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波诡云谲裴杼一概不知, 他只觉得最近衙门的气氛好像安静得有点过头。
赵炳文虽然被刘岱重新送了过来,但也不似从前那样对裴杼紧追不舍,处处都要跟着, 他最近更喜欢缩在屋子里睡觉,平常出门不多, 见了人也爱搭不理。
魏平、王师爷等人倒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只是他们有时候总是透露出一丝裴杼无法参与进去的默契感,就连郑兴成也是, 偶尔还会憋不住笑两声,笑得裴杼一阵后怕。
他以为这几个要搞事, 但是一连几日衙门都风平浪静, 裴杼只能安慰自己是他想多了。
他们不搞事,裴杼便要搞事了,他将这些日子一直在浑水摸鱼的华观复给叫了过来,痛斥对方不守信用。
本来说好了给酒就教书, 结果这家伙拿了东西不办事,直接做起了甩手掌柜, 将活儿都丢给了丁鲤。若不是偶尔还有沈姑娘跟王师爷帮忙代课,丁鲤根本撑不住。
之前事多, 裴杼分身乏术,如今却不能再放任华观复光喝酒不干事了!
华观复听着裴杼义正言辞地指责了许久, 他自个儿心里还不舒服呢。裴杼这小子知不知道衙门这些人都背着他筹谋些什么?连他最近都被逼着参加了那么多场小会,躲都躲不掉,在屋子里装醉酒还被拎过去了, 他容易吗他?
丁鲤只是身体受到了点折磨,他可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
可惜这些事并不能宣之于口,华观复只好耐着性子认下了这通指责, 憋屈地表示自己明日就顶替丁鲤,给那些小屁孩授课。
裴杼抱着胳膊,半信半疑:“明日授课,今儿晚上还得戒酒,你真做得到吗?”
华观复怒而起身,气急败坏:“老夫不至于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裴杼仍旧不大相信,反正他明日没有什么事,大不了亲自去现场盯着,若是华观复还死性不改,那往后他便再也不会给他买酒了。
华观复这辈子没被一个小辈这么压过,即便最后应承下去,也总是心有不甘。为了不叫裴杼看笑话,华观复当天晚上愣是忍住没喝一口酒,甚至难得叫了丁鲤询问进度。
得知这些人《千字文》才教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时,华观复捧腹大笑:“这么多天,你们就只教了这么些字?你跟你那王师爷沈姑娘也不中用啊,便是一天一句,也不至于就这么点儿。”
丁鲤眼光向下,扫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华老先生,含笑提醒:“您若是明日能教两句整,且让他们默写出来,晚上回来给您买酒的钱不用县令大人出,我来孝敬。”
“你个小子。”华观复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么瞧不上他,他非得让给这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名师出高徒!
天下没有他华观复教不好的学生!
昨晚没喝酒,第二天华观复醒来还有点不习惯,少了那股迷迷糊糊的浑浊劲儿,人都清明了许多。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还是晕着的时候好。
华观复一边咕哝,一边爬起来洗漱,等他准备好后,裴杼已经叫好马车过来接他跟丁鲤了。
衙门后面还站着一排过来看戏的闲汉,华观复入县衙后行事很是低调,在秦阿明等人看来,这位老先生一直挺神秘的,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也不怎么掺和事。众人都好奇他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故意诓骗他们家大人来打秋风的。
今儿头一回授课,他们必须得仔细看看。
华观复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心里在编排什么,只是他自诩才高,根本不在乎这些。
可等到了城外,看到讲台跟背后的石板子后,华观复却再次沉默下来。入目所见,简陋至极,想他从前好歹也是国子监祭酒,哪回授课,周遭不是光鲜亮丽?所学弟子不是人中龙凤?如今……不说也罢。
先上课吧,等学完了两句话,便去找丁鲤那小子要酒喝,顺便教一教他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华观复往台上一坐,巡视一圈:“肃静。”
交头接耳的孩子们立马坐直身子。
华观复矜持地点头,礼仪规矩是差了点,但好歹还算有些眼色。
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讲。
千字文这种东西,本身语句平白,朗朗上口,易于背诵,华观复闭着眼睛都能讲,根本不需要备课。且他又博古通今,各种小故事信手拈来,讲到兴头上时还能引经据典,不断发散。
前一句还好,裴杼没想到的是,这后一句“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能引申这么多,华老先生甚至将完整的上古神话都给他们讲了一遍。他自己都听得入神,更不用说这些小孩子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无不被华老先生口中那玄妙入神的故事所吸引。
原本在另一边授课的丁鲤也不由地停下来,将自己班上的学生都挪到了另一边,坐在后排直接蹭上了课。
华观复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他只冲着丁鲤那小子抬了抬下巴,倨傲极了。现在知道他厉害了吧?可惜太晚,今日的酒钱,这小子掏定了。
华观复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嗓子哑了之后,才重回正题,开始拆解他今日要教的这两句话。
区区十六个字而已,华观复有信心让他们所有人都学会,毕竟这十六个字在他看来根本毫无难度,只要肯下点心思,完全能够掌握。
但很快,底下的裴杼便发现,孩子们的注意力又开始分散了,全然没有方才听故事的那股劲头,大的好歹还有点自制力,小的则完全不在状态,尤其是讲到笔画多的字,那简直就像是听天书一样,整个人都懵了。即便华观复说得再细致,他们也还是听不懂。
但很显然,华老先生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沉浸在自己首战告捷的喜悦当中。
上午课程即将结束后,华观复信心满满地看向众人:“我今日所教的这十六个字,你们可都记住了?”
死一般的静默……
期待中异口同声的肯定并未出现,只有稀稀拉拉的回复,还都是些年岁稍长的孩子。其他孩子听他问话,不仅不回,反而将脑袋给埋了下去。
华观复立马意识到不妥,往旁边的丁鲤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如炬。
丁鲤无奈地摊手。
孩子们资质不一,定力有限,要是真那么容易被教化,也不会这么多天就只学这几句话了。说来说去,还是底子太差了。
华老先生虽然才学过人,可架不住学生们不配合啊。
华观复不信这个邪,他已经讲了这么多遍,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讲,不可能不会!
既然不说话,那就挨个到台上默写。名录都在台上摆着,华观复从头往后念,十人一组,挨个上来默写,他就不信了,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还能一直不会?
结果还真就一直有人不会。
等第三组没有一个人顺利默完,最小的那个甚至一个字都没写对时,曾经叱咤文坛、风光无限的国子监祭酒绷不住了。他将所有人都臭骂了一顿,最后盯着这个糊涂蛋,见他年纪实在是小,想尽量维持风度显得和善一些,硬挤出来一丝笑:“你过来,再写一遍。”
他擦掉所有人都板书,递过去一根从未用过的笔:“再写不对,今日就不必回家了!”
小孩儿茫然无助地看着粉笔,再抬头看时,直接被华观复狰狞的笑容给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裴杼心疼坏了,赶紧上来将小孩儿抱在怀里哄。天可怜见,这孩子可是最小的一个,才五岁多一点儿呢。
华观复本来还能再忍一忍,看到裴杼不由分说过来护着,彻底忍不了:“他愚钝成这样你还护着?!”
裴杼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有点为难:“可他还小啊。”
他从前在福利院带过不少这样的小孩儿,即便他们犯了错裴杼都狠不下心,更别说怀里这个还没犯什么错了。说他圣母心也好,拎不清也罢,总归裴杼每每还是心软。
华观复恨不得拿板子给这两个现世宝一人抽几棍子。但刚拿起板子,就看到裴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再加上他怀里哇哇哭叫的小孩儿,叫华观复心中一哽,仿佛看到了一对可怜巴巴的孤儿寡父。要是再骂,似乎他就不是个人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华观复撂下板子,转身直接进城了。
一边走一边运气,他还就不信了……
最后还是裴杼留下,安慰了一众小孩不说,又叫人将他们都平安送回家了。
华观复出师未捷,回来后直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不多时丁鲤等人回来,听闻老先生气坏了,赶忙走到窗户边上给华观复道歉,里面也没吱过一声。丁鲤还有些担心,怕这位在屋子里出了什么事,反复唤道:“华老先生?华老先生!”
“没死!”里面传来简短的一声。
丁鲤无奈地看向县令大人。
裴杼也知道今日这位老先生受委屈了,看得出人家是有大才的,只苦于没有教材,场地又过于空旷,教学效果有限。且这群孩子们没有读过书,天资平平,怨不得老先生生气。裴杼拿来一壶新酒,想要哄一哄这老爷子,可愣是没敲开华观复的门。
裴杼为此饭都没吃好。
王绰走了过来,便将裴杼拉到了一旁:“大人别太担心了,叫他气一气兴许是件好事。”
裴杼疑惑:“怎么说?”
“这老家伙心气儿高,平日里什么都不管,但是一旦较真起来却颇有毅力,不怕他教不好学生。听说他回来时,叫人送了厚厚一沓纸进去,如今又点着蜡烛,想必是在发愤图强呢。”
王绰觉得华观复是在憋什么大招。这家伙虽然丢了官,但人生前几十年顺风顺水,教过的学生也是青年才俊,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今日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来日肯定是要重新捡起来的。
王师爷这话,裴杼依旧表示怀疑,为了永宁县的育人大业发愤图强他实在很难相信,但是彻夜点灯写文章骂他,裴杼是信的。
唉……看来光这么教是完成不了任务的,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槐县县衙,从窑场工地上回来的文县令也是一筹莫展。
他今日见到杜大人了,众所周知,杜大人与刘太守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杜大人的话便是刘太守的意思。往常若是要些不紧要的东西,文县令给就给了,毕竟讨好上峰本也不亏;可这会不同,杜大人竟然暗示他献出一部分窑场的干股。
这他如何能让?
谁都知道,这窑场今后必定是个聚宝盆,真金白银,谁舍得拱手让人?
平日里给点金银宝贝打点一番也就算了,纵然没有回报,可只要幽州那边不针对他们,这钱就算花得值,但是干股不同,涉及整个衙门的利益,他不能给。
文县令打定主意装傻,可是杜良川步步紧逼,叫文县令实在难受,今日分别之前,杜大人还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同他说了一句:“那些身外之物,怎好跟前程相比?如今是我出面,事情尚有商量的余地,若是那位过来,可就没有这般好言语了。那位如今脾气躁得很,连我也吃了几回挂落。”
这话是真的,刘岱最近脾气不知道有多大,连杜良川这样的左膀右臂都被训斥了好几回,心中也窝了不少火。
幽州的胃口越来越大,叫文县令异常恼怒。边上还有个吴县令,更有个比他们拿的都多的裴县令,幽州只管找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天生比别人好欺负?他们槐州再不济,也是几个县中底气最硬的,州衙凭什么这么欺负他们?
他偏不给!
有一个特立独行的裴杼在前做例子,文县令对着州衙也很难再毕恭毕敬了。
文县令心火难消,夜里点了一夜烛火给友人写信怒斥不公。
无独有偶,赵炳文房间的烛火其实也熄得晚,三日一封信,他可还记着呢。还有王绰这边,也让他反馈幽州的消息,若是不给消息,这两边肯定要折腾他,那就给呗。
给刘太守的信,赵炳文都写好了,就说裴杼心怀不轨,正在谋求太守之位,吓不死他!
给王绰的消息么……赵炳文灵机一动,乱想了一个,就说刘岱见他们太过能干有为,正在打听他们的来路,想要将他们挖去州衙当牛做马!
第52章 联合
赵炳文的灵机一动, 可害苦了不少人。
刘岱阴晴不定,时而发疯,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衙门的诸多官吏, 就连杜良川都难自保。他在州衙地位显赫,一直是刘岱之下的第一人, 多年来跟刘岱关系亲密,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底下官吏跟前也颇有威望, 可想而知他被接连斥责后心中有多恼怒。
傍晚回府,杜良川还气不过跟自己夫人抱怨了一通:“赵炳文那小子, 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信过来, 刘岱看一眼后直接气疯了。我与他同僚十载,未曾看他动过这样大的怒火,怪哉。”
往常刘岱即便再生气,好歹也会维护自己作为太守的脸面, 死活都得保住面子,可这些日子他竟像是换了个人。杜良川咂了咂嘴:“刘岱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中什么邪, 他原本便是这样傲慢轻狂之人。”高氏从前最不喜欢听他提刘岱一家,可是近来看两人起了矛盾, 终于来了兴趣。若是能将这两人拆散倒也不错,高氏循循善诱,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官,可最为人所不齿的是,名声他担, 脏活累活都都甩给你们,他自己仿佛多清白似的。”
“还有那个温氏,我一样瞧不上。这夫妻俩都是伪君子, 坏都坏到一家去了。”先前温氏那般不喜赠春坊,可等赠春坊在京城打开名声后,不也还是派人悄悄地去买么?甚至还眼馋那“贵宾”的名额,想让杨夫人主动讨好,将牌子送到太守府。
好在那位杨夫人也是个硬气的,愣是不接茬,叫温氏吃了一个闷亏。高氏听说这事儿后,特意挑了个好日子上门嘲讽。温氏面上似乎压根不在意,但私下却将一开始替她参会且为她开脱的那小丫鬟给赶出了府去借此泄愤。呵,真有本事就跟她撕开面子吵啊,何必为难一个小丫鬟?高氏这下更鄙夷他们两口子了。
杜良川难得没有反驳,这话何尝不是说到他心坎上了呢?
高氏想到杨夫人劝她的那些话,深觉有理,若有机会为何不争呢?高氏继续鼓动:“管他这回受了什么刺激,于咱们而言总归利大于弊。我若是你,便趁此机会多去刺激刺激他几回,他都敢朝你发疯了,更遑论底下那些小官。待他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透了,一时人心尽失,偌大的州衙不就是你的天下了么?”
杜良川蹙眉:“这话从前可不见你说,你可是听了谁的谗言?”
高氏立马争辩:“我从前不说,还不是见你没有这份心?”
若说高氏最瞧不上什么,便是丈夫一直窝囊地跟在刘岱身后做事。可恨她不是个官,更非男儿身,若她身处杜良川的位置,早就想方设法将刘岱给拉下去了。即便整不下去,也得跟他分庭抗礼,若不争名夺利,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做人做事,总要力争上游才行。
“人生在世,就得要争,要抢!你若能将他挤下去,我必让娘家保举你做太守。”
还有句话高氏没说,看杨夫人的意思,张县令应当也是支持他们家老杜的,否则也不会一直暗示她。
杜良川转了转杯盏,压抑多年的那点野心再次被激了起来,只是嘴上仍在严词拒绝:“胡说什么?我跟刘太守这么多年的情谊,如何能轻易背叛他?”
高氏冷笑一声,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杜良川装模作样,高氏却不甘心,还时常提及此事,并让家中子女都跟着一块儿劝。她就不信了,一家人日日说、夜夜说,杜良川还能不动心?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把刘岱拉下水,还等什么?刘岱没了,她丈夫顶上,往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守夫人了!
刘岱发疯之下给赵炳文写的那些信,赵炳文压根没转交给王绰,只将他自己想的那一套说辞说与王绰听。
可赵炳文说完之后,却觉得周边寒气森森,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见鬼了,他知道这群人对裴杼死心塌地,也明白自己想的花招虽然确实会激怒这帮人,可这效果是不是太过了点?王绰等人怎么如今瞧着活像是要杀人一样?
赵炳文不敢多留,缩着脑袋,摸着墙根便遁走了。
老天保佑,一定要让这两拨人狗咬狗,他也不求坐收什么渔翁之利,只求这两拨人闹到最后两败俱伤!
这是他唯一的指望,列祖列宗保佑,让他们把彼此都带走吧!
赵炳文一撤,江舟便将大门一关,凶神恶煞地拿出了刀,誓要弄死刘岱那个狗东西!
王绰与沈璎甚至没有理会他,只是坐在桌前分析。赵炳文有无说谎,他们尚不得而知,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仍有值得庆幸的一点——刘岱还没有认出他们来。
但若让他继续打听,早晚都得露馅。
事不宜迟,所有的计划都得往前推。杨夫人与高氏接触最多,还得请她再出面,通过高氏这条线,无论如何也要撺掇杜良川跟刘岱反目成仇。
一旦杜良川反水,后面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刘岱中了药,如今已经起效,最受不得刺激。王绰知道他最警惕的是什么,于是故意借裴杼的口吻,写了一封谢恩的奏书,让裴杼自己誊抄一份。
奏书到手后,裴杼还有点茫然:“我一介小县令还能给皇上上书?”
“您可是朝廷命官,上书言事再正常不多。只不过程序略复杂了些,得经由刘太守送去六部审议,再由三省奏疏,幸运的话,是可以被皇上阅览的。”
天呐,裴杼一听这么麻烦,有点不想干了。他做事都是有的放矢,之前不管是讨好州衙还是讨好张县令,无不是为了借钱,这两边好歹能借到,朝廷那边则是不敢指望。费这么大的劲将奏书送上去,还未必能给皇帝看,太不划算。裴杼婉拒道:“王师爷,这事儿是不是该缓一缓?眼下要紧的是窑场跟书院,等到年终再上书也不迟啊。”
“等到年终,还真就迟了。”王绰一向惯着裴杼,但是这回却不由分说地将奏书塞到他怀里,“栖族归顺,皇帝陛下又是封官又是恩赏,给永宁县缓解了不少压力。于情于理,大人都该将这谢恩的奏书呈给皇上阅览。”
裴杼还在犹豫,王绰转而又说:“若讨好了这位皇帝陛下,来日若有不便开口的免税、免役诸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裴杼一言难尽地看着王师爷,他瞧着好像是个傻蛋吗?朝廷要是那么容易免税,之前永宁县也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只是难得王师爷对一件事如此上心,裴杼看过奏书,见都是些拍马屁的话,根本无伤大雅后,也就随他去了。
还真别说,王师爷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绝,言辞恳切,妙语连珠,裴杼便是读再多的书,也没脑子写出这样的话来,誊抄完之后,裴杼便叫人送去州衙了。
沈璎立马让人给文县令也带个话,竟然要刺激刘岱,一封奏书怎么够?
文县令得知裴杼想给皇上献殷勤,立马召集官吏商议,跟着写了一道歌功颂德的奏书,一同送去州衙。他才跟州衙闹了点不痛快,以后怕是指望不上了。若是能跟京城搭上关系,那他还怕个屁?
文县令不仅拍马屁,还从工匠手里拿来两只宝瓶一道呈上去。他可不像裴杼那样光知道说,说的再多,能有送东西深入人心吗?到底做官的阅历不够,还得是他这样心思缜密的更能出头。
两封奏书一前一后送到刘岱的案前。
今儿又被刘岱怒斥一顿的杜良川看完后,余光扫过暴跳如雷的刘太守,毫不留情地又添了一把火:“这两家不约而同送上奏书,想必私下早有联系,大人,您可不能不防啊。”
刘岱紧抿着唇,呼吸粗重:“此二人串通一气,不可久留。”
杜良川眉心一跳,这是真疯了,连这种话都能当众说出来?
不过……要真是疯了倒也挺好,他早就受够了。
刘岱也曾疑心自己生了病,可看过大夫之后,只说是肝火旺盛,给开了几副清火的药让他喝着,根本毫无用处。其实他也知道,归根结底,症结不在于肝火,而在裴杼。
他虽然有点魔怔,但倘若没有此人,他绝不会忌惮至此。
那两封奏书,最后都没能从幽州寄出去,文县令特意送来的的宝瓶也被刘岱一并给摔了。
杜良川将一切看在眼里,准备借岳丈之手,把此事捅出去,参刘岱一本。可仅靠这点小手段,只怕也没办法将刘岱彻底拉下马,杜良川也怕得不偿失。
可他没想到,不久之后,一个让刘岱身败名裂的把柄正好就落在他手上。
裴杼尚且不知他好不容易誊抄的奏书已经被撕得粉碎,他这边岁月静好,正欣喜于华观复终于愿意从屋子里出来了。
真不容易,这位老先生在书房里待了两日,每天只许人送两顿饭进去,连酒都不喝了。
一个嗜酒的人滴酒不碰,可想而知问题有多严重,裴杼隔几个时辰就得敲敲门,确认他没有死在里面。
这回出来,华观复姿态端得极高,面对江舟的嘲讽,半点不落下风地甩出了四本手稿,气势拿捏得很是到位。
王绰还在跟郑兴成对接东胡的事,那边一切顺遂,不日便能事成。江舟懒得参与,于是跟裴杼凑坐一块儿,翻着华观复扔出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裴杼也凑过来,见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写着“蒙学识文”四个字,底下依次是《蒙学音律》跟《蒙学礼训》。像是一整套书,翻开来后也确实不假,都是启蒙的教本,一本是教孩子识字的,一本写的是音律,一本则有关礼仪规矩。内容通俗易懂,由浅入深,趣味性十足。尤其是那本识文的书,甚至配上了图案跟故事,显得妙趣横生。
裴杼爱不释手,他小时候读书时怎么就没有人这么用心地教他呢?
更让裴杼感动的是,华老先生竟然还能编出儿童读本,他还以为老先生瞧不上启蒙课程呢。
华观复见裴杼识货,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只要他态度高傲,应该就不会有人敢拿之前打赌输了的事说嘴!他编这些书,绝不是因为自己的面子,也不是因为想要帮着裴杼,更不是为了教好那群非亲非故的兔崽子,他就是纯粹闲的!
这两天他都快闲出毛病,一时技痒才编了几本书,仅此而已。
“另有一册,是有关书院的安排,选址、取名、校训等都在其中,书院的章程、分班、先生录用等也一早拟好,你只要按着上面做,必能早日将书院建成落地!而后再将我这三本《蒙学》印个一千多册,作为启蒙也就尽够了。”
裴杼终于放下书,看向最后一本。真没想到,平时华老先生看着如此不着调,认真做起事来倒是有板有眼。只是这建造书院、印制书本,想必也得一笔不小的开支。
华观复眯了眯眼睛:“建造书院可是你说的,难道你还要我们继续在城外授课?若到了冬日书院还没修好,你是不是还得让我们在寒冬腊月里露天教书?你要冻死我这把老骨头?”
裴杼看着这份崭新的“计划书”,心中油然生起一股紧迫感:“哪里能够?我过些日子就安排。”
“不必过些日子了,今日就安排下去吧。”华观复坚持。
几百人挤在一块儿、不分资质、不分年龄地一起听课,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到头来只能砸了自己的招牌。裴杼不急,华观复却已经急不可耐了:“书院建不起来,便是将这些书一人印一本,该学不会的也依旧学不会。”
“那可未必。”裴杼反驳。
华观复气笑了:“哦,不知小裴大人有何高见呐?”
裴杼抬着下巴:“自然是有好法子。教学之外,引入奖赏,如此就不怕这群小孩儿不上心。”
还奖赏……从来只会赏学生棍子吃的华观复嗤笑:“大人想给什么宝贝?”
裴杼眨了眨眼:“鸡蛋。”
华观复:“……?”
他没听错?
裴杼淡然点头,没错,就是发鸡蛋,谁背得好、默得好,就给谁发几枚鸡蛋。可别小看这小小的鸡蛋,不收钱的东西,他就不信有人会不想拿。
第53章 考试(一更)
可惜的是, 裴杼这独具匠心的好点子并没有受到迎合,众人都对此保持保留态度。
江舟在偷偷算账,这些学生们如今还没有笔墨纸砚, 若要考试,这些东西都得为他们备齐。啧啧, 开销可不小啊,但收效却未知,怎么想都不划算。还不如再添一笔钱, 给他手底下的兵配都把陌刀呢。
华观复则压根不相信仅凭区区几枚鸡蛋就能让那些厌学的学生洗心革面。无奈裴杼非要做,他也就只能看热闹了, 好整以暇地道:“行啊, 你只管发就是了,别说是几枚了,就是几十枚、几百枚也随便你,我且看你如何用鸡蛋把朽木雕成栋梁。”
天生驽钝的人, 哪里那么容易开窍?
裴杼这小子还是太嫩。
裴杼却道不急,他让人先将华老先生的书抄了几分, 又让成四下去找个手艺人,看看能否对着这个雕一个版, 日后印刷也方便。
以后丁鲤他们也都按着这几本书来教,降低了难度, 想来那些孩子们也更能接受。裴杼准备再教个几天,然后连着之前的内容一块,安排一场小考。
之所以要缓几天而不是现在就考, 主要是裴杼担心鸡蛋不够分。永宁县养鸡的人不多,从前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来买小鸡崽?即便这段时间周边百姓跟着县衙四处做工赚了一点钱, 大多也都攒了下来,或是准备修上屋子、置办被褥;或是准备日后买农具、买耕牛,又或者为了儿女亲事攒钱,养殖业若要办起来,只怕得再富裕一点才行。衙门想买到足够的鸡蛋,还得在周围几个县城里下功夫。
等裴杼将这些说完之后,华观复乐不可支:“你还真预备着他们人人都能考得好?几十个鸡蛋就已经顶破天了,何必这样劳师动众。买了若是发不完,这等天气放个几天就坏了,何苦来哉?”
裴杼一听他这话便知道,华老先生肯定没经历过穷苦人的生活。别说永宁县百姓不富裕,眼馋那一口鸡蛋了,就连后世不缺粮食的人,听见哪里免费发鸡蛋,也得呼朋唤友过来领。
他故意问:“十成不好说,但若是九成的孩子都能写对,老先生敢拿什么赌?”
“九成?呵。”华观复轻蔑一笑,就凭之前那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糊涂蛋,他都不至于相信裴杼能让九成的人都写对,“若是此法有用,我自此戒酒。但若是不行,以后我想怎么喝怎么喝,你不许再管我!”
江舟跟丁鲤都收了看戏的心思,震惊地望着华观复,一定要这么狠吗?
裴杼也觉得这下子玩大了,看华老先生这般胜券在握的样子,还真怕以后收不了场。裴杼立马改口:“直接戒酒也太严重了,不过先戒酒半年吧,或者少喝一些也无妨的,一天一杯即可。”
“少唧唧歪歪,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我华某可不是输不起的人。”裴杼曾经说过,只要有那什么蒸馏容器在,什么口味的酒他都能制出来。说实话,华观复眼馋这酿酒的手艺已经很久了,可恨裴杼管得严,至今也没有给他做别的,若能趁此机会让裴杼服软,以后他要什么酒没有?
见裴杼还在犹豫,华观复步步紧逼:“怎么,小裴大人不敢呐?”
裴杼禁不住激,“呵”一下笑出来:“就怕您日后后悔呢。”
“谁后悔谁是孙子!”
成,裴杼也丢了那些顾忌了,伸手道:“击掌为誓。”
华观复自信十足地拍了三下,谁后悔谁就是孙子!
裴杼燃起雄心壮志,他偏要用这几枚鸡蛋当做扫盲的先锋,日后不仅是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得一样给他学!
江舟“啧”了一声,不就是考个试吗,至于搞这么惊心动魄、振奋人心?他其实到现在都没明白裴杼教这些孩子们读书的意义。在江舟眼里,与其让他们读书写字,还不如多学点拳脚功夫,日后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吃亏。
说到拳脚,他今儿回来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得回军营里头去。这些人如今被他训练得已经有模有样,骑马也骑得十分顺畅,江舟得找个时间带他们来裴杼面前比划比划,等把裴杼给哄好了,说不定能多要点钱。
手上没钱还想养兵,真是太难了。他的话在沈璎那边跟放屁一样,根本要不到钱,还是裴杼说话好使一点,人家毕竟是县令呢。
等到第二日上课时,裴杼当众公布了考试与发鸡蛋的消息,扬言只要成绩超过半数以上的人,每人便发一枚鸡蛋;若是有全对者,再追加七枚。且这回考得好,日后若有鸡蛋,也紧着他们发。
这绝对是大手笔了,起码裴杼宣布过后,底下的孩子们都跟着骚动起来。
华观复紧蹙眉头,嫌他们没见过世面:“肃静!”
一众孩子还记着这位老先生是最重规矩的,而且上回老先生还被他们活活气走了,再不敢叫他生气,遂立马安静下来。
华观复示意裴杼赶紧说,说完了他好下课。
裴杼继续道:“考试的时间就定在三日后,你们回去好生温习,若有不懂的,便相互之间问一问。”
说完便让成四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毛笔、一小块墨跟一方简朴的砚台,另附几张大纸。东西并不多,也不见得有多贵,还是秦阿明亲自带队去幽州,跟铺子里老板讨价还价了一整天,压下了不少价格批发来的。为了压价,秦阿明四人吐沫都说干了,还险些被气急了老板打了出来,也是不容易。
接到东西的孩子们却有些不敢动了,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生怕摔了。向来只有城里的读书人才有这些东西,而今他们竟然也有了。
可想而知这一套笔墨纸砚捧回家后,影响有多大。
各家父母送孩子们过去上学,只是为了支持裴杼来着,对孩子真的成为读书人这种事情根本想都不敢想。可如今笔墨纸砚都带回来了,这在家长们看来,便是自家孩子真的入门了。
对衙门他们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对孩子则得认真激励了,尤其是听到考试考得好还能发鸡蛋。那可是八枚鸡蛋呢,不仅是不花钱就能领到的东西,甚至考好了今后大概率还能领。好一块香喷喷的馅儿饼,家长们对此已经势在必得了。
孩子们赶紧提醒,不是直接发鸡蛋,是考得好且默写全对才能发鸡蛋,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之前先生们教的东西,他们都还没有彻底记住呢。
可家长们却自以为然:“你们才读几天的书,又能学多少内容?那么点东西只要费点心思,自然都能全对。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一定得把这八枚鸡蛋都拿回来,少一个都不行。”
谁家也没有赠春坊那么富裕,可以供着女工们每天吃碗蛋羹,在他们这儿,一天一枚鸡蛋已经算是开荤了,且重点是不要钱,白给,而且以后还有!
学,这回必要狠狠地学!
当天便有不少家长给孩子找来平整的石块,催促他们赶紧练字。至于县衙发的纸,那等金贵的玩意儿怎么能随便练字呢?
大孩子还好,小孩子就坐不住了,本以为回家就能玩,结果根本玩不了一点儿,愣是被逼着写了好几十遍。不写不行,丁先生不会打他们,华老先生也只是凶了他们几顿,至于王师爷跟沈姑娘,对他们更是轻言细语,可在家里不听话,是真的会被棍棒伺候的。
这两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锁在家里,不写个几百、几十遍根本脱不开身。家长们虽然不识字,但却机智地将先生教得那些字儿都请人写在纸张,自家孩子写的若跟纸上的有半点不对,便得拧着耳朵骂,骂的还都大同小异,无非是什么“糊涂东西”,“我去学都学的比你好”……
之前一个字没写对的五岁小孩儿孙十一便是其中被骂得最狠的一个。一心只想出去玩的孙十一抹着眼眶,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爹:“那你怎么不去学?你那么聪明,你去考啊。”
华老先生不知怎么的,这两日教给他们的字越来越多,比从前足足多了三四倍,生怕他们都能考得好,使劲地给他们增加难度。
孙十一本来跟着学就吃力,被这么一逼,更加不想干了。
孙父凶巴巴地道:“你爹是没轮上的好时候,要是你爹有机会学,还轮得到你去考试?你爹我做什么不行?种田是好手,读书识字肯定也是无人能及!”
“那你也默写啊。”
“我又不用考试。”孙父理直气壮。
孙十一抽了抽鼻子,不服气地道:“真希望县令大人也给你们考一场。”
“胡说八道什么呢,不可能有这样的事,赶紧学你的,再写错信不信我抽你?”仗着自己不可能去考试,孙父理直气壮地逼儿子上进。
回头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儿,看得直犯迷糊,幸好他没赶上这时候,也幸好他不用学。
各家里的情况都一样,因为有一场考试在前面吊着,这阵子永宁县上上下下都安静了不少。
可裴杼的耳根子却没清静下来,先是文县令写信跟他抱怨,后来连吴县令也来求救,州衙那边、准确的来说是刘岱彻底不装了,想要明抢他们的干股。两位县令不肯,杜良川便私下透露口风给他们,说刘太守还会对他们打击报复。果不其然,没多久两个县便遭到了州衙的打击,如今甚至连窑场都被叫停了,想要让他们知难而退。
裴杼也不由得上了火,想去州衙找刘太守问个清楚,却被沈璎给劝住,说让他再等两日,兴许会有转机。
裴杼焦急:“再等多少天,想必刘岱也不会回心转意。”
这人最近仿佛受刺激了一样,连演都不演了。
沈璎让他稍安勿躁:“槐县与和县两位县令比您还要着急,他们自会想办法化解危机的。您再等等,真要有事,晚两天也无妨,眼下还是考试要紧。”
裴杼满腹不解,衙门这群人除他之外,没几个人是真正在意考试的,可这回窑场都危在旦夕了,他们一个个好像又对考试多在意似的。态度变化之快,叫人摸不着头脑。
就连最在乎利益的郑兴成都能泰然处之。
裴杼更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是他太不稳重了?
也罢,就先看考试吧。
华观复这阵子也听说那些学生被迫学得卖力,他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可事到临头却有些露怯了。
老天呀,保佑这些学生正常发挥吧,大不了日后他不胡乱发誓了。
永宁县筹备上考试,杜良川那边却收到了来自东胡的一封密信。
第54章 御史(二更)
真是无巧不成书。
原本该寄给刘岱的信, 兜兜转转竟然到了他手中。若非这一偶然,杜良川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刘岱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他是怎么敢的?这种事一旦闹开可是要杀头的。
杜良川在书房徘徊许久, 一直拿不定主意。他与刘岱牵扯极深,万一朝廷要是查到他头上可怎么是好?他倒是跟东胡那边没什么关系, 可他贪过不少钱,这一点,几个县令心里都有数。但若是放任不管, 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往后可就不会再有了。
杜良川对从前的刘岱没有恶感,此人虽然贪, 但是并不吝啬, 每次拿了钱自己最多只拿五成,剩下的都分给他们,将州衙这群人都养得膘肥体壮。
若能一直如此,杜良川也乐意为刘岱卖命, 可惜后来刘岱疯了,字面意义上的疯, 连城中圣手都查不出来缘由。杜良川受不了跟一个疯子共事,一想到刘岱早晚要连累到他, 杜良川很难不动歪心思。
纠结再三,晚上睡前又被高氏一劝, 杜良川心中的那杆秤,彻底歪了。他确实没必要为了点同僚情谊便弃了自己的前途。刘岱既然都已经不给他面子了,他又何苦要为了刘岱承担风险?
翌日, 杜良川暗示手下,加紧逼迫和县与槐县,刘岱逼得越近, 越是能让两县县令对他恨之入骨,杜良川才能从中做好人,获取二人的支持。
果然也如杜良川所料,文县令与吴县令一直不曾松口,对州衙来人态度也日渐强硬了起来。
这番做派,可将刘岱给气得不轻,没少骂他们不识抬举。最近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没有一件是顺心的,尤其是裴杼,左右逢迎,还联合两个县令给他难堪,刘岱几次想让赵炳文动手,这家伙竟也是个废物,没有一次办成了事。
刘岱甚至后悔让赵炳文重返永宁县,他该找一个下手利落的人去才最好。说不定换个人,裴杼早就死了。
一群人里,也就杜良川能给刘岱一丝安慰,真正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次清醒之后,刘岱都为自己责骂杜良川而后悔,如今看他还这般为自己鞍前马后,更觉得自己不应该,于是特意将杜良川叫来安抚了两句,更许诺以后绝对会善待他。
杜良川本来听着还有点心虚,可没多久见刘岱因为别人的事又随意将火发到他头上,杜良川才在心底冷笑一声。
真把他当成随意辱骂的畜牲了?这么瞧不起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氏娘家在京城地位不俗,亲舅舅更是在御史台为官,参奏一个地方太守,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永宁县这里,万众瞩目的考试已然结束。甭管众人在意的是成绩还是鸡蛋,总归是为了这次考试而费了不少心。
等到散场之后,小孩们还破天荒地被自己早已守候在旁的父母给领走了,从前他们可都是自己结伴回家的。
刚接到自家孩子,父母们便先问了一句“考得怎么样”,孙十一也不能免俗。
他捂着耳朵自顾自地往前走。
孙父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赶紧追上前,轻轻揪着自家小孩儿的小辫子:“问你考得如何怎么不回话,该不会是一个没写对吧,这么多天都白学了?不应该啊,你平时在家不是写得挺好吗?那么多鸡蛋若是丢了,我可饶不了你,你娘也得找你算账。”
本来孙十一也挺馋鸡蛋的,可是天天听这些,听得他都腻了烦了:“爹你问的太多了,我怎么知道到底好不好,不还得裴大人跟诸位先生说了才算吗?”
孙父又责怪上了:“那还不是你没学好,若是我去,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心里没底。”
孙十一撅了撅嘴,不以为然。诚然,在这上课能听到故事孩子们都挺喜欢的,可一涉及到考试,需要他们用功,这份喜欢就大打折扣了,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考试。
他们是走了,可裴杼几个批改这一千多份考卷却异常艰难。
不说别的,单就说这字迹……实在是不能入眼。郑兴成脾气差些,被拉过来批改考卷本就不爽,再一看这鬼画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骂这些孩子难堪大用,就是骂裴杼多管闲事给他们增加工作量。
裴杼见众人都是一脸的难受,有心替这些孩子们分辩几句:“他们刚拿笔,写的不好也不能怪他们,怪只怪永宁县太穷了,不能让人人读得起书。可往后就不一样了,等书院建成之后,他们的字一定会越写越漂亮,我们努力挣钱,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多的选择吗?”
郑兴成撇了撇嘴,放屁,努力挣钱就是为了自个儿快活,可不是为了旁人,裴杼这话说得都本末倒置了。
王绰无奈地看向裴杼,他总是能说得人无法反驳。看就看吧,即便再难看也得批改。
在场中,唯一一个看得入神的反而是华观复,他固然嫌弃这些学生的字,但却更在意内容正确与否。华观复一路翻过好几份考卷,发现这些小崽子们写得竟然一字不错,就连最近这些天他刻意教的那点超纲的内容,竟也都会写了。
这可怎么是好,该不会真让裴杼赌赢了吧?
华观复一想不成,他可不能不喝酒啊,遂赶紧出声道:“这些考卷有的尚可,有的实在难以入眼,得扣分。”
裴杼立马看穿了他的心思,跟着提醒:“扣分也得按着规矩来,总计十分,七分看内容,三分看卷面。”
说完还递给众人一份画好的表格,让他们按着上面填好姓名与两项得分。
华观复一看这张表,脸便黑了,若是如实填的话,谁写对了、谁没写对,不是一目了然吗?
裴杼还故意道:“想来以华老先生的性子,肯定不会故意打低分吧。”
华观复臭着脸:“老夫自然不屑于使那等下作手段。”
裴杼笑嘻嘻:“您用也无妨的,反正我还要叫人复核一遍。”
华观复:“……”
裴杼这厮可真讨厌。
再讨厌,事情还是得做,华观复认命地开始改卷。抛开这些不能入眼的字不谈,其实孩子们默写得都还不错。不像一开始他叫人上讲台时,那会儿真没有一个人能写对,看得人寒心。如今为了点鸡蛋,竟能有如此变化,华观复心中也不是没有触动。
一时批改完了,也核实完了,默写全对的比重竟然达到了九成,只有十来个小孩儿因为粗心大意错了一两个字,剩下的甭管卷面分扣没扣,扣了多少,总归是写对了。
沈璎与王绰不约而同地看向华观复。
华老爷子已经愣怔许久了,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他是不屑于改口的,更不屑于狡辩,但一想到余生都不能再碰一口酒,华观复便觉得还不如一死了之。没有美酒,人生还有何意义?
郑兴成却是个爱看热闹的,他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一赌注,便不肯放过华观复:“这位老先生虽然赌.输了,可衙门自此之后却能跟着省一笔钱,真是皆大欢喜。”
郑兴成最是抠门的,裴杼为这老东西买酒花了不少钱,虽然不是花他的,可郑兴成一样心痛,他不管对谁的钱都很有占有.欲。
裴杼也歪着头打量华观复。
华观复被人捅破再难装模作样,于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不就是戒酒吗?有什么难的,我华某说到做到,从今日起便戒酒!”
说着心里便是一痛。他真的不想戒酒,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早知道他就不应该多嘴,不应该瞧不起这些孩子,更不应该瞧不起裴杼,悔之晚矣啊!
裴杼也不是真要让他难堪,等他心痛过了,也吃够教训了,这才斟酌着道:“倒也不是一定要戒酒,我只是想让你少喝点,毕竟酒喝多了伤身。不如这样,将赌注改一改,诸位也做个见证,您自此之后只能喝我给您备好的酒,不许偷偷摸摸地喝,如何?”
华观复眼前一亮,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本来裴杼若是这样管着他,华观复肯定不乐意的,他多自在的一个人啊,怎么可能被人约束?但是跟从此之后戒酒比起来,被裴杼管着好像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华观复还悄悄看了一眼周围,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出尔反尔,故意笑他吧?
只有郑兴成笑话了两句,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华观复心中大定,遂傲娇地瞅着裴杼:“既然你非要改,我也不是不能同意,姑且就按照你说的来吧。”
裴杼一乐,这老先生,真就像个顽童一样。
王绰也会心一笑,有了这个誓言,华观复今后可不得一直留在裴大人身边?这一叶放荡不羁的小舟,如今总算是被牵住了。只怕华观复自己还没醒过神来呢,甚至还在傻乐。
罢了,就让他乐吧。
县衙答应的鸡蛋如期发放,与鸡蛋失之交臂的别提多痛心,领到鸡蛋的人家则欢欢喜喜,对着孩子一通夸,他们没想过读书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儿。
更好的事,裴杼正准备告诉他们:“五日后,书院正式开建,今后孩子们便能在书院里面上课了,不必在经历风吹日晒。但这课不是白上的,他们学成之后还得回家教与你们。既请了先生、建了书院,便不能浪费了这笔开销,大家一块儿学,年底我给你们单独办一场考试,看看你们从孩子那儿学习的效果究竟如何。考得好的,依旧有鸡蛋可以领。考得不好的,名次也会贴出来,相信诸位定能好好学,总不至于比不上孩子吧?”
众人忽然静下来了。
这……这虽然是好事儿吧,可他们一大把年纪了,不仅要跟着孩子们认字,还要考试?万一考不好,那面子里子不就丢尽了吗?
孙十一兴冲冲地跟父亲道:“爹你瞧,你们真的有考试唉!”
唉……!
孙父欲哭无泪,儿子这回一个字没错,他要是想达到他儿子的水平,那得下多大的功夫?
偏偏这事儿是裴大人提出来的,也是为了他们好,他们真不好拒绝,更不好当着孩子的面露怯。
在永宁县父母们的唉声叹气中,朝中的御史台正悄然发力。当日后,朝中人人皆知,幽州太守虽身为梁国大臣,反为东胡做奸细,东胡每每进攻永宁县都会事先给刘岱写信,甚至还会特意询问税粮安置在何方,好方便他们抢夺。这回东胡又缺粮食,于是便派人同刘岱商议,让他想办法将永宁县县令裴杼灭口,好方便他们继续南下。
此事之所以能捅出来,还是因为这回东胡的信送岔了,送到幽州别驾杜良川的手里。
不仅如此,刘岱还经常扣押底下县令给朝廷呈送的奏书,连槐县县令呈给陛下的宝瓶都直接摔毁。另有贪污纳贿、残暴不仁等诸多罪名,不胜枚举。
此事一出,陛下震怒不已,当即派人前往幽州扣押刘岱,彻查原委。
第55章 真相(一更)
朝中因为幽州太守刘岱叛国一事噤若寒蝉, 幽州官场也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得了差遣的通加长老等人日子越发不好过了。幽州本是通加长老心心念念的好地方,可真来了之后才发现,一切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先不说州衙官员排外, 他顶着外族长老的身份始终融入不进去,尽管如今栖族已经归顺了, 可是在这些人看来,异族就是异族。通加长老在中间受尽了冷眼,那些人欺他背后无人, 先前见他坐了好久的冷板凳,如今刘岱生了毛病又使劲将他推上前, 什么招骂的事都要他出头, 久而久之,通加长老那点要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也就被磨灭干净了。
等到赫连过来探望自己老父亲时,险些不敢认。倒不是说消瘦了多少,只是那股精气神一下子不见了, 难免让人心酸。
父子俩数日未见,再碰面时, 竟有些相顾无言。良久,通加长老打破了沉默, 对着这不孝的儿子挑剔道:“你还知道过来,可是知错了?”
赫连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 错了?他错哪儿了?
诚然,他们每日的训练都很累,但是这么久也已经习惯了。在里头不用操心吃喝, 每个月还能有一笔额外的钱拿,这不就是以前他们所憧憬的生活吗?
通加长老板起脸:“你还在执迷不悟?”
赫连只是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也没有显摆的意思, 只是陈述事实:“父亲您瞧,这是县衙配我的马。有了马,往后我便能经常过来看您了。裴大人待我们很好,月钱给的也足,听说过些日子还要安排我们识字,累是累了点,但是在那儿待着挺安心的。”
通加长老想要骂他,可突然发现自己仿佛没了立场。
但凡长着眼睛的都明白,他们父子二人究竟谁过得更好。自己精神萎靡,这兔崽子却比从前结实了许多。他若是在州衙过得顺风顺水,还能理直气壮地指点儿子,可如今……他将日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他承认儿子的选择没错那是不可能的,通加长老拉不下这个脸,他转身,状似无情道:“不必了,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这阵子不要再来州衙,也别让族人过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赫连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为什么,就见他爹已经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了?赫连满腹不解地在州衙转了一圈,可惜一无所获。
州衙里气氛微妙得很,刘太守越是暴怒,他身边的杜别驾就越是稳如泰山。与杜别驾交好的几个官员也都默契地闭了嘴,只专注于给自己扫清尾巴,对刘岱那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量将矛头往底下的官员身上引。
作为无端被牵连的文县令跟吴县令,也对州衙跟刘太守如今恨之入骨。
好不容易快要熬到休沐日,前一天晚上二人就被刘岱给叫过去,也没有什么大事,纯粹就是看他们不爽,将他们叫去问责。
二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敢很刘岱顶撞。窑场其实已经建好了,但是州衙处处压着,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招工。原本二人一早就给裴杼写过信,想要让他出面跟州衙硬杠,这事儿裴杼已经不是头一回做了,应该不会拒绝,可不知怎么的,视钱如命的裴大县令这回愣是忍住了,就这么看着他们被州衙欺负。
二人都气不过,直接杀到永宁县要个说法。
去了那儿一看,好家伙,裴杼这厮竟然还有精力在建劳什子书院。
文县令直接破防了:“窑场都被叫停了,你还有心思捣鼓什么书院?整个永宁县才多少学生,你这样劳师动众地新建书院能捞回本吗?”
裴杼这会儿看他们,就像是在看两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一样:“建书院怎么能计较回不回本呢,只要能让百姓多认识几个字,便算是赚了。”
文、吴两个县令:“……”
这家伙什么时候觉悟这么高了?从前那无利不起早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忽然开始装起来了,那他找州衙要钱时的劲儿哪去了?
也罢,争这些没用,这些闲话文县令开始质问:“我就问你一句,窑场你还管不管?”
“管啊,等书院的地基打好之后,咱们就直接招工。”
裴杼说话过于理直气壮,倒是让他们二人都愣住了:“可刘岱那边……”
裴杼之前的确有点生气,准备跟州衙掰扯两句,但他现在已经想通了:“刘岱想要干股,你们不给他不就成了?他能拿你们怎么样,顶多就拿前程压着你们,可前程这种东西本就虚无缥缈。你们在幽州为官多年,可曾见过刘岱提拔过你们?”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
好像是没有,听闻刘岱对手下干活的人很是大方,钱也给的多,但要说提拔谁就不好讲了。这些官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刘岱要是能越过吏部,也就不会至今仍是幽州太守了。
裴杼转过身,指挥众人将木料抬过去,抽空又嘱咐他们一句:“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不是庸人自扰是什么?朝廷不会轻易夺了你们的官身,升官与否也不是刘岱一个太守说了算,他若是真敢给咱们都定个差等,反而显得他这个太守无用。再说,调去外地做官就真的是什么好事吗?我看也不见得。你只要求不到他身上,自然无所畏惧。至于借公务之由将你们叫过去斥责,说实话,那根本都不算什么事。高官厚禄未必是你们的,但挣来的钱却清清白白,一定是你们的。”
清清白白四个字,裴杼说得格外重。幽州这些官员少有人不贪的,这两位县令只怕也没那么干净。从前的事不提,可今后窑场赚的钱,来路都正,也干净得很。
两位县令闻言,不由得对裴杼刮目相看。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没想通呢?怪道人家说大智若愚,裴杼看着初出茅庐一窍不通,原来比他们看得还明白。
就这两个县令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时候,州衙那边突然出来消息。
刘岱因为勾结外族被弹劾,证据还是杜良川亲自提供。如今人已被扣押,刑部侍郎带队亲自过来查问,州衙人人自危,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得知这一消息,几个县衙俱是茫然一片,这事儿真计较起来也算是大快人心,可是好好的一位太守,说被查就被查,也太叫人不安了。
而且杜大人跟刘岱不是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吗?刘出事儿,杜大人真能明哲保身?
不管杜良川行不行,反正文县令等人是赶紧给自己扫尾,生怕最后给他们也查出点罪名。照目前的情形看,极有可能会查到他们。
裴杼自然也没落下这样的热闹,只是比起看刘岱的笑话,裴杼更恼怒这家伙的无耻,义愤填膺地在堂上怒骂刘岱:“怪不得之前胡人频频南下,州衙那边却一直不愿意出兵,原来这两边早就勾结到了一块儿去。刘岱不仅卖.国,还罔顾永宁县百姓的性命,真是罪该万死!”
当初胡人几乎将永宁县百姓屠杀了一大半儿,就这么着,州衙那边还在装死,甚至这些人还极有可能就是刘岱招过来的,太恶毒了。裴杼骂完之后,旁边竟然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王绰三人内敛不语,华观复不擅说谎不敢抬头,郑兴成自从知道刘岱倒霉便一直在暗爽,魏平依旧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杼半天不见他们有什么反应,顿时觉得古怪:“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郑兴成在心里嗤笑,这就是他们算计出来的,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看刘岱早就不爽了,听了王绰的计划后,直接一拍即合,利用自己在东胡的人脉准备将香蕈一事往刘岱身上引。本来王绰还想了一整套说辞,为的就是让他们相信这香蕈在中途被州衙的人下了毒,且此事都是刘岱安排的。谁知道那些筹谋根本就没用上,宝日金一家不知为何忽然就认定了刘岱。
兴许是刘岱坏事做多了吧,如今这些也算是遭报应了。等宝日金一家想要进攻幽州实施报复时,郑兴成派过去的人又给劝住了,给他们弄了一个泼脏水的好法子。
刘岱虽然贪婪,但还真不敢勾结东胡,可有了这么一封盖了章的信在,刘岱想洗都洗不清。
裴杼不知内情,只是一味地审视众人。说起来,这些人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变得奇奇怪怪,裴杼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璎看向王绰。
王绰立马道:“还真有一件。”
这话说得郑兴成都跟着抬头,怎么着,这位王师爷不装了?别以为他不知道,王绰这厮最喜欢在裴杼面前装无辜,扮可怜,好像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衬得他郑兴成就跟个无恶不作的歹人一样。也就裴杼相信这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好人,郑兴成却是早就看出对方不是个善茬。
他心中那些阴谋诡计说出来都吓人,有朝一日道裴杼若是知道,还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呢,真是期待。
王绰面不改色地道:“无风不起浪,如今刘太守被查,肯定是脱不了身的。今后幽州太守的位置空了下来,大人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裴杼“啊”了一声,没怎么听明白:“幽州太守的位置,咱们也能掺合一脚?”
这不是朝廷安排的吗。
王绰却道:“事在人为,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永宁县已经被他们彻底掌握,若是裴大人能当上太守,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裴杼纠结,先不说这个事情太过渺茫,就算真行,可他扶贫的任务要怎么办?
一旁的郑兴成简直要笑出声,真敢想啊这个王师爷,看他的意思竟然还准备把裴杼往幽州太守的位置上推。他也不想想裴杼今年才多大,有这个资历跟本钱吗?
要是裴杼都行,那郑兴成觉得他也行!整个幽州没有人比他更行!
刚闲话了一阵,成四忽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神色异常紧张:“大人,朝廷来人了,说要带您跟郑大人一道去州衙配合审问!”
第56章 对峙(二更)
成四头一回经历这些, 经验明显不足,他本来就被幽州的事给闹得心慌,这下看到朝廷的人还要查裴大人, 于是更加不安。
话音刚落,朝廷的人已闯了进来, 成四紧张兮兮地守在一旁。
沈璎正想走,看清来人之后却又停下步子。这些人她不认识,想来只是个小角色而已。
来人确实是刑部底下的一员七品小官儿。来查案的途中, 他们已经把幽州各官员情况摸清楚了,知道最年轻的那个便是永宁县县令裴杼, 遂直接冲着对方道:“裴大人, 劳烦随我们走一趟,刑部邓侍郎请您与县丞速去配合查案。”
郑兴成揪着心,方才还在对刘岱的遭遇幸灾乐祸呢,转头霉运就到了自己头上了。正迟疑要怎么办, 下一刻便看到裴杼那大傻蛋整了整头冠,毫不露怯地直接迈出门槛了。
老天爷, 他就不带怕的吗?!
郑兴成这下彻底没了迟疑的借口,等那些人追问“县丞何在”时, 郑兴成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了裴杼。
望着裴杼的后脑勺,郑兴成心里已经在骂娘了, 这家伙都没问清楚情况就敢上,他是真不怕死在幽州城啊?
裴杼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 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就算要查,也不可能只查他一个人,文县令, 张县令等人应该都在州城,例行公事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裴杼一走,外头又闯进了一群官兵。
江舟手已经搭上了佩刀,却被沈璎给按住了。这些人过来,应该只是为了调查取证。
果不其然,这群人进来后直接把住了衙门各出入口,说自己是奉了吏部侍郎之命前来搜查,警告他们不许妨碍公务。
衙门里最大的两位官员都不在,王绰等人身份不够,平时闷不吭声也不管事儿的魏平却站了出来,请王绰备好往来公文,又请沈璎准备好账本,他自己则引着来人去了裴杼的住处,又让成四另带一批人去郑兴成的府上配合查证。
魏平敢带路,是因为他自信裴大人行事光明磊路,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至于郑兴成,这家伙贼得很,轻易不会被人搜出什么证据。就算有,也是从前贪污造的孽,被人搜出来实属活该。
这群人这回过来主要也是搜这两家,其他人不过是顺带一看罢了。可绕是如此,衙门中也难免有些慌乱,别人也就算了,张如胜竟然还跑过来嚷嚷,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沈璎一个眼刀子飞过去,神色凌厉且肃杀:“不妨再叫得大声点,好彻底绝了郑兴成回来的可能。”
张如胜吓得立马噤声。
他之前学记账时,被沈璎折腾得死去活来,可到底没有学好,被沈璎骂完又被郑大人接着骂。兴许是留下的阴影太大,他格外害怕沈璎。怕归怕,张如胜却不得不承认沈璎这黄毛丫头关键时候挺靠谱,起码被她骂了之后,张如胜心里安心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中用,也不敢再触沈璎的霉头,默默退到旁边,只求别做了绊脚石。
外有魏平挡着,内里有沈璎跟王绰坐镇,永宁县县衙这场风波很快便得以平息,差役们也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儿,华观复跟丁鲤两个甚至还被推出去上课了,一切如常。
其他几个县可就没有这份好运气了。
自来县衙都是县令做主,县令不在便听县丞的。这两人一走,一时又有朝廷的人过来搜查,几处县衙都被闹得人仰马翻。
先不说究竟有没有查到什么罪证,单是旧年的账本被翻出来问上几句,都足够官吏们喝一壶的了。这些个陈年旧账谁能说得清?谁又能想的到,这种东西还会被翻上来继续查的一日?不是说犯事儿的是刘太守吗,怎么连他们这边也不得安生?
快要到州衙的裴杼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自进城后,裴杼一直在四处观察。想必这回朝廷官员是下了大力气的,整个幽州风声鹤唳,连街上闲逛的富人都少了许多,不知是被抓还是躲风头去了。等到了之前杨夫人说的那家古董铺子前时,此处也被贴上了封条。
郑兴成还在旁边嘟囔呢:“连这地方都被封了。”
裴杼无奈摇头,看来郑大人也是送过不少礼的,否则也不会知道这等不干净的地方了。
一时到了州衙,相邻几个县城的县令、县丞们都已经到了,正焦急地分坐两侧,边上还有众多监视的小吏。他们虽一早就来了,但却不敢寒暄,甚至连对个眼色都不大敢,生怕被人惦记上,回头专门查他们。
裴杼过来时却十分洒脱地往椅子上一坐,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问道:“不知邓侍郎几时才能派人来审?”
边上的差役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待会儿就轮到诸位了。”
文县令跟吴县令对视一眼,这话说的,可真是叫人心慌。
里头的进展并不顺利,邓侍郎与几位监察御史查了这么久,刘岱贪污受贿的证据是一查一个准,甚至他府里还背着两条人命官司,光看这两点就已经够定他死罪了。但刘岱坚决不承认自己叛国,称这一切都是杜良川跟永宁县一干人等为了拉他下水蓄意诬告。
那两人是否参与,邓侍郎不好说,但是这封信的确是真的,他们对比过宝日金生父达努之前呈过来的那封国书字迹,确实一模一样。追着这封信的来由一查,送信之人来自东胡,还跟王廷关系匪浅。
口供可以说谎,证物却不会。可即便邓侍郎已经告知此事,刘岱仍然称自己被算计,用刑之后也不承认。
陛下最关心的便是叛国一事了,为了彻查清楚,邓侍郎才让人将几位县令都带过来分开审问,等到审得差不多了后,又将裴杼、郑兴成外加杜良川领到了跟前。
刘岱看到杜良川便破口大骂。昨日他被抓时,便得知是杜良川害的自己。他至今仍想不通,杜良川为何会下这么重的手?他待杜良川不薄,从前得了那么多好处都没忘给杜良川分,结果这人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对他恩将仇报,毁了他的前途。叛国的罪名一旦坐实,他哪里还有活路?
杜侍郎赶紧放人抽了一下刘岱的嘴巴。
刘岱被迫住嘴,他也知道自己这回凶多吉少,如今只能豁出去了,尽力多拉下水几个。
刘岱反手告了杜良川贪污。
杜良川并不着急,毕竟他在此之前已经被查过了,被他留下来的那么点小罪证都是无伤大雅,并不足以被拿出来单说。且这回刚来的几位御史都是偏向他的,杜良川压根不慌:“太守大人,说话做事可是要讲究证据的,您不能因为自己贪污,便看谁都像罪人。”
“我有人证!”
刘岱脱口念了几个名字。
不多时,那些人都被带了过来,但却对此矢口否认,称杜大人清清白白,从未贪过民脂民膏。态度一致,倒是让刘岱都错愕了许久。
裴杼在旁观赏了一场大戏,对杜良川也刮目相看了。他跟杜良川也曾打过交道,本以为他只是刘岱的应声虫,没想到那也不过是个外壳罢了,褪去这层伪装,内里依旧是狠角色。也对,州衙哪有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等咬完了杜良川,接下来只怕要轮到他了。
自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临阵倒戈,刘岱怎能不寒心?他倒是还有些物证,只是很快也被杜良川四两拨千斤,全给顶了回去。
迎着刘岱杀人一般的目光,杜良川朗声道:“清者自清,若诸位大人还有疑虑,下官愿意再接受搜查。”
刘岱看他这嘴脸,心里也清楚了,杜良川绝对一早就安排妥当了,也是,下这样大的手笔来害他,怎么会不将自己的尾巴扫干净呢?
可恨他一阵子一直盯着裴杼,若是分出一点心神,都不至于被坑得这么惨。说到裴杼,刘岱立马指向永宁县的两人:“他们也跟东胡不清不楚,甚至还养了三百的兵,必定是要联合东胡造反的,为何不查他们?”
杜良川却点了点头,他要对付刘岱,可一样不喜欢裴杼:“若按规矩,县城是不许养兵的。”
“……?”裴杼气笑了:“烦请您二位说话之前动动脑子先,那三百是巡逻差役,一早就跟州衙汇报了,专门设来在燕山脚下巡逻用的。若不是幽州一而再、再而三不支援、不派兵,永宁县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自己巴巴地出钱出力,组建巡逻队。还靠这三百人去造反,您也是真敢想。”
郑兴成比裴杼还要生气,刘岱还有脸指他们呢,他没指刘岱骂就不错了:“我们若是通敌,永宁县何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跟邓侍郎告发:“另有一件事情忘了说,先前我们活捉了东胡的宝日金,本来打算直接杀了他们泄愤,结果幽州来人将宝日金赎了出来,如今衙门账上的钱,有一大笔都是幽州给的赎金。”
邓侍郎等人神色一变,这件事情倒是头一次被提及,邓侍郎立马派人前去核实。
郑兴成越说越来劲儿,余光看到杜良川还在看笑话,心中暗恨,索性将他们也咬一口:“当初护送宝日金几人回东胡的排场可不小,州衙众人都有参与。下官斗胆怀疑,这幽州州衙所有的官员,全都叛国通敌,请大人明察!”
好样的,裴杼激动地想要鼓掌。
这会儿人多,他不能失态。等私下没人时,他高低都得给郑大人磕一个!
如此暴.论一出,莫说刘岱,就连杜良川等人都直接慌了,怎么好端端扯到他们头上,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杜良川神色一厉:“郑县丞,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郑兴成梗着脖子:“你们要是跟东胡没关系,为何从前都没支援过永宁县?为何每每要对东胡伏低做小?为何在永宁县击退胡人之后,还要压着我们不许反抗?如今在邓大人面前还敢大小声,我看你们分明是心虚!”
“对!郑县丞说的有理!”裴杼赶紧站出来声援,他可急死了,可惜他没有郑兴成这样灵机应变、随意攀咬的本事,否则他肯定自己上,裴杼也是看州衙这群人不爽已经很久了。
“你们这是诬告!”
“什么诬告,这是事实,你们都是梁国的叛徒,该把你们全抓起来,凌迟处死!”郑兴成张牙舞爪。
杜良川等人岂能容忍自己被这样污蔑,直接反击。
郑兴成跟裴杼也不是软柿子,况且他们有理,且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抵赖不掉的。
两边各自指认对方是通敌的叛徒,罪该万死,叫骂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还想动手,事态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第57章 落网
两边越闹越凶, 邓侍郎与两位御史几次开口都被打断,根本插不了嘴。吵到最后,双方甚至罔顾朝廷命官在场, 竟准备大打出手,尤其是那个郑兴成, 别以为他们没看到,这人方才趁乱还踹了杜良川一脚。
眼看已经控制不住了,邓侍郎当机立断叫来侍卫, 将所有人都按在地上给他跪好。
众人动弹不得,一时都蔫了, 混乱的场面总算得到了遏制。
“闹啊, 怎么不闹了?”邓侍郎喘着粗气坐在了下来,怒不可遏地瞧着这群闲不下来的搅事精。方才为了拦住他们,自己这个主审人也跟着遭了老罪。
要不是这群人好歹算个官,邓侍郎真想将他们拖出去乱棍打死。
裴杼等人被反剪着手, 被迫冷静下来,听到这声嘲讽也不敢还嘴。万一还嘴挨了巴掌, 那多没面子?
杜良川也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莽撞, 他怎么能当着邓侍郎的面如此不知礼数?说来说去,还是裴杼跟郑兴成的错, 若不是他们胡乱攀扯,自己何至于失了理智?
一群人如鹌鹑一样缩起了脑袋,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隔了许久, 外头才有侍卫带着证据进来了。裴杼等人离开县衙后,侍卫们便冲到各县衙突击搜查,这一查还真搜出了点不光彩的事。
邓侍郎跟两位御史一一翻过, 心中毫不惊讶。各个县衙的这点小毛病,可查可不查,不查的原因主要还是跟本案没有什么关系。
几位县衙中唯一清白的只有永宁县。永宁县账目上的钱都有明确的来源,禁得住查证,这些钱有一部分是永宁县赚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州衙打秋风骗来的,而裴杼的屋子更是什么也没有,每个月月俸都花光了,兜里比他那张脸还要干净。看样子,这位裴县令只是脸皮上厚了点,故意欠钱不还,人品上略有瑕疵,但是为官着实没得挑剔。
要说永宁县通敌也是无稽之谈,他们对东胡人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外头的人看着都心惊。至于那三百差役也的确是因巡逻燕山而临时组建,州衙空养着几万的兵力,却一次没有出手帮衬过永宁县,也怪不得人家要发愤图强了,都是被逼出来的。
裴杼二人的确无辜,邓侍郎即便对他们还有不满,也只好让他们起身了。
裴杼对着邓侍郎道了谢,知道自己是安全了,遂高高仰着脑袋,掷地有声道:“我们永宁县不论是官还是民都对国家忠心不二,卖国求荣这种事,永宁县人不屑去做!”
郑兴成跟着道:“对,卖国的另有其人,且方才已经自个儿跳出来了,大人还是赶紧将他们就地正法了吧。”
邓侍郎捏了捏眉心:“好了,好了!都闭嘴!”
竟又被嫌弃了……郑兴成不甘心地退了几步,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发挥呢,邓侍郎为何不让他说?
不就是觉得他官儿小么,呵,都不是啥好东西,方才杜良川污蔑他们时,可没见这位邓大人制止,轮到他就让他闭嘴了,可知天下乌鸦一般黑。
邓侍郎看他眼珠子乱飞就知道这厮在偷偷骂自己,想教训,但是抬起手后又没有力气发作了。
说实话,邓侍郎真没见过这种下属。京中的官员多遵规守矩,下属对上峰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人被穿小鞋。结果这永宁县的官员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完全不将州衙的人放在眼里。
如此胡闹的两个人若继续留在这里,他们还能有什么精力办案?邓侍郎无力地挥了两下手,裴杼跟郑兴成便无罪释放了。至于杜良川,邓侍郎当然知道他没有表面那么干净,但谁让他背后有人呢?只能稀里糊涂按下不表了。
一群人刚准备走,那边刘岱又开口了,笑得阴恻恻怪渗人的:“杜良川,你真以为扳倒了我便可以高枕无忧、稳坐太守之位?”
刘岱分明是对着杜良川说话,可目光却一直往裴杼身上瞟,像毒蛇一样缠得人心中膈应:“陛下心中的太守人选,可未必是你,否则你以为我这段时间行差踏错是为了什么?”
杜良川眼神也在裴杼脸上游移,神色慢慢变得晦涩不明。
裴杼看杜良川还真信了,气得想笑,他算是哪根葱,能在皇上跟前扬名?刘岱说什么杜良川这蠢货便信什么,就这智商确实做不了幽州太守。若是杜良川上位,幽州跟永宁县迟早也是个死。
本来王师爷让他争取时裴杼还觉得王师爷异想天开呢,可见到杜良川这情绪外放的蠢样子,他又觉得,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呢,自己好歹脑子正常,不会随时随地发病!
邓侍郎懒得看他们在这狗咬狗,直接命人将他们赶走。
可刘岱的目的也达成了,他知道自己活长了,就算他没了,他也不能让裴杼跟杜良川好过!
这等生死存亡之际,刘岱想的不是自己同样犯了事的儿子,也不是与他一路相携的发妻,反而死磕裴杼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甚至没什么交集的人,裴杼真觉得一言难尽。
待他出来后,杜良川对他的态度已然大变模样。当然,裴杼跟郑兴成也没惯着他,碰到软钉子直接撅回去,一点不惯着。
一边被放出来的张县令看着都提心吊胆的,刘岱一倒,上位的极有可能就是杜良川,裴杼还真是胆大。他挪了几步,将裴杼拉到一边:“你这么早就把人得罪死了,万一他日后高升了你待如何?”
裴杼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刘岱在上面待着时我都没怕过,更别说杜良川还没坐上那位置呢。”
他算什么,又不给钱还跑来臭显摆,裴杼可不吃这一套。
这说的可真够狂的,但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张县令认识裴杼这么久,真没见他对州衙的人谄媚过,这人天生跟他们几个县令不一样。
裴杼不怕,可张县令却是怕的,倘若下一任太守是杜良川,以这位小心眼的行事作风,只怕他们更吃苦头了。刘岱是伪君子,杜良川更是真小人,若是可以,还不如让裴杼做太守呢,好歹不找他们索要贿赂。
啧,他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轮得到裴杼?张县令摇了摇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去。
众人在州衙里待了三天三夜,期间又被一一提审了几番,等被放出来时,文县令跟吴县令腿肚子都在打颤,他们二人带来的县丞也不遑多让,脸色煞白,血色全无,甚至腿跟腰还都伤了,走时是被人抬出来的。
只有裴杼跟郑兴成一切如常。
回到永宁县后,裴杼发现县衙平静得仿佛他们没离开过似的,一切都被安排得有条不紊,就连城里的百姓也一点儿没见慌乱。
问过之后才知,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里,魏平、王师爷、沈姑娘等一直都没闲着。
裴杼赶紧给他们道了谢。他听闻另外几个县衙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还好他这儿有人撑着,根本不在怕的。
魏平起先便将裴杼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见他精神尚可,面色红润,这才信了他在州衙没吃亏。
郑兴成见众人都围着裴杼嘘寒问暖,一时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也被关了这么久,甚至还在邓侍郎跟前舌战群儒,甚至还踹了杜良川一脚,他的功劳难道不比裴杼要大?
江舟嬉笑:“怎么,郑大人上火了?”
裴杼立马回神,郑重其事地给郑兴成作揖:“这次多亏郑县丞解围。”
他当时感激得都想磕一个来着。
见众人不解,裴杼赶紧给他们复述郑大人是如何以一敌十,将杜良川等人气得半死不活的,这事儿如今想来还觉得痛快。
“此番县衙能平安脱身,就数郑县丞功劳最大,连我都要好声谢他。说起来,咱们永宁县还是离不开英明神武的郑县丞……”裴杼不吝夸奖,他本来就喜欢夸人,哪怕郑兴成耷拉着脸,都不妨碍裴杼将他吹成一朵花。
郑兴成本来拉着嘴角,被裴杼夸了两句后,渐渐有上扬的趋势。他干咳了一下,压住了得意:“这算什么?也就你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才这么小题大做。”
王绰一乐,跟着哄了一句:“属下年事已高,却也还是敬佩郑县丞的口才。下回若有机会,定得亲自见识一番。”
郑兴成迅速地勾了勾嘴角,随即又拉长了脸,故意大声呵斥:“没有下次,真以为我跟你们一样闲?!”
他是为了自己脱困,又不是为了永宁县。
算了,跟他们扯不清,郑兴成拎着张如胜,心情愉悦地甩头走人了。
之所以带着张如胜,当然是要问清楚,在他不在的这两天里,有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夺了他的权。
裴杼简单地跟众人交代两声之后,赶紧先去洗漱了,他实在受不了身上的这股味道,他真是狗闻到了都嫌弃。
王绰正想询问细节,邓侍郎是狗皇帝派过来的,他对裴大人的态度一定程度上能推敲出狗皇帝对裴杼的态度。抽丝剥茧,更有利于他们下一步筹谋。
可裴杼眨眼间就跑没影了,王绰只能忍着,待会儿再追问。
又一日,刘岱叛国案等来了结果。
幽州衙门一大片人都折在里头,进了大牢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刘岱的口供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他仍不承认自己叛国,但那封信的真假已被验证,外加刘岱多年贪污受贿、为其子残害人命一事隐而不报,这几项罪名已经够重了。刑部核查后送给齐霆过目,数罪并罚,判了秋后问斩。
刘家两个儿子也一同获罪,家产充公,偌大的太守府一夕之间轰然倒塌。州衙涉事官员也被抄了家,至于本人则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诸县衙几个官员事后被迫补上了不少钱,几位县令也因办事不力被打了几十板子,里子面子都丢了,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养伤。惨是惨了点,好歹乌纱帽保住了。
都怪那该死的刘岱,自己犯了事不说还连累了他们。若不是幽州上上下下都不大干净,且他们犯的事跟刘岱那些人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也不大可能被轻拿轻放。经此一事,众人也下定决心,往后一定夹起尾巴做人,绝对不会再留下把柄了。
杜良川也是吃了不少亏。他倒是没有被处罚,只是先前为了扫清尾巴,自掏腰包拿了不少钱堵窟窿,自己的体己贴完了都不够。若不是高氏嫁妆丰厚,杜良川也熬不下这一劫。
因为这事儿,高氏已经冲他抱怨许久了,杜良川本来因为拿了妻子的钱略有愧疚,如今总听她提及便有些不耐烦:“我每个月都有俸禄,又不是从此断了银子使,只是一时手头紧了些,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那点俸禄算得了什么,养活得了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口吗?”
杜良川心中不满高氏不给他面子,又不肯服软,只说:“等当了太守,不是还有永宁县的赠春坊跟那窑场吗?有了那两个聚宝盆,害怕没有钱花?”
高氏眉梢一挑:“你能把这两个作坊攥在手里?”
杜良川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刘岱盯着窑场,难道他就不心动了?他只会比刘岱更眼馋,不过刘岱行事太霸道,杜良川一直瞧不上。若是他出手,定能事半功倍。
但此事的前提是他顺利当上太守。
刘岱的话还在他耳畔萦绕,杜良川迟疑地转过身:“岳父跟几位内兄真能保举我当上幽州太守?听闻那裴杼很得陛下看重,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那裴杼才多大年纪,陛下便是再看重他,也不会如此破格提拔。”高氏说得笃定。
为了把刘岱拉下水,他们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怎么可能便宜了裴杼?就是她同意,娘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永宁县中,裴杼也在琢磨着新太守的空缺,只是他都还没琢磨明白呢,邓侍郎忽然叫人传来旨意,让自己与杜良川随他进京面圣。
这也太突然了,裴杼问他:“邓大人可说了几时出发?”
“明日一早便出发。”
第58章 送行
传话之人很快便准备离开, 裴杼赶忙叫住,追问自己能否多带两个人,那人回得也干脆:“邓侍郎吩咐过, 大人需单独前往。”
竟一个人都不能带,裴杼微叹, 虽然原身是京城出来的,但是他对京城可不熟啊。
送走这位小吏后,整个县衙都跟着躁动起来, 众人先是抨击了一番邓侍郎为人恶劣,故意让他们县令孤身前往京城, 后面发现骂人太浪费时间, 便立马住了嘴,各自下去给裴大人收拾行李了。
一群人来得快,溜得也快,搞得裴杼到现在还晕着。他本来想说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 他来当初永宁县时的包袱就挺简单,只有几件衣裳而已, 不也一样熬过来了吗?这回去京城估摸着也是快去快回,没必要那么隆重。
可他追在后面念叨半天, 愣是没有一个人真听进去了。
郑兴成满身怨念地站在后头,见裴杼得了好处还处处矫情, 更酸了。为什么一定得是裴杼上京,他不行吗?郑兴成觉得分明自己才是永宁县的支柱。裴杼才多大,让他去上京面圣, 面得明白么他?只可惜慧眼识珠的人太少了,否则他肯定能出这个头。
说了两句酸话后,郑兴成便带着满心的不服气回去睡觉了, 这么多人都给裴杼准备东西,哪里还用他来操心?他又干嘛要为了裴杼操心?他们俩的情分还不到这一步呢。
晚上睡前,裴杼等来了沈璎跟梅燕娘等人。沈璎步履匆匆,来了后便将包裹打开道:“消息来得晚,也就只来得及置办这几身了,大人先试试可穿得上?”
邓侍郎才叫人传话,沈璎便立马准备衣裳了。为了这几身行头,沈璎愣是带着梅燕娘去幽州跑了个来回。
裴杼见她们火急火燎地催促,也赶紧进去将衣裳换上。换上的这件看着十分低调,月白色的圆领长袍,不过领口袖口都用金线绣上凤眼纹,腰间系的是宝蓝色腰带,配上冠子后整体大方典雅,与裴杼很是相衬。
沈璎面露满意,她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出错的,都是按着裴杼的身形、喜好挑出来的衣裳。
梅燕娘更在一旁笑着说:“哎哟,平日里看大人乱穿已经习惯了,这猛然穿得这样正经,才更显出俊朗来。”
裴杼平日里要出门办事,有时候还得下田巡察,能穿官服就穿官服,不行就随便套一身粗衣凑合着,虽然耐穿又耐脏,但属实糙得不行,猛然换上这样精致的衣裳他自己还有些不适应,时不时伸手挠一下头上戴着不舒服的冠子。
“别动。”沈璎压住了他的手,抬头时微微调整了一下,“好了没?”
裴杼眼睛一弯:“这下舒服了。”
沈璎笑了笑,又给他看另几件,都是素雅的颜色,与玉佩、扇子一道,搭配得相得益彰。除衣裳配饰外还放了几个荷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瞧全是碎银子。
裴杼咋舌:“这得花不少钱吧?”
“穷家富路,花这点钱算的了什么?京城里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总得先准备好东西,免得叫他们说闲话。”若不是如今各处都要花钱,沈璎还想准备得更齐全一些。
衣裳试好后,沈璎又让裴杼随她出来,将京城各处的规矩都仔细地说给他听,包括面圣的礼仪、官员中的礼节、文会宴会上不成文的规矩等,光是讲这些便讲了快有大半夜。怕裴杼到时又忘了,沈璎还给他记在纸上,随时可以拿出来翻阅。
好不容易学完后,裴杼才终于顾得上问:“你怎么对这些礼节如此熟悉?”
沈璎信口胡诌:“先前走投无路,去大户人家做过一年的丫鬟,也是巧了,那户人家后来高升了,家主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我便是从他家偷师来的。”
大理寺卿确实刚升官不久,裴杼即便要问也没有疏漏。
等到下半夜,裴杼才终于摸到了床,勉强睡了两个时辰。结果睡梦中迷迷糊糊时,裴杼便被人给拍醒了。
江舟直接跑来塞给他一把刀,说这刀削铁如泥,厉害得很,让裴杼防身用。
裴杼:“……”
再困也被他给弄清醒了,裴杼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次重申:“我就是去京城走一趟,说不定只是陪跑,过些日子就能回来。”
江舟说得一本正经:“那也得做好万全准备,万一中途杜良川几个对你动手怎么办?”
行吧,裴杼收下了刀,被子一卷准备重新入睡。
可没多久,魏平又敲响了他的门,进来之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瓶药。
裴杼沉默了,有点不敢握。
魏平镇定自若:“拿着防身吧大人,有这东西在,一定安全。”
裴杼欲哭无泪,是啊,这可太安全了,谁来谁死。但是身上带着这种玩意儿,裴杼心里的压力怎能不大?到底是魏平的一片好心,裴杼也没办法拒绝。
被闹了两次,裴杼睡意全无,也不指望能睡着了,他有预感,待会儿应该还有人会过来。果不其然,一炷香的功夫都没过去,王师爷便来了。
来就来吧,裴杼已经习惯了,见他只递过来一本书还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王师爷会给他写个几百条注意事项来着。
王绰原本是想把齐霆的喜好都写上去,好让裴大人能趁机讨好那狗皇帝,一举夺得幽州太守的位置。但真那么做的话也太刻意了,齐霆兴许还会怀疑,不如任由裴大人发挥,相信凭他的运道,定能顺顺利利。王绰有这个自信,毕竟只要与裴大人接触过,就很难不会被他吸引。他给裴大人准备的,只这一本书便足够了。
“大人,若是有人问你喜欢什么书,你就说是这本。书上我做了注,他若是不感兴趣便罢;倘若与你细聊,你便照着我注的那些内容回答即可。”
裴杼应了一声,乖乖收好。
王师爷走后,华观复也紧跟着进来了,来时见裴杼门都没关,还纳闷地问道:“你睡觉怎么连门都不关,若是碰到个小偷,满屋子的东西都得遭劫。”
随便吧,裴杼翻了个身,除沈璎给他准备的东西外,他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宝贝,裴杼半睁着眼问华观复:“老先生过来也是送东西的?”
华观复清了清嗓子,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才懒得送你什么,不过是昨儿晚上诗兴大发,略作了几首诗。似我这等才华横溢之人,拿着这些诗也无用,干脆匀给你算了。若是碰到什么文会,正好用来充场面。”
裴杼知他嘴硬心软,于是果断收下,起身时从柜子里取出一坛酒,交代道:“我离开后您只能喝这一坛,不许喝别的,且每日只有一杯。”
华观复喜出望外,赶紧去接。
什么每天一杯?真拿到手了,每天喝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他已经许久没有酩酊大醉过了,真有些想念那等晕乎乎的感觉。
裴杼却悠悠地收了手:“不过我想着交给您不放心,还是让沈姑娘收着吧,您要喝时,只管找她就好。”
华观复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想骂裴杼两句,又怕他彻底不给了。
裴杼这小子可真是招恨呐,早知道昨儿晚上不给他准备什么诗词了,就该让他丢脸去。
被他们这么一闹,裴杼也不准备赖在床上了。起身洗漱后正吃着饭,成四等人已经将吃的喝的都收拾好了。
足足三个包裹,看上去就沉。
裴杼纠结一番:“会不会太多了?”
“不多,从幽州去京城可要废不少时间,路上难免吃喝不便,大人多带着些,免得饿着了您。”
那……好吧,都是沉甸甸的关心,裴杼也不能不知好歹。
送别之际,郑兴成看到这大包小包的也嗤笑一声:“又不是不回来了,搞得这么隆重做什么?”
重点是,他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裴杼也不跟郑兴成计较,冲着众人挥了挥手:“都回去吧,这阵子县衙就交给你们了,等我回来!”
郑兴成半是威胁:“最好能回来,否则县衙便没你的地儿了。”
裴杼也冲着郑大人挥手回应。
郑兴成膈应地扭开头。
成四等人依依不舍,王绰几个眼含担忧。裴杼倒是个憨的,说完这句也不多留,直接启程赶往幽州,异常潇洒。
离愁别绪是没有的,在裴杼看来,自己不过临时出一趟远门,不久还得回来,完全不需要有什么情绪。
成四几个还跟着追了两步,最后被江舟给扯住了,嫌他们婆婆妈妈的丢人。
只是成四还是担心,裴大人有多好他们是知道的:“万一陛下看过之后,将裴大人留在京城可怎么办?”
郑兴成眼睛一亮,裴杼留在京城,那赠春坊窑场等处的收益他岂不是尽在掌握了?
可惜边上有王绰这个扫兴的:“放心,裴大人肯定不会离开幽州,起码三五年内必然不会。”
郑兴成嘀嘀咕咕,这个王绰真是跟魏平一个德行,统统不讨喜,就不能让他暂时高兴高兴吗?
成四还是没有被安慰到,说句大不敬的,他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他不是女子,也生不出裴大人这样厉害的儿子,可那份牵肠挂肚是一样的。
大人可千万要平安归来啊!
等到幽州后,裴杼还被早已等在这里的杨夫人又塞了一包东西,说是赠春坊开发的新品,用甘油做的,格外润泽肌肤。杨夫人托裴杼将这包东西带给京城的一位大商贾,若他也觉得好,赠春坊的生意还能更上一层。
“大人千万记住,别忘了这等要紧事!”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
裴杼好脾气地答应了,于是行囊又沉了几分。因他带的东西太多,与邓侍郎等人汇合后,还被杜良川取笑了一通。
杜良川暗示裴杼没断奶,不过去京城面圣还要带这么多行礼,也不怕拖累行程。
裴杼理都没理他,他就带,杜良川管得着么?
两人本来面上还过得去,如今再碰面时矛盾却愈演愈烈,邓侍郎也不出手,反而放任事态发展。
他们斗得狠,陛下那边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启程之后,邓侍郎也默许杜良川有意无意针对裴杼。原以为会闹得天翻地覆,只是没想到裴杼出门之后倒是挺能忍,一直没有起什么冲突。
裴杼当然得忍着,他都打听到了,这御史里面有杜良川的人,真动起手来,他可能打不过。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姑且先忍着。
这一路虽然颠簸,但是吃喝倒是不亏,裴杼带的那些东西全进了自己的嘴,没给那几个人分一丁点儿。
途径原身衣冠冢时,裴杼还给原身上贡了一点祭品,虔诚地拜了拜。
杜良川看着忍不住跟邓侍郎蛐蛐:“他宁愿给孤魂野鬼上供,都不愿意给您吃,肚量何其狭隘?”
邓侍郎老神在在地揣着手,在幽州太守没有定下来之前,他是不会明着露出任何倾向的。
行了大半个月,终于摸到长安的边了。
这日,一行人还碰到了一位摆摊算卦的道士。幽州太守之位杜良川势在必得,且他坚信自己得天庇佑,不是裴杼这等人能比的。今日要他遇见这算命先生,想来也是天意。杜良川不由停下,给自己抽了一签。
抽时自信满满,松手一看,不想竟是个下下签,气得杜良川直接将那道士臭骂了一顿,骂他这玩意儿不准。
道士梗着脖子:“怎么不准,方圆百里,数我最准!”
裴杼本来也不想搞封建迷信,可看到杜良川吃瘪,他便想再气一气对方,于是也笑嘻嘻地凑过去抽了一签。
低头一瞧,笑不出来了。
杜良川嗤笑:“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此签不准。”裴杼固执地再抽,可依旧是下下签。
他偏不信,又抽了一次,依旧还是下下签。
裴杼:“……”
一股难言尴尬漫上心头,早知道就不抽了。
最后还是道士看不过去,直接捏了一支上上签塞到裴杼手里:“拿好,贫道这就给你逆天改命。”
裴杼喜极而泣,这位老先生真是个好人!
杜良川不爽了,抬眼扫了一下穷道士:“凭什么我没有?”
向来随心的道家老先生一点没纵着他,直接啐了一口,中气十足地道:“凭你长得丑!”
杜良川脸色涨红,扬言要砸了他的破摊子,还没动手就被裴杼一把揪过去了。裴杼急匆匆留下抽签的钱,便拽着这丢人现眼的狗东西离开。
又过了半日,裴杼等人总算顺利抵达长安城。
第59章 考验
习惯了永宁县的淳朴乡风, 再看这商贾云集,货物琳琅的长安城,一时还真不大适应。
只是繁华归繁华, 物价也贵得让人咋舌,难以想象没有家底的人在京城长住有多艰难。裴杼感慨万千, 文绉绉地念了一句“京城居,大不易。”
尽管不是他想的,可裴杼念完之后依旧感觉自己文采斐然, 棒得不行,惹得旁边的杜良川直翻白眼:“小家子气。”
若能留在京城, 谁在乎那点易不易的?就是拼尽全力也要留在京城当官, 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裴杼回之以白眼,他发现杜良川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能扫兴了,讨人厌的本事无人能及。
邓侍郎将裴杼跟杜良川两个塞进了进奏院之后,人便消失了。
杜良川满心以为, 当天就能被召入宫,他连面圣要说的词儿都想好了, 结果整个下午一直无事发生,宫中并无传唤, 进奏院官吏待他也平平。杜良川想象中被这些小官讨好的场面从未有的,叫他不免生出几分沮丧。
杜良川从前进京的机会着实不多, 本想着有望成为幽州太守就能让人刮目相看,不料在京城中,区区一个太守根本不算什么, 也不值得旁人巴结。
此刻,已入宫的邓侍郎早已将幽州的一切尽数禀明。
处决刘岱乃是齐霆定下来的,罪名也都板上钉钉, 无可争议。邓侍郎提到更多的是幽州州衙跟几个县衙的贪腐、行贿情况,虽然时下贪污腐败横行,在朝中已经是个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可不想一个小小的幽州,贪腐风气比京城还要更甚。
齐霆如何能不怒?他更担心的是另一点,朝廷对边境州县的掌控已经日渐微弱,长此以往,只怕会威胁皇权。是以在听闻几个县只有永宁县清白时,齐霆再次对裴杼这个年轻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贪不腐,还与州衙官员交恶,看样子是个孤臣苗子,若能再对他忠心耿耿,那才能用着放心。不过这件事还得细细思量,忠心这种东西,不好说,从前沈将时一群人哪个不是口口声声对他忠心不二,可后来呢?
忠心二字,最禁不住推敲。
齐霆思虑片刻,忽然有个主意:“日前大理寺有桩麻烦案子待审,你将他们二人送去大理寺,让他们主审此案。”
邓侍郎不疑有他,立马便去寻了大理寺卿徐尧叟,转达了陛下的意思。
徐尧叟当即明白陛下说的是什么案子,应承下来后如释重负,陛下可算是干了一件人事,有这两人在,这闹心的事终于算是甩出去了。
其实案件也不复杂,只是涉事的人不是等闲之辈。一位是燕王府的小公子,一位则是张丞相府的嫡长子。
这两人在家中颇为受宠,燕王府那位虽是个纨绔子弟,但早已经给被家人捐了官。丞相府那个更了不得,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已在兵部站稳脚跟,说出去谁人不夸?
可不知为何,燕王府的小公子总是看不惯人张公子,仗着出身几次挑衅,见面就要闹出事。这回更是因一点小矛盾便对张公子当街出手,张公子忍无可忍才决定反击,动静闹得挺大。两人先是被京兆府移送到了刑部,后又被刑部移交至大理寺。
燕王府跟丞相府接连施压,弄得徐尧叟焦头烂额。其实就冲这两人的身份,随意糊弄着了结此案也就行了,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这两位小公子都不同意大理寺搅浑水,互相指责要彻查对方,又有丞相府频频出面,非要为自家人争个高低。
闹成这样,两家算是结下了死仇,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轻重缓急极难拿捏,一时不察便会得罪人。
但这些都不是徐尧叟如今要考虑的了,毕竟事儿都已经甩给了裴杼跟杜良川,他眼下无事一身轻,好不自在。
等到大理寺来人将他们接过去后,裴杼才从这位大理寺卿口中得知,自己莫名多了个差事,貌似还是个棘手的差事。
他尝试着回忆了一番,燕王是先帝的弟弟,这位张丞相更了不得,权柄极盛,连上面那位皇帝都得顾忌几分。闹事者一个是勋贵之子,一个是权臣之后,身份如此显赫,却干出了当街出手的丑事,真是够丢人的。叫裴杼看来,谁先动手就该严惩谁,免得纵了他们的性子,越发肆意妄为起来。
徐尧叟扫过这二位,尤其在裴杼这个看着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脸上停留了片刻:“本案乃是陛下亲自指派给你二人的,务必仔细对待。”
裴杼立马端正态度:“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让闹事的人多打几棍子,嘿嘿。
杜良川也笑着道:“大人只管将此事交给下官,下官定然会携裴县令为陛下与徐大人分忧的。”
裴杼:“……”
合着他只是个附带的?
徐尧叟见他两人都挺有劲儿,给他们安排了两个属下后便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看上面那位意思,谁上位就看这次案子的结果了。
他反正不在意谁上位,左右也影响不到大理寺。
杜良川也领会了这层意思,干起活来十分卖力,徐尧叟一走他便立马跟自己新得的手下打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裴杼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皇上让他跟杜良川来京城,大概就是为了幽州太守的人选。虽然裴杼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入了对方的眼,更不知凭自己的资历、年岁究竟有没有机会当上,但他还是愿意争取一二。自己当太守,总比杜良川这个讨厌鬼当要好。
巧了,杜良川也是这么想的,让他屈居裴杼这毛头小子之下,绝无可能!
二人没多久便到了燕王府小公子齐鸣跟丞相府上小公子张礼邴被扣押的地方。毕竟出身不俗,家世非凡,即便被关,待的地方也是整个大理寺最体面的牢房,且还是分开管的,未免他们一时气盛将对方活活打死。
本来杜良川是想让裴杼在一旁看着他查案的,打定主意自己出头,两头兼顾,但裴杼懒得搭理他,直接迈开脚准备先进去。
“你先等等!”杜良川气坏了,觉得裴杼不听使唤,实在可恶。但如今是在大理寺不是在幽州,杜良川也管不住裴杼。可谁更好查问,杜良川却是知道的。他将裴杼扯了回来,往边上的屋子一推,“张礼邴由我来问!”
莫说王师爷、沈姑娘了,这一刻,裴杼甚至开始想念起了郑兴成,起码郑兴成是正常的,不像眼前这个,随时随地都令人作呕。
裴杼安慰自己不跟傻子计较,抬脚走向另一间。
杜良川也做好准备,好去见一见这位美名远扬的张大公子。但燕王府那位纨绔小公子他也不准备放弃,这两边家世旗鼓相当,杜良川想趁此机会都结交一番,给为自己多拉拢几方势力。
裴杼进屋后便看到躺在榻上的燕王府小公子,对方即便犯了错也是丝毫不惧,听到有人开门,依旧翘着二郎腿,闲适得很。
裴杼搬了一下椅子,顺势坐下,又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抽了出来,等差役跟他说明换人查案的情况后,方才抬头询问对方:“齐大人,劳烦说一下您动手的经过吧。”
“你是什么官儿?”齐鸣漫不经心地睨着裴杼,这人比他还要小,凭什么觉得能审他?
“幽州永宁县县令。”
齐鸣嗤笑一声:“几品?”
“正七品。”裴杼道。
齐鸣“啧”了一声:“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配来问我的话,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裴杼这才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这等嚣张的性子,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是个纨绔了。裴杼不慌不忙道:“虽是小官,但却是奉宫中的谕旨前来办案,怎么,齐大人想抗旨?”
搬出来这句,齐鸣没多久便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一下子憋了。
裴杼这才觉得他顺眼了一点,往椅子上靠了靠:“说吧。”
这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齐鸣又是一阵邪火。他压根不信裴杼肯管这件事,也不信大理寺能拿他怎么样,闭着眼道:“我无罪,是张礼邴那厮挑事。”
“可就目击者口述,是你先动的手。”
“你知道什么?!”齐鸣猛然起身,恼怒异常,“你以为张礼邴是什么好东西吗,这家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心都坏透了。可恨你们这群蠢货有眼无珠,竟被他耍得团团转!”
“既有内情,就该早些说明,衙门自然会去查清楚。”
“放屁!”齐鸣想起了往事,一下子火冒三丈,“这么多年有谁去查了,少说这些鬼话,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们?”
裴杼蹙眉,这位的愤怒貌似不是作假,难道其中真有隐情?
裴杼看向旁边的小吏。
小吏也是半信半疑,张家公子人品贵重,彬彬有礼,京城谁不称赞有加?要说张公子里外不一,坏事做尽,他也是不信的,反倒是这位整日里胡作非为,说一两句谎话也不稀奇。
齐鸣见他们这样,一时又气得背过了身子。
就知道没人肯相信他。
且说永宁县中,自裴杼离开之后,衙门众人一连好几日都不适应。
华观复平时被裴杼管着的时候嫌他烦,如今人不在身边,反而觉得怪没劲的。
再看王绰等人,干活倒是十分卖力,就是脸上一个笑也没有。还有那郑兴成,最近连挑三拣四的劲儿都没有了,对着他们爱搭不理。平常裴大人在的时候,郑兴成还会偶尔骂一骂人,裴大人一走,郑兴成连人都懒得骂了。
整个衙门固然安宁,可就是没什么生机。
华观复珍惜地抿着每日一小杯的酒,再一次祈祷裴杼赶紧回程。书院年底前就能建好,这家伙不会到年底还不回来吧?
他们不适应,遭受巨变的幽州众人也不大适应。
温氏花了好久才从噩耗中缓过来,丈夫儿子接连落网、家中被抄了个干净,连她的嫁妆都没保住。一应奴仆连夜跑路,原先送礼贿赂的人也一窝蜂地上门找茬,温氏带着女儿避了半个多月,那些人才终于消停了。
她也想带着女儿投奔娘家,可身上连个盘缠都没有。走投无路的温氏失魂落魄地在街中游荡,直到遇见了一位熟人。
瞧见红杏后,温氏赶忙捂住了自己的脸。可随即想到红杏身上可能会有余钱,便只能强行丢下自尊,冲着红杏艰难地扯出笑脸。
红杏满心复杂,说实话,她不恨温氏,只是有点烦她。当然看到温氏这样她也同情不起来,温氏享受了刘岱贪污受贿带来的好处,本也不无辜。
她将刚买来的几个馒头递了过去,就当日行一善了。
温氏不要馒头,忙问:“红杏,你身上有钱吗?能不能给我点?”
红杏:“……”
竟然惦记上她的钱袋子了?她就多余冒这个头!
红杏不语,温氏的神色也渐渐黯然下去。
红杏看她窝囊成这样,只好给她指了条明路:“您若是缺钱,有个地方倒是能讨到点,就看您舍不舍得下颜面了。”
温氏疑惑,可很快她就明白红杏的意思了。
温氏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低下这个头,可半个时辰后,她竟然真的敲响了杜良川府上的门。
高氏真没想过她会自投罗网,为了那点盘缠便抛下自尊上门找骂。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高氏自然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场,将温氏母女羞辱得无地自容。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得意过。就连丈夫将刘太守拉下台的那日,高氏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
骂了一上午,高氏终于尽兴了,这才甩出一个装满银子的荷包:“滚吧,今后别让我在幽州见到你。”
温氏弯下身,从地上捡起荷包,最后看了一眼高氏,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杜府。谁又能想到呢,最后愿意施舍她的竟然会是高氏。
大理寺中,裴杼与杜良川轮流审问了齐鸣与张礼邴。不同于齐鸣的暴跳如雷,张礼邴无论是面对杜良川还是面对裴杼,自始至终都谦逊有礼。
可裴杼还是决定出去查问一番。
于是在杜良川还在绞尽脑汁讨好他们二人时,裴杼已经默默地出了大理寺。
杜良川听说后,心中鄙夷。果然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甚至都不知道办案该往哪儿使劲,这案子是让他们查是非对错吗,分明是叫他们弄懂人情世故、顺利安抚人心,等稳住燕王府跟丞相府这两尊大佛,自然也就完成了陛下的任务。
不过,幸好裴杼这糊涂蛋不懂,杜良川庆幸着。
而出了城的裴杼,再次翻开方才齐鸣的供词,因此事距如今已有五年时间,他出来后打听了许久,才找到了齐鸣口中的那户人家。
裴杼上前,叩响了那道破败的木门。
第60章 暴露
敲了三声后, 裴杼略停下手,不久便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啊?”
“吱呀”一声后,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随即出来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家。
裴杼下意识准备伸手搀一下。
对方摆了摆手:“还走得动,不用扶, 小公子可是要讨口水喝?”
他见裴杼穿着不俗,手里还牵着马,便以为他是出门办事渴了, 否则也不至于敲他这处破门。
裴杼点了点头,就这样被放进了屋。
家里只有老人一个, 院中虽然收拾得整齐, 可是角落已经有好几处塌陷了,看得出家着实境艰难。
须臾,老人家端来一个装着凉水的陶碗,递给裴杼。家中也无茶叶, 只能讲究着喝两口水了。
裴杼饮过之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起老人家的生平。他以为自己问得已经够“不经意”了, 不想两三句后,那老人家却直接反问:“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裴杼摸了摸鼻子, 窘迫万分,看来他套话的本事确实烂得很, 还得多练才行。事已至此,他也不兜圈子了,谨慎地提起了张礼邴的名字。
不料老人家却立马变了脸色:“小公子, 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
裴杼忙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查清案子罢了。”
他将齐鸣跟张礼邴互殴于是被关入大理寺,皇帝命他去查案一事说了一遍, 又提及齐鸣对张礼邴的控告,还安抚老人家道,“若您家真有冤屈,不妨趁此机会一并讨还,那位齐大人也会帮忙的。”
老人家苦笑一声,仍旧对往事讳莫如深。他见眼前这年轻人一腔热血,也怕他折在里面,反而劝了一句:“小公子,那些人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老人家就是个例子在不。你且回去吧,就当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前的事我一早就忘了,往后也绝对不会再提,你不要我身上白费苦心了。”
他摆了摆手,催促裴杼离开。
裴杼几乎是被推出去的,别看这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可推他的手劲儿却很大,匆忙中,裴杼赶紧留下一份茶水钱。
下一刻,木门便决绝地关上了。
出师不利。
裴杼蹲下身,垂头丧气地揪了路边的几株草。可让他就这么放弃,裴杼也不情愿,尤其知道张礼邴身上真有猫腻后,他偏偏来劲了。
裴杼跑到周边挨家挨户地敲了敲门,不厌其烦地打听着那户老人家的事儿。多亏了他长了一张叫人不设防的脸,半天下来,裴杼还真拼凑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老人家姓黄,从前也是个乐善好施的富贵人家,祖祖辈辈经营着米铺,吃穿不愁,还有良田百顷,叫人好不羡慕。黄老爷膝下有一子一女,生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可惜儿子命薄,五年前不知冲撞了哪位贵人,忽然就暴毙了。黄老爷本来还想打官司给自家讨要说法,不想打京兆府转了一圈后,人便被折腾得有些痴傻,养了两年才渐渐好起来。
再之后,黄家就落败了。祖传的铺子没了,积蓄丢了,田产也亏光了。好在最后那位小女儿算是顺利嫁出去了,黄老爷自此便不爱出门,守着这个破屋子艰难度日。
裴杼听后心里堵得慌,他甚至都不敢想这一家人曾经遭遇过什么非人的针对,如今老爷子不想追究,恐怕也是害怕吧。一个不缺钱的商贾都会被权贵整治成这样,若换了穷苦人家,只会更惨。
真的会是张礼邴吗?
他出身富贵,衣食无忧,为何会对一个商贾动手?总不至于贪人家那点家产吧。
裴杼毫无思绪,但还是不想就此收手。都怪齐鸣那家伙,说话颠三倒四,有用的消息一个都没说出来,裴杼只能自食其力。
他将杨夫人叫他带过来的膏子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那家胭脂铺中。那位老板也是赠春坊的老主顾了,香胰子、香露他订得都多,卖得也紧俏,如今来了新货,他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您只管放心,只要东西真用着好,我立马派人去幽州下订单。”
裴杼倒是不着急这个事,他是想着这位老板应当也是见多识广,于是便趁机坐下,跟他说起燕王府与丞相府两位小公子当街斗殴这事儿,顺便问他可知二人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竟然彼此不对付这么多年。
那老板笑着道:“想必是那位燕王府的小公子太肆意妄为了吧,也是张家公子好性子,愣是被他污蔑了这么多年才动手。”
“他污蔑人家什么?”裴杼探过身。
老板随口道:“无非就是骂张公子表里不一,狼心狗肺之类的,还口口声声说张公子曾经害过他。这话可真是冤枉了人家,那位张公子从小便是个浊世佳公子,在京城颇有美名。从前在青城书院读书时,师长同窗也无不交口称赞。”
青城书院,裴杼立马打听这书院在何方。
第二日,他便找到了地方。
多亏了沈璎留给他的荷包,里面的碎银子可是帮了他不少忙,若是没有这些钱打开路子,裴杼根本无从查起的。
他大手笔地将书院外头卖炊饼的小摊子给包圆了,顺利跟对方搭上了话。
二人就这样蹲在榕树下,毫无形象地聊了起来。
裴杼捏着炊饼,嚼了两下,听着摊贩在那儿吹。
张礼邴从前在书院的情况不难打听,但能打听到的基本上都是光鲜亮丽的传闻。或是文采了得,或是良友成群,或是被哪个名家大儒看中,想要收其为关门弟子……
小摊贩对张礼邴的崇拜简直没有道理:“听说那位张公子是个有福的,凡是与他交好的同窗大都出人头地了。”
裴杼听他一直吹,逆反心都要起来了:“难道他的好友里就没有混得不好的?”
小摊贩鬼头鬼脑地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还真就有一个。”
裴杼双眼放光:“谁啊?”
小摊贩正要说,忽然又狐疑地看了裴杼一眼,警惕起来:“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想对张公子不利?”
这可不成!即便裴杼买了他的饼,他也不能帮着害人啊。
裴杼嘴角抽了抽,随即闭着眼道:“我就是嫉妒张礼邴那厮,听外头那些人吹嘘他,我心里都要膈应坏了。都说他命里带福,我偏不信,谁能有我福泽深厚啊?我得证明我比他强些。”
“那你还真挺不自量力。”小摊贩鄙夷地瞅了一下裴杼,他想着,这人就是嫉妒心重,估摸着也没什么本事,就冲他买了饼,告诉他也无妨,“有一位姓宁的公子,一开始跟张公子很是要好。他家中贫困,手里没有多少闲钱,经常来买我的饼裹腹。张公子那般富贵的人竟然不嫌弃,还时常陪着他一道来吃饼。”
说起这事儿,小摊贩还有点唏嘘:“那位宁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看了一眼裴杼的脸,他努了努嘴:“就跟你一样。”
裴杼催促道:“那后来怎么样?”
“后来那位宁公子落水死了,张公子怕睹物思人,再没有光顾过我都炊饼摊了。”
裴杼心里一惊,人又没了。
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阴谋?
那位宁公子家住何方,裴杼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打听到的。
只是去了之后依旧毫无进展,对方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她应当是知道些情况,可她被问起时也是三缄其口,反而告诫裴杼不要惹了不该惹的人。
老妇人透过裴杼,似乎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裴杼坚持问:“如若真的受了冤屈,总该让真相大白才是,恶人就须被绳之以法。”
“到底年轻,跟他一样糊涂。”老妇人摇了摇头,满目悲凉,“在世的人还得继续活,我还有两个女儿,不能不顾她们的安危。”
裴杼沉默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冒昧,最后只能狼狈地离开了。
他想要查清真相没错,可他现在太过弱小,自己尚且护不住自己,又如何护得了这些人呢?一旦真将他们牵连进来,绝对要出大事儿。
到此时,裴杼仍旧不清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齐鸣也不知道,先前他查问时,齐鸣只是一个劲地数落张礼邴,又说张礼邴小时候就恶毒,故意将他推下水,还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无辜模样。
但这种事情毕竟是一面之词,裴杼不可能完全相信。
齐鸣哼哧哼哧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件旁的事来佐证。五年前,他也是恰好碰到了黄老爷找上了张礼邴讨要说法,只是他当时离得远,也没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后来他又看到了黄老爷被人从京兆府抬了出去,于是笃定是张礼邴使坏。事后他去查证,黄老爷已经傻了,等对方不傻了又怎么都撬不开嘴。
他将事情告诉裴杼,未尝不是盼着裴杼能起点作用。
可裴杼越查越迷糊,只有一点能肯定,那就是张礼邴绝非善类。
待裴杼回到大理寺后,杜良川已经彻底倒向了张礼邴,他也不是不想在齐鸣这边使劲儿,而是齐鸣脾气暴躁,总不愿意旁人靠近。
杜良川几次企图进去都被撵出来,眼下看裴杼不知死活地要上前讨好,杜良川就等着看他被打出来,结果门都关了半晌,也没听到那位齐公子暴怒的声音。
杜良川都懵了。
不是,凭什么裴杼能进?
齐鸣听裴杼查了两天一无所获,无情地嘲笑道:“你也不中用啊。”
裴杼幽幽地看着他:“您中用,您最中用了,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出来半点消息,真是厉害呢。”
齐鸣一噎,他倒是很想耍大少爷脾气把裴杼一通臭骂。但是又怕这个唯一站在他这边的人也倒向了张礼邴,这么多年就连他父母都不相信张礼邴无恶不作。为了笼络裴杼,齐大公子于是改口道:“行了,你能问出青城书院的事,算你有恒心。”
裴杼也意识齐鸣没什么心眼子,直接一屁股坐在榻上:“你同他认识的时间长,不妨分析分析,张礼邴为何要动手?”
“肯定是因为他天生就是坏坯!”齐鸣回得凶巴巴。
裴杼伸手捂住了脸,他就不该指望这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糊涂小爷。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打开了门。
杜良川端着一张笑脸走了进来:“齐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说,裴县令太年轻,恐怕拿捏不准轻重。”
齐鸣一下子跳起来,勃然大怒:“狗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
一个滚字,骂得字正腔圆,听得杜良川羞愤欲死。
杜良川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去,心中对齐鸣的印象更是差到极点。真不愧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活该被张礼邴碾压一辈子!
裴杼亲近这么个纨绔子弟,还指望陛下能对他有几分好感?
裴杼从前生活环境相对单纯,齐鸣虽然挂着纨绔子弟的头衔,但只头脑空空喜欢调皮捣蛋、吃吃喝喝,两人头对着头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张礼邴为何会对一个陌生的黄公子,还有同窗的宁公子痛下杀手。
最终,还是行动自如的裴杼再一次跑出门打听消息去了。
裴杼找到了丞相府,花钱买通了周围一圈小乞儿。
也许是他走运,还真就被他给问出来了一点东西。
裴杼被一个小乞儿带到了丞相府后墙的一处竹林中,小乞儿道:“那府里隔半个月便会埋一只发瘟的死鸡,还都半夜三更过来埋,怪不吉利的。”
裴杼闻言,给了他一块碎银子,惹得这小家伙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等到无人时候,裴杼才过来挖开土,还没挖多久就先看到了一个布袋子,里头已经有些臭了。裴杼上前揭开,只一眼,便再忍不住捂着嘴呕吐起来。
他背着树干,努力平复心境,尽量让自己忽视方才看到的。可这样残忍的东西如何能忽略得了?即便尸体已经腐烂,裴杼依旧看得真切,这哪里是发瘟的鸡?分明是被虐.杀的狗。
可怜那只小狗,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皮。
这会不会也是张礼邴做的?
如果真是他,那这个人就真就烂透了。
裴杼自以为隐蔽,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丞相府还是收到了点风声。虽然不知裴杼到底想查到什么地步,但是这一举动无疑是触怒了丞相府。
张丞相一面叫人盯着了裴杼,一面旁人敲打徐尧叟。
徐尧叟也没想到裴杼竟然这么敢,这已经不是在查案了,这是在给他这个大理寺卿找不痛快!
他也不等裴杼回大理寺了,直接跑去裴杼的住处去捉人。
裴杼没回来,徐尧叟直接破门而入,正想待会儿逮着这胆大包天的家伙问罪,眼神忽然落到床边的诗稿上。
看到熟悉的字迹,徐尧叟一惊。
三刻钟后,一无所觉的裴杼终于从外头回来,刚一进门,就被守在他屋子里的大理寺卿给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怎么跟个鬼一样!
徐尧叟捏着裴杼的诗稿,迫不及待地追问:“这诗稿你从何处得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