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米娅,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你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家校门口你一直挚爱的小店,明明你亲眼看见老板往锅里丢速食咖喱块,可她熬出来的咖喱就是比你做出来的好吃——
那是因为她会在咖喱中额外加入一颗番茄,这是店里的不传之秘;
再比如,中学时班上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在同学中颇受欢迎的班长,其实会在男生宿舍里对班上的每一个女同学评头论足、打分排名,并且和要好的男同学一起制作了一张实时更新的得分排行表——
他们共同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是会在排名最后的那个女生红着脸找班长问问题时向彼此挤眉弄眼,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窃笑;
又比如,在你和与你同一天入职的同期满心欢喜地拿到实习offer ,怀抱着无限的热情投入人生中第一个正式的工作项目中去,并且听着领导描述给你们的转正后的美好图景而心怀憧憬时——
你们并不知道项目组的HC有且只有一个,并且它其实优先提供给内部转岗的人员;
比如,那天你在皇宫后沉沉睡去后,你身边的两位学生,展开了一场只有他们知道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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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维斯端来给米娅喝下的,的确只是一杯普通的“灰雾之烬”,没有添加一丝一毫别的危险物质。
这种由特殊的安神植物所制成的助眠剂,在几十年前尚且还是一种可以在药房买到的药物,如今却已然成为了难得一见的奢侈品。
不过,即使是再难得一见,对于埃瑞斯塔帝国的皇帝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事实上,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的寝殿内,就存放着堆积如山的灰雾之烬。
稍微有资历的仆人都知道,皇帝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年失眠。在大多数时候,他只有借助药物或魔法的作用,才能获得短暂的睡眠。
尽管阿尔维斯以一名大魔法师学徒的严谨精神,严格控制着自己摄入的灰雾之烬的剂量,但是在常年、多次的服用下,他的身体还是不可抑制地产生了耐药性。
举例来说,就是他需要服用常人三倍剂量的灰雾之烬,才能到达到入睡的效果。
——而该说是忘记了调整剂量呢,还是倒入药粉的时候手滑呢,阿尔维斯端给米娅的那杯水中,用的是他自己所服用的灰雾之烬的剂量。
作为一种效果并不生猛的药物,在正常的情况下,灰雾之烬的效果,还远远达不到让人一喝下去便倒头就睡的地步。
如果使用得当,它只会让人慢慢地升起困意,比平常更早地陷入梦乡——那种喝下之后仿佛就被一棍子敲晕过去的效果,实在是不能不令人起疑。
所以,当安德里斯在黑暗中沉声质问他时,阿尔维斯倒也并不惊讶。
“我只是太害怕了,安德。”
他轻声说,“你听到她的话了吗?我只是害怕她会再次离开我——再次离开我们。我不想再冒险了。如果可以,我想让她就这么沉睡在我的身边,只有在我呼唤的时候才醒来。”
良久,黑暗之中传来安德里斯的冷笑。他抬高了嗓门,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卧室中回响:
“得知要来皇宫找你的时候,老师很高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吗?因为那时她不信任我,她还是担心我会对她做些什么,所以她迫切地想要找到别人来平衡我的势力,她不愿只能依靠我一个人——我真该把她叫醒,让她听听你在这儿说些什么鬼话!!”
阿尔维斯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忽的侧过身,伸出了手,放轻力道,在米娅的面上拍了两下。
就像阿尔维斯预计的那样,米娅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连一两句无意识的呢喃也没发出,只是继续沉沉地睡着。
如果不是呼吸依旧绵长而均匀,几乎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太吉利的误会。
那毕竟是三倍灰雾之烬的量。过度摄入的药剂就像是沉重的秤砣,将她的意识死死地压在了梦的深处,丧失了生物对周围环境最基本的警觉之心。
“很可惜,安德,老师睡得很香。她听不见你刚刚那段义正辞严的表态,你白表演了。”
阿尔维斯面无表情地说。
卧室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然后,安德里斯轻叹一声,故作惊讶地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的?”
“安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不妨对彼此坦诚一些,”
阿尔维斯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此刻却浮现出了一个含着讥讽之意的笑容,“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正义凛然'——你刚才不是也已经说过了吗?你早就该把老师弄醒,然后和我动手把她抢走了。”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至少会平和一些,”
安德里斯耸耸肩,“至少不会像和伊登一样,一见面就大打出手。”
“省省吧,我们都知道。你只会在涉及不到自己利益的时候才会'平和一些',”
皇帝收起了笑容,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扑克脸,“不过,你既然没有阻拦我,证明你也起了一样的心思,我说得不错吧?既然如此,不如——”
“停,停停,尊敬的陛下。我没有真正阻止您,因为我确实需要老师睡上那么一小会儿。接下来我要说的内容,可不该让她听见,”
安德里斯刻意用上了与大臣们会面时那种彬彬有礼又令人恶心的做作腔调,“不过,我对参与您的计划毫无兴趣。要我说,您这个计划着实蠢透了。”
说完这番话后,金色头发的骑士状似无意地偏了偏头,一道在夜色中近乎无形的黑色魔力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刮出了一串飞扬的血珠。
“别着急,阿尔维斯,”
他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要讽刺你的意思——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去露台上谈谈吧。”
“就在这里有什么不合适?”
阿尔维斯质疑道,“我已经确认过,老师在短时间内绝无醒来的可能。”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不想看见她的脸。”
安德里斯垂下眼去,抚了抚米娅的脸颊。
他的手指沿着她面颊的曲线一路滑下去,最终停留在她的脖颈上,让人看不清楚他是想替她掖掖被子,还是想要掐断她的喉咙。
“……至少在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不想看见她的脸。”
那到底是因为爱得太咬牙切齿,还是因为恨得太难分难舍呢?
安德里斯想,他自己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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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便起身来到了露台上。
夜风习习,隐约送来声声虫鸣。安德里斯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眺望远方,仿佛是在欣赏夜色掩映中的皇宫美景——即使阿尔维斯认为这座乏味的宫廷并无任何景致可言,而安德里斯也早已应该在一次又一次清晨与深夜的紧急会议中将它看到厌倦。
他耐着性子好一会儿,安德里斯才转过身来,看着他笑道:
“我开门见山地说吧,阿尔维斯,你的两个愿望都无法实现。”
阿尔维斯抱着手臂看他,如同在皇宫的会议上指点大臣起来发言:
“继续。”
“第一,老师一定不会选择你——即使你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你们也不会有好的结局,”
金发的骑士在月光下竖起两根手指,清澈蔚蓝的眼睛隐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第二,她也不会留下来。”
阿尔维斯沉默片刻,说道: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然去进修了预言魔法。”
“这不是预言,阿尔,这也不是魔法。”
安德里斯的声音中几乎带上了一丝怜悯,“这是【命运】。”
风把云层撕开一角,月光静悄悄地浇在安德里斯的身上。
他晃了晃那两根可憎的手指,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没耐心听你鬼扯,如果你非得装神棍说些没人能听懂的瞎话,就别来浪费我的时间,”
阿尔维斯作势往卧室内走去,“我回去睡觉了。”
“阿尔维斯,你知道什么叫「■■■■」吗? ”
安德里斯出声叫住了他。
阿尔维斯转过头去,微微皱起眉头:
“……你刚才说了什么?”
安德里斯的这句话里,前后的内容都格外清晰,唯有中间那个词语,就像是一页书里被人用墨水涂掉的字迹一般,充满了突兀的杂音,叫人根本就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你也听到了,不是我刻意装神弄鬼,而是因为我就算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也没法说出口,”
安德里斯耸了耸肩,“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好吧,我希望这次不要被消除。”
“长话短说,老师她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伊登的【路线】——哦这个词居然能说得出来,是因为它是个常用词吗?”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吐出叫人云里雾里的话,“所以,她最终一定——肯定只会选择他。”
阿尔维斯的眉头蹙得更紧:
“伊登?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还在千湖城外掘地三尺,只要不让他知道老师的消息,他根本连老师的面也见不到!你说的'路线'……又是什么意思?”
安德里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垂下眼去,目光扫过幽深夜色中影影幢幢的殿宇,平静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他会怎么知道,但是他一定会知道,并且一定会找上门来。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就是【命运】,你我都无法与之抗衡。”
“至于'路线'……你可以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假设老师的人生走到了一条三岔路口,每条路的前头都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那她现在就是走到了名叫'伊登'的这条道路上——除非重新倒回到路口再走一遍,否则一旦踏上,就没法回头了。”
“除了口头上故弄玄虚以外,你还拿得出什么证据?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阿尔维斯冷冷地说。
安德里斯想他们一前一后进入法师塔学习,在老师陨落后又与伊登决裂,结成了十余年的联盟。正如阿尔维斯了解他一样,他也同样了解阿尔维斯。
譬如,如果阿尔维斯真的不相信他的话,他刚才就会直接走掉,不会与他在这里一来一回地掰扯。
能提出这个问题,就证明他已经相信了大半。
“我拿不出什么证据,”
于是金发的骑士悠然道,“但是我可以和你打一个赌。”
“就赌——她最后会选择谁吧。”
“阿尔维斯,如果我输了,我会退出和你的竞争。”
“——但如果你输了,你得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第132章
米娅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荒诞、荒谬、不可思议的噩梦之中。
——可哪怕是她曾经做过的最离奇最吓人的梦境,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沁到骨头深处的寒意,一种字面意义上的“毛骨悚然”。
在确认弹窗已经被粉碎之后,安德里斯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米娅的手腕上就浮现出了一圈显眼的红肿。
灼烧般的疼痛一阵一阵的传来,好在手腕尚且能够活动,暂且没有骨折的迹象。
安德里斯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没了之前那股令人令人头皮发麻的癫狂:“抱歉,老师,我刚才太心急——”
米娅却根本顾不上听他说话。
她用力狠狠一推,将安德里斯从自己的身前推开,随即扑向了一旁阿尔维斯与伊登交战——或者说,阿尔维斯单方面将伊登刺穿的地方。
明明只有不远的一小段距离,她却从未感到自己的脚步是那样虚浮、无力、缓慢。
出乎意料的是,身后的安德里斯没有半分要阻拦的意思,任由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在她扑过去的同时,那头的阿尔维斯也正好将斧头从伊登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他一手握着斧头,另一只手揪住伊登的衣领,如同猎人揪住刚刚用陷阱猎到的鹿,慢慢地向着山顶的另一边走去。
鲜艳的红色将斧刃也染得通红,顺着他下垂的斧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条规律的、由红色的小圆点组成的路标。
离得近了,就能看见,伊登至少在此时,暂且还是活着的。
他的面容似乎因为痛苦而扭曲,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中涌出,将那席漂亮的魔法师长袍也染出了一片皱巴巴的红色。
更多的鲜血则欢欣鼓舞地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汩汩地淌出,随着胸口每一次最细微的起伏而流淌,再顺着他的身体流到地面,聚成一摊小小的红色血泊。
血泊的边沿逐渐扩大,又被拖拽出一道红色的长痕,仿佛是谁蘸着血的墨汁,想要在这风雪环绕的山巅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叹号。
也许是用余光瞥见了她的身影,在她终于冲到他的面前的时候,红发魔法师那原本无力地垂在地面的右手,忽然费力地抬了起来。
他的手指上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在米娅尚且还未判断出那是一个怎样的魔法之前,黑色的魔力自阿尔维斯拖拽着他的那只手上涌出,打断了他的施法。
“阿尔维斯,你疯了!!”
米娅扑上去,拽住阿尔维斯的手臂,泪水在开口的同时滚落而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过去几个月的相处中,她曾无数次地触碰过阿尔维斯的这条手臂。
她曾在他们无数次吵吵嚷嚷对着对方指指点点的时候笑着拉开他的手,也曾在路边看见稀奇的魔兽路过时惊讶地拍打他的手臂;
在四人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次冒险与战斗之中,这条手臂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搂在怀中,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擎起巨盾,护卫在他们的身前身后。不论身处怎样的逆境之中,只要看见它的存在,似乎就能让人感到格外的心安……
除了初见时那天以外,米娅也再没被阿尔维斯所吓到过。
诚然,如果单单从外表上看,十五年的阿尔维斯无疑是四人中最不好惹的一个:
高壮的身形,微黑的肤色,永远都叫人看不出情绪的一张脸,以及那种仿佛焊在身体上一般生人勿进、不怒自威的气势。
如果他单独走进一家热闹的佣兵酒馆中,那么酒馆里就会顷刻间安静下来。
醉醺醺的佣兵们会一边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一边忐忑狐疑地在记忆中拼命搜寻,担心是自己惹怒的仇家找上了门来(然而实际上,阿尔维斯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喝上一杯酒罢了)。
——尽管如此,在米娅的面前,他永远是一副最乖巧、最温驯的姿态,仿佛一只再听话不过的大型犬。
他从不与她发火,从不与她起任何的争执。在阿尔维斯的身上,米娅从没感觉到过任何针对她的攻击性或压迫感。
相反,在她的身前,阿尔维斯会笑会闹,会装作一本正经地发呆,会偷摸地犯懒,也会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这些情绪反映在他的脸上,通常只会在嘴角或眉眼处,发生那么几个像素点的变化。
但不论哪一样,都是鲜活而可爱的。
于米娅而言,阿尔维斯是一只会翻倒在地上任由你揉弄肚皮的大型犬,是一块松软可口的牛奶巧克力慕斯蛋糕,是一只超大号的棕色抱抱熊……
多少次她只是轻轻一推,他就会意地让开;多少次她不过眼神示意,他就心领神会地完成了她的吩咐——
然而,此时此刻,不论米娅如何尖叫、哭喊、怒斥、咆哮,阿尔维斯都没有任何的回应。
——终于,他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收起了手中的那柄巨斧。
黑发黑眼的皇帝侧过身来,用沾着尚未凝固的鲜血的手掌,握住了米娅的肩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抱歉。”
下一秒,在他拖拽伊登的那只手臂上,黑色的魔力如风暴般卷起,将伊登的身体裹在其中,旋即向着山顶边沿的悬崖飞去!
一秒。
米娅推开阿尔维斯的手,跟着冲了过去。
两秒。
阿尔维斯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箍紧了她的腰肢,任凭她如何踢打挣扎,都不为所动。
三秒。
黑色的旋风将伊登裹得密不透风,如同一个古怪的茧,哪怕就连一根红色的头发也没露出。
它飞入了环绕山顶的暴风雪之中,向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处悬崖冲去,接着便直直地在那里消失不见了。
即便风雪肆虐,米娅的耳朵里,仍然清晰地捕捉到了几声沉闷的声响。她仿佛看见一具沉重的物体,顺着突出的峭壁翻滚撞击了好几圈,再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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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娅不知道阿尔维斯是什么时候放开她的。
等到意识再度慢慢地凝聚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跪倒在伊登的血泊之中发怔。
或许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尖叫消耗了太多的精神,又或许是竭尽全力的挣扎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她只觉得耳边一阵阵嗡鸣,眼前的场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太阳xue一跳一跳的,涨疼得厉害。
手腕上传来一波接着一波的灼热痛感,与太阳xue的跳疼交相呼应,仿佛是伤病的恶魔在她的身体上弹奏一支恶意满满的奏鸣曲。
那摊逐渐扩散开去的血泊已经凝固了些许,颜色变得黯淡且深重。
阿尔维斯同样站在这摊血泊之中,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执着地挡在米娅与那座悬崖之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
沉默了数十秒后,米娅撑着膝盖,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血液滑腻,她起身时摇晃了一下,于是一旁的阿尔维斯——就像他在不久前的旅途中不知多少次做过的那样——立马跨了过来,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
米娅一点点地转动眼睛,目光停滞在他的面颊上,专注地凝视着他。
阿尔维斯似乎有一瞬的瑟缩。
但是他极快地调整了过来,扶在米娅肩膀与腰部的手微微用力,垂下眼眸,视线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她,落在她身侧的地面上。
米娅的视线一寸一寸地从阿尔维斯的脸上滑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从这张脸上找到些什么。
这是一张她看得习惯了的脸。
浓墨的眼睛,笔挺的鼻梁,习惯性抿起的薄唇。
阿尔维斯长了一副颇具希腊雕塑风格的眉眼,如同被工匠精雕细琢过一般的俊美,还拥有一具仿佛从大理石中被剖出的高大健美的躯体。
所有的所有,此刻落在她的眼中,却比旅途中见过的所有魔兽都要令人作呕。
忽的,视线触碰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米娅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转头,于是那一串悬挂在她视野边缘的小小方块也跟着转动了起来,不叫她捉住自己的身影。
米娅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的游戏技能。
自从来到此处后,她就没有再像以前一样通过“游戏的方式”战斗过,是以即便就在不久前刚刚恢复了等级,她也没反应过来,自己还可以使用游戏里的技能。
愤怒、恐惧、痛苦与绝望交织成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次次地冲刷米娅的脑海,身体因过度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发抖。
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第一,安德里斯非要打碎那个弹窗,恰恰也证明了它一定是有效的。
她收集的线索都还在——就算是真正的游戏,玩家手滑关闭某个窗口不也是常有的事吗——那么再次打开窗口,也未必就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她至少得避开安德里斯和阿尔维斯……她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还能继续破坏她手中别的游戏界面……
第二,伊登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他能成为她的助力。如果他还活着……最要紧的是先得从这两人的包围中逃出去,再来想别的对策! !
技能列表在眼前急速地滚动,终于,米娅选中了一个合适的范围攻击技能,猛的向阿尔维斯面上挥去!
第133章
「技能名:地之领域
属性:高阶土系技能
技能效果:
1.半径10个身位格的范围内,对所有敌人造成土属性魔法伤害,伤害效果随与敌人距离的递增而递减。
2.当处于地面场景时,额外增加10%的伤害。
3.半径10个身位格的范围内,生成持续时长为30秒的重力场。所有敌人单位移动速度降低100%,且在重力场覆盖范围内,敌人无法使用闪避/位移技能。 」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过多思考,米娅粗粗地从技能列表上扫过,不再犹豫,很快选中了她要使用的技能。
半径10个身位格的攻击范围——虽然其实她并不清楚在“现实”中要如何计算身位格——这是所有高阶技能中攻击范围最广的一个,应当能同时覆盖住她身边的阿尔维斯,以及不远处的安德里斯。
这个技能的攻击效果并不是最强的,但它同时兼具攻击和控场的功能,并且拥有较长的持续时间。
选择土属性技能还有一点考虑,那就是有关魔力克制的问题。
不论是从有关《成为勇者之前》的记忆里,还是从这一路以来的战斗过程来看,都可以判断出,尽管这三人的魔法水平都已经达到了最顶尖的水准,却还是有一些微妙的差异和偏科,就像手游策划不会给你一张从数据到立绘都强悍到爆棚的角色一样。
安德里斯最擅长雷电属性的魔法,阿尔维斯则在暗属性魔法上最为精通;
伊登因为体质的关系,魔力总量维持不变,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自然恢复,却能够通过使用不同的魔力结晶,使出不同类型的魔法。
而从属性上来说,土属性的魔法,是最能同时克制雷电与暗系的魔法。
如果“地之领域”能够顺利地阻拦阿尔维斯和安德里斯,那么她就可以趁这个时机冲下对面的悬崖,找到被魔力飓风丢下山崖的伊登!
因为刚刚恢复的缘故,她的魔力、血量都很充沛,技能列表也是满满当当。
作为一个勤勤恳恳没日没夜刷本的肝帝,米娅在游戏里的角色是一个强悍的六边形战士,每种属性的技能她都有收集,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正是到了该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跳下悬崖,使用风系技能控制自己落下的速度和方位,尽可能找到伊登的下落。
如果他没死,就立刻对他施展治愈魔法,应该还来得及救上他一命;
如果找不到他,那也不打紧。
一旦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二人的视线,她就会再度打开游戏面板,确认能否从线索界面重新弹出“退出游戏”的弹窗……总之,这是一次十分值得的冒险!
快速划过列表,将风系魔法与治愈魔法拖进常用技能栏,选中高阶土系技能“地之领域”,使用!
列表之中,代表“地之领域”的技能图标黯淡了下去,冷却钟开始转动,这意味着该技能毫无疑问已经发动成功——
然而,出乎米娅意料的事,再度发生了。
明明强悍的魔力已经在她的掌中凝结,明明技能已经成功发动,可是当她向阿尔维斯挥去时,那股缠绕在她身边的褐色魔力,却仿佛被某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一般,消失不见!
就像所有的游戏技能,作为一个高阶技能,地之领域本该自带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效果:
攻击范围内沙土飞溅,突如其来的重力场将地面压出裂痕,以技能发动角色为圆心,以10个身位格为半径,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环绕着土系魔力的圆形……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米娅的巴掌倒还是扇了出去,在发动魔力她怀着满腔愤怒,因此用的力道极大,于是那一巴掌就给了阿尔维斯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被她扇得偏过头去,顿了足足十数秒,又慢慢地将脸转了回来。
“您还要打吗?”
他将没被打的那半边脸颊侧过来,轻声道,“只要您能消气。”
阿尔维斯说这句话的声音又轻又小,米娅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的甩开他扶住自己的手臂,连连退后几步。
下一秒,另一只滚烫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腰,安德里斯的声音鬼魅般的在她的耳畔响起,甚至带着隐隐的笑意:
“攻击魔法失败了?天呐,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真令人意外!”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带着令米娅几欲作呕的温度与湿度。
她克制住了自己一爪子挠过去的欲丨望,尽量让声音中不要透露出太多的情绪,哪怕如今她对他也只有负面的感情——安德里斯很显然在享受玩弄她情绪的快感,就像猫捉弄老鼠,孩童碾死蚂蚁,她怎能让他如愿?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她说道。
“我没有要讽刺您的意思,只是单纯阐述一下我的……惊讶之情,”
安德里斯贴得离她更近一些,亲昵地问,“老师,您在使用技能前,都不看技能描述的吗?”
即使安德里斯自称不是在讽刺,但配合上他做作的语气,这话里满满的嘲讽之意也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怎么可能没看技能描述? !她就是在看了描述之后才选中的这个技能! !
米娅下意识的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被她一咬舌尖,狠狠地咽了回去。
又一阵沉默后,安德里斯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无趣。
他收回了扶在她腰间的手,微笑道:
“对所有敌人造成土属性魔法伤害……所有敌人单位移动速度降低100%……老师,所有攻击性的技能,可都是只能对【敌人】才能起效的。”
“——可不论是我也好,还是阿尔维斯也好,我们都是您最亲密的【队友】——队友之间的攻击,都会豁免的,您忘记了?”
这番话像是一通盛满了冰块的水,从米娅头顶浇了下去,给她淋得既冷且狼狈。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安德里斯话中的矛盾之处。
“……你说谎,”
她转过身去,怒视他的眼睛,恨恨道,“阿尔维斯刚才明明也攻击了队友!!怎么这个时候不讲同队豁免了!?是你用了什么——”
“因为阿尔维斯不是【玩家】!”
安德里斯提高了声音,“阿尔维斯不是你!老师,您只要仔细想一想,很快就能意识到,这条规则针对的并非是我们而是你!在这个游戏的世界观里,角色之间互相争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所以这是一条仅仅为了你的【游戏体验】而被设计出的规则!!它当然也只会束缚你!!!”
这一次,安德里斯的话语中再没了方才那股可以做作的玩笑与轻佻。
他用那双蔚蓝的眼睛注视着她,如同海洋一般的眼眸中卷起层层她看不懂的波涛。
他的情绪也越说越激烈,尽管他明显有意进行了控制,但抑制不住的愤怒仍然从他的词句中顽强地渗透了出来。
尽管安德里斯在不久前才刚刚打碎了她的游戏弹窗,但再度亲耳听到他透过第四面墙向着观众席发出的呐喊,仍旧让米娅的心头涌上了强烈的恐慌与荒谬。
四下寂静无声,他们彼此瞪视,不论是佣兵们的尸体、耸立在一旁的庞大的金黄色枯骨,还是脚下逐渐凝结的血泊、身后的阿尔维斯,仿佛都在倏然消失不见。
布景拆除,灯光熄灭,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良久,安德里斯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饿了,”
他淡淡地说,“找了您三天,都没顾得上吃饭。您也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吧。对了——”
安德里斯重新望向米娅,挑起了嘴角,眼神却依然是冷的:
“既然老师不会用魔法,那还是就别用了吧。”
他抬起手,在空中拍了拍掌。
米娅的角色面板上,等级就像它发疯上涨时一样,又发疯似的跌落了下去,最终重新停留在了LV.1的位置。
####
带有去腥作用的野菜被仔细地碾碎,散发出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阿尔维斯将汁水涂抹在被划开了漂亮花刀的肉排上,再给它们拍上粗盐和胡椒。
他用处理一桩国家大事的态度一丝不苟地处理着肉排,末了把它们穿进烧烤叉上,俯下丨身去,认真地调整篝火。
火舌贪婪地舔上来,把肉排烤得滋滋作响。
这种魔兽的肉以美味著称,在烤制时能发出一种近似苹果和蜜桃的甜香,腿肉紧实可口,腹部更是一层脂肪一层瘦肉地叠起来,入口即化,极受老饕的青睐。
它唯一的缺点只在于数量太少,且性情凶暴,不少猎人闯入森林中去,没能猎得兽肉,反而让自己沦为了魔兽的一顿美餐。
不过,对于站在埃瑞斯塔顶层的魔法师们而言,这都算不上什么。
阿尔维斯的背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食材,从顶饱的煎饼到高级兽肉,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当小队需要在野外扎营的时候,他通常担任主厨的角色,安德里斯负责狩猎,伊登则负责餐后的收拾与打扫。
任务的分配倒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通过从前冒险时各种排列组合的尝试后确定下来的。
他们的数据面板中并没有“厨艺”这一项,倘若有,阿尔维斯一定是数据最好的那一个。
与他强壮沉默的外貌给人带来的刻板印象不同,阿尔维斯做得一手好菜,即便是在厨房环境极为简陋的野外,也能烤出一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烤肉排,外加经过烧烤后变得更加甜蜜的水果,以及火候正好的烤蔬菜。
现在,他正将这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烤肉排递到米娅的面前。
米娅抱着膝盖把自己蜷在篝火旁,直愣愣地看他,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在亲手料理完自己的同伴后,又能不为所动地继续做料理的——从中文的含义来讲,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地狱笑话。
“快吃吧,老师,”
安德里斯热情地催促她,“冷了油就腻在上面了。”
米娅于是又盯着他看。
倘若视线能有实质,安德里斯的脸大约早被她剜得形似月球表面。
“……别那么看着我,”
金发的骑士收起了笑容,“伊登又不是我杀的。”
“他杀的和你杀的有什么区别吗?”
米娅诚恳地发问,“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蠢?”
“哦,抱歉,阿尔,这是一个误会,我没有要把责任推卸给你的意思,”
安德里斯拍了拍一旁阿尔维斯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他是被你害死的。”
“——因为你欺骗了我们,所以他必须得死。”
米娅转过头去,接过了阿尔维斯递来的餐盘。
第134章
肉排烤得火候正好,放在嘴里轻轻一咬,鲜美的肉汁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味道不比一路上吃过的任何一家大厨的手艺要差。
如果放在两小时前,米娅想她一定会兴致勃勃地享受这顿美餐,并且将阿尔维斯的厨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是现在,她只是机械性地咀嚼着,再机械性地将咀嚼好的食物咽入腹中。
她费劲地将它们咽下去,就好像是费劲地咽下揉成一团的纸、或是一整块橡皮,只觉得食物都卡在喉咙里,她需要百般小心,才能抑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尽管如此,米娅想,她也必须要把它们吃下去。
不论她对眼前这两人是多么的厌恶敌视乃至憎恨,此时此刻,她都必须好好地将食物吃进肚子里去。
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食物摄入的人体就像是经历了大停电的工厂,根本无法正常地运转。
而对于现在的米娅而言,不论她是想要逃跑、反击,抑或只是单纯地思考对策,都需要好好吃饭,才能让身体维系在最佳的状态。
“阿尔,老师很喜欢你的手艺,真是太好了。”
安德里斯对仍然伏在火堆旁的阿尔维斯喊了一声,“等我们回去以后,你干脆别当你那个皇帝了,要不要试试看做一个大厨?”
“我会考虑的。”
阿尔维斯回答。
“……你们到底要玩这种恶心的游戏到什么时候?”
米娅将餐具重重地扔在盘子里,砸出一片细碎的叮铃哐当,“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直说吧,你们大费周章地做这一切,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他们当然是想要做些什么,毕竟他们的目的一定与她有关。
否则,他们一路上有这么多机会杀了她,又何必留她的性命到今日呢?
阿尔维斯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在肉排上涂蜂蜜,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别这样,老师,我只是忽然觉得,阿尔的性格去当厨师也不错。您知道的,其实他既没有什么要好好治理国家让人民安居乐业的崇高理想,也毫无想要独揽霸权骄奢淫逸的远大野心,”
安德里斯往她身边挪了挪,一开口,却也完全是跟她的疑问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事实上,我一直认为,阿尔的性格可能当个匠人更合适。厨师,画家,雕刻家之类的……”
“您知道的,他总喜欢自己默默地钻研一件事,死磕一条路,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当皇帝,对吧?就算是当了匠人,他也不适合自己开店,我想估计还得额外找个经纪人帮他打理,对接客户管理销售什么的……”
米娅一把抓住餐刀,倏然顶在安德里斯喋喋不休的喉咙上。
“我对你们的职业规划没有兴趣,”
她用力往下一压,一字一顿地嘶声道,“安德里斯,我们直接说正事。你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刀刃在安德里斯的脖颈处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恐怕再多加一丝力气就会见血。
当然,米娅也清楚,就算她真的一刀直直的捅下去,对眼前的事态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篝火另一端的阿尔维斯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就事不关己地继续切土豆去了,而手下安德里斯的身体,甚至连半分的紧张僵硬也没有。
显而易见,他们根本不惧怕她动手。
先不说动手后能否取得成功,哪怕她就是捅穿了安德里斯的喉咙,在这个该死的具有治愈魔法的游戏世界里,他们也完全可以在安德里斯那长长的血条清空之前,让他恢复如初。
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就好像两只悠然自得的猫,一面舔着爪子,一面欣赏着老鼠在自己面前挣扎的滑稽模样,并以此为乐。
尽管如此,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们面前真的就像一只老鼠那样无能为力!
“……您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安德里斯淡淡地说,“我没有在探讨阿尔的职业规划,我在讨论他的'人生'——或者换一个您也许更能理解的词,他的【设定】。”
他托着腮,看向米娅,虽然嘴角仍然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那笑意却半分也没进到他蔚蓝的眼睛里去。
篝火劈啪作响,橙黄色的火光跳跃在荒山山顶的空地中。
不远处是佣兵们摞在一起的尸身,尸身旁是伊登留下的一大滩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头顶则是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的漆黑的天空,天空被巨大的金色骨骼划分成不规则的块状。
篝火上时而升起几缕白色的烟雾,如同舞台上喷洒出的干冰,周围所有这些场景被模糊片刻后,又重新在她的眼中清晰起来,如此交替反复。
安德里斯说:
“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埃瑞斯塔帝国第六十六任皇帝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的第二十三个私生子,是可以被【玩家】收入队伍的私生子之一。”
“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一共有三十一个私生子——顺带说一句,瓦伦提尼安法律意义上的婚生子早就和他的皇后一起,被他处死了,这事实上为私生子继位扫平了一大障碍——其中,能够被【玩家】收入队伍的,一共有八个,女性四个,男性四个。”
安德里斯蜷起大拇指,在她面前比出了一个“4”的手势,轻轻晃了晃。
“这些私生子中,如果有一个被【玩家】收入队伍,另外七个就会因其余各种原因死去。我记得阿尔从前曾提过一次,说是当年您带走他的时候,本来还打算带走他的一个兄弟,是吗?似乎是叫亚历克斯,还是阿列克谢什么的?”
说到此处,他嗤笑一声,向着烤肉架旁的阿尔维斯抬了抬下巴,说道:
“如果伊登还活着,您可以问问他。当年我和他一起轮流把阿尔灌醉了,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本来只想诈他一诈,谁曾想他哭着说,他曾害死过自己的一个兄弟……”
“……我没哭。”
阿尔维斯插嘴道。
“好吧他没哭。不过别的事是一样的。可怜的阿尔维斯,他根本不知道,自从您选中他的那一刻开始,那个亚历克斯还是阿列克谢就注定只能去死了,跟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阿尔维斯垂下头去,仿佛刚才那个插嘴的人不是他似的,又像是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继续专心致志地烤肉。
他在肉排的正面刷了一遍又一遍的蜂蜜,浑然不知肉排背面已经被火焰燎得焦黑。
说完这番话后,安德里斯又转了回来,继续说道:
“抱歉,有点偏题了。我们在聊阿尔的【设定】。刚才我说的,就是他的第一个重要设定。在皇宫这个场景内,所有私生子之间都是互斥的存在,彼此平行的选项。一旦有一个被选中,其他七个只能遗憾退场。”
“至于第二个……在剧情后半段,确切来说是结局以后,这个被您选中的'幸运私生子',会经历一次系统的数值判定。一旦综合数值到达要求,ta就会登基成为【皇帝】,作为【玩家】培育有方的证明——而一旦数值未达到要求,ta就会辞别【玩家】,声称自己只想游山玩水,欣赏更多从前被受困皇宫时不曾见过的风景,最后成为一名出色的【旅行家】,还会写下一本流传后世的游记。”
“老师,这就是阿尔维斯的人生。他要么成为【皇帝】,要么成为【旅行家】,不会再有第三个选项。”
“他不会成为厨师,不会成为画家、雕刻家,或是别的什么职业。从他被你选中的那一天起,他人生的道路就已经决定了。很没意思,是不是?——不过我想至少比他的兄弟姐妹们要好上一些,至少他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安德里斯全然无视那把压在他喉间的利刃,侃侃而谈。
随着脖颈处的震动,他的皮肤不免被尖刀划出了两三道浅浅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从小口中缓缓地渗了出来,如同一颗摇摇欲坠的血泪。
“……所以呢,这跟我提出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关系?”
米娅虽依然紧绷着脸,心绪却远不如她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安德里斯探究似的打量她,微笑道:
“抱歉,这只是一个引子,我好像不小心说得太多了……请您谅解。毕竟这些话,我想同您说许久了,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现在,让我来回答您的问题——我们恐怕还得说上许久。让我想想……就从十六年前开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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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十六年前开始说起吧。
人这一生,总会历经些许重大的转折。
所谓“重大”,不是说那一刻的场合将会是多么多么盛大,多么多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是说在选择它的那一刻起,你的人生将会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很可能会悄然无息地发生,悄然到你在做出某个选择,历经某件事件的时候,并不会知道,它将彻底地改变你的一生。
譬如在皇帝决定召见某位魔法师的那天,他的第二十三个私生子突然决定去皇宫荒废的花园中采摘浆果,而并非像平常那样去厨房偷窃食物充饥;
譬如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深夜,一名与父母大吵一架的女子打开了房间中早已退休的电脑,想要找个老游戏玩玩。
譬如,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在十六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又一次收到了远房表亲寄给他的包裹与信件。
他拆开包裹,里面是厚厚一摞包得整整齐齐的黄油小饼干,以及几串油亮亮的风味香肠。
第135章
黄油里的黄油来自北地最好的牛奶,无数商人和食客称赞它是“简单却稀世的美味”。
它酥脆可口、香浓异常,据说即便是严格控制体重的顶级舞蹈演员,也会忍不住一个下午就干掉一袋;
如果说制作小饼干的配方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风味香肠则是家家都有不同的独家秘方。虽说他们都共享“北地风味香肠”这个名字,但不同厨师做出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每家售卖风味香肠的店铺都有自己固定的食客,有人嗜好加入辣椒和花椒颗粒的品种,有人则认为略微带甜的口味才最美;
有人就好那口香肠在烤架上滚得滋滋冒油的风味,也有人喜欢将它闷在米饭中食用——不过,通常食客们都会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自家制作的香肠才是顶顶美味的那款。
“安德里斯,这是家里给你寄的包裹?”
宿舍的公用休息大厅里,一名学徒好奇地探过脑袋,羡慕地问道。
“嗯。”
安德里斯将包裹扔在桌上,再把自己扔进休息室松软的沙发里,拿着从包裹下找出的信件,慢腾腾地将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
刚刚才结束了一门基础理论课的期末考试,休息室里人满为患。
学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要么愁眉苦脸地对答案,要么分享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一撮人已经开始策划旅行出游的相关事宜。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学生是最闲得没事干的人群,这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是不可撼动的真理。
很快,四周就凑上来了一圈叽叽喳喳的脑袋。
“这饼干好香啊!我就说,哪来这么香的味道!”
一名学徒抽抽鼻子,大声说。
“我知道这个,这个是那种北地特产的小饼干,对吧?我记得安德里斯是北地出身的!我妈去年去那边做生意,带了几包回来,我们全家抢着吃……”
他身边的学徒立马热心地讲解道。
“还有风味香肠!我去旅游的时候吃过一次,烤得皮焦焦的,夹在面包里吃,不得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夹香肠!安德里斯,我能尝尝吗?”
说这话的学徒一边说话一边砸吧嘴,仿佛已经回忆起了那顿早餐的味道。
“……不行。”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直都都不理睬众人的安德里斯,总算舍得将脑袋从信件上抬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一圈,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冷冷地道:
“这是我家里人特地给我做的,我自己都不够吃。巴顿,你要是实在怀念,过段时间我托人再从北地买两条香肠送来。”
“算了,也太麻烦你了,”
巴顿耸耸肩,“不过是一条香肠罢了。”
“是啦,大家也知道,安德家里难得给他寄包裹。这小饼干和香肠看着多,一人分一嘴,不就没啦?看在他每次期末都给大家分享复习笔记的份上,大家就让让他吧!”
一个红色长毛的脑袋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哥俩好的在巴顿肩膀上一搭,笑嘻嘻地插嘴道。
“……我记得安德里斯家给他寄包裹还挺频繁的……”
有人悄声嘀咕。
“笨啦,那是伊登在缓和气氛,你别在意细节!”
巴顿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向安德里斯点点头,又随便同他扯了些闲话,便起身离开了——离开前在伊登肩膀上锤了一锤,伊登也笑着拍了拍握拳擂了回去。
不多时,围观人群就陆续散开,大家继续各忙各的事去了。休息室里一场不值一提的小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安德里斯收好信件,揉了揉太阳xue ,把包裹重新封好,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才重新将那几包美味的北地小特产拿了出来。
正在此时,房门口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安德里斯头也没抬,继续整理桌上的包裹。他随意挥了挥手,房间门便被魔力拉开,门口站着的正是伊登。
“有事就说。”
安德里斯说。
“'伊登,谢谢你刚才为我解围''不客气,安德,我们是队友兼同学,这是我应该做的',”
伊登走进房内,随手关上房门,模仿安德里斯的声音饰演起了一人二角,“你知道他们也就开个玩笑。刚才你态度好像有点不好哦,这又是林德伯格那个远亲给你寄来的?”
“我总不能真的大方地分给他们吃,然后第二天就看见医务室里躺满了食物中毒的同学吧?”
安德里斯冷笑道。
伊登走到桌前,拈起一块黄油饼干,问道:
“你那远亲给你寄了这么多次吃的,你至今都还活蹦乱跳,他都没有思考过原因吗?”
“'看见医务室里躺满中毒的同学'只是个夸张的说法。”
安德里斯切开一节风味香肠,将那泛着油光的截面展示给伊登看,“比如,之前的毒主要混在饼干里,数量大概是饼干总量的十分之一;就香肠而言,他喜欢下在香肠中段,也不会每一节都下。上次的香肠里就是没有的。”
“就算我一口气把整个包裹里的东西都吃进去,也不会立刻毒发身亡。至少得反复吃个十来次,毒药才会慢慢在身体里囤积。”
伊登摸摸下巴:
“听起来心思很缜密哦,他也不嫌麻烦。”
安德里斯把香肠丢回包裹里:
“这些贵族一天到晚不干正事,除了欺男霸女横征暴敛,就是使尽下三滥的手段争权夺利。留我活着就是威胁他们最喜欢的权力,哪能嫌麻烦?”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直接跟法庭起诉他们?证据你也都有,看在老师学徒的面子上,法庭也不会不受理吧?”
伊登想了想,提议道,“或者你哪天心情不爽直接给他咔嚓了嘛,既然人家都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地给你下毒了……”
他将手指并拢,在自己脖子前一挥,做出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向来喜欢装成熟(伊登语)的安德里斯难得叹了口气,抓了抓自己的金发,说道:
“就是不能,所以才麻烦。”
“好吧,如果是我,我就会这么干。”
伊登将那块饼干往嘴里一丢,啊呜一口,含糊不清地说,“身边有个人天天暗地里盼着我死,还成天想方设法算计我,想想就很不爽诶,不如直接一劳永逸。”
“北地需要一个领主。如果他现在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安德里斯也抓了一块饼干,恨恨地咬下半块,“无非就是又回到原点,一群大小贵族打来打去,最后打出一个人上位。假如上位的是个比他更难搞的,那我面临的情况可能还更麻烦。不如就让他呆在这儿,最多就是多出来几个下了毒的包裹罢了。”
“你就没考虑过做掉他,然后自己回去继承你爹的位置?”
伊登拍拍手上的饼干渣。
“……我想留在老师的身边。如果继承了北地领主的位置,我不可能长时间地呆在法师塔里。”
安德里斯犹豫了几秒钟,说道。
“哦那真是太棒了——咳咳,我的意思是,安德里斯,我的好同学,我支持你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你要不明天就打包传送回北地去继承那个本该属于你的领主之位?”
伊登眨眨眼睛,诚恳道。
安德里斯又抓起了一块饼干——这次不是吃,而是把它丢向了伊登。
伊登灵活地一闪,躲过了饼干的偷袭。
“算了,懒得跟你说这些,”
安德里斯没有再继续丢饼干的意思,兴致缺缺地挥挥手,“我下周确实要回一趟北地,我会提前跟老师请假的。你出去的时候跟巴顿说一声,我会给他带香肠回来的。”
“你回去干什……啊,我想起来了,今年的'春之狩猎'又快到了?”
伊登一拍脑袋。
安德里斯点了点头。
接着他们又杂七杂八地闲聊了一阵子,伊登便起身离开了。安德里斯则坐回了桌前,摸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一封寄给远方表亲的回信。
信是每年都要写的,他不费什么精力,就写出了一封情真意切、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信件。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失去了父母、在陌生的环境中求学、渴望亲情滋润的少年那样——首先感谢了表亲对自己的关照(“饼干和香肠非常美味,我的同学们也很喜欢”),用肉麻的言辞叙了叙亲情,末了表示,像往年一样,自己会在下周回家,参与北地每年一次的“春之狩猎”。
与埃瑞斯塔各地各具特色的古老祭典不同,“春之狩猎”不是一个多么具有丰富内涵的活动或庆典,只是对初春时节北地一系列大型狩猎活动的统称。
北地漫长的冬季过后,许多冬眠的魔兽会纷纷苏醒、寻找食物,并且很有可能一不小心闯进村庄城镇之中,给当地居民带来伤害。
为此,从黄金时代开始,北地领主就会在初春时节组织队伍,对村庄城镇周围的危险魔兽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
魔兽们睡了一整个冬天的觉,腹中饥饿又脾气暴躁,狩猎活动并不算轻松。从前安德里斯的生父当领主的时候,他总得提前去外头高价雇佣魔法师和佣兵,才能顺利完成狩猎。
(至于霜雪堡中那支由四名高级魔法师,以及几十名训练有素的卫兵组成的队伍,可是要负责守卫林德伯格公爵安全的,怎么能离开公爵的身边呢!)
自从在法师塔中掌握了攻击魔法以后,安德里斯年年都会在“春之狩猎”的时候返回北地,奋战在狩猎魔兽的第一线。
不少村民和市民都见过他浑身浴血,带着小山一般高的魔兽尸体返回霜雪堡的景象。
“安德里斯少爷”的名字在人群之间口口相传,更兼之他是当今世上唯二两位大魔法师之一的门下学徒,是以尽管安德里斯一年也就回这么一次老家,他在北地的声望也是年年攀高,表亲也对此无可奈何。
——这就是安德里斯回去参加狩猎的目的。
就算撕烂安德里斯的嘴,他也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但是在他的心里,他清楚地明白,他继承了自己父兄最大的缺点:
他是一个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的人。
这句话如果说得再通俗一些,就是安德里斯·林德伯格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失去。
他既想要北地领主的冠冕,又想要大魔法师学徒的荣耀,也不愿意失去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平白让伊登、阿尔维斯,或是别的什么巴顿爱丽丝之流抢了自己的位置。
因此,权衡利弊之下,安德里斯决定暂时留着远房表亲一条性命,等到在老师身边站稳了脚跟,再杀回北地去。
总归来说,那位表亲是个甚至连刺杀他也不敢、只敢偷偷在食物中下毒的怂货,整个埃瑞斯塔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会阅读形势的墙头草。
只要安德里斯在老师身边取得了足够耀眼的成绩,回头再去对付他,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定时回去刷刷存在感,总不至于让北地的居民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安德里斯封好信件,将它寄了出去。一周以后,他便踏上了返回北地的传送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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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起那天发生过的事,安德里斯都会想:要是他接受了伊登的建议,就好了。
他可以以谋害继承人的名义将表亲告上法庭。
他握有充足的证据,又是一位大魔法师的弟子,不会惧怕来自表亲家族的压力;也许案件的审理会拖拖拉拉,战线拉长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但最终他会胜诉,他会成功地取回北地领主的位置;
他也可以直接在某个夜晚通过传送阵潜入霜雪堡,在杀死表亲后又悄悄返回。
他自认自己的手法足够高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伊登和阿尔维斯,谁也不会察觉到这是他犯下的案子,就连老师也不会。这方法虽然不太上得去台面,但依然能帮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而言之,如果想要走到自己想要的结局,他有千万条道路可以选择。
——然而,在这千万条道路之中,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却选中了最令他痛苦、遗憾、悔恨、愤怒,最令他从此万劫不复、几不欲生的那一条。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东西,那么这就是安德里斯悲哀的命运。
第136章
远房表亲在霜雪堡中热情地招待了安德里斯。
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好菜,席间还亲切地问候了安德里斯的学业和健康;
安德里斯也彬彬有礼地做出了回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介乎于“出身下贱眼皮子浅被人拍两下马屁就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和“只涨魔力不涨智慧完全不在乎北地的权力争端真心实意地感激表亲关心的蠢货”之间的愚蠢和傲慢。
一场饭吃下来,双方都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可谓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这顿晚餐是两个人都要吃的,所以表亲倒没在饭菜里下毒,只是餐后端给安德里斯的醒酒汤里配了一剂上好的魔药。
若是把这剂药水单独摘出来看,倒也跟毒药没什么关系。
它广泛存在于各类魔药的配方中,主要起到一个催化剂的作用——如果安德里斯的体内蓄积有某种毒药,这剂催化剂就会促使其更快地发挥作用。
安德里斯随手将魔药倒进了洗手池里,把自己洗洗刷刷完,往床上一躺,过了五分钟之后发现,他失眠了。
这年是新历1370年,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刚满18岁。
虽说幼时的经历让他自小便比同龄人早熟,在法师塔中学习时也一向以“成熟稳重优秀可靠的好学徒”自居,但说来说去,此时的他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就跟世间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尽管安德里斯早在信件里跟表亲重复了不知多少次虚情假意的表演,但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并大秀演技之后,总还是会恶心上好一阵子。
此外,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在席间不知不觉吃了太多食物,直到现在,胃里都撑得难受。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了好一会儿饼之后,安德里斯终于接受了自己今晚注定失眠的事实,干脆爬了起来,决定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也好走动走动、消化消化。
半小时后,安德里斯倚在了书房的大靠背椅里,翻起了一本古老的北地魔法布防记录。
从前林德伯格公爵还在的时候,安德里斯自然从不被允许进入书房,就连靠近也不能——书房所在的这条走廊上时常会有“尊贵的客人”前来拜访,公爵可不愿看见安德里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免得“脏了客人们的眼睛!”。
当然啦,脑满肠肥的公爵,一年里花在书房上的时间,不会比一条鱼呆在陆地上的时间更多。
绝大多数时候,这间书房都是罗纳德·林德伯格在使用(天呐,他居然还记得此人的名字)。
与自己的父亲不同,罗纳德虽然也像许多贵族那样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倒是会真正在北地的管理事业上下点心思,承担了实际意义上的北地领主一职。
这间书房里,就摆放着许多他当年收集和使用过的文件与资料。
书房里装有好几个监测与维护用的魔力系统,安德里斯明白,他在其中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下来,并且传递回表亲的眼前。
若是放在今夜之前,安德里斯保准会施下能够混淆记录的魔法(这对他来说不难,毕竟年年法师塔考试的时候,他都要在考场上抓作弊的学徒),然后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想看的东西全都看上一遍。
不过今晚,或许是由于晚餐桌上的那一番表演让他颇感疲倦,或许是因为单纯吃得太撑懒得动脑,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安德里斯取了一份不会引起表亲怀疑的资料,随手翻看了起来。
他第二天就要参加春之狩猎,看看北地的魔法布防记录,也在情理之中。
看着看着,安德里斯忽然在记录之中发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法阵。
从记录中看,这处法阵已经被废弃,早已不再使用。
奇怪之处就在于,安德里斯——在大魔法师麾下学习了四年,不论是古代魔文、现代魔文还是魔法阵科目都拿了满分的天才学徒——竟然没法解读这个法阵。
从构造上来看,法阵由一种异常复杂的古代魔文变体所勾勒,组成方式也与常见的法阵绘制形式大相径庭,叫人难以拆解出它的作用。
这个古怪的法阵勾起了安德里斯的好奇心。于是,他花了半个夜晚的时间将其背了下来,这才离开了书房。
一个月后,北地的春之狩猎毫无波澜地结束了。安德里斯带上了满满一包表亲送的北地特产(“好孩子,这段时间辛苦你啦,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你尽管自己吃!要分享给同学的话,就用旁边这包吧,听话啊!”),回到了千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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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里斯不算是个好学生,因为他喜欢自己的老师。
喜欢,心悦,暗恋,或者说类似的词,都可以用来描述他的这种感情。
与法师塔中绝大多数的学徒不同,安德里斯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老师米娅的感情,并非是常见的钦佩、敬爱、向往或憧憬,而是一种更加满怀占有欲与嫉妒心的存在——他希望自己能成为老师的伴侣,希望能与她结合,希望能成为她唯一的、特殊的存在。
多少个深夜,安德里斯大汗淋漓地醒来,半是兴奋半是痛苦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又做了一场难以启齿的梦。
既幸运又不幸的一点在于,出于一种同类之间对待彼此的敏锐嗅觉,安德里斯很快就察觉到,法师塔中同样对老师怀有这种异样情愫的人,还有两个。
不多不少,就是他们冒险小队里的两个同伴:伊登·伊格尔斯,以及阿尔维斯·法比乌斯。
他们既为世界上还有“同类”的存在感到欣慰,又互相提防、互相敌视——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是在冒险中可以放心大胆地将背后交给彼此的战友,又是共同跨越了重重难关、打败了许许多多敌人的好伙伴。
这些特殊的情感链接交织在一起,让安德里斯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平衡能够存在的最大的原因与基础,就是老师对待三人完全一视同仁,没有要偏袒或是偏心谁,也没有对谁表现出特殊的喜爱之情。
看,现在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同病相怜的相思病患者。
安德里斯明白,总有一天,这种平衡终归是要被打破的——而他无比强烈、无比热切地渴望去成为那个打破平衡的人,去成为那个最终胜利的人。
还是那句话,安德里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野心勃勃、欲壑难填的货色。
要想打破平衡,无非就是要在同伴之间拔得头筹,成为最出色的那一个。
在老师没有对谁展现出特别关照的情况下,也许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安德里斯挣得她的注意力的办法。
就像是在动物的求偶之争中,也唯有最强壮、最威猛的雄兽,才能获得雌兽的青睐。
可惜,尽管安德里斯对自己的实力颇为自负,也不得不承认,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伊登和阿尔维斯的能力都不在他之下。
在从课程学习到冒险任务都一模一样的情况下,他们之中不管是谁,都很难做到去超越另外的两个人。
——于是,出于某种类似于“半夜偷偷爬起床学习”“买到了好用的练习册自己悄悄用不推荐给别人”的私心,安德里斯没有向法师塔中的任何人询问过关于那个魔法阵的事,而是把自己关在各式各样的古籍之间,埋头寻找了起来。
那时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个法阵必然是一种没有留存在现代魔法记录中的古老存在,也许它代表着一个魔法发展过程中失传的流派,或是一种未能得到妥善保存的技术。
它完全值得一篇论文、一本专刊,而伊登和阿尔维斯都对此毫不知情。也许它就是那个,能够帮助在自己在老师面前领先其他二人的存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长达半年的寻找后,安德里斯终于在一本边远地区的古籍中,发现了那个魔法阵的身影。
说是古籍,其实比起专业的魔法书籍而言,它更接近于一本记载地区历史与神话传说的民俗读物。
古籍里写到,这种魔法阵被绘制于山体上,当地人并不知其从何而来。它往往被与当地一种特殊的人祭活动联系在一起,被视作魔鬼的产物。
好,就是它了。
18岁的安德里斯决定,自己要亲眼去看看这种法阵的实物,也许会有别的发现。
两天后,在两个冒险任务之间短暂的间隙里,安德里斯揣着那本古籍,到达了古籍中所记载的地点:荒山镇。
当时恰逢荒山魔力乱流减弱,安德里斯心说连神明也眷顾自己,说不定今年能有一个好收获——然而事与愿违,他把荒山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有关那个魔法阵的哪怕一个边角。
这让安德里斯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推断:说到底,那本古籍成书年代也有些年头了,而存放在霜雪堡中的那份魔法布防记录,干脆就是林德伯格家代代相传下来的,也不知道究竟传了多久。
既然北地的法阵早已废弃,位于荒山之中的这一个,或许也是如此。他还是太过心急了……
安德里斯从荒山的一条小路上慢慢往下走着,一面漫步一面沉吟,忽而听到远方道路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了对话声。
“哟,老爷们又来啦!这个月可真早——您这袋子看着老沉了,又是装的魔兽吗?要不我给您二位搭把手?”
“不必了,这是一会儿实验要用到的材料,路上磕碰到就不好了。”
“说得也是,二位慢走啊!”
其中一个略显恭敬的声音,安德里斯听得耳熟:这是荒山镇镇长的声音。
这位姓斯诺的镇长刚刚上任不久,正处于对工作还满怀热情的时候,对镇上的大小事务都亲力亲为。
即便是对待安德里斯这样普通的小魔法师(他在旅店登记入住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斯诺镇长也热情地同他寒暄过几次,话里话外都在推销本地刚刚起步的农产品。虽说聒噪了些,倒也不叫人讨厌。
而另外两个声音就很陌生了。
听斯诺的口气,他们也是魔法师?
这些魔法师的目的会是什么?他们想在荒山上做什么实验?
眼看前方一个转弯,就会和三人迎面撞上,安德里斯立马给自己施了一个隐身咒,悄悄地躲在路边,观察着面前的情况。
斯诺镇长一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竹篮,竹篮里还叠着几捆生长在荒山内的特殊植物。
安德里斯在这两天的旅行中已经了解到,荒山内生长的许多植物都可以经过加工制作为魔法材料,卖出不菲的价格。
只是荒山的魔力乱流噬人性命又毫无规律,是以除非长居本地的居民,少有外来人口敢于进山——除非是本身就冲着混乱的魔力环境而来的魔法师或雇佣兵。
另两位魔法师,尽管安德里斯认不出他们的模样,但却一眼就辨认出,这两人所穿的魔法长袍,是宫廷魔法会的魔法师们专用的款式。
最关键的是,他们两人还拖着一个体积不小,重量应当也不轻的布袋。
斯诺镇长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将里面的东西称为“魔兽”;两名魔法师则声称,那是什么“实验要用到的材料”。
——那个白痴,他是怎么当上镇长的?
安德里斯微微蹙眉。
从布袋的形状和空气中残留的魔力痕迹来看,那分明就是好几具人类的遗骸……
并且,还是魔法师的遗骸!
第137章
事情的进展比安德里斯预想中还要顺利。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过了头,以至于他竟然还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
安德里斯跟踪那两名魔法师到了荒山主峰的山腰处,看见他们轮流用魔法清理开地上的积雪,露出了土黄色的地面。
接着,两名魔法师又鬼鬼祟祟地往回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直到远离了那块被清理出的地面,又找到一块巨石躲了起来,他们这才远远地操控魔力,共同将那一整包装满“实验材料”的布袋举起,隔空送到了那片地面上。
沉重的布袋刚刚落地,空气中便骤然爆发出了一股狂乱的魔力!
安德里斯起初还以为是荒山的魔力乱流突然加强,正要赶紧离开,又反应了过来——那股狂乱的魔力只限定在那一片区域中发作,显而易见,与整座荒山的大环境无关,是那两名宫廷魔法师捣的鬼!
他于是又蹲了回去,继续埋伏在一旁,偷偷观察两人的举动。
只见空气中凭空出现数道线状的攻击魔法,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将布袋狠狠捅穿!
空气中魔力爆裂的声响不绝于耳,布袋很快就被接连不断的攻击性魔法捅得碎裂了开来,露出了其中的内容物——
果然如安德里斯所料,那哪里是什么魔兽,哪里是什么“一会儿实验要用到的材料” ,分明就是好几具魔法师的尸体!
在布袋被打得裂开的时候,安德里斯似乎瞥见,尸体的身上仿佛用鲜红的颜料画出了奇怪的图案。
然而,还未等他细细辨认出那些图案的形状,它们就连同被它们所覆盖的尸身一起,在急雨一般的攻击中被打得粉碎!
一阵胜似一阵激烈的攻击中,尸体很快就被这些诡异的攻击性魔法打成了一滩叫人不忍卒视的肉泥。
终于,就在安德里斯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要被攻击声给震得麻木的时候,它们就像来时那样迅速地停了下来。
广阔的空地须臾间便寂静了下来,仿佛那一阵疾风骤雨似的从未曾出现过一般!
安德里斯悄悄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此时,距离他在下山路上撞上两名魔法师,也不过才过去了十数分钟而已。
这波诡异至极的魔法攻击,就像一阵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
打下来的时候声势浩大、惊天动地,却又可以在转瞬间就云销雨霁。如若不是残存在地面凹陷处的一滩积水,谁也不会知道它曾经来过。
……就是留在荒山里的这滩“积水”的由来,未免也太残忍了一些。
“弄完了?”一名宫廷魔法师轻声问道。
“弄完了弄完了,”
他的同伴也伸长脖子看了一阵子,才蹑手蹑脚地从藏身处溜了出来,“成,记录一下魔力含量咱就撤。哎哟,你看这都给打成什么样了这……每次做这活儿我都不舒服,要不是陛下又给补贴又给放假,我才不干呢……”
“胡说些什么,当心隔墙有耳!别废话了,赶紧干活!”
“好好好,我不是瞅着这荒郊野外的,别说墙了,连只耗子都没有……”
两名魔法师不再继续交谈,而是拿出了测量用的器具,在尸体旁一阵捣鼓,又掏出了一个厚厚的大本子,在上面记录些什么。
如果忽略掉两人所处的诡异环境的话,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完全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魔法师们做完实验后记录实验结果的景象。
魔力含量?
安德里斯一怔。
方才攻击魔法激烈爆响的时候太过紧张,如今听见这个突兀的词,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周围空气中的魔力含量,似乎的确得到了些许的改善。
身体中魔力的运转变得更加顺畅,就好像转眼之间,就从空气稀薄的高山,下到了平地之上。
为了防止陌生的魔力波动引起两名魔法师的警觉,安德里斯没敢使用魔法来印证自己的感受,只是后背升起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难以言喻的恐惧如蚂蚁一般沿着脊椎爬行,让他不寒而栗。
【魔法师被诡异的未知魔法打成肉泥】
【空气中的魔力含量得到了改善】
……难道说,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人为制造的联系吗?
耐心地等到两名魔法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就连他们的魔力也感知不到后,安德里斯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来到了那片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场血腥屠杀——尽管受害者在惨案发生之前已经尽数死去,那副场面依然只能用“屠杀”一词来形容——的土地上。
安德里斯本以为自己今日受到的震惊已经足够多了,但是当他走到近前的时候,还是受到了新的惊吓:
那堆已经辨不出人形的尸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他们就像是在太阳底下被暴晒太久的水果,血肉逐渐坍缩,皮肤变皱变干,仿佛一大碗被人咀嚼吸干汁水之后,又吐在垃圾桶里的果肉渣那般。
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引起正常人呕吐的欲望。若不是安德里斯也算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冒险者,恐怕当场就会吐出来!
宫廷魔法会,古怪的实验,可怖的尸体残渣……再结合方才两名魔法师只言片语的对话,安德里斯能够肯定,他大约是在无意之中撞见了一起庞大的阴谋。
而不论是刚才话语中透露的“陛下”一词,还是将“魔法师惨死”(往更深了去想,眼前这些尸体,他们自然死亡的概率有多大?)与“魔力含量改善”联系起来,都可以轻易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不论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它们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德里斯能够处理的范围。
……完蛋了,早知道就不跑这一趟了……
安德里斯头痛地揉了揉太阳xue。
是当做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溜回千湖城?
还是先自行偷偷调查,等查出个眉目再告诉老师?
抑或是等这一趟行程结束以后,就直接找到老师,告诉她自己所看见的事情?
……好像不论怎么选,都找不到一个完美的最优解。
安德里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先行离开,忽而又被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几个红色的图案吸引了目光。
刚才两名魔法师将积雪掀起来的时候,地面明明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啊?
他蹲下丨身去,凑近地面,仔细观察,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原来,光秃秃的地面上,原本应该是镌刻有符号与图案的。只是图案刻下之后,并未用颜料填涂,也没有采用什么特殊的镌刻技法,因此难以被人察觉。
而经历过攻击魔法之后,从魔法师们尸骸中流出的血液,逐渐填满了地面的刻印,这才让这些“难以被人察觉”的图案,逐渐地显露了出来。
安德里斯的手指细细描摹过图案的一角,神色变得愈发的凝重。
从显露出的这部分图案来看,它大约是某个魔法阵的一角。
仅仅只是一角,就绘制得无比繁复、精巧,堪称是一幅绝佳的艺术品。不禁叫人好奇,它的整个成品,又该是如何惊艳的存在?
——而这个魔法阵,安德里斯很是熟悉。
那正是他此行前往荒山的目的,那个他迫切想要找到其存在的、仅仅只在古籍中能够查找到一星半点痕迹的古老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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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理之眼”米娅横空出世之前,当代最出名的魔法师,莫过于“先知”萝莎夫人。
萝莎夫人精通预言魔法,连带着她手下的宫廷魔法会,也将研究重心转移到了预言魔法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很长一段时间里,预言魔法都是埃瑞斯塔的一门热门学科,无数魔法师摩拳擦掌,投身其中,渴望能得到来自萝莎夫人与宫廷魔法会的橄榄枝。
就连在“真理之眼”的法师塔中,也有不少学徒选择将预言魔法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
而安德里斯·林德伯格,这名法师塔中最具天赋的学徒之一,却从未对预言魔法产生过丝毫的兴趣。
在安德里斯看来,所谓的“预言”,不过是胆小鬼试图逃避生活中的重担与挫折的借口。哪怕无数同行将预言魔法吹嘘得天花乱坠,他也对此嗤之以鼻。
倘若命运与未来是不能被改变的,预言并不能改变其结果,那么做出预言,又有什么意义?
而倘若命运能够被观测,又能够被改变,那么通过预言魔法得到的“未来”,又真的能够被称之为未来吗?
——直到十六年前来到荒山之前,安德里斯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然而。
事后他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天,都会认为,至少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瞬间,也许命运真的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从前往北地参加春之狩猎,到无意间在书房发现那本古老的布防记录,再到他偶然在荒山中撞见两个形迹可疑的魔法师,再到如今他碰巧发现了刻在地面上的这处法阵……
世界上会有这么一连串的“无意”“偶然”“碰巧”吗?
冥冥之中,仿佛命运站在了他的身后,用祂细长、干枯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喁喁而言,指出了一条他本不应该去触碰的道路。
安德里斯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打算先自己调查出一点与魔法阵相关的消息,汇总后再报告给老师。
他回忆了一番不久前魔法师们的举动,试探性地将手指搭在了法阵之上,往其中输入了自己的魔力。
同时,他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警惕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攻击魔法。
攻击魔法并没有出现,但在魔力输入的瞬间,周围的环境却突然发生了他从未聊想过的奇怪变化:
不论是近处的山麓,还是远处的天空,都一同闪烁了起来!
伴随着闪烁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些安德里斯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它们从闪烁的环境之后流水般的淌过,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就像是你将墙纸撕下之后,才惊恐地发现墙壁上早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霉斑!
怪异的“霉斑”疯狂地扩散开来,将安德里斯团团围住。
可怕的事情还远未结束:就连安德里斯自己的身体上,也开始长出了“霉斑”,并很快蔓延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逃跑的念头还来不及实施,他就已经被霉斑吃了个干干净净! !
在彻底地失去意识前,安德里斯想:
早知道这样,这次出门前,干脆就跟老师告白好了。
第138章
安德里斯睁开眼后所看见的第一个物体,是一扇门。
一扇漂浮在空中的、散发着纯白光芒的,大门。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浮现了出来,安德里斯连忙伸出双手,就着大门发出的亮光打量自己的皮肤:
幸好,那些密密麻麻的、如同霉斑一样的奇怪符号都不见了踪影。
他的身体完好无损,魔力的流转也颇为顺畅,从头到脚,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他身处的这片未知的环境,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完完全全的“不对劲的地方”。
安德里斯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无边无际、广阔渺远的漆黑空间之中。
四周一片寂静,除了面前那扇发光的大门以外,没有别的光源。
安德里斯试探性地召唤出一个照明的光球,让它向外飞了一圈,结果一直到光球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也没发现任何其余物体的存在。
除此以外,他还发现自己身旁飘着一块半透明的板子,板子上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数字: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
等级:LV.729
天赋值:96
状态:正常
人物描述:大魔法师“真理之眼”米娅的弟子。 」
再往下看去,底下还写着更多他乱七八糟的条目和数字:“血量”“智力”“体力”“魔法”“剑术”……
(顺带说一句,数字最高的一项是“剑术”。)
安德里斯想要摸摸看那板子的材质——尽管半透明的材料他见过很多,从便宜的到昂贵的,从泛滥的到稀有的,从魔法的到不魔法的——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态的板子。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手指并未触摸到那块近在咫尺的板子,而是从它的中间直直地、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板子上被他的手指穿过去的那块地方,泛起了层层的涟漪,仿佛是水面一般。
安德里斯一下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于是涟漪消失不见,板子恢复如初。
他拈了拈手指,手指上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触碰到实物的触感,也没有察觉到哪怕一丝最细微的魔力波动……就好像只是触摸到了一团空气。
安德里斯思考了五分钟,没有到为这种现象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或许这只是一个冷门的魔法。毕竟,魔法的世界是那样广阔,哪怕是身为大魔法师弟子的安德里斯,也没法保证自己已经见过或者了解过所有的魔法。
有那么一些他毫不知情的偏门魔法存在,倒也并不稀奇。
——以及,现在他最该头疼的,还不是这个破板子的事。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 ?
四个小时后,安德里斯从远方慢慢地走回了这扇发光的大门前。他双手环胸,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姿势,抬起眼睛,重新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这扇门。
四个小时以来,安德里斯首先尝试了与外界沟通,结果当然是失败的。
不论是简易传送者、经过联络魔法附魔的魔法道具、还是高级的联络魔法,都无法让他与外界取得联系;
此外,在尝试与外界联络的过程中,他也看准了一个方向前进,试图找到这片广袤空间的边界。
然而,不论他怎样前进,四周都只有茫茫的黑暗。最终,就连大门那道莹白的光芒也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但是在漆黑的前方,依然看不见有找寻到出口的可能。
权衡利弊之后,安德里斯放弃了继续向前探索的打算,退回了大门的面前。
如果单单从外观上来看,这是一扇很普通的门。
它没有门板,只有一道朴素的门框。
门框漆成深棕色,其上并无华丽的装饰,看样子很适合出现在随便一户普通人家的小房子里,而不是像个幽灵似的,静静地飘在半空中。
门框中散发出莹润的白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填满了门的每一个缝隙。安德里斯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也没办法透过这道光芒,看清门里面的景象。
……看来,突破这个陌生漆黑空间的关键,应该就在此处了。
安德里斯猜测,在刚从尝试往魔法阵中输入魔力的过程中,自己也许是触碰到了魔法阵的保护系统,或者是被魔法阵的效果所影响,要么就干脆是幸运值爆棚,掉进了一处荒山之中本就存在的遗迹里。
不论是这片看不见尽头的空间也好,还是这扇唯一的大门也罢,都同那块板子一样,是某种魔法造成的效果——想要破解这种魔法制造的迷阵(也许还可能是幻觉),方法也很简单:
要么暴力突破,要么顺应它的规则,找到它的解法。
暴力突破这条路,安德里斯刚才已经尝试过了:他的魔法扔出去,就像泥牛入海一般,十分丝滑地被黑暗所吞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明显是行不通的;
既然如此,留给他的也只有一条路了。
这个地方有一扇门,而门就是让人走的。
既然他刚才在外头转了那么一大圈,却依旧毫无收获,那么,如果说这片空间之中存在着什么解谜的线索,也只可能是在这扇门里了。
——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
安德里斯按捺住了心中隐隐冒出的不安,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那扇门中。
莹润的光芒温柔地吞没了他。
####
光芒散去之后,安德里斯(毫不惊讶地)发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呆着。
门里的世界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山崖上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除此以外,再无别的道路。
如果路的两边同时有两个不同方向的人面对面地走来,那他们必须得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脚下一滑摔断脖子的命运。
不过,山崖所处的环境倒是不错。
崖边生长着绿油油的植被,天空蓝得一望无际,白云胖乎乎地在天空中悠闲地飘过,时而有风拂过,将植被吹出一层起伏的绿色波浪。
那块半透明的板子仍旧漂浮在安德里斯的身边,联络魔法和传送魔法还是无法使用。
是以,尽管这地方看起来就跟埃瑞斯塔随便哪座角落里的小山没什么区别,安德里斯依然清楚地明白,他仍被困在那片漆黑空间之中,并未脱困。
好了,接下来该从哪里寻找线索呢?
就在他皱眉沉思的时候,山崖上那条狭窄小路的尽头,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人影逐渐靠近,由苔花一般大的小点变成了有手有脚有脑袋的人形,也从模糊变得清晰。
安德里斯愣愣地注视着那个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那竟然是他的老师,“真理之眼”米娅。
——安德里斯不可能会认错她的面孔,但是那张熟悉面孔上的神态,却让他极为的陌生。
安德里斯记忆中的老师,永远是一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模样。
不管是初见时在霜雪堡悠然自得地掀翻林德伯格公爵的护卫,随随便便就带着学徒往被佣兵公会标记为“十分危险,生死自负,死人不赔!!”难度的地下遗迹猛冲,还是深夜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给跟不上进度的学徒们补课……
不管穿着什么衣服、处于何种局面,不管笑容如何亲切、态度怎样柔和,他的老师从来都给人一种稳稳地将局面掌控于手心的印象。
也就只有林德伯格父子那种傲慢自大的蠢货,才敢眼睛长在头顶上地轻视她(当然,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就不必再提了。只能说,小心魔法师!)。
……但是眼前这个从小路尽头一蹦一跳走过来的少女,却与她大不相同。
少女有一张青涩的面庞,看着比阿尔维斯记忆中的那张脸要小上一些——倒也没有小多少,因为米娅也不是童话故事的刻板印象中“厉害老奶奶魔法师”的形象——黑色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个不停,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不时发出一声惊讶的赞叹。
“哇——好大的地图!”
“诶,那边山下树林子里的是个什么啊?怪兽吗?嗯……一动不动的,或者是什么建筑物?”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第一天上学的中学女生,抑或是第一次跟着父母出远门的小孩。
什么胜券在握什么成竹在胸什么胸有丘壑……所有跟城府啦谋算啦威严啦有关的这些词,通通都跟她沾不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她活泼、单纯、天真,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
安德里斯很快就注意到,这个“年轻版米娅”的身边,也悬浮着一块透明的板子:
「玩家姓名:米娅
等级:LV.1
状态:主线剧情【成为魔法师】进行中」
同安德里斯身旁的板子相比,这块板子上列举的条目颇为类似,但是细节上又似乎有所不同。
还没等安德里斯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与刚才满是喜悦与好奇的惊呼截然不同,这一声尖叫中饱含了恐惧,安德里斯猛的抬起头来,接着就看见了让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的一幕:
少女一个趔趄,竟从小路摔了出去,直直地自山崖上往地面栽去!
安德里斯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吓得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连忙伸手去抓她的衣角,可是手臂只能无力地穿过她的身体——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尖叫声中坠了下去,紧接着,地面就传来了清晰的骨头碎裂之声!
变故在短短几秒之中发生,安德里斯已然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他往山崖下望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一个静止的人影,鲜红的血泊正从人影的身下缓慢地淌出。
……这是怎么一回事? ?
这是幻觉?梦境? ?现实? ?又或者是谁的记忆? ?
这个意外坠崖的少女是谁? ?
不,她绝不可能是老师,老师分明还好好地活着……她是老师的亲戚?姐妹? ?
……等等,这也不一定是已经发生的事,或许是魔法编织出的一个幻境! !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扇大门让他看到这桩惨案的目的又是什么?
安德里斯的思绪一片混乱。
——也就在这时,狭窄小道的尽头,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安德里斯慢慢地转过身,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正从小道尽头一蹦一跳地走来。
第139章
安德里斯连忙转头往山崖下看去。
他看得清楚,不可能看错,少女直直地从他身边摔了下去,那儿方才分明还躺着一具尸体!
——此刻,却是连尸体带身下的血迹,通通不翼而飞。
安德里斯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的世界仿佛同时闪烁了一下——并且这种奇异的“闪烁”,他在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但是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种不知何处而来的怪异感觉便消失了。
在他视野的尽头,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正从小道尽头一蹦一跳地走来。
两条随着轻快的步子一上一下地起落、好似蝴蝶一般飞舞在脑后的麻花辫,布料便宜但裁剪得十分得体的麻布连衣裙,斜斜挎着的旅行用挎包,青涩的少女的面孔,一双活泼的眼睛……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跟五分钟之前所发生在这里的事毫无区别,似乎那声溢满了恐惧的尖叫、以及那具躺在逐步扩散的血泊中的尸体,都不过是安德里斯所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不过,安德里斯很快就发现了不同。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一次,少女的面庞上带上了几分刚才没有的不满之情。
“怎么会悬崖上掉下去就被秒杀了!!”
她气呼呼地说,“这也没有提示呀!路还做得这么窄,摆明了坑人嘛!!”
安德里斯本以为,但凡是个智力正常的、且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长大的人类(其实这句话还是说得过于保守,毕竟就连山里的野兽也知道,从悬崖上掉下去是会没命的),都应该知道“走路时不能往山崖外走”这个常识——但眼前的少女显然不这么想。
她抱怨了两句,好歹是学聪明了一些,走到最狭窄的地方时,没有再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而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挪了过去,终于平安地度过了这一段惊险的路程。
……从少女的言行举止来看,她一定还记得刚刚发生的那次“死亡”。
奇怪的点就在于,她看上去既没有因为因肉丨体上的疼痛而面目扭曲,也没有因为“死亡”这件事本身而心有戚戚。
少女嘴里嘟囔的那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听起来就像是一名普通人在陌生的餐厅点到了难吃的饭菜:
哎,怎么就这么难吃呢,真是太不小心啦!下次换一道菜点吧!
哎,怎么就死了呢,真是太不小心啦!下次换一种方式下山吧! ——看,她的确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换了一种更好的方法。
安德里斯跟着少女下了山。
山崖下绿草如茵,不远处燃烧着一堆小小的火苗,火苗旁搭着简陋的帐篷。少女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拿定了主意,向着帐篷跑了过去。
跟在她身旁的安德里斯却皱起了眉头。
果然,就跟他预想的一样,听到动静后掀开帐篷走出来的,并不是商人或旅客,而是三只身材矮小、仅仅只有成年人腰那么高的哥布林。
哥布林是埃瑞斯塔上最常见的低等魔兽之一,其在魔兽里的地位,约等于人类世界中老鼠的地位:遍地都是,爱偷东西,人人喊打,胆子又小得可怜。
他们若是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倒也敢打劫个落单的旅客什么的,可一旦旅客随手捡起一把武器挥舞,哥布林们就会吓得一面发出尖细的叫喊声,一面四散而逃。
因为这种魔兽也跟老鼠一样善于繁殖,所以就连最偏远村庄里生活的村民,也见过他们的存在;村里的小孩从小就得学会如何赶走哥布林,就像他们从小就要学着如何存好粮食、避免让其被老鼠糟蹋了一般。
——还是那个说法。
既然这名少女敢于独自在埃瑞斯塔的野外旅行(这和在繁华的城市之间用传送阵飞来飞去,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又长得这么像他的老师,安德里斯便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一定是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然而,少女看上去……还是同刚才一样——说好听点,叫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呢,就是有些糊里糊涂的冒傻气。
她就跟从没见过哥布林似的,眨巴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用天真的、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它们,直到对方嗷嗷叫着冲了上来,才像是意识到了危险,赶紧撒腿就跑。
可是她的奔跑速度也不快,很快就被哥布林撵了上去,绿色皮肤的矮个儿魔兽凶相毕露,抡起一支长长的雪白的骨头(那多半是哪个倒霉的旅客留下的),狠狠地从少女背后砸了下去!
骨头重重地砸在少女的后脑上,这一次,她连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就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安德里斯——安德里斯冲着那三只嚣张得吱吱乱叫的哥布林,使出了一发魔法。
依然同之前在山崖上时的经历一样,他的魔法咆哮着冲了出去,却穿透了哥布林的身体。它们不但没有因此受伤,甚至没有感受到安德里斯的存在。
现在,哥布林们那邪恶的小黄眼睛里只有少女的尸体。它们掏出了骨刀,朝着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围了上去……
——也就在这时,世界,闪烁了起来。
或许是安德里斯距离尸体较近,或许是因为这一次少女的死亡还有“凶手”的存在,于是他清晰地看见了世界闪烁的全过程:
脚底的草地。
飞溅在草叶上的血迹。
不远处的哥布林。
那座他刚刚走过的小山。
远方高悬的太阳与云朵。
……
所有构成“世界”的这些东西,都以同样的频率,疯狂地闪烁了起来!
在这一刻,世界不再是一个环绕着他的广阔无垠的实体,而变成了一盏坏得过于厉害的魔力灯。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无边无际的漆黑空间再次出现,下一秒却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草地上!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如此反反复复了几次,终于,“灯光”再次稳定地常亮了起来——
安德里斯发现,他再次回到了那座有着狭窄小道的山崖上。几秒钟过后,少女怒气冲冲地从小道尽头冲了出来,一路向着山下狂奔而去!
这一次,她在下山的时候顺手捡了一根树枝。
“居然敢偷袭我!!”
少女嚷嚷道,“我要你们好看!!”
与之前山崖上的那次坠崖相仿,死亡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恐惧或疼痛一类的情绪,反而只是让她燃起了斗志,并且还因此提前“预知”了未来。
少女没再傻乎乎地冲上去,而是谨慎地绕到了帐篷的背后,探出脑袋观察哥布林的情况;确认它们没有注意到自己后,她便握着树枝蹑手蹑脚地从背后接近了对方。
哥布林本身是一种极为弱小的魔兽,并且它们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害怕“手握武器的人类”。
于是,手握树枝的少女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们料理了个干净。
她不久前还对哥布林的存在懵然无知,现在却又能够一边娴熟地取下哥布林的眼睛和牙齿,一遍碎碎念这安德里斯听不大懂的话:
“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啊……不管了,既然爆出来了,就先收着吧……对了!”
她从哥布林的尸体上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赶紧存个档先,差点忘了!”
随着少女话语的落下,她的面前忽的又浮现出了一块半透明的板子。材质看着跟安德里斯身旁这块差不多,上面的内容却似乎不大一样。
但是还没等安德里斯凑上前去仔细观察,周围的世界却猛然暗了下来。
他像是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似的,从那扇发光的大门中连滚带爬地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漆黑的空间之中。
紧接着,散发着莹莹光芒的大门上骤然爬满细密的裂痕,整座大门仿佛一面被敲碎的镜子,眨眼间便碎裂了开去!
四下飞溅的光芒逼得安德里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挡在自己眼前。待到那阵刺眼的亮光消失时,他发现——
自己面前的那扇大门,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四周漆黑的空间里,却静悄悄地浮现出了更多的大门。
……活见鬼了。
安德里斯心下想着,深吸一口气,迈入了离他最近的那扇门。
与此前不同,这次他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脚底黏糊糊的。于是在踏入大门前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底,不由得心下一沉: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鞋底上,竟沾染了一层暗红的血迹。
####
此后,安德里斯又穿越了十数道房门,跟着少女——姑且暂时这么称呼她吧——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冒险。
……不,“冒险”这个词语太过温和。
所谓“冒险”,指的是在经历了重重危机与层层关卡后,不论再怎么困难,再怎么千钧一发,最终也能险之又险地顺利度过难关,取得应有的奖励。
但少女所走过的冒险,却是由尸山血海构筑起来的。
尸,是她自己的尸;血,是她自己的血。
她活力四射、精力十足地奔跑在大陆之上,一次次地死去,一次次地愤怒、懊恼或悔恨,然后一次次地复活,最终一次次地依靠自己从死亡中得来的“经验”,战胜敌人、冲破关卡、获得胜利。
少女的死法可谓各式各样,花样百出,以至于安德里斯恍惚间觉得,他也许是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但若说是噩梦,却也不对——因为在少女的眼中,“死亡”既不沉重,也不悲伤。
她轻松自如地面对它们,像面对一大框橘子里酸掉的那一个,或是如同面对一条走错了就可以退回起点再出发的小路。
尽管她也会死亡而产生一些负面情绪,但是比之“死亡”这个单词背后的含义而言,那些情绪又太过轻飘飘、太过叫人不以为意。
呀!我死了!
怎么回事,居然没有注意到那个陷阱!
可恶,谁从背后偷袭我!
真讨厌,下次再注意点就是。
人们常说,穷人活得坦然,因为人皆有一死;富人活得痛苦,因为人皆有一死。
在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毫无任何公平可言的世界里,在这块家境、容貌、才华与命运都具备天差地别的鸿沟的大陆上,死亡是唯一一个,对所有人都平等相待的神祇。
不论贫穷富贵,高贵低贱,不论身处怎样的家庭、环境,不论拥有怎样的品格或才华……在死亡面前,没有人拥有还手之力。它一种多么公平、公正、公开的存在呀!
——可是,唯有少女是一个例外。
她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死去,又随心所欲地复活,死亡不再令人万念俱灰、痛不欲生,而不过是在她向上行走时一列列轻轻拖住她脚底的阶梯,一道道供她任意选择品尝的菜品。
啪。
又一道大门碎裂了。
安德里斯麻木地向着下一道门走去,既没有发现周围大门的数量越来越多,也没有注意到,他脚下的地面上,已经蓄积了一小层深红的血液。
血液漫过了脚踝,将他小腿处的裤子也染成了红色。
踏入这一扇大门以后,安德里斯错愕地瞪大了眼。
——他在大门之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第140章
“安德里斯,别紧张,待会进去之后,我会教你怎么做的,”
老师在他的头发上揉了揉,好像在揉一只毛茸茸的宠物,“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已经开始抽条了。明明他的身高甚至比老师还要高上一些,她漫不经心地揉他的头发的时候,却仿佛还是在逗弄一只半大的小狗。
“……我没有紧张,”
安德里斯紧张地说,“我会做好的。”
“好,你没有紧张,”
老师缩回手,笑吟吟地道,“待会要加油哦!”
说罢,她向前一步,将手掌覆盖在面前的山壁上,齐肩的黑发与曳地的长袍无风自动,蓬勃的魔力顺着她的掌心灌入。
转瞬间,以她的手掌为圆心,一圈圈古老的符文逐次亮起,很快便爬满了一整面山壁。
接着,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山壁前的一块巨石缓缓地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
“嗯,看来步骤没错……”
老师转回头来,对他招招手,“就是这儿了,我们进去吧!”
山洞之中没有一丝的光亮,只有仿佛要把人吞噬其中的沉沉黑色。
侧耳细听,还能听见山洞中传来令人不安的窸窸窣窣声、以及液体滴落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体型庞大(并且黏糊糊)的物体,在洞中笨拙地爬行……
“没有紧张的”安德里斯紧绷着面孔走了过去,丝毫没发现自己在短短几步路上走成了同手同脚。
——而就在他的身旁,十八岁的安德里斯“啪”的一声,一掌拍在自己脸上,将脸深深地埋入了手掌之中。
……好蠢啊……
我原来这么蠢的吗? ?
就像绝大多数人在看见自己青春期的发言后会被惊吓得尖叫连连、恨不得原地刨出个直达地心的大坑把自己埋进去再填上土一般,十八岁的安德里斯看着自己十四岁时的蠢样,只想掉头就跑。
要不是这扇诡异的大门根本就不给他自己跑出去的机会,他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出百米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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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跨进这扇门、看见那座山壁的时候,安德里斯就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被老师带着,单独同她一起进行冒险的地方。
那么多扇门走下来,最初那个青涩的少女,已经一步一步地、逐渐蜕变成了安德里斯记忆中的模样——所以他没有认错,他也不可能会认错,那个在山崖上摔了下去、又被哥布林偷袭的少女,果然就是他的老师。
而这种逐步的“蜕变”,也并非指的是年龄或者外貌上的巨大差异,而是说她从一举一动,到魔法能力,都变得愈加的成熟、强大、游刃有余。
她能够根据敌人的不同,熟练地选择各类应对之法,从五花八门的魔法到近战武器,全都不在话下;
她学贯古今、博闻多识,不管是面对再冷僻的古代遗迹,或是再复杂的深奥谜题,也能在谈笑风生间一一解开……
如果不是安德里斯跟在她的身后经历过那一扇扇大门,他一定不会想到,老师这番堪比传奇的成长经历,是通过一次次的死亡构建的。
原来她也不是生来便是超凡的智者,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如神明般不可逾越的伟大存在……
实话实说,安德里斯也怀疑过,大门之中的这些景象,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呢,还是魔法打造的幻境呢?
(但是他的心中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门中所发生的场景的信任,这让他心中的肯定多过了怀疑)
扯远了,回到之前的话题。
安德里斯本以为,这些大门的主题就是“老师的成长之旅”,却没想到还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存在。
十四岁那年,在安德里斯正式成为魔法学徒,并掌握了最基础的知识后,老师带上了他,单独进行了一次冒险。
当时,同学们都对他异常的羡慕。人人都知道,这种“单独跟着老师去冒险”的经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只有老师最欣赏、最看好的那批学徒,才能获得这一殊荣。在安德里斯之前,也只有伊登和阿尔维斯两人,曾享受过这一待遇。
安德里斯一面在脑中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面缀在前方两人的身后,走入了漆黑的山洞之中。
一步,两步,三步。
走了三步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突然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光团。安德里斯看见自己拔出腰间的长剑——那是他最常使用的施法道具——指挥着它往前飘去。
“安德,我事先提醒你一句,”
老师温柔地说,“如果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把魔力用完了,恐怕待会儿你会打得有些艰难。”
“嗯,我知道。”
少年骑士点了点头。
老师淡淡地瞄了一眼他身旁飘着的那块板子,便不再说话。
而站在两人身后的安德里斯,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老师到底在看什么——在十四岁的自己身旁的板子上,“魔力”那一栏后面的数字,正在一点一滴地减少。
在穿越这一道道门的过程中,安德里斯很快就发现了这块板子的玄妙之处:
它能够将每个人的能力与状态,通过最清晰明了的数值呈现出来。
比如,等级高的人通常比等级低的人更为强大;血量降到0,这人便会死去;魔力降到0,这人就不能再使用魔法……种种种种。
显而易见的是,老师也能看见这块板子。
这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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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黑的洞中走了好几分钟后,前方突然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硕大的爬行动物的脑袋猛的从前方冒了出来!
眼见面前的入侵者,它立马张开了大嘴,一道紫黑的溶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嘴中喷出,向着二人袭来!
没错,就跟安德里斯记忆中的一样,他被老师带着单独冒险的关卡,是一群变异酸液蝾螈栖息的洞xue 。
同满地乱窜的哥布林之流相比,酸液蝾螈没那么常见,却也不是什么太稀有的魔兽。
它独有的酸液被广泛运用于各类毒药之中,也是许多诅咒施展过程中所使用的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之一,常年在“魔法材料畅销榜”中榜上有名。
而在出发之前,老师告诉安德里斯,他们即将前往的这个洞xue ,据说曾是某个古代法师的养殖场。
古代法师在洞xue中精心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小型生态系统,因此即便他已经死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蝾螈们却还是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
这些经过特殊培育的蝾螈又肥又胖,能够产出品质最好的酸液,在市面上的价格能卖到普通酸液的十倍;
缺点就是,它们也格外的凶猛好斗,不少冲着上等酸液前来的佣兵与魔法师,都折在了它们的手中(或者说嘴中?)。
安德里斯清楚地记得,为了这一战,他做了不少准备。
比如,初见时的这次攻击,尽管他也被吓了一跳,险些中招,最后却还是及时地用出防御魔法,成功地将它挡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的安德里斯一挥长剑,一个防御魔法便跳了出来,险之又险地挡在了酸液与他的面前。
“不够……”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还在为自己的临场发挥而激动难抑,十八岁的安德里斯却听见身旁的老师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不够”是什么意思,下一秒面前的防御轰然崩裂,酸液攻势不减,直直地向着安德里斯扑了过来!
“扑通”一声,十四岁的安德里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半个脑袋已经消失不见,剩余的半个脑袋上,也冒着滚滚的白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 ? ? ? ?
什么? ? ? ? ?
不可能,绝不可能! ! !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 ! !他明明、他明明挡下来了啊! ! !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 ?
等等,这不可能,他当时要是没挡下来,不就死了吗! ! !
安德里斯看着面前自己的尸体,思绪一片混乱。
“哎……”
在被小小光球的模糊光晕照亮的山洞中,有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顺着声音传来的防线,安德里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以极慢的速度,转过了脑袋。
老师——就像安德里斯在这段时间里所渐渐熟知的那样——既没有为他的死亡感到悲伤,也看不出一丝的痛苦。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像是兴冲冲地去看最近热门的歌剧,却在走到剧院门口检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带上门票:
“果然越这么多级打怪太勉强了……算了,重新开始吧。”
说完这句话后,老师随手一挥,面前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板子——而这一次,安德里斯终于看清了她的选择。
【GAMESTART】
【SAVEGAME】
【LOADGAME】
→【LOADGAME】
再一次的。
整个世界为她而闪烁、寂灭。
淌出的血液逆流回血管之中,散落的骨头拼回了人体之上。
紧闭的双眼重新睁开,灼烂的喉咙再度发出声响。死亡被谁漫不经心地逆转,时钟被谁随意地拨回了从前——
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
“安德里斯,别紧张,待会进去之后,我会教你怎么做的,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我没有紧张,我会做好的。”
“好,你没有紧张,待会要加油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