至于短时间内跌个精光——然而,身体直接暴露在风雪中后,她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后面,一个淡淡的【冻伤】图标正缓慢地浮现而出。
等它完全形成后,系统就会判定她进入了【冻伤】状态,到时候不仅会以每秒一定的数值扣血,行动也会变得迟缓,只能靠喝下对应的药剂,或是离开风雪环境才能解除。
米娅又扫了一眼自己的技能树。
为了保证游戏的可玩性,进入任务地图时,玩家身上的护身魔法也会被自动卸除,只能依靠固定技能槽中的技能施法。
荒山环境恶劣,终年风雪肆虐,运气不好的还会掉入冰窟或是撞上雪崩。
为此,她在上山前特意去掉了一部分的攻击技能,腾出来的空位则全都填上了不同等级的防御魔法,以应对这种特殊的环境伤害。
……没想到还是不够用啊!刚才那个破掉的防护罩已经是她的最后一个可用的防御魔法了! !别的都还在冷却中呢! !
眼见着所有的防御魔法都呈现出“无法使用”的灰色,冷却进度条却走得比乌龟还慢,米娅裹紧了身上的特质防寒服,决定找个地方躲躲风雪,等技能都冷却好了再出去。
她的运气很是不错。
顶着狂风暴雪又走了一小段路,米娅就在一旁的岩壁上找到了一个凹进去的洞口。她在心中欢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这个山洞比米娅想象中还要宽敞许多。洞口处积了些雪,再往里走一段距离,就是干燥的地面了。
洞内没有毛发、吃剩的食物残渣或是粪便,也没有奇怪的异味,看来并不是野兽或魔兽的居所。
谨慎起见,米娅打开探照魔法,又仔细地检查了一圈,确保没有魔兽的痕迹——她可不想睡到一半的时候惊醒,发现自己的半截身子已经进了魔兽的大嘴里——这才放心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张毯子。
她在洞xue深处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既能让她看清洞口的情况,又不会让她被风雪糊得满头满脸。
米娅感激地抖开毯子罩在身上,靠着岩壁坐在了地上,心想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倒霉撞上了暴风雪,还好附近刚好有个可以避风的洞xue ,里面还刚好没有野兽魔兽之类的,真是lucky !
附加有保暖魔法的毯子一拢在身上,冻得僵硬的身体就逐渐暖和了起来。
米娅点开自己的数值面板,满意地看见名字后的【冻伤】图标正在缓缓淡去。
等这个DeBuff完全消失,再等技能树的冷却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继续完成任务了,希望到时候风雪能小一些。
说来,在埃瑞斯塔帝国这种魔兽遍地走的地方——非常贴心的设计,为了方便玩家随时都能刷到自己想要的掉落材料——难得还能遇上一个什么魔兽都没有的洞xue ,制作组还怪好心的……
“好心”一词还没从脑子里走远,突然脚下地面传来一阵隆隆的震动声,声音越来越大,不过一会儿整个山洞就一起摇晃了起来!
一秒前山洞深处还是个温暖避风的好去处,一秒后尘沙碎石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俨然一口要垮塌的活棺材!
我就说该死的制作组不会这么好心! ! !
常年冒险锻炼出的敏锐,使得米娅在山洞开始摇晃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当洞顶的第一粒碎石落在头顶时,她已经蹿出了十来米,转眼就到了洞xue门口!
幸好幸好,照这个速度来看,她完全来得及在山洞倒塌前跑出去!
虽说防御魔法的冷却还没转好,现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逃出去最要紧——
就在一只脚刚刚踏出山洞,踩上洞口柔软积雪的瞬间,米娅的面庞和胸口同时感到了一阵凉意。
迎面是呼啸的风雪,冷飕飕的倒不稀奇,可身上被防寒服捂得好好的,为什么也会感到冰冰凉凉的?
米娅困惑地低下头去,向自己的胸前看去。
一束强劲的攻击魔法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她的胸口。
它足够隐蔽,也足够强大,以至于等魔法消散后,米娅也没有立刻感到疼痛,而是眼睁睁地注视着鲜血欢快地喷涌而出……
伴随着一股皮肉和衣服烧焦的,刺鼻的糊味。
下一秒,剧痛从胸口迸溅开来,她像只被猛地抽出虾线的活虾那样不受控制地弓起身体,双腿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滚烫的血液一刻不停地汩汩流出。外面的温度太低,等血液从胸前淌到米娅手上的时候,就已经从“滚烫”变成了“温热”。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预料之外的强烈痛楚甚至让她丧失了惨叫的能力——也许她也惨叫过?她完全不记得了。
角色面板强制弹出,在她面前闪烁着血量濒危的警告红光。米娅发现自己的血量在刚才的攻击中被清得只剩下了颤巍巍的一层血皮,随便再来一个平A就能让她横死当场。
她顾不上疼痛,赶紧从背包里翻出最大瓶的治愈药剂,给自己灌了下去。
血量一栏闪过一阵绿光,治愈药剂带来的作用让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但剧痛过后,胸口就不再有新的血液流出,行动迟缓的躯体也再次恢复了活力。
游戏就是好啊,游戏就是妙!放现实里只能让医生摇摇头说出没救了等死吧.jpg程度的重伤,放游戏里也就是一瓶药的事!
米娅振作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打算先远离这个诡异的山洞,等到防护魔法恢复后再做打算——
她还没走出多远,又一道攻击魔法无声无息地自空中射出,直直地冲她而来!
这一次,有了防备的米娅没有再被它贯穿胸口——她侧身一个翻滚,那束魔法便只是打碎了她的半边肩膀。
这次的攻击让米娅的血量下降了三分之一。
很好,至少这次摸清了一点攻击的威力!仅仅是擦身而过就掉了这么多血,还真是个棘手的任务……
她一面冷静地在脑中计算着方才那两次攻击的数值,一面快速地清点起了自己背包中剩余的药剂数量,同时关注着技能树上正恢复中的CD ,规划着全新的应对方案。
连着两次的攻击,让米娅得以估算出魔法之间的时间差,于是第三次攻击袭来的时候,她在闪躲的同时快速搓出了一个大招,耀眼的电光在凛冽的风雪中咆哮而出,奔雷迎着那束魔法袭击的方向疾驰而出,在半空中骤然炸响!
米娅将技能树和背包的窗口分列两旁,方便自己根据战斗中的形式随时调整应对策略。
奔雷后是攻击效果更强悍的烈焰逐日,既然强横的攻击没有击中敌人的迹象,那就把下一轮攻击调整为威力稍弱但扩大范围的魔法;水系魔法在冰雪环境中有10%的攻击加成,回复CD的药剂就要往水系倾斜……
你来我往的攻击几乎将山体也削去半边,魔法的亮光在漫天风雪中激荡,电脑外的玩家与游戏里的大魔法师同时感到一种令她心潮澎湃的激情——
对嘛,都要通关了,不来点高难度关卡有什么意思!
过去不眠不休肝游戏的日日夜夜里,米娅对键盘上的大招连搓早已烂熟于心。
肌肉记忆指挥着手指在键盘上急速地跳跃,鼠标在眼花缭乱中的屏幕背景中精准地选择出一个个道具,地图上各种特效齐发,角色在混乱的场景中且跑且停且战且避,轻捷得如鸟如鱼;
献血飞溅,风暴怒号,游戏中血量槽里一道道绿光飞快闪过,血线在超高速的战斗节奏中疯狂地上下起伏,仿若一道足以令检测仪报警的心电图;技能树上各色技能时亮时暗,CD钟表般滴滴答答地旋转,汇聚成一支鼓点激昂的乐曲!
此时,米娅背包中携带的治愈药剂数量为:大瓶17瓶,中瓶89瓶,小瓶158瓶。
第45章
十五年后,新历1386年。
埃瑞斯塔帝国,王都。
皇帝寝宫。
“我尝试了好几种方案,但不论是直接反击回去还是防御都没有用……我的攻击无法抵消对面的攻击,不论怎么打,它依然能够准确地攻击到我的身上,防御魔法能抵挡一小会儿,但是我的防御魔法恢复的速度远远没有对面攻击的速度快……”
米娅躺在床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头顶的床幔上,回忆道,
“打了一阵子后我发现怎么打都没用,就想着要不先撤,回头再说,然后我就跑了……逃跑的时候还是一直被追着打,过程基本上就是跑、吃药、跑、吃药、再跑……就这么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段时间吧,后来药吃完了也还没跑到山下,就死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治愈药见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攻击没有之前那么密集,我就给你们三个人都发了求救信……不过,也许是发送时间太晚了,没来得及。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事实上,米娅当然没有完全说实话。
自从发现不论是反击还是逃跑都没有效果后,米娅第一个反应就是退出当前任务,合理运用SL大法,等做好准备后再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回来报仇。
过去她不止一次这么干过,可是这一次,当她想要退出时,游戏界面的退出按钮却呈现出了讨厌的灰色,点击后只弹出如下字样:
「任务进行中,无法退出。」
米娅熟练地雪堆里一个翻身,躲过了又一次攻击,爬起来继续逃跑。
发现万能的SL大法失败后,她立刻查看了自己的队伍界面。
队伍界面同样是灰色的,提示目前进行的是单人任务,不能向队友求助。
米娅只好继续抱头狂奔,躲避那穷追不舍的怪异攻击。
如果说这个任务一开始是在荒野求生,中间是热血沸腾的格斗游戏,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沉浸式体验打地鼠。
只不过是那个不知名的偷袭者兴致勃勃地拿着锤子一顿狂敲,而她则是那只倒霉的、被敲得满头是包的可怜地鼠。
等到背包里只剩下了个位数的小瓶治愈药剂时,面前却猛地弹出一个新的对话框,框内的消息提示道,由于玩家生命危急,现可以向主力队伍中的任意队友发出求救信,呼唤他们的帮助。
前面看上去倒像是正常的系统提示,只不过最后一句话有点奇怪。上面写道:
「请谨慎选择您的求救对象,祝您好运。」
如今回想起来,这个对话框简直就是个明晃晃的结局提示,提醒她小心别一个手抖走到BE去。
奈何米娅当时只顾着抱头鼠窜,根本无暇估计系统提示里一小句话背后的深意。
她只从这段话里提取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她可以向主力队友求助!
好好好,原来这也是任务流程的一环,制作组这么玩我是吧! !
她一面飞快地又灌下一瓶药剂,勉强将摇摇欲坠的血线拉回来了一些,一面把“选择发送求救信的对象”刷刷刷全给勾上,点击发送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队友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
然而,直到她背包里的药剂全部用光,米娅也没有等来哪怕一个人的帮助。
再然后,就是角色扑街、存档被吞、怒而弃坑……直到十五年后,她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了这个游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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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诉说自己的“扑街历程”时,米娅讲述得很慢。
她看似在慢慢回忆,实则是在边讲边推敲,到底哪些信息是可以透露的,哪些信息最好捂得死死的(游戏系统相关的内容一个字儿也不能提,这是不用说的)。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不想在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的面前透出有关“背叛之人”的消息。
根据系统消息来看,当年设计杀死她的【背叛之人】肯定在这三个人之中,也就是说今晚跟她谁在同一张床上的人里,藏着背叛者的几率高达三分之二。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她,现在还想不想再杀她一次?
米娅对此通通一无所知。
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她的处境可以说是极其不利。
能够支撑她与此人对抗的最有利的武器,就是米娅已经清楚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对方也许暂且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却未必能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
讲起来有点拗口,总之,结果就是,米娅下定了决心,不管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看上去是多么友善、听话和乖巧,她都不会对他们透露任何有关背叛之人的信息。
于是,她将当年的求救信解释为:她在死前发送了求救信,但由于发出时间太晚,所以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说完有关自己当年是如何死去的最后一点内容后,米娅停止了讲述。
夜色漆黑,寝殿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三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支奇异的协奏曲。
她看不清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的神情,只能听见谁的呼吸似乎改变了节奏——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她不能肯定——以及,触摸到了他们的手掌。
在米娅话音落下的同时,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手来,一左一右,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安德里斯的体温很暖和,如同冬日里的热水袋,暖呼呼地熨帖上来;阿尔维斯的手掌冰凉,像是一大块刚从冷柜里拿出的坚冰。
安德里斯的掌心干燥且温暖,也许是因为常年修行剑术的缘故,他的虎口和手指内侧摸上去有厚厚的茧,粗糙地摩挲着她掌心的皮肤。
阿尔维斯的手比他要软和一些,没那么多的茧。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执拗地插丨入她的指缝中,与她十指相交。
就是太冰了一些,冻得她有点想把手缩回来。
先是刚才被阿尔维斯抓着抚摸他的脸,现在又跟这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手拉手,今晚她跟他人产生了太多亲密的互动,这让米娅一时有些恍惚——在现实中,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亲密地互动过了。
大学时期还会跟同学朋友有一些交流,工作后漂泊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上班的时候带着张死人脸幽魂似的飘进公司,下了班就独自一人躺在出租屋里发呆,别说能亲密互动的对象了,大多数时候,就连跟朋友聊天也只能隔着网线进行。
眼神的触碰,话语的交流,皮肤的触感。
这些原本都是游戏里不应存在的事物,却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肆意地在“虚假的幻想世界”与真实的世界之间跳着欢乐的踢踏舞,来回践踏着二者间那本该清晰的分界线。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米娅也就默不作声。
她沉默地任由他们握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懊恼了起来:她应该开个灯的,哪怕只是观察一下这两人的表情也好啊!
说不定就能找到什么线索!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米娅想甩开二人的手,爬起来去开床头的台灯。她甩甩左边的,左边不动,甩甩右边的,右边也不动。
“……好吧,既然你们都不放手,谁去把灯开一下?”
米娅说,“阿尔不是还有问题想问我吗?反正也睡不着,就把灯开着吧。”
依旧没人说话。半晌,黑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响指,旋即,床头的两盏台灯都亮起了柔和的光芒。
……是哦,忘了这是个魔法师遍地走的世界,真是方便啊!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左右看了看,试图从两人的表情上找到一丝端倪。
阿尔维斯也跟她一起坐了起来。
他的表情看上去……依旧没什么表情,就像她在十五年后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内敛,平静,眉眼间隐约带有一丝上位者的幽深的威严。
——总的来说,很像一名皇帝,不像是会背后偷袭捅人刀子的小人。
不过这也说不定,毕竟古今中外的皇帝里,看似浓眉大眼实则当奸猾小人的,也绝不是少数。
她又转头看向右边的安德里斯。
安德里斯倒没有起身,依然侧躺在床上。
他一手越过被子抓住米娅的手,金色的短发在厚实松软的枕头上铺散开来,蔚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米娅。
安德里斯十来岁的时候就长得俊美,如今涨了年岁,又给他俊秀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情。
蜷缩在被子里看向她的时候,简直会叫人恍惚以为是一只巨大的金毛蓝眼的泰迪熊,会被隆重地展示在圣诞节最贵的橱窗里的那种。
“您那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他问。
“什么时候?”
米娅说。
泰迪熊没有立刻回答她。
他垂下金色的睫毛,看向二人交握的双手,玩笑似的轻轻地摇晃了几下,才说道:
“就是您说……您发出了求救信,却没有等到救援的时候。”
安德里斯握住米娅手掌的力气更大了,甚至到了让她有些疼痛的程度。他的声音也愈发轻了下去,近乎自言自语:
“……您那时一定很害怕。”
其实也还好啦!我那个时候光顾着问候制作组全家了! !
有了回忆的帮助,米娅记忆中的那段过去,不再只是趴在电脑前敲敲键盘点点鼠标的经历,而是变成了身临其境般的第一人称全息影像。
本该只是角色承受的冰冷、受伤等状态,也全都结结实实地反馈进了她的脑海里——
但是她的确没有什么害怕啦恐惧啦之类的情绪。
不如说,实打实地体验一手拉防护罩一手狂甩大招的感觉,可比深夜趴在电脑前狂敲键盘狂甩鼠标要热血沸腾太多了!感觉自己去拍超英电影也毫无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是,对于米娅而言,就算是形式上产生了些许的变化,但是她所经历过的,依然只是“游戏”的体验。
就算“第一人称全息影像”再怎么真实,然而不论是时时刻刻弹出的数值面板和对话框也还好,还是刚被打趴下就能靠灌药秒变满血也罢,都是只属于游戏玩家的体验。
现实生活中米娅稍微有点头疼脑热就忍不住抱着手机上网搜索xx症状可能是什么病,然后自顾自的被搜索结果吓个半死,游戏里她被魔法一剑穿胸也毫不在乎,脑子里只有个跳脚小人在怒骂制作组。
骂完撸起袖子说不就是高难关卡嘛看我秀个操作给你杀个七进七出!
这倒不是因为米娅的胆子在游戏里就变大了,只是单纯的因为,在游戏里,就算重伤也可以立刻痊愈,就算当场死亡也能满血复活。
做错了什么、搞砸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破坏了什么,都不要紧。
只要你及时地存档读档,一切都不是大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千万条可能的道路中,选择最帅气威武、光明灿烂的那条。
在一个就连生死也轻浮得不可思议的世界里,她为什么会对受伤和死亡感到害怕呢?
以上内容,当然不可能告诉面前的两人。
于是米娅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同样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安德里斯的说,用一半玩笑一半宽慰的语气说:
“我当时真没有太害怕……也许是因为死得太快了?死掉的瞬间就失去意识了,来不及害怕。”
话音刚落,坐在她左手边的阿尔维斯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翻身下了床,向门外走去。
第46章
“他去哪里?这大半夜的……”
米娅被阿尔维斯的举动弄得有些糊涂。
“谁知道呢?”
安德里斯不咸不淡地回答,顺带不动声色地踩了阿尔维斯一脚,“阿尔的脾气一直很怪,您又不是不知道。”
米娅赶紧把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话重温了一遍,确信她没有不小心透露什么值得怀疑的内容,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她坐在床上,侧头盯着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头来看着安德里斯,犹豫着问道:
“……我们要去找他吗?我总觉得阿尔刚才表现得太奇怪了……”
“他是皇帝,这里是皇宫,您不必担心他,”
安德里斯给她拉了拉被子,再拍拍枕头示意她躺下去,蓝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揶揄的笑意,“也许他只是临到睡前才发现今天的文件没有批完,赶去批文件了,我们还是先睡觉吧。”
米娅回忆起了一些学生时代直到睡前才发现今晚是DDL的痛苦经历,不由得心有戚戚焉了一秒。
她躺回枕头上,闭上眼三秒钟,又睁开眼睛,挣扎着把自己从被子里拔了起来。
“您不睡吗?”
安德里斯问。
白天昏了那么久,刚才讲述在荒山的经历的时候,又把最困的那个点熬过去了。其实现在也不是很困。最主要的是——
“阿尔不是说了晚上想要问我点问题吗?”
她说,“还是等等他吧。不然明明答应了他,却自己先睡着了,有点……不好,你说对吧?”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
安德里斯说,“您对我们每个人都太纵容了,这样才不好。”
他把“每个人”这个词汇咬得很重,好像嚼一颗滋味酸涩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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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匆忙地离开了自己的寝宫,狼狈得像一只被赶出家门的狗——尽管并没有任何人驱赶他。
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在旁人看来有多么的古怪:
他甚至没有跟老师说一声,就那么一声不吭地下床离开,在她看来一定十分莫名其妙。
更何况,几个小时前气势汹汹地提出要询问老师的是他,现在才问了一个问题就慌慌张张逃走的也是他,天哪,岂止是行动古怪,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他怎么能在久别重逢的第一天就给老师留下这么愚蠢的印象?
但是阿尔维斯无法控制自己不逃走——他必须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离开浸染着老师体温的柔软床铺,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究竟会做出些什么。
年轻的皇帝迈开大步,重重地向前走着。
澎湃的魔力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怒气,自他的身体中涌出。脚下大理石的地板首先发出了轻微的崩裂声,接着蛛网般的裂缝迅速地扩散开来,沿着他前进的方向蔓延。
转瞬间,这条通往寝宫的古老连廊就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此时有皇宫中的侍者路过这条连廊,一定会惊讶地瞪大双眼: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此刻面庞上尽是愤怒。怒火在他紧锁的眉头、颤抖的瞳孔和咬紧的牙关中燃烧,使得他看上去不再像平日那个冷漠得近乎一尊雕像的阿尔维斯一世,而更像一只正在迫切地寻找仇敌并渴望咬断对方喉管的、人形的猛兽。
阿尔维斯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脑子里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绝对不能留在老师身边,他一定会吓到她的。
有关十五年前在荒山上老师的经历,是阿尔维斯主动提出要听的。
那的确是他最急切地想要知道的事之一,并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或者至少说,可以镇定地——去面对当年的往事。
毕竟这十五年来,有关老师之死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每一处最微小的细节,都已经深深地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十五年,五千四百七十八天,十三万一千四百七十二小时,那处被暴风雪覆盖的陡峭山坡日日夜夜盘亘在他的大脑中,他将它们反反复复地咀嚼、吞咽、反刍,直到就连每一滴飞溅的血珠凝固在皑皑白雪上的痕迹,也刺入了记忆的最深处。
阿尔维斯猛地闭上了眼睛。
每每回想起当年的场景,心脏总是控制不住地抽痛,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攥住。这种痛苦自跳动的心脏蔓延向他的指尖,疼得他就连手指也在抽搐。
收到老师死讯的时候,是十五年前,新历1371年。
阿尔维斯至今都记得那是一个和煦的春天,那天他正身处南方一座小城的集市上,闲适地逛着早市。
五天前,老师领着他、安德里斯和伊登三人,讨伐了一只游荡在森林中的古老怪物。
三人像往常一样默契地处理好了怪物的尸体后,老师就同他们告了别,前去完成一个只能她自己独自完成的“特殊任务”。
这个任务是什么,是由谁下达的,三人通通都一无所知。
照理说,在埃瑞斯塔帝国,除了皇帝(以及能够代表皇帝意志的人员)以外,也没人能够直接向一名大魔法师发布指定人数的任务,那太过僭越。
不过,老师就是这样。
她的身上总有数不清的谜团,她总能去做到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毕竟她是“真理之眼”米娅,是帝国中最年轻、最强大、最神秘的大魔法师。
她拥有自己的秘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尽管分别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倒也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老师漂亮地完成过无数次这样的任务,而作为她的学徒,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一切就是:乖乖呆着,等待着她完成任务回来的那天。
思及此处,阿尔维斯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不甘和懊恼。
他想,自己还是太过弱小、太过无能,所以老师才不愿带着他一起完成任务。也许他还应该再给自己安排一些训练,或是趁这段时间也独自去佣兵公会接一点任务?
等到老师回来,看见他获得了成长,一定会很开心……
老师不在的时候,阿尔维斯、安德里斯以及伊登三人通常会非常默契地分开,各干各的事。
安德里斯是法师塔的大管家,他一般会在老师外出时替她暂管法师塔。
这个职位最让阿尔维斯嫉妒的一点,就是能够与老师获得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汇报账目不是单独相处,你们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相信?!”安德里斯总是说),不过也会因此丧失一部分提升自我的时间。
譬如,截止目前来看,安德里斯的战斗能力略逊他和伊登一筹,如果是一对一战斗,他有六七成的把握能胜过他;
伊登则喜欢满世界乱窜,去佣兵协会接各种稀奇古怪的任务——倒不一定是难度最高的,但总是最奇怪的——等老师回来后,再献宝似的将那些同任务一样稀奇古怪的任务奖励送给老师,往往总能逗得她开心。
阿尔维斯记得,几年前,伊登在某个海岛上完成了一项八百年前发布(当然,该年份只是个虚数,并非详细代指)的任务,奖励是三枚极其稀有的“深海之泪”。
他趾高气昂、得意洋洋、飞扬跋扈地把它们捧回塔中,引来了在场所有学徒的围观和惊呼。
“深海之泪”是一种罕见的珍珠,据说是由埃瑞斯塔大陆南大洋深处人鱼流下的眼泪变成的。它具有无与伦比的美丽光泽,以及极为优越的魔导能力。
它不仅是一种昂贵的装饰品,也是一种广受魔法师喜爱的施法材料,许多古代法师都会将它镶嵌在自己的法杖上。
之所以是“古代法师”而不是“现代法师”,是因为深海之泪迄今已近乎绝迹。最近二十年来,更是从没有过新的深海之泪在市面上流通。
阿尔维斯本以为伊登会直接将它们送给老师,没想到他在法师塔里鬼鬼祟祟地躲了三天,最后要送给老师的,竟然是一个丑得令人惊叹的手工制珍珠发夹!
伊登翘着个尾巴在整座法师塔里炫耀了一圈,宣称从对珍珠的打磨到发夹上纹路的雕刻都是他亲自完成,而阿尔维斯敢发誓,那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丑的珍珠发夹。
他也这么和伊登实话实说了,结果就是两人在塔底的图书馆里大打了一架,不仅吓走了一群留在图书馆中啃书的学徒,还毁掉了塔内半层的装饰。
万幸,书本有老师的防御魔法守护——不过也许这也是他们打起来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
十分钟后,留在塔内算账的安德里斯被人薅了出来救火。
望着塔底的一片狼藉,他也挽起袖子加入了战局,是以原本的1V1战斗,立刻就不可控制地向着三人混战的局面大滑坡而去。
……直到老师回来的前一天,他们仨还在加班加点地修补法师塔,力求在老师踏入法师塔之前把毁成一片废墟的底层修好。
第二天老师刚一进门,伊登就兴高采烈地飞扑到她的身上,从衬衣内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发夹,放在了老师的掌心上。
他竟然还真的敢把那种丑东西送给老师!
老师竟然还真的戴上了! !
想到这里,阿尔维斯就生气。他站在早市的摊子前甩了甩脑袋,把不愉快的回忆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伊登试图抄捷径的小花招。
等到他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一天,可怜的伊登才会发现抄捷径是多么的愚蠢透顶。
他不可能永远靠这些小花招讨得老师的欢心。只有最强大的学生,才配陪伴着老师走到最后。
畅想了一番伊登和安德里斯都因太过弱小被老师轰出队伍的美妙情景后,阿尔维斯的心情才变好了一些。
他在早市的摊子前蹲下,专心地挑选起了摊子上的高级兽肉。
据摊主说,这是一种稀有魔兽的腿肉,在烤制时会发出近似苹果和蜜桃的香气,即便什么调料也不加,也美味得能叫人吞下自己的舌头。这种魔兽生活在密林深处,性情凶猛极难捕杀,客人可千万不要错过!
老师喜欢吃烤肉,阿尔维斯思考要不要买一些回去。
不过,不知道老师这次的任务到底会做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许多魔兽的肉无法长期保存,哪怕只是多放上一两天,也会使其滋味大打折扣。
也许可以发一封信件问一问?
但是他昨天才给老师发过信,老师还没有回复,如果再发,会不会显得他没有礼貌?老师会不会因此讨厌他?
阿尔维斯永远记得自己当时那些荒唐可笑的纠结,因为他就是在那时收到老师的求救信的。
他的眼前炸开一束小小的烟花,旋即,一封由老师纯粹的魔力凝结成信件在烟花中出现,轻飘飘慢悠悠地往下落。
看似不起眼的小魔法,实则对发信人的魔力量、以及对魔法的控制度都要求极高。在埃瑞斯塔帝国内,能做到这一点的魔法师少之又少。
早市摊摊主显然是个懂行的,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阿尔维斯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点笑容。他在摊主半是惊讶半是艳羡的目光中站起身,轻巧地接住了那封信,拆开了信封。
在看清信中内容的同时,阿尔维斯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第47章
「米娅:亟需救援。坐标如下。」
在通过晋升魔法师的考核,正式从“魔法学徒”升格成为“魔法师”之前,学徒们每次长时间离开法师塔,都会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用以求救的魔法道具。
遇到危险时,只要启动道具,它就能自动发出求救信号,并附带上发送信号时的坐标。
求救信本身就是一个小型的传送阵,收到信号的人可以直接传送到坐标所在的地点。
阿尔维斯跟随老师处理过不少学徒的求救,无数次把他们从古代遗迹的陷阱/魔兽的嘴里胃里喉咙里/沼泽的深处……等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捞出来,对此可谓是再熟悉不过。
——可是,老师怎么会求救?
她是埃瑞斯塔帝国最年轻的大魔法师,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人之一,她怎么会有需要求救的一天?
她遇到了什么?任务出了什么问题?
她出了什么事?她还好吗?
千万个问题在阿尔维斯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在读完信件的同时,魔力便自掌心涌出,灌入信纸的坐标之中。
按照求救信的设计,只要被求救人往坐标中输入魔力,就能启动信号中的传送阵,直接将他传送至信号发出的地方。
然而,阿尔维斯的魔力灌入之后,传送阵非但没有启动,信件还挣脱他的手指,在空中爆裂地燃烧了起来!
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封信件便烧成了一撮灰烬。
阿尔维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早市,又是如何传送回千湖城,如何回到法师塔的。
他只记得他在塔里撞见了同样满脸着急的安德里斯。他们同样收到了求救信,又同样在传送失败后,急匆匆地赶回了塔中,寻找同伴商量对策。
好在,信件虽然已经被烧毁,二人却都记住了那个坐标。他们在塔中带上了可能用得上的道具——包括大量最顶级的治愈药剂——着急忙慌地杀向了距离那个坐标最近的地点:荒山镇。
老师发来的坐标位于荒山主峰,而距离荒山主峰最近的传送阵,却只能到达荒山镇中,无法直接传送至老师所在的位置。
二人想在镇上搭建临时传送阵,直接传送上山,没想到了山脚才发现,荒山附近竟然环绕着极其狂暴紊乱的魔力乱流,别说临时传送阵这种大型魔法,就连最基本的魔法也很难在此施展!
没有办法,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只能轮流使用魔法开道,艰难地从山脚往山上爬。
山脚只是阴云密布,爬到一半的时候,狂风便携着暴雪呼啸而至。如此又过去了两天,等到风雪终于减弱的时候,二人才在靠近荒山主峰峰顶的山坡上,找到了老师的尸体。
——以及站在她尸体旁的,伊登·伊格尔斯的身影。
老师静静地躺在洁白的雪地上,身下蔓延开大片层层叠叠的暗红色血迹,如同童话中沉睡在玫瑰花心中的精灵。
她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腹部,睡颜甚至可以说是恬淡的,与身下的血迹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阿尔维斯扔下盾牌,一把将伊登狠狠推开,扑在她的身上,手指颤抖着掏出一瓶最顶级的治愈药剂,抬起她的下巴,试图将药水灌入她的口中。
“没用的,我试过了。”
伊登僵硬地说。
阿尔维斯恍若未闻。
药水沿着她的嘴角往下滑,不论如何也进不去分毫。阿尔维斯干脆仰头将它含入自己嘴里,急急地俯下丨身去,将药水喂给老师。
他的身后传来了攻击性魔法爆发的声音与长剑被魔力震荡出的嗡鸣,但他无暇顾及。
仅仅只是含在口中并未咽下,上好的魔药就已经治好了他上山途中被风雪擦出的伤口。可不论他渡给老师再多的药剂,她也依旧没有睁眼的迹象。
她的身体如周围的白雪一般冰冷,她的胸口没有一丝的起伏,她的睫毛不会再因他的呼唤而颤动,就好像……
就好像她真的已经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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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再度传来尖锐的疼痛,年轻的皇帝不得不停下脚步,做了几个长长的深呼吸,这才让鼓噪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下去。
十五年过去了,阿尔维斯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稍微冷静地去回顾当年发生过的一切,然而,当老师拢着被子坐在他的床上,用一种客观、详细甚至满不在乎的态度将往事娓娓道来时,怒火依然从胸口一路烧到了他的大脑中。
从老师的叙述来看,当年荒山上那个所谓的“单人任务”,明晃晃就是一个针对她的阴谋。
可是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他——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埃瑞斯塔帝国最高权力的掌控者——依然没有查出有关那件事的任何消息! !
当年他是个愚蠢且弱小的魔法师,当老师在荒山被诡异的攻击追逐的时候、当她在荒山的暴风雪中用尽所有法术的时候、当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她的身体的时候、当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发出求救信号的时候……
他在干什么?
他该死的一边在脑子里与同伴做着无谓的较劲,一边在早市上悠然自在地挑选商品! !
而今他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他不可一世,他傲慢无双,他不把安德里斯和伊登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
然而当老师讲述完她的遭遇的时候,这个不可一世的、傲慢的皇帝才惊骇地发现,他陷入了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境地之中!
没有线索,没有真相,没有凶手,没有嫌犯。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老师自己醒了过来,他们甚至依然不知道她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
当年那个躲在暗中的偷袭者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死老师?他还活着吗?他还会对老师下手吗?
如果他们依然同当年一样无知无觉,是否还会被他再次得手?
——阿尔维斯只觉得自己的脑浆几乎都要被怒火灼烧干净,不仅是有对于那名凶手的愤怒,还有对于他自己的嘲讽与鄙夷。
阿尔维斯闭上双眼,再次依靠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将自己濒临崩溃的神志给拉了回来。
他站在宫殿门口思索了片刻,向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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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打了第十三个哈欠以后,阿尔维斯终于回到了寝殿中。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
事实上,自从与“十五年后的阿尔维斯”相认以来,除了之前拉着她的手摸摸脸颊时的忐忑以外,米娅从没有在阿尔维斯的脸上察觉出什么太过明显的情绪。
他仿佛是一块古老的黑曜石石碑,不论历经怎样的风雨,石碑都只会安静地伫立于此,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小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
那时候虽然阿尔的确比同龄人沉稳许多,可受了委屈也会眼巴巴地看着她,高兴的时候大眼睛亮闪闪的,不高兴了就垮着张漂亮的薮猫小脸暗戳戳的使坏;
他会给法师塔里新来的学徒讲题,会在熬夜后偷偷缩在教室角落里呼呼大睡,也会跟伊登安德鸡飞狗跳地打成一团,眉眼间满是少年人特有的眉飞色舞。
总而言之,就是跟面前这位辨别不出喜怒的皇帝,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要命哦,这个游戏的剧本到底对人家小正太干了什么啊!
米娅在内心腹诽剧本的功夫,阿尔维斯已经端了一杯水走到了她的床边。
“已经这么晚了,刚才说了这么久,您应该也累了,”
黑发黑眼的皇帝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喝点东西润润喉,早点休息吧。”
米娅下意识地将杯子接了过来,捧在手中,满脸不解:
“我还以为你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就……就问完了?”
“刚才出去给您倒水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时间还有很多,我不用急于一时,”
皇帝回答,“您今天应该早点休息。”
“……原来你刚才出去了那么久,只是去倒了杯水?”
米娅歪了重点。
皇帝愣了愣,一时语塞,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问题。
倒是一旁斜靠在床头的安德里斯替他解了围:
“皇宫太大了,厨房跟寝殿隔得远。以前有些被架空的皇帝,厨房懒得给他们的菜用保温魔法,一天下来都吃不到一顿热饭。”
嗯,这个剧情我好像在《我的○半生》(※)里也看到过……虽然我大概永远也不能理解“屋子太大啦饭从厨房端到桌上都冷了!”的烦恼。
米娅喝着水想。
水的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还有些甜丝丝的。
阿尔维斯熄灭了灯上床,米娅本来还想再同他们聊上几句,奈何眼皮重得吓人,没多久就陷入了梦乡。
“水里加了什么?”
几分钟后,安德里斯开口了。
米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已是睡得极沉。他在黑暗中戳了戳她的脸,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一点灰雾之烬而已。”
阿尔维斯回答。
“灰雾之烬”是由一种特殊的安神植物在燃烧后经过提纯产生的粉末。其原材料和制备工艺都不难,在几十年前,不过是最常见的魔法原材料之一。
只是随着魔力衰退现象的发展,这种原本常见的魔法植物,如今也成了稀罕物。
“一点灰雾之烬就能让她睡得这么沉?”
安德里斯怀疑道,“阿尔,别跟我耍花招——也别跟老师玩你的小把戏。我姑且提醒你一句,即便老师现在暂时失去了力量,她依然是'真理之眼'。”
真理之眼——大魔法师米娅的封号。她拥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又怎么样?”
阿尔维斯说。
安德里斯皱了皱眉。
在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阿尔维斯浅褐的肤色几乎融进了夜色之中。安德里斯模糊地看见他的手指划过米娅的额头、眉眼、鼻尖、嘴唇、脖颈……
那只手还要往下走时,黑夜中骤然闪过一束明亮的电光,阻止了皇帝的下一个动作。
“你想干什么?”
安德里斯的话语中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向来最擅长看破人心的皇帝,却对他散发出的威胁不屑一顾。他的手离开米娅的脸,转而抓住了她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只是太害怕了,安德。”
他轻声说,“……我不想再冒险了。如果可以,我想让她就这么沉睡在我的身边,只有在我呼唤的时候才醒来……”
良久,黑暗之中传来安德里斯的冷笑:
“得知要来皇宫找你的时候,老师很高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吗?因为那时她不信任我,她还是担心我会对她做些什么,所以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别人来平衡我的势力,她不愿只能依靠我一个人——我真该把她叫醒,让她听听你在这儿说些什么鬼话!!”
阿尔维斯沉默不语。
第48章
阿尔维斯:
“已经这么晚了,刚才说了这么久,您应该也累了。喝点东西润润喉,早点休息吧。”
米娅:
【接过杯子。 】
【“谢谢,我暂时不想喝。”】
→【“谢谢,我暂时不想喝。”】
阿尔维斯捧着那杯水,在床边僵硬了几秒——但那真的只有转瞬即逝的几秒而已。
从始至终,米娅都没有察觉到过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几秒过后,他将水杯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熄灭了床头的台灯,偌大的寝宫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睡吧,老师,”
阿尔维斯·法比乌斯轻声说,“做个好梦。”
####
小美人鱼生活在漆黑的海底。
海底终年阴冷、黯淡无光。小美人鱼每天就生活在这样漆黑的、不见天日的世界里,与同样从未见过海面的鱼虾鳖蟹为伴,他从未觉得自己过得有什么不好。
直到某一天,小美人鱼因为一个意外,上浮到了浅海。
那日天气正好,阳光洒到海面上,将海水照成一片透彻的淡蓝色,再往上看上去,浮动的波纹间洒落着粼粼的灿烂金斑,小美人鱼只在寥寥几艘沉船中,看见过这样的颜色。
他听一名年老的睡鲨说起过,那种颜色叫做黄金,那几艘沉船的主人,也正是为此而丢掉了性命。
在海底的时候,小美人鱼从未觉得那种暗沉沉的金色有什么稀奇,可是在那澄澈的、无尽蔓延开去的淡蓝色的大海里,那点跳跃的金芒从未像此刻一般吸引他的目光。
上浮、上浮、再上浮。
小美人鱼从海面跃出,那双曾撕裂过无数鱼类的利爪欣喜若狂地张开,向着那美丽、活泼、自由自在的光芒扑去——
就在跃出海面的瞬间,明亮温暖的阳光却刹那间变为了凶猛可怖的利刃!
小美人鱼生活在漆黑的海底,他从未见过光明。
他的眼睛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退化,他的皮肤在日复一日的冰冷中变得脆弱不堪,对它而言,耀眼灼热的阳光,甚于烫得通红的烙铁、甚于磨得尖锐的锋刃。
小美人鱼捂住流血的双眼,在凄厉的哀嚎中,重重地落回了大海的怀抱。
温柔的金色光芒转瞬间消失了踪影,透明温和的浅蓝色海洋也在飞速褪去。
他在剧痛中抽搐,急速地向着大海的深处坠落。
坠落、坠落、再坠落,直到冰冷的黑暗重新拥抱住他灼痛的躯体,死寂的深海怜悯地舔舐掉他淌出的血液。
于是小美人鱼明白,他终归是深海的孩子。
他生于深海,也本该死于深海。
可怜的、可怜的小美人鱼啊!他这一生,从不应上浮至那个永不会属于他的世界中去。
……
……
深紫的夜色,跳动的篝火,围坐在一起的四名冒险者伙伴。
篝火上煮着一个噗嗤噗嗤冒气的茶壶,篝火旁的四人面面相觑。
显然,这是一支埃瑞斯塔大陆上再常见不过的冒险者队伍,他们正坐在一起,享受着晚餐后难得的休憩……
只是不知为何,四人间弥漫着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是,阿尔,你讲的这是《小美人鱼》……?小美人鱼听了会哭的……”
终于,伊登用一句吐槽打破了漫长的沉默,“这怎么听都像什么《小鱼人怪》或者《深海恐怖故事》之类的吧……”
安德里斯少见地赞同他的意见:
“我也从没听过这种类型的《小美人鱼》……阿尔,你家的睡前故事还挺奇怪的。”
阿尔维斯不理他们,转过脸去眨巴眨巴眼看向老师,那意思很明确了:
您以为呢?
老师从篝火上将取下了那个不停冒气的水壶,竖起手指转了转,指挥水壶将巧克力倒进每个人的杯子中。
在一阵升腾起来的甜香里,她终于接收到了阿尔维斯期待的眼神,想了想,说道:
“我也没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不过其实也还挺有趣的,是吧?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小美人鱼生活在海底,眼睛什么的,的确有可能会退化……说来,阿尔,你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啊,嗯……”
阿尔维斯说,“是皇帝讲的。”
在场的三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是他就说得过去了。”
说出大家心声的依旧是伊登。
“但是阿尔那个时候才多大啊!到底什么人会给小朋友说这种吓人的故事!中心思想还那么消极!!”
老师将倒满巧克力的杯子怒气冲冲地往地上一掷,巧克力溅出来不少,在地面形成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好,我们今天就重新来讲《小美人鱼》的故事,别听他那个版本了!”
“干嘛要为了阿尔把今天的冒险者故事分享会变成低龄儿童睡前故事会啊!”
伊登抗议道。
“你才是低龄儿童。”
阿尔维斯喷他。
“不巧本人比你大两岁,超低龄幼稚儿童。”
“因为我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老师眯起眼睛,“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要坐您边上听。”
伊登迅速变脸做狗腿状,还没来得及往老师身边拱,就被一旁的安德里斯默不作声地挤开了。
趁他俩互相排挤的功夫,阿尔维斯乖巧地坐到了老师的身旁,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
“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底的深处,生活着一只小美人鱼。小美人鱼想要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
阿尔维斯曲起双腿,抱膝坐在老师身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师的面孔。
这次任务的时间有些长,他的头发也长长了许多,一直垂到了肩膀上,还没来得及去修剪。
正好,他想要偷看老师的时候,就可以把头发拢在前面来一些,遮挡住自己太过专注的视线。
明亮的火光跳跃在老师的面孔上,将她黑色的眼睛照得那样生动而温柔。她的神情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时而笑容满面,时而故作哀愁,明媚又耀眼,让他移不开目光。
十五岁的阿尔维斯·法比乌斯想,如果他那个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当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的阳光,恐怕没人能忍住去亲吻与抚摸她的冲动。
等等,我刚刚在想什么?
什么亲吻,什么抚摸? ?
天啊,这太可怕了,我怎么能对老师做这种大不敬的事! !
不,就连想想也不可以! !
脸颊好热,心跳变得好快,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用力跳动。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瞬间,阿尔维斯的脸腾的烫了起来,他赶紧低下头去,将脸埋入膝盖之中,只余下一双通红的耳朵露在外边。
“不是,人家小美人鱼看见王子心动,怎么阿尔的脸红成这样!”
该死的伊登立马就嚷嚷了开来,“老师我举报他,我怀疑他在想不好的事!”
“阿尔,把你的盾放下来,不准用那玩意儿打同伴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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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暮色,西沉的太阳。埃瑞斯塔帝国第六十七任皇帝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急匆匆地走在返回寝宫的路上。
会议开了大半天,又是布置对荒山地区魔力乱流的新一步研究计划,又是安排对魔法协会中猩红之主残余势力的绞杀,今天开始还得检查帝国主要城市刚收上来的税收。
工作又多又重,放在往年,能将人压得叫苦不叠,但是今天的御前会议里,与会大臣的心情倒很是不错。
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皇帝的心情不错。
自皇帝登基以来,他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好过,不仅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在会议上发脾气,还再也没通宵开过会——老板要通宵,下属只能陪着苦熬,从前多少大臣在皇宫里都有自己专属的房间,就是为着这个缘故。
而今,皇帝不但不让大家陪着一起加班,还常常第一个离开,做起了积极下班的表率。
往往天还没黑,他就宣布今天的工作结束大家各自散了吧,兴冲冲地往寝宫里跑。
当然啦,所有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皇帝沉迷于新娶的皇后,对她无法自拔,只恨不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粘在她身上,谁下班时多说了半句话都会被他瞪上一眼。
谢天谢地,他那塞满了皇后的脑子里居然还能装得下国事,从这一点来看,皇帝比他的父亲要靠谱多了。
看上去皇帝终于变得正常了一些——迷恋自己的妻子,总比迷恋在地下室里研究禁术要正常太多——大臣们也不用再经历过去那些年里加班、加班和低气压加班的摧残,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且非常丝滑地给皇帝的婚姻开了绿灯,没有一个扫兴的人跳出来提反对意见。
呃,尽管皇帝的妻子出身于某个从未听说过的家族,也没人知道她和这个过去成日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的疯皇帝,到底是如何相识相爱的。
在婚礼之前,甚至没人见过皇后的样貌(好吧,其实他们婚后也没怎么见过,据说皇后性喜安静,极少出门)。
总之,要是放在几十年前,也许还有大臣会因为对皇后出身的不满,或是替自己的家族觊觎皇后之位,而与皇帝进言几句。
然而在连续经历了两任令人头疼的皇帝后(准确来说是1.5任),现在大臣们对于皇帝的状态,已经宽容了许多:只要他表现得像个正常人,那就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了。
帝后感情和睦,大家也能早早下班,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
“皇后怎么样?”
在推门进入寝宫前,阿尔维斯随口问了一句门边的侍女。
这两位虽然名义上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但最多也只负责协助处理一些皇后生活上的杂事,平常并不会呆在皇后的房间里。
“皇后陛下只用了早餐,午餐她说什么也不肯吃……”
左边的侍女说。
“但是昨天才做了月度体检,医生说陛下的身体暂且没有问题,食物中的营养可以通过配置魔药进行补充,”
右边的侍女赶紧补充,“医生的建议是,还是以陛下的心情为重,她不想吃的话,就不要强迫她。”
“下午的时候,陛下心情似乎还可以,她午睡起来去逛了一会儿花园。”
左边的侍女又说。
“花园?”
阿尔维斯愣了愣。
“就是里面有一座有翼女神喷泉的那个花园,”
右边的侍女提醒道,“多年前就在雷击中损毁了,前些日子依照您的吩咐,工匠将那座园子重新整理了出来。”
阿尔维斯想起了那座花园。他点了点头,挥手道:
“叫人过来布置晚餐吧。布置完你们就可以休息了,明早再来。”
两名侍女向他行完礼后,一齐退了下去。
阿尔维斯将手放在寝宫的大门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尽管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太多次,可每一次做起时,他依然像第一次陷入热恋的少年人那样,心脏剧烈地跳动,紧张得不敢呼吸。
“老师,我回来了。”
他尽可能大声地宣布道。
房间里寂静无人,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阿尔维斯并不在意。
他走进寝宫内,仔细地关上门,开始在卧室里翻找。
盥洗室、衣柜里、书桌下、床底……哪里都没有老师的踪迹。
最终他终于找得不耐烦了,一个搜索魔法在指尖成型,黑色的光芒直直地延伸向露台的方向。
阿尔维斯便快步走了过去,推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影,就站在露台的门后。
她背对着他,站在露台的石质栏杆前,即便是听见了身后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回头的迹象。
远方夕阳西斜,浓重的橘色光芒倾泻在老师的背影上,照得她仿佛一盘浇满枫叶糖浆的松饼,看上去那样的甜美而可口。
“老师,我回来了,”
阿尔维斯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快步走上前去,从背后拥住了她的腰肢,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我不在的时候,您有没有想我?”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老师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但她也没有回头,没有迎合,只是如同一尊风化多年的雕塑那般立在露台的边缘,视线投向远处逐渐黯淡的天空。
“嗯……我也很想您。”
阿尔维斯喃喃道。
他用力地掰过老师的下巴,强迫她回过头来,接着深深地吻了下去。
皇帝比她高大太多,也强壮太多。他们接吻的时候,简直如同巨兽吞吃猎物的尸骸。
一开始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吻,但很快,皇帝就不可自持地放肆了起来。
他在这个瞬间回想起了童年时那段饥寒交迫的时光,每当好不容易抢到一口食物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这般地行动:
撕咬、啃噬、狼吞虎咽,眨眼间便将食物吞咽入腹,再蜷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一遍遍地重温那段转瞬间便消失不见的美妙时光。
他将老师的身体按在自己的怀中,不知疲倦地舔吻着她的嘴唇,喘丨息声变得越发粗重,自顾自地就兴奋了起来。
等到最后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的时候,老师的嘴唇已经被他咬出了清晰的红痕。阿尔维斯一面小声地道歉,一面再次恬不知耻地贴了上去,一点点地啄掉了老师唇上的血迹。
“天已经黑了,我们进屋吧,晚餐也都准备好了,”
皇帝抵住她的额头,猫咪撒娇一般地磨蹭,轻声道,“老师,您想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吃我?”
第49章
“阿尔——阿尔维斯——真是的,这孩子一声不吭地跑哪儿去了……”
“反正他是不可能遇见什么危险的啦,您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进遗迹了,熬夜可不行。”
“这话说得,明天阿尔不也要去吗?”
“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闹起别扭来就这样。放宽心吧,他不会放任自己状态低迷影响到您的任务的,他可害怕被您换下去了!我猜他待会儿就会偷偷摸摸自己回来了。”
“嗯,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和伊登再在附近找找。”
“啊,我还以为你要自己去找?这儿已经进入遗迹的范围了,连搜索魔法也用不了,我才不要嘞,我要回去睡觉咯~”
“伊登,你给我站住,不准偷懒!”
奔跑打闹的声音,追逐的声音,老师呵斥两人不要动手的声音……等到这些声音都逐渐远去,阿尔维斯才从藏身的灌木丛后探出了脑袋。
天色的确已经很晚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夜空中躺着的云时动时停,于是月亮也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露出脸来,洒下一片月光。
皎洁的月光如溪水般汩汩地淌过,照亮了灌木丛旁阿尔维斯白皙的面庞,以及他面上两道清晰的泪痕。
阿尔维斯用衣袖擦了好一阵子脸,又走到不远处一条浅浅的溪流旁反复地洗脸,等到确认自己脸上已经看不出泪水的痕迹、眼睛的红肿也没那么明显了,才静悄悄地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伊登·伊格尔斯虽然又蠢、又白痴、又喜欢挑拨离间、又热爱偷懒耍滑,对他的评价倒有一条没有错:阿尔维斯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自身的情感之中,以致于影响第二天团队将要进行的任务。
当然啦,这其中最要紧的原因,自然是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会允许自己做出拖累队友的事;除此以外,尽管阿尔维斯对谁也没有说过,他却怀疑伊登其实知晓自己的心思——
阿尔维斯进入老师的法师塔已经一年了。
颇为自负地说,阿尔维斯毫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学习魔法的天才。与他差不多同期入塔的学徒里,只有安德里斯同他一样,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就达到了从魔法学徒晋升魔法师的实力。
最近,老师开始频繁地在塔中筛选具备魔法师水平的学徒组队,带着他们去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
只要稍微有心一些,就不难注意到,她每次挑选的对象都是在某个领域水平较为突出的学徒,在几次任务后再更换掉其中的某一个或是几个,接着再选择新人加入,如此反复。
许多人都在猜测,老师也许是想要组织一个自己固定的冒险者队伍,这在魔法师中也并不罕见。
除开小部分喜欢随机开盲盒赌队友的人以外,大部分冒险者都更倾向于组成一支成员固定的队伍,通过提升队友之间的默契,来提高完成任务的效率。
而目前老师带领的这支队伍——安德里斯负责近战,伊登负责远程,阿尔维斯负责防御,老师负责指挥——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好几次高难度任务。
尽管队伍里的三人互相都看不上对方,在战斗中倒是配合得不错,在副本里杀进杀出,就跟吃餐前小面包一样简单。阿尔维斯也确信,他就是目前法师塔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没有别的学徒能够取代他。
……尽管如此,他依然害怕被老师抛弃。
每一次任务中他都绷紧了神经,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生怕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就会被无情地踢出队伍,从此失去和老师一起冒险的机会……
分明只是听了个正版的《小美人鱼》而已,阿尔维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甚至要在睡前悄悄地溜走,以免被人瞧见自己涕泪横流的狼狈模样。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在伊登说起“长夜漫漫闲来无事我们讲讲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吧”的时候瞎掺和!就知道跟他扯上关系就没什么好事!哎,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尔维斯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一边蹑手蹑脚地摸回了营地里。
他们目前所在的是一片广袤的森林,因林中一处精灵的遗迹而出名。数百年以来,无数冒险者前赴后继地试图攻破这处遗迹,却都铩羽而归。
今晚四人休息的地方就在森林的中心,最靠近遗迹的地方。这儿搭建有一处小屋,从前大约是给看守的精灵居住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冒险者队伍的补给所。正式进入遗迹前,可以在此处最后一次补充物资。
补给所前,晚饭时升起的篝火已经熄灭了。灰堆之中,只残存着几处暗红的火星。篝火堆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火钳,拨弄着火堆里的什么东西。
“……老师?”
阿尔维斯小声地叫她。
老师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
“回来啦?过来我这边坐。”
阿尔维斯本想假装无事地溜进补给所,但是此刻也只好乖乖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老师的旁边。
“刚才我们找了你好久,你有听到吗?”
老师心平气和地问。
“……嗯,听到了。”
“为什么不理我们?这样大家都会担心你的。”
虽然阿尔维斯很怀疑这个“大家”里面究竟能包含多少人,不过聪明的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弱弱地道歉:“对不起……”
“别转移话题,还没说刚才为什么躲起来呢?你不愿意跟我说吗?”
老师问。
“……您刚才不是也看见了,我哭了……”
“?这跟你躲起来有什么关系?”
老师愣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哭有什么不能被看见的?”
阿尔维斯的脸又烫了起来,他弯下腰去,把自己蜷了起来,声音近乎呜咽:
“……明明只是在听童话故事而已,就莫名其妙地哭个不停……好丢脸,我怕您觉得我太软弱了……老师,对不起,不要把我踢出去好不好……”
他羞耻地发现,在短短几句话中,自己竟然再次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阿尔维斯咬紧嘴唇,拼命地不想让眼泪滚出来,可是这一次事与愿违,泪水固执地滚落眼眶,顺着他脸颊不停地往下滑去。
他越是费劲地忍耐,眼泪就越是不听他的使唤,到最后他甚至已经抽噎了起来,只好止住了话头,防止自己再发出更多丢脸的声音。
朦胧的夜色中,他听见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将他拥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听故事觉得难过,流眼泪是很正常的事呀,干嘛就要躲起来不让人看见……”
阿尔维斯感到老师的手抚摸过他的头发,又顺着他的脖颈轻柔地往下滑去(他为此浑身战栗),拍了拍他的脊背,仿佛安抚一只龇牙咧嘴的猫,“然后你就担心我会因此抛下你?阿尔,别怕,我又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退一万步说,没加入队伍的学徒多了去了,难道我就是把他们全部抛弃了吗?”
“……不是,但、但是!但是如果伊登和安德他们都和您一起冒险,我却被换下去了……我,我……”
“好了好了,乖啊,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天,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老师的声音听上去哭笑不得,“好吧,我们拉钩好不好?阿尔,我不会抛弃你的。”
“……那就拉钩。”
阿尔维斯立马不哭了,顺杆子往上爬。
老师伸出自己的小指,阿尔维斯也小心地把自己的小指搭了上去,勾在一起,轻轻地摇了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阿尔维斯,我不会抛弃你的,”
方才还如此明亮的月光,却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吝啬了起来。夜色之中,阿尔维斯看不见老师的神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么郑重,那么严肃,“……除非有一天,你让我失望了。”
“我不会的!”
阿尔维斯信誓旦旦。
那是新历1368年的春天,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刚满十五岁。年轻的魔法学徒挺起胸膛,向着月亮、篝火与他的老师许下了诺言。
那时月亮躲藏在云层之后,篝火瑟缩在灰堆之下,老师的面孔则隐没在如墨的夜色之中。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就该意识到,这个诺言终会有破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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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您想要先吃饭,先洗澡,还是……先吃我?”
面对阿尔维斯的提问,老师——如阿尔维斯预料的一样——依然没有回应。
“我们还是先吃饭吧,我听说您中午没吃东西,现在是不是已经饿了?”
阿尔维斯轻快地自问自答道。
他抱起老师往屋内走,露台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深红色的丝绒窗帘自己扯起了自己,等他走回桌边的时候,屋子里所有的门窗都已关得严严实实。
不论外界的光亮如何挣扎,都无法侵入这个只属于他和老师的秘密空间之中。
阿尔维斯刚刚和老师在桌边坐下,门口就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
侍女推着一车的美味佳肴而入,不过一会儿功夫,寝殿里的这张小小的圆桌上,就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皇后坐在桌边,目光停驻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盘前菜上,迟迟没有拿起餐具。
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在源源不断的魔药的帮助下,即便皇后对待食物已经冷淡到了极点,她的健康依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阿尔维斯兴致很好地切下一小块肉排,沾上酱汁,递到老师嘴边。
森林腹地稀有魔兽产出的高级兽肉,经过御厨精心的烹饪,外层炙烤得香气扑鼻,内层柔软而多汁,只要尝上一口,就会被它迷住。
从前冒险的时候,偶尔在森林里抓住了一只,阿尔维斯和另外两人还会为了抢这个部分打上一架——并且那时他们往往只会将肉切下后抹盐烧烤,味道完全不如眼前这盘美味。
他已经将肉递到了她的唇边,老师却没有流露出要张嘴咬住的意思。
阿尔维斯便维持这个姿势长时间地等待着,直到粘稠的酱汁缓缓地向下拖拽,在空中坠出一道拉扯的痕迹,不情不愿地滴在了老师的裙子上。
“……看来您没有胃口,”
阿尔维斯轻声道,“那还是吃我吧。”
他将那块已经冷掉的肉扔回盘子上,双手摁在老师的肩膀上,将她死死地压进座位之中,随即粗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比方才在露台上的那个更粗鲁,不懂章法、毫不克制。
阿尔维斯几乎是满怀恶意地撕咬她的嘴唇,于是鲜红的血液再次流了出来,亲吻里充满了铁锈与腥甜的味道。
他吻了许久,直到那股萦绕在脑海中的烦躁稍微褪去了些许,才稍微退开一些,直视着老师的眼睛。
老师的胸膛因为缺氧而急促地起伏,她却依旧没有说一个字。她也盯着阿尔维斯看,目光黑沉沉的,其中甚至没有憎恨或厌烦,就像看着——就和看着石头的露台、远方的天空或面前的肉排一样,仿佛是注视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平静。
阿尔维斯于是再次俯下丨身去。
这一次,他的吻落在了她的颈侧,接着一路往下。
繁复的衣裙在手指灵活的动作中层层褪去,明亮的灯光滑落在肌肤之上,阿尔维斯跪在她的身前,一面舔舐,一面专注地注视着老师的表情,不放过她每一次最细微的颤抖、每一声最隐秘的喘丨息。
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别这么看我! !
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明明一旁就有一桌热腾腾的美食,食肉的猛兽却没有分给它们半个多余的眼神,只是专心致志地品尝着面前最可口的猎物,仿佛世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应该高兴的。
阿尔维斯想。
他应该高兴的。
少年时期只敢在梦境中窥伺的人,如今就在他的掌中;少年时期就连在梦境中也不敢去做的事,如今却每日都在发生。
他应该高兴的,对阿尔维斯·法比乌斯而言,他已经得到了所有最想得到的,做到了所有最想做到的,他功成名就,他无所不能,他——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高兴的时候,他会想要落泪呢?
美食的享用告一段落的时候,阿尔维斯站了起身,舔掉了唇边的痕迹,想要将老师抱去一旁的床铺上。
老师就是在这时候抱住他的。
长久以来,不论他如何暴怒、哀求、恐吓、威胁,都无动于衷的老师……第一次,伸出双臂,将他拥在了自己的怀中。
老师的身躯是那样的柔软,老师的体温是那样的温暖……这么久以来,阿尔维斯早已经无数次地熟悉过她的身体,却从未像今天这般,刻骨铭心地认识到这一事实。
她的双臂缓缓收紧,手指抚摸过他的头发,后颈,顺着脊背一路往下。
阿尔维斯浑身地颤抖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想要说些什么,眼泪却先于话语一步,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他抱紧老师的躯体,伏在她的怀抱之中,失声痛哭。
“阿尔维斯。”
老师凑在他的耳边,轻声叫他的名字。
阿尔维斯只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烫了起来,好似有不知名的烈焰在灼烧他的身体。他头晕目眩、目眩神迷。
他想:也许他这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的。
在如登天堂的极乐之中,响起了一个轻微的、不被察觉的奇怪声音,有点像是刚才阿尔维斯用叉子穿透肉排时所发出的、金属扎入肉中的声音。
阿尔维斯头晕得更加厉害,眼前的画面甚至出现了模糊耀眼的光斑。
直到被老师用力地推倒在地上之后,皇帝才发现,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皇后跪坐在他的身上,手中握着一个白得耀眼的物体,手臂再次高高扬起,再重重地落下。
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阿尔维斯的脖颈,鲜血如喷泉般飞溅,将老师的半边面颊溅得一片血红。
视线朦胧失焦,阿尔维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那是一只小小的珍珠发夹。发夹一头被磨得尖利,一次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咽喉。
为了防止皇后做出过激的举动,阿尔维斯早已下令将房间里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丢掉了所有可能伤人的物体,上至餐刀,下至精装的硬壳书。首饰中带有尖刺的耳钉也已被取走,换成了耳夹的款式——他想起来了,他好像从那时起就没看见过这枚发夹。
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一定会丢掉的。
可是,即使丢掉了,老师也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他相信她一定有别的办法。即便被他折断翅膀、割去羽翼,她依然是那个光听名字就会叫人发抖的大魔法师。他的太阳、神明、他最爱的、最害怕的人……
这场漫长的梦境啊,终于到了该醒来的时候。
“你真让我失望。”
在意识恍惚之中,阿尔维斯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片森林之中。
连月光也没有的夜色里,老师就是如同此刻一般拥抱住了他,就好像太阳将终于浮上海面的小美人鱼,温柔地揽入自己的臂弯。
阿尔维斯始终没有告诉过她自己为什么哭:他有点可怜自己故事里的那个小美人鱼。
原来就连《小美人鱼》这个故事也不是属于他的。阿尔维斯的小美人鱼没有海底的宫殿,没有热心的姐姐,没有不灭的灵魂,也没有心爱的人。
他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容身之所,终其一生,只配在漆黑的海底伶仃徘徊,用往后所有漫长的人生,去咀嚼那一瞬间的,让他遍体鳞伤的拥抱。
多么无情的太阳啊!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怜悯地给予了他一刹那的施舍,却要让他用一生去追逐那永不会为他而停留的温度。
小美人鱼生活在漆黑的海底,他从未见过光明。
阿尔维斯想,也许他从不该上浮至那片温柔冷漠的浅海。
第50章
米娅是被吓醒的。
昨晚她睡得很沉,做了一整晚稀奇古怪的梦。
一会儿梦见Leader把她叫去小会议室说组里的优化名单已经下来了,公司不打算给大礼包你自己体面地辞职吧仲裁什么仲裁我就是王法你有本事去告啊,一会儿梦见她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和电话那头的父母大声吵架,引来行人不断的侧目;
一会儿梦见自己也变成了像素小人在游戏地图上走走停停,一会儿又梦见自己以第一人称恐怖游戏的视角躲避着四面八方飞来的攻击。
一束又一束的魔法自视野的盲区飞来,如五颜六色的激光般穿透她的身体。
骨骼扭曲折断,鲜血在剧痛中飞溅,她的喉咙里全是血沫,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次地爬起,机械化地一瓶一瓶地往嘴里倒治愈药剂。
药水的甜腻与血液的腥臭在混合成古怪的味道,令她几欲作呕……
再后来,画面突然又是一转,前方的雪地延伸化作波斯風格的宫殿,不论是断骨还是鲜血都消失不见,绿树成荫的花园里修建着喷泉与池塘,风将凉爽的水汽送入开放的殿宇内。
地砖上铺着颜色鲜艳而和谐的地毯,米娅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自己不再是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瑟瑟发抖,而是倚在几只松软的大枕头上,身旁还侧躺着一只硕大的黑豹。
黑豹有着极为匀称的身体线条,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多余的赘肉,油光水滑的皮毛下,强壮的肌肉随着它的每一个动作而流畅地运作,世间最昂贵的仪器也不会比之更精密和灵敏,矫健的身姿令人移不开眼睛。
奇怪的是,面对这样一只一看就能把她生吞活剥了的猛兽,米娅的心里竟然生不出一星半点的害怕之意。
她试探性地向它伸出手,手指陷在黑豹丰润的皮毛之中,黑豹也抬起脖子,毛茸茸的大脑袋抵在她的怀里,撒娇似的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吟。
米娅一手端着杯紫红的葡萄酒,一手快乐地撸着大猫,美酒醇厚,猫咪可爱,真是此间乐,不思蜀也!
摸着摸着,嘴里却突然涌出了什么温暖滑腻的液体,极大地破坏了她撸猫的体验。
米娅依依不舍地收回放在大猫肚子上的手,扭头弯腰,将口中的液体吐到了地上。
鲜艳的地毯上蔓延开更加鲜艳的血红,粘稠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浸湿了她胸前的衣服。
被丢在一边的黑豹着急地拱了上来,不停地舔着她的手,很快,米娅的血液也浸透了它漂亮的皮毛。
血越吐越多,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扭曲,米娅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手中的酒杯也滚落在了地毯上。
紫红的酒液与鲜红的血液混在一起,一只异常漂亮的小蛇自酒液中爬出,上半身优雅地抬起,吐了吐蛇信,缓慢地向着她的方向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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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短促地尖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心脏跳得飞快,几乎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昭示着她所受到的惊吓。
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床帘帷幕,她的意识一时还停留在方才那个混乱的梦境之中,胡乱地在胸口和腹部摸了几把,确认身上没有伤口后,混沌的大脑才一点点地恢复了清明。
“……老师?”
身边传来一句半睡半醒的咕哝。
米娅转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阿尔维斯已经睁开了眼,疑惑地看着她,面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似乎是被她方才的动静吵醒的。
多大的人了,还因为做噩梦吓醒。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还吵到了别人。
米娅有些尴尬,赶紧摆摆手,说道:“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你困的话就再睡会儿——”
话说到一半,她卡了壳,愣在了当场。
太阳已经升起,一缕清晨的阳光从寝殿窗帘的缝隙里灵活地钻了进来,照亮了屋里的景象:
明明入睡的时候还是一人一条被子一个枕头,三人像幼儿园睡午觉的小朋友那样乖乖排排睡好,一觉醒来,却发现一条被子已经掉到了床脚,一条险险地悬在床尾,还剩一条搭在三人的身上。
床上凌乱得好像发生过一场不能详细描写的战争,帷幔垂下一边,枕头四处乱飞,被子和床单都皱巴巴的。
她睡在床的中央,左边的阿尔维斯抱着她的手臂,右边的安德里斯揽住她的腰肢,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
三个人挤挤挨挨地睡在一起,活像寒冷的冬日街头挤在一起取暖的三只小狗。
……如果这幅构图出自某个18X游戏,米娅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截图下来,发去和同好一起品尝。
然而现实却是,这幅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景象并非什么游戏CG ,而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尽管看上去已经睡醒了,可阿尔维斯仍旧抱着她的手,高大精壮的身体猫一样的蜷缩着,半睡半醒地咕哝着什么,脸颊贴在她的手臂上,满足地轻蹭。
那一束金色的阳光淌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给肉食的猛兽挂上了一条纯金的链坠。
另一边,安德里斯还没有醒来。他的脸距离她是如此之近,近到他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拂过她的耳畔。耳边一片酥麻的痒,米娅只觉得自己烫得整个人都快要烧了起来。
睡衣单薄,三人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交织在一起,亲密得不分彼此。
八爪鱼一般缠在一起的手脚,紧密相贴的肌肤,耳鬓厮磨的呼吸……
阿尔维斯的眼睛只睁开了一小会儿,眼皮又软绵绵地耷了下去,与小时候别无二致的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手臂,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了白日的干练与威严,如同睡觉到一半被人薅起来的小猫一般惹人怜惜(尽管此君的长相已经同“小猫”一词毫不沾边);
安德里斯柔软的金发扫过她的颈侧,与呼吸一样痒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睡姿不好,抱着她跟搂着一只超大玩具熊似的,整个人没长骨头地挂在她的身上。米娅静静地注视了一阵他的睡颜,突然啧了一声,伸出没被抱住的右手,揪住安德里斯的脸,用力地往外一扯!
“……好痛。”
安德里斯睁开了眼。
“痛就别装睡。”
米娅又用力揪了揪。
不错,皮肤光滑,在软和的同时还兼具了弹性,好似柔软可口年糕一块,揪起来真是舒服极了。
“……您怎么知道我装睡?我是刚刚才被您揪醒的。”
安德里斯故作委屈。
“心跳那么快,哪个睡觉的人心里跟装了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米娅放开手,看见安德里斯捧着脸委委屈屈的样子,心情莫名其妙地大好。
阿尔维斯:“噗嗤。”
安德里斯:“他也装睡,快去揪他!”
米娅:“你是五岁小孩吗?我要去洗漱了,你俩都给我把手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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盥洗室的门关上了。
眼见着老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门的背后,安德里斯撇撇嘴,才从床上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他蔚蓝的眼睛里一片清明,完全没有几秒之前那种朦胧的睡意。
阿尔维斯也睁开了眼,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难得能在皇帝身上看到这么鲜活的情绪——轻盈地翻身下了床。
该说是多年共同冒险产生的默契呢,还是两个都试图吃独食的人的不谋而合呢,总之,在老师沉沉睡去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同样的做法:
装作睡着的样子扔掉碍事的被子挂在老师身上,同时暗中你来我往地放冷箭,试图把躺在对面的另一个人踹下床去。
可惜,势均力敌的两边都试图把对方踹下床的后果,就是谁都占不到便宜,并且成功地在灰雾之烬失效后吵醒了米娅。
就在察觉到老师醒来的前一秒,两个人又飞快地鸣金收兵,装作乖宝宝的样子各自安稳地睡下,试图把昨晚两人隔着她打架斗殴的事给糊弄过去。
……嗯,糊弄得很失败就是了。
皇帝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了房内。
寝殿内的阴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无处逃避,四下遁走。
安德里斯仔细地观察他的脸,阿尔维斯的面孔上又恢复了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沉稳和平静,好似昨天深夜里那些疯狂的话语只是几句格外清晰的梦呓。
“……阿尔,你真的很会装。”
他由衷地感叹道。
阿尔维斯转过身来,一束黑色的魔力冷不丁地劈向安德里斯的面门,却在中途被凭空冒出的闪电拦下。
“过奖,”
阿尔维斯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往外蹦,“没有你会。”
耀眼的电流织成细密的网,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又在即将到达皇帝身前时被漆黑的魔力吞噬。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空中飞来飞去的魔法却一步步地威力升级,火花四射,电光四溅,好不热闹。
——眼看着寝殿就要被四处飞舞的魔法剥皮去骨,盥洗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米娅满脸水珠,从盥洗室内走了出来,成功地将历史悠久的寝殿(及其室内装饰物)从二人的手中救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