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 时辰已经不早了,这会儿若是回程,得天黑才能赶回住处。
州衙遂安排众人在此住了一晚上, 杜良川原本还在琢磨是否办个简单的晚宴,可因有郑兴成说的那些话, 他与太守大人都被膈应得不轻,索性免了晚宴,直接让人备上酒菜送去各自房里了。
用饭时, 几个县令干脆将桌一拼,凑在一块儿吃。文县令还特意去找了芮县令, 虽然他跟吴县令摆了对方一道是他们的不对, 可他还是希望芮县令能摒弃前嫌,跟往日一样来往。
可惜芮县令没空跟他们演什么兄弟情深,自从知道这两人的真面目后,芮县令对他们已是厌恶透顶, 文县令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一把关上了门。
这么晦气的人, 多看一眼晚上都少吃半碗饭。
文县令吃了个闭门羹,面上不显, 回去后却跟吴县令议论了半天。
“性情如此孤僻,也不知世上还有谁能容忍他?”
“今后不必管他了, 是他自己非要断了情分。”
……
二人对着昔日好友评头论足,哪怕裴杼跟张县令自始至终都没应和一句,都不妨碍他们编排得越来越起劲儿。
等说够了之后, 话题才转移到裴杼跟郑兴成身上。文县令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告诫道:“裴县令,下回你等在太守大人跟前还是收敛些吧, 像今日这种话莫要再说了,惹了太守大人动怒,对永宁县也大有不利。”
裴杼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他们即便不动怒,对永宁县也大有不利啊。”
文县令直接没接住。永宁县的这群人太过特立独行了,是真的都不想晋升吗?
郑兴成一眼望过去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估摸着他们一个个对刘岱、杜良川还心存幻想呢,郑兴成玩味地道:“奉劝各位一句,即便是面对州衙里的诸位大人,该闹的时候也得闹,该争取的时候也还是得争取,免得日后后悔。”
“可人家毕竟是太守啊。”吴县令插了一句。
“哦?”郑兴成恶意地勾起嘴角,“万一来日州衙要占窑场的干股,二位县令也要听之任之吗?”
文县令立马闭嘴不说话了,吴县令亦然。真要跑来分肉,谁还管他是别驾还是太守?不过话说回来,州衙又不穷,怎么可能会贪他们的那点干股,郑县丞应该也是胡乱揣测吧……
诸县令其实也不愿意待在州衙,翌日一早,除张县令去找了一趟杨夫人,剩下的人都各自回县了。
裴杼这次带回来的依旧是好消息,不过风头最大的是郑兴成。
裴杼特意向众人表明了郑大人的丰功伟绩,是以最近不太讨喜的郑大人一下子成了个宝贝,成四几个直接将之前奉承伺候裴杼的那套又往郑大人身上搬。
“去去去,少在我跟前晃荡。”郑大人翘着二郎腿,看不上成四等人谄媚的做派。他说那些话既不是为了裴杼,更不是为了永宁县,纯粹只是为了发泄心中怨气而已。这些人夸得再卖力,他也不会真心实意为裴杼办事儿,这辈子都不可能。
自从栖族人定居永宁县的事情确定下来后,裴杼便开始给县城中的人做好思想建设了。毕竟是异族人,哪怕栖族人其实并不好战,但对于永宁县人来说,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接纳。
尤其年岁长的,总觉得栖族人会跟之前的胡人一样蛮横。他们好不容易赶走了胡人,如今又来了个栖族人,怎不叫人担忧?
裴杼只能每个村跑一趟,挨个解释了遍:“诸位别担心,这回来的栖族人跟胡人真的不一样,他们不爱打仗也不善于打仗,之所以归顺梁国,便是因为胡人攻打了他们的部落,将他们的牲畜都掠去了,还迫使栖族人为奴为婢。也是群可怜人,实在无家可归才跋山涉水来到幽州。”
“原来是这样……”
从前也曾被胡人蹂.躏过的百姓有些感同身受了。他们也曾受胡人困扰,不过这两回接连取胜,士气大涨。反观栖族人,却轻而易举被胡人给灭了族,真动起手来,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么看来是能放心些的。
罗村正带头表态:“大人,其实只要这些栖族人不惹事,咱们大伙儿也不会排挤他们。只是毕竟言语不通、习俗不同,一开始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个裴杼了解,其实不仅是永宁县人害怕栖族人,来日栖族人来了永宁县,估计也得害怕,得想法法子让两边人迅速熟悉起来才行。
等等,他下个任务是什么来着?
裴杼上回都忘了瞧了,眼下打开面板一看,才发现新任务是教书育人,完成“春风化雨”成就点。以他对任务的了解,只怕光兴建书院还不够,兴许还得全民参与,至少得提高一下识字率。
两边识字的人都不多,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一块儿教了。
裴杼让人密切盯着北边这支栖族人,不仅是他,刘岱也一直密切关注。
虽然赵炳文已经给他报了信,再三说明这群人是真心归顺,且大都手无兵刃,但是为了幽州边防,刘岱不得不盯着。这群人能老老实实呆在永宁县一切都好,只要影响不到州城,刘岱就懒得管;否则,州城中的那些兵也不是吃素的。
又过了数日,黄参军等携这群栖族人路过永宁县。
本想直接略过这倒霉的地方,只是裴杼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竟然特意带人在官道上候着。
赵炳文不得不下马,给通加长老等人引荐。
若是有的选,赵炳文压根不愿意再跟永宁县扯上半点关系,被熬鹰的那些日子,赵炳文已经受够了。那种非人的折磨,他此生不想经历第二遍。如今再看永宁县这群人,赵炳文心里都还发憷。
别看他们人模人样的,心早就黑透了,谁沾上谁倒霉。
通加长老也只是面上客气了两句,心里也不大想跟永宁县沾上关系,他只想带领剩下的族人留在幽州城,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是槐县这等富裕地方,绝不可能是永宁县。听见这位裴县令还给他们准备热汤时,通加长老吓得立马拒绝:“多谢大人费心,但我等还要去拜见太守大人,只怕要辜负大人一番美意了。”
“长老莫急,州衙的刘太守已经在路上了,不久便能抵达永宁县。”
已在路上了?通加长老听完一头雾水,刘太守不在州衙等着他们,怎么反倒亲自过来了?他身为栖族长老,自然以往幽州官员能看重他们部落,但是刘太守亲自相迎这件事,处处透露出诡异。
事不宜迟,通加长老只想赶紧入州城,只要进去了多的是借口赖着不走,因而忙道:“怎好让太守大人亲自过来?也太过失礼,还是我亲自前去迎一迎吧。”
说完抬脚就要走,恰在此时,不远处已有州衙的人率先骑马赶来。
看到栖族人与裴杼后,那人忙勒紧缰绳,停稳方道:“太守大人有令,请裴县令暂时安顿好栖族众人,太守大人即刻便到。”
“这么快?”通加长老还想挣扎:“不用过去接吗?”
差役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太守大人自有安排,请诸位原地修整。”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追问便是不礼貌了。几位长老互相看了看,只能听命暂时留在了永宁县。
赵炳文本想着随这名小役一块儿回去得了,可刚转身就被裴杼给叫住,成四甚至一把将他拉了过去。赵炳文害怕地望了一眼黄参军,而后警惕道:“光天化日,你们又想做什么?”
裴杼瞧了一下他瘪下去的包袱,心中忧虑:“那香蕈呢,你都吃完了?”
赵炳文怒了,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就是因为点破蘑菇,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对,吃了,还是宝日金吃的,难不成你还要找他赔去?”
原来是他啊,裴杼如释重负,让成四松开人,笑着道:“还以为都被你独吞了,既然是被宝日金吃了那便没事了,你且回去吧。”
赵炳文:“……?”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难道宝日金吃了就不用赔,他吃了还得赔?合着他一个梁国人还比不过东胡的宝日金?
裴杼的良心莫不是被狗吃了?
可赵炳文不敢质问,他甚至都不敢瞪一眼裴杼,而裴杼也很快将他忘到脑后。
不远处,栖族人被迫原地休整,永宁县已备好粥菜,特意送来给他们先填填肚子。
郑兴成带着人忙里忙外,待会儿还得见那该死的太守刘岱,忙到脚底生烟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这里少了三个人!
郑兴成一把揪住秦阿明:“那三个呢?”
秦阿明装傻:“谁?”
郑兴成发狠:“少装蒜,还能有谁?”
秦阿明看着脚尖,唯唯诺诺:“王师爷跟我们头儿还在衙门里熬粥。”
“放屁!熬个粥需要三个人一道?”郑兴成怀疑他们就是为了躲懒,每回有外人到访的时候,这三个人就跟说好了一样往后缩,“就这副畏畏缩缩的小人做派,裴杼便是把他们三个放在佛龛上供着,也注定上不了台面!”
这话秦阿明可不服,但是他不过是一介小役,哪里敢跟郑兴成叫板?只能随便寻个借口溜了。
他刚才出门的时候王师爷还交代过,让他们务必要将栖族人的兵器看管好,可他一路走来,压根没见到什么武器,牛羊倒是看到了有不下一百头。
秦阿明观察仔细,给粥菜的时候还特意寻那些会中原话的人打听了过,发现这群人并没有什么攻击性,不像那几位长老总是想去幽州拜见太守,族人们早因赶路精疲力尽,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他们来到个安全地方,没有可怕的胡人,心中的防线一松,疲惫感就随之而来。永宁县人能给他们备好了热粥跟汤水,他们已经很满足了。逃难这一路上,众人实在过得艰难,来之前也一度害怕幽州不愿接纳他们。如今州城那边不好说,可永宁县貌似是不排斥他们这些异族人的。
不多时,刘岱果真骑马赶至。
通加长老等听闻太守大人来了,欢喜地放下碗前去迎接。幽州不仅富贵,守军还多,只要跟着这位太守大人入州城,他们子孙后代都可以留在梁国,更能免受战乱之苦。
通加长老宁愿自己豁出老脸也要给族人争一争。
可见了刘岱后他还没开始求呢,便听对方道:“几位长老来得正好,事不宜迟,即刻随本官上京面圣吧。”
通加长老都懵了,这……这也太突然了。
他权衡了一下,询问道:“可否等我安置了族人再说?”
刘岱却道:“安置栖族人便不劳长老们费心,自有幽州官员负责。我朝陛下已经等候多时,诸位快些上马吧。”
一时又有杜良川等人在旁催促,吓唬他们面圣不及时的后果,催得通加长老等心中慌乱,还没想好怎么交代族人,便被推着上了路。
栖族人休息好了后才发现,自家长老竟然抛下他们进京了!
第42章 安置(二更)
刘太守离开后, 杜良川又领着人再次核查了一遍,反复确定栖族人没有伤人的武器,才再次寻到了裴杼。
“这些栖族人如今看着还算安分, 但你们也不可掉以轻心。一旦发现有作乱的迹象,可随时处决。”杜良川说得毫不留情, 栖族人又不像东胡,幽州官员畏惧庞大的东胡,却不怕一个已经灭了族的栖族残支。
裴杼虽点头应下, 但却从不觉得事态会糟糕成那般境况。人家是真心过来归顺的,若不是有人故意欺辱他们, 想来这群背井离乡的栖族人也不会生乱。裴杼至今只对胡人抱有极大的恶意。
眼瞧着杜大人要走, 裴杼赶忙将人拦下,两手一伸就是要钱。
杜良川眯起眼眸。
裴杼就跟看不懂脸色一样,窝窝囊囊地说着胆大包天的话:“之前刘太守答应了要给钱的,可不能食言而肥。栖族人如今留在永宁县, 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以永宁县的积蓄,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若不送钱,不只是栖族人闹着去州城打秋风, 所有永宁县百姓都得跑去州城要饭,到那时候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大家一块倒霉得了。”
杜良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钱钱钱,开口闭口就是钱, 裴杼这厮嘴里还能不能有个新鲜词儿?
不仅裴杼在要钱,后面的郑兴成也揣着手,虎视眈眈。
不给钱, 今日谁都别想走。
杜良川是见识过郑兴成那张嘴有多恶毒的,当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许诺会送钱过来。
裴杼笑得纯良:“哪用您亲自叫人送来,我们派人去取便是了。成四,你们几个快跟着杜大人去州衙取钱。”
裴杼说着就已经安排好了人,任凭杜良川嘴上应的再好,都不如真正拿到手里的钱叫人安心,裴杼还是不太放心州衙这些人。
杜良川闭上了眼,忍了忍,算了,他不跟这没皮没脸的一般计较。
杜良川走时,还带上了成四等人,后者过去完全就是为了讨钱的。
他们走得干脆,醒过神来的栖族人发现自己被留在了永宁县,渐渐开始不安起来。通加长老等人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避难途中,族人一切都仰仗着几位长老,如今通加长老等人忽然离去,栖族上下人心惶惶,尤其等他们发现州城的人压根没准备带他们回去,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王绰三人不知何时从衙门里头出来了,一番观察后,在人群中迅速锁定了个新的栖族话事人——通加长老的幼子,年方三十的赫连。此人出身不俗,为人老实且老实,又有些随遇而安,最适合被推出来接替通加长老的位置。
赫连上面的几个兄长都被胡人所杀,只剩下他跟着通加长老逃了出来。如今通加长老不在,栖族人便下意识指望赫连出头。可赫连其实不善言辞,唯一的优点便只有略认得几个字,能说一口流利的说梁国话了。被裴杼请过去时,赫连心里一直提心吊胆着。
“不用紧张,大人请你来商议,只是为了给尽快给你们安排好住处而已。”沈璎宽慰了赫连两句,请他入座。
赫连抬头瞄了一眼,沈璎、王绰等人都是一副可亲的模样,上面那位裴县令也是平易近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可怕。他坐下后,想起父亲来时路上的执念,询问道:“大人,可否给咱们在州城安排个住处?”
裴杼面露难色:“并非是我不愿意出力,而是州衙那边,唉……”
裴杼说着直摇头,眼神飞快瞥了一下王师爷。
王绰跟着道:“州衙那边也不是不想接纳,只是太守大人也有他自己的难处,还望您能理解。”
赫连低下头,懂了,太守大人不想接纳他们。
太守可是幽州最大的官,他若是反对,这事儿多半没戏了。
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父亲一直心心念念留在富贵地方,但那等富贵地方怎么可能愿意白养着他们?再看今日幽州诸位大人甚至都没问过他们一句话,全程都是永宁县的人在与他们打交道,便知道对方的态度了。
说实话,还是有点伤人的。
裴杼给州衙上了眼药,心里还觉得怪刺激的,转而又开始给永宁县拉好感了:“我也知道你们的想法,诚然,幽州的确富贵,但州城人口太多,你们即便进去了也是分不到地。反而永宁县地广人稀,四周都有大量抛荒的耕地,重新开垦并不费事,且朝廷有政令,荒地开垦之后便是私产,头一年是不用交税的。”
裴杼循循善诱:“只要手脚勤快,你们想开垦多少地都使得。有了耕地,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赫连听着竟然有些心动,可不行啊,父亲一心想要去州衙!要是父亲回来发现他们没去,会打死他的。赫连还想保住自己的双腿,执意道:“大人,我等世代游牧,其实对耕地没有多少念想。”
沈璎挑眉:“你可以没有,但你的族人呢?从前的栖族人可以世代游牧,但如今来了梁国,你们总要入乡随俗的。梁国人以农为本,若是没有地,你的族人便只能租地主家的地过活,每年要交两重税,官府一重,地主一重,剩下的粮食还不知能不能饱腹。你们不远千里赶到梁国,就是为了叫族人沦为佃户的?如此,可对得住一心一意信赖你们的族人?”
王绰继续施压:“你们族人是否能有安稳生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全族的重担不由分说地向赫连袭来,老实人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父亲在时,赫连哪里要承受这般压力?
裴杼看他也怪可怜的,不忍心再逼他:“其实你们只要留下,县衙自会替你们办好户籍,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永宁县人,只要不犯法、不生事、不作乱,县衙会待你们一视同仁,像保护县中百姓一样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再受胡人侵扰。”
赫连已经开始挣扎了,确实,只要选择留下,他们就能有名正言顺的梁国身份了。
裴杼撂下最后一击重击:“待你们留下,住处自有永宁县安排,且即刻就有活干,工钱比照永宁县百姓,不会短了你们一分。话已至此,你且自己下去想想再回话吧。”
赫连稀里糊涂地过来,又稀里糊涂地被送出去了。他一出来,便被族人给围住,众人都迫不及待地问他幽州的安排。
赫连挠了挠脸颊,言简意赅:“幽州不愿意收我们。”
不出意料的回答,众人相继沉默了下来。
赫连看族人们如此,心头也不好受,于是又道:“但是永宁县愿意接纳我们,愿意帮我们盖房子、给地、给户籍、还给活、给工钱。”
一连串的给,听得众人心思浮动起来。有前面的幽州做对比,永宁县能对他们如此,栖族人如何能不感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众人望着赫连,急切道:“那您怎么看?”
赫连回望他们,从他们满是希冀的目光中看到难以言表的信任,仿佛只要他开口,不论去哪儿族人们都会跟着。赫连头一回被如此信重,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责任感来,父亲贸然离开,都没有丢下半句话,他得替父亲将族人们安顿好。与其奢望去幽州,不如先给族人寻一份眼前的安定。兴许眼前的,才是最好的。
“还是留在永宁县吧。”思虑再三,赫连终于做了决断。
数千栖族人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通加长老在时他们听长老的,如今长老不在,他们就听长老儿子了。赫连与通加长老可是亲父子,他的意思肯定就是长老的意思。
留在永宁县,一准没错!
赫连下定决心后,立马转身告诉裴杼。
裴杼也敞亮,当场带着他们去修房子。永宁县各村都有不少破旧的老房子,这里从前也都住过人,可自打胡人频繁南下,稍有积蓄的人家早就搬走了,这屋子也空出来不少。再有便是阖家为胡人所害,房子也空了下来。
当然,仅靠这些空房还不够,裴杼准备发动百姓在周边新建一些房屋。只是八千栖族人肯定不能放在一块儿,得打散了,融入到各村中间。他不希望日后还有什么栖族人、幽州人之分,不论什么种族,他们都只能有一个身份,永宁县人。
裴杼将这些情况都给赫连说明了,赫连这位老实汉子也好说话:“大人安排就是,咱们只要有个地方住就成。”
不只是赫连配合,底下的栖族人其实也是积极配合,落脚之后,他们便盼着能有自己的房子,干起活来特别卖力。
他们乖乖听话,裴杼也就好安排了。
县衙这边钱一到位,整个县都开始动了起来。反正有州衙给钱,裴杼只管比照着市价来给工钱,没多久便将房子修得差不多了。
除赫连外,裴杼还让王师爷帮他挑了几个地位颇高、为人正直的,让他们一边监工,一边负责教栖族人说汉话。语言并不是那么容易学会的,得交流才行。等房子修好了,裴杼又让他们一块儿去修路,甭管熟不熟,多在一块儿干几天活就熟悉了。
赠春坊通外县的那条路早就得修,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人手,如今多了栖族人,正好解决了工荒问题。
栖族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作坊,听闻里面的一小瓶香露价值好几贯,每日供不应求,众人都肃然起敬。
一小瓶都能卖这么贵,还供不应求?那这赠春坊到底能挣多少钱?
通加长老总说永宁县穷,可他们怎么觉得永宁县还可以呢?
等栖族人知道了赠春坊后,裴杼更是同他们许诺,只要女眷手脚利索且会简单的汉话,便可以去赠春坊做事。即便选不上的,也可以去山脚下采摘花木卖给赠春坊,也能有收入。
男子也一样,只要简单的沟通不成问题,日后衙门招工会率先选择他们。
茄皮紫釉已经烧制出来了,虽然工艺不是十分醇熟,但那都是早晚的事。裴杼随手又画了一个饼让赫连告知众人:“永宁县同槐县、和县即将合伙开一个窑场,这会是整个北方最大的窑场,你们好生学习汉话,学的好的,不仅可以去建窑厂、得工钱,来日说不定还能进窑场做工,每个月都能领一笔厚厚的月例钱!”
赫连深吸一口气:“像赠春坊她们一样丰厚的月钱?”
裴杼矜持地点头:“自然。”
赫连像是被一块儿天降的馅饼给砸中了,晕晕乎乎地回去了。天呐,就这样父亲还觉得永宁县不好?不好吗?他怎么觉得永宁县真是好极了。
赫连回去后,便看到几个汉话说的还不错的正跟永宁县村民坐在一块儿,全神贯注地听着对方说起裴县令是如何带领永宁县上下智斗胡人,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的。
就这么几次小规模战斗,反反复复说,说了半个月了还说不腻。
村民们又一次吹嘘了一遍他们心爱的裴县令,栖族人又一次从胡人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故事中汲取了安慰。
两边人内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真是讲不腻也听不腻!
赫连驻足半日,见他们说得热闹,一时不忍上前打扰。这样的生活,不正是他们逃难时所期盼的吗?
终于赶往长安城的通加长老等人如今还正在等待梁国皇帝召见,没见过这等世面的众人心中都怪不安的。面圣心里没底,但更没底的是被他们留下的族人,他们走得急,不知道族人们如今是否已经顺利在幽州安家了。
第43章 再遇
幽州繁华, 却不及长安十之二三。
通加长老等人自从进了长安城,确实长了不少见识。朱雀大街贯通南北,气势恢宏, 东西两市商贾云集,四面立邸, 再没见过哪一处比长安城还要富贵迷人了。若是栖族人能留在长安……嘶,想都不敢想。
留在幽州已经够了,想留在长安城, 无疑是比登天还要难。这念头也就只在通加长老等人心里转了转,甚至都没胆子拿出来讨论。
胡思乱想了好几日, 最终见到那位皇帝陛下时, 却是大失所望。
什么帝王之气、龙威燕颔,貌似也没感受到。对方太过年轻,不过三十多而已,总共也没同他们说上几句话, 只是略问了一下栖族情况,得知他们被胡人几乎灭族、亦没有什么财产带到梁国后, 通加长老便明显感受到这位皇帝陛下待他们冷淡了不少。
赏赐是有的,只是赏的都是些华而不实之物, 唯一有用的便是粮食了。至于私底下是否会单独赏赐给刘太守,通加长老他们便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 这次面圣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隆重,他们也没有受到想象中的重视。
随意便被打发了,似是可有可无一般。
宫宴过后, 通加长老心事重重地回了住处,几个随同入京的栖族长老们也不约而同地跑来他这儿说话,所提之事, 无外乎还是今日宫宴。不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朝中官员,都不曾对他们入住幽州一事给予明确的说明,似是而非的态度,叫人很不安心。
也不知是谁,忽然长叹了一声:“我本不想扫兴,可就如今来看,咱们想住在幽州怕是还有些难。”
通加长老也有了些许动摇,但想到族人的将来,还是坚持道:“事在人为,咱们这些日子有机会便去拜见梁国的官员,若能请动他们帮忙求情,便不枉来这一遭了。”
提起这事通加长老又不免遗憾。栖族人不富裕,他们逃难也匆忙,路上并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如今想要跟梁国官员打交道,连个像样的礼都备不齐。穷到这个份儿上,也怨不得旁人待他们可有可无了。
尚在宫中的刘太守,正好也提到了栖族人的安置问题。
如今殿中人不多,只有皇帝、左右丞相并六部尚书,这等规格的小朝会刘太守本来没有资格参加,好在他难得上京述职,破例挤了进去。提到栖族时,刘太守也没帮其隐瞒:“栖族虽归顺我朝,可心思却挺大,一直惦记着带领族人在幽州城内定居。”
齐霆坐在上首,听到这话,轻蔑的笑意一闪即逝:“如今那八千人在何方?”
“还留在永宁县。”
齐霆颔首,对刘岱的安排还算满意。幽州作为梁国抵御北方民族的重要屏障,不容有失。将这群人留在永宁县,无疑是最好不过了。可近来永宁县这三个字眼儿,常在齐霆耳边出现,前些日子在京城风靡一时的香胰子跟香露便是永宁县产的,宫中妃嫔甚爱之,叫齐霆想不记住都难,他问道:“前两次击败胡人的也是那永宁县的县令吧,叫什么来着?”
“叫裴杼。”刘岱忙道。
“裴家?”齐霆转着手上的扳指,裴家从前那位家主还曾为王太傅求过情,更对沈将时跟江舟的死惋惜至极。若非那位死了心要触齐霆的霉头,裴家也不会被牵连。
吏部尚书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京城中各家都多少有点姻亲关系,他的岳母便是裴家的外嫁女,是以帮着解释了一句:“这位裴县令只是裴家的旁支,与主家关系甚远,当初刑部查了这么久,也未曾在这位身上查出点什么。”
刑部尚书撇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出来说了一句:“那小子年轻,确实没犯过错。”
之所以将他贬去永宁县,也是做给陛下看的,只是将那小子送去永宁县似乎是屈才了。
既无错处,跟裴家关系也淡,齐霆便没准备再动手,只看向刘岱:“刘爱卿瞧着,这位裴县令如何?”
刘岱心中升起警惕,忙道:“此人危难之际略有几分急智,但总的来说能力平平,不过常人而已。”
齐霆不客气地笑了一声,刘岱这个老东西,为了不叫底下人出头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灭了从前陪他走上来的臣子后,齐霆手头正缺一把刀,一把指哪儿便能砍到哪儿的刀。看刘岱这样子便知那裴杼有些能耐,先盯着,若裴杼当真能将永宁县经营得风生水起,将他调回京城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此事不急,先叫他在刘岱手里吃些苦头,待日后回来,才能越发对自己死心塌地。
齐霆又给了永宁县一笔恩赏,并让刘岱密切关注裴杼。
至于刘岱是否因此记恨上裴杼,那便不是齐霆该考虑的。
另外则是通加长老等人的安排,鉴于这群人一直想留在幽州,齐霆便索性给他在幽州留了一个七品的小官之位,剩下三位长老分别塞在了槐县、和县跟庐县,他们不是想去富贵地方么,如今算是全了他们的意,想必也没什么不满了。再者,几个刺儿头各自分开,还能少蛊.惑点留在永宁县的栖族人。
齐霆手底下不仅缺文臣,更缺武将,边境的战乱一直没停过,难得幽州还能稳到如今。齐霆对幽州唯一的指望便是稳,最好永远不要生乱。
待通加长老等人得知这个意外之喜时,刘岱已经准备启程离开了。
众人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官,一时喜不自胜,都想要亲自拜谢齐霆一番。可惜朝廷也没给他们机会,刘岱更是直接催促他们收拾东西回幽州。
通加长老没再坚持,甚至还开始反思,难不成是他们错怪了皇帝陛下?他们几位长老各自有了官身,想来是皇帝陛下开恩,将八千族人拆成了几份,许他们在幽州与另三县安家。虽然分开并非是他的本意,但只要能去富贵地方,他们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临走时,几位长老真是心意地感慨了一句:“陛下恩德,栖族人将世代铭记于心!”
一副要为齐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报恩模样。
刘岱:“……”
算了,还是不打破他们的妄想了,等回去后再说,自己还能多得一段时间的清静日子。
永宁县上下最近也没消停,刚安顿好了栖族人,将他们的户籍、房屋准备妥当,结果汛期就到了。每逢汛期,潮水水位便会疯涨,一旦水位控制不住,下游便会内涝成灾。
今年雨季初至,裴杼便派了人去河边时刻盯着,县衙众人也都提着心,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一处。他们去年才修了建兴渠,牛都吹出去了,若是没有点作用,那永宁县的面子里子可都丢光了。
赫连等栖族人也分外挂心,他们才在永宁县落脚,自然不希望永宁县出事。
不止是他们,余下几个县的百姓也都盯着永宁县。今年天公不作美,河道涨得厉害,携着上游的泥沙奔腾而下,看得人心惊胆战。
“再下两日,估摸着咱们就得往山上跑了。”下游有些经验老道的农户,看到这架势连两日后往哪儿躲都想好了。
“永宁县不是修了水渠吗,当初还说可以防洪来着。”
“哎……究竟能不能防,谁又能说得准呢?”
在潮水过了警戒位时,裴杼便披着斗笠跑来了河道边。水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裴杼沿着河边看过之后,立马下令开闸放水。之前建兴渠只放了一小半儿的水,如今正好可以用来蓄洪。
自开闸放水后,下游的水位终于不再上涨,只是裴杼还是不安心,不顾魏平劝阻,执意留在了河道边,点着火把,熬夜看守。这雨下了整整三天,到如今还依旧没完没了地往下泼,他怕夜里雨势一大,河道又不可控。
入夜后,雨势果然又大了起来。
子时过半,张县令跟文县令竟然冒雨赶了过来。见裴杼还在河道边,二人连忙上前询问情况。下午水势变缓时,他们还松了一口气,不料晚上又涨了起来,两位县令都是睡梦中被人叫醒,总觉得怪不安的,不约而同地赶来永宁县查看情况。
刚说了两句,江舟带着人来报:“大人,建兴渠的水蓄得差不多了。”
郑兴成低声咒骂一句:“该死的贼老天,这不是存心给咱们找罪受吗?”
裴杼皱起眉头,一时没说话。
文县令焦虑不已:“这可怎么好,难不成今年还要再淹一次?”
张县令也急了起来:“这若是再淹,可就不好跟百姓交代了。”
雷声轰鸣,雨幕如织,永宁县上下的目光都落在裴杼一人身上。
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渗,裴杼身上早已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他拿着木棍,比划着建兴渠一带的地形。画了一会儿,裴杼骤然抬头:“将建兴渠西侧底水闸打开,将水势引向山谷中。”
江舟拧着眉头,有点疑惑:“能行吗?那条路可是不通的。万一失控,水势倒灌,整个永宁县恐怕都要被淹。”
“能的。”裴杼之前便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他确定能行。
郑兴成张了张嘴,想要阻止,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舟下意识看向王绰跟沈璎,见他二人依旧站在裴杼身边,只好认命去试试运气了。
赫连带着族人们,也都决定过去帮衬。毕竟,谁都不想刚有了家便再次无家可归。
本来江舟还想着,这水未必会按着裴杼的意思走,谁知道听从着裴杼的说法开了小闸后,建兴渠果真冲散了阻碍,淌出了一条路,冲入山谷后便四散开来,仿佛游龙入海一般。山丘处那些沟谷洼地可蓄的水量,一下子缓解了河道的压力,跑来帮忙的众人终于忍不住相拥欢呼。
他们赢了!
他们制服了洪水!
等到天明时分,雨势终于小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边依稀透出来日光。
总算是放晴了。
郑兴成围着河边晃悠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裴杼这小子还是有些厉害的。
貌似比他还要厉害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天明时才就地睡了一个时辰的文县令捣醒了旁边的张县令,二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算是活过来了。抹了一把脸后,才想起来要跟裴杼道声谢。结果跑过去一看,嚯,裴杼身边挤满了人,县衙的人、永宁县的百姓、还有最近被他收服的栖族人,都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哪里有他们发挥的余地?
张县令拍了拍文县令:“行了,走吧,家里还有百姓要安抚呢。”
文县令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反复回头,这个裴杼,他如今是真有几分佩服了。
放晴一日,虽然接着又下了几场雨,但都不及那几日来得凶猛,水势也在建兴渠的控制之下逐渐平稳。
经此一事,永宁县声名大噪,建兴渠也成了幽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裴杼趁机将当初刘岱等人做的诗放了出去,又引得一批文人墨客过来围观。
建兴渠附近的洼地已蓄满了水,汪洋一片,偶有被淹没的翠峰点缀,远处水鸟成群,进处蝉语蛙鸣,当真美不胜收。文人来此自然是要吟诗诵词,裴杼怕他们玩得不够尽兴,不仅在建兴渠那条路上安排了不少小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更在建兴渠边上树起了许多石碑,只要想写,题壁诗能一次写个够,若是灵感多,还可以在永宁县留宿两日,第二天接着写。
不爱读书的成四收集了两天这些人做的酸诗,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誊抄过后,他将所有的诗拿给县令大人,顺带问道:“大人,您留着这些诗做什么,又卖不出去钱,白浪费了这么多的纸。”
裴杼心痛:“难道在你们眼里,本大人就只能盯着钱?”
成四疑惑:“咦,难道不是吗?”
他们底下人甚至都自觉学着县令大人,一切朝钱看齐,难道他们还学错了?
裴杼哼了一声,继续挑,靠他仅有的文学素养,愣是挑出了几首很是不错的好诗。得知他们尚在城中,裴杼急不可耐地将几个人请到了县衙。
被请过来的人稀里糊涂地坐在县衙的大堂里,对着那位笑的十分灿烂的裴县令,突然开始不安了起来,这位县令要干什么?
裴杼清了清嗓子,开始起调:“不知诸位可听说过扶贫支教?”
第44章 支教
支教么, 顾名思义,便是支援落后地区的教化工作,此处的落后地区特指永宁县。裴杼身为县令, 田赋、地丁、粮米、田功、仓储、教化等必要之事无所不包,全都在他的职责之内。别的事叫他带头去做好说, 但是教书就算了,五经他就只知道个大概,诗词更是不通, 还是不要误人子弟的好。请这些读书人帮着分担,才是上策。
裴杼慷慨激昂地说了半天, 底下有两位读书人也听得心潮澎湃。
他们也没想过, 原来所谓的支教是这般利于社稷、利于民生。
只是激动过后,他们还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那位叫丁鲤的读书人腼腆地道:“大人,不知这支教能得多少束脩?”
还在滔滔不绝的裴杼忽然被打断, 难得细想了一下措辞:“支教本是善事,是没有束脩的。且永宁县并不富裕, 城外那些百姓都是农户,他们每日为生活所困, 只怕是拿不出钱来。不过,永宁县已经在筹备建造书院了, 等书院建成之后,县衙会给每一位先生统一发放俸禄。”
丁鲤正要问来日俸禄几何,旁边李明博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似是在嘲讽裴杼不自量力:“县城既不富裕,大人还是不要动这念头为好,否则即便将他们扶上正轨也是白费功夫。凡是读书, 处处都得花钱,笔墨纸砚备齐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惶论买书、交友、宴请,哪个不要花钱?穷苦人家还是继续在土里刨食为要,读书这种事,并不适合他们。”
裴杼听着挺不舒服:“如今请你等支教,只是为了教孩子们认识些字,并非要他们每个人都能出口成章,将来都成为读书人。”
李明博依旧姿态高傲:“人这辈子该走什么路,打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该务农的就得务农,奢求其他的出路只会让自己越活越累。县令大人便是好意教他们认字,但给了他们不该有的指望,日后终将酿成苦果。”
这人说话,未免也太功利了,裴杼暗自生气。要不是还想叫其余人留下支教,裴杼早就想让他滚远点了。当然,主要也因为这人诗做得真挺好的,裴杼觉得若是自己用大白话跟他吵,一准会被他嘲笑。
成四倒是想替大人反驳,但他笨嘴拙舌的也想不出什么好话。
恰在此时,刚收了赠春坊账目的沈璎从外头回来,前面的她未曾听到,可这人大放厥词的话,却都落到了沈璎的耳中。
她信步走至堂中,撂下账册,转身反问:“不知这位是……?”
李明博神色不免得意:“家父乃是幽州司马李道隐!”
他之所以能这么有底气,所依仗的不外乎是自己父亲罢了,他父亲的官阶足以在他和这些贫民百姓划出一条天堑鸿沟。
沈璎上下打量了一眼,冷不丁问道:“你没名字?”
裴杼偷笑了一声。
李明博当然听出了沈璎在嘲讽他,恼羞成怒地站起身。他哪里是没有名字?只是暂时声名不显震慑不了旁人罢了罢了,可他这样的家世、又是这等学识,扬名只是早晚之事!
“你不服?”沈璎不紧不慢地反问:“看你这样子,应当是读过几年的圣贤书,我且问你,有教无类四个字,何解?人人皆可以为尧舜,又何解?”
丁鲤瞄了一下李明博,发现这人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了。
“古往今来出身贫寒却能扬名立万者,不胜枚举;家世显贵却碌碌无为的,也大有人在,奉劝李公子一句,多记着点圣人教诲,少将自己看得太重。出身不俗本没有错,但出来显摆丢人现眼,便是家教欠缺了。”
“你——”李明博脸色涨红,最终却挤出了几个字,“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我不屑与女人争辩!”
“自便吧,似你这等品性,我永宁县也不屑于去用。即便只是教孩子们认字,你也是不够格。”沈璎不客气道。
裴杼立马拍手叫好,下回他也要这样挤兑人。
李明博气得想动手,可被裴杼跟成四一吓,立马怂了。他到底不愿继续留在这里,啐了一口后便勃然大怒地离开。
沈璎压根没将这种跳梁小丑放在眼里,不过从五品官员之子罢了,究竟有什么好得意的?看裴杼还没心没肺地傻乐呢,沈璎无奈道:“下回碰到这样的,直接赶出去就是了,不必顾忌那么多。”
自从认识之后,沈璎就发现裴杼脾气是真的好,完全不像是一位县令该有的模样。这样虽然平易近人,但他们总担心裴杼被外人欺负。
裴杼乖乖答了一声。
一直没有机会再开口的丁鲤总算能问上一句了:“大人,来日书院建好之后,先生的俸禄方便告知一声吗?”
他跟李明博不同,他家里是真的不富裕。
丁鲤旁边的徐征也一脸好奇。
裴杼还真没想过,但是这两人问了,他便比照着张如胜的俸禄给了个大概,张如胜大小是个官,俸禄在永宁县可不低。
二人纠结一番,最终都决定留下观望,当然只是暂时留下,若是条件艰苦,他们肯定还是要走的。
但即便如此,裴杼还是欢喜至极,当天便在衙门后头给二人收拾好了住处,依旧好吃好喝地待着,一应开支都给他们包了,还给他们扯了布准备做两身新衣裳。支教是没有束脩,不过裴杼也没有丧心病狂到真的一毛不拔,他打算月底看二人表现,比照着衙门的定例给他们备上月俸。若是能撑过两个月,这两位也算是日后书院的元老了。
大概是他最近运气确实好,工匠那边晚上传来消息,说瓷器工艺几经调整之后终于稳了下来,等裴杼拿到成品后赞不绝口,立马叫人送给了文县令跟吴县令。
估摸着没两日,窑场就能正式开工了。
第二天一早,裴杼便让成四下去统计一番永宁县上下适龄孩童有多少。永宁县人口本就不多,即便后来栖族人归顺,加在一块儿也比不过隔壁几个县,能送来读书的,年岁大概也就在六岁到十五之间,太小不好教,太大的话俨然已经是家中的劳动力,多半没空过来学。
等到人员敲定下来后,裴杼对着名录长吁短叹:“怎么这么少?”
“这还算多了,百姓们知道这事儿是您提议的,又不收钱,这才都想让孩子过来学几个字,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算到里面去了。可再多也没有了,赠春坊的路刚修完,铁牛先生又领着人过去开荒,那些半大小子也都当成大人使唤了。”
还是人手不够啊,裴杼叹完了还宽慰丁鲤二人:“如今学生虽然不多,但再过两年肯定能渐渐多起来的,你们不要担心。”
只要生活安稳,出生率必会上涨。
丁鲤跟徐征对视一眼,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们哪里是担心人少,分明是担心人多好吧。也不看看他们做先生的才几个人,总共才俩,一千多名孩童,这是要活活累死他们?
一千多人授课,县衙肯定是容纳不下的,没办法,裴杼只能在城门外临时搭建几个讲台棚子,讲台上放着石板,用的笔自然是粉笔,裴杼特意叫人做的,板书、擦写都方便。
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就这样被推向了讲台。
支教课刚开,裴杼也没指望孩子们能学成什么样子,勉强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课程什么的也随丁鲤二人的心意,暂时想怎么教就怎么教,全看他们发挥。若是教不动了,王师爷跟沈璎还能顶一顶。他虽然不喜欢写繁体字,但是必要时候也可以教一教。至于其他,得等书院建成了之后再做定夺。这次的任务时间充裕,足足有八个月,裴杼并不很着急。
裴杼随心所欲,还安慰他们一开始不用太较真,但却忘了这两位读书人都是执拗的性子。
二人教了一天的书,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今日台下坐着一群小毛孩,高矮胖瘦、男女混杂,看着叫人头疼。更头疼的是,丁鲤二人明显感觉到这群小孩儿没几个是认真学的,年纪大的好歹能克制些,年纪小的整节课都在神游天外,这模样,根本就不像是个能读书的,真是有辱斯文!
这样根本不行,他们以前读书的时候可不会这般放肆。无规矩不成方圆,第一天授课结束后,徐征便找到了裴杼,询问书院何时建好。
裴杼下意识画饼:“很快的,等永宁县跟其余两个县合作的窑场建好之后,书院便能开建了。书院建好之后,你们便不用在城外授课了。”
“可即便建成书院,先生也是不够的。外头私塾先生一个人最多带二十来个学生,咱们却得带好几百,您究竟几时才能将所有的先生找齐?”
“快了快了。”裴杼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极力安抚,“最多两个月,肯定能将其他先生都找来。”
裴杼又许诺了诸多好处,才算将这位盛怒之下的小先生安抚住。
没多久,江舟又来找他,问他何时才能组建军队。
裴杼嘴巴一张:“快了快了……”
江舟幽幽地盯着他。
裴杼打了个冷颤,稍微清醒了点,正色道:“我确实已经让王先生写明情况送去州衙了,只是太守大人还有两日才回来,暂且没有答复。不过有件事得先告诉你,永宁县是没有招兵、练兵的权限,百姓们即便被挑中,对外也不能说是练兵,他们仍旧是县衙临时招来的巡逻差役,且人数也有限,最多三百个名额。”
“三百个名额够什么?”江舟怒道。
“三百都已经顶破天了,这还是因为永宁县距离燕山太近,能以需要巡察燕山为借口。你先选三百个资历最好的,以精锐的标准来训练。先练这一批,等他们练成了之后,你再去挑些资质不错的百姓偷偷练,动静不要弄得太大,免得被州衙盯上。”不过好在永宁县偏远,州衙耳目有限,只要他们猥琐一点,早晚能练出一支兵,甚至全民皆兵也未尝不可。
裴杼雄心壮志,江舟听来却不爽极了:“给那么点钱还想练精锐。”
裴杼画饼都画习惯了,一会儿不画浑身难受:“会有的,以后都会有的。”
如今衙门的钱有限,只能先花在刀刃上,等他们彻底富裕起来,绝对会满足铁牛先生的一切要求!
江舟能信他才有鬼呢。
又过了两日,槐县跟和县已经定好了开工日子,裴杼亲自带了一群人过去过去干活,顺便挣点工钱。可得快点建好才行,荒地还要接着开垦,答应了徐征的书院得加紧建好,还有答应江舟的精锐兵要练,这一天天的,忙得没完没了了。
永宁县来的人不仅多,到了之后二话不说就闷声干活,动作快得不得了,让其他两个县准备磨洋工的人都默默加紧了速度。
虽然不知道这群人干嘛这么着急,但都是来干活的,人家这么拼,他们也不好闲着。
地基刚打好,裴杼正准备跟文县令说一声,半路上竟然碰到了个熟人。
是上回那位厉害的扫地僧!
他酒刚喝完,想跟人赊点儿,却被酒贩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了,颇有些狼狈。
裴杼心下一动,这位书画乃是一绝,能有这本事,想必学问也不低。待建的书院不仅缺先生,也缺山长。若是这位当真有本事,山长让他做最好不过了;若是不行,留下来当个教书画的先生,也是物超所值!上回江舟等人还不信他碰到了真名士,这回若是能将人带回去小露一手,保证惊艳死他们。
想通之后,裴杼立马扬起笑脸,快步上去。
彼时,刚结束授课的徐征已是忍无可忍,直接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
丁鲤期期艾艾地在后面劝:“你真要走啊……可裴县令不是说了,书院马上就能建好吗?”
“这话你也信?”徐征抽空气呼呼地回了一句,“那裴县令明摆着是拿咱们开涮,这苦差事谁愿意做谁做,我是不会在白白浪费时间教那些蠢货了。我今儿见有个学生上课发呆,便罚他站墙角,可你猜他怎么着,他宁愿在哪儿扣墙皮都不愿意听讲!”
想到这里,徐征更坚定了要走的心:“留在这里没钱、没出路,又学不到东西,我反正是不会再留了,你不走?”
丁鲤想到裴县令说的俸禄,还是想再挣扎挣扎,万一裴县令真的没有骗他呢?
第45章 相识
还在干活的赫连不久便发现, 他们县令大人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后身边竟然又多了一个人。
早听闻他们在县内大人钟爱在外头捡人,这回总算是被他碰到过一回了。赫连直勾勾地盯着那醉醺醺的酒蒙子, 心中怀疑县令大人这回是不是看错眼了。
这人,明显跟王师爷他们不是一个路子, 长得也太潦草了。
华观复并没有将众人打量放在心上,他只在意一件事情:“去了永宁县,当真可以一直喝酒?”
“是每日都会给你备上酒, 吃喝用度也都一并包了,绝对不会短了你的, 但你也总不能一直喝。”裴杼不由自主地唠叨了起来, 他一向看不惯别人作践身体,健康多重要啊,这可是他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酒喝多了伤身, 适量即可。况且你也答应了,今后要教孩子们识文断字, 真上课了可不许喝酒,免得带坏了孩子们……”
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了,华观复赶紧埋头往前头, 企图将裴杼甩在身后。这人真的是个县令吗,为何废话会这么多?若不是为了以后日日都有酒喝,还为了裴杼口中许诺的那份他从未喝过的烈酒, 华观复实在懒得跟他废话。
他在外过惯了散漫的日子,真的不习惯被拘束,奈何, 他就馋一口酒。
留在这里看着他们干了一天的活,华观复甚至都没有动弹几下,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任凭众人打量。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小声嘀咕自己,华观复就权当是助眠的小调了。
回程之后,他被裴杼带上了车。
赫连忍不住跑到成四那边询问:“怎叫他一个生人同县令大人坐在一块,真没问题么?”
“别担心了,这位不是什么坏人。形容虽懒散了些,却是有真材实料的,尤其那一手画技精妙绝伦,着实罕见。咱们赠春坊能一鸣惊人,也有他出的那份力。县令大人如今请他回去,应该就是惦记上他那身好本事,想让孩子们也跟着学一学。”
这模样……真能教的好吗?赫连十分担心孩子们跟着他反而越学越懵。
不多时,成四又想起来一件事:“县令大人还让我跟你说一声,叫你留意族中可有身强力壮、反应灵敏的,衙门准备招一支巡逻队,需得常住在燕山脚下巡查。选上了便是县衙的人,每月能领固定的月俸跟米粮,就跟我们一样,吃喝也不愁,只是比旁人辛苦些。你也知道,燕山那地界不同寻常,翻过燕山就是胡人的领地,不得不防啊。”
赫连闻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累算什么,只要能替县令大人办事儿,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他火急火燎地追问:“您可知县令大人要招多少?”
“总计有三百名额。”
三百并不多,可是但凡选上,这辈子就稳了。
地方上的差役,原本是不受待见的,不比官员和书吏有官方的身份,差役都是衙门自己找的,朝廷并不发放俸禄,由衙门自理。有些地方因为不富裕,甚至都出不了这笔钱,于是做这活儿便跟徭役有点像,属于无偿供官府驱使。但是永宁县不同,一来差事稳定,只要认真做事不违法,衙门不会轻易赶人;二来,自从赠春坊挣钱之后,县衙中各差役的月钱也跟着涨了一轮,如今甚至超过了隔壁的安平县。
总而言之一句话,能叫县令大人重视的差事,必然是好差事。赫连势必要多争一争这名额,甚至他自己都想挤进去!
回去后,赫连召集了几个新选出来的村正,立马将此事布置下去,叮嘱他们各自推选出一些身强体壮的族人:“承蒙县令大人看得起咱们,咱们也得拿出点样子来,这些日子叫那些青壮年白天放勤快些,白天上工,晚上回来多比划拳脚,练一练身手,必要时候也可以向县衙的人请教请教,别到时候反叫县令大人看了笑话。”
通加长老不在,前些日子一直是赫连负责上传下达,积攒了不少声望。栖族众人自从在永宁县住下后,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倒也没空悲伤自己被灭了族。他们也不是不知感恩的,永宁县待他们好,他们自然愿意回馈,不论裴县令想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支持。
这事儿栖族人知道,永宁县百姓当日也从成四等人口中得知了。底下的不少人都在默默使劲儿,谁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裴杼对此颇为自得,永宁县县衙虽然不大,在当地好歹算个热灶。说来说去还是得挣钱,只有钱够用,才能养得好这些百姓。
只是高高兴兴回到县衙的裴杼,却没想到还有个噩耗等着他,自己好不容易才弄来两个教书先生,还没捂热呢就先丢了一个。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裴杼怎么都想不通,他明明已经应承过那么多,为何徐征还是执意要走,因而追问道:“可知他走多久了?能追得回来吗?”
郑兴成嘲讽:“都跑了还追什么追?好歹是个县令,别总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这人摆明了瞧不上永宁县。”
其实郑兴成也不懂,他们上下赚钱赚得好好的,裴杼突发奇想又要去教人识字,这明显就是一个赔本买卖。幸好那个徐征走之前,给他的两身衣裳还没有做好,否则岂不是亏大了?
丁鲤听着尴尬极了,徐征一走,他其实也有一些无地自处。听到郑大人这么说后,更是汗流浃背了。
好在裴杼立马安抚了他:“也罢,他既然有心离开,强留也无用。你在此处安心待着,左右书院即将建好,总能请到新先生。远的不说,单是出门我就碰到了一位愿意来永宁县教书的先生。”
丁鲤忍不住环视一眼,却并未看到生人。
“华先生此刻正在收拾行李,稍后便至。”裴杼也有心给众人正式介绍一番,等华观复整理好屋子后,便趁着晚膳之际将众人都叫出来见一见。
江舟等已听裴杼吹嘘过一轮了,可任凭裴杼吹得再厉害,江舟依旧反应平平。他还是那句话,永宁县这等穷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名士?即便是幽州,也没几个能称得上名士的。
华观复也是无所谓见不见衙门的人,他自从来了幽州便一直独来独往,不屑于经营什么人际关系。之所以愿意露个脸,还是看在酒的份上。
人一到,便被裴杼毫无分寸地拉到了众人跟前,听他兴致勃勃地帮自己引荐:“瞧,这便是我寻来的华老先生,你们日后可要尊重一些,别怠慢了他!”
“嗤——凭什么?”江舟不客气地先笑了一声,这才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往上扫过。等定格在那人脸上之时,江舟却忽然怔住,随即身子前倾了几分,仔细辨认。
王绰也微愣。
须臾,王绰端详的目光又落在了裴杼身上。他从前只觉得裴杼偶尔气运深厚,却没找到他的命真的能这么好,随手一捡,便捡到了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儒,这该是何等的运道?他果然没选错人。
岂不知对面的华观复也像是见了鬼一样,若不是见鬼,他怎么能看到死人呢?一个太傅、一个大将军,两个早死在流放途中的狠角色,如今竟然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裴杼再次开口介绍,华观复还在云游天外,后来听到了沈璎的名字,华观复才回过神,反复打量了一眼。这位也姓沈,还跟那两人站在一块儿,该不会,是沈将时的女儿吧!
沈璎淡淡的点头微笑,似乎是在回应。
华观复:“……”
更吓人了,他得缓一缓。
旁边的裴杼还在吹嘘华观复的画技有多么出众,顺带忽悠一下丁鲤,让他好好干活,得空了还能跟华先生切磋一下技艺,只要学到一星半点,将来也不用愁了。待以后书院建好,他便是最大的功臣,早晚能桃李满天下。
华观复听得心情复杂,到此时裴杼竟然只想着修建书院,他知不知道这些人究竟什么来路?凑齐这几个人,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晚膳过后,王绰果真在屋中等到了华观复。
他难得梳洗了一遍,也摘了酒葫芦,肃然地坐在王绰对面。二人从前打过的交道并不多,但彼此神交已久。一个照面,华观复基本便将事情给猜得差不多了。
“裴县令还不知道你等的身份?”
王绰摇了摇头:“以我们如今的处境,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可纸总包不住火,你难道要瞒他一辈子?”华观复忍不住质问,更让他着急的是朝廷的人,万一他们的消息被朝廷的耳目得知,对整个永宁县来说都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王绰他们犯的是死罪,齐霆是下决心要灭口的,只是碍于自己的名声,不好直接动手。但华观复不同,他本是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天下,后来最得意的弟子被齐霆给砍了,华观复才愤而致仕,不愿意给朝廷卖命。
王绰是死路一条,华观复的做法在寻常官员眼中,则是自寻死路。
华观复不止自己走,还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并带走,可惜他们舍不得荣华富贵,心甘情愿侍奉昏君。华观复心灰意冷,独自北上。来到幽州本是偶然,不想在此处竟然也能碰到故人。当下,华观复觑着人,试探道:“你如今到底是想过安生日子,还是另有筹谋?”
王绰沉默不语。
华观复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可真敢想!”
这可是要诛九族的事,这几个人胆子也太大了。虽然他也恨齐霆,甚至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华观复绝对不敢动弑君的念头。他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那是一条多么艰难、多么危机重重的路,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况且,华观复不得不提醒:“你已经看错了一回,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他指的是当初的齐霆,数年前,王绰等人也是尽心尽力地将齐霆捧上了皇位,可后来呢?人心易变,古来如此。
王绰却道:“裴大人是不同的。”
华观复只觉得一言难尽,得了,还是这么说不通。旁人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可他们撞过了,却依旧执迷不悟。
毕竟有不少交情,王绰信得过华老的为人,并不担心他会将自己的行踪泄露出去,反而请求道:“永宁县正是用人之际,我也不求您什么,只盼您能在永宁县多留些时日,助我们大人一臂之力。”
瞧瞧,都“我们大人”了,可见其陷得有多深。王绰可以继续死性不改,但华观复对他的种种筹谋却压根不感兴趣,遂将丑话说在了前头:“你也别对我有什么指望,我此生只求做一个闲人罢了。之所以答应来永宁县,无非是图一口酒喝。我早已不是什么国子监祭酒,与官场上的人、文坛上的人也早就一刀两断。你们想用我的人脉来扶持裴县令,趁早歇了这个心吧。”
华观复拒绝得干脆,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你也别说得太笃定。”
华观复却斩钉截铁地道:“我将话撂在这里,绝无可能!”
王绰听罢也没劝,想着等他多跟裴大人接触接触,说不定自己就变了想法,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永宁县来了一位新的教书先生,这事儿除了裴杼几个人在意,余者几乎都不关心。普通百姓最关心的还是衙门即将招的三百差役一事,没两日,太守大人回了幽州,州衙那边也给了准信——允许裴杼选一支巡逻队,日夜看守燕山,但一应开支州衙不管,需永宁县自理。
得了准信之后,裴杼直接贴出告示,县衙将在三日后选拔差役。
众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江舟更是瞪着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势必要选出一支精锐预备役!
刚刚回到幽州的通加长老得知自己族人在永宁县安了家,还连户籍都定下来了,瞬间感觉天都塌了。他们期盼了一路,就等来了这么一个结局?!
赫连那蠢货,让他带领族人选个好地方,他就是这么办事儿的?通加长老撸起袖子,怒气冲冲地雇了一辆马车,准备前去追责。
他要打断那蠢儿子的腿!
第46章 找茬(一更)
差役比试迫在眉睫, 通加长老坐着车气势汹汹冲过来时,赫连正带着自己好不容易选出来的三百族人训练拳脚。
栖族人从前过的并不富裕,体格一般, 并不似胡人那般高大,赫连从中选出的这三百人也着实是费了心思的。赫连也不指望他们都能被县令大人看中, 但凡能选上一半,那都算值了。
他们这儿练得热火朝天,旁边还有不少拍手叫好的, 通加长老过来一看,人都傻了。这是要做什么?都吃饱了撑的?
通加长老猛地推开跟前这些叫好的人, 铁着脸直冲到赫连眼前。
被推搡的众人正要质问是哪个不长眼的, 而后便看到许久不见的通加长老不知何时竟又回来了。众人还没来得及上去问安呢,就见通加长老冲到了他们赫连长老面前一顿怒斥,倒是把要上前的人给唬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长老怎么了?
“糊涂东西, 你这是在做什么?”
赫连也被骂得一愣,自从留在永宁县后, 不管是县衙还是族人待他都挺不错的,说实话赫连已经很久没有被这般责怪过了, 即便是被父亲训斥,赫连依旧觉得不大适应, 他低头,解释道:“县衙要招巡逻队,我正组织族人训练。”
“一个小小的差役, 至于闹得这样轰轰烈烈吗?成日里正事不干,净琢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怪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当初让你带着族人找个好去处, 合着你就是这么找的?”
众人皆是一静,通加长老话怎么这么冲?赫连哪里做的不到位了?
赫连本来不想顶撞,可父亲言语间对县衙无礼,他便头一回顶撞起了自己的老父亲:“当初您同几位长老一走了之,连一声安排都没有,只留下数千族人无依无靠,左右为难。幽州并不待见我们,甚至都不许我们进城,除了永宁县,我们还能去哪里?”
通加长老好悬没被他气死,这还是他那不善言辞的小儿子吗?他才出门多久,这小子都学会顶嘴了:“他们不让你去,你难道不能想点法子?”
脑子呢?这么多人,竟然都想不出一个法子来,也是够蠢笨的。
“能有什么法子,您告诉我?”赫连也恼了,觉得父亲没有经历过他们的困境,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不让我们去,我们还能破了幽州城门吗?永宁县能收留我们,父亲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他们当初实在是没有了退路,州衙与几个县城对他们避之不及,只有永宁县愿意伸出援手。且他们落户之后,永宁县的人从来没有怠慢过他们,体贴成这样,早已是仁至义尽了。
“逆子!”通加长老见他这么不服管教,正好有了借口直接找棍子抽他。
今日若是不打断他的腿,就算是自己这个当爹的是个窝囊废!
赫连生生受了两棍。
旁边的族人见状,赶紧抱住了通加长老,又将执拗的赫连给拉到了一边。说实话,长老们能平安回来,大家伙心情也都挺高兴的,但是见他这么胡搅蛮缠,这份喜悦就大打折扣了。
“长老,这事儿是您说得不对。您不在的这些日子,赫连为了族人每日忙前忙后,人都瘦了好几斤。如今咱们能安安稳稳待在永宁县,赫连出力不小,您可不能错怪了他。”
“是啊,其实永宁县待咱们已经够好了,大家也都是自愿留下来的,并没有谁觉得委屈。说实话,就幽州那态度,真要过去了反倒是不如现在。”
通加长老绞尽脑汁也不曾想到,这些人的立场这么不坚定。分明一开始说好了,要不惜一切手段留在幽州。
永宁县不过是个被衙门放弃的县城,它便是再好,又能有幽州强吗?通加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众人,“你们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那裴县令一点小恩小惠就给收买了,今后后悔都没处哭去!”
这话众人可就不愿意听了,对着通加长老也冷淡了许多:“若长老今日过来,只是为了道永宁县与裴大人的不是,就请您先回去吧。裴大人对咱们如何,我们心中有数。”
通加长老一口气被喘上来,使劲儿揉了揉胸口,有数?有个屁的数!
不料事态已经完全不是他能控制得住了,这群人彻底反了。
众人也觉得憋屈,长老先编排了赫连,如今又来说裴大人的是非,他们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去了一趟京城后,竟然也跟州衙那些官员一样,变得面目可憎了。
是被京城的富贵荣华迷了眼吗?怎么回来后便瞧不上他们这些普通人呢。他们求的从来都是安稳的生活罢了,只是长老忘了初心。众人都不想跟通加长老站在一块儿,默默后退了几步。
周边空出了一大圈,通加长老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从前他在族中说一不二,何曾经历过这些?
通加长老沉默良久,心都寒了,这群人怎么分不清好赖?不成,甭管这些人说什么他今日一定要揍死赫连!
正当通加长老拿上棍子后,那边听到消息的裴杼已带人赶到。
安慰了一番众人后,裴杼没错过赫连腿上的几个脚印,转头一看,通加长老不仅踹了人,手上还拎着好大一根棍子,裴杼心里那股无名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人?赫连是通加长老的孩子,可孩子就不要面子的吗?
裴杼将赫连拦在身后,语气有些冲:“长老,您不在幽州做您的官儿,来永宁县有何贵干呢?”
“原来长老做官了,还是州城的官,怪不得瞧不上咱们了。”底下人幽幽地来了一句。
通加长老脸色几经变化,咬牙对着裴杼:“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裴杼也并非是刻意为难一个老人家,只是通加长老今日所作所为有些过了头了,于是继续道:“怎么是挑拨离间呢?我是真心实意的恭喜。听闻几位长老都做了官儿,还都被封在一等一的富贵地方。这京城一趟走得值,陛下到底看重诸位长老,更看重栖族。其实族人住在何处都无所谓,来了梁国便是梁国人,谁都不会区别对待;倒是诸位长老,自此之后便平步青云了。”
众人静默,失望地看着通加长老。明明是喜事,为什么非要闹成这样呢?他们原本也是可以道一句恭喜的。
通加长老气儿都喘不过来了,手指着裴杼。
这人,好狠毒的心肠!
裴杼看通加长老脸色越来越难看,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收了从郑大人处学来的阴阳怪气劲儿,真心实意劝道:“长老,如今赫连等人落户永宁县已成定局,他们甘愿,永宁县欢迎,就连州衙也乐见其成。三方都欢喜的事儿,您便是不能接受也为时晚矣,何苦要闹得不自在呢?”
通加长老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一时怒极,想过来找个借口将自己儿子打一顿、发泄一通罢了。谁知过来之后儿子没揍成,自己反而受了一肚子的气。
裴杼又说:“赫连一直都是最敬重您的,族人们也是。”
通加长老闻言却讥笑一声,早已经不信这鬼话了。纵然裴杼服软,可通加仍旧不平得很,觉得自己的族人都被对方蛊.惑了去,背叛感让他愤怒无比:“但愿你们日后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有族人听着实在气不过,躲在人群后面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便是长老后悔做官,我们都不后悔留在永宁县。”
他们在这儿有房子住、有田种、还有活干,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一家老小,为何会后悔?
“好!好得很。”通加长老对这群彻底背弃他的族人已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他那个不孝儿子,他只当是没养过。
通加长老对这群执迷不悟的族人已经无话可说,那就走如他们所愿,走着瞧好了,时间自会证明谁才是最后悔的那一方!
裴杼过来撑腰,通加长老也没能把儿子揍成什么样,只能含恨离开。
上了马车后,通加长老还听到自己那不孝子正因为自己的到来给裴杼赔不是,族人们也七嘴八舌地为他“蛮横不讲理”而描补。可是谁要他们赔不是,谁要他们描补?自己这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只因为说了永宁县和裴杼几句,在族人的眼里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
除了寒心,通加长老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如今的心境。
不过他不着急,这群人早晚都会知道谁才是真心待他们的。
裴杼刚解决了栖族的矛盾,没多久便又被华观复给拉过去讨酒了。
裴杼许诺过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他说的烈酒便是蒸馏酒,裴杼在做香露的时候弄出来不少蒸馏设备,后来自己捣鼓玩的时候,顺手弄出了些葡萄烧酒。
他对酒水不感兴趣,平日里喝茶喝水,就是不喜欢喝酒,于是这一坛烧酒便放在书房里没动。如今华观复要,裴杼便给他拿过来了。
只一句裴杼需交代:“这酒虽香,但却烈得很,跟您老从前喝过的任何一种酒都不一样,一次最多只能喝一小杯。您可得千万记着这一点,最好心里有数。”
华观复闻着酒香已是急不可耐,听到裴杼反复交代,只哼了哼:“我几时心里没数了?只有你最糊涂,是人是鬼分不清,早晚被人给坑死。”
裴杼:“……”
还没醉呢,就开始说胡话了。
华观复说完,直接取过一只碗倒下去,一口闷下。
嘶,好烈的酒!烈酒入喉,整个胸腔都烧起来了,华观复赶紧抚了抚胸口。
裴杼人都木了:“慢点喝,我先去给你找个小杯子!”
说罢转身去取。
华观复感觉有些飘飘然,于是又倒了一杯,拍了一把大腿,精神亢奋地吹嘘起来:“不用,就这么几口酒,难不成还能喝死我?老头子我可是千杯不醉,万杯不倒!江舟比不过我,王绰更不行!想当年我跟人拼酒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就连那狗皇帝,都还没出生呢。嘿,我早晚弄死那狗,狗皇帝……”
“你又要弄死谁?”找来酒盏的裴杼没听清,正问了一句,就发现没了声。
低头一看,人已经醉昏了头,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第47章 疑惑(二更)
方才还吹嘘呢, 转眼就自打脸面。年纪越大,反而越不知道轻重了。裴杼认命地将人背起来,一直送到了华观复的住处。
路上偶遇了丁鲤跟王绰, 二人也过来帮着。华观复看着瘦弱,但醉晕过去之后, 也不是那么容易背的,裴杼废了不小的劲儿才将他平稳放到床上。
“他这样子,真的能教得好学生吗?”丁鲤瞧着床上的人, 眉头紧皱。
裴杼看过来。
丁鲤赶紧解释:“我并不是质疑大人的眼光,只是华老先生的行为太放浪形骸了, 只怕孩子们看到了会不太好。”
那群学生年纪真的都不大, 有些小的才五六岁而已,都还不知世事呢,最容易跟着大人学坏了。丁鲤才没教两天的书,却无时无刻不在操心。
裴杼还没开口, 王绰便解释起来:“不用担心,他之前教过不少学生, 经验是有的。别看他如今动不动喝得醉生梦死,真正开始教书时, 自会换上一副正经模样。其实这老顽童不仅画技卓绝,学问也是了得, 诗赋、经文、策论、律法无所不精,我尚且不及他多矣。丁先生若是有不懂之处只管去问他,若是他不愿意讲, 你便多烦他几次,他最怕旁人追着问。”
丁鲤一张是个脸皮薄的,也没好意思应承, 且心里也对王先生的话半信半疑,实在是这位华先生真不像是那么厉害的人。
反倒是裴杼惊奇起来了:“王先生与华先生也认识吗?”
王绰轻笑:“之前见到过几回,只是不算太熟。”
“这倒是巧了,铁牛先生是你的旧相识,如今华老先生也是。”裴杼感慨王绰认识的人还真多,不仅多,还都是厉害的人,难得难得。
裴杼又问:“既是旧相识,王先生可知他的仇家是谁?他方才醉酒嘀咕着要弄死对方呢,名字里似乎有个黄字。”
“……”呵,王绰顿住,幽幽地给华观复盖好被子,纠结要不要捂死这不成器的老东西。两杯烈酒下肚就开始说胡说八道,就这点酒量还好意思吹嘘?下回若是在敢胡说八道,保管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碰酒!
等回头时,王绰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这不争气的样子哪有什么仇家?不过是喝了点酒,耍耍酒疯罢了。他喝醉时说的话大人最好一句都不要信,免得被他带到坑里去。”
裴杼却觉得,华先生貌似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
他还想验证一番,于是亲自守在华先生床前。两个时辰后,裴杼终于见对方醒了过来,先是递了他一杯水,而后再冷不丁地问:“华先生,刚才听你说要找谁寻仇,你有一个姓黄的仇人啊?其实冤家易解不易结,你要是真有想不通的只管跟我说,我来帮你说和。”
华观复瞳孔一缩,握着杯子的手都渗出了汗,绕是如此,他却愣是摆出一张毫不在意的脸:“谁不让我喝酒,便是我的仇人,天皇老子来了也是一样的!”
说完横了裴杼一眼:“你要是不让我喝酒,那你也是我的仇人。”
裴杼“啧”了一声,果然还是得听王先生的,他说得对,华先生就是个不靠谱的,信他还不如信鬼。
等到裴杼离开后,华观复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他没想过那几口酒这么厉害,平日里喝再多也不会断片,今日不仅醉倒了,还把自己的心里话都给说出来了。幸好裴杼没听得太明白,否则这事儿还真不好收场。
而另一边,一日之内往返永宁县与幽州的通加长老也要了老命,晚上回来时幽州城门已经关了,他在外将就了一晚上,等到第二天一早才回了州衙。
一时听到刘太守跟杜大人在商议要送多少粮食去永宁县,通加长老一时气不过,打断道:“大人何必记挂着那些没良心的人?便是给他们再多的粮食,他们也不知道感恩。”
刘太守满脸的诧异,这可不像是通加长老能说出来的话。
他与杜良川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有了数,这是去了一趟永宁县,受刺激又跑回来了?裴杼那厮气他们的时候,他们二人只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如今气了别人,在一旁看戏倒是还不错。这通加长老总惦记着将族人弄来幽州打秋风,刘杜二人都不喜欢他,却又不好说得太过,眼下总算有人能治得了他了。
也是活该。
刘太守只说:“是否感恩本太守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要感念陛下恩德。这些粮食毕竟是陛下赐的,若是不送过去,来日追究起来,岂不是说州衙贪墨了这笔栖族的恩赏?本官还做不出这样的事。”
通加长老感慨万千:“大人实在清廉。”
后头站桩的赵炳文憋不住想笑,清廉?他们州衙还有清廉的人?这通加长老看着资历深厚,说话也老气横秋,怎么眼界反而跟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天真得有些可怕了。他能做官,本是因为他身后站着八千的栖族人,如今当了官反而自断臂膀,主动与族人疏远,日后还有什么底牌在州衙立足?
就这蠢样,甚至还不如当初的他,今后估计要在州衙跌个大跟头。不过,谁让他非得对幽州念念不忘呢,还真以为州衙是什么好地方来着?
两日后,永宁县的差役选拔正式开始。
如此隆重的日子,众人还不忘先去窑场将活儿给干了。
原本永宁县出来的人干活就挺卖力,其他两县的人为了不被他们比下去,都是卯足了劲追赶。平日里还能追一追,今日实在是追不下去了。
槐县的工人们累了半天,腰都直不起来,抬头一看隔壁县城的人干活干得那叫一个风风火火,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累一样。
“要命,他们就不能停一停吗,明明可以磨一磨洋工多拿几日工钱,何必这么拼死拼活呢?”
身边有人道:“我适才打听过,说是永宁县今儿有县衙筛选差役的比试,动静闹得挺大。裴大人体恤他们,特意将时间定在傍晚,他们这是怕赶不及,所以才越发卖力。”
众人扶额,不过是选个差役罢了,还用得着比试?永宁县真是处处都与人不同。
“快别说话了,县衙来人了!”
众人闻言,再不敢耽搁,继续埋头干活。
即便他们已经够卖力了,可是在永宁县的比较之下,仍旧差得太多。特意过来监工的文县令见状,却是怎么都想不通。都是拿着一样的工钱、吃着一样的饭,怎么两者之间差距这么大?永宁县人那股子精气神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一天的工钱到手之后,众人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城。热闹要看,但是钱也得赚,两边都不能耽误。
所幸他们没有错过县衙的比试。
比试的地方仍在城外,因为时间短,可比的项目也简单,一个是拳脚功夫,一个是力气,另一个便是射箭的准头了。
拳脚功夫是互相比划,点到即止,成四等人在旁盯着,绝不许有人故意伤人。至于力气跟射箭的准头,那其实都是天生的,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但即便只是比这几样,也叫围观众人大饱眼福。这年头娱乐活动少得可怜,县城里头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丁鲤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活动,他作为一个文人,只是凑在后面瞧着。不仅看场上的人,也看底下的百姓。来了这么些日子,丁鲤虽然觉得那些孩子们很难教,但对永宁县的氛围却极喜欢。这里的人都很有意思,或是平和,或是稳重,或是激扬向上,走在路上很难碰到什么愁眉苦脸的人,真的难以想象,这是曾经那个穷得叮当响,随时都会被胡人侵袭的永宁县。
回头时,发现华先生也看得目不转睛,丁鲤凑过去,指着赫连:“先生觉得他能入选吗?”
华观复收回了眼神,若无其事道:“我管他入不入选呢,我又不想看。”
丁鲤忍俊不禁。
华先生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等见到有人能将两百斤的石墩子提起来时,底下还有人闹着说自己也可以,非要过来一试。两百斤的石墩子他们没提过,可是两百斤的麦子他们背过呀,想来也是一样的。
结果一试一个不吱声。
背跟提,貌似差距真的挺大的,人家能提得动就是厉害,不服真不行。
江舟默默点头,将这个力气大的名字勾下,这就算是留用了。三百个人肯定是不够的,想要造反得三万、甚至十三万才行,不过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来也无妨,这三百人他优中选优,也选出了不少好苗子。稍次一等的,等日后偷偷练也行。
江舟甚至已经期待来日如何操练他们了。
这回选人,裴杼一点没掺合,都是江舟在选。毕竟这群人之后也得江舟来带,他才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裴杼充分尊重江舟的意思,他想选谁便选谁。
正热闹着呢,郑兴成忽然急匆匆赶过来,有些嫌弃地道:“那边有人来了。”
“谁?”
郑兴成阴测测道:“那挨千刀的刘太守。”
裴杼刚抬手让人停下,果真见刘岱已经近在眼前了。
王绰三人避之不及,竟直接跟刘太守打了一个照面。
刘太守也恍惚了一下,这几个人,怎么有点熟悉呢,貌似在哪儿见过。
第48章 共识
一晃神的功夫, 裴杼已经走上前了,虽然他跟郑兴成一样,都不大喜欢这个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刘太守, 但奈何人家官位比他们高,碰到了总是得打声招呼的。哪怕他们心不甘情不愿, 还是得扮出迎合的笑脸。
刘太守的思绪就这么被裴杼给打断了。
他也只是觉得这几个人面熟罢了,并没有真记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眼熟之人何其多?既然没有太深的印象,说明这些人不过是无名小卒罢了, 还是眼前的裴杼最叫刘岱耿耿于怀。
王绰恍若无事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 随江舟等人隐去在人群中。
刘岱在幽州地位显赫, 可在朝中却不算什么,只有一回宫宴地方官员来得齐,刘岱应该也在其中。不过因为当时来的皇亲国戚太多,后面的诸位太守压根没有机会上前觐见, 自然也看不太清王绰跟江舟等人。
但即便如此,也够让王绰提心吊胆的了。
那边刘岱同裴杼寒暄一阵后才道明了来意:“陛下赏赐了栖族人一批粮食, 本官想着此事耽误不得,便赶紧亲自送过来了。”
原来是送东西的, 那确实是该来!
裴杼笑意加深,欢迎之情溢于言表, 亲昵道:“难为太守大人费心,竟亲自送过来了。”
后头的郑兴成也给了个好脸色:“太守大人路途辛苦,不若先去县衙喝口茶吧。”
这两人一唱一和, 仿佛多欢迎他似的,可刘太守知道,若不是他这回带了粮食过来, 这两人心里指不定怎么骂他。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量他不知道?
只是刘太守愿意走这一趟,也并不是为了裴杼二人的感谢。让人将粮食运进城后,刘岱才有心思打量了一下这群栖族人,不久他便发现,这些人的面貌跟当初刚至幽州时大有不同。刚来那会儿,尽管有通加长老等人在前面撑着,但这八千族人依旧谨小慎微,不敢抬头视人,行事作风也都叫人看不上。如今在永宁县待了一段时日,反而精神十足。怪不得通加那个老东西在衙门咒骂了一日,原来是发现没了他之后,族人日子愈发好过了。
刘岱叫来如今主事的赫连上前交代了两句话,将陛下对他们的关切之情带到,勉励他们在永宁县好好生活,来日若是能在梁国安居乐业,子孙绵延,也不枉陛下待他们的一片恩情。又殷殷嘱咐赫连等人,若有不足的,也只管让他们裴县令转告州衙,该尽力时,幽州上下自会竭尽全力!
赫连听着五味杂陈,若当真竭尽全力,当初又怎么会将他们拦在永宁县呢?
裴杼早知道刘岱喜欢说好听的话,只要他想,甭管有多深的成见,也能表现得十足亲热的。
一时间,倒还真有几个汉话不错的栖族人觉得刘太守貌似待他们不错,不过更多的人懒得听这长篇大论,只觉得刘太守耽误了他们看比试。
这人来了之后,县衙的比试都停下来了,还叽里咕噜说了这么一大堆,着实没几个人喜欢听。其实粮食送到了就行,人完全可以走。
刘太守没准备走,如今天色已晚,来时他便准备在永宁县对付一宿。刘岱这人好名声,虽然不准备让栖族人进幽州,但却希望这些栖族人能记住他的好。得知这群人正在比试,刘太守还特意留下来同县衙的人一道观赛。刘太守坐在主位上,笑着让大家不要拘束,方才怎么比的,如今还是怎么来。
可自他坐下之后,场中的气氛便凝沉了下来。
刘太守仿佛看不见各种差别一样,依旧含笑着让人继续。
裴杼被他笑得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自在。好在比试已经接近尾声了,倒也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裴杼赶紧让成四安排下去,迅速比完即可。
刘岱这厮在他旁边坐着,颇有存在感,但凡看到个稍微厉害些的,都要品评一番,什么“永宁县人才济济”,什么“栖族人果然身强力壮”云云……
裴杼听着腻歪,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亏刘大人也说得出来。
刘岱没来的时候,大伙看的都挺尽兴,如今他时不时来一句,众人忽然觉得这难得的比试好像也没有什么看头了。
裴杼也发现铁牛先生似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比试本是为了铁牛先生练兵准备的,最不能离开的便是他了。可裴杼什么都没说,甚至在成四准备问对方踪迹时,微微摇了摇头,止住了成四的询问。
他从不追究铁牛先生他们的过往,人生在世,谁还能没有点秘密呢?他自己便不是寻常人,两辈子的经历说出来都能吓得死人。铁牛先生应当也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故事,但只要他们一心向善、能够帮助自己扶贫、也愿意对永宁县百姓尽心尽力,那他就是个好人,裴杼不会细究以往。
他们不愿意露面,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倒是刘岱好奇地问了一句:“方才见你身边还站着一个大块头,体格健硕,一眼便瞧见了他,如今怎么不见了?”
“您说的是铁牛先生吧,他今天忙了一天,我叫他回去先歇着了。”
刘岱听到“铁牛”二字,瞬间觉得那孔武的汉子也不过如此了。取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名字,这辈子是与发迹无缘了。
比试结果定下之后,裴杼当场就宣布了结果。
众人也是从头看到尾的,知道县衙选出来的人确实能力出众,落选的人虽然输了,但也心服口服。虽然这回失利了,听裴大人的意思是还有下一回,大不了日后他们勤加练习,有朝一日总能挤进县衙。
这摊子事刚了结,刘岱便被裴杼带着回到县衙。临走前,他又看了一眼被选中的三百号人,这些人如今正被成四带着,交代衙门的规矩以及明日在何处操练。
那架势,跟练兵一样。
说起练兵,刘岱又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裴杼,这厮已经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对边境的几州一向不放心,自己百般讨好,终究成不了陛下的心腹。如今裴杼又崭露头角,难保陛下日后不会扶持裴杼与自己打擂台。他在幽州说一不二,若是再来一个人同他分权,刘岱如何能甘心?在听闻裴杼狮子大开口要招三百差役时,刘岱便觉得古怪,于是趁着送粮食的借口亲自过来查证一番。如今瞧着,裴杼必然是有贼心的。
刘岱当然没想过裴杼要造反,他只是觉得裴杼在一点一点扩充自己的势力,先是收服了安平县的张县令,再是同文县令、吴县令二人交好,如今又借口比试培植亲信,若非图谋他的太守之位,又怎会下这样大的一盘棋?
再有便是这八千的栖族人,还有原本就对裴杼死心塌地的永宁县百姓。这些人若是跟通加一样都是个窝囊废那倒无妨,关键他如今瞧着,这些人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亲眼见到裴杼有多得民心后,刘太守哪里还能坐得住?
裴杼这厮,不得不除。
殊不知后面的张如胜也正在同他们郑大人咬耳朵:“您说那狗太守总是盯着裴大人干什么,不会是想提拔裴大人吧?”
“胡说八道些什么?”郑兴成白了他一眼,他跟裴杼闹过州衙这么多回若这么着刘太守还愿意提拔裴杼,那得多贱啊?
刘岱住进了县衙,裴杼晚上也没有特意准备什么晚膳,要是粮食还在州衙,裴杼当然要热情款待;可如今粮食留在县衙,那刘太守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至于郑兴成,他更是懒得讨好这群人,直接撂开手不管,于是晚膳只是比照平时多添了两样菜罢了。
永宁县就这样子,物产不丰,县衙又穷,哪里像州衙那么阔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刘岱对着这菜色也是余怒未消。
他好歹刚送了粮食过来,裴杼这些人竟然这么怠慢他,从前有求于人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眼下粮食到手,连装都不装了。
一顿晚膳刘岱都没什么胃口,匆忙用过之后便回屋歇息了。
赵炳文作为陪同,正好住在刘岱边上的屋子。他其实十分不愿意过来,这里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尤其今日他还是跟着刘太守一起来的,要是刘太守知道他当时在牢里面招了些什么,只怕头一个要弄死他。因担心永宁县那几个人口无遮拦直接乱说,赵炳文今儿他甚至都没敢多说一句话,自始至终都低眉顺目,生怕再被人盯上。
所幸这些人是真的已经放过他了,老天开恩,菩萨保佑,列祖列宗在上,这阵子的香真的没有白烧。
先猥琐一日,不要让这里的人盯上他,等回到州衙之后他便彻底自由了。
一墙之隔,刘岱翻开书却迟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裴杼的动作太快了。若是再不动手,只怕幽州的几个县都要被他笼络完了。如今棘手的是,他在永宁县、尤其是在裴杼跟前并没有耳目。若是郑兴成没疯,倒是可以利用一二,可郑兴成如今已经变成了疯狗,刘岱怎敢用他?
至于黄参军等人,未必愿意过来。
要说最合适的……刘岱看上了隔壁已经熄了灯的屋子。比合适,再没有人比赵炳文更合适了。赵炳文跟着他已经好些年了,且对永宁县亦十分厌恶,不必担心会被裴杼蛊.惑了去。
刘岱准备找个机会同赵炳文好好推心置腹一番。只要他能留下,他自有手段让裴杼无声无息地消失。
后院的王绰住处也点上了一支蜡烛。
江舟再看不惯王绰,此刻也得耐着性子跑来他的房中商议。
沈璎也在此,还有被无情揪过来的华观复。天知道华观复有多排斥掺合这些事,他是无辜的,最多骂了狗皇帝几句而已,也不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可这些人哪个身上不是带着要命的官司?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想知道这几个在密谋什么。
华观复埋着头,抱着酒葫芦一言不发,自欺欺人地当自己不知道。
江舟一手将人压住,一面烦躁地咒骂了两句:“那什么狗屁太守留不得了,他今日虽然没有认出我等,可难保日后不会想起。为防万一,还是直接灭口得好,不如我扮做山匪,直接一不做二不休——”
他对着脖子比划了一下,眼中凶光一闪。
华观复捂住了耳朵,躲着他们坐到了旁边的床上。
王绰嫌江舟太浮躁:“你先冷静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你让我如何冷静?万一他跟上面告密,咱们都得死!”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况且大仇未报,绝不能这么憋屈地丢了性命。
沈璎却摇了摇头:“刘岱惜命得很,但凡出门身边跟着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若要将这些人都一网打尽且还不留下蛛丝马迹,实在是难。一旦被人发现,早晚也会查到咱们头上来,闹大了一样会暴露身份。”
“那就用.毒吧。”王绰直接定下。
趁着刘岱没有想起他们,先下毒让他失了神智,至于接下来的要如何拉对方下马,王绰早就有了成算。事实上,在今日刘岱对着他们几人失神之际,王绰便已经算好了要如何弄垮对方了。
江舟冷笑:“我灭口会被发现,难不成你用.毒就不被发现了?哪有那么厉害的毒?还能无色无味叫人查不出来?”
江舟觉得王绰就是在痴人说梦。
王绰懒得跟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人说话。到如今还不知道衙门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哪天被人毒.死了都不冤。
沈璎进县衙的时间虽短,却也是看出了点苗头的。见王绰这胜券在握的模样,便知道这毒对方是真弄的出来,可另有一件麻烦事,她问:“便是东西在手,又要如何给刘岱用上呢?我们在州衙并无人手,勉强要算也就只有一个通加长老,可惜那位已经跟永宁县势同水火了,多半不会为咱们做事的。”
烛火摇曳,圆桌前的三人对立而坐,幽深的眸光随着烛火跳动,或明或暗。须臾,王绰微微一笑:“前面不是有一个现成的人手吗?”
沈璎略一思索,豁然开朗。
赵炳文,倒是忘了他了。
第49章 做局
半夜睡醒, 总觉得外头风大,吹得脑袋凉飕飕,像是被鬼摸了一般。
赵炳文翻个身正准备抹黑去关窗, 结果这一睁眼,差点被活活吓死!他床边竟多了一个人!赵炳文下意识地想要求救, 一嗓子还没嗷出来,就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若是被人发现,你知道下场的。”江舟松开了人, 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脸。
这还不如被鬼摸了!
赵炳文忐忑地点了点头,瞥见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王绰后, 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还没忘记自己上回受到的折磨都是因为谁。熬鹰的法子就是这家伙提出来的,哪怕江舟长得人高马大,可是到底不及王绰吓人。越是瞧着光风霁月的人,内心越是阴暗下作!
看到王绰后, 赵炳文的那点小心思便散了,乖乖坐在床上, 弱声弱气地道:“二位夜半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自是有好事找你。”王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 丢到了赵炳文手上。
赵炳文面露疑惑。
“想办法将这东西放在刘太守的饮食中,事成之后, 记你首功。”
什么玩意儿?赵炳文吓得直哆嗦,上下两排牙齿对着打架,连碰都不敢碰一下这个瓶子, 好半天才崩溃道:“你疯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不了脑袋,此毒无色无味,更不会毒死人, 只是会让人暴躁易怒了点,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察觉不出来。给刘岱下点药,省得他挖空心思尽想着折腾我们裴大人了。”王绰知道赵炳文还不信,半真半假地解释了几句,“刘岱此人,心胸狭隘,不能容忍,他早对我们裴大人心存不满,如今更有针对之意,你身为他的心腹,岂会不知?”
赵炳文当然知道,要说刘太守之前对裴杼只是不喜欢的话,那么进京一趟后,就成了警惕。虽然赵炳文也想不通,凭裴杼那点微末身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堂堂幽州太守警惕的?可事情就是如此。
太守糊涂啊,对人不满好歹也悄悄得来,怎叫裴杼身边这些杀神们给察觉到了呢?如今更是连累了他,说实话,赵炳文是不想干这个事的。即便对方再三保证不会害了刘太守的命,可是万一呢?万一刘太守要是因此一命呜呼,他便是罪魁祸首,真查到了就完了。
王绰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别忘了你在牢中都招过什么。”
赵炳文神色微僵。
他当然没忘,这辈子都忘不了。赵炳文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当初在牢里两天下来他就受不住了,为了能睡觉,什么都招了,被问话的时候都没有多想,下意识地抖出了不少刘太守的把柄。
“你说,若是将这些事散布出去,刘太守会怀疑到谁的头上?”王绰笑吟吟地问。
赵炳文抖得更厉害了。衙门里知道刘太守不太干净的人不少,但是知道得这么清楚的,着实不多。且他又恰好在永宁县大牢里面待过,之前黄参军还试探过他可曾交代过什么,黄参军是为自己问的吗?当然不是,他定是为了刘太守问的。一旦这些事被捅破,他便是第一个怀疑对象。
永宁县这群人真是阴险至极,当初拷问他多半就是为了今日!偏偏他还不敢反抗!赵炳文怒目而视。
江舟一个巴掌糊到他的脑门上:“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赵炳文被揍得嘴巴一歪,再抬头时,眼神又一次清澈了起来。
王绰将瓶子放在赵炳文手里,替他握紧了:“三日之内若不能成事,刘太守的丑事将人尽皆知,你往后的安生日子,可全攥在自己手里。”
赵炳文为了暂时脱身,只能假意应承。
“笼络”了一番赵炳文后,王绰便带着江舟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出来后江舟还怪别扭,他既不愿意跟王绰废话,又实在好奇那瓶药究竟从何处寻来。倘若王绰还有这东西的话,来日下到他身上他岂不是栽了吗?
可江舟还没说服自己主动跟王绰问话呢,王绰便已经抬脚离开,很快便将江舟甩到背后。
为了拿这瓶药,王绰想了好些理由,可真正见到魏平后,王绰只说了一句“我准备扶持裴大人上位”。魏平听罢默默良久,随即起身,从家中柜子里翻出了一瓶药,递给了王绰。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但是仔细想来,也确实是魏平能做得出来的事。
他们这群人,哪个不想扶持裴杼上位?真正不想的,恐怕也只有一无所知的裴大人了。
至于赵炳文会不会将他们供出来,王绰并不担心,供出来后他也自身难保,赵炳文不敢犯险,就像当初的郑兴成一样。
这一晚,几位搞事的人都没时间睡个整觉,被迫参与其中的华观复也骂骂咧咧地辗转反侧,而原本可以一夜酣眠的赵炳文,到了下半夜则彻底失眠了。
第二日起床后,赵炳文看向床头的小瓶子,绝望地发现昨晚的一切并不是在做梦。他烦躁地揪扯着头发,宛若困兽一样。
赵炳文自然不想事情暴露,被刘太守清算;但若是给刘太守用药,他又不大敢动手,况且他跟着刘太守这么多年,感情自是不必说,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狼心狗肺之事呢?
看不到出路,赵炳文仍旧将这瓶药给塞到袖子里了。出来吃饭时,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了裴杼。赵炳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这个人,自己根本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这人真是个祸害,他若是没来永宁县该有多好?
裴杼被瞪了一眼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拉过魏平不满地道:“这赵炳文起床气还真不小。我又没得罪他,他竟然瞪我。早知道就不该放他回去的,该将他留在县衙,好好吓唬吓唬他。”
魏平想到昨晚给出去的东西,道:“还是让他留在刘岱身边吧,留在州衙更有用。”
裴杼嘀咕:“这人就会唧唧歪歪,能有什么大用处啊?”
收拾好的刘岱正欲回程,却听到几个永宁县差役提到了新建的窑场,更说到了一尊紫色的宝瓶,道其工艺精湛、世所罕见,如今就放在他们大人的书房中,来日若是拿出去买,定能价值千金。
“卖不卖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东西稀罕,若是做礼送给朝廷那些大员,好歹能给县令大人记一功啊。”
“还送给朝廷大员呢,你怎么不说直接呈给陛下,让陛下给咱们县令记一功?”
“陛下日理万机,只怕记不住咱们县令,送了也白送。”
几个人说说笑笑,并排而去,似乎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对着谁的屋子大言不惭地议论这些。
刘岱当即决定,暂缓回程。
早膳过后,裴杼本以为能顺利送走刘太守,不想这人竟没完没了,改口又让裴杼带他去窑场。场面话说得依旧好听,什么三县合作建设窑场,州衙虽然没有帮忙但却一直关注着,如今窑场即将落地,怎么都得去看一眼,瞧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刘岱都开了尊口,裴杼也拒绝不得。他命人备好车架,即刻出发,又让人率先骑马赶去通知两位县令,让他们早做准备。
马车离开县衙,魏平则站在边上看了许久。
半晌,王绰也过来了。
魏平迟疑道:“那刘岱真的会入局吗?”
“会,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刘岱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端方持重、胸怀宽广,相反,此人极为重权、重利。这一点,从当初赵炳文的证词中便能够证实。
王绰又问魏平在东胡可有熟人,魏平摇了摇头:“若是郑兴成没走,师爷大可以问一问他,郑兴成在东胡那边倒是颇有人脉。”
可惜郑兴成刚刚才跟着裴大人出发了。
槐县与和县当初为了争窑场选址可谓大打出手,最后窑场定在两县交界的郊外,虽然偏僻了点,但考虑到窑场建起来多少会对水源有影响,选在郊外是应当的。
等裴杼抵达时,二位县令已经等候多时了。
时辰尚早,不过窑场早已开工,三县的工人正在忙前忙后。亏了他们这些日子干活卖力,窑场已经初具雏形了。
刘岱在路上听裴杼吹嘘了两句,说着此处建成之后将会是北方最大的窑场,他当时并未相信,眼下实地一看,裴杼貌似真的没有说谎。
文、吴二人也配合默契地给窑场说尽好话,尽管不指望能得到州衙的支持,可日后若能打通幽州的市场,不也能多挣一笔吗?
他们为了日后的利益一派和气,可刘岱眼里看到的却是这三县已经为着这个窑厂紧密结合起来,甚至有以裴杼为尊的架势。
裴杼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人脉扩充至此,刘岱每每想到这一点,都如鲠在喉。
那打断了二人的话,问道:“你们口中所说的瓷器可有现成的,拿与我瞧一瞧。”
文县令不疑有他,赶紧让人呈上。
这只瓶子可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不过若是能得太守大人喜欢,再带回去叫州衙的人也跟着鉴赏,那也算是值了。
瓷器入手,刘岱便惊艳不已,也不知此瓶是用什么技法烧制而成,釉层坚硬,乌亮泛紫,色泽如梦如幻,当真如茄皮一般。工艺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颜色罕见,或者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若是送去京城,必会被人追捧,奉若珍宝。
甚至还会入陛下的眼。
文县令期待地问了一句:“大人觉得此物如何?”
刘岱不住地摩挲着宝瓶,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精光:“极好。”
裴杼诧异地看向刘岱,他怎么觉得刘岱不只是在说这个瓶子呢?
刘岱已略过裴杼,看向文县令跟吴县令:“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瓷器,连州衙都没有的东西你们却弄出来了,你们这窑场还真是不同凡响。你们二人也是个有福气的,都快将州衙一群人给比下去了。”
文县令嘴角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
刘大人的话听在耳中怎么就那么不对劲,难道是他想多了?
吴县令也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妥,再后来二人说话明显谨慎了许多,不过违和感仍然尚在,尤其是看到刘太守围着窑厂走了一圈,越看越满意时,更觉慌乱。
等将这位太守大人送走之后,已近中午。
裴杼想直接走人,却被文县令给拦了下来:“你说太守大人今日弄这一出,究竟意欲何为?”
郑兴成在后面噗嗤笑了一声:“人家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何必再来问呢?刘太守摆明是看中了窑场,想让你们拱手相让。”
这种连吃带拿的事情,郑兴成从前做的多了。说句粗的,刘岱一撅屁股,他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都不是这么好人,在他们跟前装什么相呢?
吴县令神色紧张,下意识道:“不可能!”
郑兴成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是与不是,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郑兴成转头就将裴杼给拉走了,这个点还没吃饭,他都快要饿死了。至于刘太守,他如果想分利就跟另外两个县分好了,反正永宁县这一份,谁也动不了。
被留下的两个县令对视了一眼,心中不安尤甚。如今只盼着郑兴成又在胡言乱语,否则……
“我可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文县令呢喃。
回州衙的车队中,赵炳文与刘岱同坐一辆车。他这样的身份很少能同太守大人共乘,突然被叫上来,赵炳文心中十分感动。
他刚刚还在纠结要不要对太守大人下药,结果太守大人竟然如此器重他,真叫人惭愧。
刘岱也是端详了一会儿,问过赵炳文家中情况,频频施恩,等赵炳文对他感恩戴德时,忽然话锋一转:“你可愿再替我走一遭永宁县?”
赵炳文一懵,“大人有什么东西落在县衙了吗?”
刘岱摇头:“是让你常驻在永宁县,为我监视裴杼。”
赵炳文闭口不语,一颗心猛地下沉。
太守大人难道不知永宁县那群人已容不下他了?当初若不是州衙的人来救,他甚至都出不去大牢。已经有了这样的仇,太守竟然还想要他去送死?
刘岱握着赵炳文的手:“裴杼所图不小,又极善于蛊惑人心,若是派旁人去只怕是有来无回了,反倒失了个人手。可你不同,你心性坚定,又是我的心腹,更对永宁县的一切事宜了如指掌。除了你,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你放心,只要你替我跑这一趟,你的家人我自会叫人照顾。”
赵炳文紧张的嗓子仿佛哑了一样,太守大人想说什么?
“你家中幼子不过三岁,长子如今才九岁,母亲年事已高,正需颐养天年,总要为了他们的将来考量,你说是不是?”刘岱依旧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人不能只顾着自己,还有家人呐。”
赵炳文听着这满是威胁的话,低下头,神色莫名。
为什么非要逼他呢?
他原本是不想这么做的。
第50章 人脉
翌日午后, 幽州来的马车再次停在永宁县县衙外。
守门的小吏伸头一看,很是复杂地迎上前,满心纳闷这两位怎么又来了, 真是没完没了。尽管心中腹诽,但表面还得笑脸相迎:“诸位大人可是来找县令大人的?可是不巧了, 县令大人这会儿不在,您先进内喝口茶,小的这就叫人去找大人回来。”
黄参军点了点头, 自顾自地迈进县衙门槛。回头见赵炳文还没有动作,不由得催促道:“愣着做什么, 此处你不是最熟悉的吗?”
赵炳文沉默半晌, 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上去了。
黄参军知道他不愿意来,路上也劝了他许久,可这家伙是个脑子转不过来弯的,来都来了, 还要摆脸色,叫永宁县的人瞧见了会怎么想?
等下人上了茶水, 黄参军便叫他们都退下来,这也是他最后劝赵炳文了, 若还是想不通,那只能说明这家伙不堪大用:“你跟着刘太守的日子最久, 也最得太守器重,这回为了补偿你,太守大人将你家长子都接到府上, 陪他家小公子读书,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亏得你这模样也只有我瞧见过,若是当初在太守大人面前露出来, 只怕要惹得太守大人动怒了。”
赵炳文讽刺一笑,什么陪读?不过是人质罢了,将他儿子扣在自己府上,才能要挟他继续监守裴杼。他是跟着刘岱时间最久,可是跟了这么久也没见刘岱提拔过他,相反还一直让他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倘若这样算器重,整个幽州衙门里就没有不受重视的人。
“事已至此,你既然答应了太守大人过来,就得将事情给办好。”黄参军警告道。
赵炳文也没有郁闷多久,反正他早就知道太守大人是什么人,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在刘岱眼里是个可有可无、随时都能利用的角色罢了,他随即表态道:“我知道,烦请您带句话给太守大人,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绝对会替他看好永宁县,请他不必担心。”
“你能有这番觉悟,也算太守大人没有看错你。”黄参军见他终于想通,总算是满意了点儿。
裴杼这会儿正带着衙门的人围观江舟训练。
三百人被选上来后,便被江舟迅速收编了,昨儿便迫不及待地领着他们操练了一整日。为了尽快练成这支兵,江舟甚至划出一片地方扎了个临时军营,一切比照之前他领兵作战的规矩。
原先在永宁县被练过的人多少知道江舟的本性,也知道他下手之残忍,心中早有准备,但是赫连等栖族人却是头一回遭受这种重创。仅昨天一天,他们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今天早上还没睡饱,又被号角声给吹醒,被迫打起精神前去训练。尽管这里并没短了他们吃喝,可这样的强度,谁吃得消啊?
裴杼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不少人已经垂头丧气,甚至有气无力了。他虽然猜到铁牛先生的行事作风,可这些人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惨上几分。裴杼暗示地瞅了瞅江舟,这回是不是下手太狠了啊?
要不……轻点儿?
江舟直接无视,转过了身,匪气十足地对着手下的三百人道:“你们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乃是永宁县的精锐,既是精锐,就得给我挺起胸膛,有个精锐的样子!整日垂头丧气的,裴大人还如何指望你们为衙门效力?百姓还如何指望你们保家卫国?”
这也就是裴杼心软,否则江舟下手还得再重些,更不会闲着没事还跟他们解释这么多。
赫连等一众人被问得羞愧不已,这话不无道理,只是他们有一点想不通:“我等被选上来,不是只当巡逻队吗?”
“是巡逻队不假,可你们难不成以为,谁都能进巡逻队?你们的敌人是胡人,胡人向来嗜杀成性,残暴不仁,我若是对你们心慈手软,来日你等碰上胡人岂能保住小命?衙门正是有此考量,才会让我对你们严加训练,你们不信可以问裴大人。”
众人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只好看向裴杼。
裴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练兵当然是为了抵御胡人,虽没指望能将胡人赶跑,但只要能帮着守城就已经很不错了。
江舟再三表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手下的兵着想。不练好拳脚棍棒以及马上功夫,将来如何能一击制敌?至于敌后侦察、窃取情报、袭扰破坏、刺杀敌军这些,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教,他早晚能将这三百人练成奇兵。但这种心思,眼下当然不能全部暴露,否则别说这些人会怀疑,就连裴杼也不敢再用他。
裴杼为人虽然不错,可就是胆子太小,至今想的都是抵御胡人,而不是一鼓作气直接歼灭东胡。
不想吞并他国、扩充领土的县令不是好皇帝。在裴杼没有转变观念之前,江舟死守底线,绝不摊牌。
训练结束后,裴杼赶紧让人将炖好的肉汤给提了上来。
众人忙不迭地排队领伙食,今儿的饭菜可比昨天好多了。
此处虽然带了伙夫,但是大锅饭伙食一般,这三百壮丁训练了一日,裴杼怕他们吃得不好饿瘦了,饿着谁也不能饿着兵啊,于是交代秦阿明:“打明日起,将他们的伙食费都涨一涨,每日都得有荤腥,否则这训练量只怕他们吃不消。”
秦阿明在纸上记下,道:“行,我回去跟我们头儿请示。”
他口中的“头儿”自然是沈璎了,这才多久的功夫,秦阿明等四人便已被沈璎收拾得服服帖帖。
江舟趁机挪了过来:“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两幅明光铠,还有如今的刀也不行,得买陌刀,那个刀最适合对付胡人了。”
秦阿明无情地合上本子:“我们头儿说了,县衙预算有限,如今还不能乱花钱。这些东西,等日后有钱了才能给您一一添置。”
江舟虎目一瞪,威慑十足。
秦阿明也是吓得脖子一缩,但是想到他们头儿还在前面顶着呢,他们也不好太丢份,于是又挺直腰板,无所畏惧地迎上江舟的视线:“铁牛先生有什么话只管跟我们头儿说,何苦为难我们呢?”
好样的,江舟龇牙:“真不愧是你们沈姑娘带出来的人。”
沈璎手有多紧,江舟是知道的,不会批的钱一文都不会漏出来,再胡搅蛮缠都没用。他对着沈璎这个侄女总有些怂,只能去忽悠忽悠裴杼。
好在裴杼耳根子软,好歹答应他挪出三百匹马给他训练。
裴杼自己也在衙门养着马,有了马确实更方便。这些兵练成了是为了抵御胡人,比他还要需要马。说实话,若不是现在他还穷着,裴杼甚至想给他们全副武装到位。
得知自己即将也有马后,众人欢喜得都快疯了。谁不向往纵马踏花?若有了马,将来他们外出巡逻得多威风啊?
裴杼看他们喜出望外,也不忘交代道:“虽然答应了要将马借来给你们训练,可你们也得好生照看,喂马的草料需自己准备,切不可纵马践踏农田。”
“大人只管放心,我们只在山脚下放马!”
他们哪里不知道大人对农事的在意,岂敢拿庄稼作为饲料,这不是找死么?
等到小吏过来找时,裴杼才匆忙回程。
回去后方得知,刘岱又阴魂不散地派了人过来,依旧是当初的赵炳文。
真是……没事找事。裴杼实在想不通自己身边有什么好监视的,他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不争不抢,不贪不腐,所剩不多的那点心思都放在扶贫上了。就这样竟然还碍了旁人的眼,他多冤啊?
要说唯一出格的,便是他偷偷练了三百的兵,可那也是被逼无奈,他只想守好城门,以待来日更好地扶贫,仅此而已。
裴杼下意识想要拒绝,却看到王师爷忽然冒了出来,对着他微微点头。裴杼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道:“真是太守大人亲自吩咐的?”
黄参军重重点头:“对,太守大人昨日过来,发现县衙人手依旧短缺,这才特意又遣了赵炳文前来帮忙。赵炳文之前虽言语冒犯过诸位大人,但眼下早已改过,还请裴大人看在太守大人的面子上,允其带罪立功。这也是太守大人的一片心意,除了您,再没有哪位大人能叫太守大人如此上心了。”
得,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裴杼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本来不想留的,可一来王师爷似乎另有筹谋,二来他也担心刘岱还有别的招,索性先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帮手”。
黄参军不辱使命,可算是顺利办成此事,能回去给太守复命了。离开时,黄参军伸手,搭在赵炳文肩上,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事无大小,三日一报,别忘了这规矩就成。
赵炳文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当然会上报,而且是两边都得报。既然他们都不把他当人看,那他索性就不做人了。
黄参军一走,郑兴成等人也就懒得装了,直接掉头走人,理都不理赵炳文一声。
裴杼随意点了个差役让他带赵炳文下去安置,自己则跑到王绰跟前,问他刚才为何点头。
王绰从容道:“刘太守如今已经盯上了您,即便您拦住了赵炳文,依旧还有旁人在后面等着。后来者未必有赵炳文合适,起码赵炳文才能平平,眼界平平,脑子也不甚聪明,并不能替留太守办成什么大事。”
得了这么个评价,说实话裴杼都有点替赵炳文心酸,他吩咐旁边的魏平:“既然赵炳文已经留下,平日里还是防着他一些吧。只是一码归一码,他没犯错也别叫衙门的人欺负了他。”
魏平无声一叹,行吧,他们家大人总是这样心软。
但哄走了大人之后,魏平才同王师爷窃窃私语:“您说,那赵炳文究竟把药下了没有?”
“下了。”王绰笃定。
他笃定自己不会看错,遂再次找到郑兴成,问他要东胡那边的人脉。
郑兴成没想给他,毕竟他跟王绰可没有任何交情,更信不过他。但得知了王绰那龌龊计划后,郑兴成瞬间心花怒放起来,态度也热切了许多,大包大揽道:“好说,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幽州州衙,刘岱整整一日都没能静下心来,公文也看不进去,只要一坐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初陛下对裴杼的肯定。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也不是自己头一日受刺激,之前尚且能稳得住,怎么如今却越发急躁起来,甚至还因此训斥了两个前来秉事的官员。
刘岱哪里不知道那两个人是无辜的?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下意识想要发泄。饮了两盏浓茶后,刘岱安慰自己,如今他还是太守,裴杼一介小小县令,肯定是斗不过他的。
安抚的效果微乎其微,只能自欺欺人罢了。
数日后,宝日金父兄开始遍寻名医。
一开始,谁也没将宝日金的倦容放在心上,以为他不过是旅途辛苦,歇息几日就好,连宝日金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这病越来越重,宝日金的身子骨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一家人才开始警惕起来。
可城中的大夫、包括王廷里的太医都请过来看过,依旧没能看出什么门道。直到这日,城中来了一位赤脚大夫,因眼馋酬金揭了榜,被带去府上一番望闻问切后,得出了结论:“小公子怕是吃香蕈中毒了,症状与我之前遇到的一位病人很是相似,不过更重一些,想必其中还掺杂着别的毒,相当棘手。”
宝日金一家大惊:“可会看错了,他这阵子可从来没有吃过什么香蕈!”
“不。”宝日金艰难地撑起身子,恨意满满,他吃过,甚至还吃了不少。
都是回程的路上,幽州那位黄参军给的,当时那狗崽子还说,这是幽州太守特意给他备的。可不就是特意么,特意抹了毒,想要无声无息要了他的命。
宝日金扯紧了被褥,他原以为永宁县的裴杼最为可恶,不曾想,那幽州太守刘岱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