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小时候用过那种镂空的尺子吗?
没错,就是那种搭配在一套文具里的三角板或是直尺,上面会有量角器、圆形或是三角形的镂空图案。
比起在考试中大放异彩,这种文具更多的作用是上课无聊时拿来写写画画,在教材空白处或是草稿纸上留下一溜用尺子的镂空部分涂出来的纹样。
荒山镇的纹样模板,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原理。
之前见到托尔曼和本地居民们身上那些异常繁复美丽的图案时,米娅还以为是荒山镇上具有专精此行的手艺人——就像你在那些传统纪录片里看见的一样——会一笔一划、严谨认真地为人们描摹出古老的纹样。
哪想到托尔曼唰的就掏出了一大堆的模板,告诉他们,这些图案都是大家互相帮忙画上去的。
大家好啊,今天来教大家怎么画我们荒山镇的传统装饰纹样。
其实只要将镂空的模板蒙在皮肤上,用自己喜欢的颜料一涂,再拿开模板,一个漂亮的图案就成形啦!
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屏幕前的观众,你也跟着一起试试看吧!点击下方链接即可购买视频同款模版哦! 9.9元全国包邮!
……伊登在米娅手背上涂涂画画时,米娅就在心里百无聊赖地玩上了短视频配音。
伊登画低着头,将她的手托在自己手中,用笔蘸上颜料,慢慢地在她的手背上勾勒了起来。
明明是随手一涂就能完事的活儿,他却涂得极为认真,红色长发自颊边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从米娅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抿着嘴唇,低垂着金色的眼睛,就连眨眼的频率也变得很低,专注得像是在考一场不容出错的考试,抑或是考古学家正小心翼翼地修补一件珍贵的文物。
颜料刚落在手背上的时候是冰凉的,涂着涂着,就被体温染得热了起来。
……好像昨天晚上,他们也这么近地接近过。她搂着伊登的脖颈将他扯向自己,火光将他们一视同仁地染成炽热的橙红……
不知为何,米娅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她赶紧抬起头甩甩脑袋,装作左顾右盼一番,试图把昨晚的记忆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这一抬头,她才发现,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都围了上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他俩身边(所以,她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也可能是空气不流通给闷的);至于托尔曼,他端着托盘站在一边,脖子伸得老长,也看得聚精会神。
于是就在众人的围观下,伊登终于涂完了他那慢工出细活的纹样。他将模板移开,将米娅的手捧起来,抬眼看她:
“怎么样,好看吧?”
手背上是一串形似羽毛的图案,呈同心圆状散开,最中间是一束跳动的火焰。火焰和羽毛都是模板上众多图案之一,他只是将它们组合在了一起。
“这不就是把它们画在一起了吗,有什么可炫耀的?”
安德里斯纳闷道。
“?你没看见我充满巧思的搭配吗?”
伊登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起开,”
阿尔维斯把他挤开,托起了米娅的另一只手,“老师,您有什么喜欢的图案吗?”
“阿尔你干嘛!!”
伊登大声抗议。
阿尔维斯又问托尔曼要来了一支笔:
“来让你认清你的搭配是多么平庸。”
画一个也是画,画两个也是画。反正只是在手背上涂涂色,随他们去吧。总不好意思答应这一个又拒绝那一个,那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阿尔维斯选的图案是海浪,浪尖上还甩出一条鱼尾巴。为了颜色搭配和谐,他也选的红色。
最后的成品意外的效果不错,米娅抬起手背欣赏了老半天,假装没发现伊登在一旁咕噜咕噜地从喉咙里涌出试图撒娇耍赖的声音。
“好,现在该轮到我了。”
安德里斯也举起了笔。
米娅:“……但是我只有两只手?”
为了保暖,她在挑选祭典礼服时果断放弃了各种开洞的款式。这条裙子又是条长裙,她全身上下,也只有手背上有作画的空间——现在它们已经被占满了。
安德里斯冲她笑了笑,左手抽出一张模板,右手将笔沾上颜料,一步跨到了她的面前,将模板抵在了她的额头上:“闭眼。”
“我不,”
米娅警惕道,“你要画什么?”
安德里斯笑了一声:
“又不会给你画只乌龟在脸上……我是怕颜料滴到你眼睛里。”
说完后他用手指压平了模板,专心致志涂了起来。
微凉的颜料沿着他的笔触蔓延开,带来一种奇怪的痒。
不像伊登和阿尔维斯涂色的时候,她还能亲眼看着他们到底在画些什么,安德里斯这一下,她只能凭借笔触的走向来猜测图案的模样。
他站得离她很近,她的面前就是他因为动作和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腹。
隔着一层佣兵的亚麻布衬衫,安德里斯的体温肆无忌惮地辐射了过来,让她有略微的不适——某种与方才的脸红心跳截然不同的局促感在心间升腾,磨得她坐立不安。
“……你非得画那么慢吗?”
伊登幽幽地说道。
安德里斯头也不回:
“不好意思,跟某人毫无审美能力的'巧思搭配'不一样,我恰好在艺术这方面具有比你更高的造诣。”
“你就吹牛吧!”
伊登冷哼一声。
“咦……这个纹样……”
他哼完之后,一旁居然响起了托尔曼一句小小的惊叹。不过,他只含糊地感叹了半句话,就闭上了嘴。
……这个纹样怎么了!你说完啊!他不会真在我的脸上画了乌龟吧! !
额头上的图案画完了,安德里斯又抬起了她的下巴,这次,他将模板放在了她的面颊上,重新蘸取了颜料。
安德里斯的脸就在她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一根根地数清楚他金色的睫毛。
蔚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两片风平浪静的大海,沉稳得看不出一丝异常的情绪。
安德里斯用的时间比伊登和阿尔维斯加起来的时间还要久。他一画完,就从服装店的柜台上拿过一面小镜子,捧到了米娅跟前:
“看,效果怎么样?”
“天呐,这这这这……这画得也太好看了!”
托尔曼大声赞美道,“安德先生,您是学过绘画的吗?要我说,这可比我看过的一些画作还要好看呢!”
“您过誉了。我只是出于兴趣了解过一点,只比某些人略懂一些。”
安德里斯在“某些人”上加了重音。
身侧传来一声比刚才更响亮的冷哼。
不过,即便是伊登,也不得不承认,安德里斯给米娅画在脸上的图案,的确比他和阿尔维斯画的都更好。
他俩只是单纯地挑选模板上的镂空图案进行了组合和上色,本质上没什么技术含量,而安德里斯的图案,是以纹样为基础,又增加了一些自己的设计;
除此以外,他还在图案中组合了不同的颜色,而即便是对同一种颜色,也通过控制浓淡的不同,达到了渐变或是晕染的效果。不得不说,他的艺术造诣看上去真的能甩伊登和阿尔维斯一大截。
画在米娅额头的是一个太阳的纹样,左右脸颊上则各是月亮与星星。
老实讲,如果光给出这三种元素,米娅画出来的效果大概率是幼儿园小朋友表现好以后老师贴在脸上的奖励贴纸,而诞生在安德里斯笔下的图案,则是古朴素雅的设计——没有复杂的花纹,没有精致的纹路,简单却又颇具古意的图案绘在米娅的肌肤上,仿佛从千万年前的壁画中窥得的上古涂鸦。
“挺好看的。”
米娅回答。
或许是画在脸上的图案格外能给人增加神秘感,现在的她看起来不再只是参加火之祭典的游客,而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古老部落中德高望重的祭司,或是神话中创生执死的远古神祇。
这种打扮对她来说新奇又有趣,她捧着镜子看了半天,满意极了。
“您喜欢就好。”
安德里斯淡淡地说,将笔搁在一旁,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意思。
米娅伸手将笔拿了过来,蘸了蘸颜料,冲三人招手道:
“好了,现在该轮到我玩了,你们谁先来?——傻站在那儿干嘛,快去挑衣服!”
“我们也要换吗?”
阿尔维斯眨眨眼睛。
“那是自然的——斯诺先生,您刚才说过,这样在祭典上更热闹,我说得对吧??”
米娅灿烂一笑,“放心,不会在你们身上画乌龟的。”
####
这三人就没有一天安静的时候,挑衣服时也要互相嘲讽对方的品味,闹得服装店里好似闯进了十只活力十足的鸭子;
挑完衣服以后又是争着抢着让米娅给他们画纹样——还要求她得精心设计,不能偷懒和别人的画重复了——折腾了一通下来,竟然就把一整个上午给折腾了过去。
午饭过后,托尔曼又带着他们游览了一圈第三天的小摊,还和镇上别的游客打了招呼,人潮就开始慢慢地往广场上涌去了——
火之祭典的最高潮,焰之舞者们的舞蹈,就要开始了。
托尔曼打头,四个人跟在他身后,和着人潮一起慢慢往前移动。走着走着,米娅感觉拥挤的人群里有谁牵起了她的手,还在她掌心用手指偷偷挠了挠。
她转头一看,伊登一边若无其事地同一旁的商人闲聊着荒山镇有没有值得购买的特色产品,一边依旧在她手心里不安分地动着,表现得好似他本人和自己的手指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米娅冷笑一声,握住他作乱的手指,用力一掰。
“哎,你的脸怎么了,一抽一抽的?”
商人奇怪道。
伊登用空着的手揉了揉脸:
“没事,哪来的风,给我脸都吹抽筋了。”
等商人被人潮推开后,他才回过头来,凑到米娅面前,用哀怨的声音低声道:
“你好狠的心!”
“大庭广众的,都跟你说了别闹。”
米娅用力把他的脸推开。
“没事没事,他们被人群堵着呢,看不见。”
伊登借着前方某个高大居民的遮挡,飞快地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像只在地上捡到了亮闪闪小玩意儿的鸟那样高兴。
就在这一瞬间,米娅总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人的目光,刺得她脊背发凉。
她警觉抬起头,往四周看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与好奇,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对象。
而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一般,紧跟在托尔曼身后、走在四人最前方的安德里斯回过头来,冲身后的三人点点头:
“我们要到了,小心一点,别走散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米娅想。
第122章
“干杯!祝您节日快乐!!”
“干杯!”
米娅捧起手中的杯子,猛灌一大口。
杯子里装的是满满一杯果汁,用当地特有的高山莓果榨汁,再混合糖浆和冰水制成。喝起来酸甜可口,从嘴巴一路透心凉到胃里,让人只想大呼一声快哉。
要是放在平日里,就荒山镇这个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是冬天的天气,冰饮料的销量想必是堪忧的——可谁叫今天是火之祭典最盛大的第三日呢!
镇子里的居民和游客几乎全都涌到了中央广场上,唱歌、跳舞、闲聊、嬉闹……气氛热闹得不像话,许多人都兴奋得满头大汗,一手拉扯衣领,另一只手使劲地扇风,脸颊红扑扑的,呼哧呼哧地喘气。
在这种时候,没有再比痛饮一杯冰镇饮料更爽快的事情啦!
莓果汁卖得不错,而本地特产啤酒的销量更是莓果汁的十倍,直把酒桶前负责收钱的居民乐得见牙不见眼。
周围几乎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大杯啤酒,而因为接下来还要去往荒山,所以米娅四人倒是都没喝酒,只是买了四杯果汁尝尝。
卖果汁的摊贩告诉他们,榨汁后剩下的莓果渣滓,会被统一回收,拿去做祭典彩绘颜料的原材料,一丁点都不浪费。
“咱们荒山镇啊,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
她自豪地说。
天才刚刚擦黑,祭典上的气氛就已经欢腾得不行。
托尔曼举着啤酒杯大口吨吨吨,和那个祭典第一天就购买了好些特产火腿的商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两人一面碰杯欢饮,一面从荒山镇未来发展的八十条道路扯到天下大势,啤酒喝了一半又在碰杯时洒出来一半,大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态;
伊登、阿尔维斯和安德里斯与同住一家旅店的佣兵聊了起来。那队年轻的冒险者想要趁着荒山乱流较为微弱时上山,于是先到山脚下进行补给,没想到刚巧就碰上了祭典。
他们玩得很开心,每个人都换上了祭典的礼服,身上也同样涂满了乱七八糟的纹样。
佣兵们的脸乐得红扑扑的,大声宣布等他们回去后就会向所有认识的人推荐荒山镇,因为这是他们所见过的“最放松和快乐的祭典”;
经营私人传送阵的老板认出了米娅,拉着她在正式的舞蹈开始前又跳了两轮舞。
常年的务农经验使得老板拥有了一副健壮的好体魄,跳起舞来姿势有力,大开大阔,惹来一片喝彩声。说真的,米娅完全不认为自己同镇上的舞者们相比能有什么优势,不知道托尔曼为何对她信心满满(好吧,说真的,也许人家只是对所有的游客都这样),不过她依然跳得很开心;
等到天终于黑得差不多的时候,斯诺镇长爬上了广场边的高台,持着一个简易的扩音器,大喊道:
“诸位!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我宣布——舞蹈正式开始!!”
人群发出海啸般的鼓掌与尖叫。
不会跳舞的居民们自发退到了一边,拿着果汁/啤酒/火腿/奶酪/其余各色零食——这些绝大多数都是摊贩们免费分发给大家尝鲜的,好吃再买第二份——同时充当起了观众和评委的角色,将靠近篝火的一片空地留给了今晚的舞者。
米娅,她的同伴们,同样被拉来凑数的外地旅客,以及镇上的年轻人们,围着篝火站成了一圈。
乐曲以悠长的号角声拉开了序幕,接着是溪水汩汩般悦耳的鲁特琴声。
骨铃在琴声汇成的流水中如调皮的鱼儿一般跃出水面,伴随着自水面掠过的高亢风笛声。
雄浑的鼓声如同锚点般扎入乐曲中,给外来者们提供了找到乐曲节奏的捷径。
踏步,交错双腿,摇摆双手,小碎步的移动……米娅起先还有些手忙脚乱,等跳得熟悉之后,就不用再张望他人的动作,也能自然地将自己融入舞曲之中。
荒山镇的舞步不难,一大群人一起跳起来的时候,不论是整齐划一的动作,还是仿佛永不停歇的洪流般的乐曲,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沉浸在了其中。
人群围着篝火,如花瓣般的聚拢,海浪般的起伏。
牵手,转圈,旋转,散开,深蓝的夜色中,唯有这一小块土地是炽热的。歌曲欢快嘹亮,即便没有加入“焰之舞者”的居民也跟着一起跳了起来。
入目所见的每一张脸都挂着灿烂的微笑,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甜蜜得让人头晕目眩。
米娅在又一次旋转中想到了伊登讲给她的那个古代传说——荒山镇的祭典起源于活人献祭,舞者们必须不停地跳舞,只有累得昏死过去,才能离开场地。
那时她只当这是传统的童话似的叙事,现在想来,这个传说也未免就是完全的夸张——至少,此刻的她的确不想停下舞步,仿佛可以就这般永无止境地旋转下去……
鼓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慢了,琴声也悄然改变了流向,激昂的舞曲变得舒缓而隽永。场上的舞者们开始两两组队,挽着彼此的手,跟着乐曲跳起了双人舞。
刚才的群舞乐曲好像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似的,跳的时候完全不觉得疲倦,如今节奏稍微放缓,米娅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呼吸过急、头晕眼花。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本想挪到舞者们的边缘休息片刻,却没想到刚走了两步,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
跨步,转圈,移动。她搭着舞伴的手臂,不知不觉间,又重新加入了起舞的队伍之中。
“您玩得还开心吗?”安德里斯低下头来,问道。
在橙黄色火光的照耀下,他金色的短发被染得更加夺目。
两人陷在参差的人群之中,他骑士一般高大笔挺的身姿尽显优越之态,如同油画中手握利剑、明亮不可方物的太阳之子。
昨晚腻歪的时候,米娅答应伊登,今天要和他一起跳双人舞。于是她的视线不可抑制地漂移了一下,搜寻着伊登的踪迹。
她本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晦,却没想到安德里斯轻笑一声,问道:
“您是在找谁?”
“……也没有……”
米娅支支吾吾。
“是在找伊登吗?”
安德里斯继续发问。
接下来的动作又是旋转。
他抬高手臂,米娅被乐曲声推着,在他手底下转了一圈,酒红色长裙在小腿处抖出波浪翻涌的皱褶,花一般的盛开。
她心底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正在思考如何回答,安德里斯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看来果然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
米娅只好问。
安德里斯垂眼看她,蓝色眼眸掩在金色的眼睫下,比她想象之中要平静许多。
他说:
“其实,昨晚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不巧有事出了趟门,正好撞见了你们。”
……
……就说走廊里视线尽头闪过的那个人影不是我的错觉! !
“……你都看见了,干嘛还要问我?”
米娅有些许尴尬,不知是因为半夜和伊登黏糊的样子被人看见了,还是因为对面是安德里斯。
她当然知道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对她也抱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大家的好感度都是满满当当,她想闭上眼去装瞎子都难。
不过,自从四人汇合后,这一路走来,他们都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们始终停留在一个介乎密友与恋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上,多一分便太过暧昧,少一分就不会多想,没有再更进一步的举动。
如果不是昨晚伊登突兀的告白,米娅还以为自己会就此继续若无其事地假装下去,一直到她离开游戏的那一天。
“您就当是我想找您确认一下吧,”
安德里斯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并不沉重,像是好友间闲聊提到了一件无伤大雅的憾事,“所以,您最终选择了伊登,是吗?”
再逃避下去,未免显得自己太缩头乌龟——何况,此刻两人离得这么近,她也无处可逃。
米娅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是,安德里斯并没有展现出她预料之中的愤怒或是哀怨。他甚至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好吧,既然这是您的选择,我会祝福您的。今晚我和阿尔或许得找个地方借酒消愁去了。”
“我们说好上山前不喝酒的……等等,阿尔也知道了?”
米娅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舒缓的舞曲渐渐加快了节奏,琴声步步抬高,标志着这一曲即将进入结尾的小高潮。
“是啊,他也知道了,”
安德里斯笑了笑,“他也很难过,这会儿估计正躲在哪里抹眼泪呢。”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含着什么谴责的意味,米娅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些许的内疚。
“您在为他担心吗?”
安德里斯问道。
米娅迟疑片刻,点点头。
“那如果我说,您现在完全来得及换一个人——换成阿尔,或者我,”
细密的鼓点中,两个人的脚步也快速地交错着,唯恐走慢一步,就会乱了另一个人的节奏,“您会愿意更换吗?”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要是在游戏里,米娅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YES :
她可以同时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存档,每个存档攻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角色,男的女的不是人的都行,她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呢?
反正每条线路的每个存档都各自独立,哪怕它们在存档位上紧挨着彼此,角色A也并不会知道主角正在隔壁和角色B卿卿我我,也当然不会伤心、难过、愤怒……或是产生诸如此类的种种情绪。
可是眼下的这个游戏,却容不得她存档,不允许她同时走上完全不同的路线。
“……我如果会随随便便就换一个对象,那你们也不会高兴的吧,”
她想了想,说道,“如果我轻易地答应了第一个人,然后又随意地换掉他,那不就意味着,那个被换上来的第二个人,也可能会被我换成第三个、第四个……既然如此,我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
“'您的选择',”
安德里斯的金发因愈加激烈的舞步散开在空中,如星星般的闪耀,“既然您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担心阿尔维斯了。您放心,他不会做出什么事的,我保证。如果您愿意,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同您相处。您不必为此自责——毕竟我们都知道,要选择与谁相爱,完全是出于您自己的选择,我们没有资格对此进行干涉。”
说到“自己的选择”时,他放缓了语速。
在讲出这一大段话的时候,安德里斯一直沉静地注视着他,蓝色眼睛古井无波,没有半点激烈的情绪波动。周围欢声笑语,跳得那般热烈,他们却仿佛被隔离在一片只有彼此的空间。
“……谢谢。”
米娅沉默了一阵,最后说。
“不客气,”
到最后的一小段舞步了,安德里斯搂紧她的腰,声音在愈加高昂的乐声中那样的轻,他说道,“只要你……我会祝福你的。”
只要你……
后面接的是什么?
米娅没有听清。
音乐声变轻变淡,逐渐停止。安德里斯放开了她,两人互相鞠躬致意,交换舞伴。
伊登跟只陀螺似的钻了出来,挂在米娅身上,急吼吼地问:
“安德里斯这个不要脸的!!他刚把我电麻了!!!——我看见他满脸奸猾地跟你嘀嘀咕咕了!!他说什么了??”
哎呀,原来是被电了,怪不得头发末梢都卷起来了……
双人舞的第二支舞曲响起,米娅牵着伊登的手,两人继续跳舞。
她诚实地回答(省略了一大段内容):
“他说……他知道了我们的事。他尊重我的选择。”
伊登:“?”
他就差把问号画在脸上了。
“我才不信。”
他宣布道。
米娅好奇询问他不信的理由,伊登却把脑袋一撇,将话题引到了别处,途中还不忘时不时地夹杂几句阴森森的低语,无非是安德里斯那家伙心眼可多呢你可千万别上当哦!
这一晚,他们没有再交换舞伴。
规则要求每一轮乐曲结束后,舞者们都要交换舞伴。而由于并未按照祭典的规则完成剩下的舞蹈,最终“祭品”的桂冠自然也与米娅无缘。
这项光荣被颁给了托尔曼——他的确跳得一曲好物,如雄鹿般的矫捷——镇长将代表祭品的花冠戴在了托尔曼的头上,居民与旅客们都纷纷涌了上去,为他献上祝福。
正当托尔曼被兴奋的居民们抬到肩上时,篝火中忽而升起道道火光,伴随着声声尖啸。
火光直直地向着漆黑的天空射去,旋即在空中五颜六色地炸开!
绚烂的焰火仿佛在夜空中绽放的花朵,五彩的光芒扯着彩带般的光影坠下来,惹来孩童欢快的尖叫。
烟花接二连三地冲上天空,绽放,然后慢悠悠地落下。米娅——从前因为挤不出精力和时间无缘各地焰火表演的社畜——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观看焰火。
耀眼绚丽的光芒在她目不转睛的眼眸里层层叠叠地炸开,她看得那样入神,没有注意到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已经重新围到了她的身边。
等到焰火中段某个短暂的间隙时,她才发现了身边同伴的身影。
阿尔维斯的眼睛似乎有些红,但是面上依旧是平时的模样,没有叫人察觉半点异样。
他仿佛是读懂了米娅询问的眼神,轻轻地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如果您能幸福……我会尊重您的选择。”
“好吧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虽然我一开始就不想隐瞒顺便说一句阿尔你能把手放开吗?”
伊登一口气不带停地嚷了起来。
“老师,如果您以后想要换人的话,我和阿尔随时都在。”
安德里斯平静地说。
“谁要换人??这里没人要换人!!”
伊登汪汪地抗议。
伴随着撕裂天空的鸣叫,又一朵格外盛大的烟火升上了天空。米娅的注意力再度被吸引了过去,无暇顾及身边三人的拌嘴打闹。
在这熙攘、喧闹、嘈杂的祭典中,她出乎意料地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放松与宁静。
她想:
时光如果能停在此刻就好了。
第123章
【好结局】
或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神明的存在,因为祂聆听了你的愿望,这欢乐的时光为你而永存。
【享受结局】
【继续游戏】
→【享受结局】
米娅四人原本的计划,是在祭典后的第二天就前往荒山——他们运气不错,这几日荒山乱流一直稳定在较低的水平,十分适合登山。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在祭典上勇夺桂冠的托尔曼就向他们发来了邀请,说为了庆祝他胜利,斯诺镇长在家里举办了小型的聚会,邀请他们务必一同庆祝。
左右也不急着上山,而且托尔曼也勉强能算是他们到了荒山后认识的友人,于是短暂的商议后,米娅拍板,决定先去给托尔曼庆贺庆贺,再进山也不迟。
聚会一开始只有十几人,大家围在一起聊聊天吃吃零食,倒也有滋有味。没想到了晚上,问询赶来祝贺的居民越来越多,最后斯诺镇长索性把自己家大门都敞了开来,将招待客人用的桌子摆进了院子里,活脱脱将一个小型的庆祝聚会,给办成了火之祭典2.0 。
也许是因为聚会的氛围实在太和谐,也许是因为荒山镇自酿的果酒实在太美味,也许是因为心里想着已经拖延一天了,再拖延一天也不迟……总之,米娅在不知不觉间喝了不少酒。
虽说她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没有让自己彻底醉倒过去,但第二天的宿醉还是让她头痛欲裂,成功地又将上山的时间延后了一天。
到了把状态终于调整回能上山的时候,萦绕着荒山的魔力乱流却又变得无比的强劲。
与四人前后脚来到荒山镇的佣兵们打消了上山的计划,米娅却并不愿就此放弃。于是在重新针对变化的环境制定了一版周密的计划后,他们顶着咆哮的乱流,登上了荒山。
十五年过去,米娅的殒命之所早已发生了变化。尽管她依旧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在恶劣的天气状况下,不知多少场雨雪层层叠叠地盖在此处,再也找不到她当年留下的痕迹;
况且,强劲的魔力乱流无时无刻不在鞭打着伊登三人制造出的结界,给探索造成了巨大的挑战——目前的情况,简直就同当年米娅做单人任务时遭遇的困境一模一样,或者更糟。
虽说三人都已经算得上此世最优秀的魔法师,却也难以应付这大自然(?)的盛怒。探索活动可以说是无功而返,好在最后他们都全须全尾地撤到了荒山镇中,没有减员。
小队在荒山镇上等了整整一个月,但魔力乱流并没有停止的迹象。
从荒山镇的天气记载来看,这也是常有的事。魔力乱流比世间最暴戾的君主还要反复无常,心情不好就拎起荒山一阵鞭笞。
这次的强劲乱流只对荒山造成了影响,还没蔓延到荒山镇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否则,荒山镇的发展也不会这般的艰难!
即使是镇上最富有经验的老者,也说不好乱流究竟何时才会减弱。它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明年。
于是米娅四人同斯诺镇长交换了联系方式,留给了他用以联络的魔法,又支付了他一定的报酬,嘱咐他当乱流减弱之时,务必要联系他们。
就这样,四人揣着镇上居民赠送的一大堆当地特产,照样使用农场老板的传送阵,返回了王都。
自开始有意识地制定计划、寻找线索以来,这还是米娅第一次碰壁:她既没有找到线索,也没有获得该如何寻找线索的半点头绪。
她本应该为此焦虑万分,但奇怪的是,米娅却并未如此。
当她躺在皇宫舒适、松软的大床上时,心里竟然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放松。
米娅像是在跑一场极为艰难的马拉松,拖着沉重的腿踏步了太久,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终点的标志——这时,路边有人对她招了招手,捧上准备好的饮水与食物,说道:亲爱的,已经能看到终点啦,休息休息也不迟。
米娅心想,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只差最后一步了,难道就还怕到不了吗?
她便接受了对方的呼唤,在路边坐了下来,准备休息一阵,再重新出发。
——这一休息,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怠惰就像是渔网上一个最微小的破洞。平日里谁也看不出来,就算是看出来了也不会留意:就那么一个小洞,它能起到点什么作用呢?
然而,当你捞上来一大网鱼时,一旦那个洞被撑开一点,所有的鱼都会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向它挤去!微不可查的小洞变成肉眼可见的大洞,肉眼可见的大洞变成撕裂整张渔网的创口!
最终,你只能捧着那张被撕烂的网,欲哭无泪地望着清澈的海面。鱼儿们早已潜逃,留给你的只有网子上一点带着腥味的鳞片。
不过,米娅没有欲哭无泪——正正相反,她的日子过得比平时精彩太多。
荒山的乱流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于是安德里斯提议,与其白白干等,不如去埃瑞斯塔各地旅游一番,说不定能碰碰运气。
米娅欣然同意。
就这样,他们穿越了鹰身女妖占据的森林,走过了无数巨龙葬身的荒漠;
他们曾在深夜时分看见半透明的鱼群怀揣着在肚腹内闪耀的鱼籽,奋力地逆着瀑布向上游回溯,而河道两旁蹲守着各式各样的魔兽,就等着美美地饱餐一顿;
他们曾默不作声地藏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望着头顶上巨蛇蠕动,昂起头颅寻找他们的动静。
米娅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蛇的腹部,它的鳞片规律地伸展收缩,在阳光下竟然能折射出彩虹般迷人的光泽;
他们曾乘船到了无边大洋的中央,听见了人鱼悠扬的歌喉;他们也曾在幽暗森林的遗迹深处撞见古代精灵的鬼魂,当四人丨帮助它找回自己早已化作白骨的头颅的时候,鬼魂叹息一声,在阳光下渐渐消散……
在没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负担的情况下,米娅度过了一段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必担心工作,不必担心时间,不必担心金钱。
她过上了现实里的自己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生活,世界于她而言就是个巨大的游乐场、一个只有惊喜而没有伤害的无尽沙盒类游戏。
她可以在这片广袤的地图上自由地探索、冒险、体验,米娅想要的一切,都能在这里得到。
……说真的,我干嘛一定要回去呢?
从荒山镇回来的半年后,米娅和伊登举办了婚礼。
那是一场尽显奢华,规模却并不怎么盛大的婚礼——毕竟,双方的亲友数都少得可怜,加起来凑不到十根手指。
好在,新郎和新娘都对此毫不在意。
他们在铺满阳光的青翠草地上拥吻,米娅在满溢全身的快乐与欣悦中想:哎呀,反正只差一个线索了,我再玩一玩,也不耽误什么事吧?
####
【好结局】
你收获了一名伴侣,并且依旧维系着与两名旧友的友谊。
你将过上富有、快乐、无忧无虑,并且■■■■的生活。所有的烦恼、哀愁与■■都将离你远去,你会在埃瑞斯塔上度过愉快的一生,直到永远。
####
一年之后的清晨,当米娅还在睡梦中时,一封来自荒山的联络魔法忽的炸开。
信中说,荒山的魔力乱流有了减弱的迹象。
“……那我们今天就收拾行李出发吧?”
米娅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地对身边的伴侣说。
“……别急,”
伴侣收好那封信,隔着被子抱住她,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中蹭了蹭,说道,“您这星期原本计划要去看独眼巨鸟的,您忘记了?”
对哦,她早就计划好了这星期要去看独眼巨鸟的。
鸟如其名,独眼巨鸟是一种庞大的鸟类,只有一只眼睛。它飞起来的时候遮天蔽日,其落下的影子甚至能覆盖一座村庄。
由于体型太过庞大,飞行需要消耗太多的能量,独眼巨鸟只会在交丨配期为了寻找伴侣而飞行。等交丨配期过后,它们就会在某座森林里继续窝起来,直到死去也不会挪动。
独眼巨鸟的交丨配期一年只有一次,而米娅去年已经错过了。
“你说得对……”
她说,“我们看了再去也不迟。”
伴侣将她拢得更紧了一些。他的嘴唇试探性地蹭过来,于是米娅也大方地揽住他的肩膀,两人交换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吻。
他黑色的额发扫在米娅的眼睛上,有轻微的痒。
他轻声道:
“荒山又不会跑。您可以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再去也不迟。”
米娅笑了起来。她捧起伴侣的脸,意有所指地调笑道:
“要说我想做的事,那可有太多了,好像永远也做不完。”
“那您就一样一样地做下去,”
伴侣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用沉静且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反正,您的时间还有很长。”
是啊,她的时间还有很长。想做的事有那么多,罗列的清单能够从王都的这头延伸到那头去,何必急于一时呢?
“您想做的事里,会有我的位置吗?”
又一个亲吻落下,伴侣在唇舌交缠间模糊地问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当然会有啊!”
米娅回答。
她有一瞬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但是在张口的刹那,那个名字却自她舌尖调皮地溜走了。
米娅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恍惚与茫然,想不起身旁的这个人是谁,也想不起自己应该叫他什么。
我的伴侣,我的爱人……
他叫什么名字,他又是谁呢?
这短暂的僵硬并没有逃过对方的注意,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更专注地吻她。
亲吻自唇边下移,往她的身躯上滑去,像是泪水在脸颊上淌出的一道水迹。
天蒙蒙亮,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风掀起窗帘,将晨曦放进屋中,映出了床上逐渐重合在一起的身影。
那一年,米娅最终没有去往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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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结局】
你收获了一名伴侣,并且依旧维系着与一名旧友的友谊。
你将过上富有、快乐、无忧无虑,并且■■■■的生活。所有的烦恼、哀愁与■■都将离你远去,你会在埃瑞斯塔上度过■■的一生,直到■■。
第124章
不知不觉间,三五年的时光无声无息地悄然逝去。
除了又走遍了大陆上更多的区域,看过了更多的美景以外,岁月并没有在米娅的身上留下太多别的痕迹——她照旧过着快乐且富足的生活。
在连续几年都没有收到回复后,荒山也不再有信件传来。自然的,米娅也没有去在意这一点。
她现在越来越难以想起以前的生活,越来越记不清自己在所谓“现实”中经历过的日子。
那些日复一日的寒窗苦读,那些一份份地投递简历却唯有石沉大海的焦虑与煎熬,那些在压抑痛苦的职场上苦苦挣扎时生出的怨恨,那些与父母因琐事而争吵不休后爆发的愤怒与疲倦……
平凡、普通、无趣的,不应属于“大魔法师米娅”的人生。
说到底,这些事曾真的发生在过她的身上吗?它们真的能算得上是“现实”吗?
——会不会,它们其实只是名为“米娅”的这个人,在无比顺遂的人生中,曾做过的一场噩梦呢?
这一年中,的确也曾发生过一件极为古怪的事。
那天,伴侣少见地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的宅邸,走之前告诉她,他有一件急事要处理——用伴侣的原话来说,就是“有些棘手,也许会费些时间。不过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处理好。”——于是米娅难得有了一个清净的晚上。
她找来一本最近搜罗到的小说,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
笃笃笃。
就在这时,卧室的露台上传来了笃笃的敲击声。
敲击声不疾不徐,颇有规律,显然不是什么风吹到杂物,或者晚归的鸟不小心认错了家门发出的。
米娅起先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这栋宅邸的主人只有她和伴侣,而很显然,不管是管家、仆人还是侍卫,都不会也不能进行这么无聊的恶作剧。
她将视线落回手中的小说上,继续翻开下一页,但敲门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这声音无端的让米娅感到耳熟。她终于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往露台上张望——除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露台上站着的,会是什么呢?
不过,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论是米娅本人还是这栋宅邸,都被强大的魔法严密地守护着。
毫不夸张地说,纵观整座埃瑞斯塔大陆,没有任何人或物能给她造成哪怕是最微小的伤害。
埃瑞斯塔就是她的乐园,她的玩具箱。不论是最凶猛的魔兽还是最穿肠烂肺的毒药,于她而言不过都是随手玩玩再随手丢弃的玩具罢了。
——倒不如说,随着见过的奇景越来越多,能让米娅感兴趣的玩具也越来越少。她好久没有遇见什么有趣的新玩意儿了。
于是,怀抱着久未有过的新奇,与一点不明就里的疑惑,米娅走到露台前,打开了那扇门。
≡≡≡≡刺啦≡≡≡≡
脑海中响起一阵奇怪的电流声,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眩晕。
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糊,无边的黑色自视野的角落蚕食而来,有些像是低血糖的症状(低血糖?她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这个词语的意思)。
米娅握住门框,做了几次深呼吸,等到视野逐渐恢复正常,才看向了露台的方向。
≡≡≡≡刺啦≡≡≡≡
门外站着一个——
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不,不是说“脸很陌生”的那种不认识。
露台上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形。
不是肤色或是发色的黑,也不是某部动画里老是喜欢埋伏在暗处的黑色人影(说来,那部动画叫什么来着?)。
祂所站立的那片空间,突兀地消失了一块。
仿佛是在一幅完整的画布中粗暴地裁下了一小截,又好像是在厚重的书籍中撕下了几页纸张,徒留下了一点没撕干净的残余——光是看见祂,就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祂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种本不应该存在、也本不应该被她所认知到的什么东西,一种只存在于恐怖读物中的怪异。
“■■,■■■■,■■■■■■■!”
怪异朝米娅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臂。
祂将她抱在怀中(米娅当然看不见祂的动作,她推测这是祂的怀抱)——轻捷地翻过露台的围栏,像一只展翅的鸟儿一样落在了地面上。
接着,祂抱着她,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奇怪的是,不论是米娅身上布置的强大的防御魔法,还是这座宅邸中层叠的防御结界,都仿佛是失灵了一般,没有任何被触发的迹象。
——而比这更奇怪的是,米娅没有一丁点的害怕或是恐惧。
她想她本应惊慌失措,甚至大声尖叫,她本应召来侍卫,或是干脆地运用联络魔法呼唤自己的伴侣,但是她什么也没做。
≡≡≡≡刺啦≡≡≡≡
几乎是从接触到祂开始,米娅的脑子里就持续性地响起了电流声。
她就像是一台接触不良的老电视,频繁地闪起了雪花屏,叫人只能在雪花与雪花交叉的缝隙里瞅见些许电视节目的片段。
那些破碎的、凌乱的、不连贯的画面之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她不记得的、不该也不应记得的人影。
暗红色的长发,仿若绸缎织就的光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你是谁?
金色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无端地透出少年般的狡黠。
你是谁?
两点葱绿的耳坠,随风摇曳。那同样是在露台上,露台下铺开一片被夜色笼罩的乡镇景象。夜是那样的深,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他们两人窃窃私语。
你是谁?
熊熊燃烧的篝火,被篝火照亮的面庞。他们在篝火旁跳舞,他搂住她的腰而她揽住他的脖颈。月色如此醉人,亲吻胜于最浓稠的蜜糖。
米娅一直以为那是她的伴侣,那也只该是她的伴侣。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都看不清伴侣的脸呢?
≡≡≡≡刺啦≡≡≡≡
米娅愣愣地呆在这个漆黑的、感知不到任何存在的怪异的怀中,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了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涩。
过去了有那么一小会儿,米娅才发现自己哭了。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化作了更加难以抑制的泪水,冲破她的眼眶,顺着她的脸颊向下落去。
泪水穿过黑影,如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般,直直地掉在地面上。就连泪水也感知不到祂的存在。
祂就像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不该出现在此时的人。
米娅没有哭出声音,但黑影却仿佛有所察觉一般,低下了头来。
她看不见祂的脸,当然也看不见祂嘴唇的动作。但是米娅近乎是本能地察觉到祂想要说些什么。
她想那对她一定很重要,那是她必须去听必须记住绝不能错过的话,祂说:“——”
祂没能说得出口。
夜色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斩断了黑影的头颅。
在头颅被砍断的瞬间,怀抱着米娅的怀抱也丧失了力度。她自空中直直地摔了下来,第一时间就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找见。
祂不见了。
不见了。消失了。
失踪了。破碎了。
技艺高超的工匠补好了被撕破的画布,靠谱负责的出版社更换了被撕掉内页的书籍。一个本不应存在的错误,很快就被完善的纠错机制修复如初。
漆黑的人形就像是从未来过世界上一般,安安静静地失去了踪迹。米娅摔在沾满露珠的草地上,怔忡了许久,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做了一场噩梦。
(如果是梦的话,这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呢?)
“抱歉,我来迟了,”
伴侣半蹲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温柔地说,“这就是我要处理的那件急事,某个从古代遗迹中跑出来的怪物……真没想到,它竟然还想偷袭您!幸好我回来得及时。您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米娅迟缓地摇了摇头。
……心底涌上一阵空落落的茫然,她没有去握住伴侣伸出的手。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好像忘记了■个很重要的人。
米娅的伴侣,既温柔,又富有耐心,是这个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或许也是最爱她的人。
但这天晚上,他却突然急躁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粗暴的吻毫无章法地印在她的唇上。
他那样凶狠——近乎是野蛮地啃噬着她,如同饿极的猛兽撕开羊羔的腹部一般贪婪。他们咬破了彼此的嘴唇,鲜血滚落在米娅的睡衣上,泅出一点红色的痕迹。
红色的头发。黑色的头发。金色的头发。
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睛。
月光把伴侣金色的头发勾起一道柔和的银边,在缺氧带来的窒息里,米娅终于放弃了抵抗。
她缓缓地抬起手,环住了伴侣的脖颈,想要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却又被新的问题困住了思考。
我的伴侣,我的爱人。
在这片美丽广袤的大陆上,我最爱的那个人。
他叫什么名字,他究竟又是谁呢?
【■结局】
你收获了一名伴侣。
你将过上■■、■■、■■■■,并且■■■■的生活。所有的■■、■■与■■都将离你远去,你会在埃瑞斯塔上度过■■的一生,直到■■。
第125章
祭典结束后的第二天,四人收拾好了行李,带上了他们在荒山购买的冒险物资——譬如当地特产的防寒服、冻伤药等——在旅店的前台退了房,踏上了前往荒山的旅程。
在离开前,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托尔曼对他们极力挽留。为了庆祝他在十五年后重新举办的第一届庆典中获得胜利,斯诺镇长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祝聚会,所以他极力邀请四人在聚会结束后再上山:
“嗨呀,反正也就延迟一天,耽误不了多少事!阿娅小姐,您说是吧?”
邀请不仅发给了米娅,也发给了同住旅店的其余商人们,以及那支米娅曾在庆典上见过的佣兵小队。真巧,这支小队原本也计划今天上山。
听了托尔曼的盛情挽留,所有人似乎都迟疑了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米娅在犹豫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她对流露出失望之色的托尔曼诚恳道:
“我记得你们也说过,荒山的天气状况非常不稳定,魔力乱流突然变弱或是突然变强,都是常有的事。据我们的观察,这些天的魔力乱流较弱,所以我们想抓紧这段时间,赶紧上山——如果错过这段时间,就不知道下次再遇到合适的机会时,会是什么时候了。”
听了米娅的话,那支原本还在犹豫的小队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委婉地拒绝了托尔曼的邀请。
托尔曼倒也没再坚持。他点了点头,对他们的选择表示理解,又与众人约定,等到他们下山后,在离开荒山镇之前,务必重新小聚上一次,便离开了旅店。
米娅小队和旅店里另外那支佣兵小队一前一后地出发了。
他们选择了一条较为容易的上山路线。
这是荒山镇的居民常常(相对来说)走的一条路,他们在路上修建了简易的栏杆,沿途还开辟了一两个补给站,供进山采取魔法材料的居民使用。
而米娅四人最终决定,为了获取有可能存在于此地的线索,他们要完全复刻她十五年前来到荒山镇做任务时所选择的那条路。
十五年前,米娅还是一个魔法下去就能移平一个山头的大魔法师。虽说荒山魔力乱流的存在大大限制了她的实力,不过甩普通山民和佣兵十万八千里,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以,她当时也没有选择容易上山的路线,而是选了一条距离任务地点最接近的路线——崎岖且难行,大约只有登山爱好者会喜欢这样的路线。
好在如今这个队伍里,剽悍的魔法师多得能开一盘斗地主;并且在没有乱流带来的大风大雪的情况下,这条路也要比米娅当年走的道路顺畅许多。
四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竟然走出了一副春游的气象。
“老师,您发现有关'线索'的迹象了吗?”
阿尔维斯问道。
米娅摇摇头:
“现在还完全没有……”
“没事,您慢慢想,即便找错了地点也没关系,时间还很充裕。”
安德里斯安慰道,“再往上走一段,马上就要到当年……的地方了。您要是有什么不舒服——”
“上山前我就说过啦,我真没事,”
米娅挠挠脸颊,扯出一个笑容来,“不如说,我还迫不及待想早点到那呢!我觉得,那边找到线索的概率是最大的。”
早在皇宫中与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二人交谈的时候,米娅已经提及过,荒山发生的事并未给她留下什么PTSD——拜托,这仨随便哪一个的PTSD都比她严重得太多! ! ——是以,这次上山,他们不但不会避开当年事故的发生地,还偏偏就是冲着那处去的。
眼见她真的浑不在意,一旁的三人似乎也松了口气,话题也逐渐转变到了轻松的方向。
“等找到全部的线索以后,你是打算回千湖城去吗?”
伊登将双手枕在脑后,仿佛上完晚课后向着校门口小吃街慢悠悠晃荡过去的大学生,“要不要搬到琥珀港来?琥珀港这些年多了好多好玩的……”
“说得真好,老师搬到琥珀港去,然后让萝莎发现大魔法师米娅其实就是她本人,是吧?”
安德里斯习惯性的对他冷嘲热讽,“有时我真的会怀疑,如果把你的头盖骨掀开一看,是不是就会发现里面的脑子早就离家出走了。也许它还会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这儿的待遇太差了它再也不回来之类的。”
“?你不会想着要瞒她一辈子吧?那也瞒不住啊!早晚都是要说的,不如回去之后就给人家诚诚恳恳地道个歉,你那做错一点就非得一条路走到黑的念头都是打哪儿来的……”
说着说着,伊登脚步一顿,忽而灵活侧过身子,手上飞出一道绿色的光,直直地冲向安德里斯——
的头顶。
他们正好经过一棵积满了雪的大树下。被伊登这么一打,安德里斯头顶树木的枝干一阵摇晃,哗啦啦抖了好大一捧雪下来,给他盖成了一块糖霜姜饼人。
两秒钟之后,伊登就以更灵活的身姿在路上飞檐走壁了起来,身后跟着一串紧挨着他劈下的迷你雷霆。
……只能说还好这两人还记得不能在雪山里闹腾得太过,动静都还克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阿尔维斯面色不变,右手一捞,凭空将巨大的盾牌捞在手中,替米娅挡住偶尔被两人踢得飞溅过来的积雪,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希望您能搬到王都来,这样我可以常常见到您……我之前没来得及选择合适的继承人,等这次回去,我会从王室的旁支中选择合适的人选。等把那个孩子培养得差不多了,我就会退位,然后我——”
“打住,打住,阿尔,你说得也太远了,”
米娅的心里弥漫上了一种混合着尴尬与内疚的复杂情绪,于是她只好赶紧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连线索的影子都还没发现一点……之后的事,等之后再聊吧。”
阿尔维斯便听话地停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积雪被两人踩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用黑色的眼眸望着米娅,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后,才轻声道:
“……好。我会等着您的。”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突然传出一阵魔力爆发的巨响!
米娅一开始还以为是安德里斯或伊登不小心玩过了火,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声巨响是从离他们更远的前方传来的!
而就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防御魔法与攻击魔法碰撞的声响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尖叫与哭嚎!
方才还在一边你追我打的伊登和安德里斯,转眼间就回到了米娅二人的身边。
四人短暂地交流了几句,随即定好了队形:安德里斯护着米娅,伊登用远程魔法打头开道,阿尔维斯防守断后,四人风驰电掣,向着前方冲了过去!
距离异响发出的地点越近,米娅越能感受到一种诡异的熟悉——对于她来说,远在十五年前的死亡,实则就是一场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的刺激的4D电影,她对于电影里场景,可还没忘得那么快!
“……那些声音所在的地点,好像是我当年……”
她搂紧安德里斯的脖颈,迟疑道。
显然,不止她一人发现了这一点。三名队友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望山跑死马,听声似乎也一样。等到米娅四人终于赶到声音传来的地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安德里斯将米娅放了下来,四人一面警惕着可能会到来的攻击,一面走向了那片血红的纯白——
雪地上洒满了鲜红的热血。
它们并未完全凝固,甚至有些还蒸腾着丝丝热气,在纯白色的雪地上缓缓地流动,交织,汇合。
而那些鲜血的主人,米娅并不陌生——尽管他们并没说上过几句话,却在几个小时前才刚刚从同一家旅店出发。
那正是与他们在山脚下分道扬镳的、另一支佣兵小队。
他们以各种姿势倒伏在地上,面庞因惊恐而扭曲。
如果不是那一身荒山镇特产的防寒服,以及裸露出的皮肤上还未洗掉的祭典图案,米娅几乎认不出,他们就是那些昨天还在祭典上曾与她大笑着碰杯,满面洋溢着快乐的佣兵。
而当米娅仔细观察完尸体的死状后,一股寒意更是爬上了她的脊背,让她几乎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那样发凉:
每名佣兵的尸体上,都毫无规则的排列着圆形的孔洞。
假如将他们的尸体比作人形的纸片,那么这些孔洞,就像是有个暴躁的人,攥着一支红色的笔,在这些纸片上反复地戳刺!
——相同的地点,无能为力的防御,穿透人体的魔力光束……
一切的一切,不正是与她十五年前所经历过过,一模一样吗? !
米娅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刚想说些什么,雪地上却突然平白卷起了一阵诡异的暴风!
暴风裹着雪花袭向米娅,她还没来得开口,就被冰冷强劲的风掐住了喉咙!
三道不同的魔法光束几乎是同时袭来,伴随着同伴们的怒吼——然而,那些本该足以移山竭海的强大魔法,却根本穿不透这看似薄薄的一层风卷!
转眼之间,米娅的视野就从一片混合了鲜红的纯白,变成了茫茫的漆黑。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移动过,但是等她终于能够再睁开眼时,眼见所见的,早已不是那片积满了雪与血的山坡。
……她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漆黑的环境之中。
因为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在几分钟过去之后,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也只能看见身前躺着几块石头一样的东西。
耳边时而有风拂过,代表着她处在一个开放的空间之中,除此之外,再也辨不出别的什么。
在尝试过呼喊同伴的名字,但并未得到回应后,米娅做了两个长长的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尽管心跳早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惊慌失措,她也只能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不就是与同伴失散吗!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等等,这个“大师兄不好啦师父又被妖怪抓走了的桥段”怎么又出现了,难道莫名其妙被带到奇怪的地方就是当老师的宿命吗!)
等到心跳略微平复些许后,米娅思考片刻,取出了身上的一个照明用的魔法道具。
这是出发前,她替自己准备的行李中的一件物品。小巧便捷,不用输入魔力,只要打开就能使用,与现实中探洞所使用的荧光棒类似。
除此之外,她还带上了荒山镇特产的高热量口粮,只有糖果大小但含水量十分丰富的魔法补水剂,一把锋利好用的匕首外加其他杂七杂八的物资——以及她的红襟鸟戒指,和胸口的手枪。
多亏事前准备行李时做好了应急预案!有这么些东西在,就算是遇上了袭击,或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和同伴汇合,也是死不了的。
在那之前,先得弄明白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米娅在心底默念道,打开了那个魔法照明灯。
明亮的浅黄色灯光挥洒下去,照亮了身前几具重叠的尸体。
米娅起先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便从衣着上辨认出,那就是她此前在雪地中所见过的佣兵尸体。
看来,他们似乎也和她一起,被那场诡异的风暴给卷走了……
她一面在心中思索着,一面提着灯,转过了身去——
这一次,灯光所照出的,是一颗巨大的眼球。
第126章
生物在面对极度的惊吓或恐惧之时,身体有一定的概率,会随机触发一种“强制静止”的状态,来帮助他们躲避可能存在的风险。
具体表现在行动上,那就是人们俗称的“被吓得一动也不动”——譬如,假使你在夜晚开车行驶在北美的山路上,而一只倒霉的鹿正好跳到你的车前的话,它多半会被刺眼的车灯吓得动弹不得、僵在原地,平日的轻巧灵敏飞到了九霄云外,然后一场不幸的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米娅也是如此。
当视觉神经尽职尽责地将“天呐我看见了一颗巨大的眼球”这一消息传递回大脑的时候,她的大脑仿佛突然断了线,原地当机。
如果把大脑看做一个每位员工都勤恳工作、从不摸鱼的公司的话,这个瞬间,公司就像被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给砸了个粉碎,所有员工都尖叫着扔下了自己的工作撒丫子四处奔逃,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米娅并不算一个胆小的人。
小时候在电脑前玩逃出某某颜色房间时突然冒出的鬼脸, Q丨Q空间里流行的不转发给xx个群你全家就会xx的诅咒信息,中学晚自习时课桌下偷偷传阅的印刷劣质的鬼怪读物杂志,大学时同室友挤在被子里看过的恐怖电影……
这些是虚幻的恐怖。
现实的恐怖就更多了,走到校门口才惊觉没打红领巾啦,考试排名倒退被叫家长啦,导师收到论文初稿的第二天连发十几条60s的语音啦,不小心把吐槽领导的话发到公司大群手忙脚乱撤回又不小心按到删除啦……种种种种。
小时候怕鬼,上学了怕老师,工作了倒不一定怕领导,却很大可能会被一张体检报告单吓到半夜辗转反侧。
跟许多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米娅害怕的东西也产生了品类上的变化,“害怕”这一情绪本身却弱化了很多。
就算是半夜撞了鬼,只要不当场扑街,第二天也得爬起来去上班;连续加班几天后心脏突然的狂跳,远比看鬼片时的突然冒出的鬼脸更让人心头一颤、手脚冰凉。
名为“恐惧”的本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被打磨得麻木,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纯粹生理上的、“被吓一大跳”的感觉了。
极度的恐惧感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米娅的喉咙。
她在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感知不到的状态下呆愣了许久,才慢慢地恢复了些许意识。
直到这时米娅才发现,分明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贴身的衣物却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了。
与在车灯前被吓成木桩的倒霉鹿相比,米娅的幸运在于,眼球的主人(假使真有这么一个家伙存在的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手中还提着那盏灯,傻乎乎的站了这么久,既没有霸王龙咚咚咚地冲过来品尝开胃小菜,也没有巨人伸出手掌一巴掌将她拍成肉泥。
于是在最初的震惊与恐惧过后,米娅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她的视线顺着被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滑动,随即看见了一大块凹进去的鼻腔,以及一排几乎与她的胸口平行的森然牙齿。
经历了“黑暗里一回头猛的看见一个直勾勾盯着你的眼球”的冲击后,类似的惊吓就显得不够看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灯光所照亮的这片区域,很显然是一块类似头骨的结构——米娅踮起脚,把灯再举高一些,发现那颗掉在地上的眼球是从头骨的眼眶中滑落出来的,滚圆的眼球后还拖着一束类似视神经的线状物,活像是落在地面的交织的藤蔓。
……好吧,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它肯定、绝对、必然已经死透了。
死掉的东西没什么好害怕,更何况方才举着灯晃了那么久,这玩意儿也没活过来,想来也不是那种会突然表现诈尸的类型。
认识到这一点后,米娅那颗被吓得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的心脏,这才颤颤巍巍地落回了原位。
她提着灯,小心翼翼地绕着这颗头骨走了一圈,又向尸体躺着的方向迈了几步。
奇怪,明明头骨周围的区域风平浪静,最多只有风漫不经心地吹过,可一旦再多走几步,瞬间就会陷入劈头盖脸的暴风雪之中!
风雪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掠食者般,咆哮着往她身上撞来,米娅只多走了半步,就坚定地缩回了脚,重新回到了刚才所站的地方。
面前这不知什么玩意儿的头骨暂且还不会把她怎么样,要是想要在这么大的暴风雪里前进,怕不是才走出去几步路,就会活生生冻成一座人形的冰雕!
……看来,眼下只能呆在这里了。
米娅思考了片刻,将提灯放在地上,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支魔法信号弹,向着头顶那片无限蔓延的漆黑发射。
幸运的是,头顶的天空并没有被暴风雪遮蔽。信号弹顺利地吱吱叫着飞了出去,在她的头上划出一道鲜红的光带。
光带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长时间的静止在空中,如同调皮捣蛋的小孩用鲜红的水彩笔在你家墙壁上画了一道亮眼的痕迹。
这是米娅提前与三人商定好的标志,其含义为“危险,请求救援”。
她等了一小会儿,没有看见其他信号弹的痕迹,于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新将灯提了起来。
魔法就是好用,信号弹的求救信号并不会立刻散去,而是会在发射地上空滞留一段时间——但愿在它彻底消失之前,她的同伴们能看见她留下的信号。
坐以待毙不符合米娅的个性。既然无法向远离头骨的方向离开,她便提着灯,大胆地靠近了那具骨头,希望能找到一些别的线索。
她把提灯的照明范围调到了最大,又费力地将它往上举,即便如此,那副看不清那副骨骼的全貌。
只能勉强从起伏的轮廓判断出,它并不是一个单独的脑袋。脑袋后头有脊柱相连,巨大的骨头如某种怪异的建筑,规整地排列在一起,一直延伸到提灯的照明范围之外。
从能够看见的部分来判断,除了尤为庞大以外,这些骨头的结构,看起来与人类的骨骼结构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它既没有(人类想象中)的外星人一样向后突出的长条状头颅,也没有长三只眼睛,看上去只是一个被等比例放大了几十倍的人类而已。
巨人的骨头不知道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它的肉丨身已经完全腐烂干净,没有一丁点残存的烂肉或是服饰(假如它生前也会穿衣服的话)。
奇异的是,眼球这样一个富含水分和蛋白质的器官,却从这场生命逝去后的腐烂中幸存了下来。
巨人的一只眼球从眼眶里脱落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刚才就是它把米娅吓得差点没蹦起来——另一只依然好好地嵌在已经化作骨头的眼眶里,用自己浑浊的蓝色虹膜沉默地注视着她。
米娅靠近一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这眼球的表面。
不知道是因为天生如此,还是死后某种奇异的现象所致,这只眼球摸上去硬邦邦的,活像是一整块猎奇的水晶雕塑。
奇异的还不止这点。
巨人的骨头——注意,她没有用“白骨”这个词——是一种金属一般的暗金色。它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淡质感,像是某些上了年头的星级酒店的内部装饰。
即便是提灯的光打了上去,也没能将它照亮,反而显得它更加的暗沉。
甚至骨头的底部、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还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青绿色痕迹。不论是颜色还是质感,怎么看怎么像是锈蚀的铜绿。
米娅观察好了一阵子,又顺着脊柱延伸的方向,向这具庞大骸骨头部以下的部位走了过去。
巨人呈俯趴的姿态倒卧在地上,自然,内脏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肋骨和胸骨搭在地上,一节一节地有序排列,形成了一种类似连廊的建筑结构,而她就像是一位参观新式建筑的游客,轻手轻脚地从中穿行而过。
走过连廊后,就是像小型剧院一样卸扣在头顶的骨盆,再往后是光滑笔直的股骨……
米娅举着灯晃了一晃,看见了搭在地上的脚的骨头,确定了一点:自她走过的部分来看,这大致是一副完整的骨头,跟大家在万圣节涂鸦上看见的骷髅小人形象差不多,没有凭空多出来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
现在的问题只有:它是谁?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尝试着想要点出这副骨骼的数据面板,没能成功。
这证明它要么是一具尸体,要么是某种特殊的游戏场景,反正不可能像莱昂妮那样是个血条长得看不见头的关卡Boss 。
既然Boss也没得打,那个把她抓来这里的人——或者是机关,或者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的目的又是什么?
正当她凝神细思的时候,头顶忽然窜过一道熟悉的吱吱声!
米娅精神一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穿过一层层起伏的骨骼,只见暴风雪中接连升起了数道连续的亮绿色光带,向着她的信号发出的地点而来,在天空中构成了一座醒目的绿色阶梯。
——那正是她此前和同伴约好的救援信号!
第127章
风雪肆虐之中,三个熟悉身影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好像洗完澡后用手擦掉了镜子上覆盖的水雾。
米娅提着灯,从巨人的脊柱与肋骨下跑了过去,正好看见伊登三人穿越了那片暴风雪的边界,将地上佣兵们的尸体团团围住。
米娅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发出信号弹的时候,正是站在那堆尸体旁发的。
之后她就被这具硕大的骨头所吸引,顺着头部就向脚的方位溜达过去了,看到信号弹了才急着往回赶——
不好,这三人别是以为她混在那堆尸体里了吧!
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就喊了起来:
“伊登——安德——阿尔——我在这里!!”
红色长发的男人猛的回头,下一个瞬间,她已经被他一把捞起,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伊登的呼吸颤抖地拂过她的耳侧,手臂几乎要嵌进她的血肉里。
米娅因为他的反应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换来的却只有一个更紧更窒息的拥抱!
平时伊登跟她在一起时,似乎总是会习惯性地弯腰低头,让两人的视线平行。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会发现,他虽看似清瘦,身高却也并不输给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的时候,就好像被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中——
……明明他们也才不久,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你吓死我了……”
好半天后,他忽而又脱力似的把她放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闷闷地喃喃道。
就在二人的前方,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站在不远处,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阿尔维斯似乎往两人这边迈了一小步,但那也只有一步而已。
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手掌在身侧握成了拳,最终又缓缓地松开,默默地退了回去。
即使他俩什么也没说,米娅也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
她用力地推了推伊登,说道:
“我没事,我刚才就是发射信号之后,又想着到别的地方看看……”
按照以往的经验,既然她平安无事,话也说到这份儿上了,伊登就应该笑嘻嘻地放开她,然后两个人插科打诨地扯点段子笑话什么的,这件事也就顺利地翻过了篇。
但没想到的是,伊登却并没有就此翻篇的打算。
他从她的肩膀上抬起头,在提灯的映照下,暗金色的眼睛下方横出两抹浓重的乌青——刚才他冲上来搂住她的时候,这支倒霉的灯就已经被撞得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忽而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玻璃饰品那样,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你还好吧?你真的没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你已经失踪三天了——”
等等,有什么事不对劲。
米娅赶紧打断他:
“三天?这不可能!我——我从跟你们分开到现在,最多也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啊!!”
在发现了佣兵们的尸体之后,他们就被一阵诡异的暴风雪所袭击,之后被迫分开。
没错,在这期间她的确失去过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这片空地上,左边是尸体堆右边是巨人的头骨……但是这中间绝不可能有整整三天的时间!
一个很简单的推理,那就是米娅现在并不饿,也并不渴。
电视剧里聪明的主角甚至能根据饥饿/口渴的程度,来判断自己昏迷了多久。米娅虽然没有那么厉害的本事,最基本的逻辑题却还是会做的:
她在失去意识的期间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而就算到了现在,也没有饥饿和口渴的感觉。
如果她整整失踪了三天,身体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松?她早就应该饿得四处觅食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视线中看见了满头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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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米娅真的一丁点也没受伤,并且不饿也不渴之后,四人围在一起,共同复盘了他们这段时间的经历。
首先是米娅,她的经历很简单:醒来后发现了巨人的骨头,紧接着又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片被暴风雪环绕的区域,于是果断选择了发射求救用的信号弹,之后提着灯在骨头下转了一圈,就看见了映在天空中的绿色信号;
而另外三人的经历,就要复杂许多。
暴风雪过后,米娅和佣兵们的尸体都不见了踪影。三人将那一片区域搜索来回搜索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米娅失踪后的第一天,就在徒劳的搜索中度过了。
“荒山”一般只是人们对荒山主峰的俗称,实际上,荒山山脉连绵不绝,横跨了帝国的西北边境。
想要在这样一处山脉中寻找某个不知去向的人,不比从广袤的海洋中捞一根针要简单多少。
然而第二天,事情却发生了转机——安德里斯的某个范围魔法掀开了一大块积雪,三人惊异地发现,积雪下方的地面上,竟然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魔法阵……
……的一部分。
这个法阵由一种异常复杂的古代魔文变体所绘制,并且由于地面上只有它的边角,是以三人都没法解读出它的作用。
魔法阵用微微凹陷的笔触刻在地面上,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大概根本不会有人能察觉到,这里还埋藏着一个诡异的法阵。
这个意外并不是说安德里斯掀开了那处积雪,而是某位佣兵的鲜血恰巧顺着冰雪的缝隙渗了下去,淋在了法阵上,又顺着法阵的凹陷,填满了一小块的区域,这才让它在地面上显露出了痕迹。
于是在没有能够找到任何有关米娅去向的线索的情况下,三个人死马当活马医,研究起了那处法阵。
脚程最快的伊登飞速地下了山,扛回来了小山般的牲畜。三人就像从前在法师塔里那样学习一门新课程一样,当场做起了实验。
实验得到的结果有两个。
第一;这是一个具有强烈攻击性的古老法阵,但触发攻击的机制尚不明晰。
法阵上流淌的魔力,与空气中残存的攻击魔法的魔力,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但不论是用牲畜,还是三人轮流进行尝试,都无法触发法阵的攻击。
第二:法阵覆盖的范围极广。
就目前三人清理出积雪的成果来看,荒山主峰山腰附近的区域,大部分地方都刻下了这种法阵。
咒文在法阵中层层地勾结,无限地向外扩散,尚且不知它的边境究竟会在何处。
得到这两个结果,花费了他们第二天的时间。
这似乎能够解释佣兵们的死亡——乃至米娅当年的死亡——的直接原因,可米娅如今的下落依旧成谜。
而就在三人的耐心即将被消磨殆尽的时候,荒山主峰的山顶上,远远地升起了一束灿烂的红色光带——那正是他们事前约定好的求救信号。
荒山主峰的坡度下缓上急。
如果说从山脚到山腰,还能勉强看作是登山爱好者能够挑战的路线的话,那么从山腰到山顶,几乎就全是极为险峻的悬崖峭壁,恐怕就连最敏捷的岩羊也只能望山兴叹。
再加之走到一半时,又掀起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于是三人一面轮流交替用魔法开路,一面释放绿色的救援信号弹,又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赶到了山顶。
“然后一上山就看到面前一堆尸体……”
伊登把米娅圈在怀里,将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抱怨道,“你知道我当时什么什么感受吗!!”
他挂在她身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好似一块超大号牛皮糖。
米娅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转向刚刚叙述完“过去三天经过”的安德里斯说:
“站在我的角度,从我看见绿色的信号,到见到你们,恐怕就连一个小时也没有……也就是说,这片区域的时间,很可能是错乱的?”
“不止时间,连空间也是。照理说,荒山山顶不应该存在这么大一片平坦的区域……”
安德里斯捡起米娅落在地上的灯,上前几步,看了看四人身后巨人的颅骨,抬手一扬,只见一束金色的光芒自他掌中升起,转眼边扩散开去,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他转过头来,说道:“我想,这些法阵和您的失踪,可能和'它'有关……伊登,阿尔,还记得我在火之祭典第一天的时候查到的文献和记录吗?”
同之前提灯萤火一般的照明相比,这个照明魔法的效果约等于在头顶安了个人造太阳。
米娅这才看清了那个巨人的全貌:庞大的金色骨骸起伏如山峦,四人站在它的面前,就像山峦底下四只小小的兔子。
伊登和阿尔维斯的起先都还面带不解之色,但从表情的变化上来看——变化主要指的是伊登,阿尔的脸上依旧只有几个像素点的改变——他们很就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说——”
伊登迟疑道,“荒山镇传说里那个所谓的'魔鬼'?”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并不只是单纯的'传说'”,安德里斯走近那颗巨大浑浊的眼珠,敲了敲它硬质的表面,淡淡道。
阿尔维斯也开口说:
“我记得在他们的古籍里看到过,说那个盘踞在荒山的魔鬼'拥有比山峦更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皮肤闪耀着黄金的光泽,令人无法直视其全貌……祂会地带走擅入荒山的旅客,但若是向祂献上最强壮美丽的祭品,则可以免除灾祸……'”
“……实话实说,这根本就只是神话传说里常见的夸张形容嘛。”
伊登吐槽道。
“但现在我们眼见的内容的确和描述中具有相似性,不是吗?”
安德里斯反驳。
≡≡≡≡刺啦≡≡≡≡
米娅刚想开口,脑海中却猛的响起了一阵怪异的电流声!
她的视野有刹那的模糊,随即,一连串硕大的对话框突兀的自巨人身上弹跳出来,一个接一个,马不停蹄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来:
「检测到大魔王出现的气息,请做好战斗准备!!」
「检测到大魔王重伤的气息,请再接再厉!!」
「检测到大魔王濒死的气息,请提高警惕!!」
「检测到大魔王暴走的气息,请全力攻击!!」
「大魔王已经死亡!!恭喜米娅与她的勇者成功拯救了世界!!!」
「主线任务【打倒大魔王】已完成。」
「主线任务已更新,请在标题页面查看。」
……?
……? ? ?
哈? ? ?
第128章
传说,在荒山之中,生活着一个可怕的魔鬼。
祂的身躯比山峦更加宏伟,遮天蔽日;祂的皮肤闪耀胜过黄金,胜过太阳的光芒,令凡人不可直视其样貌。
风是祂的侍从,雪是祂的走狗,祂所过之处,风雪终日不停。荒山的魔力乱流正是因祂而起。
魔鬼的性格暴戾且古怪,他憎恶所有胆敢踏上他的土地的凡人,夺走他们的性命。
终于,荒山镇的居民想出了对付魔鬼的办法。
他们会挑选出一个最强壮而美丽的祭品,用毒药涂抹挤祭品的全身,再将祭品送入山中。
甜蜜的毒药会吸引来贪吃的魔鬼,而在享用完祭品以后,祂就会受到毒药的影响,沉沉睡去。荒山镇的居民又可以迎来和平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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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伊登所说的一样,光从荒山镇流传的这一神话本身来看,无非就是童话故事里常见的类型。
十篇有献祭内容的故事里估计有八篇都和它差不多,查重率高到通不过论文盲审。
再加之,这种直接以活人为祭品的野蛮风俗,只在黄金时代盛行过,最近几百年,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因此,三人谁都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直到这具骸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想……米娅?”伊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刚才看起来就奇奇怪怪的。”
「大魔王【已死亡】
等级: LV.999」
刚刚接触到这具骸骨的时候,米娅就尝试过点开它的数据面板,但并没有成功。
当时她据此推测,这个骸骨要么就是某个场景(甚至还不是千湖城地下监狱那种可以被攻击的特殊场地,而只是一个单纯的观赏用景观),要么就已经完全死透了。
可就在那一连串的主线任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又能点出它的面板了。
面板上的数据栏全是一连串的问号,只有姓名栏中大剌剌地摆上了“大魔王”的名号,还在后面明晃晃地缀了个【已死亡】的符号。
……她明明什么都没干,甚至还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游戏的大魔王是谁,人家就利索地死在了她的面前,反倒让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米娅关闭了【大魔王】的面板,心神不宁地敷衍道:
“我没事,你们继续吧。”
“我们已经说完了。”
安德里斯提醒道。
“抱歉,刚刚我有点走神……”
米娅说道,“所以,你们推测这具骸骨,就是那个故事里的魔王留下的吗?因为暴风雪、'黄金皮肤'之类的关键词对得上?这东西也不是金的啊,你看它底下都起了绿色的锈……”
“可能人家只是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嘛。”
伊登插嘴道。
“如果结合故事来看,也还有别的证据,”
阿尔维斯在尸体堆旁蹲下身,拿起一只手臂,指着那可怜佣兵的手背说,“您看,他的身上还保留着昨天庆典时绘制上去的花纹,没有洗掉。斯诺曾说过,现在的祭典上,每位舞者都会用颜料给自己画上图案,图一个喜庆——而在故事最初的版本里,只有被选中的祭品,才会被涂上毒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荒山镇现在的祭典中,'涂上色彩艳丽的图案'这一风俗,明显是由祭品被涂上毒药演变而来的。你是想说,因为画上了这些纹样,所以他们进入荒山之后,就被当做了祭品?”
伊登接上了阿尔维斯的话。
“可是,就算我们的推论是真的,这个魔鬼不是已经死了吗?”
米娅转头看向那具沉默的骸骨,“荒山镇也几百年没给魔鬼献上活人祭品了,没听说过什么魔鬼作乱的事发生……”
“——但是,过去几百年间,依然有人持续不断地在荒山中失踪。从老师的经历来看,甚至他们中的一部分并非'失踪',而是同这些佣兵一样,被杀害了,”
安德里斯思索道,“或许魔鬼本身已经死亡,而魔法阵依然在持续运转呢?在没有祭品的时候,它就会同以前一样,袭击踏入荒山的人……”
就在他这句话说出的同时,米娅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声刺耳的嗡鸣——紧接着,那个自来到荒山以后就一直毫无动静的、最后一把线索的大锁,在她眼前缓缓地摇动了起来。
「线索【荒山】已解锁,点击查看。」
米娅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颤抖地、机械地……点开了线索栏。
「线索:【荒山】
内容:位于荒山的古老魔法阵,历史似乎与荒山本身一样漫长。
“祭品”的出现,将会触发法阵对其进行攻击;而在长时间没有获得“祭品”的情况下,法阵会无差别地攻击所有进入其范围内的魔法师。 」
六个线索,至此全部解开。
伴随着一个轻快的音效,米娅脑海中那片被黑雾与阴影覆盖的游戏地图,终于展露出了它全部的面貌。
地图上亮起了莹润的白光,中心浮现出了一个缓慢向前推进的进度条。
【■□□□□□□□□□Loading10%】
而很快米娅就发现,亮光的不止是地图本身,还有游戏角落里她自己的人物面板。
能用得到这块面板的时候太少,所以米娅把它往角落里一塞,差不多已经快忘记了它的存在了——
她将自己的面板重新拖了出来,直愣愣地盯着面板上疯狂跳动的数字。
米娅人物的等级,从穿越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增长过。
她把这归咎于自己处于BE后续的结尾之中,所以人物等级只能保持不变;或者干脆因为她使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所以无法像游戏中的角色那样通过打副本吃经验,自然也就没法升级。
【■■■□□□□□□□Loading30%】
好在,之后寻找冒险的过程中,仅仅为LV.1的等级,并没有影响她顺利地收集到线索——因此,米娅差不多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或者不如说,相比打一只怪物就能噌噌噌的升级,或是解开一个谜题就能哐哐哐涨经验的“游戏角色米娅”来说,这具能够在锻炼中日益变得结实、却无法一下子就拔高好几个等级也没法用出魔法的身体,才是米娅熟悉和习惯的,“普通人米娅”的肉身。
——可是如今,在米娅的数据面板上,她的等级正在急速向上滚动着。
LV.1,LV.12,LV.23,LV.49,LV.87,LV.136,LV.324……
数字滚动得太快,转瞬就升到了两位数,再一眨眼就冲上了三位数。
个位数字转得她几乎看不清,唯有百位数字能多停留一些时间。
【■■■■■□□□□□Loading50%】
不过,它们也并没停留太久。
就在米娅发呆的短短一小段时间内,它就冲到了LV.999的位置上,并最终定格在了那里!
与等级一同飙升的,还有她其余所有的数据——血量、智力、体力、魔法……
而原本空荡荡的技能栏里,各色技能的图标也纷纷亮起。米娅试探性地点了一个,只见一束凛冽的雷光突然自天上劈下,仿若神明投掷向人间的利剑!
在场的三个人都向她看了过来。
“老师,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安德里斯最先开口,迟疑道,“……您的魔力,似乎已经恢复了?”
【■■■■■■□□□□Loading60%】
魔力、技能、背包里的魔法道具……
身体变得异常的轻盈,感官如此的敏锐,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爆棚的自信与傲慢——她感到自己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具有了绝对的掌控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原来……这就是真正成为魔法师的感受吗?
【■■■■■■■□□□Loading70%】
“嗯……就在刚才,我找到了最后一个线索……”
米娅回答说。
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卡在喉咙里的鱼骨,混在米饭中的砂砾,吹进眼睛里的灰尘,掉进鞋底的石子。
从刚才开始,就有什么事不对劲——
自打那一连串主线通关的对话框跳出来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
三言两语就推测出了荒山中魔鬼与魔法阵的事,弄明白了佣兵们的死因,然后是【荒山】线索解锁,她的数据面板中能力突然恢复……
所有的这些事都接二连三——甚至可以说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就像是一场大戏到了最后,不但没有顺理成章地演完结局,反而所有的演员忽然都乱糟糟地涌上了舞台,不顾观众到底有没有看明白,就自顾自地一通敲锣打鼓,然后又扎堆在一起乱七八糟地谢幕……
【■■■■■■■■□□Loading80%】
“太好了!”
伊登欢呼一声,“或许我们今晚就可以回琥珀港开个庆祝大会!”
“请不要越过老师自说自话地做决定,”
阿尔维斯白他一眼,“如果要论召开盛宴,皇宫无疑比琥珀港更合适。”
“拜托,你那地方出门溜达一趟能见到八百个心眼多得绕死人的贵族,你是想把她烦死吗?”
米娅非但没有终于看完了一场表演的畅快感,反而只觉得背后逐渐升起了一阵凉意。
事情进行得如此畅快,为什么她却心慌不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如鲠在喉?
【■■■■■■■■■□Loading90%】
“老师?”
安德里斯走了过来,向她伸出了手,“既然您已经找到了线索,那我们还是先下山吧?有关荒山的事,可以等做好准备再回来研究也不迟……”
“还是,您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Loading100%】
「恭喜玩家解锁全部剧情!」
「您确认要退出游戏吗?」
「是」「否」
第129章
米娅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安德里斯。
安德里斯正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照明魔法将山顶的区域照得如同白昼,但天幕依然是漆黑的。星星、月亮与太阳都不见了踪迹。
在这一片纯粹的、没有夹杂一丝杂质的黑暗之中,隔着面前那块半透明的弹窗,安德里斯的金发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同梦中的场景。
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依然不知道是在拌嘴、闲聊,还是在认真地规划日后生活的阿尔维斯和伊登。
很凑巧,他们的站位也刚好被框进了这块小小的弹窗里,于是面前这三个本该是活生生的人物,看起来就仿佛真的是与她相隔一方屏幕的游戏角色一般。
「您确认要退出游戏吗?」
「是」「否」
这是一场她期待已久、却猝不及防的别离。
在旅途中的时候,米娅也曾想过,她要怎样和他们告别——就像从前深夜失眠时在脑海里自娱自乐地给自己编制的脑内小剧场一般,她的确设想过许多个不同的场景。
他们也许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告别仪式。
她会和他们每个人拥抱,她也许会讲一些肉麻到极点的话,也许不会。她会在告别仪式结束后用力地挥手,跟他们约定其实不会再有的再见。
她也许会在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不告而别。
她设想那时他们刚好在山谷中露营,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升起篝火,然后在柔软的草地上沉沉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篝火刚刚熄灭,只留下一小堆带着余温的灰烬,而远方的天空蒙蒙亮,太阳正睡眼惺忪地从地平线下慢吞吞地爬起来。
她的同伴们躺在她的身边,睡得正沉。
她会给他们每人留下一封信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提前写好。她会将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写在信里——悄悄地塞进他们每个人的枕头底下,欣赏一阵他们沉静的睡脸,再蹑手蹑脚地离开,从此消失不见。
当然啦,在这个完全以她为导演场记舞美灯光配乐兼主演的剧场里,米娅自然可以想怎么安排场景,就怎么安排场景。欢乐的,感人的,凄美的,不舍的……
她脑补了那么多,但如果真的落到实处去选择,对于米娅来说,她想做的,她能做的,有且只会有一件事:
那就是快准狠地摁下选项,然后离开。
——诚然,于她而言,从最开始穿越时的惊恐与无措,到现在能够游刃有余地参与战斗,甚至还接受了伊登的告白,米娅必须承认,一路走来,她已经越来越沉浸在这个游戏里、也越来越享受它。
如果米娅还生活在现实中,而《成为勇者之前》真有如此丰富的玩法的话,也许她会很乐意每周甚至每天(这对于社畜来说可不容易)都在其中投入一定的时长,乐此不疲地刷本,兴致勃勃地找出每一段剧情,跑遍埃瑞斯塔的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然而。可是。但是。
她不会也不能将一款游戏当做自己的生活,正如游戏里威风凛凛的“大魔法师”,永远也不会是她自己。
不论在虚拟的世界里如何肆意遨游、纵情驰骋,她总是要有合上书本、熄灭屏幕、放下手柄……回到真实世界的那一天。
她的世界不如埃瑞斯塔这般神奇多彩,被无聊的工作和无趣的日常塞得满满当当,可是,那依然是属于她的世界、她的现实、她的人生。
那是一个没有游戏窗口也没有数据面板的……真实的世界。
米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再犹豫,向着面前的弹窗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悬停在「是」的上方,然后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安德里斯的手穿透了浮在她面前的弹窗,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米娅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游戏人物穿过弹窗时,会是这样的效果:
被他的手穿过的那一块区域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不论是弹窗的底色还是其上的黑色文字,都随着涟漪一起晃动。
“■■■,”
安德里斯弯了弯蔚蓝的眼睛,他的面上缓缓地浮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轻柔、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确认要退出游戏吗?'”
米娅盯着他开合的双唇,大脑一片空白。
「您确认要退出游戏吗?」
这是弹窗里显示的内容。
而。
「■■■」
是在游戏之中,给自己起名为“米娅”的这名游戏玩家的——
真正的名字。
####
米娅来不及去思考安德里斯话语中背后的含义,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一骑绝尘地将冻结的思考甩在了身后——她一边抬手试图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另一只手也慌忙地向着「是」的选项拍去!
——这一次,她依然没能成功地按下那个近在咫尺的按键。
安德里斯仿佛是预知到了她的动作一般,死死地钳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接着,他将米娅的两只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垂下眼来,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您真叫我难过。”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德里斯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下不仅是单单一只手臂,就连他的大半个身体,都跨过了那块漂浮在两人之间的弹窗。
弹窗上泛起了更剧烈的涟漪,竖起的弹窗仿佛将安德里斯自上而下地切割,他的脸穿过弹窗,双手自弹窗中伸出,一面将她固定得动弹不得,一面笑道:
“这样就没法按「是」了,对吗? ”
米娅直愣愣盯着他。
心脏用力收缩,心率疯狂飙升,恐惧与惊讶交替着爬过她的脊背。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明明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舌头却仿佛被死死地黏在了上颚上,无法吐出半个词语。
安德里斯只是依旧微笑着望向她。
他整个人依然镶嵌在那块不大的弹窗之中,涟漪在他的面颊旁起伏着漾开,莹莹光芒映在他蓝色的眼睛里,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从水底深处浮起的死魂灵、一具漂浮在水面的苍白的人影……
——他是一幅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奥菲莉娅,一张更狂乱更可怖的但丁与维吉尔共渡冥河(※)——
不,比那更恐怖,更疯狂!他是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爬上岸边的奥菲莉娅,是从翻涌的冥河中伸出泡得浮肿的手臂,死死地攀住船沿的死者!
也许是见米娅太久没有说话,安德里斯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
“我以为您会玩得很开心。冒险,祭典,法师塔……所有您想玩的东西,这里不是都有吗?为什么还要急着离开呢?”
“现在您的'等级'也恢复了,我看看…… 999级。按照您的要求,您的能力也已经全部恢复, 999就是角色的等级上限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告诉我,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米娅近乎锈蚀的大脑终于费劲地重新运转了起来。
——听到“等级”一次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自己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她刚刚“穿越”、疯狂尝试退出却屡屡失败时,游戏弹窗的提示语吗?
「解锁该结局全部线索,完成全部剧情后,玩家可自行选择退出游戏。」
而“找到全部线索后,就可以恢复过去全部的力量和记忆”,是米娅自己撒下的一个小小谎言——游戏的提示里,从来就没有说过,“找齐线索就能恢复力量”。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她为什么会在找到全部的线索后,真的就恢复了力量呢?
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前提】,不论如何计算公式,都不应该得出真实的结果才对。
这就好像一个凶手在深夜杀死了妻子并把她埋进花园,接着对周围的邻居解释说:劳您费心,我和太太吵架了,她大半夜的就收拾行李回娘家去了,电话也不接,可能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唯有凶手自己知道,她是绝不可能再回到家中了。
然而在某天夜里,当这个恶贯满盈、自以为是的凶手正抱着家庭装薯片瘫在沙发里优哉游哉地看电视的时候,门口却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
他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去,以为会看见外卖员的制服,却只见到拉着行李箱的妻子,正对着猫眼露出熟悉的笑容……
在当初为了寻找线索而寻求三人帮助的时候,米娅需要为了给自己编造一个合适的动机,来解释她为什么急于去寻找这些所谓的“线索”。
而“恢复记忆和力量”,就是她给自己安排的,最合适的动机。
毕竟,埃瑞斯塔是一片充斥着魔法与冒险的大陆。这里从不缺少古怪的诅咒或是奇异的陷阱。
是以米娅尽量把自己的经历描述为了一个常见的冒险故事的模板,模糊所有的细节,以减少被发现不对劲的可能性:
一名魔法师在遭受不知名的攻击后陷入了昏迷,醒来后发现,她需要找齐所有的线索,才能够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
当时,除了伊登提出了一点微弱的质疑(并且也很快被她糊弄了过去)以外,没人怀疑过这个纯粹由她自己编织出来的动机。
米娅当时还很是为此沾沾自喜了一阵,自认为自己的那些小说电影动画真是没有白看。可若是从安德里斯的口吻来判断——
“……你……”
她终于颤抖着开了口,舌头仿佛不属于自己,每一个发音都在唇舌间困难地挣扎,“……你为什么……?”
她本想问。
你为什么要实现我这个【编织出的假设】?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你为什么知道有关【游戏】的事?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而安德里斯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腕,剧烈的疼痛从手腕上传出,米娅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与骨头之间摩擦发出的哀鸣。
“'我为什么要背叛你'?老师好聪明,猜到是我了吗?”
金色头发的骑士凑到她的耳边,如情人耳鬓厮磨间最甜蜜的呢喃,“因为我真的、真的……好恨你啊。”
第130章
毛骨悚然的寒意一路从头顶浇到脚底,把米娅冻得浑身冰凉。
她的思维似乎从未有过如此迟钝的时刻,每一次转动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语言仿佛成为了最割肉的刀片,单单是要将它从口中吐出,就会把自己划得鲜血淋漓。
那当然是安德里斯。那只可能是安德里斯。
当几分钟前安德里斯突然暴起,抓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会再有其他人了,一定就是他。
——可同他其余的言行比起来,这所谓的“背叛”,又算得上什么呢?
穿透游戏弹窗的手臂,打破游戏与真实之间的诡异话语,从他口中说出的自己的名字,她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摁下去的选项……
与所有的、所有的这些比起来,那曾经令她无数次咬牙切齿怒火冲天怨气十足的【背叛之人】,忽然就成了一个最不重要的、最轻飘飘的边角料。
“你……”
米娅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大步走来的暗红色身影,以及紧随以后的争执:
“阿尔维斯你别拦着我!你没觉得他们很奇怪吗!——安德里斯,你到底在干什么?放开她!!”
米娅和安德里斯几乎同时转过头去,看向了疾步走到二人跟前的伊登。
自然的,被伊登话中提及的阿尔维斯也匆匆跟了过来。
尽管阿尔维斯向来都是一副死板的面瘫脸,现在的神色却比平常更阴沉了许多——不过,米娅根本就没空关注这些。
即便是在她和安德里斯方才数次来回的激烈拉扯中,那个询问她是否要退出游戏的弹窗,仍然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漂浮在他们的面前。
它就好像所有游戏弹窗该有的那样冷淡平静,不论游戏中的剧情如何峰回路转,弹窗永远只会呆呆地瞅着你,纯良无害地等待着你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的视线一眨不眨地钉在伊登和阿尔维斯的脸上,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最细微的波动。
如果他们也能看见这个弹窗,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他们绝不会无动于衷!
她还能说些什么?
她还可以说些什么?
卖惨装可怜?假装示好?
不管怎样,牵涉进来的人越多,场面就会越混乱,总比在这里和安德里斯两个人僵持好……
牵涉进来的人越多,场面就越混乱,总还能有抓住机会做点什么! !按一下弹窗不过几秒钟的事,如果能想点什么办法转移安德里斯的注意力……
——但是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了米娅的意料。
伊登和阿尔维斯的目光顺畅地从她和安德里斯身上划过,顺畅得没有一丝停滞或犹豫,就好像那个弹窗从来不存在一般。
“安德,你在干什么?”
伊登盯着安德里斯,眉头微蹙,问道。
尽管语气平静,他的声音里却已然带上了一层隐隐的怒气。
伊登收起了平常三人吵吵闹闹时那副放松的神色,时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
他金色的眼睛里闪着慑人的光,现在的伊登看上去,甚至比她在皇宫里看见他推门而入的那次还要愤怒。
四个人之间的空气如有实质一般,被拉成了一根紧绷到极点的弦,似乎甚至只需一缕无意闯入的清风,就能让这根绷紧的弦倏然断开。
然而,安德里斯并没有理会伊登的问话。
他还是没有放开米娅的手——现在她的手腕上已经浮现出了清晰的红痕,除了被紧握得动弹不得的疼痛感以外,一阵一阵的灼痛也自手腕处蔓延了开去——凑到她跟前,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伊登这个人一般,问道:
“老师,您喜欢他吗?您喜欢伊登·伊格尔斯吗?”
……在安德里斯这张端正、俊朗的面容上,就连嘴角笑容的幅度也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笑得那样率直可爱,仿佛真的只是在好奇地调侃、无伤大雅地八卦。
“……你放开我。”
米娅咬着牙说。
“我在问你问题,请你回答我,”
安德里斯慢慢地、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叫人想起教导幼童说话时耐心的幼儿园老师,“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老实说,这场景诡异得过头了。
从安德里斯的手穿过弹窗握住她的那个瞬间,米娅心底那点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产生的内疚悲伤怜惜……通通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就算原本可能还有那么一些对伊登的旖旎心思,也早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荡然无存。
眼下是该讨论这事的时候吗? ?
这就好像杀人狂系列的恐怖电影演到一半时突然穿插进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戏那样荒谬! !
“她喜不喜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伊登强行插丨进了两人的对话之中,他的语气愈发的严厉,抬手指向安德里斯,背后暗红色长发无风自动,周身魔力凝聚,一触即发,“安德里斯,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遍,放开她!!”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为了他留下来……”
安德里斯充耳不闻,“老师,我会勉为其难地原谅您的。”?? ?
他自顾自的到底在说什么? ?
米娅完全弄不明白安德里斯的逻辑所在,她想他可能真的是疯了。
“如果您愿意为了他留下来,我不会责怪您——我一定会祝福你们的,我发誓,”
即便被伊登的魔力搅动而起的风压,已经在安德里斯的脸颊上割出了道道警告的血痕,他却除了最开始的转头后,再也没有将目光抛向他的方向,“您会和他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您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您……所以,请您回答我——”
“这个【攻略角色】、这条【个人路线】,您喜欢吗?”
“……我喜欢。”
在短暂的沉默后,米娅回答。
安德里斯状似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好像刚刚听到一个蹩脚的笑话:
“真的?”
“嗯,真的,”
米娅定了定神,力求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真诚、更有说服力,“我很喜欢他。我喜欢到愿意为了他留下来。”
“或许我可以问问您原因吗?”
安德里斯彬彬有礼地询问。
米娅努力地镇定心神,回答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我还需要什么原因吗?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这条路线,这就够了吧?”
为了不被安德里斯的气势所压制,她尽量地在语气中表现出一种毫不在乎的、轻描淡写的态度,就好像真的只是在社交网站上和同好闲聊交流时一般。
“嗯……也对,您要喜欢我们,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安德里斯点了点头。
伊登被他俩的对话弄得有些糊涂。
他皱着眉头,看看安德里斯,又看看米娅,再看看安德里斯,再看看米娅,就像一只困惑得在枝头跳来跳去的鸟儿。
而米娅完全没有经历去顾及他在想什么——她抬起眼睛,毫不畏惧地瞪视着安德里斯。
终于,安德里斯在她的目光下退让了。
“好吧,好吧……”
他慢慢地放开了米娅的手,笑容与语气里都带上了些无奈的意味。
米娅赶紧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好消息是,尽管她的手腕上已经爬了一圈显而易见的红肿,但活动依旧利索,并没有骨折的迹象。
而安德里斯则微微抬起手臂,向旁边依旧眉头紧锁的伊登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歪了歪了脑袋,笑道:
“别生气。我只是在和老师开个玩笑——”
就在他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走的一瞬间,米娅立即毫不迟疑地向着弹窗扑了上去!
安德里斯那么执着地阻止她摁下「是」的选项,就证明这个选项一定有用! !
不管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明白了什么想要干什么,总之现在先逃走最要紧! ! !
米娅的手指顺畅无阻地接近了弹窗,然后——
那个她看习惯了的、不论是字体还是设计都带有浓郁古早游戏风格的、承载着她此刻最大希望的弹窗,忽而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劈得粉碎!
刺目的雷光在眼前毫无预兆地炸开,耳膜被震得嗡嗡响,光线比呼啸而来的利箭更凶残,米娅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也被它一同刺穿!
生物的本能促使她本能地紧闭双眼,生理性的泪水也在同时涌了出来,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滑去。
“呀,真不幸,伊登,老师好像也并没有很喜欢你。”
在距离极近的强光的刺激下,即使米娅已经在第一时间闭上了眼睛,本该一片漆黑的视野中依然还不停地闪烁着各色的光斑。
光怪陆离的光圈在她的眼前合拢、分裂、旋转、扭曲——与此同时,她听见安德里斯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阿尔维斯,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什——”
紧接着,阿尔维斯的魔力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暴起,伴随着伊登一句刚刚开口已被粉碎的怒斥。
米娅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在被泪水模糊的世界之中,她看见阿尔维斯手中的巨斧贯穿了伊登的身体,几乎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那柄在法师塔中因为浇了章鱼血而被大家嘻嘻哈哈嫌弃的武器,那柄在一层又一层的关卡中斩下一个又一个敌人头颅的武器,那柄只要在战斗中瞥见一眼、就能让人倍感安心的武器。
她曾无数次见过阿尔维斯面无表情地挥舞它,却第一次觉得这个场景如此的陌生。
穿过骨。穿过肉。
本该是守护同伴的利刃,此刻却深深地嵌入了同伴的身体之中。浇淋了鲜血的斧尖慢慢地从伊登的背后刺出,如同电影中某个你不论如何琢磨都无法看懂的慢镜头。
鲜血如注。
自始至终,阿尔维斯都没有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