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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既然醒了,就请公子先褪去身上衣物吧,不要耽误了吉时。”

    脱口而出之时,姜时愿才觉得自己言词之间漏洞百出。

    不仅缺少了必要的解释,加之自己这生冷的口吻,强硬的语气,与抛出往抛出一锭金银打赏看台上红妆翠袖的舞姬们下一秒就要高喊‘给爷脱’的醉客没啥不同。

    这话听着有些许轻薄了。

    姜时愿觑了一眼沈浔,眸色沉沉,对她的‘非分之想’风轻云淡。

    不知沈浔是否刚从梦魇中醒来,神志尚未分明。还是他生来性子就是如此淡然,对万事万物以至于自己的身子都丧弃不顾。

    沈浔平静,姜时愿却生出一丝心虚,急忙解释道:“沈公子不要误会,让你褪去衣物,是想用金针为你渡穴。”

    “娘子唤我沈公子?”沈浔脸色瞧着不太好,扶额敛眸,逐字斟酌:“我姓沈?我为何全然不记得?”

    “不仅姓氏,为何自身的一切全都想不起来?娘子是谁,我又是在哪遇到的娘子?”

    他的神色不像假的。

    他半湿的墨发微垂,整脸覆入掌心中,因为脑中残缺的记忆痛苦。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微不可查地拿着一丝眸光斜睨着姜时愿。

    眼前这个浑然陌生的女子,他不得不分出心神,不得不防。

    同样提防的还有姜时愿。

    “听公子梦中轻语,你的名为‘沈浔’,至于是哪个‘xun’字,我就不知了。”姜时愿警惕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公子有印象吗?你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渐渐地,沈浔气喘起来,汗珠凝着鬓发而淌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如果说人的记忆是由无数微小的碎片拼接而成,那他的思绪中没有任何拼图,或者说有,那些拼图全部被黑墨铺满,他能感受到过往的存在,却无法将他们串联成线,读取记忆。

    他如在黑林秘境,看不见四周,困在此地。

    倏然,一口淤血涌上,呃出沈浔的口角,那抹红痕极为鲜亮,水色泠泠,倒是恰到好处为他这张清隽儒雅的皮相平添妖冶。

    姜时愿掏出帕子,递至他的掌心上:“平心静气,收复心绪。”,而后她走到条案上开始分拣草药,霎时一股药香弥漫在小阁之中。

    “沈公子别再勉强自己了,你如今记忆不全应是体内的诡毒所致。”

    “我昨夜在北邙山观音庙遇到公子时,公子已然倦怠无力,手足欠温,五心烦热,离黄泉只有一步之遥。而后我又为公子探脉,脉象浮而无力,是中毒之症。”

    “此毒诡异,浅藏四肢白骇,游走于经脉,霸道蛮横,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吞噬公子,使你四肢麻痹,五感渐失,神志早衰,沦为一介废人。或者说残废都算好的,重则疯魔至死。”

    世人皆怕死,但死亡又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是尝遍百苦、疯魔地死去。

    她的妙音温柔的语调却掩不住这残酷无情的话语,若论这世人最怕的莫过于生老病死,死字是命上悬梁的利刃,就连开疆拓土、智勇无双的宣德帝也畏惧一死,生前寻遍世间万千道仙术士,尝遍百草仙丹。

    思及此,姜时愿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

    她改口道:“我对此毒闻所未闻,医书上又无药材古方可解,我眼下能做的只有暂缓毒性。但我也估算过,这毒已在公子体内潜藏十五载,按理说这时公子早该疯魔了才是,但此毒如今才发作,说明之前定有法子压制毒性。”

    “只是此法,你我尚未可知。”

    “沈公子,沈公子,你在听吗?”她看见沈浔有些出神,出声提醒道。

    沈浔听到她轻唤,慢慢抬眸,尤为平静:“抱歉,有些乏了。”

    “乏了?!”

    姜时愿不可置信,语调都扬了起来,她在与他聊的是他的性命,而他想早些安寝,简直儿戏。

    沈浔撑起身子,望向窗外。

    姜时愿以为他是自暴自弃,劝道:“沈公子,世事无定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应该轻言放弃,我定会用尽我的毕生所学帮助公子,也请公子相信我。”

    “娘子不必”

    “医者,皆会如此。

    哪怕病者自暴自弃,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眼前任何一人的性命。”

    “这本是我学医的初衷,再者,佛论因果,念生因,因生果。我因一己之念前往观音庙,在那时便已种下与沈公子相遇的缘分,相遇即是因,那这果便不会轻易被截断。”

    沈浔坐立于轩窗前,斑驳摇曳的竹影映在他如玉的面庞上,他的神色就如这初晨湖面腾起的雾气般平静,轻言道好。

    他想不起他的从前、过往,起初沈浔恐惧这种空虚。

    渐渐地,不知为何心里有很安然地接受了缺失,就好似他的过往满是悲痛、是毫无指望的人生,才会对死亡无感,随遇而安。

    本该如此的,可遇见眼前这位娘子,撞见她的一双明眸,心中又生出一股荒诞感,觉得古话也许还是沾点道理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阁中唯有暖香弥漫,二人皆沉默不语。

    *

    而后,姜时愿分拣草药,配置药浴,在烛火上炙金针,而沈浔则静静地赏着雕格外的花落。直至日暮的余辉慢慢褪至石砖上,提醒她夜幕降至。

    姜时愿终于准备就绪,抬眼望向沈浔,他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不曾移开过。

    这么无趣且繁复不变的景色,他竟然静观两个时辰?

    这般定力和闲情,如果是自己的外祖父在世的话,兴许还能与他一较高下。

    韶华美景下,姜时愿却品出一缕兴衰之意。

    总感觉沈浔年轻的皮相,与他体内的魂魄不符。抛去他的年纪与皮相,单论心性和举止,他就好似过古稀之年的老翁,喜好修身养性的世外修道者。

    话说虽然沈浔失去记忆,但一个人的爱好脾性就如同人之骨髓,不能轻易更改。

    想来沈浔应生来喜静,这倒和她阿爷很像,阿爷也喜静。

    记得阿爷闲暇之时,经常温着小壶名茶,听着丝竹雅乐独自在院落小池中垂钓一晌午,亦或者摆弄他亲手种植的花花草草。

    沈浔会不会也喜欢?

    思及此,姜时愿噗嗤笑出,又赶紧掩袖藏住,这场面过于变扭,经不起仔细推敲。

    分拣好的草药全部下了汤浴之中,淡竹叶、苦参、木槿花、三叶青、重楼、天葵子等各色草药漂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波微荡。一卷金针沿着木桶边的条凳铺开,姜时愿又将纱幔解下,轻纱白帐尾底轻轻被热气撩起,几缕白雾轻轻漫在她的绣鞋旁。

    “沈公子,此事不能再拖了,不然你难活过今晚。”姜时愿敲了敲浴桶,“我配了点解毒理气的方子,以药浴为引,再以金针封你百穴,暂时压制毒素。”

    她深受闺阁礼教,自然知晓男女授受不亲,但眼下治病救人为先,无用的世俗束缚都应抛去一旁,于是她抛下为耻、为辱的礼教和羞赧,说道:“你需褪去衣物,浸入药浴,我在纱幔之后替你施针。”

    虽然她放下束缚,但又怕沈浔顾忌男女之别,遂称谎道:“沈公子放心,你不必觉得避讳,在行医问道者的眼中,不分男女。而且,我行医数年,见男/体不下百次,早已习以为常,你也不必把我当女子。”

    “你若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去门外等候,你褪去完所有的衣衫后,再喊我入内。”

    姜时愿话落,正准备背身离去。

    紧着,她听见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什么与木头发出的闷响,她又惊又疑,难不成沈浔还是过不心中的坎,翻窗逃了。

    来不及多想,她掩门而入,抬眼扫去,青衫折半整齐置于木椸上,而他沐在摇曳的烛火下,光影交错。

    沈浔精赤着全身,肩背至腰际的线条如行云流水,沟壑分明,覆满精汗。

    雾气丝丝缕缕绕在他的周身,抚在他尤为直平的锁骨上,倏然,睨向偷窥者的眼神凌厉又危险。

    而后,渐渐收敛锋芒。

    姜时愿无地自容。

    来得可真赶巧,不该看的‘美男入浴图’尽收眼底,修剪平整的指尖已经尴尬地在背后的木门上留下斑驳的抓痕。

    此刻她再也无法平静地掩饰,任这红晕盘上她的细颈。

    沈浔神色平静,静得连一丝诧异和羞赧都没有,可做出此等‘贼事’的姜时愿倒先慌了。

    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

    “沈公子,今晚夜色真好。”即便说此话时今晚不见清月,没有星光。

    “对,我是想起忘了在药浴中再见极为清火祛湿的草药,”,“药呢,我放哪了?”她慌乱地在房内翻箱倒柜,慌乱地搜索。

    ‘医者眼中不分男女,我行医数十年,见过无数男体,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刚刚随意编排的谎话,如今狠狠在打她的脸。

    面上羞色更显。

    场面一片安静,唯有姜时愿的心笃笃直跳。打破这份无言‘尴尬’的是浴房中传来的两下哗啦的入水声,应该是沈浔已泡入药浴之中。

    沈浔微微向后仰着,阖着双眸,直接看穿她的心思:“姜娘子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不在意”

    他的睫毛微颤,流露出破碎的美感:“我不在意这副皮囊和躯体,且我的半条命是姜娘子给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所以,沈某为姜娘子所有,所以,娘子不必避讳。”

    等等,不必避讳

    这话外之意,难不成是在暗示她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姜时愿总感觉有些话滚话,越描越黑。

    她轻咳几声,想起正事,捻起一根金针,小拇指将白纱挑起一道缝,“沈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再迂回了,隔着纱幔施针确实有些考验我的眼力。”

    下定决心前,她藏在袖中的葱白指尖掐入掌心中,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挑起纱幔,走至浴桶前,看着沈浔微微仰头凝着自己,墨色长发随着水波荡漾,水声徐徐,烟雾蔼蔼。

    一根金针扎进沈浔的百池穴,沈浔本能地身体紧绷,扶着桶边的手背青筋乍现。

    二人四目相对,直白又内敛,信任又暗藏试探。

    最后都因沾了雾气,泛着水光,沉溺在这浓浓夜色中。

    *

    这些日子三七的耳根子都清净了很多,因为何氏怕染了病气,从不敢接近姜时愿的小屋,每次都只是远远阴阳怪气问上一句‘病咋还没好啊’,怨姜时愿明明是个穷人命,身子却金贵得如千金小姐似的,还扯上三七,骂她胳膊肘往外拐。

    何氏天天都是这一句,也没个新意。

    久而久之,三七左耳进,右耳出。

    日头晌午。

    三七在火炉子前摇着蒲扇,面色有些为难,轻声地嘟囔:“姐姐,我总感觉沈公子是不是嫌弃我,他总是静坐在轩窗前赏景,一天到晚话都不超过三句。”

    “那他估计也嫌弃我。”姜时愿附和道,这几天她与沈浔之间的话也不过寥寥,还皆是由她主动问询的。

    三七觉得沈浔和时愿姐姐皆是清冷之人,可这冷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姜时愿是外冷内热,散发的冷意都是身受大家教养熏陶下的产物,例如她一定按着妇言所教,为女子要寡言慎行,清闲贞静,所以让人觉得她如同长养在深山中高洁的梨树,冰清玉洁,高不可攀,因此生出距离。

    而沈浔温和,待人客气,却总让人觉得无法接近。他的冷意,渗入骨髓。他喜静,更喜欢独处,每每安静得总是会让三七和姜时愿误以为屋内少了一个人。

    三七往灶火里添着柴火,又倏尔乐乐地傻笑着,露出少女的娇羞:“不过沈公子长得好看,方圆百里都挑不出第二个能比得过他的人。按理说,沈公子形貌昳丽,怎么之前没听过他的美名呢?”

    “说明沈浔不是京中人氏。”

    除这个理由外,姜时愿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汴京城中任何的家长里短、风吹草动都难逃市井百姓的一张嘴,若是沈浔是汴京人氏,凭着他的貌美,‘徐公’之名估计早就名扬了。

    “姐姐说得有理。”三七又从罐子中掏出一把冰糖洒入汤药中,轻轻荡着药罐。

    姜时愿轻弹了下三七:“我与你说过,冰糖性寒,如掺入温和滋补的药中,会影响功效。”

    三七捂着头:“我知道啊,姐姐。”

    “那你还放糖?”

    “姐姐不知道,沈公子嘴可挑了,中药味苦,他不肯喝。非得我

    下足冰糖中和药味,他才肯喝。“说完三七又嫌弃冰糖加得不足,又将罐中所有的冰糖全部下进去,惊叹道:“每次我都要下足一罐,才正好合沈公子的味。”

    姜时愿见此眉头紧锁,这一罐冰糖加下去,怕是要甜齁了吧,不忍说道:“可这也太甜了吧。”

    三七摇头否定:“就这,沈公子还觉得淡呢!”

    姜时愿叹道:

    这沈浔的口味未免也太重了吧

    又平静地过了几日

    等沈浔体内的毒已经被完全压制,身子渐好的时候,姜时愿终于放心敢出一趟远门了,临出门之时,还细细委托三七仔细看着沈浔,千万要让他静养,不可下地。三七拍拍胸脯,自信主动挑起重担。

    姜时愿夸她能干,戴上幕篱,匆匆收拾后,便去往鬼市。

    今夜的鬼市有些古怪,守关的船夫不在了,街道上寒风萧瑟,除姜时愿之外再无第二人影。店铺破败,窗棂半朽,随风婆娑作响,之前的繁盛一去不返。

    姜时愿在荒凉的小径穿过,几日不来鬼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被贼寇大肆洗劫过,白无常的‘阎罗殿’呢?还在不在?

    她不敢多想,马不停蹄地赶去。

    木门‘嘎吱’,无风自开。

    佝偻的影子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走下,白无常看着门前的不速之客,轻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敢来鬼市?你这娘子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鬼市发生了什么?”姜时愿走入店中。

    “我还以为你勇气可嘉,原是不知者无畏啊。”白无常的笑意更深,阖上木门,警惕地扫了眼窗外,“姜姑娘运气还挺好的,竟然没有撞上典狱的人。”

    “典狱?三司六部各掌其职,从不敢越界执法,连府衙、户部司都放任不管鬼市,典狱凭什么?”

    “凭什么?”白无常呲了一嘴,“凭如今执掌典狱之人是魏国公,这城郊与汴京的一草一木,哪块地砖只要他想,皆可以踏足。他从不过问鬼市,不是他权力有限,而是他懒得管。”

    “关于他的威名,我已经听倦了。”姜时愿不客气道。“所以,典狱之人为什么要踏足鬼市?”

    “谁知道呢?”白无常叹气,“三日前,典狱司使大肆进入鬼市,挨着各个店铺搜查、查封,还抓走了了不少人,搞得这些贼鼠人心惶惶,都不敢再做生意了。”

    “挨个店铺搜查听掌柜的描述,典狱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又如何知晓?”白无常生了脾气,“你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姜时愿将玉坠子搁在条案上,白无常抚摸着这通体碧绿的璞玉,摩挲着刻在上面的‘沈’字,掂了掂,欣然收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给沈氏后人收了尸,带回信物,那掌柜答应我的两个良籍户贴呢?”

    “急什么,我白无常言出必行,只不过伪造户帖,盖上真正的官印需要时间。三日后,你再来阎罗殿取。”

    “好。”

    两个户贴的事情落定,姜时愿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顿时轻松了许多,寻了个稍矮的凳子坐了下来。白无常将腿翘在桌案上,看向姜时愿的目光带了些许怀疑:“怎么?姜姑娘不着急走?”

    姜时愿反客为主,倒上两盏茶水,一杯递给白无常:“你可知道我那晚见到沈氏后人的死状吗,至今都吓得每晚梦魇不止。”

    “你就这点胆子?说来听听。”白无常饶有兴致。

    “四肢离体,被大刀砍去,一个琴弦嵌入他的脖颈里,勒得他面色青紫,还有他死时面相痛苦。你说这沈氏余孤死状太惨,都没能留有全尸,可见对他恨之入骨啊。”这些都是姜时愿根据那晚压在观音庙下见到的三具杀手死尸随意编排的,沈浔的‘死状’对应三位杀手的各个凶器。

    当然,她说此谎,是为了替沈浔打听。

    他究竟是谁?得罪了谁?才会被人追杀。

    这谎言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真让白无常听进去了。

    他掏了掏耳朵,对姜时愿所言稀松平常:“这你就多思了,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夺命琵琶月无暇,无双刀客林枫,断肠药老都是一群被暗河养出的顶级杀手,遵命令行事罢了。要我说,沈氏余孤死得已经算轻松了。”

    姜时愿立马捕捉到关键,问到:“暗河?”

    白无常挑着无毛的眉头,“你连暗河都没听过?”

    他兀自压低了声音,“游走江湖的哪个没听过暗河,它可是这世间最神秘的帮派,它就像另一个见不得光的典狱。典狱缉凶办案,而暗河专门负责培养杀手,只要给足银两,它就能帮你杀死任何你恨的人。不少朝廷命官看似死于非命,其实都是死于暗河之手。”

    “当然根据刺杀目标的难易程度,这价钱也是天差地别的。”

    白无常敲着木桌,铮铮作响,“怎么,心动了?莫非,姜娘子也有想要暗杀之人。”

    姜时愿毫不掩饰地答道,“当然有。”

    白无常翘着兰花指,抿上一口清茶,懒散地问道:“谁啊,没准老夫还能帮你估个价,看看要花上多少银子。”

    “典狱之首,谢循,报个价吧。”

    女子声音清亮,底气十足。

    那茶水眼看着就要下了肚,却一哽,完完全全呲了出来

    白无常擦擦脸上的汗,“你可真会讲笑话”

    “我看上去是在与你玩笑吗?”

    白无常看那认真的神色,确定姜时愿没有寻他高兴,严肃道:“这世上不止你一人想要他的命,可是啊,从来没有人能进他的身。典狱也不是吃素的,高手如云,谢循手下六处更是深不可测,你要杀他,估计得三跪九拜请四‘绝’出山了。”

    姜时愿蹙眉:“四绝?”

    白无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精致的小脸上,故意压低声量,“四绝,乃是暗河培养出的四位顶级杀手,他们四人手段各异,武功高深莫测,无人能与他们四位匹敌,只不过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归隐在哪?”

    “四绝分别是谁?”

    “等等,有动静,赶紧走!”

    白无常竖起耳朵,用指尖戳破窗纸,觑见训练有素的一群玄衣使如同一张大网在鬼市散开,穿梭于大街小巷,衣袍上绣的雄鹰暗纹栩栩如生,眼看就要搜查到‘阎罗殿’。

    白无常嘘声,点着火烛,擒着姜时愿的腕子悄悄领到一处酒窖前,掀开锁扣,里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密道,他道:“你快走,要是你我之间的交易被发现了,大家就得一起进牢狱。”

    “快走!三日后,再来找我拿良籍。”

    也不知白无常何时修建的密道,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密道内阴暗潮湿,蛇虫鼠蚁阴暗爬行,窸窸窣窣,这不见天光的地方,让姜时愿联想到曾短暂住过一月的女囚。

    好在,这条密道很快就走到尽头。

    她推开木盖,跳出井坑,眼睛微眯,一时还无法适应重获光明的感觉。

    视觉暂封,唯能依靠听觉。

    她听见身后有位司使在唤她,“诶,前面那个,来鬼市干嘛的,停下来。”

    这运气可真是背啊

    刚逃出来就被抓了个现行

    她将幕篱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低头快步离去,身后的脚步声追得更紧,大喊以示威胁“站住,你若再不站住,就休怪我拔刀了。”

    “站住!”姜时愿低头看见身后狭长的人影,一跃而起,影子倏然缩小几倍,她赶紧脱去幕篱,往后一丢,“啪”地一声盖在司使的脸上,撒腿就跑。

    司使脸上红痕交加,大怒,一脚碾碎幕篱,抽刀,恶狠狠盯着那道纤弱的影子,嗤道:“自不量力。”

    姜时愿也深知,她的两只腿,又怎么能敌过轻功疾行之人呢。

    她的挣

    扎,只是时间问题,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逃脱?

    忽然,一只手臂倏然从暗巷中伸出,揽过姜时愿的细腰,往怀中一带,不等她惊愕呼之欲出,大掌立马覆上捂住她的口唇。

    她带着疑问,试探出口:“沈浔?”

    姜时愿眸子微怔,心悸的慌乱还未消散,仰头看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男子肤色黢黑,长满麻子,唯有那一双丹凤眼意外地跟这身相貌有些吻合。

    他伏在她的耳边说:“沈浔又是谁啊?从你的口中喊出别的男子的名字,我很不喜。”

    很熟悉的话,熟悉的语调

    好像听过。

    忽然她想起那句轻慢的语调,‘你的身体上有别的男子的味道,我很不喜’,是慕朝曾同她讲过的话。

    他又叹气道:“上次是谢循,这次是沈浔,何时才能轮到我呢”

    姜时愿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松开自己,定声道:“慕朝,好久不见。”

    慕朝双手环胸,依然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不过这幅借来的‘丑’皮囊笑起来差强人意,莫名地有种邪佞之感。

    他道:“姜小姐,好久不见。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沈浔是谁?怎么我不在你身边这几日,你的身边又多出其他我不知道的男子了。”

    “我”姜时愿刚想张口解释,慕朝将她抵到墙角,再次捂住他的嘴。

    他眉尾上挑,示意姜时愿,姜时愿斜眼觑见那名司使已经寻着她们的方向走来,再这样下去,她和慕朝都会暴露。

    危机感已经涌上心头,姜时愿警惕地觉察着司使的一举一动,而慕朝却置身事外似的,盯着姜时愿薄如蝉翼的窄袖下露出的那一截玉臂,欺霜赛雪,像润了水的璞玉,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他笑了笑,道:“交给我。”

    随之,转身走出暗巷。

    那位司使放缓脚步,手持横刀,警惕地盯着周边。

    他是十分确定,那位小娘子就藏在这片区域中,倚着长年缉凶的直觉,他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在暗巷之后,那是她唯一能躲藏的地方。

    他步步逼近,紧接着,暗巷此时闪出一道人影,他立刻挥刀砍之。

    等等,他的眼睛瞪大,惊恐地看着眼前人的面貌逐渐清晰,明显是个男子体型,穿着典狱统一的玄色劲装,肤色黝黑,麻子脸。

    哎呦,这不是同铺的兄弟,阿刁吗?

    司使揉了揉眼睛,吃惊不已:“阿刁,不是回乡省亲了嘛,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刁’:“这不是俺想大家伙儿了嘛,赶紧赶来和大家执行任务。”

    听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小司使倍感亲切,一拳击在对方胸口上,“讲情义!好兄弟!”,不过他又不敢忘了正事,拍了拍兄弟,“这暗巷就你一个人吗,有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阿刁’挠挠头,“没有啊。”

    司使眯着眼睛:“那你刚刚在暗巷鬼鬼祟祟干嘛呢,这么长时间不出来。”

    ‘阿刁’燥红了脸:“大解呢,肚子有货,但是”

    司使捏着鼻子,仿佛闻到了那股臭味。

    ‘阿刁’问:“兄弟你到底在找谁啊。”

    司使抱着刀,“一位行踪鬼祟的小娘子,可惜带着幕篱,没看清样貌,就知道穿着青衫。”话落,‘阿刁’立马指着东面,“你这么说俺就想起来了,那个娘们跑去了东面。”

    “谢了,兄弟。”司使拍了拍他的肩,不疑有他,立马追去,临走还不忘体贴地嘱咐‘阿刁’继续去卸货。

    等着司使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姜时愿才敢从暗巷中的草垛后起身,刚刚躲在后面,还在为慕朝担心,怕他露馅。可是经此一事,她彻底领教了他的画皮、仿人之术,语气、神态、口音就连至亲之人都分辨不出,怪不得大理寺迟迟无法缉拿他。

    只要他想,他就能幻化成任何人。

    “今日彻底领教了,原来‘千人面’并未浪得虚名。”姜时愿真心地称赞,递给他巾帕,让他擦汗。

    慕朝撕下皮囊,眉目低垂,长睫如蝶翼轻微颤动:“我说过不喜欢‘千人面’这个名字。”

    语气生分。

    姜时愿强硬递到他的掌心之中,展眉一笑:“知道了,慕朝。”

    语调清缓柔和,却强调了慕朝二字,听得慕朝眸底闪过一丝华然,立马转过身去,仰头望着青天。

    她看着慕朝发红的耳尖,心中诧然。

    他不是采花大盗吗,还会脸红?

    慕朝轻咳了几声,积怨已久的火气都说了出来:“小姐好狠的心,我明明都给你留了骨哨,你若遇到任何的危险,任何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都应该想到我。而进入鬼市的时候,你宁愿去找典狱的那臭小鬼,也不来找我?”

    “所以,其实你一直在等我,等我何时吹骨哨,何时想到你?”

    姜时愿只是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慕朝却支支吾吾,连忙道不是,又扯了其他有的没的,试图混淆视听。

    慕朝攥着巾帕,巾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他凑近嗅了嗅,笑道:“姜小姐,这条巾帕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作为这次救你的回礼,小姐休想再要回去。”

    姜时愿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之色,“果然,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

    夜色朦胧,庭院深深,杨柳堆烟。

    姜时愿再回到屋中,已经亥时了。

    三七等不到姜时愿,耐不住困意,已经睡下了。

    可姜时愿不知,看着窗棂那透出微弱的灯火,还以为是三七特意为自己留了灯。

    她掩门而入,屋里青灯幽幽,她带入的夜风猛然吹过,吹灭了唯一的光源。

    榻前立着个人影,正在用手抚平褥子的,她兴奋地跑到那人影,“三七,听我说,我们可以进京了”

    那位人影倏尔转身,二人的距离不经意急速拉进,昏暗之下,他们的视线又如有默契地相会。

    她能感知眼前人灼热的鼻息,和自己刚从屋外带来的冷意截然不同。

    心已察觉不对,笃笃加速。

    细微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开来,像是一股萦绕在四周的迷魂香,竟让她这时候不知所措,无法游刃有余地面对。

    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如从前一样镇静自若呢?

    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从三日晚的沐浴施针开始吗?

    好像似的,那一晚她先打破了男女之间的禁忌,她先违背了‘非礼勿视’,而后又无法完全忘记那晚的画面,做不到‘非礼勿想’。

    尽管沈浔毫不在意,但姜时愿在意,还斤斤计较,开始有意避之。

    所以,二人之间的话题寥寥,姜时愿除了每日问诊,不再多提;而沈浔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也从不主动,二人一直维持现状至此。

    昏暗中,二人彼此相视沉默。

    本以为这份寂静会被无限拉长,出乎意料的是,沈浔先开了口:“三七睡下了,娘子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姜时愿疑道:“睡下了,这么早”

    沈浔的声音沉沉:“现已亥时三刻,是娘子晚归了。”

    姜时愿恍然,又问道:“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睡?你的身子亏虚,还未痊愈,应当多注意休息”

    “我在等你回来。”

    沈浔的气息离她格外的近,近得让姜时愿都有些无措,疏尔,沈浔却放过了她,走至条案前,俯身点了灯,嘶嘶几声沙哑声后,屋内慢慢亮了。

    姜时愿,对镜擦了擦脸,正准备卸下耳珰,忽然觑到镜中沈浔的眼神一直停驻在她的身上,寸步不离,哪怕已经被她察觉,依然淡然自若。

    甚至她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品出一丝审视的意味。

    姜时愿有些不好意思,“为何一直看着我?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

    说罢,她透过铜镜,看见身后的沈浔慢慢踱步至她的身旁,慢慢俯身,低头凑近她的发髻,烛火投在他的眉眼上,落下浅浅的阴翳,导致姜时愿看不清他的神色。

    姜时愿端坐在镜前:“怎么了?”

    沈浔低

    声说道,“你今日出门遇到危险了可有受伤?”

    她错愕的目光和男子点漆如墨的眸子对上,不知沈浔为什么突发此问,但又转瞬想到今日在鬼市虎口脱险的经历,难道沈浔指的是这件事,可他又如何知道?

    莫不是他跟踪自己?

    不,不可能,自己特意吩咐三七留下,一是为照顾他的病体,另一层深意就是为了监视他的举动,沈浔归根到底是自己捡来的陌路人,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姜时愿怎能不多一层防备

    所以,沈浔究竟从何得知?

    沈浔似是看穿她的心思,直言道:“是我妄自的推断。”

    姜时愿冷声道:“说来听听。”

    “好。姜娘子有一个习惯,出门时都会佩戴幕篱,可眼下,幕篱没有被带回来。娘子心细如发,不是粗心的人,所以幕篱绝不可能随意落下。”

    沈浔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镜中折射出的姜时愿听着一番推测,虽然面上未有大的表情,可瞳孔微扩,不由得移看沈浔。

    他的目光清迥,似乎要将她看穿般,接着说道:“娘子佩戴幕篱是为了遮面,既然是遮面,不到万不得已,应该不会轻易摘下幕篱。而幕篱前有白纱遮挡视线,又极为厚重,若带上它逃命,怕是多有不便又加上娘子今日亥时而归,我更肯定我心中推论。”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正中姜时愿的下怀。

    她当时逃脱追捕时,确实是感觉幕篱碍事,所以才会往后一抛,谁料正好盖在司使的脸上,这才侥幸绊住他的脚步

    仅凭着一个幕篱就可以推断至此,不得不说,这位沈公子有些过于明察善断了

    沈浔离她很近,目光不急不慢游离在姜时愿每一寸肌肤之上,近得她能嗅到他衣襟熏制的淡淡药浴香

    这番打量,就好似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审问。

    区别的是,沈浔的声音温润,“所以,这下该我问,你是否有受伤?”

    “你的问题只有这个吗?”姜时愿有些不可置信,“你不问我所犯何事,被何人追,为什么逃?沈公子不怕追我的人是京府衙役或金吾卫,不怕我是个畏罪潜逃的犯人吗?”

    “不问。”沈浔十分平静,“我只关心你是否受伤。”

    这话像极兄长的嗓音,也像极了兄长会说的话。

    这久违有过的关心如一场春雨,丝丝缕缕,温柔和煦,让姜时愿有些动容,她就算如今胆子练成铁铸的,外壳修炼再坚不可摧,她心中仍有一丝软处。

    她在这个世间已没有至亲之人,再无人会关心她是否受伤

    思及此,她微微红了眼眶。

    屋中点着朦胧火光,不合时宜的夜风还非要吹开窗牗,带来这刺骨的冷意,告诉她现实的冰冷。

    沈浔察觉到她的情绪,前去关窗。

    站至窗牗前的一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姜时愿没有带回的岂止是幕篱,如果他没有记错,她的袖间应当还有一块绣着蝴蝶戏花图案的巾帕,可是他刚刚并没有看见

    幕篱是因为逃跑时不便才丢的,可巾帕不一样。

    或许他早该想到的,姜时愿应当是遇见了什么人,才能化险为夷,而巾帕就是报答救命之恩的谢礼。

    思及此,沈浔抬眸。

    果不其然,院子篱笆竹围外有一道黑影,观其身形,是个男子。

    他正在笑着朝沈浔招手,而另一只手上有意无意露出一角嫣红的巾帕,丝绸上绣的蝴蝶样式格外夺目。

    沈浔微扬着下颌,眸色冷淡。

    “咔嚓”一声,轩窗被阖上。

    第22章

    沈浔的清越的嗓音让姜时愿久违地想起来她的兄长。

    自从姜家遭难,这世上再无她的亲眷,她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存活在这此世间,她完全被仇恨裹挟,那些痛苦的回忆深似海,让她不敢再回头。

    冤未昭雪,她就如同个罪人,无颜再去想兄长。

    可是那回忆偏要一点点渗进来。

    以往盛夏,夏虫蝉鸣,姜时愿总是会坐在廊下静静赏月。

    每当此时,侍女南星总是喜欢趴在石桌上描摹姜淳的字迹,夸赞兄长的字笔精墨妙、笔走龙蛇。每每说着说着,南星总会羞赧地红了脸。

    至酉时,兄长下值后,也会来到小院之中,与姜时愿一起用膳。

    一起用晚膳,是兄长定下来的铁规,雷打不动。

    若是姜时愿没有等他,便要受家法惩治,去祠堂对着双亲的牌位跪上个把时辰。

    那时姜时愿总是不解,有好几次都忍不住饿,未等兄长,直接偷偷喊着南星开小灶。

    直至,有一日案几上的碗筷还未来得收整,就被姜淳抓了个正着,罚她去跪了祠堂。

    也是一轮明月披洒入祠堂。

    祠堂千百烛火明亮,冥冥青烟环绕。

    倩影笔直地跪在列祖列宗灵牌之前,脚下是南星偷摸送来的食盒,早已凉透。

    姜时愿不懂兄长为何要定下这苛责的规矩,都是家人,这亲情可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一辈子都要长久相处,还有无数顿晚膳可以聚在一起,怎么兄长偏偏与她计较这一顿?

    兄长对人温煦宽和,唯独对她这亲妹妹斤斤计较。

    姜时愿想自己也是有骨气的,决定硬气地想绝食一回,与兄长作对。

    可惜,南星送来的食盒里装满了她喜欢的吃食,正中她的下怀

    她又想,也罢,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动筷吧!

    姜时愿用背影小心掩饰着自己贪食的动作,守在祠堂外的南星掩袖捂笑,看见站在身旁的姜淳又羞红了脸,道:“大爷真的很懂小姐呢,咋家小姐可跟那些浸在繁文缛节中的大家闺秀不同,还藏着点任性呢。”

    姜淳双手环胸,看着主仆二人,微微一笑:“如此很好,姜府从不需要一个完璧无瑕的小姐,我的妹妹应该洒脱、自在,不被礼教、高墙束缚,她的心应该远出府邸、飞出汴京,完全凭着自己心意而活。”

    南星叹气,难怪小姐看似安分,实则反骨,原来全是被大爷纵的呀!

    可她挠着脑袋不解地问道:“大爷如此溺爱小姐,又为何会因为一顿晚膳而对小姐生气?”

    时至今日,姜时愿才懂得兄长的苦心。

    兄长所气的从来不是一顿晚膳,而是伤感姜时愿的‘不等’。

    兄长害怕这世间世事无常,怕它如戏曲般转折反复,上一幕还阖家团圆,下一幕就分崩离析。

    变故太多,人命又太轻,你所重视之人或许会在转瞬之间就离你而去

    姜淳害怕再无一顿晚膳的时间

    害怕再也不能陪伴在姜时愿身旁

    咔嚓一声轩窗关上的声响,瞬间把姜时愿拉回现实。

    她顺着声音回望,才发现自己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床褥整洁已经被人换过,暗角处的一箩筐草药已被分门别类地分捡好,还有那青色纱幔像极了兄长的那抹影子

    长夜漫漫,轻纱帐幔轻飘。

    “兄长”姜时愿双眸微红,千丝万缕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溃决,澄清潋滟的眸子溢满了思念情。

    她奔向了纱幔后的那抹影子,扑进他的怀中。

    也不知是否是突然地靠近,少女身上的清香馥郁,沾染上男子的冷香。

    隔着慰贴的衣衫和纱幔,两颗频率不一的心跳遥相呼应,姜时愿是激动的,心跳是笃笃不定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兄长’却冰得冷漠

    ‘兄长’虽任自己依在他的怀中,可她能感觉到以往亲昵的接触此时却夹杂着‘礼’和‘隔阂’,他的脊背僵直,温香软玉撞了满怀也不为所动。

    ‘兄长’是淡漠的,对自己了无回应,但又也不拒绝自己的逾矩。

    姜时愿心底生出

    了一丝荒诞之感,手背撩开轻薄的纱幔,敛起一道缝隙,露出纱幔后男子英挺的五官。

    他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眉宇间冷若冰霜,居高临下地凝住姜时愿,嗓音清冷:“抱歉,姜娘子。是我,沈浔。”

    姜时愿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惊喜又幻化为死灰,眸中失色,默默地放开沈浔,“是我认错人了。”

    “我早认清楚兄长早已不在人世,又是谁害得兄长尸骨无存,背负谋害皇子的骂名,害得我姜家蒙受不白之冤”

    转身之时,忽然一道温热及粗粝的触感握住了她的腕骨,她垂下双眼,是沈浔隔着青色纱幔握住了她,阁内空间逼仄,而他掌心热意灼人。

    “娘子的救命之恩,沈某无以回报。”他促狭开口,粗粝的指腹微微摩挲着她的腕骨:“所以,姜娘子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承蒙娘子不弃,让我跟随娘子,愿化为娘子手中的利剑,愿成为娘子可用的一枚棋子。姜娘子剑锋所指之处,沈浔必定往之。”

    “至死不弃,回报恩情。”

    她很清楚沈浔看她的眼神中并无缠柔眷恋,更对她毫无男女之情,沈浔对她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

    不过,或许,细品下来,也更像暗卫誓死效忠主上的誓词

    可是‘至死不弃’的承诺,还是让她多了一丝羞赧。

    姜时愿声如细蚊地应了声,缓缓克制着脸上泛起的缬晕。

    忽然间,沈浔站在轩窗前,出言打断她的思绪,“时辰不早了,娘子好好休息。”

    “等等,沈浔。”姜时愿起身喊住他,“我有一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

    姜时愿问道:“你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吗?籍贯在哪,作何营生,为何会去观音庙,还有”

    沈浔茫然摇头。

    “那我便长话短说,这世间有人想杀沈公子,此人不惜花费重金买下暗河的三位顶级杀手,想要在观音庙取你性命。”

    “虽然真凶现在或许以为沈公子已被杀死,但日后保不齐会被人察觉。俗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公子应当早做打算。”

    “还是要尽早恢复记忆。”

    沈浔点头。

    *

    到了约定的时间,姜时愿按时前去鬼市,白掌柜信守承诺呈上两本盖着户部司官印的良籍户贴。三七高兴地傻眼了,回程途中还抱着良籍不离手,满心满眼全是标着良民的户帖。

    要是拿到良籍后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进京,过朝阳关,扬眉吐气。

    看守朝阳关的城门校尉这次没有过多阻拦,虽有些不敢置信姜时愿和三七二人是如何跨越阶级,一跃从贱籍翻身成良籍。可看着户贴上盖着户部司的官印,他若不放行,就是公然违抗大庆律例,不把三司放在眼里。

    思前想后,他只能扬手放行。

    进关之时,三七还故意狠狠踩了校尉一脚,以解心头之恨。

    三七和姜时愿走过狭长幽暗的关洞,当头顶的黑全然化成天上的朝阳时,她们这才有了真情实感,她们再次回到了京中。

    汴京城依旧富丽繁华,城内四河贯穿,宫阙万间锁重楼。灯火相映楼台,两边的屋宇星罗棋布,无数市井百姓张着大小纸伞要吆喝着生意,士族高门的马车,走货的骡车与牛车穿梭于官道之中。

    姜时愿再次走上熟悉的朱雀街,心中早已物是人非。

    汴京的熙攘,大庆的繁盛,又能如何呢,她早就感受不到一丝快乐,她已沦落为无根之人。

    三七好奇地问道:“姐姐,如今已经进京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姜时愿摸了摸略显羞涩的荷包,对三七说道:“汴京城是吃人的猛虎,我们要想在此地站稳脚跟,就必须先拥有一处自己的住宅,再寻一个能够赚钱的营生,否则别说在汴京中活下去,我们连何氏的院落都走不出去。”

    “三七,你想一辈子住在贱民带吗?”

    三七猛地摇头,“当然不想。”

    正午时分,姜时愿和三七兵分两路,三七去打听田宅,姜时愿则游走在各个药铺,希望能寻个坐馆大夫,再不济也是个药童的差事。

    可那些医官的老板都是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眼睛一斜姜时愿是个女子,要么是动了歪心思的,要么就是轻视她的才能。

    要说言语最为尖酸刻薄的,还得是汴京城名气最大的,资历最久的——是君康医官的东家,徐舟野。

    徐州野人如其名,处处彰显着她的野心。

    一听姜时愿要应聘坐馆大夫,耳朵都竖起来了,一声嗤笑,满是讥讽:“这年头山鸡都能插个鸡毛当凤凰,女子都敢抛头露面,当坐馆大夫了?”

    “我已经通过了你所有的测试,且学过大方脉、小方脉、风科、眼科、针灸科等,证明我行医问诊的本事,徐掌柜为何一定要在‘女子’上做文章?”

    “好啊,娘子都这么说了,只要通过最后一道考题,就招你。”

    “什么?”

    “我要你给我施针。怎么犹豫了?这成为大夫,可就是要搭脉,施针的,莫非没有看过男子褪去衣衫后的身姿啊?要不要我脱给你看。”

    姜时愿转身就走,又被恬不知耻的徐舟野拦下,“不是要应聘坐馆大夫吗?怎么才说了没两句转身就要走啊”

    他伸手想搭上姜时愿的纤纤玉手,没想到被美人毫不留情地赏了一巴掌。

    徐舟野生了火气,反手想甩给姜时愿一个巴掌,可是看清后面缓缓走近医官的队伍时,这高扬的手顿时抱合在一起,舔着谄媚的脸就迎了上去,“见过四处和各位司使,今日怎么想着光临寒舍了,有何指教?”

    姜时愿回望过去,君康医官已经被一群典狱使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修长手指搭在腰间的长剑上,随意捻起一根草药,手指摩挲成碎屑,道:“谈不上指教,今日来奉我兄长的命令,有公事要办。”

    男子衣着华贵,气质非凡,应该是徐舟野口中的‘四处’。

    谢循一手创立典狱,下分六处,替他办事,各处所分的职责不同。姜时愿略微从袁黎口中听过一点,他掌管六处,为六处之首,负责追捕潜藏在五湖四海的犯人。

    四处与五处分别陆观棋两兄弟管理,五处负责整理案件详情,规整、保存各个年份的卷宗,而四处则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说白了,就是仵作。

    徐舟野一听他的兄长,眼睛都亮了,“哦?陆观棋,陆案吏?那可是魏国公眼前的红人啊。”

    “陆案吏有何指教?”

    姜时愿心下一横,原来此人是陆观棋的弟弟,陆不语。

    兄弟俩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观棋不语。

    她仔细比较,二人的眉目确实有些相似,可不同的是陆观棋给人感觉矜贵持重,而他的弟弟就像个不着调的贵公子。

    陆不语直接略过这间医官的东家,从药匣中抽了两个核桃,放在手中把玩,背对着徐舟野说到:“今年典狱各司又要春试了,你知道的,每到这个时候,多少高门世家、小官之后挤破了头,都想进入典狱,谋一份官职。”

    徐舟野:“小的知道,每年参加春试之人的可不少呢,谁不想进典狱光耀门楣,为国公效力呢?”

    “你不知道。”陆不语握碎核桃,细细碎碎的砂砾从掌心溜走,“每年应聘其余五处之人供不应求,唯有我的四处前门庭冷落,寥寥无几。”

    世人皆知仵作毕竟长年累月与死者打交道,被认为有损阴德,故不受人待见,没人报名也属正常。

    但这对姜时愿来说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凡入典狱者,就相当于一只脚迈入官场。姜时愿要想推翻谢循,查清兄长的冤案,就必须拥有相应的权力和权势,不然她连兄长的卷宗都无权翻阅。

    所以,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陆不语一掌拍在桌上:“所以,徐掌柜,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纳人。我早听闻你君康医官中的坐馆大夫各个医术精湛,不知他们可否有兴趣为本官效力?”

    一听是来要人,徐舟野面露难色,君康医馆一共就三个大夫轮番上值,而且资历老年级长,全靠他们三个才在汴京打出声誉,这给出去任何一个,他的医馆都不能正常运转,可陆不语的面子他又不能不卖

    徐舟野:“这医馆内的大夫学的是为活人诊治,不会给死人”

    陆不语冷觑一眼,硬是让徐舟野把后面半句话哽在喉咙中,

    咽了进去,这时候,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轻拉他的衣角

    骑虎难下之时,徐舟野眼珠子一转,把一直默默不响的姜时愿推到了陆不语的面前:“大人,这是我们医馆新来的大夫,医术高超、精通药理,你看她成吗?”

    第23章

    陆不语眸光一冷,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要说容貌确实是个佳人,但实力嘛

    他挑了下眉头:“徐掌柜在戏弄本官?圣上虽然鼓励女子求学,宫中亦有女子成为医女,但女仵作本官可从未听说过啊”

    姜时愿打断他的话,“从未听说过,只能代表大人见识浅薄,不能代表女子就没有成为仵作的天赋。”

    徐舟野在后默默擦汗。

    他哪想到这女子竟是个刺头,瞧她唇语相讽,妙语连珠,一点野不给陆不语面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怕是连他都救不了

    只叹红颜薄命。

    可谁想,下一瞬清脆的掌声响起,陆不语大声赞‘好’。

    徐舟野也跟着暗暗松了口气,心叹道这陆大人的脾气是真好。

    陆不语摩挲着下颌,细品姜时愿的话,道:“这倒是像是魏国公的语气,说起来,本官近日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主君了。”

    说到此处,他神色松动,“圣上鼓励女子进学,律例朝令夕改,典狱也早该破了死规矩,我准了。只不过,能不能进典狱过春试,就靠姑娘自己了。”

    临行之前,陆不语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步子,丢给姜时愿一块银质腰牌,“对了,今年典狱春考试题与往年不同,要求两人组成一对通过测试。”

    “姑娘要报考典狱,还需另找一位能人组队才是。”

    姜时愿摩挲着腰牌上面的银蛇纹路,继续问道:“关于春试题目,四处可有提示?”

    陆不语双手环胸,轻笑一声:“这次的春试乃我兄长亲自出题,兄长从青龙阁成百上千的案卷中随意选了一案,届时典狱会尽量还原此案的细节、被害者的尸体,你等需要验明死者死因,推测作案时间,还原作案细节,找出凶手,即可通关。”

    典狱春考是全汴京一年一度的大事,按着惯例都是由陆观棋一手策划考题,一手组织春考,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最令他焦头烂额之时。

    陆观棋从积攒如山的案卷中勉强挺起身子,揉了揉酸胀的眼穴,小司使们还在典狱五处中穿梭来去,报来一叠又一叠的机密文件,小声提醒‘这都是魏国公遗留下来的文件,还未曾过目,有劳五处了。’

    纵使再好脾气的君子,陆观棋也忍不住蹙着眉头,自从魏国公‘出了趟远门后’,这庞大的典狱就全部由他代为执掌,每日浸在成堆的事务之中,从白日埋头至深夜,他现在恨不得将自己掰扯成四份。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为什么主君如此追求修身养性

    这时候,一位司使慌张地跑了进来,小声在他耳旁道:“陆案吏,左相来了,指明要见您。”

    陆观棋闻言立马竖起玉冠,穿上公服,跟随着领路的司使一路走近黄泉殿中,司使弯着身子侯在一旁,替陆观棋亏推开了门,紧着就马不停蹄地退了下去。

    陆观棋一人走了进去。

    大殿阴森,昏暗无掌灯。

    一人华服加身跪在大殿,而另一人穿着素色道袍斜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中,手中盘着一串伽南香十八子手串,手串昂贵,价值不菲,正中镶嵌着东珠一颗,下挂金色结绳。

    陆观棋不敢抬头,“拜见左相。”

    左相阖着双眼,嗓音喑哑,道:“魏国公呢?这么久了,还没有找出他吗?”

    “左相恕罪,下官已经尽全力寻找国公下落,但怕有疑心之人还有六处众人察觉国公如今不在典狱,所以一直不敢放开手脚、大肆搜寻。”

    “下官只敢借着捕捉贼寇的名号搜索全城。当然除了汴京城中,下官还命人去了京郊,甚至还鬼市都翻了,还是未能寻到国公的下落。”

    清脆的珠串拨弄声戛然而止,左相缓缓掀起眼帘,珠串才从左手移交至右手快速拨弄起来,“我相信陆案吏已经尽力而为了,毕竟如果谢循是真的有心想藏起来,恐怕出动整个典狱也找不出他。”

    “魏国公不敢。”陆观棋磕头道,“魏国公对左相忠心耿耿,奉您之令建立典狱,监察百官,这份忠心天地可鉴。”

    “如今典狱的地位远超于大理寺和检察院之上,为圣人器重,国公功不可没。”

    左相冷笑一声,眼中寒芒乍现:“可如今世人都觉得典狱是他谢循的,典狱上下以谢循马首是瞻,有谁还记得我。”

    “左相,魏国公绝无取代之意,还”

    还未说完,直接被左相打断,只见左相站直身体,随手就将那串名贵的十八子丢入熊熊烈火之中,冷声道:“典狱不可一日无主,还是得有人能接替谢循的位子。你说呢,陆观棋?”

    十八子手串在大火中发成清脆的崩裂声,“嘎吱嘎吱”挠人心窝,最后成为一摊灰烬。

    陆观棋如被泼了一盆水立马清醒过来,转而分析道,“左相不可。典狱如今还需要谢循的名声坐镇,这样才可以威慑朝野中藏有异心之人。”

    “而且,典狱六处为谢循亲手创立,六处中不少能人异士甚至还有曾经犯下不少重案的江湖人士、南洋北盗,皆是因仰慕谢循或为谢循亲自降服,这才加入典狱,若是没了谢循,典狱人心不齐,难敌外患啊。”

    句句戳中命脉,直击痛点,左相老谋深算又如何不清楚自己的‘义子’是如何一步步丰满羽翼,将这典狱慢慢变成他的天下,如今典狱主司的位子除了谢循,他还真的找不出另一个人能与之匹敌。

    可惜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左相又怎么会毫无防备呢?

    左相斜眼觑向屏风之后,命令道:“出来吧。”

    陆观棋双眸圆瞪,看着玉面屏风后的一抹修长的身影慢慢走近视线之内,身上披了一件鸦青色薄袍,脸上同样戴着青鬼獠牙的面具,一身清冷气息铮然凛冽,莫名让人心生畏惧。

    此人无论是身形、轮廓、穿衣打扮都与谢循十分相似,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陆观棋震然。

    左相走至影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这是按着谢循的言行举止、性子神情、嗜好口味,甚至是身形嗓音,秘密培养出来的‘影子’,可以说影子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模仿谢循,也可以说他早就把自己活成了谢循。”

    “从此,就由‘影子’来暂代谢循,不,成为谢循。”

    “当初本相看中谢循的天赋,认为此子今后必大有作为,故破格招他入典狱。当然也知道野狗难驯的道理,故还留了一手”

    见陆观棋敛眸不语,左相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本相勒令谢循以青鬼獠牙示面,一是觉得他真貌面相阴柔,音容兼美,不足以威令众人。第二就是为了培养影子,以待来日等谢循有了不臣之心后,借机取代。”

    左相:“如今在世者,除了本相无人见过谢循面具下的真容,自然也无人再能区别真的谢循和假的影子。”

    “你说是吗,陆案吏。”

    最后一语中蕴藏着威胁之意。

    陆观棋错愕不已,双拳紧握,他明白他此刻已经回天乏术,左相心意已决

    他睨着影子,眸底闪过一丝愠色,便侧过脸去,俯首道:“下官陆观棋拜见魏国公。”

    只是,这话语中再无敬畏臣服之意。

    左相拍着影子的肩,道:“从今以后,你就是谢循,就是我的义子。”

    影子身姿颀长,略为颔首,就连嗓音都与谢循一模一样,话语简短:“是,义父。”

    *

    而此刻真正的谢循,亦是失忆的沈浔,正在如往常般坐在轩窗下,手中捧着一盏药茶,轻轻吹拂。余光一瞥,正好瞧见何氏带着女儿何烟儿,裹着袍子、鬼鬼祟祟地朝着姜时愿屋舍的方向摸过来。

    屋舍狭小,

    陈设又极为简约,无处可以藏下一个八尺男儿,听着二人放轻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道光线从缝隙渗进来。

    没有留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沈浔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双足一顿,身轻似雁,腾空跃起,轻飘飘落于房梁之上,稳稳单膝蹲下,衣袂飘然。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他竟不知自己还有轻功纵身的本事?

    ‘嘎吱’一声,何氏和何烟儿掩门而入,嘴边还骂骂咧咧。

    “我就说吧,姜时愿那妮子就是在装病,你瞧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人,就是嫌农活重,不知到哪儿躲懒去了。三七也是胳膊肘朝外拐,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她却老是和姜时愿黏在一起,还帮着她一起瞒我。”

    “还好我早就发现端倪,暂时按兵不动,不然怎么能等来今日的天赐良机呢?”

    “母亲明鉴,反正我这脸已经被医好了,留着姜时愿也已经没什么用了。”

    说至此,母女俩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还不如卖了,换些银子。”

    何烟儿挽着何氏,咯咯地大笑:“母亲,我见你前日去了揽月楼,谈妥了吗?也不知揽月楼的老鸨愿意出多少银子。”

    将姜时愿卖去青楼的这份心思何氏已经动了很久了,何氏曾侧面向三七打听过,闻言她如今已无亲眷,一人在世无依无靠,且又是个贱民,这种身份的可怜人在汴京数不胜数,估计多一个少一个,公廨之人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在这贱民带食不果腹,如蛇鼠般阴暗屈身的日子何氏已经过够了。人一旦腹中无物,只怕会比老虎还要凶残,食不吐骨,谁还能守住一颗赤诚之心呢。再说这良心又有何用呢,只会苦了自己

    “订金三百钱,事成之后杜十娘还会奉上三百钱,足足六百钱!”

    何氏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子,轻微哗啦声引得何烟儿两眼放光,伸手去摸,反被何氏一掌挡去,呲道:“我老婆子费了不少口舌才讨了个六百钱的高价,但这钱也不这么好拿的,揽月楼的老鸨携伙计今晚可就要来要人了。收了银子,若是咱们交不出人,可就完了。”

    何烟儿可是听说过揽月楼的威名,那儿的老鸨杜十娘更是个厉害人,背后有仕宦还有地方豪绅为她撑腰,还听闻她手段毒辣,搅得其他几家娼馆以她为尊,遂不由得担心起来:“姜时愿自恃清贵,肯定不从啊,凭咱母女俩如何把她送出去”

    说罢,只见何氏从烟色袖口处掏出一罐秘药,指尖轻敲瓶身,细末白粉洋洋洒洒倒入茶壶之中。

    “此药乃是揽月楼的秘药,合心散。”

    “等着瞧吧。”

    第24章

    另一头。

    姜时愿内心甜酸杂糅,好不容易摆脱贱籍得以入京,可这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接踵而来。

    获得官身,进入典狱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她着实没有信心能通过典狱春考。仵作位卑而任重,自己虽然略通医术,但却从不曾和死人打过交道,更别说开棺验尸。

    还有典狱春试两人一队,另外一个人她又该选择谁?

    眼下来看三七是她唯一的人选,可三七已经为她做得够多了,她不愿再把三七扯入汴京的漩涡之中。

    再说三七生来性子胆小,怕是刚迈进典狱就会吓得两腿发软、六神无主,如何还能应付考试?

    听闻典狱试题难度极大,选拔严厉,若要通过考试,另外一个人选的能力最好能与她互补,比如善于推测作案时间,还原作案细节、缉拿凶手。

    她轻蹙黛眉,长吁短叹。

    等等,要说断案之能,她心中忽然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沈公子,沈浔,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回到贱民带前,姜时愿还抽空去了趟大理寺少卿的府上。

    姜时愿见到李奇邃的时候,他正在水榭旁投壶,见到姜时愿来了,立马喜得连手中的矢也忘了,还一脚踹翻了两尊投壶,壶中的红小豆洒落一地。

    “姜姐姐,你怎么回京了?对对对,我还准备派人去皇陵接你回京呢,哪想到被宫中的内侍抢先了一步。”李奇邃赶紧吩咐管家准备酒菜,还要请醉仙楼的小桃红来弹曲。

    “不必了,我就是想求你几件事情。”

    “什么事?”李奇邃与姜时愿对视一眼,接着大手一挥,遣散了身后跟着的侍从,道:“现在没有人了,姜姐姐可以放心讲了,只要是我亦或者李府能做到的事情。”

    姜时愿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脸上了无动容,“我要通过典狱春试,进入四处,成为一名仵作。”

    这一句犹如晴天霹雳,李奇邃‘啊’的一声吓得湖中鸳鸯浅掌划波,无风起浪。

    “姜姐姐你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进典狱这个吃人的地方,那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淫邪毒辣的手段可一点都不比深宫少。而且,仵作位卑,向来为世人所轻,你又何苦于此啊?”

    姜时愿头也没抬,说得平静:“我有必须去的理由,且来你府上也不是为了听你劝我的。”

    “姜姐姐”李奇邃倏尔没了话,与她相识十载,他可太清楚姜时愿是什么性子,但凡她认定的,纵使是犯忌讳的事情,她都有胆子去做。

    他沉思半天,开口道:“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姜时愿垂下眼睫,低声道:“我最近新结识了一位朋友,他因重疾而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所以他如今是个没有身份的白人。”

    “我想让他和我一起组队参加今年的典狱春试,可他眼下没有个正经的身份,便无法在汴京落户,或者可能连典狱的初审也通过不了。”

    原本这事情也不必难为李奇邃,就像伪造自己的良籍一样姜时愿可以再去寻一趟白无常,可惜自从典狱搜查过鬼市之后,鬼市上营生的众人逃得逃、散得散,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白无常也跟着卷席走人。

    至此,鬼市闭市,姜时愿也再无其他渠道再去伪造一份新的户贴。

    李奇邃摸了摸下颌,了然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呢,寻常小事,定能帮你办妥。”

    他又道:“只不过这个法子可能会委屈下姜姐姐的友人,让他入奴籍,姜姐姐你为他的主人,这样你们二人便可出现一张户贴上,这样友人也有了正经的身份。”

    “奴籍?”姜时愿眉头轻蹙,想了半天才开口道:“只有这一条路子,让他为奴,着实有些委屈,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这下倒是开始为难李奇邃了,他挠了挠头,又摆了摆手,像是有难言之隐,又连忙道没有。

    拙劣的伪装自然瞒不住对他知根知底的姜时愿,她追了上去,对上李奇邃左右闪躲的双眸:“你肯定还有法子。”

    “是还有一个法子,只不过这法子会委屈姜姐姐,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李奇邃急得摆手,恨不得现在就学会遁地法术。

    “告诉我。”姜时愿说得笃定。

    李奇邃拗不过姜时愿,长叹一声,“好吧,我告诉姜姐姐,除了为奴籍,还有一个法子,能让你们出现在同一张户贴上。”

    “就是就是你们二人成亲!!!”

    刚吐出那句话李奇邃就讪讪闭了嘴。

    姜时愿闻言,长长的披帛不停地在手心中打绕着,不停地旋转

    和沈浔成亲吗

    *

    姜时愿刚和三七回到贱民带,就听见院子内爆开激烈的争吵,刚掩门入内,就看见

    何氏攥着女儿何烟儿猫着身子躲着一个香樟树下,手中粗长的树枝指着一个脸生的男子,嘴里大喊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院子中?”

    令何氏头痛的还不止眼前的男子,不知他为何会在姜时愿的阁中,而且正好亲眼瞧见了自己偷偷下药的经过

    被人捏住把柄的感觉,可真不好受的。

    对了,还有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非要在此时给自己添乱,也不知道何烟儿着了什么魔,一看见沈浔就跟猛虎扑食一样两眼放光,要不是何氏强行拽着她,恐怕早就投怀送抱去了,不成器地怒骂道:“何烟儿,你能不能有点脑子!这张小白脸不请自来,出现在咱母女俩的院子中,能是什么良人?非奸即盗啊!”

    非奸即盗!

    一听何氏的话,何烟儿双眼都透出光,朝何氏激动道:“我愿意!”

    不为别的,这眼前的公子美得简直像画中仙般,身姿英挺,剑眉冷眸,真真都不想合眼了。

    “你给我回来!”何氏发了怒,连忙挡在何烟儿身前,似个泼皮无赖般冲着沈浔大吼,“他奶奶的,你是哑巴吗,还是个听不懂人话的,问你究竟是谁?”

    可惜何氏什么粗鄙之语都用尽了,都没得到眼前的男子一句话音。

    沈浔充耳不闻,始终冷眼看着何氏在院中如兽类般撒泼、打滚、挥着棒子驱赶,何氏恼极了,但很快余光也扫到姜时愿竟然正正好好在此时回来了,而且看这情形,她似乎还认识这位陌生的男子。

    沈浔忽然抬头去看姜时愿,虽终于开了口,可语气依然是冷冷淡淡,唤她姜娘子。

    许是心虚作祟,何氏嚷着声音,先发制人:“好啊,姜时愿我待你不薄,结果到头来你又是装病躲活,又是在我院中藏了个野男人”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了你。”

    三七急忙辩解:“姨娘你听我说,姜姐姐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沈公子他是姜姐姐无意从观音庙那捡”

    姜时愿赶紧使了个眼色,三七立马心领神会,讪讪地闭了嘴,但是这点小举动怎可能瞒过何氏那一双精明武断的眼睛,她眼珠子滚了一圈,“捡?说啊,怎么不说了?”

    “有脸捡野男人回来,没脸讲实话?”

    何氏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三七被压得语气低弱,但还是不停地在为沈浔开解。

    院内闹成一片,吵得吵,闹得闹,哭得哭。

    唯有一人置若罔闻,便是如今成为争端中心的沈浔。

    他觑着何氏母女,眉目疏冷,从未言语。

    姜时愿蹙了眉头,隐隐心有不安之感。

    她曾特意告诉沈浔不要走出阁中,就是为了避免惊动何氏。

    沈浔是懂得分寸之人,且她也相信沈浔也不会违背她的话,那何氏为何会发现沈浔的存在?

    眼下就唯有一种解释,何氏曾趁她不在,偷偷进入她的阁中。

    姜时愿略略呼吸方能压下内心的心绪,护在沈浔身前,淡声道:“我想先请问何妈妈,为何要潜入我的阁中?”

    何氏显然没想到姜时愿会这么问,忽然收了声,姜时愿步步紧逼,何氏眼神闪躲,嘟囔道:“你管我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宅子,我想那只脚迈进哪,就迈进哪?”

    沈浔目光一掠,从阁中端来何氏曾下药的茶盏,温声道:“姜娘子闻了这盏茶,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这下轮到何氏和何烟儿慌了,鬓发出了汗,见姜时愿摇着盏中茶水,扇风轻嗅。

    这茶水的味道已与往常不同,清淡不在,甚至还揉杂着些女子常用擦身的香粉味,甜腻且妖,这是青楼中常见的催人情欲的药。

    淡淡一嗅,她已经有些头脑发胀,脊背发寒,瞬间腿膝无力,还好沈浔伸手从她臂下穿过,反手扣住她的腰,轻声道:“小心。”

    只闻了少许,姜时愿就已经招架不住,只怕再嗅下去就会丧失神志、昏沉下去。

    姜时愿冷声开口,逼问何氏:“茶中下了迷迭香,你想药倒我?你收了哪位老鸨的钱,多少银子,欲把我卖向哪家娼馆?”

    三七:“何姨娘,你怎么能这么对时愿姐姐?”

    何氏吼道:“闭嘴,三七。姜时愿本就是外人,咱们才是一脉,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可你处处胳膊肘往外拐。”

    何烟儿搭腔道,“就是,我看你已经被姜时愿给迷了心智了。揽月楼的杜十娘你可知道,她可是答应了事成之后给我们六百钱!”提到了钱,她又笑得花枝乱颤,“不得了,那可是六百钱,我至今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币。”

    姜时愿垂首立在原地,听着冥顽不灵的母女俩大放厥词,淡淡道:“可惜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还会被官吏送进诏狱。”

    何烟儿:“你在胡说什么?”

    姜时愿:“你们并非我的亲眷,手上又无我的卖身契,又如何能越俎代庖,瞒着我,将我卖到揽月楼?”

    “且现在京中所有青楼皆为官营,我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宿娼及牙子贩卖良民为娼,就算杜十娘也不敢知法犯法。只要我一张状纸递到京兆府尹,等到你们的就是无期牢狱。”

    何烟儿已经被吓得六神无措,浑身发颤:“娘,我不想去坐牢啊,怎么办?怎么办?”

    “没骨气的东西,说啥是啥,你就这么相信姜时愿红口白牙一碰吗?”何氏还强撑着骂咧道,“你可别忘了她跟良民现在还扯不上关系,是贱籍!一个贱籍在这耀武耀威,还真当以为能吓唬得了”

    “我”

    倏然间,何氏双眸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时愿高举到她面前的户贴,她看得清楚,还狠狠扭了下手背的一层皮,那金箔纸上戳着朱红的官印,下写隶书姜时愿为良籍?

    姜时愿凑上前,直视何氏,低声道:“我与三七早已脱去贱籍,入户良籍,有户部司的户贴为证。”她微微凝眉,继续说道,“而你们竟敢逼良为娼,践踏人权,无视律法,自有大庆律例来处置你们。”

    何氏忽然话也说不利索,反复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何烟儿也明白大势已去,泪水涕下,紧紧攥着姜时愿的衣裙,又求三七帮她求情,大哭着不想去坐牢。

    万念俱灰。

    这下何氏彻底失神了,软在地上,眸色晦暗。

    正当觉得这一切都无力回天之时,她忽然觑到了姜时愿身旁的沈浔,眼珠子咕噜一转,又有了主心骨。

    何氏冷哼一声:“既然你搬出大庆律法那我也得说道说道,教教你,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贱民之下还有更为不入流的黑户,这些人没有身份,没有户贴,多为逃兵或者罪犯。官吏要是抓到这些黑户,可是要就地斩杀的。”

    “你与三七半路捡回来的陌生男子,可有正经的身份?”

    见姜时愿不语,何氏自以为重新拿捏住了姜时愿的七寸,腰杆又重新挺了起来,满是傲色:“既然你要跟我们母女鱼死网破,那我也客气,拉上沈浔垫背。我们不过是做几年牢,而沈浔可是会没了性命!”

    沈浔看向姜时愿,低声道:“不必顾虑我,为报恩情,沈某甘作弃子,生死无怨。”

    这话明面上听着是答谢救命之恩。

    可唯有姜时愿听着后怕。如他所言,他就像一枚棋子,也甘为棋子。

    比起像何氏母女这种为求自保,不惜用尽腌臜手段的,姜时愿更怕沈浔这种淡漠的、就求生本能都没有的人。他没有恐、惧、忧、魄,这种人分明活着,却早已泯灭了人之初性,他是人却又不是活人。

    姜时愿看着沈浔的手静默许久,思索片刻后,才鼓起一腔勇气轻轻地握了上去。

    也就触及到他掌心的一瞬,感觉到他的僵硬与克制。

    又是如那夜将他认作兄长一般,沈浔理应是极为厌恶与人有亲昵的接触的,因为每次姜时愿碰他,他身体下意识的紧绷已经

    交了回答。可他又每每强忍了下来,但克制着进一步的接近

    她朱唇微启,首次唤了他的名字,“沈浔,你对我有至死不弃的誓言,那同样的,我也有。在我这里,你从来不是棋盘上一颗毫无温热的棋子。”

    “我不会弃你。”

    紧接着,白皙如玉的素手反握上男子的掌心,转而十指相扣,姜时愿看着何氏,朝她温婉一笑,道。

    “恐怕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沈浔并非黑户,而是我姜时愿堂堂正正的夫君,有官婚文书为证!”

    第25章

    何氏自然不信,吼道:“你又在危言耸听,吓唬谁呢,可有证据?”

    “你问错了,证据可不在姜姐姐的手上。”

    倏然,长年冷清的院落中又冒出来一个从未听过的男音,他嗓音清亮高昂,满是贵气。

    何氏抬头望去,一位少年身着绯色官服,两襟还绣着对禽,腰佩十銙金带。纵使她再无知,也懂得这能挂金带子的只有大庆官员。

    李奇邃的少年身子在春光中尤为挺拔,摆了摆手,让跟随的小吏将一纸官婚文书呈在何氏的眼下。

    他斜眼觑向姜时愿身旁沈浔,眼睛微眯,啧了啧嘴,极为不愿地说道:“姜时愿和这位沈浔公子已于今日向户部司递交婚书,且本官已经查明沈浔的身份,为江州良民,只不过家道中落沦落至汴京,遂本官允二人缔结姻缘,两姓联姻。”

    “这”何氏豆大的汗滴淌下。

    “嗯?”李奇邃眼峰一扫,颇有高官强权之味,“何氏你可看好,这婚书上盖的是户部司的官印,证婚人之列写的可是大理寺少卿,也就是本官的名字。你有何异议?”

    只听见扑通一声,何氏彻底无主了,跪在地上大哭官老爷饶命。

    “你眼下就算磕百个响头,也免不了你们母女二人的牢狱之灾了,怪只怪你们利欲熏心,为钱下药、逼良为娼,已经触犯庆律。”李奇邃抬手,“带走!关入刑牢,听候发落。”

    这一起反转来得太快,大理寺之人手脚也很是麻利,就在母女二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即将炸开之时,小吏已经扣住她们,往嘴里塞下白布,押了下去。

    何氏母女二人自作自受,绳之以法,李奇邃像是卸了顶上的千斤巨石,安抚着胸口,缓解刚刚为官除恶既紧张又激动的心,“姜姐姐你看到了吗,我刚刚是不是很威风,像不像话本中扬善除恶的侠士!”

    渐渐地,没有等到回应,李奇邃的热情也随之冷下来了,因为他发现姜姐姐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他的身上,而是落在了一旁的沈浔。

    姜时愿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如何说,只道:“这是如今唯一能想到保住你的法子,委屈沈公子娶我了。”

    沈浔垂眸在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软睫微垂,一种有若似无的情愫竟然取代了握在掌心中的冷意。

    他心头微窒,答得认真,“姜娘子嫁我才是委屈,我又欠姜娘子一个恩情。”

    李奇邃也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哪来的一窝火,直接从中撒开两人的手,横在中间,毫不客气指着沈浔道:

    “对,姓沈的,当真让你捡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瞧你现在身无分文、又无入仕考取功名的本事,空有一张得还算是人模狗样的样子,能娶到姜姐姐简直祖坟冒青烟。”

    “你可别得意太早了,这段婚约是假的,做不得数,不过是姜姐姐要寻个人一起参加今年的典狱春试罢了。”

    “所以,这场婚约只是一场交易罢了,你帮姜姐姐通过考试,姜姐姐救你一命。”

    “典狱春试?”沈浔话音很淡,听不清情绪。

    “对典狱春试,今年春试需两人为一组。你很走运,姜姐姐也不知道看上你啥本事了,选中了你。”

    李奇邃先行替姜时愿解释,说话直白,就是想着刺痛沈浔这只没准存着痴心妄想念头的癞蛤蟆,可这厮的眼神从未落在自己身上。

    地上飘零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低头不语的姜时愿看着墨影朝着自己徐徐走来,携着压迫感,眼睁睁看着影子与自己在地上的碎影愈来愈近,直至交融、重叠、吞噬。

    此情此景,姜时愿明白,沈浔正站在自己的身前,或许正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想等着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即便沈浔有着温柔的、淡然的、也足以颠倒众生的皮相,可姜时愿心中总是会对这一张脸心生畏惧,能感觉到他眸子中深藏着股渗入骨髓的冷。

    那种冷,仿佛能将你掩藏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在他面前,她如脱衣上绞刑上的囚犯,一丝。不。挂,无处遁形,只能卑微祈求行刑官给他一个痛快,结束这种难熬的羞辱和逼问。

    她自觉有些理亏。

    若李奇邃方才没有坦白,自己与沈浔成婚救他一命是纯粹恩情。但如今目的坦明,这恩情就变了味道,成了挟恩图报。

    这恩情言明了就是利用,是赤。裸。裸交易。

    只不过受恩之人,不仅要一面感激涕零,还要时时刻刻被这种恩情的道德感所裹挟,背上枷锁,日夜想着还恩。

    挟恩图报乃不耻之举,但她无法辩解,只因她心底或真或假真掺着这种想法。

    春试迫在眉睫,且自己如今在京中孤立无援,除了三七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可信之人,而沈浔出现得恰到好处,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缜密的思维,这二者是探案所必备的,他绝对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没准真能帮自己通过春试。

    她想自己已做好了准备,就算沈浔怪自己假情假意也好,怨自己挟恩图报也好,只要能帮自己通过春试,这些她通通不在乎。

    姜时愿猝然对上他的双眸,他的眼睛极为好看,细长而润,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眼角竟有一颗泪痣,晃得她心神恍惚。

    他神色认真,道,“姜娘子不必如此的,以一桩婚约为筹码,拿来与我这卑贱之身交易。”

    说至最后一句时,他目光划过她青雅似黑般的发丝,落在她衣襟上的一瓣海棠花上,说得轻微:“对娘子来说不值得”

    姜时愿双颊慢慢涨红。

    这种在看清你的赤。裸之后,还你衣冠的行为,只会令姜时愿更加羞愧,更觉得自己卑劣

    沈浔也不知道是什么驱动他,是那片空白的记忆,还是虔诚衷心的本能,他半跪在姜时愿身前,姿态虔诚,犹如敬神佛。

    他接着道,“沈浔起誓,余生只奉姜时愿一人为主,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姜时愿声如细蚊地应了声,缓缓克制着脸上泛起的缬晕。

    她很清楚沈浔看她的眼神中并无缠柔眷恋,更对她毫无男女之情,沈浔对她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至死不弃’又极像爱情话本中动人的海誓山盟,不对,或许,细品下来,也像暗卫誓死效忠主上的誓词

    “嘿,我在同你讲话呢,你老瞅着姜姐姐,作甚!”

    “眼里还有没有我!分开,分开!”

    沈浔这厮太过可恨,自己一个少卿同他讲话,沈浔竟然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急得撰着沈浔的领子,紧接着,他瞥见沈浔眼神中敛藏着锋芒的冷意,不知为何,忽然心中一咯噔,警铃大作。

    忽然被沈浔一个眼色吓到压低了声音,方才的趾高气昂瞬间消散。

    很神奇,这是出自于一个本能的反应。

    是他这么多年能在官场浮沉、安稳如山的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等沈浔走远后,李奇邃对刚刚自己的窝囊样也气不打一处来,背地里轻声啧了一声,“没有当官命,还非要装个当官样!”

    谁料,已走远的沈浔忽然止步脚步,转头回望。

    又是那该死的眼神,骇了李奇邃一跳,而后又安慰着自己。常人的听力应该没有这么好,沈浔隔这么远,能听到就是有鬼了?遂稳下笃笃心跳,回以笑意。

    日头斜上,到了正午。

    李奇邃环视一周何氏的

    院落,周遭一眼都不堪入眼,你就说这院子竟然是给人住的吗,把它当成马厩,他都会觉得委屈了马。

    他怎么能忍受姜姐姐住在这种腌臜的地方,当即命小吏把院中的一切都抬进他京中甜水巷后的宅子中。

    这个宅子是李奇邃的私产,也可以说是李家为后生的打算。

    高门望族虽有祖茔在,奢华富贵、风光无限,家中子弟繁衍不息,可谁有知道这份风光会不会一夕没落。

    王朝更替,权利纷争,皆是未知的风险。所以,为了保全后生,四族八姓只要家中有恒产,就会拿出这部分银两,去购置田产,以保后世血脉有处安身立命。

    这个宅子便是是李老爷子给李奇邃做的最后打算。

    李奇邃充当监工,在正院中庭,指挥着小吏穿梭在问竹轩、临风居、海棠苑布置新居,看见姜时愿和三七来了,脸上旋即挂着笑容,道:“我这宅子你们就放心住下,吃穿用度、首饰添衣需要的银子皆不用客气,大可记在我的账上。”

    姜时愿闻言垂眸不语,似是有些不快,李奇邃当然清楚姜姐姐是不想承他的好意,遂不想让她有出口拒绝的机会,领着三七指着东方的海棠苑,问道:“喜欢吗?海棠苑中常年有开而不败、争奇斗艳的海棠,一入苑就可以闻见沁人的花香,你若喜欢你就住在这个院子中!”

    “喜欢!”三七极为捧李奇邃的场,道了句谢谢官老爷,直接惊喜地嚷着要去瞧瞧。

    现在正庭中唯有李奇邃和姜时愿二人,此时姜时愿才敢把话摊开来讲,“何氏母女虽然蔑视庆律、罪大恶极,但她们始终是三七仅存在这世间的情亲人。三七明理,不好作态,也不敢在我面前求情,但心中肯定也会担忧何氏二人”

    “好在何氏母女也未铸成大错,所以我希望你从轻发落,给个她们个教训,让她们不敢再犯就成了。”

    李奇邃闻言长叹一口,“三七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亲戚。”

    “姐姐放心,这事你我想到了一处,我会着手去办的。”

    姜时愿这才堪堪放下心来,李奇邃又满是恳求开口,“姜姐姐你就别跟我这么见外了,你瞧三七很喜欢这个宅子,难不成你还忍心让她一直住在贱民带不成?”

    见姜时愿不接话,又嘟囔道:“你不接受,就是与我生分了,还认不认我是你的阿弟?想当时我的读书识字还是姐姐教的呢”

    咚

    姜时愿如儿时嬉戏那样,抬手轻轻叩了下李奇邃的额头,道:“这几年李少卿真的在官场学精了,已经学会拿捏别人七寸,还拿情分当掩护。”

    “姐姐答应了!”李奇邃喜出望外。

    姜时愿点头。

    李奇邃:“太好了,姜姐姐你就住在临风居,阁中一切布摆设按姜府之前的布局,姐姐定会喜欢!”

    姜时愿淡笑,谢过他的好意。眼下三七和自己都有了落脚之处,她又转念想起沈浔,问道:“沈公子呢?你安排他住哪,他喜欢清净、无人打扰,我瞧问竹轩不错,不如”

    “不成,不成。”每次提到沈浔,李奇邃都没有好脸色,那个小白脸凭啥舒舒服服住在上好的厢房中。

    也不知是否沈浔那张脸太过惊艳让他有了丝丝妒意,还是怕姜姐姐被沈浔的容貌迷住,总之哪样,他都不快。

    但李奇邃又不能在姜姐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小肚鸡肠,他扯谎道:“这不成,那问竹轩中已经有人住了,塞不下沈公子了。”

    “住了谁?”姜时愿发问。

    李奇邃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道:“我啊。”

    姜时愿诧异道:“你不回李府,而是要住在这?”

    李奇邃挡在她的身前,挑着眉头:“当然啊,自然是为了多陪陪姜姐姐,也是为了躲我阿爹。你不知道,阿爹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岁大了的缘故,最近的情绪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每次见我,都是哐哐拿拄拐一顿揍。”

    “所以,少卿大人打算将沈浔安排在何处?”

    李奇邃哼道,只不过这笑意多少掺着些阴险:“姜姐姐还不放心我吗,自会给你那个假夫君安排一个好去处,不会怠慢了他的。”

    第26章

    李奇邃嘴上答应地畅快,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沈公子在宅子中找块风水宝地,静能修身养性、听曲品茗,无人打扰,动能在院中种植花草、喂养池鱼,保准沈浔住得安心。

    一离开姜时愿,就眼露不屑,领着沈浔就来了李宅东南角最偏的坊院,俗称为柴房。

    但又确实符合李奇邃口中的动静结合。

    柴房周围冷冷清清,紫杉掩映,木质的门扇东倒西歪,纸窗透风。门前的大片农田中种着些晒得发蔫的瓜果,旁边还立着口好大的水缸,葫芦瓢还孤零零地在水面上飘着

    李奇邃一掌激起水缸中的千层水花,而后随意在自己衣衫上抹了两下,指着身后的屋子道:“没办法李宅委实太小了,容不下沈公子这尊大佛。这不,只剩下身后这间空的柴房了,沈公子先将就住下,以后有空的厢房再给您腾位子。”

    沈浔倒没有表现出不满,旋即提步进入柴房,却又被得寸进尺的李奇邃伸手拦下。

    若是不经意察觉,根本无法察觉李奇邃心中激荡着的不安,五指微微颤着。

    可李奇邃极尽全力遮掩的‘虚张声势’皆在沈浔的眼下无处遁形,他觑了一眼,给足颜面:“少卿大人,还有何赐教?”

    李奇邃还以为是自己的官威震住了沈浔,多少有些得意,双手环胸道:“有些事情,姜姐姐怕你误会,不便当面说明,所以委托我这个当弟弟的代为转达。”

    “等春试通过后,本官会草拟一份和离书,届时你痛快地在和离书上盖章签字,从此之后姜姐姐便与你再无纠葛。听懂了没?!”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心虚作祟,李奇邃不敢直眼看沈浔的神情,甩下狠话就匆匆离开。

    庆历四年的暮春,雨水似比往年更多些。

    李奇邃擒着伞,看着瓢泼的大雨一遍遍冲刷着打蔫的野菜,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旁边的小厮心疼主子的身子,上前问道:“爷想什么呢?”

    李奇邃含吞了半响,闷闷道:“在想本少卿刚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刚走出坊院,就下了雨,不会是老天爷马上就要降下一道天雷劈我吧。”

    他心中念苦道,这也不怪他啊,他怎么能放心姜姐姐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一直纠缠在一起。

    这两人的婚必须早点离!越早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可不敢这么说啊,爷,当心应验。”小厮道。

    刹那间,言出法随,天际一道惊雷,雷霆万丈。

    —

    三日后,书阁中。

    姜时愿手中的书卷被人一把夺去,取而代之的是李奇邃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只听李奇邃闷哼一声,继续喋喋不休,道:“姜姐姐,你想去参加典狱春试,我没任何意见。可为什么和你组队的人,一定要是沈浔那小子呢?”

    微薄的日暮透过窗棂洒落在案几上,照亮了女子似月娇好的皮相。

    姜时愿疏冷的眸光和李奇邃对上:“沈公子跟你从未结怨,你为何这般看不惯他?”

    他的嗓音逐渐粗重,似是忍着一口怒气,“沈浔资质平庸,无才无德,带着这种人去参加春试,只会给你添绊子。按理说,我大理寺中的任何一人都比沈浔会查案子,你就不能考虑考虑别人吗?”

    三七清楚他的不舒坦,笑道:“我看是少卿大人嫉妒吧。”

    “瞎说什么呢?本少卿实事求是。沈浔去过案发现场吗?看过真正的卷宗吗?审过犯人吗”李奇邃又说道,“不就是任何一个人都比她强。”

    姜时愿发话道:“确实,我也从未验尸过,任何一人都比我强。”

    “啊啊啊啊,姜姐姐,我可没这意思。”李奇邃倏然是脊背被刺到一般,口条都不利索,“哎,瞧我这嘴,沈浔没有天分,不比姜姐姐天资聪慧,无需名师指点,光看仵作手札都能自学成师。”

    素白的手腕将书籍阖上,听到此话,姜时愿暗暗叹了口气,“恰恰相反,我资质愚钝,毫无进展。”

    三七:“这也怪不得姐姐,仵作其中含着的学问可大了。若是没有好的老师亲自传授解疑,不亲自上手接触尸体,不就跟摸黑过河一个道理,还是要人引路,实战操练。”

    三七说得言之凿凿,却不知晓此事对姜时愿来说有多难办,只听见她又幽幽叹气。如今从哪再去寻一位名师呢,仵作乃官府中人,上京能养着仵作的无非是典狱、大理寺和监察院三家

    典狱太难,监察院找不着路子。算来算去,也只有大理寺这一条路子。

    “三七所言不无道理,若能得名师指点,自是最好。”姜时愿轻轻点头,转头问李奇邃,“少卿大人人脉宽广,可知道在仵作之列有无能人?”

    李奇邃指甲扣着桌角,“啊”,回应的是长长一声似拐非拐的惊问。

    “哎哟,李大人不会连这点人脉都没有吧。”三七见缝插针道,继续激将,“您好歹也是大理寺堂堂正正的少卿大人啊,手底管着百来号人呢,不会一个人选都没有吧”

    “嘿,你当我少卿白做的吗?”这激将法显然对李奇邃起了用,只不过他的语气有些犹豫不定,喉咙发紧:“有是有,此人还是我们大理寺的定海神针,能力甚至在典狱四处陆不语之上,更是京中所有仵作见了都要称之‘竹公’的先辈,只不过嘛”

    “竹公此人阴晴不定,脾气古怪还是别去惹他”

    李奇邃口中的‘竹公’名为竹沥,独来独往,不与人往来,只与死尸打交道。

    竹沥验尸手法极为高超,仿佛能与死者通话般,清清楚楚还原死者死因,生前遭受何种伤痕,最后一餐食过何物,任何细枝末节都逃不过他的一双鹰眼,在仵作之行声望极高,曾有传言就连魏国公都曾三顾茅庐望纳其入典狱效力,结果竹公直接闭门不见。

    李奇邃摩挲下颌,认真分析道:“姜姐姐,我实话实说若你想拜师还是换一个人吧,毕竟竹公可是连魏国公的脸都不卖的人。”

    这话听着,能拒绝谢循之人,姜时愿倒是能感兴趣了,她道:“如此关尚不能过,如何能入典狱?”

    李奇邃蹙了蹙眉,抿着唇,怨道:你就是轴

    *

    翌日,姜时愿直接起了个早,决心去会一会竹公。

    见到竹沥之时,正是午时三刻,他正在手持营造尺测量男尸脖颈上的勒痕,每检一处,大喝一声,庭中三十三位弟子则赶紧再图册上详注。

    只听竹沥向身后的弟子发问:“自缢之人与被绳索勒死之人有何不同,又如何辨别?”

    弟子哆哆嗦嗦,持着狼毫,不知所言:“还望师傅赐教。”

    竹沥斜睨一眼,语调清清冷冷,“你行验尸官不下数月,竟连此也分不清吗?”

    “小女冒昧一答,自缢之人,伤痕在喉头,腿部会有淤紫,小腹呈青紫色,头骨和牙齿呈赤色。而被绳索勒死之人,伤痕在喉头下方,牙关无法紧合,头骨和牙齿颜色保持不变。”

    这声音婉转灵动,让正验尸的竹沥生出一丝惊愕,回头望去,只见一女子一身素衣立于庭中,高洁如海棠。

    见了来人,竹沥的眸光瞬冷,“姑娘从何得知?”

    姜时愿:“通读过竹公所写的洗冤录,受益匪浅。”

    “姑娘不读诗经、女训,反读洗冤集?”竹沥卸下行头,并嘱咐弟子关门,呲道:“此处死者聚集,阴气极重,可再禁不住女子踏足。姑娘来找老朽所为何事?”

    姜时愿拿出拜师帖,言辞恳切:“小女一心向往仵作之道,还望能入竹公门下,从师学习本领。”

    谁料,手中的拜师帖被竹沥一招打落。

    竹沥难听的话似倒豆子般往外冒:“人活一张脸面,姑娘为女子,更应注重自身清誉,怎可说出如此大不违的话?”

    “姑娘可知,何为仵作?”

    “仵作乃验尸之男役。仵作之行,从未有过女子的先例,老朽已是古稀之年,姑娘不想要这张脸,可老朽还要靠着这张老脸躺进棺材!”

    “送客!”

    怒音响彻了整个屋子,中庭子弟满目震惊,好似从未料到师傅会发如此大火,但又不敢违背师意,只好将姜时愿请出。

    “竹公”

    也不知哪里不顺了竹沥的意,姜时愿眼见要吃了闭门羹,未顾石阶已被日头晒得毒辣,高举拜师帖,言辞铮铮:“小女诚心拜师,还请竹公收我为徒。竹公如果不肯收我,小女就日日守在福鹤堂外,等着竹公哪日肯松了口。”

    女子的神色笃定,不似在说戏言。

    竹沥的脸隐藏在青檐下的阴翳,教姜时愿看不清他的神色。

    半晌之后,竹沥背过身去,道:“既然要拜师,就得拿出诚意。”

    “竹公请说!”姜时愿燃起一瞬希望,应上。

    “那便遵从礼制,长跪在福鹤堂前。我若不允,你不准起。跪到老朽满意,老朽便收你为徒。”

    “怎么,连这点诚意也没有吗?”

    姜时愿面色惨白。

    她很清楚地明白这是竹沥的刁难,他根本没有动收徒的念头,此话只不过想让她知难而退

    竹沥一瞬叹息,旋即背过身去,关门的话音落地,沉重的闷声闭合。

    *

    听闻姜姐姐被刁难的李奇邃,急得连等小吏拿伞的闲暇都没有,火急火燎地赶过去。

    他细算了下自己的脚程加小吏赶来禀报的时间,怕是一根筋的姜姐姐已经在被竹沥足足刁难了两个时辰。

    可他知道姜姐姐有着一副打不屈的犟子骨,让她让先放弃,绝不是易事。

    但此事让竹沥先松口是难如登天。

    一个犟骨头遇上一头犟驴,真是让她左右为难。

    可他想破头了,都无法想出好的对策。

    眼下他只有一个下下策,就是去找三七,至少两个人能依着蛮力也能姜姐姐一起架回去!

    可惜,等他赶到庭院上下翻了个遍,都没寻到三七的影子。

    转了一圈,只在柴房前瞅见一个穿着墨袍的影子,闲散如世外人一般不紧不慢从水缸舀出一勺清水,水光泠泠缓缓洒下脚下的一片绿意。

    三日不来,原本还是寸草不生的土壤,已经种下满庭花木,在如水的银辉之下,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而墨影行于此间,随风而动,令人目眩。

    李奇邃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唇翼翕张。

    一脸不可思议。

    不是吧,沈浔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竟然在种菜!

    这人是得多闲

    他终于知晓自己为什么这般看不惯沈浔了,一个男儿身有手有脚,不趁着年华去考取功名、入仕效力大庆。反倒跟年岁半百的闲人般,每日种地、养花、喂鱼活得半身不遂一样

    沈浔转过身来,觑一眼气喘吁吁的李奇邃,放下水勺。

    他眉头微蹙,道:“你来寻我,是因为姜娘子出事了?”

    第27章

    七月的日阳总是如此毒辣,恨不得将人晒脱一层皮,连夏虫都哑了声,偃旗息鼓。

    在无花树掩映的石阶上,泛着亮光,细得可以看见丝丝的热气从缝隙中冒出。

    姜时愿感觉自己身心都如在烈火上炙烤般难熬,这难以忍受的热度已经超乎了人体的极限,她喉间发紧,神志已然飘散。

    兄长和李奇邃都曾说她就是个打不屈的犟骨头,认死理,可唯有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她的肩上每时每

    刻都压着千钧巨石,是兄长的冤屈,是姜家所有人的清白。

    典狱春试的机会唯有一次,哪怕是任何一个飘忽的机会,她都不允许自己没有在当时抓住。

    思及此,姜时愿轻轻嗤笑一声。

    起码今日的盛阳可比典狱中铜柱地狱的烈火好多了。

    “姜姐姐!”

    倏的一声,背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姜时愿想也知晓来人是李奇邃,只不过除他的声响之外,还有一人的。

    姜时愿闻言回望,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

    水榭旁。

    一袭墨影逶迤在后,腰间鸾带,衣沿边银线的流云纹潺潺流动,似有月华笼罩全身,不过比之还撼人心魄的还属他的一双眼眸。

    只不过在视线交织之时,她却有意避开了,也可以说,这几日她一直在刻意躲着沈浔。

    或许是她始终因春试一事利用沈浔而感到亏欠,或许是她不知该如何坦然面对他、婚书上已是她‘夫君’的身份。

    姜时愿不知李奇邃为何要把沈浔带来。

    她无法再故作平静,语气有些孱弱:“怎么,沈公子也来劝我?”

    二人明明已经是官婚文书上的夫妻,是亲是疏的选择上,姜时愿选择了疏离,依然称他为沈公子。

    她能察觉到身后之人的目光淡淡垂眸,不知心中所想。

    “姜姐姐,这时候你就别管沈浔为什么会来这了。”

    李奇邃蹲下身子,满是心疼,道:“姜姐姐,我知道我劝不住你的决定,可拜师这事你可就纯属跟自己较劲了。竹公确实乃京中所有仵作之首,但不代表你就不可以拜京中第二、第三的仵作为师。”

    “我相信你不论拜谁为师,都一定能通过春试。”

    “你说是不是,沈浔!”

    李奇邃使劲给沈浔使着眼色,可这厮好像眼中又没装下自己。

    本来来时说好的,不顾三七二十一,也不顾姜姐姐的意愿,两个人直接把人拉回去,而现在沈浔不仅不作为,还在一旁冷眼观之,也不知他来此是来干嘛的。

    看着沈浔不作为,李奇邃想着自己能靠自己的蛮力,打不了自己直接扛着姜姐姐就跑。

    他面露羞赧正想动手,却忽然被身后的沈浔死死按住。

    李奇邃也不知眼前看似身形单薄的沈浔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完完全全桎梏住了自己,即便他红了脖子,使劲挣脱,也不逃脱分毫。

    气得李奇邃动粗不行,只能破口大骂:“沈浔,你丫安得是什么心?!不帮我就算了,还阻止我!”

    沈浔道:“姜娘子的意愿,便是我的想法。”

    李奇邃一时怔然,怒道:“你有没有脑子,陪姜姐姐一起疯!”

    “有何不可?”沈浔对上李奇邃怒视的双眼,手上也加了点力道,疼得李奇邃牙关咯咯作响,“姜娘子在做、想成之事,无论听起来是天方奇谭也好、志怪奇异也好,沈某都不准任何人插手。”

    这话蕴着满满的威胁,李奇邃觑见他双眼中不加掩饰的狠戾,冷地令他心中生颤,竟吓得他指着沈浔骂‘你真是个疯子’的念头都消了。

    此时的沈浔真是陌生且骇人

    孤立无援的李奇邃彻底慌了,眼下该如何是好,不敢劝竹公,也不敢违逆眼前这一个犟骨头和一个以姜时愿之话为令的疯子。

    方才二人的争执,传至她的耳旁只剩一片喔鸣,她四肢渐软,理智正在抽丝剥离,她唯能感受到的就是七月的盛阳,毒辣的烈阳将她晒得恹恹,头昏脑涨,目光四眩。

    霎时,也不知是否是将死之际总会有回光返照的一刻,她闻到一股淡淡的乌木沉香,干净纯粹又带点细微苦涩的味道,不热烈亦不清淡,那股味道渗进她的五感,让她昏沉的知觉犹如春雪消融,让她足以再有一丝暇力睁开双眸。

    入目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极为漂亮。

    而更为之惊艳的是持伞人的一双眉眼,暖橘色伞翳下,不掩珍光。

    她没了力气,任有那一双好看的手,握着自己的柔荑,领她去握住伞柄。

    也引她对上视线。

    眸光相逢的一刹,她没有理由的心神忐忑。

    她躲在橘伞的阴翳之下掩饰自己的慌张,可还是觉得被沈浔看了个透彻。

    只听他说道:“姜娘子心之所想,沈某都不会阻拦,但这也不是娘子可以肆意伤害自己的依仗。”

    姜时愿闻言有一丝错愕,又默默垂眸。

    这甚是兄长的口吻,让她有些恍惚,如个犯错的小孩只好用沉默掩饰。

    沈浔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确认她擒好伞,本应一触即离,松开视线,这是他本分,也是他与恩人的应有的距离。可沈浔看着眼前人面颊绯红,眉目低顺的模样,一股没有理由的情绪附骨而上,后脊很烫,他的掌心也多了一些燥热

    他忘了自己的逾矩,嗓音愈重:“姜时愿,下不为例。”

    不同于姜时愿的选择,是亲是疏之上,他被牵动,违背了本意。

    不在尊称姜娘子,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姜时愿。

    “沈浔,你就是个空架子,两面讨好!”李奇邃看得心里直窝火,“对姜姐姐说这些虚言有什么用,你有本事让竹公收姜姐姐为徒啊,竟说些漂亮话。”

    “你要是能说动竹公,本少卿就在大理寺众人面前学两声狗叫!”

    沈浔缓缓起身,勾唇笑道:“给我一柱香的时间。”

    *

    李奇邃十分有自信,他坚定沈浔就是在姜时愿面前呈个口舌之能,看着沈浔徐步走进福鹤堂中,指尖已经轻敲着腿膝,算着时间。

    估计不下十个数,沈浔那臭小子就得灰溜溜地跑出来。

    可这他指尖敲了又敲,频率逐渐加快,也不知敲了几百下,也不见沈浔被赶出来。

    这不可能啊

    他急得坐立难安,都不顾上照看姜姐姐。提步,赶往福鹤堂上一探究竟。

    李奇邃用指尖点破窗纸,探了个眼望进去。

    堂众二人,竹公在明光处以酒醋涂抹尸身,而沈浔立于明暗交接之处,神色不清。

    酒醋气味酸人,在窗外的李奇邃都忍不住捂住鼻子。

    而这两人还是见怪不怪般,话语你来我往。

    竹沥发问:“方才你与少卿大人在中庭的纷争,老朽也听了个大概,不过我想知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为她求情?”

    沈浔:“庭中正跪着的是我的夫人,这个理由可否?”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似有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紧着窗纸上的一瞬影子迅速闪下。

    李奇邃气得咧嘴,这沈浔果真不要脸,在姜姐姐面前亲疏有礼,一到旁人面前直接以‘夫君’身份自居,暗里占尽了便宜。

    竹沥寻声望去,反被沈浔先行挡住,竹公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老朽观之,你与廊下女子的关系可不像寻常夫妻。”

    沈浔:“有官府婚书为证,晚辈无理由说谎。”

    竹沥摆了摆手,只言罢了,“我管小辈之间的破事作甚,但你既然为了她来找我,但老朽不妨把这话说得再直白点,就算今日你家夫人跪死在福鹤堂前,这弟子我也不会收的。你若真是她的丈夫,为她好,应该早早将她领回家去。”

    “为人妇者,首先应传宗接代,再者就是打理后宅,懂得避嫌。想成个仵作,整日抛头露面,接触男尸,像个什么样子!”

    “我的夫人,不劳竹公指教。”沈浔将满水的茶盏,重重搁置在竹沥的身前,滋出来的茶水更甚漫在他竹沥的衣袍上。

    这举止看似在敬茶,可竹沥心中却清楚这落盏的话音。

    实则喊他,饮茶,闭嘴。

    这一瞬的剑拔弩张,让守在外头的李奇邃都看得暗暗心惊。

    想让竹沥收徒,就得顺着怪老头的意,沈浔倒好,直接二话不说干上了!简直匹夫!

    沈浔反之气焰更甚,“晚辈反而想问竹公为何不肯收夫人为徒?竹公也应了然,晚辈的夫人天资聪慧,殚

    见洽闻,虽为女子,但并不输您门下三十三位弟子。”

    “只因她是个女子。”竹沥抿下一口茶,眸光不经意间落在案前一卷锈迹斑斑的验尸器皿上,“生来是个女子,就是错。”

    “老夫再说一次,仵作一行,从未有过女子先例。”竹沥的话音陡然提高,“且老夫堂中从未收过女弟子。”

    “话已经至此”

    “真的吗?”沈浔突然打断。

    竹沥:“什么真的假的?”

    沈浔站起身子,走近验尸台,修长的指尖从一卷红布拾出一只银钗,放在眼下反复打量,而余光则是微不可察地锁定着竹沥愈发凝重的表情。

    沈浔:“晚辈是说,竹公说堂下从未收过女弟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还给我!”竹沥闻言面色惨白,抖着手想去夺过沈浔手中的银钗。

    沈浔不急不慢,侧身抬手,让竹沥扑了个空。

    在竹沥的眼前,沈浔修长的指尖翻转、摩挲着有些锈迹斑斑的银钗,模样轻巧,看上去有一些岁月。

    沈浔问:“此物不是竹公之物吧?”

    “让晚辈心生疑窦的是,晚辈手中的银钗还有等等验尸器皿都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都要小上三寸。您的手形极宽,拿这么精小的银钗验尸,着实有些为难了。”

    沈浔凤眸微眯,步步逼近竹沥,口气之中无端地带着审问,“还有,晚辈曾听夫人言银钗用于验毒,仵作一般不常备银钗,需要的时候才会从别处取来,一般纯度不高。但这只银钗有些奇怪纯度精良,做工精美,更像是女子发髻上的钗环。”

    “晚辈看得出,这些器物对您十分珍重,或者说那名女子对你十分重要。不然竹公也不会不顾衣襟浸湿,反而先是护着这些银钗、尺、舀。”

    竹沥失色地笑了笑,看着衣沿边还淌滴着水珠,道:“你早看出来了。所以,你方才打翻茶盏,是有意试探?”

    “晚辈唐突,竹公恕罪。”沈浔作揖赔礼。”

    竹沥:“也罢,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人。”

    日落未落,遥近黄昏的天色,给世间万物渡上一层颓色。

    半晌,竹沥遥望着案几上的验尸器物,强撑着露出一个笑颜,道:“这些都是小女的遗物。”

    第28章

    那钻心的痛,竹沥不敢回首。

    痛苦的回忆,如潮袭来。

    他边回忆边跟沈浔说道:

    他有一女,名为竹禾,自小也喜欢专研医术。长大了,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非要学着竹沥当大庆第一仵作,誓要为死者言。

    竹沥闻言自然是不肯的,仵作虽为官吏但位卑而言轻,女子为仵作更是不被世道所认可的。奈何竹禾吃了秤砣铁了心,吵着嚷着要学,竹沥也不想让祖传的本领失传,也跟着动了恻隐之心,就通通传授给了竹禾。

    竹沥回忆往事,面色痛楚,却强忍着继续说道:“都怪我,传授禾儿验尸之道,都怪我啊”

    “离开我的第三年,她嫁到闽南,因为她是女儿身,无法去往公廨或府衙任职,只能在坊间当个无名的仵作。

    “那年,她接了一个案子,尽管这个案子早已被县衙定为自杀。可死者老母不信,遂找到了禾儿,请她再次验尸。就是那次验尸,为她的死埋下了祸根啊,禾儿得我衣钵,很快就断明死者并非自尽,而是被人用白绸勒喉窒息而死最终伪装成悬梁自缢!”

    说及此,竹沥胸腔起伏不定,狂咳不止,话音中断。

    而推敲出一切的沈浔,继续说道:“其实是真凶与县衙勾结原本想以自杀结案,没曾想死者母亲找到了竹禾继续验尸,县衙绝不会让竹禾将真相公之于众,他会想办法,让竹禾闭嘴。”

    竹沥缓了缓,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事情愈演愈烈,民怨沸腾,禾儿想替死者伸冤,遂只身上了公堂,与之对簿。可县丞太狡猾了,反倒先诬赖起了禾儿搬弄是非,说她乃一介女子怎会懂得验尸,要让她和三名仵作共同再次验尸,说明死因。”

    “然而禾儿从不入官场,怎会清楚公廨中哪些腌臜的手段。三名仵作早已提前被现县丞收买,在公堂之上都在指责禾儿搬弄是非、信口雌黄,禾儿孤立无援、清白难辨,最终被县丞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大狱。”

    说至此处,竹沥欲坠未坠落的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而禾儿性子刚烈,不肯就此受辱,最终自缢在了狱中。”

    沈浔声音依然清清凛凛,甚至不带一丝温度,打断道:“所以,竹公并非是不肯收夫人为徒。”

    竹沥抹了抹了脸,对着沈浔道:“仵作行人位卑,向为世人所轻。就连禾儿的死,也无人在意,老朽都不能为其鸣冤。”

    “老朽为男,尚且如此,更何况女子?先前对你和姜姑娘皆是虚言,唯有一句是真的,这世道身为女子,本来就是错的。老朽是为姜姑娘好,不想让她走上禾儿的老路,也不想让你再尝到失去所爱的滋味。”

    “所以,身为女子就不适合仵作行人,你带她走吧。”

    “世道不公,不是竹禾和夫人的错,更不是世间所有女子的错。”沈浔神色莫测,“既然无错,你又以何权利、理由去反对她们?”

    趴墙角的李奇邃泳隐隐察觉沈浔话锋不对,连忙撞进去想阻止,大呵‘沈浔’。可为时已晚。

    沈浔话音很平,可每词铮然:“竹公护不住所爱,并非仵作位卑言轻,全因您无能。您无本事护竹禾周全,也无法手刃县丞替她报仇,只待在大理寺自怨自艾,学这世道愚民去把这诸多的不公怪于她们身为女子之上。”

    沈浔慢慢俯下身子,琥珀色的眸子如视奄奄一息的猎物:“你与愚人,有何不同?你亦与杀人者,有何不同?”

    真是极为惊艳的眸子,可越看,竹沥心头愈发狂颤,那种无言的魄力又让他再一次脊背发凉。

    沈浔就这么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每一寸的软弱,轻笑一声,满是嘲弄的意味。

    半响,起身道:“沈某不是竹公,有能力护夫人周全。”

    面对此等挑衅,竹沥面色巨变,李奇邃听得目瞪口呆。

    而沈浔则信手走向庭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衣袍猎猎,枯叶飘落。

    这阵仗可把李奇邃震住了。

    这沈浔可真是个疯子

    他双唇微张,也只敢在心中叹道。

    兽耳青炉刚刚散尽最后一丝幽香,尸臭开始一点点漫出来。

    许是这熏酸腐烂、足以令人作呕之味,才让渐渐软在太师椅中的竹沥慢慢回过神来,眸光逐渐坚定,在李奇邃的搀扶之下慢慢站起来了身子,他道:“扶我去堂下吧”

    昏光敛尽,余光慢慢退下雕柱。

    堂下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单膝跪地,左手擎伞。

    一者面色苍白跪在其旁,依在身旁人的怀中,神志不清。

    她的墨发倾斜而下,随风飘散,那微痒的触感也在撩拨着沈浔持扇的手背。

    即便香软玉在怀,沈浔也并无越界之举动,就连目光都是安分的,锁着眼前的树影。

    沈浔就如同一个死物,一把软椅,任着姜时愿依靠。

    她跪,他便静默守护在旁。

    竹沥来到堂下之时,看见庭中两人,不由得轻咳一声。

    李奇邃直接嚷道,“沈浔,你就是趁机占姜姐姐便宜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醒了昏沉多时的姜时愿。

    怀中之人软睫微垂,比视觉更先恢复的是嗅觉,鼻尖有冷香环绕,清清淡淡,令人安心。

    她头脑昏沉,信手搭了身旁一个温热的物件借力起身,也就此时缓缓睁开眼眸。

    看清眼前此景,她的瞳眸瞬间瞪大,神思瞬间清明。

    她从未离沈浔近在咫尺,近得鼻尖嗅出的呼吸都在黄昏的细风中交融。

    这么亲密距离,从未有过的距

    离,让姜时愿如何是好,进退不能,她被迫仰着脖颈,目光贴着沈浔的面孔一寸寸划过。

    她能听见自己笃笃的心跳,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裙,恨不得将五指全部嵌入其中,才能缓解这种尴尬。

    尽管她努力让自己面色平静,但随之掌心温热的触感一点点沁入,她后知后觉自己是如何枕着沈浔的腿膝起身,是如何直接贴近他,以及意识到她现在根本攥着的不是自己衣裙,而是沈浔的

    她隐隐发白的骨节,越攥越紧的力道,还有在沈浔墨袍上氤出的湿汗,都在出卖她尽力掩饰的镇静。

    沈浔倾身看她,语气如常:“醒了?”

    姜时愿点了点头,淡道:“多谢沈公子。”

    姜时愿稳着自己慌乱的心跳,不敢再看沈浔,目光游离。

    恰好觑见竹沥踏着石阶而下,走至她的身前,俯身托起姜时愿的双肘,道:“从今日开始,你就是老朽座下第三十四位弟子,明日卯时便来福鹤堂,你若敢耽搁一刻,这里都不会再有你的位子。”

    “真真的?”

    “太好了,竹公终于松口了,姜姐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谢恩啊!!”李奇邃道。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姜时愿来不及细细推敲每一个词,脑中空白,还是在李奇邃的催促下才勉勉强强完成的拜师礼。

    哪怕时至今日,过了很久,姜时愿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直至福鹤堂中竹沥当着众人的面收她为弟子,心中的石头才渐渐落地。

    这三月中,她每时每刻算着典狱春试将近,丝毫不敢懈怠,完完全全把自己扎进福鹤堂中。

    白天跟着竹沥学艺,晚上则时时刻刻扎在公廨勘验死尸。

    也不知是否,是与死者接触久了的缘故,三七都捏着鼻子嘲笑她染上了尸臭味

    姜时愿按照竹沥要求,填些验状,一份上呈大理寺,一份交给死者亲属,还有一份则存在福鹤堂中备案。

    她把验状卷好,标记案期,刚想放入柜中,就听见门外有两人轻声的交谈声传来。

    听着声音,好像是竹公堂中的弟子十七和十八。

    十七:“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跟我掰持掰持,竹公怎么就突然收姜姑娘为弟子呢?”

    “怎的你还不知道?”十八挑着粗眉。

    这话正好中了姜时愿的下怀,在她昏迷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竹公会态度大变,甚至连李奇邃也有些奇怪?

    那时她也曾偷偷问过李奇邃,而他明显有意遮掩,对此,姜时愿也不愿意强求。

    当然她也想到了可以去问沈浔,但一想到沈浔,她就莫名地思绪烦躁,毕竟这一纸婚书盖上来,多多少少有些让她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假夫君相处,遂将这疑窦强忍了下来。

    在福鹤堂前的一别,她与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也再未曾见过。

    再见也是尴尬。

    她学业为重,从未回府,而沈浔也未来过,只有三七和李奇邃隔三差五来给她带点换洗的衣服

    所以,她跟沈浔这关系,就连亲友都算不上。

    幸得今日无意之中偷听墙角,姜时愿在十八的嘴听到他怎么用尽毕生所学夸赞沈浔是如何火眼金睛、是如何明察善断。

    “你说师傅的事情瞒着所有人,藏得极深,结果被沈郎君一眼就看出来了。”十八叹道,“这才是有真本事的人!估计整个大理寺放眼望去,都没有第二人能有这断案之才了。”

    “若按你这么讲,沈浔真乃奇人!!”十八也跟着缪赞道,“那你未免对沈浔赞誉太高了?”

    十七拍了拍十八的胸脯,贴着耳朵小声说道:“昨日师傅伤感小醉,我在旁服侍听师傅小醉说到,这世上唯有两人看穿了师傅的秘密,一是沈浔,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十八双眸圆瞪,“别卖关子!到底是谁!”

    “你可有听少卿大人说过,典狱中的魏国公看中师傅,想纳其入典狱,结果被师傅避而不见,直接一口回绝。”十七非要吊着十八的胃口,说得弯弯绕绕。

    “这不是大理寺中人人尽皆知的事情吗?”

    十八:“起初我也深信不疑,可现在想这事件之中充满了疑点。”

    姜时愿仿佛被浇了一盆水,彻底清醒过来,双掌紧攥。

    她先前怎么从没想过,竹沥就算性格再古怪孤僻、心高气傲,可对面的人乃是魏国公谢循,怎么可能不待他三分薄面。

    再者典狱手段毒辣,谢循更是如此,或许根本就不会给竹沥拒绝的机会,哪怕竹沥拒绝,依谢循的雷霆手段也都会强迫其进典狱效力。

    所以,当年并非竹沥拒绝了谢循。

    而是谢循在一面之后,放弃了竹沥。

    姜时愿彻底藏不住了,直接推门而出:“还有一人是魏国公谢循,是不是!”

    “啊”

    正说着悄悄话的十八和十七被突然出现的姜时愿吓得不轻,十八更是骇得止不住地抚平胸口,喘喘道:“我说阿愿啊,你未免也太吓人了。”

    “你快告诉我!”姜时愿根本不给十八喘息的机会,催促道。

    “怎的,你一提到国公爷就如此激动?”十八气虚道,“平时我们与你打趣沈郎也不见你这般,魏国公就算在有权有势,但阿愿你可是有夫之妇,要守妇德”

    姜时愿:“别说废话!”

    十八喃喃道,咋一提国公爷这脾气也上来了就连十七也帮着姜时愿催他快说。

    十八无奈道:“你猜对了,就是魏国公。”

    “听师傅醉言,魏国公未曾入门,仅仅就这眼神往师傅身上扫了一眼,就看穿了所有,说了几句话。

    十八顿时把胸脯挺了起来,好似在模仿谢循那时的神气,道:“魏国公说,竹公虽有旷世之才,但非典狱所需。无能怯懦之辈,不坚守真相,亦护不住自身及所爱。谢某若是竹公,哪怕这世道不公,也会逆流而行。若无能,谢某也只会怪自己还未能站在权力巅峰,还有这世人还不够对谢循二字心生畏惧。”

    ‘若无能改变,谢某也只会怪自己还未能站在权利巅峰,还有这世人还不够对谢循二字心生畏惧。’

    这确实像谢循所言,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畏惧、血腥、毒辣,是他震慑不诚之人唯一的手段,也是最为有效的利器。

    十八没有在意姜时愿面色微变,接着说道:“事实就是这样,所以,并非师傅拒绝了国公爷,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国公爷没有把师傅放入眼中。而师傅,你们知道的,性子高傲,哪能受得了这气啊,为了给自己留面子,遂对外散播是他闭门不见,这才拒绝了魏国公。”

    十八又左右瞅见四下无人,小声聚拢十七和姜时愿:“你们得保证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阿愿知,再无第四人知晓。”

    “可惜,现有第四人。”

    忽然,有一男音清越从三人的背后传来,顿时三人汗毛炸立。

    十八和十七是惊。

    唯有姜时愿一人存了别的心思,是逃避。

    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不敢抬头上觑:“你怎么来了?”

    第29章

    “你怎么来了?”

    姜时愿蹙眉,轻声道。

    她低着头,只能看见沈浔今日身着绯红的锦袍,这种极艳的颜色,她很少见他穿过,也以为他不喜。

    但这种艳亮的颜色又莫名地适合他,非但没有彰显轻浮,更称得他气质卓然,

    英气逼人。

    沈浔于石阶而立,风声凄凄,袖袍飘飞。

    “嘿呦,我这没成亲的都知晓!”十七在一旁起哄道,“沈郎君当然是精打细算着日子,算到你今日学成出师,专程来接你回府”

    若十七不提,姜时愿都快忘记了自己在福鹤堂中跟着竹公学艺已三月,等等,按日子推敲,今天正好是典狱春试初审的日子。

    她竟然疏忽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又转念想到莫非沈浔时隔三月,今日特意来找自己,难不成也是为了提醒她春试的事情?

    十八听闻沈浔的威名已久,今日见到真人,早已按捺不激动,擦着手,迎了上去:“哎呦,沈郎君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沈浔眉眼微挑,有意无意眸光掠过在一旁局促不安的姜时愿,想了想,改口道:“刚来。”

    姜时愿总觉他的黑眸含着笑意。

    她不喜欢这种遮掩的感觉,而且她也想知道沈浔到底听到了多少,道:“说真话。”

    沈浔点点头,“从十八说提到我也从未见过姜夫人这般激动”

    这声夫人沈浔临时改的拗口,姜时愿也听得别扭,但二人皆心知肚明,这声夫人只是维持在人面的‘称呼’,毕竟,对外,他们必须得假扮夫妻。

    这下,一颗悬着的心彻底化为铅块砸进姜时愿心中,偏偏是从这最尴尬的一句开始。

    十八的原话还犹如鬼魅徘徊在她的耳边;怎的,一提到国公爷就如此激动?平时我们与你打趣沈郎也不见你这般,魏国公就算在有权有势,但阿愿你可是有夫之妇,要守妇德

    这场面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收场。

    十八倒是当起了个热心肠的人,帮着调和夫妻关系,推着沈浔往前走,“那句只是戏言而已,沈郎你可不许蘸酸吃醋。这见不到你的三个月里,阿愿不提,我也知晓,她可是天天盼着你来接她呢。”

    “我没有”姜时愿。

    “女子都是这般嘴硬。”十七嘟着嘴道。

    眼下,姜时愿百口莫辩,她极为应付不来十七十八一句接一句起哄的话,这样会令她难堪。

    她现在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蓦然拉着沈浔的衣襟,对他说道:“我要拜别师父,你在这稍等片刻。”

    姜时愿最后在堂中拜别竹沥之时,竹沥正忙着令弟子十六取鸡子煮去壳,放于死尸齿痕处,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离别之言听进去。

    直至姜时愿提步之前,竹沥手中的动作才稍缓下来,迟疑一瞬,道:“大理寺不比典狱,但无论你在哪任职,切记行训。一日为仵作,终身仵作,还原真相,告慰死者,是我们毕生要守护的誓言。

    姜时愿闻言,跪在竹沥身后磕了三下,听到竹沥轻叹“去吧,也替我跟沈公子道句谢。”

    姜时愿拜别福鹤堂中的所有人,推门之后,就看见长阶之下站着两名男子,一位是沈浔,还有一位则是李奇邃,他们早已等候多时。李奇邃抿唇不言,忐忑地看着姜时愿,将她牵上马车,又贴心地放下帷幕。

    而等沈浔准备上骄之时,李奇邃又伸手拦下,贴着他的耳旁,低低细语:“有件事情我得告知于你,魏国公许久未在人前露面,有传言甚至称国公已经失踪数月或者已经死了。如果是这样,魏国公不在的典狱必然六司内斗不休,争取夺利,所以请你一定要护着姜姐姐周全。”

    说罢,李奇邃在风中,双手作楫,抬眸看着沈浔,又着重道:“请一定要护着姜姐姐周全。”

    *

    从大理寺至典狱的路不过相隔几街,但街道人潮拥挤,马车愈靠近典狱愈发寸步难进。真正在典狱前落轿,已是就是酉时三刻。

    姜时愿放眼望去,典狱门前人庭冷落,树木零星,这份冷许是因为无人敢靠近,天阶夜凉如水,司前仅有几盏灯笼高高悬挂,微弱火烛照不亮青铜门后的黑寂,也穿不透万千楼阁。

    脑海中浮现许多回忆,比如她击打登闻鼓苦求见谢循一面还给姜家清白,还有最后谢循对她的那句:‘此案是我亲定亲审,姜淳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她双眸微红,越近典狱,越有千斤秤砣,仿佛要将渺小如浮游的身躯倾倒下去。

    倏然,此时,他听到沈浔轻声道,“我在,别怕,都在。”

    此话一出,春雪消融。

    对啊,如今她早已不再孤立无援、孤军奋战,她的身旁多了三七、李奇邃、慕朝还有沈浔,想到此处,她有了主心骨,她眺望着典狱的亭台楼阁还有那骇人世俗的十八烈狱,轻蔑一笑,跟着沈浔轻声道谢。

    一位青衣少年站在门前,来回踱步,忽然眼锋一扫看见长阶之下缓缓走来的来人,凤眸微眯,笑道:“姑娘可算来了,还以为你会爽本处的约呢。”

    姜时愿交还典狱的蛇纹银牌,恭敬道:“此次能参加典狱春试,还要多谢四处从中帮忙。”

    “姑娘不必客气,典狱人才济济但唯独四处挑不出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说到底,本处帮你,也只是因为惜才罢了。”陆不语笑着接过腰牌,领着姜时愿走进典狱。

    随之,司吏转动机关,青铜门伴着一阵铁链簌簌拉动的声响,缓缓敞开,陆不语双手背在身后,提步迈了进步,姜时愿二人逶迤在后。

    陆不语昂首笑道,“这次春试的地点为山海煜,到那儿有些脚程,闲着也是无聊,随意聊些打发时间。想来姜姑娘对典狱还有一些不甚了解,姑娘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机密,陆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忽然发问,姜时愿也不知道要问啥。

    “这样啊,那陆某说,姑娘听着就好。”陆不语笑了几声,说道自己只好按照惯例介绍,“典狱为魏国公于庆德初年一手创建,下分六处,六处职责各不相同,也有高下之分。一处和二处乃是国公的左膀右臂专门负责断案,三处判罚,四处验尸,五处负责书写并保存案宗,六处缉拿真凶。”

    “各司为首之人为处,比如陆某执掌四处,即为四处。对了,陆某还有一位兄长,兄长陆观棋执掌五处。这样一来,姑娘六处之中就已经认识了俩,其余分掌的四位可都没有我和兄长好相处,姑娘若是遇上他们还是小心为妙。”

    “能说说嘛?”姜时愿发问道。

    “一处及二处皆乃六处之中威望最高的,乃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心高气傲,独权专断。不过,一处与二处之中明争暗斗不断,姑娘小心牵涉其中。”

    “而执掌三处的人就是个书呆子,眼中只有铁律,严面无私,满口刑罚,锱铢必较,姜姑娘最好避免有什么错处被他抓到,否则陆某也救不了你。”

    说及最后一位,还是另一位姜时愿熟稔的人,陆不语轻叹着摇了摇头,“六处,袁黎,也是陆某最为头疼的一个,顽劣不堪。”

    “年岁最小,但身居高位、武功超群,在典狱之中那叫一个无法无天,不知随意折断了多少案吏的胳膊,打得多少人满地找牙。若是袁黎找你比武,请姑娘一定要记得跑为上策。”

    正要进三庭六司之前,还有一条官道,宽阔而黑,望不见底。

    陆不语早已习惯在黑中摩挲可忽然提步止住,余光注意到姜时愿身后影影绰绰的一人,黑色瞳眸瞬间清亮。他方才只顾着关注姜时愿,以至于疏忽了她是结伴而来。

    陆不语观摩着那模糊不清的身形,问道,“姑娘身后这位是与你今年一同组队之人吗?”

    “刚刚忘了介绍,这位是我的夫君,沈浔。”姜时愿指着沈浔道。

    “夫君?”,听到这话,陆不语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缓缓提步。

    黑暗之中,姜时愿看不清陆不语的神色,只是觉得他的步子似比方才放得慢了些,她逶迤在后,默默跟着。

    安静多时的沈浔忽然开口道,“沈某也有一问,还想请教四处,听闻魏国公好似最近一直都不在典狱,请问此

    消息为真吗?”

    此话刚落,陆不语忽然止步转身,扬起下颌,嘴角肆意的笑容一瞬划无,忽然又轻飘飘道,“沈公子想说什么,也想跟着那群不清真相的匹夫猜测魏国公失踪不见?”

    “谣言而已,不过是藏有祸心之人想借此使坏罢了,既然是谣言必然会有不攻自破的一天。”

    说罢,陆不语领着二人穿过水榭和密林,在石壁之上转动机关,洞门打开,山谷晃荡。

    洞穴之中立着一座两层楼高的楼阁,上方悬挂着红色绶带,而洞穴之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这些都是报考今年春试之人,奇怪的是,他们全部伏跪在地。

    紧接着,陆不语带着二人走入人群之中。

    这时第一层楼阁之上,传来一个熟悉的男音:“四处两名报考者已到,如此,今年参见典狱春试的报考者全部到齐。”

    姜时愿循声望去,是陆观棋左手持着丹青在报到二人名字之时,提笔划去,目光冷淡。他的身旁还一同并排站着四位青年,他们都统一身着典狱官服,身材颀长,神情肃穆,不敢丝毫懈怠。

    其中就有一位姜时愿的故人,袁黎,他低眉垂眼,看似有些不开心。

    能和袁黎及陆观棋站在一处,必定陆不语刚刚所讲的其余三处。

    可奇怪的是他们到底是在跪谁?

    倏然洞穴一种传来一声男音喑哑,“时辰已到,春试开始”。

    姜时愿循声望去,六处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道影子,也是因此人,陆观棋和袁黎等人两两散开,齐齐跪下,同时洞穴中露出的天光寸寸照亮了男子脸上狰狞的“面具”。

    青面,獠牙。

    他沐在阴暗交界之下,一半明媚如春,一半黑暗深邃,那明媚毫无疑问是假象,因为姜时愿瞧见了他嘴边擒着的讥笑。

    陆不语见到来人,喜出望外,立马跪下,道:“陆不语拜见魏国公!”

    这一刻陆不语等了太久,不只是他,他相信六处等了太久,典狱也等了太久那些空穴来风、国公失踪的谣言不是没有困扰过他,他能堵住所有人的口、装作只是听到笑话,可是他骗不过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好在现在魏国公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下,谣言必清,看有谁还会捕风捉影。

    而眼下,姜时愿现在终于知道众人跪拜的是谁了

    愤怒点燃她的四肢百骸,她微微勾起唇角,隔着茫茫众人眺望着‘谢循’。

    谢循,好久不见。

    第30章

    众人皆对‘谢循’俯首,唯姜时愿不跪,站得笔直。

    她看着楼栏之上的‘谢循’。

    再次见到他,姜时愿还是能感觉心中的愤恨在慢慢点燃着四肢百骸,吞噬着她的理智,眸中丝毫不掩藏愤恨和怒火。

    可是她也清楚意识到,她和谢循之间的距离一点没变。

    只因此时此刻她站在他的脚下,还是渺小如蚍蜉,还是如蝼蚁卑微。

    就在高处之人终于快注意到,即将与她视线交织之时,她的心彻底烧起来,恨不得现在立刻冲上前去,应用所学的一切将谢循开膛破肚、曝尸在众人面前。

    刚提步刹那,又被身沈浔用手反扣住腰身,将她罩于自己身下。

    “阿愿,冷静!”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浔略带情绪的呵斥,也第一次听见他唤自己阿愿。

    “你听我说,如今你在暗,他在明,正是你养精蓄锐的最好时机。你若现在暴露,别说复仇,连命也留不住。”

    沈浔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让她冷静下来,她强行压着内心起伏的情绪,与沈浔一起跪下来,眼角一滴泪也贴着脸颊滑落,滴在沈浔的手背之上。

    姜时愿说道:“沈浔,我从未跟你讲过有件事情,但我想以你的聪慧也应该猜出来了。”

    她俯身,愈发低下头,双眸狠戾,“没错,世人皆畏惧的罗刹就是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他与我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进入典狱就是要向他复仇。这场复仇,很可能会让你我丢了性命,所以你若不愿,可以现在退出,我不会拦你。”

    泪珠触感微凉,沈浔迟疑垂眸,半晌道:“我早已起誓,此生奉姜娘子为主,至死不渝。”,说罢,他也望向楼栏之上的‘罗刹’,唇角微扬,“只需要阿愿一句话,你想要谁死,沈某便不会让他存活于世。”

    姜时愿抬手擦去泪珠,轻声道:“真是疯子与我一样”

    咚——

    这份安静忽然被袁黎打破,只见他身轻如燕,直接踏着伏跪的众人脊背而上,一跃来至石壁之上,以棒槌击响铜锣,震耳欲聋的响声顿时回荡在洞穴之中,庭中百人受不来这声,皆捂住耳朵。

    姜时愿听见陆不语轻声道一句‘开始了’。

    紧接着,石壁天绘下的陆观棋淡定走至众人中间,温声道:“还未来得及介绍,在下典狱五处陆观棋,也是本次春试的监考官。各位也知晓,典狱惜才,也从不养平庸之辈,所以必然是从各位之中挑其精粹、去其糟粕。陆某观庭下报考者六百余人,可惜最终各六处只会各自择优一人,也就是只录取一名。”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这概率简直就是百里挑一,机会渺茫。

    “如有不愿,现在大可以离开典狱。如果还愿意听陆某多言,陆某则十分感激。” 陆观棋对堂下纷纷四起的质问声充耳未闻,双手作揖,继续道:“今年春试,二人一组,既为盟友,也是对手。”

    话音刚落,姜时愿双眸圆瞪,不禁看向沈浔,意味着到最后她与沈浔之间仅有一人能留下来。

    还未等她来得及错愕,陆观棋接着说道:“六处考题皆有不同,但都于明日清晨考核正式开始,如果没有问题,会有各司司使将各位带至院中,还请各位好好休整,养精蓄锐,以备明日考核。”

    说罢,众人走出山海煜,如陆观棋所言,数十位司使已经等候多时,分着六处,分别有司阍(1)将今年的考生领至各自的院中。

    四处考生今年则被分到了一处叫融雪阁的院中,不同于其余报考一处、二处的院中人流涌动,四处当真如陆不语所说人庭冷落。

    在姜时愿和沈浔抵达融雪阁之前,院中只有四人,一对兄弟,一对男女,算上姜时愿和沈浔二人,整个四处的报考者只有六位,三支队伍。

    这么一瞧,唯独四处的录取概率直接从百分之一提升至六分之一了,也算是捡了便宜。

    众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直至司阍领着众人步入正厅,传唤晚膳,布上一桌山珍海味、美味珍馐。

    饭桌之上,除了每个人礼貌性地交换了名字,此外再无透露过别的信息。这顿晚膳用得极为沉寂,众人皆无心用膳,甚至坐在姜时愿对面的两位男子连筷子都未提起来过。

    她能看得出来每一人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处处戒备。

    但唯独一人例外,那便是沈浔。他正低着头认真吃饭,慢条斯理,举止之间皆是散漫。

    这桌上,唯独他一人填饱了肚子。

    饭后,司阍又给每个人安排了房间,又在房间中备好了热水,叮嘱了一句子时之后不可出融雪阁,便悄然退下。

    恢复独处之时,姜时愿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卸下一身防备,久违的疲惫感瞬间涌了下来,她太困了,也太累了,现在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早些沐浴、躺在榻上、早些睡觉

    姜时愿抬手卸下绾发的木钗,青丝顺势一泄而下,而后脱去衣袍,沐入木盆温水之中,丝丝缕缕的水雾氤氲着女子清丽的五官。

    也不知是否这久违的沐浴让她过于放松,她昏沉地快要睡去,以至于都没有听见有人轻叩木门,等待多时未有回应,那人又略带力道敲了几下重音,而后推门而入。

    焚香的沉木香混着室内幽幽散发着温水蜜香,撩拨着人的五感。

    灯火摇曳,人影在前,就算朦胧水雾和一丈屏风尚能隔绝一部分视线,半遮半掩,可沈浔还是能感觉沐在其后的倩

    影,是怎样的四肢修长、莹白如玉。

    以及身躯的走势是如何凹凸必现,夺人心目。

    沈浔的呼吸愈发凝重,旋即背过身去,却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青瓷。

    咕噜咕噜的声响惊动了姜时愿,姜时愿警惕地清醒过来,往碧纱橱后一藏,心脏突兀地跳着,立马吼道:“谁!

    沈浔轻咳一声,阖上双眼:“是我。”

    笃笃的心跳依然牵扯着她不安的情绪,橱后有一只纤浓得宜的手妄图伸出来去够一旁悬挂于木施的外衫。

    只可惜隔空取物,终究是不行的,还是尚有些距离。

    伴着躲在橱后之人慌乱的动静,沈浔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眸,代她轻轻扯下木施上的外衫,轻薄微凉的面料握在手里,伴着淡淡草药的香气,沈浔别过脸,递到姜时愿的眼前。

    姜时愿接过他的好意,将自己窝藏在角落的阴翳之中,胡乱地披上外衫,系好衣带,并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声音中还夹着惊魂未定。

    “入夜后典狱危机四伏,各色人杂聚集,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房中。”沈浔低低说道,软睫微颤。

    “可你也不通武艺,就算守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反而还可能跟着一同遭殃。”穿好衣服后,姜时愿的心跳也平复了下来,她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咕噜一下灌进喉咙之中。

    她说的是事实,沈浔与她就是两块干瘪的废柴,若要按着暗河那套‘人,地,天,绝’的杀手等级来分级,她和沈浔两个勉勉强强加起来,估计连个人也不如,而听说报考六处的考生中随便一个拎出来都堪比‘地’级。

    不过沈浔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明日考核才正式开始,典狱又将他们这些应试者全部分配在一处院里,难道就没有想过会有人会为了争夺名次,特意趁此夜除掉对他而言威胁最大的人吗?

    她不信典狱没有意料到此,只是典狱不作管束,或者说,也支持这种恶性竞争。

    不愧是谢循掌管下的典狱,到处都是手段和肮脏,在这里真才实学固然重要,但也不可缺少防人之心。

    只不过她没想到,沈浔比她更先想到此层。

    她歪头觑向沈浔,又怕他误会,“我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也没有说你无用的意思。”,冥冥烛光将姜时愿的轮廓勾勒得柔和,沈浔也在此时转过身来,与她视线交织,喃着声道:“让我守着你,这样我才能安心。”

    可看着沈浔琥珀的眸子,姜时愿一时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来了,点头道好。

    毕竟,多个人,也多个照应。

    只是沈浔今晚要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多少有些尴尬,难不成还要跟她一起睡在一张榻上吗?

    这种事情于夫妻之间可以,于他们这种微妙的假夫妻,绝对不可以。

    姜时愿蹙着眉头,正在反复思索,纠结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不停,长长的披帛不停地在掌心中打圈、缠绕

    想着想着,她撑着脸颊,忽然困意袭来,静静地闭上眼睛

    “姜娘子若是困了,可以先睡,沈浔今夜会一直守在这,不会越界半步。”

    这一声,姜时愿吓得心口一紧,连忙否认。她没想到沈浔一下直接点破她的顾虑,反倒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揉了揉眼睛说慌道没困,又抑制着即将哈欠的冲动,又扯到白日里的事情上,“你在山海煜拦我的时候,冲动之下,喊了我阿愿”

    “是我失礼。”沈浔忽然着急道,“我没想那么多,脱口而出。”

    姜时愿也跟着激动,连忙摇着手,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想说我很喜欢这个称呼,阿愿,除了兄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唤过我,所以,我也希望你继续这么唤我。”

    “这样会让我想起兄长。”

    黑夜浓稠,此话一出,姜时愿看见他眸光中一瞬迟疑。

    渐渐的,姜时愿也有些不自信,又觉得让沈浔这么突然地喊自己阿愿,确实有些过于强人所难,她慌乱解释道:“此举也是为了避免有人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好歹也是夫妻,万一沈公子你总是顺口喊我姜娘子,总会让人猜疑。”

    此话出口,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让沈浔别喊姜娘子,唤自己阿愿,而自己却一直也尊称他为沈公子。

    果然,这得一起改。

    姜时愿深吸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那词就盘旋在口中,“沈夫不,阿浔”

    忽然,就在此时,她听见沈浔简短的话音。

    “阿愿。”

    “谈正事,你看过今年典狱的考生名册吗?”

    阿愿他倒是学以致用。

    姜时愿她轻轻拿余光觑向沈浔,沈浔不知何时手边多了一本册子,腕压指移,细细翻阅,微小的书屑从他指尖弹出,昏黄烛光下,那脉络分明的手真是好看至极。

    姜时愿接过册子,密密麻麻的纂字浮现她的眼下,一行接一行,无穷无尽,这本册子上少说也有百人,上面详细记载了典狱背调的应试者的籍贯、住址、亲属已经加入典狱前分别作何营生。

    她问道:“你看这些干什么?”

    沈浔道:“知己知彼,为胜前提,阿愿就不想知道另外四位对手的底细吗?”

    姜时愿心口一紧,她只顾着应试,从没想到这些。

    沈浔轻合上她手中的册子,笑了笑,他道:“我已经替你看过,晚膳时坐在对面的方博文和方博学两兄弟不足为惧,他们师从清水县的一个仵作,家境贫困,特意来上京报考典狱,也是为了入仕赚钱。”

    “那你为何说他们不足为惧?”

    “因为今年的考题并不适合他们,验明尸体,查出真相,缉拿真凶,而他们仅仅只会验尸,不会查案。”

    “另外两个应试者呢?”姜时愿问道。

    她最印象深刻的就是用膳时做她身旁的一对男女,男子沉稳内敛,女子婀娜多姿  ,身段窈窕。当时她还记得,男子不小心将汤洒腿膝之上,湿了一片,女子笑着拿出绣着杜鹃花的帕子小心地为他擦去汤中紫菜。

    这么亲呢的举动,不是热恋中的情人,便是夫妻了。

    “我好像依稀记得男子名为段脩,女子叫余桃,他们也如是一对夫妻吗?”姜时愿原本想说‘也如我们一样’,幸好及时止住,改口道。

    沈浔语气温柔,笑容很淡,“名册上他们确为一对夫妻,也有婚书为证,但?”

    姜时愿感觉他有些欲言又止,不过片刻,听见他又继续讲到:

    “阿愿你得警惕这二人。册上记载,余桃为商户小姐出身,家中在京中经营三家瓷器铺子,后嫁给段脩为妻,而段脩出生仵作世家,算至现在,他当仵作已经有二十余载,据他在册中描述,勘验尸体不下百具。”

    “这么说,段脩经验丰富老道,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我确实得多多提防。”姜时愿下颌轻轻搁在手上,低眉思考,眉目温顺。

    沈浔微微俯下身子,声音轻如耳语:“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姜时愿想了想,一无所获。

    “大庆婚嫁最讲究门当户对,余桃家中能在上京经营三家瓷器铺子,想来也是一个富贵人家,为何会屈身嫁给一个仵作?甚至在余桃出嫁之时,余家百俩黄金作赔,在二人成亲以后,余父还每月初一按时派遣人送银子给段脩。”

    说及此,沈浔的神色愈发凉薄起来,“阿愿,今夜恐生变故。”

    (1):司阍:古代对守门人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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