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认识。”谢之然突然抓起茶几上的金属烟灰缸砸向舷窗, 玻璃震颤的嗡鸣中,声音轻得像在念咒,“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我跟他的关系是家破人亡的仇, 是血债,是我每天都在梦里重演的噩梦。”
李青慈见他因为路潜轻易失去理智,听出他话里的恨意,终于明白了过来,“所以你是想利用我复仇?”
谢之然俯身凑近他,带着一种森然的温柔,“我要你亲眼看着路潜发疯。等我们抵达那个四季如春的南美小国,往后你就可以每天在太平洋浪声的陪伴下,听我慢慢把那些我跟他的往事, 还有他潜藏在背后的那一面当作睡前故事讲给你。”
“往后?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并不想离开A市。”李青慈突然不知道谢之然想要什么了, 如果是想要他的命让路潜痛苦,那大可早早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鲨鱼, 何苦还要费劲心思跟他演这一出。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青慈。”谢之然柔声唤他名字, “你不知道我为了带走你, 放弃了什么。”
“我原本计划制造一起海盗劫船的意外, 让你和游轮一起沉海,骗完高额保险金一走了之。可那天见到昏迷不醒的你,突然有些好奇路潜看中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宝贝,所以才故意假装受害者引你同情,骗你信任。”
他笑起来, 那是李青慈从未见过的鲜活表情,“这些天我日日看着你省下口粮、忍着胃痛给我揉腿,不管不顾挡在我面前的样子, 居然舍不得你死了。其实,让你活着,让路潜掘地三尺却永远找不到人,不是更有趣么?”
李青慈沉默以对,因为他确实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想法。
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单纯的疯子,更像是一个困在极端里的小孩子,妒恨、残忍、天真,还有一腔淤积成灾的执念。
自这天起,谢之然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不再对李青慈造成生命威胁。得知他被踹伤的胃部出现内出血征兆,甚至破例让游轮在某处隐蔽海湾临时停泊。
深夜靠岸时,蒙着面的医生会带着便携式B超仪登船,给李青慈注射止血针剂的同时,也在他静脉推入淡蓝色镇静剂。
药物让李青慈终日昏沉,连握紧汤匙都费力。他不再尝试下床,转而观察每日药效消退的规律,可惜每次清醒不超过两小时,就又被新一轮注射拖入混沌。他只能将逃脱的希望押在登陆之后。
游轮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谢之然偶尔会在他清醒的时候带他出舱,去甲板吹风晒太阳,看四周一望无际的海。
两人都无法自主行动,需要依靠别人推着轮椅。谢之然看起来对他也行动不便的样子很是满意,李青慈不由得暗自猜测,即使等到了岸上,自己大概也不可能自由行走。
航程进入第十二天,局面终于有了转机。
他原本倚在床头看谢之然给他买的书,是一些内容浅薄空洞的儿童文学,但海上的日子一成不变,没有网络、没有通讯,他无聊透顶,竟也看得入神。
门外走廊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门被粗暴地推开,有佣兵进来,将他双手绑住带出,随意扔在湿冷的甲板上。
抬头的瞬间,他看见了谢之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李青慈其实已经习惯了他时冷时热、难以捉摸的情绪。谢之然的心理状态明显不正常,有时对他逗鸟似地哄,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冷眼相对。
他就那样仰躺着,眼前是晃动的天光和起伏的桅杆,“你在等什么?等一场能掀翻一切的风,还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浪?”
谢之然没有看他,只是望向远方大海,神情出奇地安静,“我在等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李青慈瞬间听出来了他口中“那个人”是谁,也许是他语气里掺杂的东西太多,“你等了他快五年,还要等么。”
谢之然看向他,“不想等了,所以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几乎就在他说完的同时,李青慈听到了海面上传来的动静。是船只靠近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艘,马达声在水面炸开回响,甚至还有直升机的螺旋桨声。他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找到了,而且此刻十有八九已经被包围了。
“谢之然。”他努力坐起一点,“我说过,我会帮你……我不会让你毁掉自己。这句话,现在还作数。所以别犯傻,好吗?”
“闭嘴,你真当自己是救世主吗?”谢之然脸上浮现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意,“而且谁说我要犯傻?”
他抬手一指,命令身后的人,“把他嘴封上。”随后又看向另一端,“让那人上来吧。”
李青慈被胶带封住了嘴,手被反绑着,肩膀因长时间的僵硬姿势而有些酸痛。不远处的舷梯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看到了路潜出现在眼前。
十几天未见,他瘦了一圈,脸颊轮廓变得更凌厉,下巴泛着青茬,看起来疲惫、憔悴、不修边幅,他想起这人之前早上最喜欢缠着自己给他刮胡子,不然就故意蹭他。不过几天不在而已,就这么懒散了么。
路潜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李青慈身上。
那一瞬,他脸上本能浮起的惊惧、疼痛、悔恨,生生被他压了下去。他强行逼自己冷静,转头看向谢之然。
“两年前那场蓄意追车是你的手笔,利用盛意、找上江屿调查我的也是你,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行动想要报仇,那就继续冲着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他顿了顿,说出了最想说的,“只要你放过青慈,我怎样都可以。”
即使那个年少时追逐的背影早已化作泡沫被自己亲手戳破,但听到这番全是对他的质问,谢之然仍然觉得有一丝可笑。
“呵……真是难得看到你这样。只是路小少爷,好不容易旧人重逢,你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吗?”他转而从身侧掏出一把消音手枪,打开保险栓对准了地上的李青慈,果然见路潜努力维持的冷静破裂。
“不要!”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却被身后人架住。
路潜有些呼吸不上来,双腿发软,一句简单的话都差点说不完整,“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失去,就像我当初同时失去的一切一样,还要你跪在地上,亲口给我道歉。”
“好,可以。”路潜急切答应下来,生怕他改变主意,“我明天就离开路家,解除一切关系,放弃继承权,我可以签公证文书、请律师在场,全程你的人监督,确保没有回旋的余地。”
“除此之外……”谢之然话还没说完,却忽然语气一滞,眼睛猛地睁大。
他看到路潜夺过身边最近的一个佣兵腰间的匕首,寒光闪过的瞬间,刀刃已没入他左大腿,鲜血如泉涌。
膝盖失去支撑,他重重跪倒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里还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冷汗顺着下巴滴落,脸色透明。
“除此之外……”他像感觉不到痛,哑声开口,“还有这双腿……对吧?这样,够了吗?”
他说着,终于将头缓缓低下,声音颤抖,“对不起,谢之然,都是我的错。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他声音虚弱,一步一步跪地膝行,拖出一串刺眼的红,割开他最后的尊严,“我求你……”
李青慈看着路潜越来越近,看着血在他白色裤腿上浸透,看着他仿佛将灵魂都压在地上,却一句话也发不出。
他从未见过这样卑微的路潜。一个骄傲自持、不肯低头的人,此刻跪在血泊中苦苦哀求。
他的心狠狠一抽,闭上眼睛,眼睫剧烈颤抖,不敢再看那样沉重、灼人的目光。
谢之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很轻,很快化作喉咙深处的低笑,紧接着,他拍着轮椅扶手,大笑出声。
笑声里有癫狂,也有快意,有一种撕裂现实的畅快淋漓。
怎么不快意?
他曾无数次幻想这个场景,幻想路潜狼狈地出现在面前,低头,求他。为过往所有伤害付出代价。
可这快意,此时竟颠覆了所有。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只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谬的空虚。
难道他坚持着活下来,坚持着从病床上睁开眼,坚持着苟延残喘,坚持着复仇……原来只是为了现在这样一幕吗?原来那个曾经从来不会对谁另眼相待的人,也会这样剜心噬骨地爱一个人吗?
他看着那两个人。
李青慈跌坐在地,无法出声也无法动弹,却双眼湿红,心疼到连看都不敢再看;而路潜跪伏在血泊中,大腿还在淌血,却一步步往前爬。
多么深情的一对小情侣,他反倒成了一个拆散他们的恶人,那他就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谢之然心里涌现了巨大的恶意,他弯下身,贴近李青慈,“你不是想要帮我吗?”
李青慈眼神动荡。
“那你听好了。”谢之然指向路潜,“我今天的结局,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亲手把我推到这个地步。”
他语气渐重,要将这句话钉入对方灵魂,“从今天开始,你不可以再跟他在一起,并且永远不能爱他,也不能接受他的爱。否则,这条人命,你也要背负。”
李青慈看出了他的决绝,猛地摇头,眼睛里流露出悲悯。
谢之然凝视着那片悲悯,终于扬起一个苦涩温柔的笑,“如果我先遇见的是你就好了。”
下一秒,他手腕一转,将手枪调转方向,对准了自己太阳穴。
真可笑啊,原来他唯一能下狠手杀掉的人,居然是自己,谢之然最后想。
他没有犹豫,扣下扳机。
一声闷响,消音器掩去了一切震动,他的身体像失去所有支撑般缓缓滑落。
今天风平浪静,夕阳美好,他睁着眼不愿闭上。仿佛看到十一岁那年的傍晚,谢家风光正盛,父亲还没有因为他病死,母亲也没有抛弃他离开,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被当作心头肉宠爱。
那时路、谢两家交好,他经常吃完晚饭独自跑去路家别墅玩,追在几个年长的兄姐身后,一个劲地喊,“哥哥哥哥!姐姐姐姐!”
只有一个人不理他。
唉。
这一声叹息在他胸腔回荡,最后随鼓动的心跳一起沉寂。
…
李青慈眼睫被血雾粘住,眼前蒙着一片薄红,视线中谢之然倒在自己面前,头部被贯穿,血从脸侧涌出,安静地流淌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
死人。
第92章 你看起来有一点心痛 办公室落地窗……
办公室落地窗外斜斜透进几束光。
男人一只手抬起钢笔, 另一只手正轻轻转动手腕上的表带。他低头记录完最后一段谈话内容,抬头看向正对面的患者。
“今天的记录就先到这里,周五前, 我会把这次的情绪触发点分析整理给你,配合药物评估,一起发到你的邮箱。记得这周尽量少看社交软件,尤其是晚上。”
那人点了点头,低声应下。男人关掉录音笔,微微一笑,“下次见。”
送走人后,他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接了杯咖啡, 走到窗边轻抿几口, 放空了一会。
男人名叫程序,哥伦比亚大学应用心理硕士毕业, 专业履历十分优秀,三个月前刚结束纽约的工作回国。
他没选医院, 也没进诊所, 目前一边帮熟人做个案一边给出版社写稿子赚稿费, 说是gap year,但实际上已经开始接触几个基金项目了。
他掀开衬衫袖口,看了一眼手表上的行程。接下来本应是空出来的周末,却意外多了一条临时插进来的预约。
「路潜先生,清渚湖庄园, 私人心理评估与观察,推荐人:方亦中教授。」
程序愣了愣。方亦中是他硕士时期的华裔导师,业内知名精神分析专家, 一位冷静、挑剔、不苟言笑的老派心理医生。两人师徒多年,从未开口推荐过任何私人工作,这是第一次。
他正打算打电话确认,就接到方亦中的信息。
Dr.F:推给你了个预约,本来该我去,但今天起飞的航班临时取消了,明后两天有事耽误。这个地址你在国内离得更近,先替我去一趟,人比较特殊,能住就住几天。
他盯着那句“人比较特殊”,有些疑惑。方教授从不会用这种模糊词语,除非他自己也判断不准。
程序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地图查了下“清渚湖”,一边查,一边拨了电话叫助理定车。
清渚湖他听说过,是A市近郊最昂贵的疗养片区,早年曾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现在则多是富人买下整片山水,修建私邸封闭居住,外人很难踏足。
程序倒没觉得新奇。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完临床心理学后,主修的就是上层群体的个案研究,其中不乏各路金融家、外交高官、好莱坞演员甚至军方背景人士。
但即便是那种等级的客户,大多也只是请他去一两次,更多时候,是以旁观者身份做出心理结构评估,不像这次这样,要求他“居住观察”。
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还在猜测,这次的患者,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惊蛰时节刚过,凉风还卷着湿润。
程序一身灰色高领针织衫,外套深卡其色风衣,拎着一个小号行李箱,站在清渚湖疗养区的外侧等接应。
来的是一辆全黑宾利,车窗深色,看不清内饰。车停稳后,司机下车绕过车头替他打开后门。
车内沉静,沿路风景很快进入深林,城市的轮廓迅速被甩在后头。导航上的路线转为“私人道路,权限已开启”,红点跳动在模糊灰色区域。
到达目的地,他立在黑色铁艺大门前,惊叹于这几栋建筑的宏伟和美观,“真不愧是老师推荐的case……”
只是这一带都是山麓,住在这里的人,如果没有车接车送,单凭双脚大概极难走出去。交通不便,远离闹市,孤寂的清净中,也有一种空旷的恐怖,他不由得想。
几分钟后,一位穿着笔挺西装、面色沉稳的中年人从庄园正门迎出来,“您是程医生?”
“呃,是我。”程序顿了一下,赶忙推了推眼镜,换上专业笑容,“我是程序,方教授让我来的。”
“请进吧,少爷已经跟我吩咐过。”对方微一欠身,温和礼貌,“我是这座庄园的管家,叫我娄叔就好。”
他们穿过廊厅、雕花拱门,行经种满绣球的中庭和玻璃穹顶的阳光花厅,每一处都被打扫得不染纤尘。程序步伐略慢半拍,不动声色地打量。
空气中飘着淡淡木质与香草味,显然在香氛处理上也下过功夫。
他挑了下眉,隐隐觉出这“病人”不简单。
两人最终停在二楼的一扇卧室门前。门是厚重的橡木,连把手都古旧雅致。娄叔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阳光从垂落的纱帘透进来,照在地毯上,屋里很安静,香樟木的气息混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靠近窗边的四柱床上,坐着一个瘦削青年,神情宁静却苍白,身上披着一件米色针织开衫,头发湿润而散乱,刚洗过澡的模样。
他转过头来,五官如画,眼神却有些飘忽,像刚从一场过于遥远的梦里醒来。
程序愣住了。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误入了童话剧舞台,看见了森林古堡中被困的天使,披着日光,摇摇欲坠。
“这位是路潜先生吗?”他下意识问。
娄叔闻言一笑,“少爷今天不在,这位是青慈少爷,少爷的朋友。”管家在称谓间微妙地停顿半秒,“接下来几日还请您多费心。”
“你好。”那人的声音像风吹过薄瓷。
程序差点没接上话,半晌才干巴巴开口,“你好……我是程序,你可以叫我阿序,也可以叫我程医生。”
这句自我介绍他说得不太自然,突兀地补了句解释,“我的名字很奇怪吧,我爸妈那时候起名比较随意……也没想太多。”
在国外用英文名尚不觉得有什么,回国后总被人调侃该去当工程师、技术宅,他也能一笑而过,此刻却莫名在意起这个初见之人的看法。
感觉自己怪怪的,程序调整了一下心绪。
李青慈看出了他那一丝窘迫,“不会,程为章法,序为次第,心理医生也是在梳理内心的程序,很适合程医生。”
程序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比他听过的任何恭维都入耳。他内心一热,突然觉得这个周末临时加班的工作,似乎还不错。
不过他以为自己会很快上手这个案子。
毕竟从资料上看,李青慈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绑架事件,但并没有明显的急性应激症状,也没有严重的情绪失控或自伤倾向。
甚至……程序悄悄观察了他三天。
他洗澡时间规律,进食适量,夜里能睡五小时,没有过多梦魇,每天早上八点出现在花厅,餐后散步十五分钟,途中会对路过的园丁点头,晚上九点准时回房。
太平静了。
但程序知道,真正的问题往往不是“不正常”,而是“过于正常”。
在纽约临床实习时,他见过不少创伤性事件后强迫性重建秩序的个案。当内在世界分崩离析时,大脑往往会用极度规整的外在方式把“生活”拼好。
所以他转而开始记录细节。
例如李青慈的体温调节异常。即便在恒温25度的室内,他也总披着外套,对外界温度有迟钝反应;他的指尖始终冰凉,尤其是午后太阳最暖的时候也仍如此。
例如他偶尔会陷入一种时间感剥离的状态。程序和他聊天时,有几次问到“你上一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你最近一次做梦梦见了什么”,他都沉默许久。
再比如,他从不提那次事件。
不说“绑架”,不说“生死”,不说“逃脱”。
程序不止一次试图从日常话题旁敲侧击,但他回得云淡风轻,有时甚至会转回来问一句“你读研时经历过学术焦虑吗”,把对话绕走。
他很聪明,极度敏锐。每次被试探时,眼神会轻微游移,语气温和但封闭。而这些恰恰说明他记得一切,只是选择了不说。
程序试着调整了介入方案。
他在花厅东南角支了一个不大的灰色帆布帐篷,内部用天然麻布和软垫隔出小小的弧形空间。帐篷顶被半透明遮光布滤掉强光,只留下类似阴天云层后的柔光。
他在里头放了两张矮脚藤编椅、一张圆几,角落收纳盒里放了一盒星空拼图、一摞素描纸、一只盛着各色铅笔的陶罐。
空气里浮着雪松混桧木的淡香,恰好是李青慈洗发水里那种微不可察的气息。还有轻微流动的音乐,是柔和、不具歌词的法式轻爵士。
没有香薰蜡烛,没有任何明火或刺鼻气味。整个空间仿佛一个误入的静谧巢穴,是一处极具安全感的安静屋。
他在两人共进午餐时不经意提了句,“花厅东南角新布置了个休息区,那边风小,下午光线好,如果你午后散步时走累了,可以过去坐坐。”
李青慈垂眼舀着蘑菇汤,睫毛在瓷勺上方投下细影,没有给出回应。
但次日下午,程序透过书页边缘看见他略带好奇地走进了帐篷。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有时翻书,有时动手拼一两块拼图,更多时候只是蜷在软垫上看光影移动,然后睡去。
程序从不打扰,只偶尔以同样不打扰的姿态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手边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却不写、不看,只偶尔侧头观察。
他这几日才从助理新发来的资料里确认,导师口中的“特殊”,大概是指李青慈是个明星,公众人物的隐私问题,他们一向需要特别重视一些。
只是李青慈睡着的样子,近乎虚无。跟他在网络上那些视频里的了解到的,很不一样,好像被剥离了什么。
他不自禁伸出手,指尖微颤,职业素养与某种更原始的冲动在神经元之间拉锯。他想要轻轻触碰这人的眉心,来确定眼前人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人间,而非自己臆想的投影。
那本该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看着他问,“程医生,你怎么了?”
程序收回手,有些不敢直视他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我……我哪里不对劲吗?”
“你看起来,好像有一点……”李青慈支起身子想了想,选了一个最贴切的词,“心痛。”
“抱歉,可能走神想到些旧事。我不该把情绪带进工作,影响到你。”
“没关系,心理医生也是人,程医生不用自责。”他把滑落的外套拉回肩头,“我理解。”
“青慈,你……你可以叫我阿序吗?总‘程医生程医生’的,感觉有些生分,我以为我们这些天聊得都很愉快,起码算是朋友了。”
“谢谢你,阿序。”他没有拒绝,目光扫过帐篷顶垂落的流苏,又看了一眼这个总是很有朝气的青年,“布置这些费心了。”
“不……不用谢,应该的。”程序总会为自己无法在他面前保持长久的专业面貌而感到懊恼。
李青慈屈起膝盖,“阿序,你在哥大那几年,有见过人死在你面前吗?”
程序内心起了波澜,这是这几日以来,对方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他没立刻回应,喉结滚动一下,才问,“你是说……自然死亡,还是意外?”
“都算。”李青慈望着帐篷外的花,“你当时会觉得,那个瞬间有声音吗?有风吗?还是很静?”
程序沉回想了一下,“我听过心跳停下来的声音,是监护仪的‘嘀——’,那种平直的长音。”
李青慈没有接话。他只是慢慢地,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互扣,像在试图确认自己还存在于一个温度正常的空间里。
“可我没有。”他声音极轻,“我那天什么也没听见。我想应该很吵,有枪声、海浪声,有人在喊,但我什么都没感受到。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那时候再努力一些,再多理解一点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不是就不会……”
不会什么?他没有再说。
程序胸口一紧。
李青慈并非没有创伤反应,而是将一切创口深埋骨髓,以一种极端温柔、理性的方式,给自己做了场精密的精神缝合。
这是高功能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特征,尤其在具备高度控制力、审美感知力强的个体中极易出现。
程序咽下后续追问。向来擅长引导话题的心理医生此时竟有些语塞,最终只干涩地挤出句,“过错不在你。”
帐篷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青慈转过脸,看向程序,神情平静,“阿序,你不用担心我,我不需要心理治疗。”
只是这是路潜的安排,总说要请医生来看看他才能放心。而且这座庄园太寂静,管家、佣仆之类的其他人都把他当作神像似的供着、捧着,能跟他平等交流的人,就只有这个心理医生。
程序看着他,不置可否,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眼前人不是不需要治疗,而是用更严苛的标准完成了自我修复。
之后他又多停留了几天,每天的任务还是观察李青慈状态。经过那天的谈话,对方情绪似乎有些回温,变得愿意多开口,有了些生气。
按照一开始的安排,程序的工作仅限于为期一周的初步心理评估。他该将观察结果反馈给方教授,然后结束这次出诊。
他其实已经定好了返程的日子,却一再推迟。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很专业:要确认对方情绪波动的持续性,要观察创伤反应的延迟性……
总之他没有走,直到在这里的第二周即将结束的时候,庄园里来了人。
他在一楼的小餐厅,用咖啡机煮着今天的第一杯黑咖。咖啡刚倒进瓷杯,一阵引擎声却突兀闯入清晨的寂静。他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银灰色兰博基尼直接停在了庭院中央的老槐树旁。
车门向上掀起时带起一阵风,跨出来的男人穿着黑色机车夹克,脚上踩着一双马丁靴。阳光从树枝间洒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模糊了面部细节,但程序一下就认出那张脸。
第93章 少夫人 路潜。 这次心理评……
路潜。
这次心理评估的真正委托人, 李青慈的队友,现在说是前队友也许更准确。真人比视频里更加锐利成熟,带着不动声色的掌控力。
程序下意识收了声音, 站在一角,眼睁睁看着路潜几乎不作停留掠过大厅,看起来腿脚不便却步履匆匆,略显滞涩地踏上了旋转楼梯。对方没有看见自己,更像是根本不关心有没有别人。
他内心微动,端起那杯刚煮好的咖啡,跟了上去。
脚步停在李青慈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秒。门虚掩着没有锁,他原本该敲门,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最终还是伸手,轻轻推开。
眼前的一幕让他僵在原地。
房间内, 窗外清晨的阳光落入,在地毯上投下一片柔光。而那道光里, 有两道身影交叠。
路潜从后方抱着李青慈, 略低着头, 鼻尖擦过对方的发旋,语气低柔而缱绻,“……我都没敢跟你视频,怕听见你的声音就忍不住回来。”
李青慈声音比平常低了一些,却并不抗拒, “不是说下周才……”
姿态、语气,都亲密自然,明显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至于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序被这幅画面彻底隔绝在外。
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是唯一陪伴李青慈的人。晨起散步、下午茶、夜晚小谈……太过安静的时光,仿佛庄园里只剩他们两人,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这里的外来者。
指尖一松,瓷杯坠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所有幻象。滚烫的黑咖啡洇湿了木地板,也溅湿了他自己的裤脚。
三个人都被惊醒。
窗前的两人同时转过身,看向门口的人。
“阿序,你没事吧?”李青慈往前迈了半步,被路潜扣住手腕。
程序反应过来,要蹲下去捡瓷片,“抱歉,我不小心,没拿稳杯子。”
“没关系。”路潜不疾不徐地接话,声音里带着主人的从容,“我让人上来清理。”
说着他的手自然落到李青慈腰间,顺势将人搂得更近些,“这位是程医生吧,方教授倾力推荐,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程序垂下眼,避开那只落在李青慈身上的手,“是老师过誉了。”
“我们出去聊吧,这几日我不在,有些情况还想跟程医生了解。”路潜转而对身侧人道,“你先休息,等会我再来找你。”又顺手替他理了理鬓发。
程序跟着他出了房间,两人走到走廊另一头,远离房门。
路潜停下,开口问道,“程医生觉得青慈心理状态恢复得如何?那件事之后他总说没事,但我放心不下,怕给他留下阴影。”
“路先生不必过度担心。青慈确实经历了一些创伤,心理上可能会留下轻微应激反应。但目前来看,他的情绪调节能力良好,内在支持系统也比较稳固,并不构成临床干预的必要条件。日后可以通过良好的家庭支持和稳定的生活节奏,逐步淡化这些经历的影响。”
程序觉得自己说得已经足够细致,但还是带有私心地补充了句,“如果条件允许,建议适当安排规律的心理随访,关注他在重大节点或压力情境下的状态变化,也可以帮助他更顺利地恢复到原有的生活轨道。”
听他称呼亲昵,态度过分关切,再结合李青慈那句刺耳的“阿序”,还有一些监控画面的内容,路潜脸上的笑淡了些。
“既如此,这几日程医生辛苦,诊疗费我会让人双倍支付,一会就安排车辆送程医生下山。”
程序想到了路潜的到来会代表自己的离开,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心急,思及此,他有些不死心,叫住了欲转身的路潜,“路先生,请等一下。”
路潜侧身投来一瞥,“程医生还有什么事吗?”
程序停顿了两秒,终究还是问出声,“我想知道,您和青慈之间……真实的关系是什么?”
“他是我的爱人,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也只是时间问题。”他说着,又加了一句,“所以我想如果程医生讲究礼仪的话,至少应该称呼他一声‘少夫人’才合适,而不是那样亲密地叫他的名字,你们认识不过半月,是否太有失分寸了。”
“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路潜淡声道,“就请收拾东西,尽早离开。”他勉强维持着体面颔首致意,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远。
李青慈站在二楼窗前,静静望着下方庭院。
黑色宾利正碾过碎石路驶向铁艺大门,车尾灯在山道转角闪了闪,彻底消失于林荫深处。
他知道这是路潜的安排。程序离开前甚至没来告别,最后看到的只是对方低头快步穿过中庭的背影。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只手臂从后方环住他的腰,温热的呼吸贴上颈侧,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人笼进来,路潜又像之前无数个早晨那样缠住他。
“你让程医生离开了。”
“嗯,他工作完成,早该离开。”
李青慈没有说话。
路潜偏头看他,“怎么了?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至少应该跟他道个别才对。”
“青慈,他只是个小小的心理医生,不用放在心上。”
李青慈听出了他话里的轻视,知道跟他说不清这个问题,从他怀里抽身出来,走到沙发坐下,“你家里的事处理完了?”
路潜寸步不离地跟上,顺势倒在沙发上,头枕着他的腿,闭上眼睛,“嗯,都结束了。”
这半个月他很忙。
路季霆本来突发心梗后就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靠仪器吊着最后一口气,前几日听到谢之然自杀的消息,这位叱咤商界四十年的老人终究没能熬过去。
江屿当初给他的U盘里存着两份关键文件:其一是远泰文投与三家空壳公司签署的联合投资备忘录,其二是数封加密邮件的截图。备忘显示他们合作投资了三个小成本网剧项目,单笔金额不过千万,在集团年报里根本不会引起注意。
但他后续又查到,这空壳公司实为他那几个兄姐名下信托持股的企业。邮件截图更是明晃晃显示着两方暗中已有利益捆绑,只等着路季霆人咽气,就能正式联手蚕食盛势的核心业务。
这在路季霆眼里,无异于谋逆。虽说他因健康问题将路氏集团的事务交由路越峤代管多年,却也不是完全放任,始终通过秘密账本与私人律师团监控着这个长子。
他最忌讳有人趁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动他那些家产的主意,路潜正是抓住这点与路越峤谈判。最终不仅重新拿回继承人的身份,现在也顺利接手了盛势的股份,还有这座庄园。
这些天他一边处理路季霆的后事,一边清算盛势内部的人事派系,先斩后奏。回归盛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除了盛意。
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押他去机场,送他带着谢之然的骨灰离境。他给的不是放逐,而是彻底的驱逐,让他不准再踏回盛家一步,也不准再回这片土地。
“盛意还活着吗?”李青慈突然问。
听到这个问题,路潜一愣,“我没有杀他。”他没想到李青慈居然会觉得,自己要危及盛意的生命。
他伸手,想去碰对方的脸,被他轻轻侧头避开。那动作不大,却像一道微妙的防线。
路潜的手停在空中,重复道,“我不会杀人。”
李青慈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转开话题,“路潜,我想回家,想恢复工作,有很多人还在等我。”
那天在游轮甲板失去意识后,再醒来就躺在这间卧室。路潜当时握着他的手说了些安抚的话,转眼就被十几个电话催走,留他一个人住在如此开阔、奢华、空荡荡的地方。
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件事都在颠覆他的认知,游轮、枪响、还有大片的血……以及影视剧里才会见的庄园、无数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佣仆……直到三天前看到财经新闻播报路季霆讣告,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都不是噩梦,也不是在拍戏。
路潜闻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新手机递给他,“关姝影和阿姨那边,我都想帮你交代过了,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也没有事情需要你去管,现在你只需要安心休养。”
李青慈垂眸翻着手机,通讯录里只存了路潜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可我想离开了。”
路潜听到他的话,表情一僵,随即转化为委屈,“我才刚回来,你就要走?”
“这里太安静了,每天除了散步就是发呆。”无所事事的日子会让思维能力退化。
“都怪我,之前太忙了,没有顾及到你,但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了。明天开始我可以天天陪你,庄园东边有马场,上个月我还让人建了音乐室……”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有放他走的打算。
李青慈正要追问,路潜就忽然闭上眼睛搂着他的腰,脸上浮现低落,声音微哑,“青慈,我真的好累,最近白天忙到一口水都喝不上,晚上闭上眼睛,眼前就又浮现那天游轮上你被枪指着的那一幕。还有祖父,他是路家唯一愿意庇护我的人……却永远离开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见他脸上确实光彩不在,眼下的青黑和微微起皮的嘴唇都显示着连轴转的疲惫。眉眼还是那副眉眼,可神情却比以前要沉稳,也……更像个真正扛事的大人。
李青慈心里那些来来回回到嘴边好几次的话,又再往下压了压,换成了,“你的腿,还疼吗?”
话里明显的关心之意,让路潜重新睁开眼。那一匕首看似凶险,但控制了力度和方向,刀尖只刺进去了短短一截,也避开了大动脉,所以只是轻伤,最多就是有点失血过多,多养几日就好。
相比腿伤带来的疼痛,他更介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路潜手顺着他衣摆探进去,按他后腰,语气暧昧,“早不碍事了,所以我们今晚就可以……”
话没说完,一个抱枕兜头砸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李青慈不懂他怎么一闲下来就满脑子这档子事,起身要走,却被一把拉住。路潜早就预判到了他的反应,手臂顺势一收,将人整个人带进怀里。
下一秒,两人就这么躺在了窄窄的沙发上。
路潜搂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声音低低地,“别动,就这么陪我睡一会。只有抱着你,我才能睡个好觉。”
他最终没再推开,而是转过身面对路潜,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眉骨立体,睫毛浓密,白日里总噙着三分笑意的唇角此刻自然放松,竟多了一分不常显露的安静和稚气。
李青慈伸出手,指尖悬在他面前,隔着短短两厘米,默默描摹他的五官。
路潜感受到他的视线,突然哼笑一声,“想什么呢你?”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睛依旧闭着,嘴上不忘臭屁,“怎么样?你老公我这张脸很帅吧?”
想什么呢?李青慈问自己。
他在想,谢之然对他说的那些事,那些话。
也在想,该什么时候跟路潜提分手。
第94章 我们分手吧 半天没听到人声,路潜……
半天没听到人声, 路潜睁开了眼,脸有点黑,“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
李青慈从思绪中抽离, 实话实说,“没有,很帅。”
嗯,回答勉强过关。
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一桩久远的旧事,“我记得选秀那会儿,有一次节目组搞的颜值投票,你投了肖歆。”
李青慈客观评价,“他确实比你帅。”
路潜顿时醋意涌起, “哄哄我也行啊你!”他咬牙切齿地扑上去, 一把掐住这人的腰,朝他嘴上恶狠狠亲了一口。松开时还不忘低声威胁, “今晚就让你好好认识一下,到底谁帅。”
当天晚上, 卧室里的床头灯映着汗湿的脊背在墙面不断晃动。
路潜说到做到, 按着李青慈做了好几次。一发现他想逃就会拽着脚踝拖回去重重惩罚几下, 非逼着他亲口承认自己比肖歆帅才行。
李青慈一开始咬牙不语,到后来体力透支,意识模糊,才低低“嗯”了一声。
一连几个晚上,路潜都没放过他。更恶劣的是某次咬着他耳垂说想看他穿蕾丝吊带袜, 李青慈犹豫一番竟点了头,结果第二天下床时腿都打颤。
当初在瑟顿港那家小店里记下的几个款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这让路潜总是兴致高涨。
明明上一秒还在书房低头处理工作的事,下一刻就能伸手将李青慈扯到腿上,探进他衣服里,不由分说地抚弄。
李青慈几次推拒,被他按着手腕压在沙发边,刚喘着气说出一个“别”,书房门被“吱呀”推开。
进来送茶的佣人看到眼前一幕,脸顿时涨得通红,整个人像触电一样愣住,骨瓷的杯托和银匙相撞,叮叮当当抖成一片。
路潜眼都没抬,盖住身下的人,冷声道,“滚出去,没你的事。”
李青慈红着脸从他外套里露出脸,只看到一个男孩仓皇离开的背影。
那之后,他冷落了路潜几日。没有刻意发作,只是话少了许多,亲昵的动作一概回避,连睡觉都背过身去。
路潜有些受不了,几次主动凑过来问他怎么了。
李青慈:因为你带坏未成年。
路潜:……
好吧,这只是个借口,实际因素是他真的有点吃不消。身体上的疲惫是一回事,更难熬的是心里那点慢慢浮起的、之前被勉强压制住的羞耻与窒息感。
那一刻,那个男孩惊惶的脸定格在门缝间的刹那,他脑海里莫名浮现了谢之然满身是血倒在眼前的画面。
而最让他在意的,是那男孩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他起了疑心,找了娄叔问话。
娄叔年纪大了,说话是一贯地平和温吞,“那孩子和他父亲都已经离开了。是少爷安排的,说庄园不再需要临时人手。”
李青慈怔住了,良久都没说话。
他记得那孩子,十三四岁,个子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上总带着点青涩的羞赧。刚醒来那阵子,是他负责伺候自己吃药擦手的。很懂分寸,也极安静。
他父亲则是庄园的老雇员,在这里做了快十年,一直尽职尽责。因为家在郊区,路季霆看他来回不方便,特许他们一同住在庄园的配楼里。男孩每逢假期,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
如今却因为那无意间撞破的荒唐,父子二人连夜被辞退,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心口有些发堵,李青慈没跟娄叔多说,转身就去找了路潜。
路潜正支着下巴,斜倚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望着外面修剪齐整的草坪出神。见他推门进来,眉眼顿时松了几分,以为他是来主动示好,缓和这几日的冷战的。
直到听见他的第一句话。
“你把那孩子还有他父亲都赶出庄园了?”
路潜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指节无意识蜷缩起来,“只是正常的人员调整而已。”
“调整到连夜卷铺盖走人?”李青慈向前跨了半步,阴影投在路潜仰起的脸上,“那孩子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就因为他撞见我们在他才十四岁,路潜,你怎么……”
“他可不是无意撞见。”路潜站起身,身高的优势瞬间逆转了压迫感,“我眼神警告过他,他还在门口磨蹭,眼睛黏在你脸上挪不开,男生十四岁,早过了装傻的年纪,你真以为他看不懂我们在做什么?”
“那你更不该!”李青慈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又压了下去,“既然怕被人看,为什么还要强迫我在那里做?难道你不知道门没锁会有人随时进来吗?你享受这种‘被偷窥’的刺激,想看我在那种情况下挣扎、难堪,想听我求你别在这种地方发疯。这不就是你的恶趣味吗?”
这番赤裸裸的质问让路潜愣住,李青慈最近对他温顺、纵容太过,让他误以为一切都可以被接受,被默认,没发现他其实已经有些抵触。
“对不起,青慈。”他走过去,拉起他微凉的手,乖乖认错,“我只是不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你,我承认我的处理方式太粗暴过激。那对父子,明天就让人给他们安排新工作,薪资翻倍,这样行吗?”
李青慈没有被他这幅低声下气的姿态打动,“你是路家少爷,是这座庄园说一不二的主人。或许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对你处置手下人指手画脚。但这件事,它因我而起,我不想变成别人饭碗里的沙子,你明白吗?”
“不要这么说,你早就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了,你有资格干涉这里的一切。”
“那你做出这些决定之前,有想过要和我商量吗?哪怕问一句我的想法呢?”
“我只是觉得这都是小事……不值得打扰你。”
“小事?”李青慈轻轻重复了一遍。
“在你眼里,瞒着我在我手机里装定位芯片,是小事;在我的卧室天花板装监控,是小事;命令所有佣人看好我,连我出门透气都得提前请示你,也是小事。”
“甚至那时候我明确跟你说了,不希望你去打扰江屿,你还是在背后威胁了他。因为我的感受不重要,所以这些都不值当跟我浪费口舌,是吗?”
他没有歇斯底里,反而语气越是平静,就越显得每句话都沉甸甸地压下来。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他脸上无悲无喜的沉寂。
这些事,有些是他自己发现的,有些是谢之然告诉他的。
路潜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对摊开的事实无法反驳,本能驱使着他再次吐出那廉价的三个字,“对不起……”
“够了。”李青慈切断他,“我不想听‘对不起’,你的道歉从来都不真诚。你知道我会心软,只需要哄哄就好,然后下一次就可以继续我行我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路潜骤然收缩的瞳孔里,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宣判:
“路潜,我们分手吧。”
壁炉里爆开一簇火星。
路潜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仿佛大脑在处理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指令。足足五秒钟后,血色从他脸上褪尽。
他不明白只是一件小事怎么就演变到要分手的地步了,甚至还觉得李青慈是在赌气,“青慈,别说气话……”
“我不是赌气,也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要跟你分手,还记得三月之约吗?现在已经是第四个月了,我想得很清楚,我们不适合,所以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哪里不合适?你告诉我真实原因好不好?你说的那些我都可以改啊。”他指尖微微发抖,连嗓子都像被烈火灼着一样发干。
李青慈内心涌上一阵无力,路潜认错总是利落,承诺也毫不吝啬。但是他绝对不会真正改变,也不会觉得自己错了,只会在每一次被发现后,懊悔自己做得不够隐蔽,手段不够高明。
“你给我的‘安全感’是一道锁,我走到哪儿你都要知道,和谁说话你都要干预,甚至我脸上多一分神情变化你都要猜。你不信任我,不尊重我,不问我意见,不顾我意愿……”
“所以——”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最重的话,“我讨厌你。讨厌你的所有,你自以为是的安全感,你病态的掌控欲,还有这段令人作呕的关系。”
“不可能!”路潜猛地摇头后退一步,撞在沉重的红木书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浑然不觉,“你怎么可能讨厌我?你不可能讨厌我……我不会跟你分手的,我们是要结婚的才对。”
“青慈,我绝对不会跟你分手。”他狠狠重复了一句,“我不接受!你想都别想!”
李青慈还想再说什么,路潜却已经别开视线,大步走了出去,几乎是逃向门外。门被他重重带上,发出“砰”的一声震响。
屋里恢复了沉寂。李青慈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站在原地许久,眼底浮出一点隐忍的酸涩。
他闭了闭眼,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一样,身体无声地滑落,跌坐进身后冰冷的真皮沙发里。
夜深,李青慈仰躺在主卧那张过分奢华的大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繁复吊顶的暗影。
路潜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白天,每当他靠近庄园的大门,就会有几个不同的人“恰巧”出现在那里,语气委婉地问他想去哪儿。如果说想出门,对方便立刻以“路太远风太大”、“天气不好”等为由,软硬兼施地把他劝回。
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是被软禁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渐渐连成一片,声响细碎而凌乱。
门轻轻开了,脚步悄无声息。李青慈没动,直到床的一侧塌陷,有人钻进被窝,一身酒气。
“路潜?”
房间没开灯,借着窗外月光,他勉强看清来人的脸。路潜脸颊泛红,身上的酒味刺鼻,混杂着一点烟草味。但眼神异常清明,黑得像两口深井,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着光,看不出丝毫醉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他一言不发,直接欺身而上,动作粗鲁地扯开他睡衣的带子,带着一股毁灭性的宣泄意味。
“你发什么疯?!”李青慈皱眉,用力推他,但根本推不开。
两人肌肤相亲了这些次,路潜早就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不需要引导也能轻易找到他每一个敏感的弱点。只是这次没有前戏,也没做准备工作,就想要蛮横往里,李青慈疼得脸瞬间一白。
“路潜,你够了!”他抓住对方后脑的头发,试图唤醒他的理智。但路潜此刻就像魂不附体一样,对周遭一切毫无感知,只一味唤他的名字。
“青慈……青慈……”
李青慈忍无可忍扬起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彻房间,惊醒了寂静的夜,也惊醒了路潜。
他终于止住动作,片刻后,看清眼前人——李青慈脸色苍白,唇瓣泛着失血的青,额角挂着冷汗。
他立马翻身下来,先前被酒精和情绪灼烧出的燥热,在那一巴掌中迅速冷却。顾不得自己脸上的疼,他手忙脚乱地去搂李青慈,在他颊边反复亲吻,“对不起青慈,我刚刚喝多了,我以为我在做梦,我没想伤害你……”
李青慈偏头躲开他的吻,“你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味儿……”
路潜照做去了浴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低头看了眼镜中,似乎有些陌生的自己。脸侧火辣辣地疼,像被烙铁烫过。他久久没有动作,直到热水漫过脊背。
二十多分钟后,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清香,他重新回到了床上。雨声依旧,夜色浓重,只有窗帘边那一角微弱的月光还挂着。
李青慈背对他蜷缩在床沿,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是睡着了。他动作极轻地躺下,伸出手慢慢将人揽进怀里。
没注意到怀中的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李青慈盯着窗外那点月光缓缓开口,“我说分手,你就应该放手。我说讨厌你,你就应该让我离开。为什么非要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次一次轻贱自己回到我身边呢?”
路潜半晌才出声,那声音里带了点苦,“爱如果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好了。”他反倒抱他更紧了些,固执道,“青慈,你是我的幸福,真正的幸福不会有人甘心放手的。”
他之前一直不知道该怎形容李青慈对他的意义,好像说全部,说生命,也都对,但有点落了俗套。他们同居的这段时间让他想明白了,李青慈是他的幸福,不是氧气也不是光,是具象到能触碰的体温,是活着的感觉。
这番话让李青慈内心感受更为复杂,“你知道谢之然死前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第95章 你还想骗我 游轮上的最后一刻,路……
游轮上的最后一刻, 路潜隔着一段距离,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但从两人的表情来看,一定不会是他想听的。所以他不敢问, 不敢面对那个可能将他拖入深渊的答案。
现在李青慈亲口告诉他了,“他说,他的结局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他的死,我也要背负。”
这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谢之然在死前,洞悉并刺穿了他们两人最致命的软肋,用未尽的怨念和痛苦,让路潜咽下了他自己当初种下的恶果。
也让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预见了和李青慈之间这条人命铸就的, 大概永远也无法弥合的伤口。
李青慈转过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他还跟我说了很多你们以前的事, 但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可以吗?”
“好。”路潜望进他的眼睛, 百感交集。因为谢之然临死前吐露的, 绝不会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回忆。
“很长, 很复杂,你就当故事听吧,要是听困了,可以直接睡。”
路家、谢家、盛家三家并不是一开始就交好的,起点不同, 地位也天差地别。
路家是根深蒂固的世家,从清末走到现当代,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根基和资源, 稳坐上位。谢家和盛家虽在圈中有些名气,但始终还需要仰仗路家行事。
这种家族地位的差距,不止体现在资源和人脉上,更具体反映在下一代的成长轨迹中。
谢、盛两家的孩子从小就被父母有意无意耳提面命:“要和路家人搞好关系,争取让他们记住你,认可你。”讨好被包装成了一种精明的生存哲学。
路潜是路家五个孩子中的异数,他最小的姐姐,都要大他六岁。
原因很狗血。
年轻时的路越峤深爱着出身普通、性情温软纯粹的佟宛,也就是路潜的生母,两人互为初恋。
可那段感情最终没能敌过家族的安排。身为路家掌舵人的路季霆,格外赏识盛家嫡女盛秋,认为她出身书香门第,端庄优雅,且知进退,是他为路越峤挑选的“理想夫人”。
甚至为此扶植了盛家的企业,促成了这桩“水到渠成”的联姻,迫使佟宛黯然退场。
盛秋婚后相继诞下四个孩子,身体每况愈下,加之夫妻感情始终寡淡,最终积劳成疾,早早病逝。直到那时,佟宛才被重新接回路越峤身边。
但昔年的白月光也早被岁月磋磨成了饭米粒。弥补年少遗憾的短暂激情退潮后,佟宛在他眼中褪尽了回忆的柔光滤镜,只剩下处处不如盛秋的庸常与局促。因此,她至今无名无分。
路潜虽入了路家的族谱,地位却天然矮了一截。加上他天性叛逆,从小桀骜,路越峤一直不喜欢他,连最低限度的容忍都懒得给。
讽刺的是,当年极力撮合路越峤和盛秋、竭力反对佟宛进门的路季霆,反倒在晚年对路潜生出几分偏爱。他年纪大了,看人也不再只看出身,或许是后悔,或许是觉得路潜有他年轻时的影子。
总之路潜就这么在路家的边缘地带长大。
自他记事起,谢之然和盛意的身影,便时常出现在路家别墅空旷的回廊与厅堂。
盛意是盛秋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子,论辈分路潜还得叫他一声“小舅”。两人处境有些类似,彼此倒也能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至于谢之然,他是谢家独子,性子刁钻,从小脾气就坏,尤其喜欢拿家里佣人撒气。盛意因为外貌阴柔性格自卑,暗恋他堂姐谢思嘉多年却不敢表露。
久而久之,他将谢之然看作谢思嘉的“延伸”,一味忍让迁就,把他当亲弟弟般纵容供养。
或许也是因为年龄相当的关系,谢之然跟路家那几个年纪大的孩子玩不来,就只能缠着路潜。
路潜不喜欢他,一开始就不喜欢。他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敏感察觉谢之然骨子里的攻击性,以及那种明明想控制一切却总装作弱势的伎俩。
但他也拿他没办法。在路越峤面前,他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三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不亲密,又无法彻底斩断。
直到路潜十六岁那年,他有了人生第一辆跑车,可以开着车冲出别墅围墙,不再听大人们的叮嘱和视线的审判。
谢之然同样喜欢赛车,几次三番吵着要跟他比比看。两人都没成年,也没有合法驾照,却正是目空一切、追逐刺激、视规矩如无物的年纪。
一次心血来潮的挑衅,让他们说比就比上了赛道,结果出了意外。
那晚没有星星,赛道湿滑。没人知道他们开出了多远,只有风和引擎的轰鸣。直到谢之然失控冲出赛道,整辆车翻了三圈,滚进了山谷里。
“我和谢之然之间横亘的死结就在于此。谢家是黑/道洗白上岸,早年结下的仇怨众多。他出事后,他父亲也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没熬过半年撒手人寰。谢家骤然失了主心骨元气大伤,仇家趁机群起而攻,庞大的基业很快被蚕食。路越峤表面上震怒,把我这个‘肇事者’撇得干干净净,实际上却以谢家衰败为契机,插手吞并他们的生意。”
“青慈,谢之然确实受了很大的打击,但他的恨是蒙蔽了双眼的。他将那晚的一切后果都投射到我身上,或许是他唯一能坚持活下去的方式。他对你说的话,你可以不用在意,所有的业障和债,我一个人负担就够了。”
李青慈静静听着,等他话音落下许久,才反问了一句,“谢之然说他眼睁睁看着你过来了,最后却转身离开。他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脑部重创成了植物人,引发了一连串的后续悲剧,也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吗?”
“我……”路潜预备好的辩解和托词都卡在喉口。
“路潜,你还想骗我。游思理那件事,你就是这样骗我的,如今你依然选择对我有所保留。我想听你亲口说,不是为了揭你伤疤,而是希望你愿意对我坦诚一次,可是你……”
这句话里的失望显而易见,路潜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又失重般直直坠地,一股冰寒刺骨的冷从脊背蔓延至了四肢百骸。
其实当谢之然的名字从李青慈口中吐出时,他就该明白了。用仇恨维系生命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彻底摧毁他、让他也尝尝失去挚爱滋味的绝佳机会?必然会将最不堪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在李青慈面前。
可他心底那点微末的、近乎可悲的侥幸还在赌,赌那万分之一渺茫的可能,赌李青慈或许还没知道得那么彻底,赌自己还能用残余的温情修补他们之间裂开的鸿沟。
他比谁都清楚,只要坦白,他们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青慈……”他唤他的名字,然后又无话可说。
“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呢?”李青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他冷血薄情吗?他对自己又极尽温柔,似乎有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炽热和爱。
但同时他也能在别人的生死面前选择转身,一次又一次看轻人命,仅仅因为讨厌,仅仅因为看不惯。
倘若路潜是一个跟他关系不深的人,他或许能轻易地做出道德审判。可偏偏,站在李青慈自己的立场,他没办法也不能,像处置一件冰冷的物品那样,决绝地将他从生命中剜除。
最后他只垂下眼,脱离对方的怀抱,留给他了一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背影。
“睡吧。”
这两个字,落在路潜耳中,犹如一切尘埃落定,就好像——
“都结束了。”
这次他不敢再去抱李青慈。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白天的那些“讨厌”是对方最后的温柔,是试图激怒他逼他主动放手的手段。可这一次,他害怕真的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李青慈几乎一夜未合眼,等意识断线般浅眠过去时,天已经微亮。
东方泛起鱼肚白,窗帘缝隙透出一道惨淡的光。他再次睁开眼,身侧空无一人。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桌面。
他起身下床,在床头柜、床下、枕头下都翻了一遍,连窗边的小茶几也不放过,依旧一无所获。
下楼时,他情绪还尚未从昨夜的沉沉失望中缓过来。
餐厅里,路潜已经坐在桌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居家衬衫,晨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营造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醒啦?”他抬眼,笑容加深,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快过来,今天早餐是我亲手准备的。尝尝看?”
李青慈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是清粥、几样小菜,还有一碟烤得边缘微焦的黄油曲奇饼干——是他曾随口提过喜欢的牌子,就连温牛奶的杯壁温度也控制得恰到好处,显然是掐准了他下楼的时间准备的。
他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粥。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吗?”
路潜挽起袖口的小臂上,有一道淡粉色的、蜿蜒的疤痕清晰可见。李青慈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想起那是他之前给他烤饼干时烫伤留下的。疤不深也不狰狞,但大概永远也无法彻底去掉了。
他淡淡应了声,“嗯。”
路潜抓住了一点回应,脸上顿时多了层喜色,“那就多吃点,我最近特意跟阿姨学了几道新菜,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他努力回忆具体的菜名,仿佛昨天发生的所有都是一场梦。
“路潜,我的手机呢?”李青慈突然出声,打破他营造的温馨泡沫。
路潜笑容凝固,放下手中的餐具,神色也一点点收敛,浮上沉郁,“你以后就安心住在这里,我想暂时也不需要跟外界联系,手机我先替你保管着。”
“所以,你当初说的三个月期限,三个月后我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回到最初,也是骗我的,对吗?”
餐厅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显得格外刺耳。
路潜抬起眼,深深地望进李青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慌的平静。
终于,他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层伪装,嘴角扯开一个自嘲的冰冷弧度,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激烈,“是,都是骗你的。我就是这种人,满嘴谎话,自私自利,冷漠冷血,谢之然不就是这样跟你形容我的吗?他说的都对,每一个字都对!”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短暂的失控后,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那平稳下是更深的绝望。
“只是青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最初’可以回去了。你也不会再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所以……”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偏执,“我真的……做不到放你离开。我做不到。”
“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我们之后会先去国外结婚。”路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描绘着另一个囚笼的蓝图,“如果你有喜欢的国家……”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管家娄叔快步走了进来,俯身低声说了一句,“少爷,……来了。”
路潜眉峰瞬间拧紧,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李青慈,他还坐在那里,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也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第96章 pass “带青慈回房间。”他对……
“带青慈回房间。”他对佣人交代, 又补了一句,“把早餐也带上去。”
李青慈并没有抗拒,站起身, 顺从地随佣人离开,身影消失在通往二楼深色橡木楼梯的拐角。
路潜重新拿起餐具,继续吃他没动几口的早餐,表面平静,心底却浪涛汹涌。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带着主人惯有的张扬和压迫感。路越峤——路潜名义上的父亲,路家如今唯一的实权人物,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奢华却冷清的餐厅, 最终定格在路潜身上。
“呵!老爷子还真是偏心, 这么好的地方,山清水秀, 藏风聚气,就这么便宜给你小子了?”他一边声音洪亮地讥讽, 一边毫不客气地拉开路潜对面的椅子, 大马金刀地坐下,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路潜眼皮都没抬一下。
路越峤手指不耐地在桌面上敲了敲,“怎么?对着你老子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臭脸?说了多少次,男人得有点血性!别整天吊着一张死人脸,怪不得让人看着就烦。”
“你来,就是为了教我怎么做人的?”路潜淡声反问。
路越峤哼笑一声, 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道出此行的真实来意,“把人放了。”命令的口吻, 短短四字,不容置疑。
路潜的眼神终于有了细微变化,他抬眸,声音压得极低,“他跟你无关。”
“跟你有关,就跟我有关!”路越峤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轻响,厉声道,“你想让整个圈子、让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媒体都知道,我路越峤的儿子,干出了拐带软禁男人的勾当?还藏在老爷子留给你的避世庄园里?路潜,你是不是彻底疯了?!”
“别拿路家脸面说事,我在路家当透明人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脸面?我的死活?”
“那你以为你现在手里攥着的那点东西,是靠你自己挣来的?”路越峤脸色彻底沉下来,“我今天来让你放人,是给你留最后一丝体面。老爷子已经入土了,没人再能给你兜底。”
“他把盛势集团那20%的原始股留给你,是不假。但白纸黑字的附加条款你该没忘吧?如果盛势连续三年净利润为负,这股份将由你的法定监护人,也就是你老子我——强制接管。”
“去年盛势的财报是什么颜色,你比我清楚。一年内颓势无法扭转的话,你的手里还能剩下什么?一个空壳少爷的名头?你现在居然还有闲心,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玩什么囚禁情深的把戏!”
这个附加条款,路潜当然知道。他常年游离于家族核心之外,又缺乏商业磨砺,算是路季霆临终前留给他的一道考验。
“还有,你藏人这件事,是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的。他说他受人所托,务必把这个消息带给我。托他带话的人是谁……”路越峤意味深长地停顿,“你应该心里清楚。”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潜,“强求来的东西,就算攥得再紧,终究也不属于你。一个堂堂路家少爷,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当初你为了找他大费周章,闹得满城风雨,留下多少话柄?现在还敢玩非法囚禁这一套,我看你是嫌路家树敌不够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再被人抓住把柄,闯出祸事,别说盛势,整个路家都要被你拖下水。”
路越峤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见时间差不多,“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掂量清楚,别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他最后留下一句,转身朝门口走去,“我还有别的事忙,人我先带走了。”
“带走”二字如同惊雷在路潜脑中炸响,他脸色剧变,所有的冷静瞬间崩裂,根本顾不上理会路越峤离去的背影,步伐如风般朝楼上冲去。
主卧的门洞开着,昂贵的丝绒窗帘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铺满了空荡荡的大床和光洁的地板。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李青慈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冷冽气息,但人,已杳无踪迹。
路潜搜寻了每一个角落,书房、露台、阳光房、甚至佣人房……回应他的只有死寂和佣人惊惶躲闪的目光。
没有,哪里都没有李青慈的身影。
路越峤的人带走了他,就在他们两个人对话的时候。
娄叔查明了情况,出现在他身后,“少爷,他们还没出清渚湖范围,我们的车就在外面,要追吗?”这是最后的机会。
路潜站在主卧玄关口,双手死死撑着冰冷的门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仿佛要将坚硬的橡木捏碎。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绝望冲上头顶,他胸膛剧烈起伏,抬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那只手却颓然垂下。
他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不用了。”
李青慈在他不在的那段时间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去意如此强烈,说明对他早没了信任。
且盛势的颓势是冷酷的现实,路越峤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警示着他只有牢牢守住盛势,才有机会真正摆脱路家,特别是路越峤的钳制。
否则,今天这样被人轻易闯入领地,带走珍爱之人的局面还会出现第二次。
如果他真的变得一无所有,连路家少爷这个虚名都摇摇欲坠,他又凭什么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拿什么去对抗那些窥伺着李青慈的庞然大物?
娄叔察言观色,没有多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临出门前,似是想起什么,又低声禀告,“之前您吩咐从青慈少爷宿舍公寓收拾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
“让人拿进来吧。”
不多时,几名穿着制服的佣人低着头,迅速将两只沉重的箱子抬了进来,放在地板上,随即又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门合上,房间里只剩下路潜一人。
他目光停留在那两只箱子上。那里面都是李青慈短暂生活过的痕迹,他原本说先替他精心收拾好,再找个平和的时机物归原主。
可是现在,它们的主人,又再一次离开了。
他走过去,弯下腰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熟悉的衣物、书籍、一些零碎的日用品。
他一件一件拿出来,动作缓慢而专注,大部分是李青慈的私人物品,还有不少是跟他的情侣款——一猫一狗的黑色手机壳、两顶款式相同的鸭舌帽等等。
甚至有几件路潜自己的衣物,一件灰色卫衣,一件深蓝色的羊绒开衫,尺码明显大一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落下的,又是什么时候被李青慈收进了他的私人空间。
他指尖停住,不自觉捏紧那只手机壳。
脑海里浮现出太多碎片:他们在练习室靠着肩睡着、在台下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偷偷牵手、在清晨厨房的阳光里一起煎蛋……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温度,带着声音,带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
两人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短短四个月。可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拉长放大,浓烈得仿佛已经纠缠了整整四年、十四年……他贪婪地攥着这段时光的每一粒微尘去反复咀嚼,试图从中汲取一点虚幻的暖意。
直到他注意到箱底,平整地叠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方形绒面礼盒。盒子崭新,没有任何标识,质感极佳,透着一种低调的贵重。
打开是两块同款不同色的名牌腕表。
一块表盘是深沉的墨蓝色,镶嵌着细碎的钻刻度,表带是顶级鳄鱼皮。另一块表盘换成了温润的浅金色,与深蓝形成绝妙的呼应。
李青慈对繁复的饰品向来没什么兴趣,他送去的那些价值不菲的戒指、袖扣、耳钉,无论多么精巧,都被他安静地收在抽屉深处,从未佩戴过。但他喜欢手表,这点路潜记得很清楚。
眼前这两块表明显是情侣款……一个念头浮起,路潜的心跳骤然失序,指尖一颤,摸到了深色表盒内一张对折的便签纸。
展开只有一个英文单词,用黑色的墨水笔清晰书写:“pass”。
熟悉的棱角和末笔的轻挑,是李青慈的字迹,右下落款写着日期——2.21。
二月二十一日。
那是解散演唱会的前两天,也是他们正式在一起满三个月的日子。
原来在那时,在路潜以为李青慈只是被动接受他的感情时,他已经悄悄准备了一份成双成对的礼物,用来回应他“试用期”通过。
可如今再看,“通过”成了“淘汰”,反倒像命运最刻薄的嘲弄。
一滴液体毫无预兆地坠落,打湿了便签的下角,黑色的“21”字迹瞬间晕染开,化成一团模糊的墨渍。他伸手去捻,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他怔住。
路潜从未哭过,无论是被路家送出国那年,还是后来路季霆离世那天,他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
可现在,他竟流下了记事以来的第一滴泪。
沉静的屋子里,只听见他缓慢而轻微的呼吸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缓缓跪坐在地,怀里抱着那两个表盒,肩膀僵直着一动不动。
此时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他怀中那块象征着“通过”却已沦为“淘汰”的、冰冷而昂贵的……爱的遗骸。
…
黑色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山外的林荫道上,车窗外的景色从庄园精致的人工湖光山色,逐渐过渡到疗养区外围更自然的葱郁林木。
李青慈坐在宽大的后座右侧,双手交叠在膝上,“多谢您愿意出手相助。”
路越峤正闭目养神,闻言掀开眼皮,“不用谢我,我倒也不是为了帮你。”
他说的是实话。路潜的事,只要不闹到台面上,不影响路家的根本利益,他一向懒得管。
但是眼前这个李青慈,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中心。
从年初开始,什么肖家那小子,还有蒋竞川、齐胜权之类的,一个个都找上门来,手段圆滑地递话试探他的踪迹。这些人个顶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背后牵扯的利益盘根错节。
他的存在太像个定时炸弹,再任由路潜这么不管不顾地藏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要引爆。
所以当程序隐晦地透露,人真的被路潜藏在这里后,他几乎立刻就决定要亲自走这一趟,拔掉这颗危险的引信,顺便也敲打敲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日后他要是再纠缠你,你可以跟我说。”路越峤语气平淡地抛出这句话。
他当然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慈善家。商场沉浮几十年,他信奉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风险控制,同情心所剩无几。
只是……此刻,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路越峤才真正看清了李青慈。车厢内柔和的光线仿佛格外偏爱这张脸,清晰地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轮廓和每一处精致的细节。
他心中蓦地闪过一丝恍然。难怪那些人,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来。难怪他那个向来冷情冷性的儿子,会像着了魔一样做出软禁这种疯癫举动。
这确实是一张足以称得上“祸水”的脸。
但“祸水”二字又太过流俗,不足以形容其万一。李青慈的美绝非仅仅在于视觉冲击力强,冷艳夺目的漂亮,更在于那种沉静内敛,不落俗套的气质。
他眉眼舒展,骨相清正,皮肤通透,在光下仿佛能透出玉质的光泽。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刻意的姿态或表情,却像一幅浑然天成、意境深远的古画。
路越峤心态玩味。
这样一个人物,若能摆在家里,本身便是一件极具观赏性和稀缺性的“艺术品”,比那些流于表面的浮华更能彰显主人高人一等的格调和品位。
他甚至不无恶意地想,若自己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血气方刚之时,恐怕也很难抵御这种诱惑,未必比路潜高明多少。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
分不清是可惜如此美人,却不能为己所用,还是庆幸自己早过了为美色冲昏头脑的年纪,能更清醒地权衡利弊……
车辆驶出清渚湖疗养区的核心区域,在一条通往山外主干道的僻静岔路口缓缓停下。
“我没空送你回去。”路越峤道,“你在这下车吧。不过回家的事不用担心,今天来接你的,实际另有其人。”
他话音方落,目光示意性地投向李青慈身侧缓缓下降的车窗。
山间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瞬间涌入,吹动了李青慈额前柔软的碎发。而窗外,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他眼帘。
第97章 祝你顺心如意 肖歆安静地立在几步……
肖歆安静地立在几步开外, 脸上看不出任何激烈情绪,但那双望向李青慈的眼睛,承载了千言万语。
他迈步上前, 先是隔着车窗,对后座的路越峤微微颔首,简短致意,“路伯父。”对方仅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算是回应。
待人下车,肖歆替他打开自己车的车门,“上车吧。”
李青慈却侧身避开了他灼热的注视,目光投向远处蜿蜒的山路,“不用麻烦了, 我自己打车就好。”
他现在对这些家庭背景权势滔天, 可以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所谓“豪门少爷”,本能地只想退回安全距离。
肖歆扶着车门的手没有松开, “青慈,我们……一个多月没见了。”他语调听似平静, 尾音却轻微飘忽, “你知道这一个月, 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在对方音讯全无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他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李青慈对路潜的选择,就陷入那种幼稚的嫉妒和愤怒,甚至愚蠢地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推至冰点?
他想,如果李青慈能平安回来, 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爱他,那就只是爱他好了。
面对他僵持不下的执着, 李青慈最终还是上了车。
车门合上,他对驾驶座的司机报了个地址,“金竹西苑小区。”是吴秀华租住的地方,他现在暂时没有别处可去。
转头又对肖歆说了句,“多谢。”
引擎启动后,车辆平稳地汇入山外的主干道,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歆冷不丁道,“我要结婚了。”
李青慈微怔,转头看他,“什么?”
“和远泰的千金。”他像在念一份商业简报,“瑞登和远泰有了深度合作的基础,联姻是在大众层面明牌,当然更多的,是为了将来的子嗣,可以名正言顺地联结两家的利益。”
肖晟能松口放他归队,肯动用资源帮他寻找李青慈的踪迹,甚至默认他对冯惟明的出手,都是出于他答应这场联姻的前提。
李青慈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结婚,本是人生喜事,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不能道出一句“恭喜”。
肖歆突然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带着孤注一掷道,“青慈,你现在已经跟路潜分开了,那你能看看我吗?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点一下头,我现在就可以掉头,什么联姻,什么家族责任,我统统都可以抛下,我们……”
“我不愿意。”
李青慈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用力抽出手来,直视着肖歆瞬间僵住,写满了错愕和受伤的脸。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非常感激。”他真诚道谢,“但是,我不愿意背负这些。你说可以为我抛下一切,这份心意此时此刻或许是真的。可你想过以后吗?五年,十年后呢?当你发现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是否又会把这些归咎为‘年少冲动’?而我,是否又要无辜地背上一个‘祸水’的罪名?”
车厢内的空气再次凝固,冰冷的电子导航女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前方到达目的地,金竹西苑,请准备下车。”
肖歆没有回答,手慢慢收了回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指节紧扣,青筋微鼓。
车辆缓缓减速,最终在一个小区大门外停下。临下车前,李青慈转过身,看向车内那个被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笼罩的身影。
“肖歆,不要再为别人去做选择了,人生是你的人生,婚姻也是你自己的婚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希望你下次再做什么决定,只是因为你想,不做什么,也只是因为你不想,而不是为了家族、父兄、利益,或者——我。你要结婚……我不知道该祝你什么,想了想,还是祝你能顺心如意吧。”
他说完,推开车门走下车,侧头补了一句,“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
他没有说再见,关上车门。
肖歆猛地向前倾身,一只手伸出,却只触碰到冰冷的车窗玻璃。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单薄决绝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向小区入口,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漠然。
他颓然靠回椅背,闭上眼睛,眼窝深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胀灼热感。
顺心如意……
顺心如意……
这四个字在脑中反复盘旋、咀嚼。没有李青慈的未来,他要怎么顺心如意?
单元楼上,熟悉的房门虚掩着,李青慈推门进了屋。
吴秀华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正从厨房出来,一抬眼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动作瞬间顿住了。手里的垃圾“啪”一声掉在地上,几片菜叶掉落出来。
短短一秒,她的眼眶便红了。
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儿子忙于工作一两个月没回家,倒也没什么。这些年李青慈行程密集,她早已习惯了聚少离多。
可这整整一个月,他像是人间蒸发,电话永远提示关机,短信石沉大海。电视上、网络上,也完全捕捉不到他任何活动的消息。
她问他的经纪人,对方只是安慰她,说他给自己休了个大长假,去国外散心了,可能信号不好。
但吴秀华了解自己的儿子。
李青慈心细,责任感重,哪怕去再远的地方,或者是凌晨抵达,也会发一条报平安的讯息。偏偏这次什么都没有,她怎么能放心得下?
不安时时缠绕在心上,让她夜里睡不着觉,白天也一阵阵恍惚。她鼓起勇气跑去派出所报警,警察查了记录,给她的是一样的说辞——人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去旅游,失联可能是因为手机丢了等等几句话反复说。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哄骗她这个没念多少书、没多少社会经验的中年妇女。可她能怎么办?她只是个普通人,认知水平里知道的途径都尝试遍了,也得不到李青慈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被隔绝在真相之外,只剩下无边的等待。关姝影和游思理倒是还经常来陪她,宽慰她,但他们同样也只能跟她一起等。
好在人终于回来了,此刻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快进来。”吴秀华赶忙抹了把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去。”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弯腰想去捡地上的垃圾袋,手却抖得厉害。
李青慈走过去,替她捡起放在门边。然后跟着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看吴秀华一边翻着菜篮一边忙着洗菜,动作急切而杂乱,时不时还偷偷用袖子擦眼角。
他不敢想,如果路潜的计划得逞,自己真的被强行带离,就此消失在异国他乡,她会不会就这样在这间屋子里,一天天坐着,一年年等着,守着电话,看着门,等到老去。
饭菜很快端上了小方桌,并不丰盛,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样样都是他喜欢的。
吴秀华不停地给他夹菜,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你这一个月,是怎么回事?一点消息也不发。我问小关,她说你去了国外,结果遇上抢劫,钱和手机都被偷了……是这样吗?”
李青慈握着筷子的手一顿,随即点了点头,“嗯,折腾了一圈才回来,让你担心了。”
“我担心不算什么,万幸你人没事就好。”话虽如此,心里那点疑虑却沉甸甸的,她直觉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这段时间,有好几拨陌生人来敲过门,拐弯抹角地打听李青慈的下落和近况。那些人不像警察,但态度也都还算客气。
只是私人住址这样被轻易获取,仿佛赤身裸体暴露在人前,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青慈,”吴秀华放下筷子,把盘旋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要不……我们不当明星了?你这两年也赚了不少钱了,换个工作,做点幕后的,或者做点小生意也行?别再抛头露面了,我心里老不踏实。”
她一直都知道儿子长得好看,从他上高中起,就总有星探在校门口专门堵他,还有开着豪车的司机直接找到小区来送礼物,说是某某少爷小姐的心意。
那时候,她心里还有点隐秘的得意和虚荣,觉得儿子有出息,能吸引那么多“贵人”青睐。可如今再看,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李青慈慢慢地嚼着嘴里的饭菜,侧脸线条柔和而顺从,等母亲说完才抬起眼,“妈,我心里有打算。你别多想了,吃饭吧。”
吴秀华张了张嘴,还想再劝点什么,门铃声突然略显急促地响起。她下意识就要起身去开门,李青慈先一步站了起来,“我去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还没看清来人面容,便被猛地抱了个满怀。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李嘉炀,直到对方出声,声线颤抖,“青慈……”
是游思理。
李青慈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激烈的心跳,还有压抑在喉间的哽咽。这极大的力道里蕴含的情绪太过汹涌,有后怕和庆幸,有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地的巨大冲击。
轻轻推了推游思理的肩膀,纹丝不动。他只好站在那里,任他紧紧抱着。
吴秀华略带尴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那个……你们怎么不进来呢?”
她原本是看李青慈半天没回来,才忍不住出来张望,结果看到这样一幕,她觉得自己好像撞破了什么。
吴秀华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两个年轻男人紧紧相拥,其中一个还是自家儿子,想想也确实有些超出预期。
心里某个念头浮上来,尽管从未想过——
也许……李青慈是喜欢男人的?
可说到底,儿子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又有什么重要的。传统观念里孩子的婚姻大事,子孙后代,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她只希望他身边永远有个人陪着便好。
而且她看得出来,游思理的关切是真心实意的,也一直很懂事。
比起那些背景深厚、心思难测的富家子弟,吴秀华反倒更安心这种自幼无依无靠,全凭自己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孩子。
接下来几天,李青慈暂时搁置了外界的一切纷扰,在家安静地休息。
游思理前前后后陪着他。两人一起去了手机店,李青慈换了一部新手机,也办了一张全新的电话卡。
关姝影很快联系上了他。她没有过多追问细节,只是冷静高效地和他梳理了后续的工作规划。确保他能调整好状态,以最佳面貌回归公众视野。
在正式恢复工作之前,他用新手机号重新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打算作为日后唯一的公开账号。
新账号名删掉了“ALINE”的前缀,只有“李青慈”三个字。随后他发了第一条微博,普普通通一张生活照,配文简洁明了:崭新的一天。
这五个字,像是对过往的一种轻描淡写的告别。
微博发出不久,天青传媒的官微第一时间转发,没有解释账号更换的原因,只留下一句:新起点,新旅程。敬请期待青慈@李青慈的全新出发。
与此同时,#李青慈新账号#、#李青慈回归#、#李青慈新动向#几个词条冲上热搜,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关姝影原本还计划着为他的个人发展启动做一番预热推流,没想到汹涌的流量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率先表态的是赵淇,算是看在她的面子上点了赞,公开欢迎这位师弟“回家”。
之后原ALINE组合的其他成员齐齐关注点赞转发,紧接着有公开追求者之名的蒋竞川不甘人后迅速跟上,并在评论区留下了一句引人遐想的“你终于回来了”,如愿跟李青慈的名字再次捆绑在一起,冲上了热搜。
后续谭仲宣、于飞、巫锦、闻执……那些和他在镜头前后或多或少有所交集的导演艺人、圈内人士,都纷纷送上祝福。
一时间,李青慈那条简单的微博,星光熠熠。
最出人意料的,是电竞圈的“凛青”。这位在“巅峰邀请赛”上横空出世的天才选手,竟然也第一时间关注了李青慈的新账号。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还在评论区留下了两个孤零零的“[爱心][爱心]”。
这讨好的表情跟他平时在社交媒体上惜字如金的形象大相径庭,粉丝圈瞬间炸开了锅,各种猜测、分析、争议甚嚣尘上,为这场回归盛宴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性。
无论李青慈是否有回应这些关注和评论,他这条微博的热度始终居高不下,有愈演愈烈之势。
仿佛全娱乐圈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迎接他的归来。
网络上的喧嚣沸反盈天。
身处漩涡中心的李青慈,却在进行一件与这些热闹毫不相干的事情——买房。
算不上大事,但也绝非小事。他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安全的落脚点。
游思理几天前离开了A市。高叙导演的新戏为了等他,开机已经延迟了近一周。他本想再陪他几天,被李青慈态度坚决地劝走。
因此后续看房、谈合同、搬家,全是他一个人操持,偶尔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他会给关姝影打个电话咨询几句。
他原本想给吴秀华也买一套,离自己近些方便照顾。但她年纪大了,习惯了现在居住的环境和邻里,不愿意折腾。
李青慈理解并尊重了她的选择。
对于新房他要求比较明确:环境安静,社区干净,安保严密隐私性强,最好能尽快拎包入住。
所以没花太多时间挑选,很快,他就看中了一套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的精装房。
只是之前的行李都在宿舍,再回去找时,却发现所有东西已经被清空。他没问是谁收拾的,默认是盛势的人当垃圾处理了。
问题不大,一件件重新购置生活所需就好。
这天傍晚,他套了件宽松舒适的白色居家毛衣,赤脚踩着拖鞋。正弯腰在空旷的新客厅里,专注地组装一盏新买的落地灯。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李青慈直起身,随手将几缕滑落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趿着拖鞋走向玄关。他透过猫眼往外看了一眼,楼道灯光勾勒出一个略显模糊的男性轮廓。
他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低着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耐,指着门口两个巨大的、几乎堵住过道的硬纸箱,“这是你家的东西?挡我门口了。”
对方说着抬起了头,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惊讶的声音脱口而出——
“怎么是你?”
第98章 前?男?友? 感应灯的光线有些冷……
感应灯的光线有些冷白, 映照着两个同样意外的人影。
李青慈看着辛野。
辛野也看着李青慈。
半晌,辛野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僵局, “你……休整回来了?”
他现在已经签到了天青,跟李青慈算是同事,同事之间,这么问一句,应当不算奇怪。
“嗯。”李青慈应了一声,“你也住这里?”
“刚搬来不久。”辛野侧身示意自己紧闭的房门,“这么看,我们算邻居了,挺巧。”他忽然绕过弯来, 迟疑道, “不会……也是关姝影给你推荐的这个小区吧?”
李青慈回想起当时分外热心的关姝影的原话:我有个做房产中介的铁哥们儿,他推荐的盘, 包你满意!
“……”
辛野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看来也不是很巧。”
李青慈不再纠结这个巧合, 走向门口那两个不偏不倚堵在过道, 挡住了去路的箱子。
他最近网购了不少东西, 但印象里没有体积如此庞大的包裹。然而收件人一栏,确凿无误地印着他的名字。
他挽起宽松的毛衣袖子,露出清瘦的小臂,弯下腰,双手抵住两角往前推。脸颊因为用力微微绷紧, 白皙的皮肤透出薄红。
嗯,一点没动。
他直起身,果断放弃, 扭头看向辛野。
原本抱臂靠在墙上,姿态有些散漫的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视线锁定,下意识放下了手臂,默默站直了些。
“抱歉。”李青慈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我推不动,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推进我家吗?”
似乎觉得直接要求不够妥当,又迅速补了一句,“我做了蛋糕,一会儿可以请你尝尝。”
他大概极少这样求助于人,更少主动示好,或许平时遇到困难,也总是喜欢逞强独自承担。
说完话时,脸上和脖颈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被宽大的白色毛衣裹着,像个毫无攻击性的小动物。挽起的袖子又滑落了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手肘处,露出伶仃的腕骨。
辛野目光在他坦荡的眼神里停留了片刻,突然明白了李青慈脸上那点艳丽感从何而来。
他的睫毛浓密而平直,在眼尾天然下垂,像精心描画过的眼线。下睫毛更是明显的长,即便素面朝天,也自带一种微妙的妆感。
要是被这双漂亮得不讲道理的眼睛专注看着,反而会让被注视的人心头无端升起一种近乎冒犯的罪过。
在遇到李青慈之前,辛野从未想过,自己生平第一次清晰感知到心动,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
没错,男人。
那张被他珍藏在手机里模糊了性别的惊艳侧影,它的主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这是韩崇最后告诉他的真相,带着看好戏的促狭,说那是李青慈在团时期拍摄的一支MV里的造型,角色需要。
辛野后来专门搜来完整看了一遍,视频里那个最引人注目的“女孩”,无论是发型、服装,还是那张男装女装都极具冲击力的脸,都跟眼前人百分百重合。
他之前一直没去深挖那张照片的来源,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距离拉近所带来的真切感,会消磨掉那份隔着屏幕的朦胧美。
他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靠得越近,首先暴露的往往是缺点、瑕疵,言语不合,习惯偏差……会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不断放大,让一切面目全非。倒不如就将悸动留在原地,当作一场无暇的幻象。
可是,这个人,是李青慈。
辛野收回思绪,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走到他身旁,两人合力将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推到客厅中央。
“辛苦了。”李青慈直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还好,不重。”辛野接过水杯,气息微促。
李青慈扫了一眼他额头的汗,没说话,转身从厨房端出一个烤盘,上面放着一个金黄蓬松的圆形蛋糕。他用刀利落地切下一角,盛在碟子里递给对方。
辛野看着那块卖相不逊于专业蛋糕店的甜点,有些意外,“你居然还会做这个。”他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松软的海绵体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润,焦糖的微苦与香甜完美融合,“味道也不错。”他真心实意夸赞。
李青慈正蹲下身拆纸箱上的封条,闻言头也没抬,“我会的东西很多。”
“那你未来女朋友应该很有口福。”像是某种不经意的试探,辛野话一出口才觉出几分不妥。
李青慈拆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你如果想,以后也可以有。我有时候会做多,一个人吃不完。”
这对话一来一回听起来跟表白似的,辛野被噎了一下,知道这是对方淡淡的回击。
纸箱内还有一层塑料收纳箱,里面的东西,全是李青慈遗留在宿舍的私人物品。
原来没有被清理掉吗?不知道是谁帮他收拾好送过来的。
难道是关姝影?毕竟知道他新住处的人屈指可数。
所有杂物被分门别类地打包好,书籍归拢在一起,零散的小物件用气泡膜仔细裹着,连数据线都用理线带缠好了。
收拾的人显然花了心思,是一种近乎郑重的细心。
他打开第二个箱子,目光扫过码放整齐的物品,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熟悉的表盒。
他记得自己当时买了两个同款不同色的腕表,其中一个是准备送给路潜的。
两个人谈恋爱,却只有一方一直在付出,送各种东西。虽然路潜不说,但心里也一定会失落,所以李青慈买了这份礼物,打算在“三个月”那个微妙的时间点送出,用来表明态度,回应感情。
如今,只剩下那只孤零零的浅金色腕表。
还有那张便签纸,被翻了过来,在原本空白的背面,多了四个钢笔写就的字迹,墨色浓重,传达出的压抑情绪快要穿透纸背。
李青慈捏着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路潜。
行李是他亲自收拾的,同时把本该属于他的那块表留下了。更关键的是,即使自己离开了,行踪也依旧在他的掌握之中,无所遁形。
四个月相伴的时光不是假的,路潜投入的感情也不是假的。李青慈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炽热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触碰和几乎满心满眼的爱。
可是“爱”,这个沉重又滚烫的字眼,在他的认知里,从来都不是万能的魔法。
爱无法对抗现实的泥沼,无法填平彼此之间的缺口,也无法改写早已铺就的分岔路。
“挚爱……永爱……”辛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停在他手上的纸条,“怎么?是追求者送的礼物?”
“不是,是我原本打算送给别人的,便签也是,但他……回给了我。”
辛野挑眉,“他是?”
“前男友。”李青慈一点不避讳。
死一般寂静。
辛野以为自己幻听了,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前?男?友?”他甚至不知道重音该落在哪个字上,三个字拆读得极慢。
李青慈居然有前男友。
这话的荒谬程度简直堪比亲眼目睹一只猫对着人摇尾巴示好。
一时间,他脑子里冒出许多混乱的问号:你谈过恋爱?你喜欢男的?对象是谁?什么时候的事?你主动的,还是别人先追的?
张口却一个都没问出来,追着问显得自己过分在意,有点失控,但他有什么立场?
最终,他只淡淡问了一句,“为什么分手?”
李青慈低头沉默了一会,想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找到一个最接近真实的表达,“不知道,很多原因。”
顿了一秒,又加了一句,“大概是不爱。”所以才能在所有解决方案里选择最高效也最粗暴的那一个。
他没有说是谁不爱,或者不爱谁。
可辛野第一反应,就本能地确信——是李青慈不爱。
只有不爱的人,才能在看到“永爱”这样浓烈的字眼时,脸上毫无波澜,才能在说出“原本打算送”时语气轻如尘埃。
这一切联系起来,无异于宣告了另一方的全部感情,不过是一场单方面的奔赴,一次注定徒劳无功的坚持。
辛野忽然感到一种难以理解的滞涩。
他从小习得的生存法则是“适可而止”,所以不懂那种一厢情愿、主动付出、不断试探对方边界的情感模式。
别人的冷淡或不回应,就是明确的信号灯,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不会耗费心力去追逐挽留,更不会将宝贵的感情投入一个明显不确定的结局。
他始终坚信,没有人值得他单方面付出全部热忱,自己也绝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迷失本心。
…
李青慈恢复了工作,生活迅速被密集的行程填满。他重新接洽了之前搁置的资源,新的邀约也纷至沓来,曝光率陡增。
投入精力最多的,当属电影《暗河》定档后的宣传期。虽然他在片中饰演的男二戏份不算重,但这部电影的制作班底强大,口碑预期极高,是他艺人生涯中一个极具分量的跳板,意义非凡。
因此无论是常规的媒体群访、深度的个人专访,还是各个城市的密集路演,甚至配合片方在社交媒体上策划互动、发布宣传物料,他都全力配合。
这天上午,本地首站路演后的观众见面会刚结束,李青慈完成了几家媒体的简短群访,正靠在后台临时休息区的椅子上小憩,化妆师在一旁快速为他补妆,为下一场活动做准备。
“青慈,”助理小跑过来,压低声音,“外面有人找,说是你弟弟,叫李嘉炀。”
李青慈倏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困惑。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他不是应该在学校里闭关备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站起身,对化妆师示意了一下,跟着助理穿过忙碌的后台区域,走向通往影院外部员工通道的侧门。
门一推开,正午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身影背对着门站在那里,深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挂在他曲起的小臂上,头发精心梳成了背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阳光洒落,映衬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利落的肩线,引得远处几个影院刚下早班的女员工都忍不住偷偷朝他这边张望,小声议论着。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
几个月不见,眼前的少年与李青慈记忆中的模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轮廓线条更加硬朗,眉眼间的稚气悄然褪去。一身合体的正装赋予了他超越年龄的沉稳气质,乍一看,竟真有几分成熟男人的模样。
李青慈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
他快步走过去,眉头微蹙,“你怎么突然跑这儿来了?”
“哥!”李嘉炀看到李青慈,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稳重表象裂开一道缝隙,被少年特有的鲜活取代,“今天是我们成人礼,很重要,所以……”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追随着如今矮了自己一头的李青慈,流露出一种不容错辨的热切,“我想见你。”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第99章 神女降世 这会操场上冗长的领导致……
这会操场上冗长的领导致辞大概正接近尾声, 该是和同学们集体合影、互赠鲜花,仪式感满满地拍照发朋友圈的美好时机。
而李相文搜寻不到他的身影,也打不通他的电话, 估计正处在暴怒的边缘。
可李嘉炀忍不了了。
这学期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高三学生不能带手机,他基本获取不到什么李青慈的新消息。只能每晚在宿舍熄灯后,借着走廊透进的微光,将那几张珍藏的两人合照翻来覆去地看。
心里默念着等等,再等等,快了,就快了……直到这汹涌的思念和某种更强烈的冲动,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重要你还逃席?”李青慈最近忙得分身乏术, 确实忽略了弟弟的重要节点, 心头掠过一丝歉疚。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我去不了现场, 先给你转五千,算是心意。等你考上大学, 手机、平板、笔记本都给你配齐, 还有……”一张早已备好的银行卡, 里面存着足够李嘉炀安稳度过大学四年的生活费。
李嘉炀却轻轻摇头,“哥,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如果我能成功考上A大,我生日那天,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能拒绝。”
“什么事?”
“现在不告诉你,”李嘉炀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等我考完再说。”
李青慈有所迟疑, 他总觉得今天的李嘉炀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从前的那些不着调,变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
那个没心没肺、动不动跟他讨吃讨抱的小孩,已经能沉得住气,也学会了为想要的东西谋定而后动。
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十八岁,人生仅此一次的成人门槛。他最终缓缓颔首,吐出一个字:
“好。”
—
某论坛《ALINE一线牵(转型ing)》专组:
[首页开始刷屏其他明星了,我组真要变公共组了吗?]
看首页飘着别家帖子好不习惯啊……还是怀念只有我们ALINE七个人的日子
1L:成团期没见几个团粉,解散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了,啧啧
3L:怀念一下怎么了?再怎么说们LINE也是很难得的一个团啊
7L:难得在哪?难得在解散后集体诡异失踪、两大人气成员一个闪电接班当老总,一个直接结婚隐退?还是难得在团综里都藏不住的不合气息?
9L:说实话追LINE就跟追大型连续剧似的,乐子满满,追着玩还行,谁真情实感谁倒霉,太抓马太史诗级了,节目组当初是怎么聚集这几个神人的
11L:我请问呢,能不能赔我点钱^^
14L:路潜真赔了吧,他在微博发了好几个金额巨大的红包,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零在红包里出现……
15L:嘿嘿,手快抢了四百多^_^
18L:????我靠什么时候的事,完美错过
21L:肖歆呢?也出来发红包啊,直接没影了算什么男人,账号都查无此人了
26L:卧槽我刚去搜,他账号真注销了……这什么情况啊到底?
29L:他家里逼得紧吧,别看肖少爷平时拽得二五八万,实际是最听家里话的一个
30L:楼上看起来有点人脉,能不能多透漏一点
38L:也没有,就是我叔叔跟他姐生意上打过交道,肖家是做实业的,联姻对象门当户对。他们那种家庭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了就得为家族利益让步,自由恋爱?太奢侈了
45L:所以歆慈手软彻底be了吗?一点点机会也没有了?
50L:想过很多种be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个……[苦涩][苦涩]
52L:潜青应该还活着吧
54L:看起来也死得差不多了,解散后同框为零,互动为零
61L:为啥啊,到底为啥啊,就断崖式be呗,就当初都是演的呗,就都是骗我的呗
66L:两人后期都甜蜜成那样了你们还能觉得是演的啊,要我说就是谈了,分了,而且分得不太愉快
72L:反正解散后那一个月真的很诡异,李青慈整整一月一点消息也没有,再次露面就换了新账号,公司那边安抚粉丝的说法是国外旅行遭遇抢劫事件,但想想都觉得奇怪
75L:我感觉没什么奇怪的啊,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吧,人安全回来就好
77L:他这次复出官宣整得声势浩大,我不追星的朋友都刷到了来问我这是谁
83L:半个娱乐圈都在自发给他转发宣传,排面拉满,这人缘不是一般好
89L:业内跟他合作过的,好像真没听过差评
94L:那凛神呢,他那条评论真是平地一声惊雷,一个电竞圈新贵,一个娱乐圈顶流,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勾搭上的?
95L:楼上断网多久了,凛神早被扒出来是迟超了,迟超你不记得吗?选秀时期就是青慈的迷弟,没想到沉淀了两年多,一下子这么厉害了
96L:天啊啊啊啊啊怪不得名字里有个“青”字
101L:这小心思……真能憋啊,硬是熬到自己有头有脸了才敢在正主面前露一小手,卑微又执着,好嗑死了……
109L:凛神现在超级火,破圈那种,所以他那条评论的效果特别炸裂
111L:迟超好牛,果然人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是一件特别帅气的事
125L:重点是,两年过去了,他还没放弃啊
126L:那得看是对谁,讲真青慈这种级别,真的很难放弃
129L:不知道我宝宝最后会被谁追到手,当然不管是谁,青慈一定要幸福啊T^T
135L:刚刚!c帝关注了青慈!!!!
138L:!!
143L:救命,帝的关注列表多久没动过了,石破天惊头一遭[尖叫][尖叫]
149L:李青慈求求你一直当明星好吗?每天都有新热闹看,拯救我组KPI全靠你了
151L:辛野这是什么意思,也来争宠吗
154L:放弃吧,青慈的关注列表至今还是0,端水大师一个也不会回关的
157L:“野火逢青”超话已经追到二位了,看好今晚反超潜青……
159L:虽然媒体总爱写他俩是“王不见王”的宿敌,但我莫名觉得更有“世界上另一个我”的惺惺相惜感?气场很合拍
160L:别给辛野抬咖行吗……马上《暗河》上映,预感会是现象级爆款,青慈人气断层登顶指日可待,以后绝对没什么双顶流了,只有#李青慈一骑绝尘
163L:别这么说呀,《逆时光的我们》不是成绩挺好的
165L:但那部剧受益最大的是游思理吧?一个男三,硬是靠演技被高叙导演看中直接飞升了
167L:我也看爆秋河……你们都没看预告那一秒镜头吗,,,美成啥了都……简直神女降世……
168L:上映了我要去影院舔十遍,神女……嘿嘿……神女……[口水][口水]
…
《暗河》上映首周,便在沉寂多时的影市激起了轩然大波。
作为一部采用复杂双线叙事、题材相对冷门的作品,首映当日的预排片率只有16%,被业内普遍预测为“奖项型选手”,票房潜力保守。
但其凭借惊人的完成度,口碑在社交平台以病毒式传播速度蔓延,影评人和自来水齐发力,排片一路逆势上扬狂飙至52%。
《暗河》上映第二周,专业开分8.9,票房逆跌,正式打破十年来同类型影片最高票房纪录。
影片的视听语言、叙事野心广受好评,但真正打动观众内核的,是那段只占三成时长却堪称神来之笔的“秋河线”。
在最终那一幕,秋河孑然立在崖顶,风雪覆面,神性盛开。他转身望向他唯一真正凝视过的人类洛桑,也仿佛望向所有观众,打破了那面无形的“第四堵墙”,然后无声跃下,坠入深谷,宛如水脉回归地心。
电影每每放映到这一段,影院里都安静得可怕。
秋河出场和坠落的高清动图被全平台疯狂转发百万次,悲怆的旋律配上凄美的画面,催生出无数粉丝创作,各种风格的同人图以及万字角色、演技分析的博文层出不穷,点赞都能轻松破十万。
短视频平台上更是掀起了一股“秋河式神性美学”穿搭潮流。无性别气质、高饱和长袍、裸足与溪石成为了摄影模板。
李青慈的名字,与“秋河”彻底熔铸在一起,成为这个春夏之交无法绕开的符号。
他的人气热度曲线因此直线拉升,个人微博粉丝数一周之内暴涨800万。超话排名上演了史无前例的“空降登基”,签到率和活跃度是第二名的数倍。
路演尾声,他的安保配置首次被升格为接近政要级别,所到之处,影院必须提前两小时清场,即使如此,排队的人依旧在户外顶着烈日延绵数百米。
更直观的,是商业价值的几何级裂变。高奢品牌的合作意向书堆满了关姝影的办公桌,代言报价在短短数周内翻了几番,并且还在持续看涨,一举压过同期靠热播偶像剧《逆时光的我们》营销正火的辛野。
曾几何时,两人还是娱乐报道里捆绑出现的双子星。他们年龄相仿,戏路虽有差异,但人气热度总在伯仲之间,代言、封面、剧本资源,常常是此消彼长的微妙平衡。
然而,《暗河》的滔天巨浪,让天平的一端骤然倾斜,格局重塑,胜负分明。
与此同时,其经纪公司天青传媒的市场估值实现上调:原估值约12亿,A轮融资尚未结束。《暗河》爆后,风投机构重估资产,估值升至18.5亿。
有业内人士评价称李青慈个体IP已具备带动整个公司估值跃迁的能力,天青传媒以前只是个有眼光的小公司,现在已经拥有和“三大”同桌博弈的资本。
六月初,《暗河》突破五十亿票房大关的庆功宴,选定在刚落成不久的“云顶”艺术中心。
挑高五米的青砖墙上挂着巨幅秋水墨画,长案摆酒,点心由米其林私厨定制。除了电影主创团队外,到场嘉宾皆为头部资本、权威媒体,或导演协会的评委级人物。
傍晚六点,天刚擦黑。
庆功宴未设红毯环节,只架起了半正式通道,两侧挤满了媒体和粉丝。
当李青慈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处,所有记者瞬间调转镜头和话筒,不顾安保阻拦奋力向前挤,呼喊着他的名字。
“李青慈!看这里!”
他穿着黑色半开领衬衫,搭配藏青西装外套,廓形极简,不着一丝珠玉,只在领口处留有一线引人遐思的肌肤,气质沉静如深潭倒映的寒月,与周遭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未过多停留,径直穿过骚动的人潮,踏入主宴会厅,另一个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李青慈是晚到的一批,甫一现身,原本各自应酬的圈内大鳄们,无论正在谈论多么重要的议题,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
一种不属于流程、不在邀约文书上载明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今天这场庆功宴,此刻,才正式开始。
迎宾服务生略显紧张地交换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引导。直到齐胜权身边的助理走出一步,亲自为李青慈带路,引向主桌左侧第二席,那是此前属于联合出品人的位置。
第100章 你敢再说一遍? 这本不寻常。 ……
这本不寻常。
按规矩, 他是男二,即便因角色爆火、风头正劲,席次也该在主创团队那桌, 至多不越过制片,更遑论挤进资方阵列。
可他这位置,刚好位于齐胜权对面。
落座前,他指尖在椅背上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桌牌不翼而飞的桌面,问了句,“确定是我的位置?”
引路的总助笑容含蓄,“这是齐总特意安排的。”
李青慈看了一眼齐胜权,对方正专注地望着台上播放的《暗河》精华剪辑片段, 侧脸沉稳淡漠, 仿佛对这边的动静浑然未觉。
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坐下了。
不远处, 靠近巨大观景窗的阴影里,蒋竞川一身黑色西装, 斜倚栏杆, 指间随意捏着一只方口杯, 杯中是半杯未动的波本。
他并未看向屏幕,视线自李青慈踏入主桌区域起,便如影随形地胶着在他身上。
宴会流程按部就班,主创致辞、票房佳绩回顾、未来项目展望……场面热烈而有序。
入夜渐深,酒宴气氛愈加热络, 人群开始自由流动。不断有人端着酒杯涌向李青慈,祝贺、攀谈、寻求合作机会,他都礼貌应对。
连续几杯香槟下肚, 喉咙深处泛起一丝熟悉的干痒刺痛感,他低咳了几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恰在此时,一个明显酒意上头的投资人端着满杯威士忌,脚步虚浮地挤到李青慈面前,手抚上他的背佯装关切,“怎么了这是?”
李青慈侧身避开,“没事。”
那人借着酒劲,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言语轻佻,“青慈这么年轻有为,模样又万里挑一,有对象了没?圈里圈外惦记你的人可不少吧?”
他嗓门不小,引得周围人纷纷笑着附和,一桌人笑声高低不一,带着一点起哄的意味。
李青慈未作回应,沉默本身就是立场,只不过在这种场合下太温和,还不至于让人退却。
投资人没有介意他的冷淡,美人嘛,平素被人追捧惯了,耍点小性子也是情趣。
所以他反倒更加起劲,开始夸张地劝起酒来,“《暗河》这票房神话,你可是头号功臣,来,哥哥敬你一杯大的!必须干了!”说着就把一杯琥珀色的烈酒往李青慈手里塞,身体还刻意前倾。
就在他几乎要贴上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隔在了两人之间,挡住了那杯递过来的威士忌。
“王总,兴致很高啊。”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齐胜权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侧,脸上还挂着社交性的淡笑,但眼神沉冷如锋,“青慈今天身体有些不爽利,这杯烈酒,怕是受不住。”
他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灵巧一转,将那杯酒从王总手中接过,半笑不笑,“不如我替他,敬您一杯?”
说话间,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李青慈的后腰处,微微用力,将他不着痕迹地带离了投资人唾手可及的范围。
王总被齐胜权的气势一慑,酒醒了大半,看清来人是谁,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哎哟!齐总!您瞧我这……喝糊涂了!失礼失礼,哪敢劳烦您替啊,我自罚,我自罚。”他连声道歉,赶忙将威士忌抢回仰头灌下,摇摇晃晃坐了回去。
齐胜权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身侧,语气柔和了几个度,“你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
李青慈摇了摇头,“多谢齐总关心,我没事……”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
齐胜权见状没有多问,抬手召来一旁的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侍者会意,迅速转身离开,不过一两分钟,便替李青慈重新换上了一杯饮品。
他不明所以,拿起杯子浅啜一口。入口一丝微凉,果香清淡,没有半分酒精的辛辣,是色泽足以乱真的特调果汁。
他抬眼望去,齐胜权的身影已经融入人群,走向了别处应酬,仿佛方才的解围只是顺手为之。
然而,今晚这一连串举动明显传达出的优待和偏袒,让在场的人都识趣地不敢再上前劝他喝酒,连寒暄都收敛了几分。
但同时,也让所有人开始在心里暗自揣度起两人关系的深浅。
宴会过半,水晶吊灯的光芒下,人声鼎沸与香槟、雪茄、香水混合的气息逐渐变得浓稠,沉甸甸压在胸口,李青慈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闷。
趁着新一轮敬酒的间隙,他悄然起身离席,循着指示牌走向了相对僻静的男士洗手间。
推开包裹着皮革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卫生标准无可挑剔,空气中有一股高级酒店常用的木质调香氛气息。
他走到洗手台前刚拧开水龙头,想利用冷水清醒一下,下一秒,身后传来“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蒋竞川正站在门边,额发湿漉漉地搭着,显然也用冷水冲过脸。他一语不发,只眼神幽深地盯着他,散发着几分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李青慈从镜子里和他对视片刻,关掉水龙头,抽了张纸巾默默擦手,转身欲走。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蒋竞川猛地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吃痛地闷哼一声。
“放开。”
蒋竞川置若罔闻,反而顺势将他拽回洗手台边,两手卡住他柔韧的腰肢,双臂肌肉贲张,往上一提,轻而易举将人抱上了大理石台面。
“躲我?”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李青慈的耳廓响起,带着被刻意忽视的愠怒,“刚才在宴会厅,你一个正眼都不给我,看见我就躲,跟别人聊得倒是欢?”
李青慈试图侧身挣脱,被更紧地箍住了腰,“蒋少,请你自重。”
“自重?”蒋竞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齐胜权那老狐狸假模假式替你挡酒,手都搂你腰上了,你怎么不让他自重?他碰你就行,我碰你就不行?”他的手指带着灼热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在李青慈腰间惩罚性地用力揉捏了一下。
“而且……”他气息更近,混杂着高级烟草和烈酒的味道,强势侵袭着李青慈的感官,“你忘了吗?我们之间,早就有过比这亲密百倍的接触了。”
李青慈难以忍受地偏过头,不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跟路潜在一起了对不对?那一个月,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不是又玩腻了?分手了?”
“这跟你无关。”
“看来是真的。”蒋竞川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阴鸷,酝酿着风暴,“很好……”
李青慈不想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与这个疯子多做纠缠,“你喝多了。”
“我很清醒!我就是不明白,你对我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对路潜倒是温顺得很。一个毛头小子,他比我好在哪儿?就因为他装得人模狗样?明明是我……最先认识你。”
他近乎粗暴地抬起李青慈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面对自己,指腹擦过他的唇角,倾泻出一种病态的迷恋和毁灭欲。
“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什么都做了?嗯?你从前在我身下那么清高,那么宁死不屈,现在呢?是不是早就被别的男人……”他嘴唇贴上李青慈的耳垂,吐出了那个极其露骨,充满羞辱性的词,“……干熟了?”
李青慈瞳孔骤缩,羞愤交加之下,强烈的屈辱感让他的胃部剧烈疼痛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抠住身下台面的边缘,眼睛里燃烧着决绝冰冷的火焰,“滚开,蒋竞川!你听清楚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接受你,更不会喜欢你。路潜他就是比你强——”
“你敢再说一遍?”蒋竞川眼底压抑的暴戾瞬间失控翻涌,猛地抬手攫住了他纤细脆弱的脖颈,仅存的理智尚控制了力度没有收紧。
李青慈背部一下压在了冰冷的镜面上,“我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唔……”
话音未落,凶狠的吻就压了上来。
那根本不是亲吻,更像一种野蛮的发泄与掠夺,浓烈的酒气裹挟着侵略性的呼吸。
蒋竞川一手扣着他的后颈,迫使他仰头承受,唇舌趁机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毫无章法地扫荡,留下灼痛的窒息感。
另一只手更进一步探入衬衫之下,指尖带着粗糙的薄茧划过细腻的皮肤,最终落在胸口……
李青慈瞬间像被电流击中,轻微颤抖了一下,一声短促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被堵住的唇间逸出。
这反应让蒋竞川动作一顿,稍稍退开了些,发出一声低沉而恶劣的轻笑,“这么敏感?看来路潜没少玩你这里,人前圣洁无瑕、高高在上的‘神女’,人后却这么……”
“闭嘴!别说了……别说了!”李青慈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情绪是少见的激烈。
他忽然抬手发力,蒋竞川立刻有所预料般捉住他的手腕,挑眉冷笑,“又想打我?这回我可不欠你了……”他眉头忽然一皱,视线下移,察觉到李青慈不对劲。
眼前的人脸色惨白如纸,唇瓣也在轻颤,整个人冷汗涔涔,另一手手死死按在腹部。
“李青慈?!”蒋竞川伸手抹去他额角的冷汗,脸上所有的戏谑和嘲弄褪去,声音终于透出明显的慌乱,“你……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胃……”李青慈艰难吐字,“胃痉挛……”
他整个人软倒下去,蒋竞川心头一紧,慌忙收紧手臂接住,将他打横抱起,动作险些不稳,“我送你去医院。”
李青慈异常坚决地挣扎起来,尽管那力道微弱得如同幼猫。他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抗拒,“我不去医院,外面……都是人……老毛病了……发作一下就好,放我下来……”
蒋竞川充耳不闻,抱着他就想往门口冲。
就在这时——
“叩叩叩。”清晰的敲门声突兀响起。
“您好?请问里面有人吗?需要帮助吗?”门外传来工作人员的询问声,同时门把手被用力转动了几下,只是门被反锁着,外面打不开。
李青慈再次出声,“放我下来。”
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
李青慈见蒋竞川还是不愿意放他下来,揪住他胸前的衣襟,虚弱道,“你真的想……彻底毁了我吗?”
听到这句话,蒋竞川低头望进他的眼里,此刻那眼神因痛苦而失焦,却仍旧透着最后一点自尊。
——他怎么会想毁了他?
一直都是想要爱他、宠他还来不及,可是李青慈始终不愿意给他那个机会,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只能像个绝望的困兽,一次又一次用最恶劣的方式去激怒他,强迫他,只为了在这个人身上得到一点点回应,在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到一点点只属于自己的情绪波动,哪怕那是恨。
在门被推开缝隙的前一秒,蒋竞川终于极其不甘地松开了怀抱的力道,小心将李青慈放回地面,扶着他靠住墙壁勉强站稳。
打开的门外站着三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