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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第151章

    “……什么叫见到了我?”

    米娅喃喃道。

    四周由代码组成的暴风雪吹得愈发猛烈,将安德里斯的金发吹得乱飞,遮住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说道:

    “字面意思。我见到了您。”

    “……不可能,我之后从没有打开过……”

    “——您在那之后从没有打开过这个游戏,所以我直到前不久,才成功地把您拉了进来,”

    笑意在安德里斯的脸上越发深刻,像两道用刀刃割开的伤口,“可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见过您。”

    举行一百次献祭,大约只有五六十次,才能成功地进入那片奇异的空间;成功进入那片空间之后,一千次中大概有一次,他能见到老师。

    如同信徒在风雪中一步一磕头地攀爬高耸入云的圣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死在了路途上,剩下那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人说:

    我见到了神迹。

    他隔着一层不可触碰的水面见她,就像虫豸仰望遥不可及的灿烂星河。

    米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台放在她房间里许久、虽然迟迟没有拿去交给废品回收站、但使用频率少得可怜的老式电脑,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

    也许她表现得太过明显,就连安德里斯也看出了异常。

    他向前几步,微微弓下身来——米娅绷紧全身,强迫自己决不能后退一步,以免在他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的软弱——凝视着米娅的眼睛,轻声道:

    “别怕,其实我能看到的很少。”

    其实我能看到的很少。

    十五年以来,数不尽的万万次尝试中,也就见过你寥寥数次。

    她不常出现在安德里斯的世界里,就像高高在上的傲慢的神祇,吝啬于降临他们在人间的祭坛。

    他知道得太多。

    多到他能够意识到,自己栖身的这片大陆、这个世界,于她而言,不过是千千万万个类似的世界中最微小与平凡的一个;

    而发生在这座大陆上的一切,权力更替也好、历史兴衰也罢,这些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的存在,在她眼中,短暂胜于朝露,苦短甚过浮游,她对此毫不在意,就像是冒险者从不在意跨越森林时踩死了多少只蚂蚁;

    他又知道得太少。

    少到他无法也弄不明白她所处的究竟又是个怎样的世界,少到他不能甘心也不能彻底地接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他就像是神话传说中有幸前往神明的殿堂里住了一夜,回屋却发现人间早已过去了千年的樵夫。

    他走得离人类太远,却也并不能靠近神明,他在人与神的夹缝之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找不见自己的归处。

    “所以后来我发誓说,”

    他探出手来,细心地替她撩起一缕同样被风吹乱的碎发,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把你从那个世界里'拉过来'——我亲爱的,老师。”

    “即使您真的是神祇,我也要把您重新带回到人间。”

    “——然后,我们重新开始。”

    米娅拂开安德里斯的手,向站在他身后的阿尔维斯瞥了一眼——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与她越来越清晰的头脑相比,阿尔维斯的神情则显而易见地迷茫了起来。

    当然,这个“显而易见”,是指对于米娅来说。

    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她已经能够从他们神色中一些最细微的变化,来察觉出他们此时真正的情绪,准确率往往有个百分之八九十。

    她把视线又移回了安德里斯的身上。

    “阿尔听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仿佛是预料到了米娅的提问一般,安德里斯在她开口前就给出了答案,“我其实尝试过要告诉他们真相……在我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我不想一个人承受这些,我希望有人和我一起受苦。”

    在安德里斯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嘶吼咆哮、大喊大叫,把自己所有的所见所闻像呕吐一样喷洒出来,总好过让它们继续沉甸甸地缀在自己的胃部——

    但是,没有人“听得见”他所说的话。

    从口中说出来的话,在传入他人的耳中之前,就会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所消除;写在纸上的文字,在别人阅读的瞬间,就会变成无法识别的乱码。

    如果使用多重的隐喻或是比喻,倒是能传达出一小部分含义;可是,一旦他试图传达出的概念超过了他人的理解范围,那么这些比喻也就起不到半点作用——试想,人要如何去理解,一件完全超越了自己认知的事物呢?

    因此,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是,在偌大的埃瑞斯塔之中,安德里斯是唯一一个,见过神祇的人。

    ####

    “话讲完了吗?”

    阿尔维斯看上去有些许的不耐烦。

    “讲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安德里斯拍拍米娅的脸,直起身来,观察了一下“暴风雪”的状况,说道,“看上去似乎还差一点,应该再过一小会儿就好了。”

    “所以,这些【场景】,之所以会消失不见,就是因为你把它们全都集中起来,形成……现在这个玩意儿吗?”

    米娅指了指周围的风雪。

    安德里斯点点头:

    “是的。不过,资源一旦被使用过,就不能再次利用,所以我也是费了很大的心血,才探索出这个方法——当然,这也离不开阿尔的帮助。”

    打破边际、穿越界限,需要依靠埃瑞斯塔中的【资源】;而这些【资源】一旦被使用过,就不能再次利用。

    为此,在阿尔维斯继位之后,他提供给了安德里斯更多的便利,用以帮助他进行所谓的实验。

    譬如,在“先知”萝莎夫人因完成预言魔法而魔力枯竭的期间,宫廷魔法会的部分成员进入了她的法师塔,表面上是暂时代替萝莎夫人维系法师塔的运转,实则是将一个微缩版的小型献祭魔法阵布置在了法师塔中。

    这是安德里斯所做的第一次将老师“拉回人间”的尝试,但最终它以失败告终。

    这个小型法阵的效果可以说是荒山法阵的劣化版,虽然它成功地取走了萝莎夫人的性命作为祭品,但并未能成功地突破那片“凡人与神明”之间的壁垒——并且还在那座法师塔中留下了形似荒山乱流的魔力暴动;

    又譬如,“魔法禁令”的出现,表面上是节约魔力的损耗,本质上则是为了减少全国范围内的魔力消耗,方便将魔力更多地聚集到荒山地区,从而增大实验成功的概率;

    与此同时,因“魔法禁令”而被执行死刑的魔法师,在阿尔维斯做完他的复活实验以后,会被转手送往荒山地区,进行第二轮的实验,可谓是将“物尽其用”的精神践行到了极致。

    此外,因为禁令实行的缘故,大量魔法学徒不得不终止了学业。他们或是加入冒险者队伍游历,或是结成结社自学。而这些在魔法世界中并不引人注目、即便失踪也难以引起震荡的学徒,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实验的下一批对象。

    【五年前魔法禁令颁布后,就陆陆续续出现了魔法学徒失踪的事件。 】

    【尽管缺乏证据,我还是认为,这两件事之间必然存在着一定的联系。 】

    米娅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在那间学徒们自发组建的庇护所中,汉娜·萝莎曾说过的话。

    在法师塔的空间内,萝莎夫人曾对米娅说,命运就像是一个圆。

    在你出发之时所拾起的那片圆弧,就已经注定了这个圆完成时的模样。

    现在。

    米娅想。

    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所拾起的那些圆弧,也许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圆。

    风雪呼号、咆哮。

    尽管代码不会有人类的情感,米娅却无端觉得,那听上去像是谁哀切的哭泣,或是谁厉声的惨嚎。

    此时此刻,远处的群山早已掩去了轮廓,近处的山崖也消失了踪影。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存在——

    终于,像是谁用力地拉下了电闸一般,灰色的风雪与闪亮的代码都瞬间熄灭。漆黑的空间之中,一个莹白色的弹窗缓缓地浮现而出,停留在了米娅的面前。

    「成为勇者之前

    【GAMESTART】

    【LOADGAME】」

    在安德里斯的叙述中,他所看见的是没有尽头的大门——米娅猜测那应该是她游玩过程中的存档——但是如今漂浮在她面前的,却是游戏的主题页面。

    安德里斯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疾步上前,用力地握住了米娅的肩膀,手劲大到她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

    他俯下丨身来,在她耳边哑声道:“老师——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是要选【GAMESTART】,还是直接【LOADGAME】?

    不论是新开一个存档还是重新读档,在这个新的轮回中,她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从之前的叙述来看,安德里斯不会因为读档而丢失记忆,那么她自己呢?

    玩家同样不会因为存档读档就记忆缺失,可是身在游戏里的【米娅】会吗?

    如果成功保留了记忆,她难道要和安德里斯假装和和美美地演戏吗?

    如果不能保留记忆,她是否会就此永远地在游戏里读档下去,直到终于读出那个让安德里斯满意的结局呢?

    到了那时,她还会是她自己吗?

    她还能说是她自己吗?

    “不,”

    米娅轻声说,“我不选。”

    我不要【GAMESTART】,我也不要【LOADGAME】。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退出游戏】。

    她从怀中掏出那只手枪,子弹上膛。

    安德里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您已经决定要在这里杀了我吗?希望您能够做到。”

    不管是动作还是语言,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那副叫人火大的游刃有余,没有表现出丁点害怕的意思。

    米娅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举起手枪,枪口在安德里斯胸口处游移片刻,忽而瞬间掉头,指向面前的窗口,用力扣动了扳机!

    子弹呼啸而出,穿起一道迅疾的线,向着近在咫尺的游戏主界面飞去!

    在这个刹那,从米娅的记忆中浮现而出的,是不久前安德里斯的雷霆,将她的弹窗劈碎的画面——

    既然弹窗都能被游戏里的雷霆劈碎,没道理我的子弹,就打不穿这个标题画面!

    第152章

    不久前,当金发的骑士穿过那个风格古早的弹窗,紧紧地扣住她的双手时,米娅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与惊骇。

    他的脸穿过弹窗的面板,层层涟漪在弹窗上漾开,如同恐怖故事中的沼泽水妖,要将迷路的旅人狠狠地拖入沼泽之中!

    ——但是从那之后,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察觉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您确认要退出游戏吗?」

    「是」「否」

    ……当时,安德里斯为什么不直接替她摁下那个「否」的选项呢?

    众所周知,在没有存档的情况下,已经被选择过的弹窗,是没法再跳出来第二次的;好比你要是在交易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手滑卖了柄稀有的武器,也只能含泪自己将错误咽下去。

    当然,这里还存在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安德里斯其实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物理方式摧毁那个弹窗,而不是直接摁下选项。

    米娅的心思在这两个猜测中摇摆不定。这种摇摆,终于在游戏主题界面在她面前弹出的时候,豁然开朗:

    对了,他不是不想这么做,而是不能这么做!

    既然安德里斯的身体能够直接穿透弹窗,那么他要如何才能摁下那个按钮?站在井边俯身观月的人,要如何才能捞起水中的月亮?

    ——明明他可以越过自己直接选择读档,为何却还要催促自己去做?

    答案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他根本就无法触碰到那些按键——那是专属于【玩家】的特权! !

    ####

    子弹飞出的同时,一道耀眼的光芒陡然在米娅的面前炸开,视网膜上一片极具攻击性的纯白,刺得她两眼生疼,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然而,她的手指始终死死地粘在了扳机上,稳得连她自己也为之惊讶。

    她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像是电影里某扇在主角的面前缓缓爬上裂纹的玻璃,或是冰封的湖面悄然蔓延开去的裂隙。

    等到再度能够睁开眼的时候,她看见——

    子弹精准地镶嵌在了「成为勇者之前」的主题界面上,精准得就像是一件有意布置的艺术品。

    就在这件艺术品之上,以这颗镶嵌进去的子弹为中心,蛛网一样的线蜿蜒舒展,如枝头被第一缕春风拂过的花朵那样绽开。

    时间似乎在这个瞬间变得极慢,慢得米娅面前的场景似乎也被切割成了一帧一帧的画面。

    安德里斯声嘶力竭的怒吼。

    主题界面上花朵一层一层婀娜地盛放。

    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折断的凶猛力道。

    一双从背后箍住她腰肢的手。

    一声清脆的、瓷器或玻璃碎裂的声音——

    终于,在某个临界点到来之时,伴随着一阵极其刺耳的巨大噪声,所有这些一帧一帧慢放的画面,又像是被谁摁下了倍速播放键一般,疯狂地加速了起来!

    剧烈的风暴铺天盖地地袭来,米娅——以及她身旁的两个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统统被掀翻在地!

    漆黑的空间以在酒吧里播放劲爆摇滚歌曲的节奏暴躁地闪烁了起来,周围时而伸手不见五指,时而又能看见荒山崎岖的山岭与灰蒙蒙的天空;

    而就在天空之下,方才主题界面存在的地方,大量代码正源源不断地从破碎的窗口中喷吐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倾泻,好似有人将一节水管扔在了地上,然后将水龙头扭到了最大!

    米娅被冲击波掀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好不容易重新爬了起来,赶紧朝着山岭变得清晰的地方跑去,一面奔跑,一面福至心头地打开自己的任务列表——既然能看见山了,是不是意味着【荒山】的数据还有恢复的可能?

    然而,或许是由于周身这场数据风暴的原因,她的玩家面板也毫无规律地闪烁了起来,根本无法顺利地打开。

    就在米娅记得满头大汗的同时,一道鬼魅般的金色魔力倏然从狂乱的数据风暴中飞出,下一个瞬间就挡在了她的身前!

    “……没关系……”

    那个她此时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我们重新再来过……”

    安德里斯的双目就像是两个幽深的大洞,他重重地往前踏了一步,如同一个即将坏掉的收音机那样重复呢喃:

    “……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不,你没有机会了!”米娅大声呵斥,手臂一甩,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指着周围越来越狂暴的代码洪流道,“别做梦了,这些材料都飞出去了!!!这次的献祭失败了!!你还有什么机会?!我不会选择重新开始的,你死心吧!!只要你还想利用我,就不可能成功!!!你——”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一股巨力猛的掐住了她的喉咙,打断了她的话语!

    安德里斯的眼睛瞪得很大,蓝色的瞳孔颤抖收缩,眼白中爬满了红色的血丝。

    他伸出双手——曾经牵过她的手、拥抱过她的手、保护过她的手——掐住她的脖颈,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哑声道:

    “……那我只好杀死您了。”

    “我也不想这么做的,我不想的,上一次这么做之后世界就没有重启你也没有回来,这么做是错的吗?可是我明明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你重新选择了开始那就让我再尝试这一次吧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做出我想见到的选择……”

    眼前的人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声音低且粘稠,叫人响起死水底部的淤泥。

    不知是因为大脑缺氧,还是因为他说得太过杂乱无章,米娅越来越难听清他到底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

    她的手指也用力地掐进了面前这双掐住她脖子的手中,指尖很快感觉到了潮湿的暖意,铁锈的腥味蔓延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在生与死的大恐怖之间,生物最原始的本能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尽管眼前阵阵发黑,她依旧确信她将安德里斯的手臂剜得鲜血淋漓,使出了浑身解数挣扎。

    然而这都无济于事。

    安德里斯的暴起太过突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给那只用过一次就必须重新上膛的手枪推上第二颗子弹!眼前阵阵发黑,呼吸愈加困难,就在她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小的同时——

    眼前黑色的影子一闪,钳在她脖子上的桎梏突然一松!

    米娅落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咳嗽,劫后余生地大口呼吸着珍贵的空气。不过短短十数秒的时间,她的喉咙上就已经肿起了火辣辣的一圈——天呐,她从未觉得空气有这么甜美可口过!

    眼前魔法的光影乱窜,就像是过年时窗外络绎不绝地炸开各式的烟火。米娅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将子弹重新上了膛,然后才终于抬起头,向前方看了一眼:

    她不由得愣了片刻。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她同样熟悉的身影。

    挺拔的、高大的,树一般的,山一般的。在过去的旅途中,他曾经有过无数次,如此时此刻一样挡在她的身前,化作城墙、化作坚盾。

    ……他只是,唯独不该出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

    “……阿尔维斯,”

    对面的安德里斯代替她喊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语气阴森如厉鬼,“让开。”

    阿尔维斯——就像米娅也无数次看熟悉了的那样——左手持盾,右手持斧,斧尖杀气凛凛地垂下,在莹蓝色的斧刃上,鲜红的血珠正顺着血槽滚落,一滴一滴地坠在地上。

    安德里斯的右手滚落在两人之间依然在闪烁的地面上,从手肘开始被利落地斩断,切面光滑到如果照相发布在现代社会的网站上,其作者可能会被平台迅速拉黑封禁。

    (……她那越是重要时刻越是喜欢溜号的大脑在这时候想,这一道莹蓝色的痕迹,还是在萝莎夫人的法师塔里砍死那只大章鱼时留下的。)

    他们两个又是在干什么? ?

    内讧? ?还是又在演戏给她看? ?

    米娅谨慎地握紧手枪,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不管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也许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偷偷溜走……

    也许是看见了她的动作,安德里斯的眼神愈发可怖。

    他没有使出治愈魔法,也没有喝下治疗用的药剂。他用完好的手在周围席卷的代码乱流中一抓,抓出来了一把代码,然后粗暴地按在了自己手肘的切口处!

    安德里斯的脸因为疼痛而抽搐、扭曲,代码渐渐形成了一只手臂的形状——

    “阿尔维斯,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与方才那近乎疯癫的碎碎念不同,他的声音竟然又诡异地稳定了下来,甚至可以说是包含着几分温和的、循循善诱的语调,就像从前他在法师塔中为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徒授课时那样。

    “我没忘。”

    阿尔维斯简短地回答。

    安德里斯的声音愈发轻柔:

    “那你为什么还不让开?还是说你忘了当时是谁咬牙切齿地跟我说,'我只是害怕她会再次离开我,我想让她就这么沉睡在我的身边'?怎么,事到如今,你又不怕了?”

    阿尔维斯……依旧没动。但也没有说话。

    安德里斯便笑了:

    “虽然我一直知道你性格软弱,但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唯唯诺诺、犹豫不决。尊敬的皇帝陛下,容我提醒您一句,您不久前刚刚亲手用那把斧头把我们可爱的队友伊登伊格尔斯捅了个对穿,你不会以为现在再掉转头去跟老师谄媚讨好还有什么用吧?”

    “我从没那么想过,”

    阿尔维斯终于开口了,“安德,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安德里斯作洗耳恭听状。

    即便两人如今看上去好似只是在闲聊,四周的空气却紧绷得一触即发。米娅虽然依旧没弄懂这两个人突然又因为什么事起了内讧,却抓紧了机会轻手轻脚地向后挪动,争取打算在两人下一次发疯之前离开他们的视野。

    “……我只答应过你,会帮助你想办法完成对【剧本】的【重启】,”

    阿尔维斯说,“你从没有提过,你要杀死老师。”

    第153章

    “你看,你又陷入了一个思维上的盲区,”

    安德里斯耐心地说,“等她死去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然后你就又可以见到老师了。这也是【重启】的一环。阿尔,我也没办法,我们现在只能试试这个办法了。”

    “你能确定吗?”

    “确定什么?”

    安德里斯一愣。

    “确定她在被你杀死之后,你依然能够完成【重启】。”

    阿尔维斯说。

    长久的沉默后,安德里斯回答:

    “这个答案的'是'与'否',对你来说具有意义吗?”

    “……嗯,没有。”

    阿尔维斯坦然道。

    安德里斯用那只新生的手抓了抓自己被吹乱的金发,说道:

    “那我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下一个瞬间,他骤然闪现在米娅的跟前,长剑携着灿烂的雷霆劈下,又被巨盾狠狠抡开!

    阿尔维斯一把推在米娅背上,只来得及丢下一句“往山下跑”,就和安德里斯战在了一起!

    ####

    很少有人会用“软弱”这个词,来形容阿尔维斯·法比乌斯。

    所谓的“很少”,是指目前为止也就出现了两个此等神人:一个是他的好同学兼冒险伙伴安德里斯,另一个是他的另一个好同学兼冒险伙伴伊登。

    如果叫不熟悉的人——尤其是那些被阿尔维斯连根拔起的瓦伦提尼安时代的老臣——来说,阿尔维斯此人,跟“软弱”这种词扯得上哪怕一个铜板的关系吗?

    从言行举止到行事作风,从生活习惯到政务处理,(乃至于样貌,)说他是“软弱”的反义词也不为过!

    连这个冷冰冰的皇帝都算得上软弱的话,估计埃瑞斯塔中99%的人都得当场变身柔软可口奶香小面包。

    不过阿尔维斯想他的朋友们也没说错——在他狭窄得可怜的人际关系网中,硬要说“朋友”的话,也只有这两位勉强能说得上——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是个软弱的人。

    比方说,在老师尚未离开的时候,他曾有一千次一万次渴望像伊登那样肆无忌惮、大大咧咧地黏在老师身上,也渴望像安德里斯那样胆大包天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说出口,却每每总在内心纠结过不知多久后,选择了沉默。

    他喜欢站在老师身边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好像弄白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发,或者牵起他的手。

    他喜欢她主动地发现他、靠近他、触摸他,温热的手指触摸他的皮肤,微微俯下丨身子凝视他的眼睛,那对阿尔维斯来说,就是无上至福的时刻。

    几乎撑破心脏的狂喜与快乐满溢在他的身体里,带来微醺般的快感。

    他是那么的热爱这些转瞬即逝的瞬间,以至于往后的十五年间他无数次在梦境与回忆中将它们一点点地咀嚼、研磨,反复地在脑中回味,以此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不要彻底地滑向深渊。

    与他不同的是,伊登总是会光明正大地扑向老师,主动地抓起她的手晃来晃去,叽里咕噜地念叨着昨天打怪的时候踩到了一颗奇怪的蘑菇(“它砰的一下就炸出了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还会叽叽叫!”),或是诸如此类的破事;

    安德里斯则是那种做了一点点小事就要主动讨赏的类型,他在法师塔内总是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救火队长的形象,十分乐意踩在他和伊登的头上凸显自己的成熟稳重,然后再跟老师得寸进尺地讨要奖赏。

    阿尔维斯的心里有个小人羡慕得边咬手绢边满地打滚,但下次还是遇到同样的情况,想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千百个转,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这种性格并没有随着他的长大而逐渐变化,反而愈加地严重。越是面对内心最渴求最重要的东西,阿尔维斯越是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瞻前顾后。

    越是想要,就越是害怕。

    是害怕被拒绝呢,还是害怕被伤害?

    伊登总给他一种即便被抽飞一万次也会爬回来的韧性,安德里斯就是那种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坚持不懈地走下去的执着——而他自己,阿尔维斯·法比乌斯,他是“软弱的”。

    如果他被拒绝,也许他不会有再来一次的勇气;如果他无法确保自己一定会是那个最终的胜利者,他宁愿选择不去参与这场未知结果的竞争。

    一旦失败,就意味着他会彻底出局,所以他宁愿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徘徊在比赛赛道上,等待着一个万无一失地冲过终点线的时机。

    在被安德里斯激得直接冲去试图告白、却又被那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摁倒在地的时候。他想。真是糟透了。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

    “因为这不是你的剧本,她没有走到你的【路线】上,”

    身后传来安德里斯幽魂一样的絮语,“阿尔维斯,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他很好心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说出了一句阿尔维斯无法拒绝的话语。

    他说:

    “但是只要我们能够重启【剧本】,我能保证,她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多么摄人心魄的承诺。

    在这个世界的千万种可能中,存在着这样一条【路线】:

    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伴侣,世界以他们为中心展开。

    在这条【路线】上不管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荆棘险阻,他们一定会走到一起,她会在千千万万个可能性中毫不犹豫地选中他,再不会有犹豫、再不会有波折。

    后来阿尔维斯想,也许他就是在那时被蛊惑的。

    ####

    除开那次未能成功的告白以外,阿尔维斯迄今为止最大胆的一次行动,大约也就是在老师刚刚到皇宫的那天夜里,他跪在她的脚下,引诱她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

    天知道阿尔维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那时她若是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就能听见他的胸膛里好像有一千只兔子在开劲舞派对,兔子们激烈的脚步几乎要把他的胸腔都塌碎——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敢开口。

    “你那个时候如果开口了,可能就没我现在的事了。”

    安德里斯说。

    阿尔维斯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好吧我开玩笑的,”

    安德里斯耸耸肩,“其实你那时候真的说了她也不会接受的。【剧本】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

    “你开玩笑的能力退化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阿尔维斯用毫不惊讶的语气说。

    他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自然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两人互相瞪了对方几眼,氛围有些许尴尬,尴尬到一旁的巴德利·斯诺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地冒出了冷汗。

    他在旁边战战兢兢地晃悠过来、晃悠过去,最后终于小声地开口道:

    “陛下,首席大人……两位吩咐的魔法已经准备好了,您二位是否需要检查一下效果……?”

    “走吧,”

    安德里斯说,“我们去看看。”

    他率先走了出去。

    这天是焰之祭典的第二天晚上,【告白事件】如约而至地发生,伊登获得了成功而阿尔维斯取得了失败之后。

    时至深夜,甚至也许已经快要天亮了。深紫的夜色变得浅且朦胧,再过一会儿,晨光就要从遥远的地平线下慢慢悠悠地爬出。

    三人走到了镇子中央那块广场,眼前为了祭典而布置的篝火烧得正旺,看守人员早已全部离开。

    斯诺镇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好的纸,上面用标准语注音,写着一串简单的咒文。

    这是一种简化的魔法启动咒文,只要能够将它顺利地念出来,即便不用输入魔力,也能启动魔法。

    阿尔维斯望着那处篝火,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不久前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

    他想起老师面色绯红地踮起脚尖、勾住伊登的脖颈——不行,不能再想了——她吻上他的嘴唇,闭上眼睛,眼睫如蝶翼轻颤——别想了——橙红的火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如同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照亮的剧目高潮——停下——

    “停下!”

    安德里斯抬起手,喊了一声。

    斯诺镇长赶紧停了下来,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突然想起来,”

    安德里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道,“我们还是给这里布置一处结界吧,总得给大家留点惊喜。”

    他双手一挥,一处庞大的结界凭空升起,将广场与身后的镇子隔绝了开来,这才示意斯诺镇长重新开始。

    这一次,斯诺镇长顺利地读完了咒文,于是篝火中的魔法怦然绽放:朵朵烟花拖出长长的呼啸,你争我抢争先恐后地飞上高空,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夜色中倏然炸开!

    安德里斯说这是他精心设计的魔法,效果果然非同一般。

    五颜六色的烟花源源不断地升上天去,先行绽放的那些并未在短暂地闪耀后就迅速退场,而是慢慢地淡了下去,为接下来升空的后辈铺出一层绚丽的背景。

    层层叠叠的光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叠在一起,仿佛春天提前在此刻降临。

    斯诺镇长看得入了迷(或者是装出入迷的样子来讨两个得罪不起的上司的欢心),安德里斯的脸被不断升起又淡去的烟花照得明明灭灭,叫人难以琢磨出到底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末了,他转过头来,对阿尔维斯说:

    “一想到要给自己情敌的成功献上这么一场美景,就挺不甘心的。”

    “你可以跟斯诺说明天不放这个烟花,他不敢违抗你。”

    阿尔维斯尽可能地收好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

    安德里斯像是真的在思考他的提议似的,凝神细思了一阵,摇了摇头:

    “算了。我还是希望她能玩得开心一点……就让它给我们亲爱的老师的旅途,来一场漂亮的收尾吧。如果她因此玩得足够开心,说不定就能愿意留下来。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阿尔维斯嗯了一声。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老师闹得不愉快,我也想一直就那样当她的好学生……”

    安德里斯轻声道,“如果她愿意留下来,我们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结尾】一旦完成,【剧本】就无法再束缚我们,到了那时大家就自由竞争,我不信一定争不过伊登。”

    “可是,如果她非要离开的话——”

    “……我就帮你,”

    阿尔维斯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头顶那幅美不胜收的绝景,“想办法让【剧本】重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54章

    他们四人并肩历经了数不清的战斗、消灭了数不清的敌人。

    从幽暗沼泽深处九个脑袋的巨蛇,到万仞峡谷中成群结队的火鸟;从在茫茫海面上幽然漂泊的幽灵之船,到于地下迷宫中徘徊千年的羊头巨怪……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熟悉另一个人的战斗方式,如同你的左手熟悉你右手的轮廓。

    这种熟悉让不久前伊登在面对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的防备,阿尔维斯熟练地找到了他最来不及反应的角度,巨斧就像是切开黄油的热刀片一样顺滑地穿透了同伴的身体。

    现在,他在用同一柄斧头和安德里斯战斗。

    雷霆、黑炎、剑光、斧影。

    连绵不绝的闪电、声势滔天的黑炎。剑尖挑出一串洒落的血珠,斧刃割开一束灿烂的血花!

    两人都对彼此的战斗方式太过熟悉,所以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能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对方。他们在数个照面以后便已都伤痕累累,却又并未伤筋动骨——所有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起先他们还会给自己套上防御魔法,但在战斗逐渐迈入白热化阶段以后,每一分魔力都是十二万分的珍贵,因此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弃了防御,转而将魔力灌入攻击之中。

    与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他们对彼此都下了狠手,都抱着要将对方斩杀于此的决心。

    战斗的节奏太过激烈,魔法伴着剑刃起舞,即便阿尔维斯有着盾牌护体,也根本不敢有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松懈。

    骨头折断、鲜血飞溅,他们像两头发了疯的野兽,在对方的身上狠命撕咬。撕掉皮、咬断骨、用利齿割断敌人的咽喉,唯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的胜利!

    安德里斯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捅入阿尔维斯的身体之中,而阿尔维斯手中的巨斧也毫不犹豫地向他劈去,抡出一扇又一扇弧形喷洒的猩红。

    客观来说,如果一对一的情况下,单说近战而言,阿尔维斯是坚信自己能胜过伊登和安德里斯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使用的是长柄重武器。

    武器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寸长一寸强,再加上巨斧的自重和阿尔维斯的力气,如果是遇见普通的佣兵,基本上一个照面就能把对方劈成两半;

    而攻击性——尤其是具有强力攻击性的——的魔法,基本都是范围攻击,很少有能在近距离拼杀中能给予对方重创、而又不会伤害到自己的魔法。

    不管是伊登擅长的大范围火焰术也好,还是安德里斯擅长的“奔雷”也罢,在节奏激烈的近战中都很难发挥其全部作用;

    而武器方面,虽说安德里斯是个强悍的剑术高手,但却在武器的类型上吃了大亏。他的长剑对上那柄巨斧,简直就同一根树枝差不了多少,若不是有安德里斯的魔力撑着,怕是早就断成两截飞去天边了。

    ——尽管如此,这场战斗仍旧打得十分艰难。

    飞扬的剑光与交错的斧影将脚底这一小块摇摇欲坠的空间全部占满,不知是自己还是安德的血液浇在阿尔维斯的脸上,泪水一般的滑下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世界在他的眼前变成粘稠的红色,周围的一切已然全部消失,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最近处直逼自己要害而来的攻击,招招要人性命。

    自从被老师收为学徒以后,他好像就再也没打过如此万险千艰的战斗。

    诚然,从前跟着老师一起冒险,也不是没有性命垂危的时候。譬如在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与前赴后继的水怪激战,譬如年少时历经的大大小小的关卡,甚至不久前跟莱昂妮的那场战斗,都说得上是状况百出、惊心动魄。

    只是在那些时候,不论再怎么艰险,老师总会站在他的身后。

    她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阿尔维斯也能感到体内涌出使不完的斗志;而他的身边也总有靠谱能干的同伴。只要小队成员们聚在一起,面对再难以战胜的敌人,阿尔维斯都从不觉得他们会输。

    不得不说,哪怕是在老师去世后与伊登交恶的那个时期,假使他们必须再次并肩作战,阿尔维斯也能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付于他。

    (也许伊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被他轻松地偷袭得手)

    ——而不像现在,阿尔维斯只感到麻木、茫然,双臂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两只不得不花费力气才能费劲举起的沉重装饰。

    战略、战术、战法。

    所有这些平常战斗中会在脑海里游走徘徊的东西,此时此刻都消失在了九霄云外。鲜血流到手中,滑腻得握不稳斧头,沉重的呼吸在脑子里嗡鸣,阿尔维斯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坚持——他必须这么做,他得给老师争取出逃跑的时间。

    ……我果然是个软弱的人。

    明明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当口,阿尔维斯的心思却在这个时刻开起了恍恍惚惚的小差。他想,或许他的同伴们评价得没有错。

    他那么渴望那么执着那么想要得到老师,却又常年陷在自己畏首畏尾的担忧与缩手缩脚的犹豫之中。

    在那场他不论如何也无法闯入的篝火旁的舞蹈中,如果他真的能够冲到老师的身边去,他能顺利地将话说出口吗?

    他鄙夷伊登的不知廉耻,憎恨他的胆大妄为,可是如果换做了他自己——阿尔维斯·法比乌斯,你真的能够像他一般,将藏在心里的话顺利地吐出来吗?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想也许他不能。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命运】最终垂怜了伊登而不是他;哪怕事情进展到如今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哪怕他甚至能够跟老师头头是道地聊起安德里斯的那套理论,阿尔维斯却也并非一个虔诚笃信的命运论者——

    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我能做得再好一点,那个被【命运】偏爱的人,那个在【剧本】中爬上公主阳台的骑士,会不会就是我?

    ——鄙夷、憎恨、偏执、嫉妒……它们领着阿尔维斯走向了与安德里斯结盟的道路,一去就不能回头。

    ……可是,在这条不能回头的漫漫长路上,软弱的阿尔维斯,却总是忍不住频频驻足。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是在老师扑在他的手臂上、泪水滚落的时候,是在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坠下山崖的伊登冲过去的时候,是在她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的时候,还是在她用溢满恨意的双眼死死地瞪视着他的时候。

    悔意最开始只是一棵刚刚探出头的嫩芽,短短的几小时内就疯狂地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树的根系用力地探进阿尔维斯的心脏之中,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而攥紧那块他赖以为生的内脏,直至每一次的呼吸都让他痛苦万分、几欲落泪。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

    请不要那样害怕我。

    请不要那样恨我。

    请你爱我。

    下棋最忌举棋不定,战争最忌左支右绌,一个弄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阿尔维斯明白,阿尔维斯知道,软弱的阿尔维斯啊!

    你明明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该一条路坚定地走下去,走到夜的尽头再也看不见光的地方,走到那个安德里斯描述中或许能够实现你的梦想你的夙愿你的理想你的欲望你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心驰神往的所在,为什么又偏偏要在最要紧的时刻回过头去呢?

    你杀害了自己最好的伙伴,又背叛了自己另一个最好的伙伴。你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并且大概永远不能得到她的原谅——比这更可笑的是,你为了达成自己的愿望才做下了这些事,到头来,却完全丧失了实现愿望的可能。

    如果整个埃瑞斯塔真的是一座巨大的舞台,那么阿尔维斯也许就是这场剧目中最滑稽的那个丑角。他在舞台上卖力地耍弄了一通,把自己累得汗如雨下,却不但一无所有,还一事无成。

    ……老师,她能够顺利地逃走吗?

    阿尔维斯不知道现在的荒山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有惊无险地冲破难关。他只知道的是,他在这里将安德里斯多拖上一分钟,老师就能多出一分钟逃命的时间。

    仅仅为此、仅仅为此。

    他也必须挡在她的身前,他也必须将安德里斯·林德伯格阻拦在此地!

    ——阿尔维斯想,也许这就是盾的使命。

    他兜兜转转地游离了那么久,渴求了那么多,到头来最想要做的,还是要做一副她的盾牌。

    ……啊,这就是属于我的【命运】吗。

    ####

    砰!

    又一次长剑与巨盾准确相交的瞬间,劈啪作响的闪电在转瞬间就气势汹汹地包裹住了盾牌!即便阿尔维斯立刻收起盾牌,却还是被那条金黄的长蛇咬住了手臂,左手霎时便被电得焦黑!

    治愈魔法在伤害形成的瞬间就已放出,柔和的绿光在皮焦肉裂的手臂上流水般的淌过,阿尔维斯忍着剧痛挥下一斧,于是安德里斯的一整条左臂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斩断。

    那只手臂豪迈地喷洒着鲜血,被惯性带着旋转着飞了出去!

    若是普通的战斗,行进到此处,结果便已然分明。

    然而阿尔维斯不敢有半点停顿,还未完全愈合的左手握上斧柄,巨斧被他挥舞得如细剑般轻捷,携着万钧之力疾风骤雨地砍下去,不像是要打败情同手足的队友,倒好似杀了二十年猪的屠夫虎虎生风地剁起了肉馅儿!

    安德里斯一时闪避不及,被巨斧几乎砍成了零散的几块,浑身鲜血不要钱地狂飙而出,然后——

    在面前这张被鲜艳的红色染透的面庞上,阿尔维斯看见了一个诡谲的笑容。

    第155章

    今后要怎么办呢?

    米娅抓着山路斜坡上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去,一面关掉自己的任务列表,一面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在任务列表的线索那一栏,有关荒山的部分,依然显示着那个警告:

    「WARNING:【荒山】数据已损坏。」

    警告弹窗和周围的山景一起时隐时现,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重新将精力集中到了前方的道路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绝不要泄气。

    大概半小时前,阿尔维斯突然反水,和安德里斯打在了一起,给她争取了逃离的时间。

    然而,整座荒山已经被安德里斯挖了个空,绝大部分的山体都已变成了破碎的代码。整座山就像是半边被人挖空了的西瓜,她在残余的一丁点可以落脚的山体中艰难地寻找着往山下去的道路,感觉自己好似一只刚刚修成人形的山羊。

    或许是由于一路走来的旅途让她锻炼出了一副能爬上爬下的好体魄(兼足够粗大的神经),或许是在生死关头肾上腺素死命地狂飙,面对眼前这条一不小心就会叫人滑入万丈深渊、光看一眼就晕头转向的道路,她竟然还能沉下心来仔细地找出落脚点,一步一步往下走了出去。

    ……就算是成功地跑出去了,今后要怎么办?

    不知道任务列表中【荒山】的这个线索还能不能恢复、也不知道恢复后她还能不能再度调出“退出游戏”的那个窗口;不知道阿尔维斯能不能赢过安德里斯,如果战胜不了,她就算是此时成功地逃走了,下半辈子难道要跟他玩一场永无止境的捉迷藏吗?

    好累啊。

    放弃吧。

    算了吧。

    随便吧。

    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打退堂鼓的念头,就像是一只不论被按下多少次都能够再次狡黠地浮上水面来的葫芦。

    这种念头对米娅来说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毕竟遇到困难就想逃避简直可以说是人类这一物种的本能——逃避可耻,但是有用嘛。

    在中学时面对怎么做都做不完的卷子的时候,大学毕业时面对怎么投都石沉大海毫无音讯的简历的时候,工作时面对无止境的会议白痴的客户弱智的领导一眼看过去毫无意义的工作内容的时候,米娅心底总会有个声音跳出来说:

    要不就这样吧,别再挣扎了。

    ——绝不。

    米娅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一旁的悬崖峭壁上收了回来,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脚下的地面。

    绝不。

    她的回忆中闪过许多场景,像素地图上带着三个像素小人打怪捡道具的场景,离开黑潮港时在夜色中塞给她一包钱币的莱尔太太,在那个为了庇护弱者而建起的俱乐部内汉娜坚毅的眼神,苍老的萝莎夫人与朝气蓬勃的莱昂妮……

    伊登靠在她的露台上,风撩起他红色的长发;阿尔维斯挡在她的身前,她看不见他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的背影就同以往每一次冒险中的一样可靠……

    米娅想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她费劲千辛万苦打到了最后,绝不是为了向大反派举手投降的。

    下一步又是一处被挖得连山羊都只能干瞪眼的绝壁,米娅暂时停下了脚步,四处张望,观察着是否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如果能够顺利地再下一段路,底下就是还未被安德里斯攫取过资源的场景——这就意味着,路会好走许多。她甚至已经能透过四周飞舞的代码风暴,看见远处荒山镇的点点灯火。

    很好,这里似乎能走……

    脚底能踩到湿滑的雪,多走几步,就会被她的脚步碾成水与泥浆混合的滑滑梯,要是不小心滑倒,搞不好就能附赠一个壮美山景无极限蹦极(PS:无绳版),那事情就好玩了。

    米娅这么想着,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谨慎地往下踩了一步——

    在她落脚的同时,脚下的地面忽而在几次闪烁后消失不见,好似马里奥在跳格子时踩到了一块会消失的陷阱!伴随着一串从脚底溢出的代码,她的脚下陡然一空,身体急速地向下坠去!

    >>>EventTrigger:BoundaryZone.triggered

    [SYSTEMWARNING]:Playerattemptedtoexitdesignatedzone.

    →Action:teleport(Player,spawn_point="MountainTop")

    →Reason:EscapeCondition=FALSE

    →Flag:ReturnLoop=ACTIVE

    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地变换,失重带来的恐惧将她的尖叫死死地扼在了喉咙中!

    下一个瞬间,米娅发现自己再度掉回了那处熟悉的山顶平台上,而就在她掉落的正下方,一个浑身浴血的人正张开双臂,如同要接住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一般,等待着她落入自己的怀中——

    鲜血让她辨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清他嘴角扬起的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以及……

    如水中探出头的鳄鱼一般,亮起的耀眼的雷光。

    ####

    每一次呼吸都凶猛地灼烧着喉管,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口。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阿尔维斯的额头滚落,同粘稠的血液一起滑进他早已模糊的视野。

    安德里斯就像是一个不死的怪物,不论他多少次地将他击倒,他总能像刚才接起那节被砍断的手臂一般,重新地从地上站起。

    高强度的战斗在短短半小时内就将阿尔维斯体内的魔力掠夺一空,他首先放弃了治愈魔法,然后就连附魔的攻击也不能再维系下去。

    劈、砍、挥、抡。

    酸软与疲累咬在他的身体上,就像是最出色的猎犬牢牢地咬住了猎物的咽喉。

    ……现在他简直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佣兵,就连呼吸的节奏也不再能把握。指尖发颤,动作变形,只是凭着一腔不管不顾地执念,一味地输出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

    安德里斯说。

    他握剑上挑,连片雷霆将阿尔维斯短暂地击退,随即却是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动作:

    他停在原地,张开双臂,望向了天空,仿佛是在等待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

    礼物如约而至。

    当老师的身影从漆黑的天幕中出现的时候,阿尔维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在了血管之中。

    “别那么惊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在这里打下去?”

    似乎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般,安德里斯幽幽地开口道,“整座荒山的【资源】都已经被我单独抽取了出来。一旦她试图跨越【边界】,就会被当做【献祭的道具】,传送回山顶——”

    他的手中亮起了刺眼的雷光,一道强劲的“奔雷”转眼形成。细密的雷霆织成一张漂亮的网,等待着他的礼物落入网中。

    安德里斯似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但阿尔维斯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不行。

    不要。

    不可以。

    老师会死的。

    ——如果被安德里斯接住,她一定会死的。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每一秒流淌的速度都是那样的缓慢,缓慢到他能看见安德里斯嘴角逐渐上扬的弧度,看见老师坠落下来时面上每一点最细微的神色的变化。

    他的魔力已经耗尽,像是一口枯竭的井,不论怎么搜刮,都再找不到一滴水珠。

    从前使得得心应手的盾牌与巨斧,在此刻成了最沉重的负担。于是他扔下了盾、扔下了斧头,在这缓慢流淌的时间里,向着老师落下的方向奔跑了过去。

    好累、好沉。

    身体从未有过如此的笨重,笨重到阿尔维斯几乎要憎恨这具他费心苦练才得到的身躯。

    他像一只跌跌撞撞的狗、一头套着沉重铁犁的牛、一只刚刚落地的小羊那样向前跑去,没有魔力的加持、没有魔法的护体,每一次蹬地都竭尽所能、每一次踏步都不遗余力。

    这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座长满深深杂草的斗兽场中。

    在皇位上端坐了整整十年后,皇帝重新回到了他软弱的、狼狈的、不堪一击的童年。那时他也无数次如此刻一般疯狂地不要命地奔跑过,或许唯一的不同点在于,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

    肌肉收缩、呼吸停滞,心脏是失控的骑手,驾驭着这具躯体燃烧一般的冲刺,燃尽体内的最后一丝体力、榨干四肢百骸里的最后一点能量。

    在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瞬间,阿尔维斯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任何的气味,就连脚下踩着的地面的触感,也在这时消失殆尽。

    在阿尔维斯·法比乌斯曾经无比灵敏的五感之中,只有视觉还在维持着运转——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自半空中下落的身影,用力地踩在地面上,沉重的身躯高高地跃起,抢先一步将老师搂在了怀中!

    ####

    米娅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疼,因为有人垫在了她的身下。

    那人将她搂在怀中,两个人在地上滚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他的身体既滚烫且粘稠,血液涂了米娅满头满脸,并且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米娅推开身上的胳膊,从那人的怀里钻出来,愣愣地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鲜血从他的眼睛、耳朵与口鼻之中前赴后继地涌出,像是红色的溪流在山道上分叉,又在山脚汇聚成大片的湖泊。

    血红的湖泊汇聚在那人的身下,很快就蔓延了开来。他黑色的短发也浸泡了在这一片不断扩大的湖水之中,像是葡萄酒液打翻在了黑豹的皮毛上。

    许久,黑豹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因为那双黑色的眼睛正从纤长的睫毛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一半的胆怯,一半的哀求,两滴泪水盈盈地蕴在眼中,倔强地不肯流出。

    ……这是,阿尔维斯的眼睛。

    第156章

    新历1366年。

    “阿尔维斯?阿尔维斯——”

    阿尔维斯默不作声地坐在园艺教室里,一面高高竖起耳朵,一面假装没有听见那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专心致志地练习着手中的魔法。

    这天,千湖城下起了小雨。

    绵软的雨丝淅淅沥沥地将天空铺满,织就了一张雾蒙蒙毛茸茸的网。

    从教室这里看出去,只见法师塔近处的湖水山川与远处的城市都笼罩在了这张灰色的网中。水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摇曳,雨丝在水面上奏起点点涟漪,时而涟漪突兀地扩大,原来是有水鸟湿漉漉地从湖水中钻了出来,快乐地抖抖羽毛,夹着一尾鱼上岸了。

    法师塔有两间园艺教室,里面都种满了植物。

    与其说是园艺教室,不如说是老师用来“种植需要的魔法植物免得每次都要去外面买顺带培养学生当免费园丁”的地方。

    一间教室是一座硕大的温室,另一间就是阿尔维斯眼下所在的这座微型花园——它从法师塔的三分之二处横着支出去一大截,每到春天,花园里总是挤满了各色喜气洋洋的花朵,远远的就能看见塔上五颜六色的一团,不少学徒都喜欢来这儿作画或是野(?)餐。

    眼下正值冬季,花园里的大部分植物都掉光了叶子猫冬;风吹得萧瑟,就算是小雨,落到身上,也能冻到骨头缝里去。

    园艺课的地点早早就转移到了温室里,除了偶尔停在花园里歇息的鸟,几乎不会有生物出现在这里。

    ……除了阿尔维斯·法比乌斯。

    声音越变越小,最后远远地消失了,似乎是那个找他的人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阿尔维斯心下升起一股五分庆幸混合着五分难过的复杂情绪。他闭了闭眼,任凭冬季寒冷彻骨的雨水拂过他的面颊,就这么静静地淋了一小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在掌中凝出魔力。

    黑色的火焰在绵绵细雨中燃起。正当阿尔维斯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手中魔力流向的时候,身后花园的玻璃门却被人猛的推开!

    阿尔维斯猝不及防。他被吓了一大跳,跟炸毛的猫似的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手中那团火焰给扔到一旁的花盆里去(那样的话,老师辛苦培育的这株曼德拉草就要英年早逝了)。

    他下意识的转过身去,就看见老师穿着一身家居的长袍,倚在被拉开的玻璃门上看他。

    “阿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我叫你?”

    这是第二句。

    火焰刷一声熄灭,阿尔维斯手足无措地挪到她跟前,睫毛眨得飞快,眼睛看天看地看花盆上一颗正在往下滑的雨,就是不看老师。

    “……我在练习魔法。”

    好半天后,他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小声道。

    老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在这里练习吗?”

    “嗯。”

    “为什么?你的魔力是偏暗系与火系的,理论上来说,这里的植物应该不会给你提供什么加成。我才扩建过塔里的练习室,不会不够用吧……”

    老师皱了皱眉,“……还是说,难道是有人欺负你吗?你——”

    “……没有!”

    眼看老师的猜测一路走偏,阿尔维斯赶紧阻止了她,“只是……我只是在想……火系魔法在水系环境里练习,会增加施法的难度,这样等我适应之后,效果就能更好……”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老师又说。

    阿尔维斯本来想尝试狡辩一下自己练习太专注了没听见,但是一对上老师的眼睛,谎言就从他的舌尖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想等练成之后,给您一个惊喜……”

    他嗫嚅道。

    老师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让阿尔维斯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他在这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但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责骂或斥责,而是一张暖呼呼的毯子。

    老师竖起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一张干燥的毛毯便从天而降,盖在了阿尔维斯的头上。

    她走近几步,使劲地给他擦了擦头发——动作接近于用毛巾揉搓一只不小心掉进池子里的宠物狗——微微屈膝,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思路没有问题,不过你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大冬天的在下雨的阳台上练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那就得不偿失了,对不对?”

    “……嗯。”

    “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吧,先进屋去。过段时间等有空了,我给你找个能够锻炼的水域环境,你在我的监督下练习,怎么样?”

    “……好。”

    毛毯很暖和,暖和到它包裹住他的时候,阿尔维斯才察觉到了寒冷。

    他默默地拢紧了身上的毛毯,跟着老师走回了法师塔中。

    “……前段时间,您收了安德里斯入塔。他是剑术与魔法双修,性格比我好,进步也比我更快,不管是您还是别的学徒,都更喜欢他。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老师的背影,轻轻地说,“……我好像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害怕。害怕被您丢下,害怕被您放弃。后来知道了您不会丢下我,又开始害怕不能得到您,不能独占您……”

    老师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仰视着他的面庞。

    不知何时起,玻璃门上倒映的阿尔维斯的身影,已经从纤细瘦小的少年,变为了高大强壮的青年。

    “……我现在才明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许我真的太贪心了。一开始,我只是想……”

    明明已经走进了屋内,雨却越下越大。

    雨水不再冰冷,而是暖的、热的,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阿尔维斯睁开了眼睛。

    千湖城冬天萧瑟的雨与新历1366年的法师塔一起远去,他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暗红色的雪地上。

    老师就在他的身侧,握着他的一只手。

    她的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又坠在他的面上,像是下起了一场温暖的雨。

    “……别哭……”

    阿尔维斯说。

    不管如何拼命地去睁大眼睛,他的视野中也始终只有一片血红,以及血红中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哽咽着、低低地说:

    “……我没哭。你杀了伊登……”

    “对不起,”

    他握紧那只被她抓住的手,“……对不起……”

    即便是成为皇帝以后,阿尔维斯也从落下过一天的训练。他有一身线条极为漂亮又实用的肌肉,使用起特制的重武器来,就同别人吃冰激凌一样轻松。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身体格外的酸软无力。平常那样强健的身体,此刻却连攥紧她的手指,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阿尔维斯想,他快要死了。

    “……我不该听他的话,”

    呼吸如利刃般切割肺部,他每说一句话,嘴角就溢出大口大口的血沫,就像是一名新入职的蛋糕师在奶油上挤出了太多的草莓果酱,“……是我自己自作自受,你不要为我难过……”

    说完这句话后,他眨巴眨巴眼睛,忽而又扯了扯嘴角:

    “……对不起,我撒谎了。您还是为我难过一会儿吧,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阿尔维斯——以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样爆发出的毅力——支撑起身子,笨拙地、费力地,一点点地挪到老师的身边,慢慢地软下丨身去,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你跟我道歉又有什么用!!不要再说这些了,你的治愈药——”

    “刚才都用完了。”

    阿尔维斯讷讷道。

    老师便不再说话。

    她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他的耳边,心跳那么快那么激烈,这也许是她的心脏为他跳动过的最快的一次,想到此处,阿尔维斯的心底竟然无端升起一丝满足。

    “……老师,我冷……”

    他靠在她的肩上,含糊不清地喃喃,“……你记不记得,你说要带我去水域环境训练,后来我们去了一个很大很深的湖……我在里面不停地不停地练习……我当时也好冷……然后你给我用了一个好暖和的保温魔法……”

    “……我现在不会用保温魔法。”

    老师说。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温热的泪水从阿尔维斯的颈侧淌过,洇进他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胸口。

    他嗯了一声,低低地乞求:

    “那您就抱抱我吧……”

    许久之后,一双颤动的手将阿尔维斯环住,她滚烫的体温熨帖到他的身上,烫得他也落下了了眼泪。

    阿尔维斯·法比乌斯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如此的幸福、如此的遗憾、如此的失落。

    如果在他荒诞的糟糕的人生中真有一个能够重来的节点,他想要回到新历1366年那个飘着小雨的冬日。

    这一次,一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会从花园里跑出去,扑进她的怀里。

    他会大胆地和她说:

    “老师,我想要多多地训练,早点变得更强,你可以帮我吗?老师,其实我有一点点的嫉妒伊登和安德里斯——只有一点点,也没有很多——你可不可以也多多地爱我一点,只要一点点!”

    他什么都会和她说。

    “……米娅……”

    阿尔维斯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渐渐地模糊下去,仿若梦呓般絮语,“……如果下一次你还会重来,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也选择我呢?

    他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阿尔维斯·法比乌斯在她的脸颊旁眷恋地蹭了蹭,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

    “阿尔维斯?阿尔维斯——”

    “老师,我在这里。”

    阿尔维斯拉开园艺教室的门,探出头来。

    千湖城冬日的雨将他柔软的黑发浸得湿淋淋的,葡萄一样水润的黑色眼睛眨呀眨的,像一只跌进池子里后还要无辜地吐出舌头冲你笑的宠物狗。

    米娅将他拉进法师塔内,一边扔给他一条干燥温暖的毛毯,一边问道:

    “下着雨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我想着火系魔法在水系环境里练习,会增加施法的难度,这样等我适应之后,效果就能更好,”

    阿尔维斯接过毛巾,胡乱地擦脸,把那一头柔顺的妹妹头揉成了乱糟糟的稻草头,“您说,我这个思路怎么样?”

    “……思路倒是没问题。不过站在魔法训练的角度,第一,强度也还是不够,这一点小雨对你魔力的影响微乎其微,”

    老师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第二,虽然它对于魔力的影响很小,但对于你身体的影响却很大。到时候魔法没练多少,反而把自己冻感冒了,不就得不偿失了?”

    “原来如此,我下次不会了。”

    阿尔维斯点点头。

    “这样,过段时间等有空了,我给你找个能够锻炼的水域环境,你在我的监督下练习,怎么样?”

    老师说。

    “嗯!”

    阿尔维斯眼睛闪亮亮地说。

    他们走在法师塔宽阔的走廊里。

    法师塔安静得出奇,原本总是有着叽叽喳喳的学徒的法师塔,今日却不知为何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走着走着,阿尔维斯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他抬起头,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快走几步,追上了老师的步伐,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

    老师问他。

    “前段时间新进来的那个学徒,就是那个……叫安德里斯的,”

    他有些紧张,却还是说了出来,“感觉您很关注他。还有伊登——我知道您说他天赋特别好,所以想要着重培养他……我的意思是,我想说……”

    “老师,我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我有一点点嫉妒他们,”

    年少的阿尔维斯揪紧了自己还未干透的衣服下摆,大胆地迎上了老师的目光,“您可不可以也多关注我一些?”

    这时他们正走过一段半敞开的走廊。明明方才还是细雨绵绵的阴雨天气,现在却又艳阳高照。

    灿烂奢华的阳光泼了一地,老师侧过脸来,金色的光线替她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在溢着璀璨金芒的线条中微微一笑,说道:

    “好啊。”

    阿尔维斯·法比乌斯从未有过如此的满足、如此的幸福。

    第157章

    变身系作品里通常会有这样的剧情:

    当主角拿出魔法棒/化妆镜/璀璨宝石etc,在活泼明快的背景音乐中华丽丽地起舞变身时,敌人总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到她们变身完毕后,才会猛然回过神来,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地发起攻击——就好像有谁给他们摁下了一个暂停键似的。

    同理,在许多游戏的设计中,每当主角切换装备或是猛吃食物猛灌药剂的时候,不管战斗多么激烈,所有敌人都会默契地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待着主角在塞得满满的背包里翻找需要的物品。

    一直要到装备换好、状态全满、主角退出背包界面以后,周围所有的一切才会重新运转起来。

    昂扬紧张的背景音乐再次响起,停在半空的风再次拂过满地柔软的绿叶,高高跳起滞在半空的敌人再次用力地挥下武器——

    而早已换好了装备、状态恢复一新的主角则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举起武器,这头优雅地架住攻击,那头则一通发狠乱锤,将只剩一层血皮的敌人痛殴成满地掉落的金币和素材。

    整个世界都要为ta所想要做的事让道,整个世界的规则都围绕着ta而设定。没错,这就是主角的特权。

    如果敌人能够以第三视角看到这一切的话,想必一定会大声抗议的吧?

    ####

    人们常说“死沉”这个词。

    哪怕同样都是一百来斤,一具已经死去的躯体,与一个尚在呼吸的活人,对于去背负他们的人来说,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就好比在阿尔维斯还活着的时候,即便他整个人都靠在了米娅的身上,她也尚且还能勉强支撑住他的身体——而在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中止以后,这具强壮的肉丨体却变得那样的沉重,山一般的倾轧下来。

    她抱不住他,他便从她的肩膀上慢慢地滑了下去,倒在了满地自己的血泊里。

    那些血液已经有些干涸,呈发黑的暗红色。阿尔维斯巧克力色的皮肤浸在暗红色的血水中,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再也不会像蝴蝶扑翅一般颤抖着睁开,露出一双清澈的黑色眼睛。

    米娅跪坐在他的尸体旁。

    她也同样全身沾满了鲜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艰涩地滑过她被丨干涸的血液粘满的脸,再滑落到阿尔维斯的脸上,又顺着他的脸颊继续向下滚落,一路滑进那一滩血泊之中。

    她想人的感情真奇怪。不久前她是那样的恨他——大概仅次于安德里斯——厌恶他、鄙夷他,不过短短几个小时过去,她却像个傻子似的呆呆地坐在这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好像夏季里一场毫无征兆的骤雨。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

    理性鞭打着停滞的大脑,催促她赶紧行动起来。

    接下来要怎么办,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快想想、快想想!对了,安德里斯——

    安德里斯呢?

    她像是被某根看不见的针扎了一样似的,猛的抬起了头,环顾四周——

    金色头发的骑士站在她的身后,眯起蔚蓝的眼睛,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温和道:

    “您哭完了吗?我等好久了。”

    米娅一时没有说话。

    安德里斯便弯下腰来,与她的视线齐平。他扫了一眼旁边阿尔维斯的尸体,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她看不清的情绪,但是再看向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又重新变得波澜不惊、古井无波:

    “难得看见您这么伤心,就想看看您为着一个【角色】,到底会哭成什么样……看见您这个样子,反而让我有些羡慕阿尔了。”

    “……羡慕?”

    米娅哑声道。

    安德里斯伸手抚上她的脸,手指如蛇一般的滑腻、冰冷,抹去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

    “我死的时候,你也会像这样为我落泪吗?”

    “你现在去死就知道了。”

    米娅说。

    安德里斯略微一怔,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刻意地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摇了摇头:

    “很诱人的提议,不过我暂时还不能替您实现。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要完成——所以,您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了吗?”

    “我不可能——”

    “米娅,”

    他叫她的名字,如毒蛇嘶嘶低语,“只要你选择【重来】,阿尔就能复活。”

    “……?”

    米娅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像瞪视一个疯癫的精神病患者——也许并不是“像”。

    “所以别哭了。你哭得这么伤心,我也会心疼的,”

    他拂去她眼泪的动作极尽温柔,叫人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不久前试图扼断她的喉咙。极致的残忍与冷酷在安德里斯的话语中喷薄欲出,仿佛是成群的蛆虫在已死动物的皮囊下蠢蠢欲动,“别哭了,这一切都只是个【游戏】啊。只要你选择了【读档】,他就会回来的,不是吗?”

    当那只手指游移到她嘴唇附近的时候,米娅张开了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若是在爱侣间做出来,这个动作可谓是暧昧无边、极尽的挑逗,以致于哪怕是安德里斯,也有了一时的错愕。

    她注视着安德里斯的眼睛,缓缓地用力。

    咬合肌擂起战鼓,上下牙齿一起对着夹在它们中间的障碍物发起攻击,她的舌尖很快尝到了新鲜的铁锈味。

    咬开皮肤的感觉就像是切割开一层质地柔韧的布,再然后是一层薄薄的肌肉,接着是覆盖在肌肉下的骨骼。

    手指上的血管在她的唇齿间抽动跳弹,几乎拥有活物一般的触感,将更多的血液泵进她的嘴里。

    人体最坚硬的部位是牙齿。

    牙齿由牙釉质、牙本质、牙髓等组织组成。其中,牙釉质覆盖在牙冠表面,其主要由无机物构成,约96%是羟基磷灰石,接近于陶瓷的硬度——这使得牙齿极其的坚硬强悍,算得上现代人类最方便携带且不会被地铁安检拦下的武器之一。

    在摩氏硬度等级之中,牙釉质的硬度大约是5 ,而大多数骨骼的硬度在3~4之间。这就意味着,牙齿切断骨头的概率虽说不高,但也并不是0 。

    切割、切断、牙齿合拢。

    米娅感到自己像是咬下了半根因烤得太长而过于坚硬的手指饼干,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要更轻松。

    “好疼。”

    安德里斯皱了皱眉,说道。

    他从米娅嘴里抽回了自己的手。食指缺失了两个指节,断面处暴露的组织迅速被淌出的鲜血覆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

    米娅将头歪向一边,吐出了手中的指节。

    “好吧,”

    安德里斯说,“看来我们谈崩了。”

    “我们还有不谈崩的可能吗?”

    米娅惊奇道。

    安德里斯甩了甩手,两行代码飞速地缠了上来,重新填补上了手指的缺口;与此同时,地上那节被米娅吐出去的指节也化为了灰烬。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于是面色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他顶着那张恐怖的脸走过来——出乎意料的,这次的目标不是米娅——将她掀翻在一边,手掌搭在阿尔维斯的尸体上,转瞬之间,那具尸体就如同一卷被拆散的胶卷一般,大量代码倾泻而出,漫天飞舞!

    等级、姓名、职业、各项能力数据、装备、立绘、表情差分……

    数字与字母交织,狂涌的代码顷刻间把名为阿尔维斯·法比乌斯的存在吞没,将他拆分为一个由各项不同的内容与字段组合而成的【角色】,就好像是有人将游戏后台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面一张刚刚配置完成的表格(※)。

    发光的代码在安德里斯的面孔与身体上投下闪光的字符,他站在这团数据的洪流中,忽而开口道:

    “我曾经跟阿尔打过一个赌,赌你最后会选择谁。”

    “如果你选择了他或是我,就是我输。我会假装从没经历过那些事,永永远远当你的好学徒,直到死去,”

    他轻声道,“如果你选择了伊登,就是他输。他答应我,会站在我这一边,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你留下来。”

    “谢谢你,阿尔维斯。死后也能信守承诺。”

    他说,“果然【攻略角色】的资源,比别人要多上太多了……”

    安德里斯·林德伯格张开双臂,曾经配置成阿尔维斯的那组数据在他手中流淌、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

    先是设计风格古早的游戏标题弹出,伴随着过时的特效,两个大大的选项渐渐升起,停留在了标题的下方。 《成为勇者之前》的主题界面幽灵般地浮现出来,紧贴在米娅的面前:

    「成为勇者之前

    【GAMESTART】

    【LOADGAME】」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安德里斯在莹莹发光的弹窗后说,“选择重来,我就不杀你。”

    米娅默默地盯了他三秒,勾起嘴角笑了。

    她摸出第二颗子弹,当着他的面装进手枪里。上膛,抬起枪口,指着屏幕:

    “再给多少次机会都一样。我不会让你如愿。”

    “我很好奇,你那把枪还有多少颗子弹?”

    安德里斯面无表情地问。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米娅笑道。

    这两句对话之后,他们又静了下来。

    除开两人沉默的呼吸以外,四周只能听见还未停歇的数据乱流的风声。在这远离埃瑞斯塔的荒僻的山巅上,就连等级最高的鸟或飞龙也无法到达这片只属于神明的战场——

    但是,突然之间,主题界面上闪过去了一道微不可查的乱码。

    乱码一闪而逝,快到两个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一次眼花带来的错觉。然而一秒之后,主题界面疯狂地颤抖了起来——原本清晰的文字转瞬不见,它就像是雪花屏的老电视一样无序地抖动、闪烁,同时遮蔽住了两人看向对方的视线!

    一阵微苦的药香自上而下地笼罩在了米娅的身上,她的视野中垂下一缕红色的发丝,仿佛一只顽皮的鸟不小心将羽毛落在了树下路人的肩上。

    “安德里斯,你要好奇的事还不止一件呢。”

    那只鸟说。

    第158章

    米娅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因为速度太快、用力太猛,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脖子传来了咔哒一声哀嚎。

    “事情有点复杂总之待会有空再跟你解释我们先撤!”

    伊登快速地吐出一长串不带标点的话,从身后单手将她搂在怀中,空着的右手划出大幅度的弧线,潇洒地向前一扬。

    米娅看见他的指尖闪过一点红芒,随即两人的面前唰的升起一堵蓬勃的火墙,将仍然在不断地吐出乱码的游戏标题界面烧了个一干二净——同时,也把安德里斯拦在了两人的对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听见伊登的声音到火墙熊熊燃起,不过只经过了区区数秒的时间而已。

    在这区区数秒之中,透过已经消失的标题界面,米娅与安德里斯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对视。

    自安德里斯暴露身份至今,那么久以来——也许就绝对的时间尺度上来说,也并没有多久,但是对米娅而言,却仿佛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终于看见安德里斯那始终游刃有余的神情出现了裂痕。

    ——震惊、愤怒、不可置信,以及一丝没有完全掩去的……惊慌。

    “抓紧我。”

    伊登的声音打断了米娅的思绪。

    他低声嘱咐了一句,将米娅捞起来往手臂上一托,眨眼间就已窜出去了十数米,来到了荒山山顶的边缘。

    陡然腾空带来的失重感,让米娅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肩膀。伊登红色的长发被急速行动带来的风刮起,劈头盖脸地糊在她的脸上,她一边伸手把那一撮十分执着地往她面上甩的头发薅下来,一边大声提醒道:

    “你这样拦不住他的,他刚才——等等,你要干什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两人已经站在了这块“西瓜芯”的边上,并且伊登看起来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久前米娅试图下山的时候,一小部分曾经被安德里斯抽走使用过的数据,又重新地落回到了它们原本所在的地方,变回了场景的一部分。

    就好像是西瓜被掏空之后,又有人将红艳艳的果肉给倒回来了一些,使得那块还未被挖走的西瓜芯,不至于完成变成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

    这也是米娅能从山顶往下跑出一段距离的原因。

    否则,如若荒山还是那个被挖得一干二净的鬼样子,她别说是从山顶往下跑一段距离了,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其难度不亚于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从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楼顶往下走——除了变成鸟飞走和摔成一滩肉酱以外,还能怎么走?

    而眼下,伊登选择的这处边缘,就是荒山之中,被填补回的“区域”最少的一侧。

    往下看去,只见底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洞洞的一片,偶尔有几行闪光的代码慢腾腾地飞过,仿佛萦绕在山腰的缠绵云朵。

    如果不幸有位恐高症患者站在边上,恐怕当场就能吓得脚下一软,晕倒在原地。

    “别担心,我知道要怎么做。”

    伊登信誓旦旦地说。

    米娅扭头去看,他们身后的火墙依然气势恢宏地燃烧着,一时半会儿没有要熄灭的迹象,也似乎没有人能冲破的样子。

    如若他们此时仍旧身处“游戏的规则体系”之中,队友放出一个高攻高防全场AOE的大招,再对话框一弹,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说“别担心,我知道要怎么做!”,米娅当然会立马安心不少——可是,该死的,安德里斯根本就是个不讲规则还要掀翻牌桌的怪物!

    她不知道伊登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当时根本没死,侥幸活了下来,用治愈魔法治好自己的伤口后又重新杀了回来。

    但是他在安德里斯刚刚暴露身份的时候就被排除出局,又不像阿尔维斯那样提前就知晓了一部分真相,恐怕从他的视角来看,还会以为他们只是在和“游戏里的安德里斯”作战。

    抱着这样的想法下去,无非也就是多一个人重复阿尔维斯的命运罢了。

    于是她一把揪住伊登的头发,提醒道:

    “你不知道!!听好,我们时间不多了,安德里斯他现在——”

    “——变成了一个执着地想要【重启游戏】的疯子,并且刚刚还试图强迫你进行【重启】但是很倒霉地被英姿飒爽的我阻止了。勇者就该在最关键的时刻闪亮登场,对不对?”

    伊登侧过脸来,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们挨得如此之近,近到米娅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两个小小的呆愣的自己。

    他的声音同在焰之祭典的第二天邀请她跳舞时别无二致,轻快的、跳脱的,又带着几分小小的狡黠。

    仿佛他们不是刚刚从一个疯子的手中逃离,而是正和以前一样,进行着一个难度等级颇高的游戏任务。只要你足够的沉着冷静,就能顺利地打倒所有的敌人。

    “你是怎么……?”

    米娅轻声问道。

    “待会再解释吧,总之我们得先离开这里——顺便说一句亲爱的老师,您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可怜的头发吗,看在它们已经掉了不少的份儿上?”

    伊登像条皮毛被树枝勾住的长毛狗一样晃了晃脑袋,对着米娅攥住他头发的手怒了努嘴。

    米娅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间将他的头发攥得死紧,就差给他揪下来一撮了。

    她赶紧放开了手,这时伊登已经抱着她走到了悬崖边。

    从空荡荡的山谷(假如那种被掏空的地方也能叫做“山谷”的话)里刮来了强劲的风。风将两人的头发和衣服都气势汹汹地掀起来,让人产生一种既可能被这股不怀好意的气流猛的掀翻倒地、又可能被拽住拖入深渊的错觉。

    ……米娅产生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你还记得我们跳舞的那天晚上,我在露台上答应你的话吗?”

    伊登突然扯出了一个与当前二人的境况毫不相关的话题。

    “……不记得。”

    米娅说。

    接二连三的180°转折、过山车一样狂乱摇摆的剧情、猝不及防的背叛、阿尔维斯的死……

    她的大脑早在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里被打成了浆糊,对于她而言,理论上只是两三天前发生的【告白事件】,已经古早得像是八百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阿尔维斯还活着,安德里斯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伴,他们四人一起欣赏了一场盛大得没话说的烟花,恐怕其中没有哪一个人会想到他们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哪怕是安德里斯也不会吧)

    “让我给个提示。我当时抱着你从露台上跳了出去,你特别特别生气,还锤了我一通,然后我答应你说,我发誓,下次再不会这样了,”

    伊登笑眯眯地说,“抱歉啦,现在得食言一次。情况紧急,要原谅我哦?”

    ……米娅产生了一种非常、极其、尤其不妙的预感。

    “原谅你什——”

    身后传来火焰被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也就是这个瞬间,伊登箍紧了手臂,将米娅紧紧地抱在怀中,纵身一跃,竟跨过了悬崖的边界,从半空急速落下!

    ####

    你人生中在游乐园玩的第一个游乐项目是什么?

    米娅读中学的时候,不管是迪○尼乐园还是环○影城都还只是存在于电影和时尚杂志里的事物,班上如果有同学假期去玩了一趟回来,保管能在班级里说上一整天,惹来一群同学羡慕得直冒星星眼。

    不过,虽说遥远的主题乐园是暂时玩不上了,游乐园倒还是有的。

    学校对面就有一座上了年头的公园,里头塞着色彩涂得过于艳丽并且疑似会被全球几大法务部同时索要版权费的旋转木马、唱起歌来呕哑嘲哳难为听能把人听得直皱眉的摇摇车、在小小的池塘里晃荡几圈就要收费20元的天鹅游船,以及一座年纪搞不好比米娅还大的海盗船。

    海盗船丑是丑了点,该有的惊险一点也不少,正适合喜欢追逐刺激的中学生。

    班上的同学老喜欢互相怂恿对方同去,还以“海盗船落下的时候绝对不会叫出声来”为荣——谁要是叫出了声,就得被起哄着请大家吃公园里的老式爆米花。

    后来他们和海盗船那儿卖门票的阿姨混熟了,人不多的时候,阿姨就让他们多坐一次。

    海盗船缓慢扬起时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高高落下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周围人扯破喉咙的尖叫、将头发抓乱的风、天旋地转的景色……

    对于尚且年少的米娅来说,那就是她的人生里最接近飞行的一刻。

    我们这些没有翅膀的人类,也许最向往的就是如鸟儿一般驰骋于无垠的天空。

    “我刚才试过了!!没有用!!!”

    可惜,现在的米娅并没有享受飞行的心情。她像是一个跳下飞机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降落伞包的人一样揪紧了伊登的衣服,试图在尖声呼啸的风中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到了山脚就会被传送回来的!!他修改了这一块儿地区的【规则】!!!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伊登也在大喊。

    自由落体的速度可比米娅一步一步往下爬的速度要快上太多,不过一眨眼功夫,山脚的景色便已近在咫尺。

    米娅看见空气在他们飞速接近时扭曲了起来,闪光的代码阴魂不散地自地下升起,如幽灵般环绕在了二人的身边。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似乎预告着又一场筋疲力尽的徒劳无功,然而,这时——

    “帮我拿着这个。”

    伊登说。

    他环在米娅腰间的两只手捣鼓了几下,似乎是取下了一件什么东西。米娅伸手到腰间去拿,只见那是一枚极朴素的黑曜石的戒指。

    伊登左手搂住她,右手张开,直直地穿过那层劈头盖脸向着二人洒来的代码,如同一只割断捕鸟网的利箭。

    以他为圆心,一个无形的巨大圆球骤然膨胀开去,将所有的代码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159章

    新历1366年。

    “来,安德里斯,你以后就住这里,”

    老师把一个陌生的金发少年推到学徒宿舍的门前,“空的房间都可以住,都是一样的,选一间你喜欢的就好……咦,阿尔?这都凌晨了,你是睡得太晚还是醒得太早……”

    伊登跟在老师和安德里斯的后面,也走进了男生宿舍的公共休息室内——他刚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头被他半夜牵出来上班的龙哄好,为此还损失了不少高级兽肉。

    作为一名去年才加入法师塔的新学徒,与大多数同学不同,伊登的存款其实算不上少。

    法师塔每月会给学徒们发放一定的学徒补贴,其数量差不多刚够他们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如果还想过得更好,就得自己想办法赚钱。

    学徒赚钱的方式无非就那么几种,最常见的就是完成各类任务获得的赏金,以及倒卖任务中获得的稀有道具或魔法材料。

    伊登·伊格尔斯,他可以十分自豪地说,他毫无疑问是这座法师塔中最受到老师宠爱的学徒。

    甚至在阿尔维斯入塔前,他就是那个“最”,没有“之一”。

    尽管入塔也才刚刚一年多,老师就已经带上他和学姐学长们的小队参加过不少高难度任务。

    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做下来,伊登的魔力、体力以及对魔法的掌握能力都在飞速增长,自然啦,一起飞速增长的还有他的存款数额。

    他在塔中绝对算不上穷,甚至还能说算得上个中等偏上的有钱人,袋子晃一晃,钱币叮当作响——结果呢,人家巨龙大嘴一张,高级兽肉一顿库库猛吃,就把他的存款给吃了个见底。

    要是伊登会龙语,他一定会抱着面前这头不好相处的高傲生物的大腿商量:

    咱割块肉给您吃,能别盯着内贵得吓死人的高级兽肉吃,成不?

    公共休息室内,阿尔维斯唰的一声站起,向这边走了过来,打断了伊登的思绪。

    “……今天醒得早,就想着自己复习一下。”

    黑发黑眼的少年小声道,晃了晃手上的一本笔记。

    阿尔维斯的眼睛下有两块显眼的乌青,伊登敢拿自己剩下的那一小半存款打赌,他绝对绝对是刚刚熬了一个通宵,而非是早上刚刚起床。

    法师塔内需要牺牲睡眠时间才能跟得上学习进度的学徒不少,但阿尔维斯绝对不是其中的一个。

    他的天赋不比伊登差上多少,又几乎从不跟别的学徒出门吃吃喝喝玩乐,成天就是把自己闷在屋里学习。

    而每个聪明的好学生都知道,学习这事需要充足的睡眠和规律的作息,睡眠不足带来的影响可是熬夜学习补不回来的。

    是以阿尔维斯也很少会熬夜,时间一到就熄灯盖被,睡得可比晚上偶尔还会偷摸看骑士小说的伊登要早多了。

    (要问伊登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他是阿尔维斯的室友,两人就住在相邻的隔壁。)

    而就在老师去北地的这段时间里,阿尔维斯一扫在她面前的矜持淡定,整个人焦虑到不行,大半夜的也不睡觉,时不时还会碎碎念和暗自啜泣(虽然等到白天的时候就根本看不出来)。

    第一次看着看着小说听见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幽幽的碎碎念的时候,伊登差点没以为自己大半夜的见了鬼,很是吓了一跳。

    总的来说,伊登敢拍着胸脯保证,他的这个室友极其缺乏安全感,应该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和被丢弃妄想,就好像是曾经被主人赶出过家门又被别的好心人捡回家去的狗,会为日常环境中任何一点最细微的变化而心惊胆战。

    譬如,当听伊登说起老师又在北地捡回来一个天赋极高的学徒时,阿尔维斯就这么焦躁不安了好几天——瞧,他现在还硬是熬了一个通宵,就为了第一眼看看这个学徒究竟长什么样!

    “这样,我看你眼圈还挺黑的,待会再去补个觉呗,我记得你上午没课。介绍一下,这是安德里斯·林德伯格,以后就是你们的同学了,”

    老师冲阿尔维斯点了点头,互相介绍起了双方,“安德里斯,这是阿尔,阿尔维斯·法比乌斯。他也才来不久,以后生活上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多找他们问问,或者直接来找我也可以——伊登,等一下!”

    虽说阿尔维斯本就常年板着张没表情的面瘫脸,不过在看到老师推着安德里斯的肩膀给他介绍的时候,那张脸就更是冷了几分;

    而安德里斯的修养就比他高上不少。他只是在听见“法比乌斯”这个姓氏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毛,然后就立刻换上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

    两个人握了握手,互相做了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就开始不着痕迹的打量对方——伊登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下以后有的闹腾了。

    不过,这两人以后要闹腾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趁老师被吸引走注意力的功夫,伊登努力假装自己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大壁虎,贴着墙根正打算悄悄溜走,却依旧被老师无情地叫住了。

    “老师,有什么事吗?”

    伊登无辜地眨眨眼睛,“没事的话我想先去睡觉了。”

    老师朝他伸出手:

    “东西还给我就去睡。龙吃了你多少东西,明天来跟我说,我给你报销掉。”

    “什么东西?”

    伊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老师就把手指屈起来,在他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走之前给你的镜子!别给我说弄丢了,那样我就只好忍痛拿你去喂蝾螈了。你喜欢酸液的还是火焰的?”

    眼看是糊弄不过去了,伊登只好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了一面精巧的小镜子,塞进了老师的手中:“我更喜欢空气的——这个东西好好用啊,您就不能送给我吗?”

    “不行,远程实时联络道具太稀有了,暂时还不能给你们。等以后数量多起来了再说吧。”

    老师说。

    这下,那两个人不互相盯着对方瞧了,而是齐刷刷地转了过来看向他。

    在凌晨时分昏暗的公共休息室里,黑色的眼睛和蓝色的眼睛就像四颗闪着幽光的宝石,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

    伊登对着他俩耸耸肩,挥挥手,丢下一句“那我去睡觉咯”,就晃荡回了自己的房间。

    镜子是老师从一个年代久远的超高难度任务中获得的道具,据说是古代某个在魔法上颇有造诣的骑士长,为了能随时和自己的未婚妻腻歪而苦心研究出来的道具,其具体的制造方法早已失传——这种传说听听就好,十个里有十个都是夸夸其谈。

    虽然背景故事俗套了一点,不过镜子本身的确颇为方便:两面为一对,持有者可以通过镜子与对方保持实时的联络,比通过魔法传信更为方便和高效。

    通常,老师会在出远门前把它留给塔中负责管事的学生,以便在突发事件发生时,可以及时地进行处理。

    起先这面镜子总是由伊登保管,后来它的使用权就移交给了在塔里担任主管(兼会计后勤以及救火队长)的安德里斯。

    老师去世之后,伊登整理过她的遗物,没有在其中找到这对镜子。那时,他以为它们依旧在安德里斯的手上。

    ####

    “阿尔维斯你有病吧……”

    伊登躺在荒山的山脚,注视着头顶被突如其来的风暴遮掩的山顶,喃喃自语,“等我回去之后我一定要找你算账你给我等着……”

    半小时前,安德里斯突然抓住老师的手,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话。

    就当伊登发现情况不对,想要过去调停的时候,一旁的阿尔维斯却突然暴起发难,一斧头捅进了他的身体里,然后就把他推下了山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更重要的是伊登习惯了在冒险中对自己的同伴毫不设防,因此他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斧刃砍进身体中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伊登根本无法开口说话,一张开嘴就跟只螃蟹似的噗噗的往外吐泡沫(PS:红色的那种);

    而就在他掉下悬崖的瞬间,一个冰凉的、扁扁的圆形物体被阿尔维斯塞进了他法师袍的袖子里,好像要给这只螃蟹身上再盖一层香草一样。

    等伊登再勉强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荒山山脚一处较缓的斜坡上。

    好消息是,他暂时还没有死;

    坏消息是,全身206块骨头估计得断了大半,胸口到腹部还竖着一道巨大的伤口,估计离死也没有多久,保不准伸长脖子张望一番,就能看见死神扛着个镰刀蹲在他旁边急得不行,念叨着几句此人怎么还没死赶紧做完这单就下班之类的话。

    重伤成这样,就算没有当场丢掉性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是多苟延残喘个一阵子罢了。未尝不能说是一种极刑。

    ——如果伊登不是一个魔法师的话。

    在他恢复意识的瞬间,治愈魔法就已经全速运转了起来,再辅佐上背包里没喝完的治愈药剂,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自然了,疼也不是一般的疼。

    越是严重的伤口,治愈起来那就是越疼,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疼得哪怕是伊登也忍不住在地上打滚,像只被活剖的鱼一样挣扎,将阿尔维斯全家上下翻来覆去地痛骂了一万一千一百遍。

    痛感稍微减轻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以阿尔维斯的能力,假若他想,在偷袭的情况下完全能做到将他一击毙命。照理说,阿尔维斯不应该给他留下一个能够痛骂他全家一万一千一百遍的机会。

    也就是在这时,怀中忽然传出了模糊的说话声,恰到好处地吓了伊登一条——就跟许多年前的深夜里,他第一次被隔壁碎碎念的阿尔维斯吓到时一样。

    于是他忍受着剧痛,将袖子里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既圆,且扁,又小。许多年前,当伊登发现自己在厨房里煮好的一大壶热巧克力不翼而飞的时候,他就是用这面镜子联系了老师。

    “因为阿尔维斯不是【玩家】!”

    镜子里传来安德里斯的声音,“阿尔维斯不是你!老师,您只要仔细想一想,很快就能意识到,这条规则针对的并非是我们而是你!在这个游戏的世界观里,角色之间互相争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所以这是一条仅仅为了你的【游戏体验】而被设计出的规则!!它当然也只会束缚你!!!”

    ……?

    ……什么叫【玩家】?

    第160章

    在伊登手中那个神秘黑色光球的帮助下,两人顺利地穿越了此前那道“即便越过了也会被传送回去的边界”,落到了地面上。

    米娅最开始以为那是一个吞噬代码的“魔法”,就好像是联机游戏里两个同样开了挂的玩家对冲——想象一下自己的队伍里足足有两个这样不遵守规则的角色,不得不说直叫人心梗——然而细看之下,她却发现真实的情况,而乍一看的情况相比,有那么一些不同。

    譬如,与其说是伊登“发出了一个黑色的光球吞噬了周围的代码”,不如说,那些代码在触碰到他们之前,就自动溃散了。

    以伊登为圆心,以某个大致的距离为半径,在两人的周围,似乎是形成了一个球状的结界。

    这个球状的结界就像是一个无情的粉碎机,散发着莹莹白光的字母与字符一旦接触到它的边界,就均匀地粉碎了开去。

    因为速度太快、碎得太细,晃眼一看,白色字符里突兀地黑了一块,就仿佛是被黑色的光球吃掉了一般。

    两人甫一落地,伊登就从米娅手中取回了那枚黑曜石的戒指。

    接着,他三两下拽掉身上那件宽大的法师袍,一抓一扔,手指上一枚宝石戒指悄然碎裂,而那件法师袍则化成了他的模样,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法师袍伊登”的怀里同样搂着个神情紧张的“法师袍米娅” ,红色长发在风中飘逸地荡开,仿若一团颜色颇为艳丽的海藻。

    叫米娅来说,她第一眼看过去,还真认不出来这是两个假人。

    另一个伊登的动作明显比两人张扬,脚下就跟踩着云朵似的,在空中迅疾地滑走。

    不多时,还未淡去的层层代码再次被人冲破,一个模糊的身影如流星般自荒山山顶而下,追着那人的方向去了。

    “……能有用吗?”

    米娅小声问道。

    “有,但是不多,”

    伊登抓了抓自己被米娅揪过又被风吹乱的长发,说道,“估计能起一个暂时的迷惑作用,不过等他抓到之后,就会发现那是两个假货了——不管了,至少能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米娅这时才注意到,在伊登那身宽大的黑色长袍之下,是一袭款式素雅、倒也简洁好看的白色衬衫。

    或者它曾经是一件白色的衬衫。

    一路走来,四人都装作是四名普通的佣兵。

    既然是需要时常风尘仆仆地赶路外加做粗活的佣兵,精致的打扮自然就显得格格不入,是以米娅和阿尔维斯都选择了方便活动的衣裤——这也是佣兵们最常见的打扮——佩剑的安德里斯身着一席剑士的服装,而伊登则光明正大地维持了他从前的打扮。

    反正长袍一裹,谁也不知道他底下到底穿了什么,换不换都一样;而魔法长袍这东西,只要去除了那些刻意突出了身份的款式(譬如宫廷魔法会的制服),那么就跟医生的白大褂一样大差不差,谁穿上都差不多一个效果。

    此刻伊登把外袍一脱,米娅才发现,伊登这件白色的衬衫,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大半。

    衬衫中间一道突兀的裂隙,差点没将整件衣服(连同底下的伊登一起)给劈成了两半,显得他如今看上去格外的凄凄惨惨戚戚。

    “你的伤不要紧吧?”

    米娅忍不住问道。

    伊登摆摆手:

    “不要紧,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趁他还没追上来,我得给你说说刚才发生的事——你们那边的事,我大概都已经知道了。”

    他便用简单几句话,快速地将刚才那段时间里发生在悬崖下的事交代了一通。

    总结一下,最重要的关键信息也就是两点。

    第一,阿尔维斯在下手时避开了他的要害部位,并且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去了一面远程联络用的镜子。

    第二,透过这面镜子,伊登听到了悬崖上三人所有的对话。

    “然后,你就这么听完了所有的事……?”

    米娅迟疑着问道。

    “嗯,大概差不多就这样,”

    伊登将她放到了地上,尽量简明扼要地交代完了自己所听见的大致内容,“很奇怪的是,在听到安德里斯叙述的时候,我好像也能感受到他想要说些什么,看见他所看见的,认知他所认知的……”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金色眼睛里透出刹那的迷蒙。

    ——米娅想玩个游戏脸黑成她这样的也不多,现在要是给个不保底的卡池让她抽,搞不好能非得直接得到官方赐封的一个无敌非酋大王之类的称号。

    也许是她的脸黑不仅体现在了抽象的运气上,还物理意义上地表现在了脸上,伊登低头瞅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了一把她的脸:

    “别怕。”

    “……谁害怕了?”

    米娅反问。

    伊登眨眨眼睛:

    “你想问的应该还有别的问题吧?”

    米娅警惕地瞪着他:

    “什么问题?”

    “比如……'你是不是会变成安德里斯那样?'之类的问题。”

    伊登笑盈盈地说出了她心底那个最担心的疑问。

    米娅的心脏被说中似的抽搐了一下,她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慢慢地点了点头:

    “对,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米娅一时有些心慌,却又不允许自己胆怯地移开视线,于是干脆再次点开了个人面板中的线索界面,不着痕迹地将上面的内容扫视了一圈。

    同她上次打开时相比,界面上所有的内容都一模一样,荒山地区的线索也依旧维持在“损坏”的状态……可恶,什么破游戏破系统破界面,到底还有没有能起作用的地方! !

    “啊,这个就是,你们提过的那个……【面板】吗?”

    伊登忽然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戳了戳,小声问道。

    手指穿透面板,面板再次荡漾开层层的涟漪。米娅一愣,抬头道:

    “……你连这个也能看见?”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伊登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孩子似的好奇地观察,面板上的字符连同两个小小的米娅一起,倒映在他暗金色的眼眸中,“真神奇……”

    也许是因为在经历过第一次被【游戏角色】突脸的惊吓、以及刚刚发生的一系列的大风大雨大浪后,米娅已经被一阵又一阵的霹雳给劈到麻木,如今反而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心情;

    又或者是因为,相比起安德里斯毫不掩饰的幽怨、憎恨、愤怒与咄咄逼人来说,伊登的神情显得更为纯粹。

    似乎只是他单纯地在观察某件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马戏表演的孩童一般,连带着米娅的心也跟着平稳了下来。

    于是她只是再次点了点头,说:

    “是的。”

    伊登四处点点点地戳了面板好几秒,才回过了神来:

    “抱歉,刚才忘记回答你的问题了。我的答案是——不会。”

    “你不要担心,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为什么你敢肯定?”

    米娅下意识地反驳。

    伊登没有立刻回答。

    他露出了一个沉思的表情,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时间在这一刻龟速前行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米娅的手已经悄悄压在了手枪的扳机上。

    “……怎么说呢,感觉能说的东西有很多但是我们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时间好吧那就长话短说!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不高兴!”

    伊登右手握拳,在左手手心重重地一敲,大声宣布道。

    “?”

    伊登走近了一步。

    他的手指穿过面板,溅起更多的涟漪,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透过那一层层的文字、数字与图标,他金色的眼睛澄澈而温柔地望向她,叫人想起在洒满阳光的森林间淌过溪水的鹿。

    他说:

    “比起'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更想看见你高兴。如果你不高兴的话,留下来也毫无意义,不是吗?——如果你非要继续听下去,我要说的还有很多,能说到让你厌烦的程度,不过我们眼下还挺忙的,是吧?”

    “——别害怕我,米娅,”他最后再次恶作剧似的捏了一把她的脸,像是在报刚才的揪头发之仇,“试着相信我一次吧。”

    米娅仔细地凝视了一阵他的眼睛,将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轻轻取了下来,没有给出答案。

    ####

    要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想办法阻止安德里斯。

    伊登那个障眼法只能骗过他一小会儿,照他那个疯劲来看,肯定会再次杀回来。而倘若米娅不能在这之前成功找出退出游戏的办法(眼下这种可能性约等于你在手游限定池子里刚扔进去一个十连,就蹦出来十张当期限定卡),两人就必须再做好和他硬碰硬的准备。

    “说来,刚才我们穿越边界的,你是怎么破坏那串代码的?”

    两人冥思苦想的时候,米娅突然想到了刚刚的场景——那绝非是【游戏角色】所能掌握的能力。

    “其实,这个是我在不久前听见阿尔和安德战斗时才想到的……”

    伊登张开手掌,取下那枚黑曜石戒指,在米娅面前晃了一晃,“我虽然不知道安德操控那些东西的原理是什么,但是他也能被阿尔的魔法伤到,证明他也不是完全就……脱离了我们。”

    “所以我想,或许我的这个能力,依然还会对他起效。”

    米娅盯着那枚戒指怔了怔,旋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布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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