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开始”以后,老师汲取了上次的教训,在入洞之前,给安德里斯套了个增加防御能力的魔法。
于是这次他十分顺利地抵御了第一只蝾螈的袭击——接着就在照明魔法熄灭的瞬间,被埋伏在岔道里的第二只蝾螈咬掉了脑袋。
老师生气地将那只蝾螈大卸八块:
“你怎么能偷袭呢!!!”
她转头看向地上安德里斯没有脑袋的尸体,更加气呼呼地回过身去,唰唰唰的给同样被砍掉脑袋的蝾螈补了三五刀:
“经验没赚多少,死两次就全扣完了!!!早知道就不图这个本经验又厚掉材料又多了……”
安德里斯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发泄完了怒火,然后世界再次为她驻足、倒转、重新开始。
老师为他套上了防御魔法。
老师提前封堵了洞内的岔路。
老师将所有的酸液蝾螈聚集到了主洞室内。
老师及时地为他施展了治愈魔法。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成功地击败了所有的酸液蝾螈。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收集完了酸液蝾螈身上的酸液。
老师……
老师面露不满之色。
她看着浮在阿尔维斯身旁的那块板子,皱眉道:
“……怎么好感降了这么多?”?
“好感”是什么?
于是十八岁的安德里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看见她双手抱胸在前,仿佛在研究一道困难的数学题那样,盯着浮在板子上的一个……容器。
安德里斯此前没注意过这个。
容器是心型的,里面盛着粉红色的液体。在十四岁的安德里斯身旁,粉色的液体大概占据了容器的二分之一,而十八岁的他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板子,心型容器已经完全被液体给填满了。
十四岁的安德里斯干掉了最后一只蝾螈,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收集完酸液后,他冲老师点了点头,居然没有给她打招呼,而是自己一声不吭地、闷头向着洞外走去。
在他的身后,老师飞快点开着一块又一块的板子,口中自言自语:
“连续战斗造成的【疲倦】 ,还是刚才被酸液喷到引起的【中毒】?不对,我记得【疲倦】和【中毒】都不会掉好感的啊……技能列表……什么?!过度使用【治愈魔法】会掉好感!——'您可以通过歌唱或喂食等行为减少角色损失的好感度'——这什么设计啊,也太坑了吧!!”
她心烦意乱地关掉所有板子:
“经验倒是升上去了,但是掉了这么多好感……回去要怎么补……哎,还是重刷一次吧……喂食也就算了,所以'歌唱'这个技能还可以用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只能去酒馆或者剧院打工赚钱的时候用呢……”
安德里斯没能全部听懂她的话。
然而,从这些夹杂着陌生的词汇与难以理解的逻辑的话语中,他感受到了一股沿着脊椎攀爬而上的寒意。
最后,她说出了那句,他已经听过太多次的、早已熟悉的话语——
“算了,重新开始吧。”
话音还未落下,老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洞xue中。
——但是这一次,十四岁的安德里斯,还并没有死去。
洞xue扭曲、坍塌,世界倾倒,融化的色彩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金发的少年仓皇地转过身去,在光与影组成的汹涌浪潮中狼狈地挣扎。
他呐喊着老师的名字,惊慌失措、声嘶力竭,仿佛溺水的人寻找一块永远扔给他的浮木,直到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融化在了明灭的闪烁之中——
→【LOADGAME】
“安德里斯,别紧张,待会进去之后,我会教你怎么做的,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我没有紧张,我会做好的。”
####
最终,安德里斯成功地通关了那处蝾螈聚集的洞xue :
经验升得很高,好感也没有落下。
他快乐地、懵然无知地与老师击掌,面庞上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兴奋,即便在回去的路上也一路喋喋不休,炫耀自己在遇见第一只蝾螈时所使用的防御魔法是多么多么及时、对付主洞室里那一大堆聚集起来的蝾螈时又是多么神勇无双……
老师微笑地走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捧场地接上一两句话,将他夸得更加飘飘然。
他当时是那样的开心,以至于安德里斯至今都还记得那种成就感:
他,安德里斯·林德伯格,一个从小就被人厌恶与鄙夷的小孩,一个在自己的家里也没有容身之处的私生子,不但成为了大魔法师的学徒,还在第一次单独进行冒险任务的时候就取得了如此亮眼的成绩!
尽管他也历经了一番艰难的战斗,并且被治愈魔法的“威力”折磨得像砧板上的鱼那样疼得直打挺,他依然快乐、充实、满足。
他被需要,被鼓励,被承认,被认可。那时他看着老师温柔的黑色眼睛,心中想道:我愿意为了这个带我走出困境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
——瞧,他的确付出了许多次生命。在他并不知道的地方。
在那对叽叽喳喳着走远的快乐师徒的背后,安德里斯抱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感到冷,并且茫然。
他就那样呆呆地留在原地,直到大门碎裂,才踉跄着从门中摔了出来。
【在你的眼里,我又是什么呢? 】
安德里斯愣愣地想。
此时,漆黑世界中暗红色的血水,已经淹没到了他的大腿处。
安德里斯抬头望去,越来越多扇大门浮现了出来,像是寂静密林中无数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分岔路口,静静地将他包围其中。
####
安德里斯从混乱到困惑,又从困惑到麻木。
他走入这一扇门,又从那一扇门中掉落;闯入那个世界,又从这个世界中走出。
他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座大房间里套着小房间,小房间里又套着更小房间的宅邸一样,在不停地出入与转向中迷失了自我,找寻不到逃生的道路。
时间与空间都在这处宅邸之中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它们被随意地裁剪、拼贴、黏合,就像是被命运女神漫不经心地摆弄于手心的丝线。
可是,神话里说,命运女神至少会遵照一定的规律,整理出每个人的人生。她们公正且严格,一人纺织生命之线,一人决定长短,一人将其剪断,无人能够违抗她们的安排。
而在米娅的手中,他们每个人的人生——包括她自己的——都像是一团毫无规律的乱麻,任由她凭着喜好肆意地玩弄。
他看见她被巨龙的烈焰灼烧得焦黑,也看见她携带举世闻名的宝剑砍下了巨龙的头颅,将它悬挂在自己的法师塔中,邀请众人前来欣赏;
在某一条道路里她长居巨龙的森林,枕在那条曾被她砍下头颅的巨龙的脖颈上入睡,它将她视作最亲密的战友,不论她去往何处,巨龙始终忠心耿耿地护卫左右;
他看见伊登被腐烂的尸体重重包围,那凄惨的嚎叫连他亦不忍听闻;
第二天老师依旧若无其事地带着他前往那片地下的遗迹,伊登一路活蹦乱跳,丝毫不知自己曾在此处遭受过怎样的痛苦;
他看见阿尔维斯死在冰冷的湖水中,他的尸体在深蓝的湖水中沉沉下坠,水中的魔兽蜂拥而至,等它们再散开的时候,水中只剩下了一具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白骨。
阿尔维斯的眼睛至死都望着湖面的方向,而老师在一分钟后才拽着一条凶暴美丽的人鱼匆匆赶回,对着白骨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有关安德里斯自己的,当然也并不少见。
安德里斯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一路的冒险是如此艰辛,原来在那无数条曾被她重置的道路上,他曾以无数种不同的死法死去——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死去的。
还有小部分的时候,他们也并未死亡,但是只要她有一点不满,譬如【好感度掉了】,譬如【忘了带双倍经验道具】,譬如【有一个隐藏关卡没刷出来】——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弃之于身后。
安德里斯终于明白,于他的老师而言,这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为了她而诞生的游乐园。
他们的生存、死亡、欢乐、悲伤,他们的幸福、苦痛、磨难、抉择,那些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里所挣扎犹豫纠结、所享受哀嚎承担、所为之展颜为之落泪为之拼搏为之奋斗,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巨型游乐园中,供她嬉戏与畅玩的项目,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她就像是一个坐在观众席里的观众,兴致勃勃地欣赏他们带来的表演,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剧目、修改结局。
——这就像是神祇的特权。
安德里斯想,至少他对她的认知有一点没错,那就是他的老师的确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不是说她的战力,不是说她的魔法,而是说她对待他们所有人,始终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她俯视着埃瑞斯塔的万事万物,如同神明自云间俯视地面上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蚂蚁。
观众或许也会为剧中的角色而落泪,会因剧情的进展而欢呼或是悲伤。但是当幕布落下时,他们只会鼓掌、起身、离去,并不会跟着剧中死去的骑士一同倒在狼藉的战场上,也不会随被流放的公主一起前往极寒的荒原——
亲爱的,那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剧目,一次表演,一个游戏啊。
我不甘心。
安德里斯想。
我不甘心。
他顶着一颗混混沌沌的大脑,再一次从破碎的大门中跌落。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坚实的地面。
他掉进了暗红色的潮水之中。
第142章
暗红色的水涌入安德里斯的口鼻。
他最先尝到的是浓郁的腥甜,好像有人将他摁进了地狱的血池之中。
不过,这种液体远没有血液那般粘稠,它更像是被染红又被调味过的海水,在这片广袤无边的世界里卷起了滔天的风浪。
被卷入其中的不仅有安德里斯,还有那些发光的大门。它们同他一样,时而被红色的海水抛上浪尖,时而被深藏的漩涡摁入海底。
安德里斯还在挣扎的过程中碰到了一些冰冷的物体。
起初他吓了一跳,以为那是什么魔兽的攻击,把对方狠狠推开以后,才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具少年的尸体——尽管尸体少了大半个脑袋,安德里斯还是从对方只剩半拉的金发、与熟悉的穿着中轻松地辨认了出来:
那是十四岁的安德里斯·林德伯格,被蝾螈的酸液腐蚀后的尸体。
尸体被红色的海浪一卷,如同一片落在海中的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浪尖打了几个转,就消失在了大海的深处。
接着,安德里斯遇见了越来越多的尸体。
他自己的。伊登的。阿尔维斯的。爱丽丝的。龙的。不认识的其他人的……当然还有老师的。
他从未遇见过一个活人。
他们静静地漂浮在安德里斯的身边,在海水中沉浮、旋转,时而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时而又被浪卷得远远的。
越来越多的海水灌入了安德里斯的口鼻之中。这一次,他除了血液的腥甜以外,还尝到了更多别的味道:药剂的苦,果实未成熟的酸,泪水的咸,坏掉坚果的涩……
所有这些味道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毫不客气地往安德里斯的喉咙里灌,灌得他连连呛咳、狼狈不堪。
如果世间真有地狱的话,大约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就仿佛是这片空间里不同路线上的,不同时间里的,所有逝者的幽怨、愤怒与苦楚,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搅拌在了一起,然后要将安德里斯这个唯一的活人强行淹死在其中似的。
安德里斯所掌握的所有魔法,在这如同天地之怒的汹涌翻滚的海水之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他也许能比普通人稍微多挣扎上那么一阵子,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在呛水带来的眩晕与耳鸣中勉强抽出力气,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的那块板子,只见上面的“血量”与“魔法”两栏后的数字,都在急速地往下跌落。
啊,我要死了。
安德里斯想。
穿越那么多次大门带来的经历,让他不难发现隐藏在这些数字之后的规律:一旦“血量”后的数字跌破0 ,那人就会死亡。
死去之后,我会重新复活吗?
失去这段时间内所经历的全部记忆,然后再次无知无觉地踏上前往荒山的旅途?
老师要如何改变我必死的结局呢?
她也许会在荒山前阻止我,或者更早一点,在北地的时候阻止我。一开始就不让我知道有关那个法阵的事,一开始就不让我卷入到这次事件中来。
这样,我们可以像从前相处。
我会继续爱她,尊敬她,仰慕她,就像我从未那么多次地死去,也从未经历过那么多次他人的死去一般。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
经历过这一切的安德里斯死了,不就代表安德里斯死了吗?
下一个继续无知无觉地活着的他,绝不会是现在死在这里的他;正如同现在在血色海洋中沉浮的他,也绝不是那个因为什么【好感度下降】、就被老师随随便便抛弃在山洞里他的一样。
死亡于她而言是一条可以无限次回溯的道路,于安德里斯而言,确是一条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安德里斯想他还是害怕死亡的,害怕到他明知这里不可能有人会来,却依旧想本能地呼救一样——
最讽刺的一点在于,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嘴唇在颤抖间吐出的,也依旧是老师的名字。
“……米、娅……”
救救我——
救救我啊——
魔力与最后一丝力气一同耗尽,安德里斯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沉入了苦涩的血海之中。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第一眼所看见的,是头顶铅灰色的天空。
一片轻薄的雪花慢悠悠地自空中飘下,轻轻停在安德里斯的面颊上,然后化作一滴冰凉水,自他的脸上滑下。
灰沉沉的天空上铺满厚厚的云,余光里能瞥见盖满白雪的山峰巍峨地耸立。雪花越落越多,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安德里斯睁着眼,在地上躺了许久,才迟钝地意识到,这里就是荒山。
他就是在这里,被那些发光的“霉斑”所缠绕上的。
现在,这里只有雪花无知无觉、热热闹闹地飘落着,什么闪烁的世界,什么发光的霉斑,都跟它们毫无关系。
漆黑的空间、发光的大门、血红的海洋……
所有的这些,都悄然消失了踪迹,仿佛它们只是安德里斯过去十八年人生中所做过的、万千噩梦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不过,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安德里斯在下山的路上,又遇见了荒山镇的斯诺镇长。
斯诺镇长自述,他是看着山里下雪了,又发现一天前上山的“小佣兵”安德里斯还没回来,这才带着人上山寻找——正好撞见他双目无神、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便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原来,他在那个漆黑的空间中经历了不知多久的时间。在“现实”里的人看来,也只是过去了仅仅一天而已。
他这一趟下来,是否也算是体验了一把“神祇”的特权呢?
这是安德里斯脑海再次昏迷前,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刚才自己所见到的,果然不是一个梦啊。
“喂,小兄弟,你没事吧?”
在斯诺镇长关切的面颊旁,浮出了一块半透明的板子。
「巴德利·斯诺
等级:LV.891
天赋值:23
状态:正常
人物描述:荒山镇镇长。埃瑞斯塔帝国第六十六任皇帝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的心腹。 」
####
“……什么叫他是前任皇帝的心腹?”
听到此处,一直沉默的米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闻言,坐在他对面的安德里斯愣了一愣,忽而笑道:
“您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在他们说话——或者说,在安德里斯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叙述往事的过程中,荒山的山顶从不知何时起,也飘起了鹅毛一般的大雪,似乎是要给安德里斯的故事助兴似的,固执地在舞台上洒下了漫天的雪花。
阿尔维斯则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直在二人身边忙碌地转来转去。
等米娅从故事里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不但已经收拾好了晚餐时的食物和餐具,还搭好了一个挡风挡雪的结界,并且在距离篝火不远的地方支起了野营用的帐篷。
……看来,今晚他们是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啪”的一声,有人在她面前轻轻地击掌。
米娅一个激灵,将目光从一旁的阿尔维斯身上收了回来。
“这可不好,”
安德里斯笑着说,“现在是我在和您说话,请您多看我一点。不然,哪怕是对阿尔,我也会不高兴的。”
两人之间的篝火烧得旺旺的。火焰在木材上神气活现地晃来晃去,火光将安德里斯的面孔照得无比的清晰,就连每一根金色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方才说话的过程中,安德里斯一直悠闲地托着下巴,一副在街边的小酒馆里跟人闲聊吹牛的样子。
偶尔他也换个姿势,从行李里摸出一把坚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说到一半时,也时不时停下来,往嘴里丢一颗坚果仁,再悠然自得不过。
……可是他那明亮如晴朗天空、剔透如海面的蓝色眼睛里,却始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首先回答您的问题,”
见米娅将视线重新投回了他的身上,安德里斯满意地勾了勾嘴角,说道,“'皇帝的心腹',就是字面意思。斯诺是瓦伦提尼安安插到荒山镇的镇长,他是要替他办事的——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就是了。这就像您玩游戏一样,要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打,不能中间跳关,您说是不是?”
米娅沉默地移开视线,没有回答他结尾处那个忽然拐到的问题。
安德里斯倒也没生气。他将手摊开,手掌上还躺着十来粒坚果仁:
“您要吃吗?”
“……不吃。”
米娅说。
“阿尔,你吃吗?我才剥的。”
安德里斯又去叫阿尔维斯。
“刚才吃饱了。”
阿尔维斯正在帐篷地边缘画防虫防野兽的法阵,头也不抬地回答。
“好吧。”
安德里斯耸耸肩,将坚果仁同果壳一起,丢进了面前的篝火里。
篝火一下子蹿高一小截,发出细小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焰中腾起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安德里斯随手拿起旁边的树枝,捅了捅篝火,轻声道:
“我之前猜测过很多次,如果我把事情都告诉您,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我没想到您会问这个。”
“说来也是,这才像你。”
他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皇帝叫来大臣,说,我要把监狱里的犯人全都吊死,并且今晚要把三条鱼放到我的床上。”
“然后大臣就会纳闷地问:'为什么您要把三条鱼放在自己的床上?',您看,是不是跟您很像?明明前面讲的才是重要的事,您的关注点却跑偏到了别的地方。”
米娅依旧沉默。
她其实从曾不觉得自己笨口拙舌过,却唯独在这一刻,万千思绪堆在喉咙里,如同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我不在意。你的确不在乎我,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
安德里斯轻声道,“我刚才说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巴德利·斯诺是瓦伦提尼安的心腹。这真令人惊讶,不是吗?一个偏远小镇的镇长,是怎么和远在天边、荒淫残暴的皇帝扯上关系的?”
第143章
安德里斯不顾斯诺镇长对他“好好休息几天再走”的劝阻,连夜从荒山镇传送回了千湖城。
走出传送阵的那一刻,安德里斯发现,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
他能看见街上每一个人的“面板”,每一处建筑物的“介绍”。游人如织的街道、川流不息的城市,在他的眼中,全都变为了用数据与条目堆积起来的、可怖的存在。
回到法师塔以后,安德里斯大病了一场。
当两名偷偷摸出塔去疯玩了一夜的学徒,踏着日出的曙光小心翼翼溜回房间的时候,竟然在法师塔一楼的大厅之中,看见了一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人形。
尽管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过从那头灿烂耀眼的金发来看,此人应该是他们的学长兼好几门课程的任课老师,安德里斯·林德伯格。
不好啦,林德伯格学长因为查报告太严格被人杀掉啦! ! !
两名学徒吓得抱在一团,脑子里飞速闪过去一万个惊悚劲爆的小报标题——并在接下来的一天之内,将这些标题迅速扩散到了整座法师塔。
好在,等他们终于稳定了情绪,瑟瑟发抖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伸长脖子一瞅时,才发现那人的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
……看起来林德伯格学长并非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被怀恨在心的犯人捅了五六七八个汩汩流血的大洞,再扔在法师塔大厅里以儆效尤。
于是一名学徒留在原地,尝试用瞬发回复术为他治疗(他还没有学到治愈魔法的课程),另一名连滚带爬地跑上了顶楼,咚咚咚地敲响了老师的房门。
很快,整座法师塔都被吵得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幸好,这天老师没有出门做任务,也没有带队出去冒险。她甚至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一身睡袍,跟着那名学徒匆匆下了楼,指挥跟在身后看热闹的伊登和阿尔维斯将安德里斯扶了起来,带去了塔里的医疗室。
安德里斯似乎是病了,发起了高烧。除了把他身上一些细小的擦伤处理掉以外,瞬发回复术和治愈魔法都对他没有效果。
塔中尽管设置了医疗室,却没有专业的负责人,通常都是高年级的学徒为低年级的学徒处理伤口,或是老师亲自来替学徒们疗伤。
通常这些处理都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往往是伤者往床上一躺,临时兼任医生的魔法师掰开ta的嘴给灌进去一整瓶治愈魔药,或者绿光一闪施完一道治愈魔法,伴随着伤者的嗷嗷惨叫,治疗就完美地结束了。
安德里斯的身上没有任何严重的伤口,经检测后也没发现诅咒或中毒的迹象,却依然持续性的高烧不退。
他整个人的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嘴里喃喃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看起来病得不轻。
老师于是决定留在医务室陪他,顺带打发两个凑到医务室看热闹的学徒说,既然你俩大清早的不睡觉,就去千湖城里请一位医生过来看看,记得让医生带上治疗发烧的常规药物。
同样穿着睡袍的伊登和阿尔维斯对视一眼,默默领下了这个跑腿的任务。
临出发之前,伊登回头往医务室里一瞧,忽然开口道:
“安德,你真没在装病吗?你现在醒过来还来得及,我绝不会把你说要出门独自探险结果两天过去昏倒在门口被偷溜出门的学弟发现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的。”
“……你这一长串说下来都不换气,也不嫌憋得慌,”
老师无奈地说,“好了,快去吧,他怎么又是装病的?你看他都烧成什么样了,脑袋上搁把壶都能直接烧开水。”
“手。”
阿尔维斯言简意赅,伸出手指了指床上的安德里斯。
老师低下头,看见安德里斯在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的混沌之中,却依然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他攥得那么的用力,以至于她的手腕上都起了一圈红色的印记。
“好了好了,我估计安德是病糊涂了,”
老师冲他俩挥手道,“别管这个了。你俩早点去把医生请回来,比什么都要紧。”
伊登拖长声音,将一句简单的“好”应得千回百转、抑扬顿挫,两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去了。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地消失在了门口,病床上的安德里斯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在高烧带来的头晕目眩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老师的面孔。
医疗室内没有开灯,窗帘拉开了一半,熹微的晨光趁人不备地滑入了房内。尽管光线并不算明亮,却依旧是照亮了些许屋内的景象,以及坐在他床边的老师。
透过面前一小块半透明的面板,她的眉眼与神态,仿佛都隔了一层缥缈的雾气。不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像从前一样,看清她的面容。
但也许,从前他也并未看清过。
“醒了?”
她俯身看向他,柔声问道,“安德,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
安德里斯费劲地眨了眨眼,嗓子嘶哑地回答,“从没有这么好过……”
“都烧成这样了,哪来的很好,”
老师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这两天就好好休息吧。乖,先放开我,我去给你倒点水。伊登和阿尔去给你请医生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安德里斯于是慢慢地将视线移到自己攥住她的手上,好半天后,他才一点一点地放开了自己的手。
「特殊事件:生病
事件描述:角色处于【生病】状态中,可邀请【医生】为其治病。请注意,如果【生病】状态长时间未得到处理,将导致角色死亡。 」
安德里斯闭上了眼睛。
####
医生给安德里斯开了药剂,他在休息了半个星期后就恢复了健康,重新回到了冒险的队伍之中。
除了给法师塔中留下几条越传越玄乎的花边新闻以外,安德里斯的这次【生病】,就像冒险中曾遇见的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中毒】【诅咒】一样,没有什么额外的影响。
新历1370年末,安德里斯顺着巴德利·斯诺的线索,与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搭上了线。他本就聪明,又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面板的辅助,因此包括老师在内,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如果换做另一个皇帝,抑或如果安德里斯不是老师的学徒,那么他恐怕很难做到这一点。
不过,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凑巧。
在瓦伦提尼安最需要的时候,安德里斯主动地凑了上去。他们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或者狼狈为奸。
提起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人人都说他残忍无情、荒淫无道——当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倒也没有冤枉了他——但少有人注意到,瓦伦提尼安对权力的欲望不比他的性丨欲少上多少,因此他出人意料的在治国理政上花费了不少功夫,好使自己能够用永永远远地残忍无情、荒淫无道下去,而不至于被底下人所推翻。
魔力衰退的问题日趋严重,为此,“先知”萝莎夫人主张将宫廷魔法会的大部分资源投入预言魔法之中,以便从根源上找到并解决问题。
在瓦伦提尼安登基之初,萝莎夫人的预言给予了他不小的帮助。因此瓦伦提尼安慷慨地赋予了她大魔法师的地位,并且容许她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宫廷魔法会的研究方向。
然而十数年过去,萝莎夫人的改革并未取得可观的成绩。
预言的进度停滞不前,魔力衰退却逐渐火烧眉毛。瓦伦提尼安自认他的耐心已经走到了极限(“我对自己最宠爱的妃子都没有这么耐心过!”后来他同安德里斯抱怨说),于是他选取了另外一种更直接的办法,那就是献祭。
“献祭”,一个会在三流恐怖小说、三流奇幻小说以及三流冒险小说中扮演最大反派的词汇。
之所以泛滥至此,或许是因为它的确好用——至少,瓦伦提尼安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把宫廷魔法会的资源比作一块惹人垂涎的大蛋糕,那么萝莎夫人及预言学派多切了几块,就意味着总有些人要少分到几块。
这些人之中,有那么一些脑子机灵的,敏锐地嗅到了瓦伦提尼安对萝莎夫人日益增长的不满。于是他们望风而动,积极地献上了一个能够更快解决当前问题的办法:
魔力衰退的直接表现,就是环境中蕴含魔力的减少。因此,如果能将含有高浓度魔力的物体通过法阵分解并扩散还原至环境中,就能缓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至于对于“含有高浓度魔力的物体”的选择,魔法材料当然不错,魔药也可以作为一个选项。不过,要说单位浓度最高、最能见到成效的,还得是魔法师(以及,如果数量不够的话,也能勉强使用魔法学徒作为替代)。
给领导建言献策,自然不能只提交一份薄薄的企划书。
连同“献祭”的建议一同提交给瓦伦提尼安的,是一份针对埃瑞斯塔地区多个古代魔法阵的复用可能的调查报告。
此处去除中间繁复的论证过程,直奔结论——从隐蔽程度、重建难度以及综合性价比上来说,位于【荒山】地区的古代魔法阵,是最适合作为献祭地点的存在。
瓦伦提尼安拍板通过了这份决议,于是位于荒山的献祭在帝国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举行了下去。
为了方便献祭的运作与后续尸体的处理,瓦伦提尼安还为荒山镇更换了一位可靠贴心的镇长——安德里斯正是通过这条线反摸回去,最终得到了觐见瓦伦提尼安的机会。
所有的这些,都是他在自荒山返回的大半年之内完成的。每一条情报探查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就连安德里斯自己也惊讶于这一点——就好像有人为他的人生进度条摁下了加速一般。
“我最近很苦恼。”
瓦伦提尼安瘫在自己的卧室中,抚摸着一颗头骨,懒洋洋地说,“林德伯格卿,既然你找上了我,就证明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头骨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内侧设置有漂亮的魔晶灯。如果忽略掉其惊悚程度而言,实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有人说这是瓦伦提尼安在争夺帝位时杀掉的双生哥哥的头骨,也有人说这是他深爱的第一任皇后的头骨——如果将其挫骨扬灰也算是深爱的表现的话。
不管怎样,瓦伦提尼安十分珍惜这盏灯,能在皇帝的卧室觐见他,并且亲眼见到这盏灯,便证明你已经取得了皇帝的信任。
以上这些,是安德里斯从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的角色面板上看来的。
这简直太方便了,不是吗?
“当然,”
安德里斯单手轻抚胸口,深深地弯下腰去,向年迈的皇帝鞠躬致意,“我正是为了解决您的烦恼而来。”
“我可以帮助您,让'大魔法师米娅'成为下一次献祭的对象。”
额前金发垂落,遮住了他说话时晦暗不明的眼睛。
第144章
“哦?”
瓦伦提尼安抬了抬松塌的眼皮,话中虽带了些惊讶的语气,面上却一丁点也没有表现出来,“林德伯格卿,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因为您的献祭,需要一位'大魔法师',”
安德里斯缓缓抬起身,两手恭顺地垂在身边,依旧微微低头道,“目前在世的两位大魔法师中,您更欣赏萝莎夫人。陛下,我愿意为您分忧。”
瓦伦提尼安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椅子的另一侧,将头骨制成的灯抱在怀中摩挲:
“林德伯格卿,你找上巴德利的时候,我调查过你的身世。”
安德里斯将头压得更低了一些,作洗耳恭听状。
“你是那个废物林德伯格的儿子——哈哈,或者是孙子,谁知道呢!——在北地极不受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会死在你父兄的虐待里,或者成年后被随便打发出门,成为一个平庸的贱民,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哦,不过,你倒是有副好皮囊。他们也可能会把你卖给某些有特殊癖好的贵族,这样就倒霉一些,你会度过生不如死的一生。”
“如果不是你的老师将你收为了学徒,这就会是你的未来。我说得不错吧,林德伯格卿?”
“陛下所言极是。”
安德里斯心平气和地说。
瓦伦提尼安抬了抬自己稀疏的眉毛。
“这我就奇怪了,”
皇帝好奇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想杀她?”
“因为我爱她,”
安德里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却并不爱我。”
偌大的寝宫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几秒种后,瓦伦提尼安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前后摇摆,浑身颤动,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把那颗珍贵的头骨脱手掉到地上去。
如果它真如传说中所言,是那名不幸被皇帝“深爱”的皇后的头骨的话,也许它很乐意同安德里斯交流上两句有关“爱情”的定义。
“我不得不说,这是我最近一个月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瓦伦提尼安毫不吝啬他的赞美,“如果你说的每句话都能像这样逗我开心,林德伯格卿,我看宫廷小丑的位置应该让给你当才是!——好啦,笑话说完了,让我们来讲讲真话吧!你不会只准备了一个笑话给我吧?”
话说到最后,这名老年男性被面部松垮的皮肉所遮掩的小黑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一道骇人的亮光。
安德里斯垂下眼去,半晌后,他才再度抬起头,用那双蔚蓝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帝王——的角色面板——诚恳道:
“陛下谬赞。能让您开怀一笑,这个笑话就不算白准备了。”
“我想杀了她,因为她在救我的时候承诺给了我尊贵的地位与莫大的好处,却并未按照约定兑现。时至今日,我依然只是她门下一个小小的魔法学徒,并没有获得更多的资源与好处;她的门下也不止有我一个学徒,我什至不能保证在她去世后继承她所有的遗产。”
“况且,我也不想等到她的去世,那太远了,”
说到这里,安德里斯在心中无声地笑了笑——那不是太远而是太不可能,因为他可亲可敬的老师根本就永生不死,“我想趁自己还年轻,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陛下,如果我成功替您解决了烦忧,我想向您求一份宫廷魔法师的职位。”
听完这番话,瓦伦提尼安止住了笑声。
他俯视了安德里斯许久,最后拍了拍手:
“既然如此,就交给你去做吧!林德伯格卿,不要让我失望!”
安德里斯再度深深鞠躬。
角色面板里说,瓦伦提尼安是一个利益至上主义者。
他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类的感情,他永远只相信利益的交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有同样的利益至上主义者,才能赢得皇帝的青睐。
而瓦伦提尼安的诉求,说来也简单:近年来,献祭魔法师的速度越来越难以与魔力衰退的速度达成平衡,缺口在时间日复一日的流逝中被越来越大。
他急需要一个强悍的魔法师作为祭品,来堵上这一个缺口,就像是洪水倾泻之时,堤坝上急需一块硕大的巨石。
而在埃瑞斯塔帝国之中,最合适的对象无非就两个——是“先知”萝莎夫人,还是“真理之眼”米娅?
作为一名冷酷的君主,要牺牲哪一个,瓦伦提尼安都不会犹豫。
问题只在于,杀死一名低级魔法师,不比杀死路边的一条野狗更困难;而将一名大魔法师诱骗到荒山再杀死,难度就有那么一些令人头疼了。
倘若一不小心让她们逃了,日后还有更大的乐子呢!
瓦伦提尼安的臣子只是擅长逢迎拍马的小人,并非脑袋空空的蠢货,因此即便皇帝为此事烦心许久,他们也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一问三不知,滑不溜丢地将此事糊弄过去。
烫手的山芋在臣子们的手中被抛过来颠过去,最终由安德里斯稳稳地接下。
他沐浴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重新布置了位于荒山的魔法阵,确保每一项准备都万无一失——接着,皇帝以“宫廷魔法会”名义向米娅下达了一件单人任务,安德里斯还帮忙细心调整了任务完成后会赐予对方的奖励,确保它在角色栏中显示的是一个“ SSS”级别的任务。
这是游戏中最高的等级,她会上钩的。
果然,就同安德里斯所预料的一样,接到任务之后,老师就暂时解散了冒险小队,独自一人前往了荒山。
而安德里斯前脚与伊登和阿尔维斯分别,后脚也同样传送到了荒山。
他在老师购买物品的期间登上了荒山,启动了荒山的魔法阵,静候猎物的到来。
献祭法阵在荒山原本法阵的基础上打造,加之为了避免无差别攻击所有进山的对象、引发不必要的怀疑,当初复用这个法阵的宫廷魔法师,给它增加了一条限制:
它只会攻击被特制的颜料标记为“祭品”的对象,不会在没有祭品的情况下自动启动。
——但是,却可以手工启动,人工操纵法阵运转。安德里斯此前所谓的“重新布置荒山魔法阵”,就是在学习如何人工操控法阵攻击祭品。
万事俱备,只欠米娅。
当老师迎着风雪从藏身的山洞走出的时候,安德里斯其实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要亲眼见证这个场景,他要亲眼看见她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他启动了法阵。
第一发攻击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她的身体,他看见她角色面板上代表血量的一栏受惊般的震颤,最后慢慢地停在了距离“0”仅有一点点的位置。
足以使常人昏死过去的剧痛,却对她没有造成致命的影响。她仅仅是犹豫了片刻,就从背包中掏出了大瓶的治愈药剂——角色面板上绿光一闪,血量便恢复如初。
好可惜。没有杀死。
好痛苦。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好生气。为什么即便这样都杀不死?
相互对立、彼此矛盾的感情在安德里斯的大脑中混沌地交织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名为“理智”的存在在他的大脑中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唯有沸腾的咆哮: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
第二发攻击迅速赶到,这一次,他拿走了她三分之一的血量。
老师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在数次交手以后,她也大致摸清了攻击的规律,甚至还能对他做出反击。
好几次她的攻击迎着他的方向而来,周围监督战况的魔法师吓得四散奔逃,安德里斯却毫不畏惧,坦然地看着那些凶暴的魔法直冲他的方向而来——然后就跟舞台表演的干冰似的,从他身上顺滑地穿过,没有给他留下哪怕是一丝最细微的擦伤。
魔法师们惊恐得瞪大了眼,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安德里斯心中清楚——他是老师的【队友】,所以那些针对【敌人】的攻击,自然落不到他的头上!
确认过这一点后,安德里斯的攻击便更加肆无忌惮。
他疯狂地调取体内的魔力,再通过法阵将它们疯狂地击打出去,像头一次上岗的神明,要下一场毫无章法的疾风骤雨。
尽管安德里斯本不该具有自己过去那些年间无数次死去的记忆,他却在此时此刻恍惚感到——他们与自己同在。
被酸液腐蚀掉半个脑袋的安德里斯,被蝾螈咬掉整个头颅的安德里斯,被她无情地抛弃在崩坏的世界中的安德里斯,在漆黑的世界中踉跄着摔出大门的安德里斯,在无边的血海中叫着她的名字沉入海底的安德里斯……
哪一个是真正的安德里斯?哪一个是死去的安德里斯?哪一个是活下来的安德里斯?哪一个是现在的安德里斯?
我亲爱的老师,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与最爱的人。
——猜猜哪一个,会是即将杀死你的安德里斯?
风雪呼啸,魔法的刺耳噪音不停,血花飞溅如上好的装饰画。
他身在暗处而她处在明处,所以这一次,轮到安德里斯坐在观众席上,尽情地、随心所欲地、欣赏演员的表演:
被击中后的吃痛、不明所以的困惑、迟迟无法反击成功的愤怒,以及——安德里斯最不愿看见的——胜券在握、游刃有余的傲慢。
是啊,反正对你而言,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来,所有的死亡都可以被改写。所以你从不会像我一样痛苦,不会像我一样失望,不会像我一样难堪——
等到体内的魔力被尽数抽空,安德里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攻击。大雪依旧一刻不停下着,轻柔地落在老师一动不动的尸身上。
好吧,我成功杀死她了。
安德里斯想。
撕心裂肺的剧痛与趾高气昂的得意同时在他心头迸发,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尸体前,跪在了地上。
这时,尸体旁飞出了三封轻盈灵巧的信件,鸟一样地向着山下飞去。安德里斯伸手抓住了落在后头的两封,到底是让第一封给逃掉了。
他思考了一阵子,放开手,于是这两封也飞了出去。
……算了,不管是求救信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信也罢。总归她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不久后将会被重置,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这些信就算飞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大雪将覆盖深红的血液一样,他所犯下的错误将在重置后消弭无形,她也会重新睁开眼睛,回到他的身边。
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游戏罢了。
这一次,世界将会从哪个节点重新开始?
安德里斯握住老师已经开始变得冰冷的手,抵在自己的唇边,心想:如果是从他抵达荒山前重来,就好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不想再拥有这段记忆;如果能够选择,他愿意继续无知无觉地做她最乖巧的学徒,最听话的弟子,最锋利的宝剑——无知无觉地,无忧无虑地,无尤无怨地。
“……我在下一个世界中等您。”
他像一名真正的骑士那样,将吻落在她的手背上,庄重得如同宣告一个誓言。
但是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安德里斯的预料。
大雪没有覆盖住她的尸体与鲜血。
——而世界,也没有重新开始。
第145章
“好了,故事讲完了!”
安德里斯用力地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顶街头艺人讨赏用的帽子,伸到米娅和阿尔维斯的跟前,“各位听众,您听得满意的话,就给点赏吧!”
篝火烧得噼噼啪啪,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难捱的寂静。
半晌后,阿尔维斯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扔进了他的帽子中。
“承蒙盛惠。”
安德里斯把帽子收回来,拇指一顶一弹,让金币在空中划出一个闪亮的弧线,然后优雅地接住了它。
旋即,他长腿一折,从篝火边站了起来:
“说了这么多话,老师也该累了吧?您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去检查检查那边的布置……阿尔,这边就交给你了。”
阿尔维斯点点头,拍了拍米娅的肩膀,也站起身道:
“走吧,老师。咱们先去帐篷里休息一阵子。”
“等等,什么布置,你还没说完!”
米娅甩开阿尔维斯的手,绕开面前的篝火,冲到安德里斯面前,“当时在荒山上杀死我的是你,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说的布置又是什么?你——”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之气憋在心口,导致她明明无数次暗自告诫过自己要冷静行事,却还是在开口的瞬间止不住心头的怒火,责问连珠炮似的宣泄而出,向着面前坦然自若的罪魁祸首扑去。
罪魁祸首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唇边。
“故事总是要留点悬念的,对不对?”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蓝色眼睛被篝火勾勒出明亮的光芒,“在这里一口气讲完的话,读者会跑光的。我们的时间还长,我可以之后再慢慢讲给您听。”
安德里斯的语气轻柔,却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说完后他不再理会米娅,身上金色的魔力一闪,再现身时已是在十数米开外。他只远远地朗声道了一句“阿尔,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顶周围呼啸的风雪之中。
现在,营地里只剩下阿尔维斯和米娅两人了。
阿尔维斯将篝火熄了大半,又检查了一遍帐篷周围的结界,最后掀起了帘子,向米娅投来了视线。
米娅没有动。她转过脸去,慢吞吞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环境。
他们扎营的地点,依旧选在了荒山的山顶。
临时营地建在巨人骨骼的胸腔下面,头顶就是弯曲的、如穹顶一般的暗金色胸骨。漆黑的天空被胸骨交叉切割成不同的格子,好似一块被划得乱七八糟的黑莓派。
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也许她还能称赞这是一件不错的艺术装置。
透过胸骨,她的视线向巨人头颅的地方投去。原本距离头颅不远处,应该躺着几具无辜佣兵的尸体,然而现在,那里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尸体被安德里斯带走了。
这些尸体应该与安德里斯的所谓“那边的布置”有关,可那究竟会是什么?安德里斯想要用它们做些什么?这又与她会有什么关系?
米娅的思绪一团乱麻。
方才安德里斯那番长长的叙述,基本上算是解答了她60%的疑惑。
如果米娅是在黑潮港中醒来的当下,或者干脆就是坐在电脑前点点鼠标,听屏幕里的人讲完这个故事的,那么这一比例还可以再往上提升。
并且她可以说,她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她就是喜欢狗血、阴湿、恨海情天的扭曲感情——
前提是,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屏幕里,可以发生在一边吃着薯片一边翻过去的漫画中,或者是某个一经发售就被炒起了价格的游戏里,却唯独不能是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就好比一面嚼爆米花一面大赞竖锯(※)的机关设计得如何如何精巧的人,是绝不愿真正成为这些精巧机关的使用者的。
这下可好,背叛者的身份找到了,“背叛之人”的结局剧情也过得差不多了,米娅心里却没有将故事读到结尾的畅快,反而积攒了更多的疑问。
“老师,天色黑了,”
还没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来,身后便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早点睡吧。”
……注意力都被安德里斯抢走了,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帮凶。
米娅抬头,从胸骨(或者是肋骨,她不大能分清)的间隙瞥了一眼头顶黑色的天空:
“它一直都是黑的。”
“是我用词不准确,”
阿尔维斯从善如流地更改了自己的说法,掀起帘子的手一动不动,稳定得像一座活的雕塑,“您应该休息了。早点进来吧。”
“……我要是不进来呢?”
“我只好强行带您进来。”
阿尔维斯淡淡地说。
米娅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手指交叉在背后,犹豫了一阵,向着帐篷走了过去。
阿尔维斯在她身后放下了帐篷的帘子。
从外边看,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灰扑扑的野营帐篷,不过内里却别有洞天。
帐篷内的面积明显比它的外在看上去大上许多,里头不但摆上了三张小床,还垫着厚厚的毛茸茸的地毯。
帐篷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小小的茶几,茶几旁是三张印着精致刺绣的靠背椅;茶几上搁着一只茶壶,附带三只茶杯,此外还挤挤挨挨地堆着好些水果,让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水果的香气。
阿尔维斯在最靠近帐篷大门的床上坐下,一副明摆着要当守门人的架势。米娅在短暂地思考几秒后,选择了他旁边的那张床。
阿尔维斯微微一怔:
“……我以为您会选最里面那张。”
“那样等安德里斯回来之后,我就只能挨着他睡了。”
米娅面无表情地说。
阿尔维斯哦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两人都睡了下去。阿尔维斯熄灭了帐篷里的魔晶灯,于是整间帐篷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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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告诉你了吗?”
米娅轻声问道。
“告诉我什么?”
阿尔维斯说。
“就是……他刚刚说的那些,”
米娅说,“他在那个神秘空间里看见的事。大门,面板,轮回……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尔维斯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您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教他的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
米娅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在套你话,我在光明正大地问你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回答,那就算了。”
静默半晌后,身边的阿尔维斯开口了:
“出发之前,在皇宫的时候。他把事情大概给我讲了一遍。不过没有今天这么细……很多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看你的反应还真看不出来,还以为你俩八百年前就开始蛇鼠一窝了。
“……他说了,你就信了?”
米娅不可思议地问——这次她是真没起套话的心思,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质问他,“然后你就信到可以随随便便杀了和你们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伙伴?!你是疯了还是被他洗脑了??”
对,阿尔维斯可没提到他能看见那些数据面板,也没提到他经历过反复的“读档”。他如果真的也对游戏有什么认知,那只可能来自于安德里斯的一面之词。
举个或许不那么恰当的例子吧。
某天,米娅的朋友小A突然神秘地跟她说,其实我是一个拯救世界的魔法少女,每天晚上下班了还要出去打击邪恶。
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们共同的朋友小B就是一个会毁灭世界的邪恶大魔女,咱们里应外合把她给解决了吧!
纵使米娅在中二期没少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么成为魔法少女飞天遁地、要么驾驶大机器人横扫千军,现实里如果真的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她只会委婉地建议对方去看看心理医生,并视问题的严重程度考虑要不要报警——没人会一下子就相信这些话的,因为“太不现实”了。
站在阿尔维斯的角度上来看,他为什么会相信这些“太不现实”的话?
“……您也许不会相信,”
阿尔维斯似乎是思索了许久,他慢慢地回答道,“我一开始没有想杀他。”
“自从您去世后,我跟伊登……产生了一些积怨。我们没有小时候那么要好了。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人长大之后都是这样——但其实,我不算讨厌他。”
米娅翻了个身,注视着身边的阿尔维斯。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阿尔维斯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身躯被夜色勾勒出的轮廓。
旅行用尺寸的小床对阿尔维斯来说委实太小了一些,他缩在上面,像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或是一只用着买错了尺寸的猫窝的黑豹。
“真正相信了安德的话也好,还是……真正对伊登起了杀心也罢,其实都是最近才发生的事。两天……或者三天之前?”
阿尔维斯好像也翻了个身。
小床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出了吱呀的呻丨吟,不过米娅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
没关系,到了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刚才安德里斯叙述中带来的过量冲击,短暂地麻痹了她的思考,让她得以从伊登那副惨烈的死状中短暂地脱离;而思绪一旦重新回到那个画面之上,强烈的痛苦、疑问与愤怒,就会再度涌上她的心头。
如果看清了阿尔维斯的脸,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冲上去用切肉排的刀捅进他的胸口(尽管她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嗯,算上今天,就是三天,”阿尔维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还记得三天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一起参加了祭典。还能有什么事?”
“您说得不对,”
阿尔维斯认真地说,“祭典的第二天晚上,伊登敲响了您的窗台。”
“当时,我就在隔壁阳台上。安德叫我那天晚上不要睡,等等看,说不定能看到一场好戏……”
“他说,祭典的第二天晚上,就是【告白事件】被触发的时间。”
第146章
骑士:“自踏上旅途的那日起,我曾见过无数的奇迹。浴火重生的凤凰、漂浮在天际的孤岛、深海中体长万米的巨蛇、蛊惑人心的湖中女妖……然而,直到见到您的那一刻,我才知何为真正的奇迹。可敬的殿下,来,请您抓住我的手,让我带您逃离这座冰冷的囚笼!”
(一手抚在胸口,一手伸向公主的方向)
公主:“可爱的骑士,你曾见过如此美妙的风景,你的脚印踏遍了广阔大陆的万水千山。而我,我在富贵、繁华、无情、无趣的宫廷中长大,我的脚步甚至从未踏出过王城一步。如果说你是拂过万物的风,我便是一只绣在挂毯上的鸟儿。你路过这幅挂毯,欣赏了她的美,这便足够。如若风不能托起我从未挥动过的翅膀,它又何必在此地停留?”
(双手交握胸前,扭过头去)
骑士:“我曾见过您在舞会的间隙溜去民间的街道,与平民的孩子欣赏同一出木偶剧;我曾见过您乘着奔驰的骏马向着敞开的城门冲去,即便您知道守门的将领永远不会放您离开。殿下,在这珠宝雕刻的囚笼之中,您是唯一一只活生生的鸟儿。让我对着太阳、月亮与星星起誓,我愿化作劈开囚笼的利剑,愿您能够飞往自由的殿堂!”
(单膝跪地,低头起誓,抬头与公主深情对视)
……
“这是什么?”
阿尔维斯草草翻了几页,发现后边全都是这样层层叠叠、富丽堂皇的文字,看久了叫人眼睛疼。
剧本的页数哗啦啦翻过去十来页,公主与骑士依然在同一个场景中你来我往地倾诉(过于华丽且冗长的)爱语。他看得无聊,便将剧本合上,扔还给了安德里斯。
安德里斯伸手一捞,险险接住差点没掉到地上去的剧本:
“不想看也别扔。这本现在可紧俏了,我找了好久才买到的,价格还翻了十倍,这个月薪水都没了。”
“……我付给你首席宫廷魔法师的薪水,你就拿去买这些玩意儿?”
阿尔维斯不由得对好友的审美能力产生了一丝质疑。
“你别这么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这可是王都今年最流行的剧目。尤其是这个初版印刷的剧本,附带两位首席主演的签名,千金难求啊!”
安德里斯将剧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两个用金色墨水签下的名字给阿尔维斯看,“你不会还没看过吧?尊敬的陛下,不是我说,您也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娱乐生活。”
阿尔维斯白他一眼:
“我再缺乏娱乐生活,也不会去看这种东西。”
安德里斯将剧本小心地放在桌上,夸张地摇了摇头:
“你可别这么说。一件东西能够流行起来,总有它自己的原因……而且这剧本其实写得也还不错,我第一次去看的时候,还看哭了呢——你那是什么眼神?”
“大概是'你骗鬼吧'的眼神,”
阿尔维斯平静道,“一百个公主骑士的故事里有八十个都是这种剧情,你还能编得再假一些吗?”
安德里斯勾了勾嘴角,笑道:
“这一部可不一样。你看,【告白事件】发生的时候,故事才刚刚走到一半,后面还有整整半本的故事。”
虽然阿尔维斯很怀疑剧作者可以用同样的陈词滥调水完一整个剧目,不过看在安德里斯“倾情推荐”的份儿上,他还是重新捡起了桌上的那部剧本,翻开了后面的内容。
就跟他所预料的一样,这个剧目在前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同他看过的绝大多数公主与骑士的爱情故事没什么两样。
四处游历冒险的骑士,爱上了一步也未离开过王城的公主。他们在铺满月光的阳台上互相倾诉缠绵的爱语,彼此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甜蜜。
最终,公主决心逃离这座囚禁自己的牢笼——她握住了骑士的手,两人共同乘在肋生双翅的天马背上,远远地逃到了国王的卫兵无法追捕到他们的异国他乡。
然而,骑士很快就失望地发现,公主并不像他的幻想中那样,完美无缺地美好。
他们脆弱的爱情在日复一日地争吵中消耗殆尽,最终骑士将公主丢弃在了恶龙的巢xue之中。他本想让公主悄无声息地死在那儿,未曾想公主却意外成为了新的恶龙,发誓终有一日将咬断骑士的喉咙。
……阿尔维斯越来越觉得安德里斯的审美有毛病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诚实地说。
“好吧,没关系,正好下次要是再开演,我就不用担心你会霸占最好的位置了,”
安德里斯将剧本翻了回去,点了点一切的悲剧还未发生、骑士与公主在阳台上互诉衷肠的部分,“不过这部分,我建议你可以学一学。如果想要跟老师告白,你可以用得上。”
两人之间的空气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你应该也看明白了老师的态度,”
阿尔维斯顿了几秒钟,说道,“她现在明显对这些事没兴趣。”
“这可不好说,”
安德里斯笑了笑,“她也许不是'不感兴趣'。只是时候未到。很可惜,阿尔,你我都不是这个'时候'。”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
阿尔维斯皱了皱眉。
安德里斯耸了耸肩:
“你说过很多次。尊敬的陛下,我也告诉过您很多次,我不是'故弄玄虚',是因为我掌握的东西,没法直接告诉你。比方说,你能看见我头上这个……嗯,我想想该怎么说……你能看见我头上这个【流程图】吗?”
阿尔维斯摇摇头。
“逗你玩的,我也没指望你能看见,”
安德里斯朝空无一物的空中望去,好像那上面真有什么东西似的,“根据这张图来看,明天晚上……就是触发【告白事件】的时间了——阿尔维斯,你还记得出发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说过,伊登会找上门来,因为那是他的【命运】。”
“而到了明晚,他的【命运】就又会向前推一大步。”
“我没听懂你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联系。”
阿尔维斯一板一眼地说。
安德里斯又勾起了唇角,只是那笑意浅浅地停留在表面,他的眼睛里依然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蓝色:
“【流程图】显示,明天晚上,伊登会向老师告白,而老师会答应他。这就叫触发了【告白事件】——这也是走到结局前,一定会被触发的一个事件。”
“他们就像是故事里的骑士和公主,到了哪一场戏,就会演属于哪一段剧目。每一场戏的结局都已经写好,即便演员每一场都会有不同的临场发挥,也不会妨碍剧情的整体走向。别那样看我,我只是来好心提醒你一下,省得你知道以后大失所望、哭哭啼啼。”
这一次,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更加漫长。
阿尔维斯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变化,他只是攥紧了拳头,然后慢慢地松开,波澜不惊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向老师告白,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她可能答应我们,也可能不答应我们。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你管这个叫【命运】,未免显得太胆小了一些。”
安德里斯轻笑一声:
“了不起!看来你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毕竟我们的赌约还没到看到结果,”
阿尔维斯没有被他语气中的嘲讽所影响,“并且,目前为止,你除了说上几句故弄玄虚的话以外,没有展现出能让我信服的证据。安德,王都里的街头占卜师表演通灵术,还会耍一些能把人吓到的把戏呢。”
“能把你吓到的把戏这不就来了,”
安德里斯打了个响指,“先说好,伊登会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我可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质疑我说的话,可以试试看今天跟老师告白,或者明晚尝试能否捷足先登,看看她会不会答应你。”
“你就那么笃定她不会答应我?”
阿尔维斯心底无端冒了些火气上来。
“怎么会?我发自内心地为你祈祷,希望她可以答应你,”
安德里斯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说谎。如果她答应了你,就证明……我看见的东西,并非是真实的;或者说,这个该死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我宁愿是那样。”
阿尔维斯没有再接他的话。
他低下头,将手中那本剧本中“阳台告白”的桥段又反复看了几遍,再度将它还给了安德里斯:
“那你自己呢?你为什么不试试?”
“我吗?”
安德里斯笑道,“因为我已经放弃了。”
“我已经明白,我没有办法去违抗【命运】。”
####
离开安德里斯房间的时候,那股无端冒出的怒气也还未散去。阿尔维斯就着怒气的趋势来到老师的房间前,轻轻敲了敲房门——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就跟老师告白好了!
看他不把神神叨叨的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吓一大跳!
然而,一直到阿尔维斯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都放缓了蹦跶的速度,老师却仍未来应门。阿尔维斯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里头传来了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干脆今天就跟老师告白”,原本就只是一个临时冲上头脑的主意。再加上老师已经睡熟了,阿尔维斯的冲动便很快冷静了下来。
于是他转身离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晚他一夜未眠,脑子里满是想着,如果明天要跟老师告白,他该在什么时候说话,又该说些什么话呢?
祭典的第二天一晃而过,老师总是被一大堆人围在身边,阿尔维斯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
这一拖,便拖到了晚上。他掐着老师回到房间的时机——她刚刚进屋,总不可能再睡着了——回忆起昨晚看过的“阳台告白”,阿尔维斯心头微微一动,想着要不直接翻露台去敲门好了。
正好,有几句台词可以直接用得上。
然而,阿尔维斯才刚刚跨过露台的围栏,四周便猛的腾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将他重重地扣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就在老师房间的另一侧,一个红色长发的人影轻巧地越过了露台,敲响了露台上的玻璃门。
笃笃笃。
第147章
那股力量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在阿尔维斯的身体刚刚跨过露台围栏的瞬间,整个人就被重重地拍到了地上。
他一开始以为是安德里斯或是伊登的偷袭,但不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那股力量下挣脱半分。
阿尔维斯很快意识到:这不会是安德或伊登干的好事。
从进入法师塔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三人的实力就始终处于伯仲之间,从来没能分出来个上下过。
今天你比我多打了两只人面鸟,明天我就要比你多砍三座石像鬼;今天他捉了一头膘肥体壮的狮鹫,明天我就要套一只俊敏神气的双足飞龙,谁都不能轻易越过了谁去。
他们就像三架在大路上始终你追我赶的马车,或者三条沿着不同的道路向着山下疾驰的溪流,每个人都有自己前进的道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始终没有分出过高下。
——但是在这一刻,阿尔维斯清楚地明白,自己彻彻底底地输给了伊登: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从一名卑贱的私生子走到埃瑞斯塔帝国皇帝的宝座上,自认也算是经历了不少大起大落,不论是实力还是心理上,都不会再遇见让他无法承受的打击。
然而,就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的自信自满自尊自负……只在一个瞬间就被碾压得粉身碎骨。
那股神秘的力量将他死死地摁在了自己房间的露台上,仿佛猫摁着爪子底下的一只老鼠,或者更甚——仿佛神祇碾着茫茫大地上一粒最细微的尘埃。
他无法动弹、无法挣扎,整个人狼狈地贴在地上,哪怕是连一根手指也无法抬起;舌头如同被看不见的钉子钉在了嘴中,也发出不了任何的声音;
自然的,他的眼睛也只能看见自己视线范围内老旧旅店那灰扑扑的地板,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别的东西。
寂静幽黑的夜色里,唯有两个人一来一往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老师:“大半夜的,你干嘛呢?”
伊登:“不干嘛,要不要出去玩?”
老师:“我们不是才刚从外面玩了回来吗?”
伊登:“嗯……是这样没错!刚才是'我们'一起去的。现在'我'想邀请你一起去。就'我'和'你'两个人。”
如果这是一部被摊开的剧本。
阿尔维斯会说,台词简洁顺耳,演员表演生动活泼,比他昨天看的那一部要好上太多。如果有空的话,他会考虑去看看。
可是。
但是。
然而。
如果说他们是在上演一场骑士与公主的戏码,那阿尔维斯是什么?后台苦苦等候的配角、还是仅仅只能坐在台下鼓掌的观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到那股力量终于消失的时候,阿尔维斯从露台的地板上一跃而起,而伊登那头长长的红发,也就在同时从他眼前轻盈地飘过——
他看见他将老师搂在怀中,自露台往下跳去,与他伸出的手擦肩而过,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接着,伊登牵着老师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广场的方向走去。
阿尔维斯咬了咬牙,想要再追上去,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
“别去了,”
那个声音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阿尔维斯转过身去,看见安德里斯倚在自己被打开的房门上,懒洋洋地说。
眼见阿尔维斯转过了脑袋,金发的骑士抬起手,在门板上随意地敲了敲:
“也许你没听见,不过我刚刚敲过门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尔维斯问道。
安德里斯笑了笑:
“字面上的意思。就跟我昨天给你讲过的一样,今晚的【告白事件】,就是属于伊登的【命运】。剧本上已经写好了,他就是今晚的男主角,无关人士可没有登台的机会。阿尔,这下你相信了吗?”
阿尔维斯没有理会他。
他重新转回了露台的方向,一手撑在栏杆上,纵身一跃,也落在了刚才两人走过的街道上。
如果说伊登落地的时候,好似一只羽翼蓬松的鸟那样优雅轻灵,那么阿尔维斯就仿佛是一只强壮却笨重的大猫,沉沉地摔在了地上。
他没法不沉,因为那股诡异的力量又出现了。
与这股如同神祇伟力一般奇怪力量的角力,很快就让阿尔维斯汗如雨下。他每走出几步就会重新摔倒在地,如此反复——然而,他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跟在前方二人的身后,走(假如每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也能叫做“走”的话)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被魔法构筑的篝火烧得那样蓬勃而耀眼,就连皎皎月色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四周街道的阴影如舞台布置中最不起眼的背景板,而两名主演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在灯光、彩带与满天飞扬的花瓣中,跳舞、拥抱、接吻。
月光比灯光更美,跳跃在二人眼角眉梢的火光,也胜过了最卖座的浪漫剧目中洒下的彩带和花瓣。阿尔维斯死死盯着面前重叠的身影,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别看了。
他对自己说。
大脑下达了命令,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神黏在二人的身上,过了很久很久,才眨了一下眼睛。
一滴眼泪从阿尔维斯的睫毛上坠落,沿着他脸颊的线条,缓缓地向下滑去。
在这个瞬间,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些动作与话语之中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义。
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皇帝在这个时刻从阿尔维斯的身上抽身离去,那个瘦骨嶙峋的私生子咬着自己的手指,扒开废弃花园里高高的草丛,渴求而又怯懦地盯着自己大快朵颐的兄弟姐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将手指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那是嫉妒吗,还是憎恨呢。
缠绵的眼神。甜蜜的爱语。触摸彼此的手指。
老师凝望着他的眼神。绯红的面颊。莹润的嘴唇。
全部的、全部。
——都是只有舞台上的男主角,才能得到的东西。
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这不是你的剧本,她没有走到你的【路线】上,”
身后传来安德里斯幽魂一样的絮语,“阿尔维斯,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
荒山献祭成功以后,世界没有如约重新开始。
安德里斯频繁地重新出入荒山,并且在多次的尝试后,终于找到了能够顺利进入那片奇异空间的办法。
在翻涌的血色海洋之间,他不仅看见了过去,还看见了未来。
“……未来?”
米娅问道。
阿尔维斯嗯了一声。
根据安德里斯自己的说法——为了能让阿尔维斯听懂,他不得不抹去大量的“专业术语”,尽量运用比喻和象征的手法进行解释,避免阿尔维斯听到耳中的只有一团接一团的杂音——他看见了大量已经写好的“剧本”。
它们堆砌在漆黑的空间之中,整齐有序地、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在一起,就像是大树分出枝干,枝干上又抽出新的枝叶,无尽地延伸到道路的尽头。
安德里斯于是明白,在这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主角”的每一个选择,都代表着一个分支;而每一个分支,都是一幕单独的剧本。
所有分支里会发展的剧情,都在故事开始之前便已写就,而主角所需要做的一切,无非是站在舞台上,等待剧情的开始。
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维系在她的一念之间,她是这个世界的中轴、中心、支点。
这座庞大、繁盛的埃瑞斯塔帝国,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所有的日月星辰,只围绕着她一人旋转——
而主角一旦罢演,剧目就无法再顺利地进行下去。不论是配角、龙套还是其余工作人员,都得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维持着舞台的运转,等待着再次开演的那天。
“开演之后,剧情就不能再被更改,只能一路演完。所有试图想要冲上舞台的无关人员,都会被拦在台下,直到结束,”
黑暗之中,阿尔维斯的声音平静如一条勾勒得没有半分震颤的直线,“所以,安德说,如果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只能等到这一段剧情演完之后,重新来过。”
尽管早在安德里斯最开始叙述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阿尔维斯的话语之后,米娅还是忍不住心底发毛。
“……既然那股力量那么强大,为什么你还是能对伊登……”
她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开口道,“照你的说法,他是这部剧的男主角,不是吗?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你杀掉男主?”
阿尔维斯回答说:
“因为那时,剧目已经演完了。在没有剧本规定的地方,我们可以做出自己的行动——其实我也没有一定要杀他,但是您不是要离开了吗?”
米娅的手指不自觉地嵌入了手心之中,脖颈后爬上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尽管我那时真的很想杀了他……后来我跟安德说,如果您最后愿意为了他留下来,我们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维斯轻声说,“我会继续忍耐下去。如果您还愿意留在舞台上,那么我就可以继续配合您演下去。学徒、皇帝、朋友。您需要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老师,我甘之如饴——”
“可是如果连剧本中的男主角,都不能让您留下来,那么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148章
阿尔维斯说完这番话后,米娅久久地没有回应。
于是他又主动挑起了话题:
“您是不是很生气?因为我杀了伊登的事。”
阿尔维斯这个人,哪怕小时候也是个沉稳内敛的性子,到底还有些激烈的情绪波动。
生气时就算穿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边蓬蓬裙,也要跳起来挠人;高兴了就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你、脸颊上飞起红润的云;不开心就撇着嘴闷闷不乐,激动了也难免会手舞足蹈……
到了现在,他却几乎从不曾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像一潭死了的湖,或是一座石头刻的雕像,即使现在嘴里吐出这样让人生气的句子,阿尔维斯本人的语气,却平直得像在朗读一篇叫人听了昏昏欲睡的课文。
他谈起自己亲手料理了从小到大的相处的同学、同伴、好友,就像漫不经心地谈起刚料理了一尾从菜市场上买回的活鱼。
“你可以给我一个我不生气的理由吗?”
米娅反问道。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想讥讽他,未曾想阿尔维斯居然真的摆出了一副思考的架势。
他在思索了一阵后,认真道:
“您别伤心了,反正都是可以重来的。等到安德重新改变【命运】的时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
米娅怒极反笑,“这就是你的理由??”
“嗯。”
阿尔维斯竟然还敢点头,“【剧本】不能被改变,但是可以重来。您不要难过,他会回来的。”
米娅静默了半晌,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翻身而起。
“……阿尔维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偏执狂!你就那么相信他跟你说的那些【命运】、那些【剧本】!?”
她低声咆哮,如同发怒的雌狮,“所以,在你看来,我的决定也好,你的人生也罢,都是在那个所谓【剧本】、所谓【命运】的安排之下做出的吗?”
“就我目前所看到的结果来看,是这样的。”
阿尔维斯严谨地回答。
米娅于是跳下床去,爬到了他的床上。
这张旅行用的小床既小且挤,容纳一个阿尔维斯本就勉强。在米娅的膝盖压上去的那一刻,小床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帐篷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她的膝盖紧贴着阿尔维斯的皮肤,起先两人他的体温还有些凉,但是很快,两人肌肤相触的那一块就烫了起来。
但阿尔维斯并没有动,他只是在床上静静地翻了个身,仰视着跨在他身上的米娅。
“你就因为这件事,就开始耿耿于怀?!如果我告诉你,我当时答应他,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我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呢?”
她低下头去,慢慢地靠近阿尔维斯,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咬牙切齿地问道,“阿尔维斯,你凭什么擅自认为,你经历的一切,就一定是所谓【剧本】的安排、【命运】的指引?那么我的心意又算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你自己的努力又算什么?!你到底是太过看轻我,还是太过看轻你自己?!!”
阿尔维斯一时没有回答。
米娅的手指干燥,而他的脸颊上有些许湿润的痕迹。
眉眼、鼻梁、嘴唇……她顺着他面颊的轮廓描摹下去,他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在她的手指下颤抖。
“……如果那天晚上,”
阿尔维斯答非所问。他慢慢地、慢慢地说,“如果那天晚上,是我敲开了您的房门,跟我您告白,您会选择我吗?”
帐篷里太黑了,即便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相近,米娅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阿尔维斯的话音干涩,结尾处有一个奇异的、微小的震颤,像一滴划过雕像的雨水,或是湖面泛起一点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我不知道,”
米娅在沉默片刻后回答,“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好感,所以这会影响我的判断——我不知道如果倒回到之前,我会做出什么选择。”
“您不是'不知道',是从一开始就'不会面临'这个选项,”
阿尔维斯将脸颊贴在她的掌心,湿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掌,“我也好,安德里斯也好,在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永远不会被允许出现在舞台上。”
“所以,我回答您刚才的问题:我没有看轻您,或者看轻自己。只是,您以为自己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做出了选择,但那或许只是因为,您的眼前也没有别的选项、别的道路。我的人生也是一样。我们看似自由,却都只能沿着早已规划好的【剧本】走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却越来越快,犹如梦呓。
“就像安德说的那样,您一开始选择了我而不是亚历克斯,所以现在活着跟您说话的是我而不是他;反过来说,如果当时您第一眼看中的是他而不是我,那么死在那座花园里的人就会是我。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由您的选择来决定,而您的选择又将指向最终唯一的结局。老师,所以我——”
阿尔维斯的话语戛然而止。
米娅的手指滑到了他的颈侧,手中红襟鸟的戒指借着夜色掩护无声无息地弹开,毒针狠狠地扎入了阿尔维斯的体内!
阿尔维斯的身体僵直了两秒,然后重重地瘫软了下来。
「道具:红襟鸟戒指
品级:稀有
佩戴要求:无
道具描述:无视双方的等级差距与对方的防御力,强制使对方陷入【昏迷】状态。 」
偌大的帐篷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
一直到手下的身体绷紧又瘫软,米娅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在不知不觉间加足了马力,一路又快又急地狂奔——幸好,方才没有被阿尔维斯所察觉。
她将戒指里的毒针转回了机关内,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在安德里斯强调“攻击魔法只能攻击【敌人】,而无法伤害到队友”时,米娅的脑子里就倏然跳出了一个小小的灯泡:
好像似乎大概或许……她记得那枚红襟鸟戒指、以及她从汉娜那里获得的那只枪支的道具描述中,所针对的对象并不是【敌人】。
也就是说,也许这些道具,能在他们的身上发挥作用!
但是安德里斯早已表现出,他其实能够看见她点出的游戏弹窗,那么如果当着他的面打开道具的介绍窗口,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也许他本来没有发现她还持有这两件道具,却反而被她打开的窗口提醒了呢?
因此,米娅一直忍耐到了安德里斯离开后,才悄悄打开了道具面板,查看了这两个道具的描述。
——很好,就跟她记忆里的一样,这两件的效果描述中,都只强调了【对方】,而并非【敌人】!
枪击如果不能打在头部或胸部等致命处,往往不能一枪就取人性命;但阿尔维斯的实力十分强悍,异世界还有作弊般的治愈术,如果只是让他受伤,那根本就没有意义。
再说,阿尔维斯也亲眼见过这玩意儿的威力。即便他当时对此表现得并不怎么在意,但只要不是白痴,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被人用武器指着脑袋或胸口,多少都是会心生警惕的。
况且她不能确定安德里斯离得够不够远,能否听见枪声。如果把他吸引回来,那就不妙了。
于情于理,戒指都是比枪更合适的选择。
(还有一个米娅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她担心自己无法利索地了结阿尔维斯。她毕竟从来没有真正地杀过人。)
好在,戒指顺利地发挥了作用。
米娅将昏迷过去的阿尔维斯推到一边——不知道这个【昏迷】状态到底能持续多久,如果按常规游戏里的时间来计算,甚至可能只有短短的二三十秒——她赶紧抓起床头的魔法提灯抱在怀中,一面踩着鞋子往帐篷外跑去,一面打开了自己的角色面板。
在任务列表那一栏中,她收集到的六个线索依然整齐有序地陈列在一起。
米娅将它们挨个挨个打开,试图找出如何将线索拼在一起,再度触发“退出游戏”的方法。
奇怪的是,前面每一个线索都能点开(并且内容与她此前见过的别无二致),唯独是到了【荒山】这里,不论她怎么关闭又重新打开,弹出来的永远只有一个跳动着警告标志的对话框:
「WARNING:【荒山】数据已损坏。」
天杀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
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无法“退出游戏”,那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对付那两个疯子? ?她甚至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荒山! !
米娅掀开帐篷,躲在巨人骨骼投下的阴影里向外跑去,边跑边狂戳对话框。尽管不远处就是呼呼吹个不停的风雪,她却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跑着跑着,米娅猛的停住了脚步。她像是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刹车时那样匆忙与紧急,奔跑带来的惯性差点使她没能刹住——但好在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面前的场景,既不血腥,也不恐怖,却让她不寒而栗。
……【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49章
请想象这样一个场景。
现在是你中学时的暑假。
你还没有不幸地长到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得汗流浃背地挤公共交通的年纪,在这长达两个月的灼热时光之中,你所需要担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能不能成功地在开学前赶完暑假作业。
这天你睡了个懒觉,起床后随便吃了点早饭,就趴在茶几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写作业。
电视里播放着每到假期都会重播的电视剧,父母都出去上班了,不会有人为此事骂你,你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今天你格外地努力,所以一个上午就赶完了两天的作业,这意味着你明天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
中午吃完午饭后,你从冰箱里抱出来了一个大西瓜,将它切成了两半,预备着下午看动画片的时候吃。
西瓜长得很赞,一切就知道会很好吃。切面是一摊水润光泽的红色,汁水溢在案板上,清甜的香气迅速占领了整间厨房。
你将剩下的一半裹上保鲜膜放好,再小心翼翼地抱起要吃的那一半,迫不及待地用勺子狠狠地挖了起来,一块又一块地送入口中——
距离米娅脚尖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就是这样一片仿佛被巨大的勺子挖过的山崖。
如果还是用西瓜来比喻,那么平坦的荒山山顶,便是如同半边西瓜一样平整的切面。不论是那具金色的巨人骨骼、还是阿尔维斯二人所搭起的帐篷,都在这块区域的范围之内。
当然,所谓的“平坦”“平整”,也只是相对陡峭的山崖而言。
相比起荒山连绵庞大的山体而言,这一片最高峰上的小小平地,就像一只瓶盖那样不起眼;但是当你脚踏实地地踩在上边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其实也足够宽阔,至少能够容纳一支冒险小队和巨人的战斗。
——然而,当米娅跑出帐篷之后没几步,才惊骇地发现,除了帐篷所在的这一小块地面以外,山顶处别的平面,竟然全部离奇地消失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自然的山体崩塌,因为被留下来的那部分山崖的侧面,全都异常的光滑整齐。
此情此景,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拿着一柄看不见的勺子,将半边西瓜全部挖空,只留下了瓜心处的一小块,等待最后再美美享用上一般!
说起巨人,既然地面都被掏空,那么伏在地面上的巨人骨骼也消失了大半。头骨不见踪影,这头的颈椎与那头的腿骨搭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只有罩在帐篷顶上的那方胸骨,还坚强地驻守在原地。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超乎想象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袭来,将米娅本就勉强构筑起的逃跑计划打得粉碎。
她举起提灯,试探性地往悬崖底部丢了一小块石子,探出小半边身子往下看。石子无比顺滑地直直坠了下去,好半天都没听见落地的声音。
“当心一点,小心别掉下去了。”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本就紧绷着神经的米娅,被这一句鬼魅般突如其来的提醒吓得够呛。
她原地弹了起来,提灯往后一甩,只见亮黄的灯光在混沌夜色中飞溅而出,照亮了一双莹莹的蓝眼睛。
“安德里斯……”
她喃喃道。
安德里斯对她一笑。他向米娅这边走了过来——对她全身呈现出的防御性姿态视若无睹——将手掌搭在了那节挂在悬崖边的暗金色颈椎上,金色的魔力在掌中渐渐亮起。
下一秒,骨骼就像圣诞节的LED彩灯装饰那样亮了起来,然后原地消散,化为了一串发光的字符,向着崖边那似乎永不停歇地风雪中扑去,融入了其中。
>>>destroy(GiantCorpse.bones["CERVICAL_SPINE"])
[SYSTEM]:Unloadingtargetedskeletalsegment
→File:'Giant_CervicalSpine_LOD2.bundle'DELETED
→File:'Spine_C3_C4_texture.jpg'MISSING
→File:'Neck_joint_physics.asset'CORRUPTED
……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怕自己从没写过代码,这么多年的游戏玩下来,也大概能认出几个单词,猜出那是些什么东西。
米娅循着那一串字符飞过去的方向望去。手中的灯光朦胧,她眯起眼睛看了许久,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谬的、但在如今的场景下却绝非不可能的念头——
围绕着荒山山顶的风雪,难道都是由这些代码组成的吗?
安德里斯将荒山中原有的场景分解为了代码,所以对话框中才会不断弹出“数据已损坏”的提示……
她转过身去——因为无路可退,所以意外地心平气和——指了指那节如今已经无影无踪的颈椎,问道:
“……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些'发光的霉斑'?”
安德里斯面上有一闪即逝的惊讶,旋即,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看来您果然知道。”
“知道什么?”
“这些文字的含义……尽管我不认识,但是它们应该是一种文字,是吗?”
米娅点点头:
“所以呢?你在用它们做什么?”
她想,她已经能够隐约猜到安德里斯的目的了。
安德里斯歪了歪脑袋——他做这种动作不会让人觉得可爱,只会让她联想起动物世界里捕食者进攻前调整姿态的模样:
“我以为他都告诉你了——阿尔维斯,我刚刚留给你的时间不少了,你居然还没说吗?”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扬起声音,喝道。
四周静默了一阵,接着,阿尔维斯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过来。
……好吧,收回刚才的话,现在她又不心平气和了。
米娅在心中忍了又忍,才按捺住了自己掏出怀中的枪支,给这两人一人来上一发子弹的冲动。
“别那么生气,”
安德里斯居然还摆出安慰她的架势,“毕竟您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我们多多提防您,不也是应该的吗?我早就跟阿尔说过,您很可能会在跟他独处的时候使用道具,让他务必当心。”
米娅冷笑道:
“你不是把我的等级又调回了一级?一个你,一个阿尔维斯,不论是纯粹的等级还是现实的实力,都远远超过了现在的我吧?还要装被我放倒?你们又能图什么?把我当猴耍很好玩?”
毕竟荒山的山顶处,只剩了中心这一小块“西瓜”还没被挖完,是以不过短短几步之后,阿尔维斯就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他似乎是听见了米娅的话,显出一丝无措的神情,默默地站在了安德里斯的身后。
“老师好聪明。我跟阿尔说过,如果您要对他动手,就让他装作被您放倒,”
安德里斯彬彬有礼地说,“我们得确认一下您是否还保有别的底牌,以免在关键时刻坏了事——看来,您也没有别的,这我就放心了。”
说完之后,他勾起唇角,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
“至于那只手枪,如果您不能保证能够准确无误地射杀我,就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射杀你有用吗?”
米娅说,“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做。”
安德里斯作思考状,摸了摸下巴,认真地说道:
“其实应该是没用的……我要做的一切,都已经差不多做好了。不然,我也不会在您面前主动暴露自己呀。”
“这么小心谨慎,知道的知道是要对付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毁灭世界,”
米娅嗤了一声,“所以呢?你刚才还没有回答的我的问题——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她远不如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如果说之前听到安德里斯的叙述时,她还只是有着隐隐约约的猜测的话,那么在亲眼看见那一幕骨骼被分解为代码的场景之后,米娅的心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能影响游戏中的“代码”,就证明安德里斯的强悍的确不仅仅停留在一个游戏角色的强度。
众所周知,原本再厉害的角色,一个版本过去就被策划削得不能看,那也是常会发生的事——而安德里斯现在,就是自己当起了自己的“策划”,那在这个世界之中,他的确可以说接近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
不要怕。
她在心里无声地安慰自己。
不要怕。不能怕。不要退缩。先想办法稳住他,再想想别的对策。
一定还有办法、我一定还能找到办法……! !
我堂堂一个玩家,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我怎么能输给你?
####
在米娅的要求下,安德里斯——就像所有电影/动画/电视剧的最后,一定要喋喋不休的反派一样——欣然讲起了自己的计划。
他讲话的时候看起来真是开心极了,也许他已经为此等待了太久。
就像阿尔维斯在帐篷中跟米娅提起过的一样,这个计划的逻辑很简单:
在“游戏主线”推进的时候,游戏内剧情的强制力大于一切,因此不论是安德里斯还是阿尔维斯(抑或是米娅本人),都不能改变剧情的进展。
米娅所追求的,是在收集完所有的线索,结束主线剧情之后,退出游戏;安德里斯的目的,则“恰好”跟她相反——他想要在主线剧情结束之后重启游戏,倒退回“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倘若还是用舞台来打比方,那就是你不能在剧目上映的时候冲上舞台,否则就会被保安七手八脚地摁倒拖走;但若是在剧院歇业、舞台上空无一人的时候偷溜上台,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在米娅消失的十五年间,安德里斯做了不少的努力。
首先是,在当年“如约”杀死大魔法师“真理之眼”后,安德里斯成功地成为了瓦伦提尼安手下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安德里斯花了两年的时间,弄清了荒山上那一套献祭魔法的所有流程;接下来,他反复地以改进献祭效率为名进行实验,最终掌握了成功自主进出那片奇异空间的方式。
“实验”又耗费了他三年的时间。因此在新历1376年,也就是米娅“死去”的五年后,安德里斯组织了一次秘密的暗杀,轻松地结果了瓦伦提尼安的性命。
同年,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继位。
第150章
皇帝倒在地上,苍老枯瘦的身体不断地抽搐,像是一只在鱼贩的水盆里蹦跶的活虾。
马上就会变成死虾的那种。
尽管他已经拼了命地捂住自己的喉咙,但源源不断的鲜血依然从他的指缝间淌了出来,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摊逐渐扩散开去的血痕。
安德里斯随手抓起一条床单,一丝不苟地擦干净了剑上所有的血迹,这才慢悠悠地收剑入鞘。
“……你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利落点吗?”
阿尔维斯走进卧室内,往地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弄得这么脏,待会儿清理起来很麻烦的。”
安德里斯耸耸肩说:
“要是做利落点,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阿尔维斯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也不再抱怨。
接下来两个人简短地交流了几句,关于对军队的如何如何安排,对宫廷内大臣的升迁或调用,或是接下来一些政策的布置,种种种种。
轻描淡写之间,就把瓦伦提尼安数十年来布置的独断皇庭给连根拔起,毁了个干干净净。
地上的瓦伦提尼安听得青筋暴起,两只眼珠子瞪得差点没从眼眶里滚出来——可惜,不管他是在悔恨自己看错了人也好,还是愤怒于面前这两个在他面前从来只敢恭恭敬敬低三下四的人的背叛也罢,除了让伤口里的血飚得更加欢乐以外,对当前的局势而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
没过多久,当安德里斯再回头去看时,地上的瓦伦提尼安已经保持着一个弓背瞪眼的滑稽姿态,停止了呼吸。
“叫人进来,给他拖出去埋了吧。”
他淡淡地说。
“你不需要用这个做实验吗?”
阿尔维斯疑惑道。
安德里斯摇摇头:
“他连魔法师都不是。魔力含量这么低的尸体,没什么价值。”
于是阿尔维斯叫了两个卫兵进来,两人像拖一只死狗那样,拖起瓦伦提尼安的尸体就往外走,一路在大理石的走廊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们之后准会被负责清洁工作的仆人咒骂的——就在两人并一尸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安德里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叫住了他们。
“我突然想起,也许之后能用得上,”
他对阿尔维斯解释了一句,“先留下吧,做点基础的防腐措施。这两天我抽不出去时间过去,等局势稳定之后再说。”
因为有两名卫兵在的缘故,他把话说得较为含糊,好在阿尔维斯能够听懂他的意思。
于是瓦伦提尼安的尸体又被重新拖了回来,随意地丢在了房间的一角。
虽说对于最高权力之位的争夺向来是政变的关键,但是杀死一个皇帝,往往也不会是政变的终结。
瓦伦提尼安稳坐帝位数十年而不倒,其底下的利益集团自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负隅顽抗,处理起来叫人烦不胜烦。
好在,就在政变前半年,依靠瓦伦提尼安的提携一举空降宫廷魔法会的安德里斯,已经将半个宫廷魔法会稳稳地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萝莎夫人沉迷于她的预言魔法,对皇帝是谁来当这件事没有半分兴趣,安德里斯也给预言学派的成员许诺了足够的好处,于是宫廷魔法会在这场政变中全程保持了中立。
瓦伦提尼安最后瑟缩在卧室的衣柜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宫廷魔法会送去了大量的求救信,祈求萝莎夫人看在自己提携过她的份儿上来救自己一命,全然忘记了几年前他还悠然自得地纠结过到底是该献祭“真理之眼”还是“先知”。
他绝不会想到这些求救信最后都到了安德里斯的手里,被他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就烧成了灰烬。
在发动政变前,安德里斯最为警惕的,其实是来自于魔法协会的动静。
尽管魔法协会并没有在皇室中安插过多的棋子(这一点安德里斯能够确定,角色面板实在是个很方便的东西),但如果伊登执意要插手此事,那么政变就不能说是万无一失。
但好在,也许是出于对旧友的一丝情分,也许是伊登确实也对皇帝之位的更替毫不感冒,魔法协会也在此事中保持了缄默。
在一方强大而另一方弱小的时候,中立和缄默,便已经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政变就这样顺利地推进了下去。一个月后,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继位,成为了埃瑞斯塔帝国的第六十七任皇帝,而安德里斯也终于抽出了时间,前往了荒山。
——带上这段时间里收集到的“魔法材料”一起。
能让瓦伦提尼安将荒山镇交由他打理,就证明荒山镇的镇长巴德利·斯诺是个聪明人。
他聪明地在政变结束后就丝滑地投靠了安德里斯(丝毫没有为旧主的惨死而悲伤),也聪明地继续承担着支援荒山献祭的工作,并且更加聪明地对献祭具体要做的事物充耳不闻,看样子深知“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一小人物必备生存法则。
在他的帮助下,安德里斯将足足一车的尸体给运到了荒山魔法阵的现场,然后启动了法阵,输入了自己的魔力。
就像他预料的一样,在他输入魔力后不久,四周的景色便闪烁了起来。旋即,那些被魔法阵榨取了魔力的尸体开始一一地被“霉斑”所分解。
而在他们之中,从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已做过防腐处理版)的身上所涌出的“霉斑”,其数量远远超过了其余尸体的总和。
大量的“霉斑”自消散的尸体中涌出,如暴风雪般聚集在了一起,遮天蔽日。
被它们所遮盖到的地方,不论是远处的群山还是近处的白雪都越来越淡,最终,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终于被拉断了一样,周围的一切齐齐地黯淡了下来!
漆黑的空间之中,莹白的大门依次浮现,如同黑夜里惨白的幽灵。
成功了。
……果然,选择把瓦伦提尼安的尸体带上,是一个明智之举。
但是瓦伦提尼安的角色面板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数值。他甚至不算一个魔法师,只是因为出身皇室的关系,学过一些最基础的魔法。
他的战斗力、魔力和天赋值都低得可怕,为什么这次在加入他的尸体作为变量以后,就成功打开了这个空间呢?
安德里斯陷入了沉思。
也许。他最后也只得出了一个不知道对错的结论。
也许是因为,他是“皇帝”吧——角色面板里有这种身份介绍的人,似乎都比没有身份介绍的人拥有更多的“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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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去世后,为了能够掌握自主进出“漆黑空间”的办法,安德里斯进行了大量的实验。
他毕竟是孤身一人。一次两次倒还好说,时间一长,想要在瞒着皇帝的情况下反复实验,就着实有些艰难。
于是,在几番权衡利弊之下,安德里斯尝试着将阿尔维斯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那时,他对阿尔维斯说,他假意在皇帝的手下做事,其实是为了探查荒山献祭的真相,找出老师被害的原因——同时,甚至可能找到复活老师的办法。
其实这话也不算撒谎。毕竟安德里斯的确是想要弄明白荒山的“真相”,也的确是想要找到让世界重新开始的办法。
世界一旦重新开始,老师不就可以复活了吗?
常人听到这种话,只会觉得安德里斯是个脑子不清醒的疯子;奈何阿尔维斯自己也沉迷研究复活魔法,因此他没有对安德里斯的要求表现出惊讶或质疑,默默地答应了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对他进行协助。
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中,安德里斯终于有了些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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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打开这个“漆黑空间”的办法,实属是意外中的意外。甚至安德里斯不敢说自己已经彻底地“掌握”,他只能说“知晓了一些诀窍”。
在运用这些诀窍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打开空间的概率,比以往大了许多。不过尽管如此,十次里也总有五六次会是失败的。
安德里斯发现,在将魔力含量较高或是数量较多的尸体进行“献祭”之后,再输入自己的魔力,就有一定地概率触发“霉斑”的出现;
而“霉斑”的数量达到一定的程度,就能顺利地打开那个空间。
毫不夸张地说,除去可能会把闯入者变成疯子以外,这个诡异的空间里潜藏着埃瑞斯塔每个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简直说是命运三女神的纺织机也不为过。
——但奇怪的是,“霉斑”数量的多少,也不一定总是与尸体本身的强弱呈正相关。
就安德里斯发现的规律而言,一般来说,天赋值高、魔力量大的尸体,会比普通的尸体涌出更多“霉斑”,但其中也总有例外。
(譬如,刚才的瓦伦提尼安·法比乌斯就是一个例子。)
如果米娅能够看见这一幕,那么他会发现安德里斯的这一套操作,与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场景,很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
比方说,假如你在电脑上同时开了太多的窗口,跑这个模型的时候又捣鼓那个数据,很容易就会把电脑卡出奇奇怪怪的bug;
而假如你用一台配置不那么够的设备去运行一个吃配置的游戏(或者反过来,用最新的设备运行一个上个世纪的老游戏),那么你的游戏也许就会蹦出诸如文字乱码显示不全声道出错贴图穿模之类乱七八糟的问题,甚至会在吐出一堆叫你看不懂的窗口后迅速卡死闪退,徒留你一人对着设备欲哭无泪。
安德里斯,就是在毫无卡bug知识的情况下,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卡出游戏bug的方法:
当大量的资源汇集在同一个场景中时,因为要加载的数据太多,系统来不及处理,就会让他成功地复现出这个对于游戏角色来说太过荒谬的bug。
(至于瓦伦提尼安的例外,那也很好解释。一个负责给玩家发放任务的NPC,有立绘有剧情,可不比一般的路人甲乙丙要具备更多的资源吗?)
倘若将广阔美丽的埃瑞斯塔比作一幅绚烂的织物,那么安德里斯就是无意之中掀开了这个织物的一角,看见了底下一层深不见底的海水。
他这才惊觉:原来我一直生活的这个世界、我脚下踩着的这片看似坚固的陆地,其实也不过是漂浮在海面的一块轻薄的布料、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若是旁人知道这件事,大约会选择重新将这块织物原样盖回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或是从此神神叨叨一蹶不振,陷入对自我的怀疑与恐惧之中。
但安德里斯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他跳入了这片漆黑、幽静的深海之中,深深地向下潜去,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寻找的究竟会是什么。
那会是世界的真相呢,还是另一次地狱的血海呢?
终于,在反复地进出这片空间之后,安德里斯触碰到了深海的尽头。
他在那里,见到了米娅。
——或者说,化名为米娅的,那个名为■■■的【玩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