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杼趁其不备, 一把将诗稿拿了回来。
他其实不太想跟徐尧叟说话,裴杼脾气是好,却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徐尧叟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进了自己屋子, 还乱动他的东西,明显不是什么好人。
熟不知徐尧叟急得都快上火了, 全然抛下自己大理寺卿的体面,眼巴巴地跟在裴杼身后追问:“问你话呢,这诗稿子你究竟是从哪儿拿的?”
“什么拿的, 这是家里人送的!”
具体哪个,裴杼偏不说。
“家里人……?”徐尧叟根本不信, 他师父家里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那两个儿子,不提也罢,反正如今已经被贬下去京外了。自从他师父失踪之后,徐尧叟天南海北地派人打听, 生怕他被皇帝私下灭了口,可他先生就活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真就一点消息也没有。
故而在裴杼这儿看到师父的字迹后,徐尧叟才会激动成这样。
他出身贫寒, 是师父一手教导成才的,师父虽然严厉, 到待他恩重如山,他待师父也犹如生父。只是自己这位师父性情极为刚强,听到大师兄被皇帝处死后, 师父竟然大发雷霆,直接在朝堂上指着皇帝的鼻子怒斥他是昏君。
当日跪在宫外为先生求情的官员学生们足足磕了一天的头,才勉强保住了先生的性命。
彼时, 徐尧叟还只是个外地官员。听说这事儿之后火急火燎地递上奏书往京城赶,可回去之后已经来不及了。
他先生失踪了。
打那时起,徐尧叟就没见过他先生。如今好容易有了线索,徐尧叟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紧跟着裴杼,喋喋不休,“你老实交代,写这些诗词的人究竟在何处,我找他有要紧事。”
裴杼哼了哼:“有什么要紧事,你只管告诉我,他如今听我的。”
徐尧叟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听他的?裴杼也真敢说,他受先生教导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先生驯服。不管是他们这些学生,还是先生的两个儿子,从来都只有被先生骂的份儿。即便是当朝皇帝也从没得过好脸色,谁能管得住他啊?
裴杼本来是想要晾着他的,但见徐尧叟这不依不饶的样子,忽然也起了试探的心思:“你如何关心他的去处,又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子。”徐尧叟见裴杼狡猾问不出什么,也不端着什么架子了,“我同先生情如父子,前几年我外放任官期间先生因故失踪,我几番苦寻都无果,心中实在难安。今日贸然来访是我的不对,没有告知你一声便翻了你的东西,也是我无礼。可我也是一时情急,还望你能谅解。”
“他还有你这样的学生?”教得出大理寺卿,真了不得,裴杼嘀咕着,“该不会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桃李满天下吧?”
徐尧叟敏锐地察觉到,裴杼这厮似乎并不知道他先生的身份。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裴杼本就初出茅庐,即便挂着裴家的名儿,到底跟裴家没有多少关系,小门小户出来的,对朝堂上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先生若想瞒着他,简直易如反掌。
瞒着就好,说明先生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裴杼嚷嚷的再亲切,终究还是比不过自己这个入室弟子得宠。
徐尧叟稳稳地赢了一次,既然先生要隐瞒,徐尧叟当然得帮着。
虽然不知道皇帝还想不想报复他先生了,可看他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先生还是继续隐姓埋名躲着好,如此方能保全性命。徐尧叟半真半假道:“是我从前未入仕途前拜的先生,他在老家确实有不少学生,后来因为得罪了人,被迫离开了故地。我们对此十分担忧,迫切想知道他过得到底好不好。”
“好着呢,一天三顿从来不会亏了自己的嘴,只是喝酒从来没节制,幸好如今被我管着,一天只能喝一杯。”裴杼见他神色不似做假,也渐渐歇下警惕。
徐尧叟:“……”
被管着?怎么听着越大不像他先生呢,他先生那种酒蒙子还能忍得住一天只喝一杯?骗人的吧,先生凭什么要听裴杼的?
不过,只要先生能平平安安,徐尧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心情一松快,又问了裴杼:“那你是先生新收的弟子吧?”
裴杼点了点头,应付了事,并不想透露太多,因为他其实能隐约察觉出来,不管是华观复还是王师爷他们,大概都不乐意同以前的人或者事纠缠。
原来真的是同门师弟,他们师门已经许久没有新弟子了,徐尧叟忍不住摆起了二师兄的款儿:“师父才高,对弟子要求极严,诗赋、经义、策论无不得学精了才成。你年岁小些,能被先生收入门中必定有过人之处,但也不可为此骄傲自满,须知师门中多的是才华横溢之人。”
譬如他。
裴杼听着听着,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不说是华老先生的弟子了,谁知道华老先生收个徒还要求这么多啊。
徐尧叟有心显摆师父对他的精心教导,于是又说:“对了,你可曾写过什么诗没?眼下先生不在,我身为师兄总该提点一番才行。”
“其实……”裴杼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坦白:“我不会写诗。”
徐尧叟错愕,他先生还会收一个不会写诗的糊涂蛋当弟子?
这绝不可能:“你不会写诗,先生送你诗稿做什么?”
“他说他晚上闲着没事儿随手写出来的,左右留在手头也无用,不如让我带来京城,若是遇上什么文会诗会,可直接拿过去应应急,免得作不出诗被人笑话。”
徐尧叟闻言,差点失去理智。
这里面哪首诗不是佳作?哪首诗是随意写出来敷衍了事的?他们从前为了写诗做文章,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怎么如今轮到裴杼时,先生就改了心态。年纪大了,心肠难道还能跟着软了起来?还是说先生唯独就对裴杼偏心眼儿?
徐尧叟拼命克制才不让自己的脸色显得那么尖酸刻薄:“是吗,那先生还真是心疼你呢。你上京时,先生可曾交代过让你来找我?”
“没有啊。”
徐尧叟咽下了这口气,还好,先生好像也没有多照顾这个小子。
但裴杼说实话的时候总是没轻没重:“先生好像从未提过你们,怕是已经忘了你还在京城。”
一支利箭正中胸口。
徐尧叟安慰自己,先生不提他们,肯定是因为一时疏忽了,绝对不可能是忘了!他虽然比不上大师兄在师父心中的分量,但好歹也是老二,怎么可能一点地位都没有。
不想了,徐尧叟恼羞成怒,直接抛开这些烦心事,开始质问裴杼:“我来寻你还有另一件事,你最近总是往丞相府跑是做什么?”
“我只是去了两趟而已。”
“两趟还不够吗?丞相府已经察觉到了,甚至都传到了我这儿来。我不论你究竟要查什么、想对付谁,最好就此收手,免得后患无穷。”
裴杼皱起眉头:“皇上让我等审案,我自然要将这种案子审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能查到丞相府,说明张礼邴此人并非外表那样光风霁月;丞相府对你施压,也足以说明他们做贼心虚!他们越是阻拦,我便越是要查个明白!”
裴杼本身就是撞了南墙都不醒悟的,要他知难而退,绝不肯定!他天生就是这么执拗,这回若是胡乱将案子了结,他终身都将活在对自己的鄙夷当中。
徐尧叟好不容易强压下去的火又冒上来了,这似曾相识的即视感,简直就跟一头倔驴似的,让他压不住自己的脾气。好在眼前这个不过就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他不敢对师父大小声,还不敢呵斥裴杼吗?
“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告诉你别管别管,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裴杼执拗道:“我就是看不惯无辜者被欺凌,看不惯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徐尧叟拍案而起,指着裴杼,咬牙讥讽:“好啊,读了几本圣贤书,就以为自己能当圣人了?”
“圣人不敢当,我只是想做个人罢了。那张礼邴手上沾着人命官司,你但凡还有些良心都不该护着他。”
徐尧叟愣住,压根没想到裴杼会撂下这么一句话。虽然张丞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家这位大公子可一直是美名在外:“会不会弄错了?”
裴杼定定地看着他,弄错的话,需要这么心虚?弄错的话,需要这么迫不及待的堵住他的嘴?他倒是也很想弄错了,毕竟一个有权有势的畜生,比一个没权没势的要危险得多。
徐尧叟眼神闪躲,半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兴许其中有误会,还是得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丞相府权势太盛,咱们多少得给他点面子不是?”
裴杼“呵”地笑了笑,对徐尧叟冷了下来,“怪不得华老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你。”
“你——”徐尧叟被这话给气得嘴唇发抖,鼻孔冒烟。
裴杼这家伙够狠!
他想争辩,可裴杼却已经走到了里间,直接懒得再跟他多说一句。徐尧叟独自生了半晌的气,最终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进奏院。
回到大理寺后,徐尧叟还没放下这一节,心里五味杂陈,又气又怒又委屈。
气得是被裴杼揭破了那点小心思,怒的是那张礼邴真不是个东西,委屈则是裴杼一点儿没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有顾虑又怎么了?谁不是一介俗人,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他只是选了寻常人会选的那条路而已,裴杼那厮就那么瞧不上他。
徐尧叟气得掉起了眼泪。
先生是不是也瞧不上他?所以才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徐尧叟越想越觉得委屈。
偏偏这节骨眼上,丞相府又派了人过来追问,想知道徐尧叟要如何对付裴杼。小厮急吼吼地跑过来询问要怎么办时,徐尧叟直接拿起镇纸甩到地上,面色狰狞地呵道:“都给我滚!”
第62章 脏水(二更)
小厮不知大人这是怎么了, 但见对方气成这样,只好立马前去撵人。
冷静下来的徐尧叟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赶忙跟着叫了两声小厮的名字, 可再开口已经来不及了,人早就跑没了影。
等徐尧叟匆忙出了院子后, 小厮已经颠颠地过来回话了:“大人,按着您的吩咐,方才就将丞相府的那群人给赶出去了。”
徐尧叟呆愣住, 这么快吗?
小厮莫名有些心慌:“大人,您怎么了?”
“……没事, 只是忽然有点累。”徐尧叟捂住了眼睛, 苦恼不已,但更多的则是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也罢,若是那张礼邴真如裴杼所说,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那丞相府应当也是烂透了。纵然一时风光,迟早也会被余孽反噬, 远着他们也是好的。
将这事儿放下后,徐尧叟随即叫来自己的两位心腹, 安排一个去悄悄地查张礼邴与丞相府,再安排另一人私下护着点裴杼。
尽管裴杼不是个东西, 说话做事也全无章法可言,可他也得看在先生的面子上维护一二。万一真让裴杼死在京城,这份师徒情谊恐怕真的得缘尽了。
裴杼还不知道徐尧叟也开始查起了张礼邴, 他只发现自打他暴露之后,想要再挖出点丞相府的事无异于比登天还难。
那府上的围墙简直密不透风,外头根本打听不到一点消息。怪不得张礼邴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负面消息传出。有这么霸道的相府撑腰, 名声能不好吗?
现实给了裴杼重重一击。
京城跟幽州不同,他能靠着厚脸皮在幽州衙门横行霸道,但在京城却没什么招儿。想要查清张礼邴,估计得另辟蹊径。
午后,裴杼又来到齐鸣跟前。
面对垂头丧气的裴杼,齐鸣难得没有再嘲讽,毕竟他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说起权势,其实他背后的燕王府也不可小觑啊,但他父亲没有张丞相厉害,也不肯听他的话跟张丞相对上,所以每每齐鸣准备揭穿张礼邴真面目时,总有诸多掣肘。
两人对坐着唉声叹气。
齐鸣忽然道:“要不,你再去找那几位苦主,倘若他们能出面作证,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裴杼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出面。”
“为什么?让他们作证才是最简单的。”
裴杼有点嫌弃他脑子笨,要是沈璎他们在,就不会问为什么了。裴杼道:“作证完了,然后呢?将他们牵扯进来,你能护得住?你能保他们一辈子不被丞相府报复?”
齐鸣见裴杼竟然敢质疑他,忽然精神亢奋地站起来,开始自吹自擂:“笑话,我会护不住他们?你知不知道,我背后站着的可是燕王府?!”
裴杼抬眼,无语地瞅了他一下:“你能掌管燕王府吗?”
齐鸣摸着胸口,感觉自己忽然被扎了一刀。
裴杼无情戳破:“你能说动你父王跟丞相府不死不休吗?真闹大了,别说保不住那些人,你我都自身难保。”
两刀。
“别忘了,不仅丞相府权柄滔天,那张礼邴也在朝廷站稳了脚跟,甚至还挺受皇帝看重。咱俩呢,我只是个七品县令,而你齐大公子,只有个五品的虚衔,还是家里捐的官儿,啧。
三刀。
齐鸣被扎得心口一窒,恼怒地冲着裴杼大叫:“行了,别嚷嚷了,你说怎么办吧?”
裴杼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从前的事丞相府藏得紧,咱们迫于无奈也挖不出证据来,但是等出来之后总能逼着他继续犯错。起先一步,便是要让他自乱阵脚,我这里有个法子,不过是得委屈一下你了,且自此之后,你们两家应该也会彻底对上。”
齐鸣被他笑得心里发慌:“什么法子啊?”
“你附耳过来。”裴杼神秘极了。
齐鸣已经猜到可能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是想让张礼邴倒霉蛋的念头占据上风,齐鸣最终还是听了。
只听完之后,齐鸣直接吐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裴杼说的竟然是这样恶心人的法子!
为了说服齐鸣,裴杼嘴巴都快说干了,好在到底没有做无用功,齐鸣这家伙为了能给张礼邴一点颜色瞧,也是豁出去了。
另一边,徐尧叟的人还真查出了点蛛丝马迹,想要往深入查,却又遇到了重重阻拦。但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具体证据,只要知道张礼邴并非是表现出来的那般仁善就够了。徐尧叟坚持顶住了丞相府的施压,不久,他也终于看到裴杼貌似有了收手的迹象,不吵不闹也不去招惹丞相府,可谓是皆大欢喜。
这种案子能拖得这么久,全赖裴杼这群人能折腾。当初徐尧叟有多庆幸能把这棘手的事情甩出去,如今就有多后悔接了裴杼进大理寺。
让这几个小祖宗继续留在大理寺总归不是好事,徐尧叟又叫来裴杼,准备跟他商量商量。
再次见面,这对名义上的师兄弟还是不太适应。
裴杼觉得徐尧叟包庇罪犯,根本不配做华老爷子的徒弟。徐尧叟则多少有些嫉妒裴杼,嫉妒之余还有那么点心虚,毕竟分不清是非对错的那个人貌似是他自己。但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张礼邴太能装模作样了。
良久,徐尧叟选择先服软,他是师兄,理应大度一些:“上次之事,是我不对。”
裴杼震惊了一会儿,余光偷偷瞥向对方。
堂堂大理寺卿,还会道歉呐?
有了第一句,剩下的话就好开口多了,徐尧叟道:“我并不是善恶不分,只是没想到张礼邴真的会做出那等事来,又有个丞相府给他撑腰,我担心你会为他们所害,话才说重了几分。但你我同门,我不论说什么总归不会害了你。不如这样,你先收手,让他们各自出去,日后想查什么只管跟我说,能帮忙的,师兄必定帮。”
裴杼见这家伙突然之间就想通了,便猜到他肯定也是查到了什么。裴杼抱着胳膊,一脸的傲娇:“现在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吧?”
徐尧叟忍了。
他扬着笑脸:“你就说你应不应吧?”
“应啊,我也想赶紧了结此事,将他们放出去了事。”裴杼顺从道,表情要多乖有多乖。
裴杼这卖相,怪是能唬人的。徐尧叟看他老老实实坐在下首,心也软了,毕竟是小师弟,纵然嘴巴恶毒点、脑子蠢笨了点、被先生纵得无法无天了点,可是终究是同门。大师兄如今已经不在了,他这个二师兄得立起来,才能护得住底下这群小崽子。
裴杼忽然发现,徐尧叟身上仿佛有了慈祥的味道。他打了一个哆嗦,想着赶紧溜得好。
可还没走出去呢,又被徐尧叟叫住了:“你能否帮我带封信给先生?”
裴杼转过身,挠了挠头,实诚道:“不是我不想,可我总觉得,老爷子其实不大想知道外头的事儿。”
徐尧叟听着,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将这句话理解为先生已经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了。这是嫌弃他还在为皇帝效命?亦或是嫌弃他不为大师兄鸣冤?先生该不会彻底厌恶他了吗?
徐尧叟鼻头一酸,眼泪珠子又掉了下去。他早年失父,一直是把先生看成自己父亲,如今师生情断,怎不叫他崩溃?
裴杼头都大了,才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哭了起来?这么大的人了一直哭也真是太丢人,裴杼赶紧打了一下自己嘴:“我说错了,老爷子其实心里还惦记着你们。你赶紧给他写封信吧,只要别提那些伤心事就成,先前说他没提过你,也是骗你的。”
徐尧叟一愣:“他提过我?”
裴杼违心地点了点头。
提了,提过还不行吗?他真是怕了。
好说歹说,愣是将人给哄住了,裴杼也真服了徐尧叟。他万万没想到,这位二师兄竟然是如此心思敏感之人,下回他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师兄弟重归于好。
在徐尧叟的调停之下,张礼邴也答应和解,一开始他是想给齐鸣一点教训,可没想到后面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裴杼,张礼邴不确定他究竟猜到了多少,还真怕他不管不顾地将那些事情都捅了出去。
能出去,自然比留在大理寺强。只是裴杼这个人,他也算是记下了。
再次见到这人时,张礼邴眼中划过一丝幽暗,本来还遗憾这人动不得,可如今看来,他没了,倒是很合时宜。
张礼邴喜欢摧毁一切漂亮精致的东西,不论是丫鬟、同窗,亦或恰好偶遇的路人。只要起了兴致,张礼邴便不会松手。看着他们在自己手里求饶痛哭、歇斯底里,再一点点枯萎、凋零,张礼邴便觉得快慰。他享受着控制别人生命的快感,也只有那一刻,他才不用压抑自己的天性,不用带上那虚伪的人皮面具,仿佛真正地活在这世间。
裴杼也察觉到张礼邴的目光,迎上去时扬唇一笑,自信张扬。
很好,张礼邴脸上挂着戏谑的笑。
杜良川也发现张礼邴的心神似乎总在裴杼身上,便有些不满,自己讨好了这么多天,凭什么要输给裴杼?他上前一步,隔绝了二人的视线,冲着张礼邴道:“那我先送张大人回府?”
张礼邴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这么个丑东西,若不是碍于名声跟礼数,他根本懒得搭理。
张礼邴抬脚就走,反观齐鸣,那么闹腾的一个人今儿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起来。徐尧叟也曾怀疑过,可后来一想,对方兴许只是被关出毛病来了,回家后养一养即可,不用太担心。
但很快,徐尧叟就发现自己还是放心得太早了,以至于根本不懂人心之险恶。
二人刚出了大理寺,后脚就传出风声。说张丞相府的大公子有龙阳之好,苦恋燕王府的小公子多年,后因爱而不得渐渐心里扭曲,时常做一些丧尽天良的举动,惹得燕王府小公子更对他深恶痛绝。
这回也是因为张礼邴想要上下其手,齐鸣才忍无可忍揍了他一番。可恨那张礼邴是个不知羞的,为了能跟齐鸣多待些日子,竟然情愿一直留在大理寺,几次三番地骚扰人家。
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了,听者无不傻眼。
这事儿无疑十分离谱,可往往就是最离谱的事情,才最有可能保真。毕竟,燕王府的小公子的确厌恶张公子啊,那位小公子模样也的确不错,且他也的确骂过张公子人面兽心云云……
再加上,张礼邴之前是有过一任夫人的,可那位夫人三年前病故之后,他身边便再没有新人了,洁身自好到连漂亮的通房侍妾都没有,肯定有问题!
一切蛛丝马迹,都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因为这事儿太过猎奇,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圈。
等丞相府听说之后前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流言哪里是能控制得住的?
张丞相怒不可遏,认定此事必然是燕王府的人捣鬼!
而燕王却被吓得不轻,他赶紧将小儿子叫过来一问真假。
齐鸣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实在羞于启齿。
裴杼这都是什么点子啊,真叫人难为情。
他这模样,反而坐实了那些传言,燕王痛心疾首:“你怎么不早说!”
齐鸣眼睛一闭,绝望道:“早说你也不敢拿张礼邴怎么样啊,再说我都跟您说过多少遍了他欺负我,您不是也没管?”
那怎么能一样?燕王气得脸都红了,若是知道张礼邴那厮这么不做人,动不动跑来骚扰他小儿子,他绝对不会放过对方!
燕王都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付张礼邴,结果丞相府那群不要脸的人,竟然直接在朝会上对他出手。
欺负他们皇室无人了是吧?
燕王迅速召集皇亲国戚进行反击,两边斗得天昏地暗,搅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
徐尧叟围观了半日,回来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没多久便捉到了裴杼:“是不是你捣的鬼?”
第63章 召见(一更)
又不是什么好事, 裴杼当然不会承认,一问就是装傻充愣。
徐尧叟又急又气,恼怒裴杼做事无法无天, 又庆幸他还有一点脑子,好歹知道咬死不认。自打相认之后便一直在操心的徐尧叟独自生了半天的闷气, 甚至都不想再质问了。
反而是裴杼受不了这凝重的气氛,探了探脑袋,主动破冰:“师兄, 那个丞相府反应如何啊?”
徐尧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是你做的就不要问!”
裴杼看着窗外:“我不就是好奇么。”
好奇?他分明是心里有鬼才对!
徐尧叟是真的怕了,怪不得这个师弟诗书不通, 却还被他先生如此看重, 原来也是个顾头不顾腚的莽夫。好在这对师徒没有凑在一块,否则京城的天都快要被他们师徒俩给掀了。
今日朝中吵成那样,底下的官吏人人自危,生怕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至于皇上呢,不仅不加制止, 反而坐山观虎斗,放任权臣跟皇亲争个你死我活, 来日好坐享渔翁之利。三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外人搅混了水,徐尧叟还得夸一句干得好, 可偏偏犯了事儿的是自己人,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一点惧怕的糊涂蛋!
徐尧叟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裴杼。
如今让他怎么保?
裴杼眨了眨眼,歪头看着对方:“师兄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给我安分一点!”徐尧叟起身, 最后告诫一句,“这阵子少出门,也不许跟燕王府的人再联系, 我会想法子催促皇上早日送你们回去。”
这阵子京城形势不好,徐尧叟也不想让裴杼继续留下。他与杜良川来这一趟本是为了争夺幽州太守的位置,可是叫徐尧叟看来,这太守不争就不争吧,为了那么个位置将脑袋赌上,不值得,还不如拱手让人,好歹能保住性命。
裴杼送徐尧叟出门时还碰到了杜良川。
双方各自点头示意,没说什么。但等到裴杼将人送出去了之后,却被杜良川给叫住了。对方说话依旧句句是刺儿,嘴巴还脏得很:“哟,这么快就巴结上了大理寺卿,真是不简单啊,那位大人,该不会也是有龙阳之好吧?”
裴杼眯着眼,寒意覆盖上眼眸:“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杜良川头皮一紧,跟着退了两步,不敢再嘴贱。
直到目送裴杼走开后,杜良川才对着他的背影跺了两脚。他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压一压裴杼,可转念一想想,裴杼这厮从来也没有惧怕过自己官职比他高。若是能压得住,根本不会嚣张成如今这样。
此处是京城,他是对付不了裴杼,但能对付的,大有人在。
杜良川趁着张礼邴摆宴时硬凑了过去,上回他借着张礼邴的面子见到了张丞相,有幸同对方搭上话。张丞相虽然答应要帮他,可如今因为跟燕王府斗法,只怕早就将他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太守之位一日不定,杜良川的心就一日悬着,遂只能厚着脸皮再次找上张礼邴。
他是真没办法了。岳父一家倒是为了他费劲苦心,但是如今拖着的人是皇上,皇上不急,岳父一家再着急也没有。关键时候,还得丞相府出面帮忙才会有转机。
杜良川来后便一直想跟张礼邴单独说两句,可惜张礼邴眼里根本没他这个人。
张礼邴如今也烦,烦着自证清白。无论张礼邴如何证明,流言已经传开了,百姓们只愿意相信那些自己喜欢听的,他越是解释,那些人也越觉得他欲盖弥彰。
眼下都不只是愚民误会他,就连官场上的也都对他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往常张礼邴设宴,文人墨客无不抢着过来讨好,可这回响应者却寥寥无几。等张礼邴得知他们是担心自己放过齐鸣转而对他们下手时,险些绷不住那副君子端方的面具。
一群蠢东西,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模样就敢恶意揣测他,他便是真的好男风,也不至于饥不择食成这样!
张礼邴从未没吃过这样的亏,齐鸣那厮宁愿恶心自己也要将他拉下水,着实够狠。这笔账,他是一定要报的,可等杜良川好不容易挤过来说上话时,张礼邴忽然被他说得起了疑。
“不是我故意抹黑谁,您试想一番,若是燕王府的公子有这样的脑子,这么多年也不至于一事无成。您别看他整日与您作对,且看他最近都接触了谁、跟谁走得近,便知道谁在幕后操盘了。”
杜良川极力将矛头往裴杼身上引。只要丞相府出手对付了裴杼,那这个幽州太守花落谁家就好说多了。
“你的意思是,那个小县令是主谋?”
杜良川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他之前上蹿下跳,这两日骤然安静下来,明显不太正常。”
张礼邴若有所思。大概是灯下黑,张礼邴光顾着对付燕王府,还真忘了裴杼这个小喽啰。此刻听杜良川一本正经地分析完,张礼邴也瞧得出他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是有也无妨,若他猜得不错,那处理裴杼便事不宜迟,不能再往后拖了。
“还有呢?”张礼邴示意杜良川继续往下说,想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杜良川眼珠子一转,恶意立马发散到了别处:“还有大理寺卿徐大人,貌似也跟裴杼走得近,他这些日子常去找裴杼,一聊便是半日,也不知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这两人若不是狼狈为奸,何必背着人商量那么多回呢?”
若是丞相府要报复,干脆连大理寺卿一道报复算了,彻底灭了裴杼的后台才好,杜良川循循善诱,“我并不是针对那位大理寺卿,只是为了公子您的清誉着想。若这回的事情当真是他们所为,还是应当除之,以绝后患。”
张礼邴面露迟疑,徐尧叟么……
此人本是新调上来的地方官,因为人谨慎、做事保守才被皇上挑中。本来调他上来也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结果此人固守中庸,坚决不得罪任何一方,久而久之,便成了皇上手里的一道废棋。这样窝囊的一个人,难道还能跟裴杼合谋算计他们?
不信归不信,可张礼邴还是决定亲自查一查,若是徐尧叟真的很裴杼等人狼狈为奸,那也不能放过。
杜良川见张公子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心中暗自得意。若是能一次解决了所有碍事的人,才不枉他小意讨好这么久。
宴会结束后,张礼邴便让人彻查。得知徐尧叟曾经撵过相府的人后,张礼邴便确定了徐尧叟有问题。
不过这几个人当中,还要数裴杼好对付一些。
一向与张礼邴玩得好的是户部侍郎之子沈颢,多年的默契,叫他立马明白了张礼邴的意思,正好,他最近也是闲得很,想要疏松疏松筋骨。一个小小的边陲县令,拿捏起来不是轻而易举?沈颢笑眯眯地道:“这种货色,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交给我吧。”
张礼邴知道他有些能耐,却还交代道:“记得下手隐晦些。”
“知道,哪回不够隐蔽了?”
裴杼这边被徐尧叟压着,不便出门;齐鸣则被他父王压着,行动受阻。
好不容易齐鸣得了空,忙不迭地甩开了身后跟班,悄悄地叫人带话去进奏院,将裴杼给约了出来。
才一见面,齐鸣便止不住地抱怨:“都怪你,想的什么主意,我父王如今都不让我出门了!”
裴杼也觉得燕王此举莫名其妙:“外头议论的是张礼邴,他拦着你做什么?”
齐鸣脸色微妙,欲言又止,最后只委婉地来了一句:“还不是怕我吃亏。”
他父王担心张礼邴兽性大发,直接对他出手,这才让他躲着点儿。为了保住他的贞操,父王、母妃包括他媳妇都操碎了心,日日看着他,连衙门都不许他去了。齐鸣一旦耍起性子,他们便统一战线,苦口婆心地劝说,劝得齐鸣每每有苦说不出。
裴杼忍俊不禁,拍了拍齐鸣的肩膀:“这些都是一时的,况且你的烦恼跟如今张礼邴的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那倒是。”齐鸣眉头一松,幸灾乐祸道,“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被整得这么焦头烂额,前前后后解释了那么多遍,愣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也亏得那些百姓对这事儿感兴趣,否则也不至于热闹成这样。”
裴杼心说那可不是吗,出身富贵、风度翩翩的公子太常见了,还是心里扭曲、表里不一的更带感,更能让人有倾诉欲,也更能让人想要往深处挖掘。尤其其中还有桃.色事件,越发欲罢不能了。也就这事儿是他们自己编造的,否则裴杼肯定也得跟着八卦一番。
齐鸣嘿嘿一笑:“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裴杼:“自然是引导舆论了。”
裴杼都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可还不等他实施,宫中忽然又来了太监,说让他与杜良川进宫面圣。
“现在么?”
太监点头:“对,即刻入宫。”
甚至都不让他们换一身官服,立马就将他们给拉走了。
杜良川迅速反应过来,皇上肯定是为了幽州太守一事!
先前陛下交代他们二人办案,后来案子办得乱七八糟,陛下一直没再找他们,杜良川还以为有的好等,没想到转机来得这样快!
他已从岳父那儿打听了不少陛下的好恶,准备这么久,终于能派上用场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回裴杼还怎么赢他?
第64章 面圣(二更)
京城杜良川都没来过几回, 更不用说面圣了。
踏入宫城后,杜良川连腰身都挺直了,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若能日日进宫议政,便是折寿十年他也愿意。
再看一眼裴杼, 杜良川更自信了。
他可不像裴杼那样,平日就穿一身常服,穿常服固然自在, 可碰到这等关键时候不就掉了链子吗?反观他日日都着官服,可见一心一意想着报效朝廷, 从未有过片刻放松。待会儿陛下比较过后, 自然知道他比裴杼靠谱许多。
裴杼也注意到了,杜良川这家伙自打进宫之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他四下环视,皇宫固然富贵逼人,但是也不至于多看几眼就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 太过了。
行过漫长的宫道,终于到了议事的紫宸殿。
裴杼回想了一下沈璎教给他的那些规矩, 确定所有细节都记住了,方才果决地迈进了门槛。
杜良川仍在心底冷嘲, 脑袋空空只知道胡搅蛮缠的蠢东西,待会儿就看你如何原形毕露。
二人前后脚进去之后, 齐霆已在殿中。
裴杼是很想先瞄一眼的,但是碍于这该死的规矩跟封建皇权,不得不压抑本心先去行礼。
“起身吧。”只有他们二人, 且都在朝中无甚根基,齐霆便随性了不少。若是召见张丞相等人,那又是另一番规矩了。
王绰一死, 张丞相一家独大,齐霆不能像杀了王绰一样直接灭了张丞相的口,只是在每回议事上给对方找不痛快,更不允许对方礼节上有半分不对。
坐下之后,裴杼跟杜良川才小心地看了一眼这位皇帝陛下。
杜良川只觉得龙威不可冒犯,还没接触就已经想好了一堆拍马屁的话,待会一定得让皇上对他印象深刻才行。边上的裴杼却没有那么多尊敬奉承的心思,这位皇帝在他这儿远不如学校先生值得尊敬。可考虑到对方有砍他脑袋的权力,裴杼也只能小心谨慎地坐在位子上,等候对方发话。
齐霆看了二人一眼,心中有了评价。规矩倒是都还不错,只是这相貌差异不小,哪怕杜良川穿着更显庄重,可到底年岁大了,坐在裴杼身边显老不说,连长相都变得磕碜起来。
朝廷用人,也是得看长相的。杜良川不丑,可有了比较,便先输了一筹。齐霆尽量让自己少关注容貌,开始询问二人这些日子都是如何办案的。
杜良川率先抢过了话,他准备齐全,立马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如何费尽心思调停这二人的矛盾,又是如何劝说他们不要给朝廷、重要的是不要给陛下增添烦恼。最终在他的努力之下,二人才愿意冰释前嫌,走出大理寺。不想案子了结之后,外头却起了谣言,险些让他多日来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当然,大理寺这案子能办结,完全是因有陛下的鼎力支持,杜良川末了还不忘点题。
面面俱到,有理有据!
杜良川说完先满意了起来,觉得自己准备的这番话已经滴水不漏了。不想齐霆对这些阿谀谄媚的话已经听腻了,对杜良川事先投靠张丞相一家更是不满,冷不丁问道:“你如何就笃定,外头那些是谣言?”
啊?杜良川都懵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裴杼幸灾乐祸地抿了抿嘴,看来皇帝跟丞相是有点不对付的,否则得知这一消息肯定会先维护丞相府的名声,而非质问。
本来准备妥当的杜良川直接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脑子疯狂转动,企图能想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应对之策。
赶紧想啊!
不能让陛下觉得他无用!
还不等杜良川扭转局面,齐霆便已经对他失了兴趣,快速略过杜良川看向裴杼:“裴县令又是如何办案的?”
裴杼这些日子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说的。真说出来还不被杜良川立马捅出去?算来算去,他竟没有一件功劳,真是惭愧,裴杼只能想法子敷衍一番:“回陛下的话,微臣不才,尽管尽力去平息张大人与齐大人之间的恩怨,可最终收效甚微。他二人矛盾重重,并非我等可以化解。努力多日,不仅没能让他们二人关系改善,反而因没能及时发现流言,叫丞相府跟燕王府起了不小的争执,实在是愧对陛下嘱托。”
齐霆会心一笑,这个倒是实诚,比前面那个油腔滑调的可要顺眼许多。
杜良川却觉得裴杼疯了,难得在陛下跟前露脸邀功的好机会,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关键是他自己请罪也就算了,还打他的脸,若是否认他们调停了矛盾,那他刚才吹嘘的那番话又算什么?杜良川张了张嘴,愣是不敢插一句话。
最让他绝望的是,陛下听到裴杼开口之后,竟然几不可查地笑了一声。
杜良川立马警惕起来,想要重新抓回陛下的注意力。刚开口起了个势,陛下果然再次注意到了他,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杜良川心都凉了半截:“今日时辰不早,杜爱卿还是先回进奏院歇息吧。”
杜良川:“……?”
才进宫多久就要被赶出去了?他准备了这么多,都还没有说完呢。
皇帝的命令不可违背,杜良川斟酌一番,于是又看向裴杼,这人总要跟他一起离开吧?
没多久又听齐霆道:“裴爱卿留下。”
裴杼:“……?”
他也瞪大了眼睛,回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番苦思冥想,裴杼确定自己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说,基本上全是废话。
就更奇怪了。杜良川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竟然输给了裴杼,是他穿得不够正式吗,还是他马屁拍得不够响亮?亦或是方才行礼问安不够规矩?
统统不是,他今日的表现再好不过了,可陛下还是看不到他的好。虽然陛下依旧没有提起幽州太守的人选,但他留下了裴杼,这一点对杜良川的打击是巨大的。直到被请下去之后,杜良川心中的滔天怒火仍旧不能平息。
齐霆不在乎他怎么想,若是杜良川因此恨上裴杼,他也不会在意,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等杜良川离开后,殿中唯留裴杼与齐霆,念多余的侍卫、宫女都一并退了下去。
裴杼依旧坐得稳当,他是有点傻大胆在身上的。可这份傻,落在齐霆眼里就变成了胆识。齐霆还想再试探一番:“你如此行事,就不怕得罪了丞相府?”
裴杼心中一突,低下了头,也跟方才的杜良川一样,脑瓜子飞速开转。
死脑子,赶紧想!
齐霆淡淡地道:“你先前做的事并不算隐蔽,张丞相查得到,朕也一样查得到。”
张礼邴的过往,还真叫齐霆也跟着开眼了,他断没有想到,自己从前还算看重的臣子背地里竟如此不堪。原本齐霆十分期待裴杼能将此事捅出去,毕竟苦主都已经找到了两个,若是继续深挖,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可裴杼竟然放弃了,叫齐霆大失所望。那会儿齐霆甚至想直接放弃裴杼,好在后来丞相府跟燕王府再次对上,扭转了局面。齐霆猜测这其中只怕也有裴杼的手笔,这才对他又有满意了几分。
但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裴杼也不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是他查了张礼邴,还是他散播了流言,亦或是有心引导燕王跟张丞相对上?反正也想不通,学着杜良川表决心吧,裴杼“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正义凛然:“微臣是奉陛下之命前去办案,便是豁出性命也是理所应当,岂能因为对方的权势便心生惧怕?”
“说得好!”齐霆要的就是这样不慕权贵、行事张扬的走狗。
他不喜欢华观复,但对华观复那极端的性子倒是很感兴趣,若是能为自己所用,便再好不过了。可惜华观复烂泥扶不上墙,后面被调上来的徐尧叟也不像他先生,是个十足的软蛋,真是白费了他的一片心意。眼前这个裴杼倒是不错,没有家世、甚至没有家人,如今还跟丞相府起了摩擦,将来势必不会倒向张丞相一派。
齐霆对裴杼印象又好了几分,不再追究大理寺的案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同裴杼闲聊了起来。
聊得甚是宽泛,不论是幽州情况还是永宁县现状,亦或是裴杼日常要处理的公务,均有涉及。聊着聊着,便提到了闲暇时可曾与其他县令小聚会友一事。
裴杼下意识觉得这是个坑,于是回道:“陛下,微臣性子比较独,不爱跟同僚结交,若是遇到休沐日,大都也是在衙门看书亦或是处理公文。”
幽州的官员貌似都挺厌恶裴杼,但是县衙的官员不好说,毕竟齐霆还听说,永宁县跟其他几个县合开了工坊,想来关系还不错。一把真正的好刀是不需要同僚、不需要朋友的。但齐霆没有继续盘问,只是顺着裴杼的话往下问道:“那你都看些什么书?”
裴杼立马想到王师爷的交代:“微臣最喜欢看《堂山文集》,时常翻看,爱不释手。”
齐霆迅速抬头,挑眉问道:“是么?知道这本书的人不多,你为何会喜欢?”
裴杼不太懂,知道的人不多,怎么这位皇帝陛下反而很熟的样子?不过,谁让王大人交代过了呢,裴杼照着王大人的准备的话,开始疯狂地表达自己对这本文集的喜爱,连文集中的好句都如数家珍,甚至还能引经据典延伸一堆想法。
天知道他在路上已经背了多少遍了?
裴杼很听王绰的话,王绰让他看他就看,尽管裴杼并不觉得这文集写得有多好,甚至都不如王师爷偶尔写的公文有文采。但谁让王师爷觉得好呢,那便姑且认了吧。
裴杼卖力夸赞,齐霆听着,神色也越来越放松,嘴边笑意更是越来越明显。
显然,裴杼的话直接夸到了他的心坎儿上。若是跟先前的杜良川一样,齐霆都不至于这般满意,但裴杼并不是胡说八道,他能说得这样细致入微,可见是将那本文集钻研透了。
朝中基本无人知晓,这本文集原是他当年落魄时所著。是以,裴杼能说出这番话,绝不是出于奉承,而是真心实意的欣赏。
第65章 宴会
从宫中出来后, 裴杼还收到了一堆赏赐。
挺让人不可思议的。裴杼不仅没有觉得高兴,反而越发体会到了这位皇帝陛下的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杜良川百般讨好都不行, 自己胡说八道却能入了他的眼。但要说这位皇帝是个嫉恶如仇、听不得曲意逢迎的圣君,那也不对, 先前师兄还特意嘱咐过他,说是万一面圣,千万要克制性子, 不要反驳违拗圣意。看师兄那小心谨慎的态度,就知道这位皇帝不可能有什么容人之量。
可这回偏又对他破了例,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等回了进奏院后, 裴杼又被杜良川给堵住了。杜良川本来就把幽州太守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进京之前他便已做好了升官的打算,可之后诸事不顺,如今又被齐霆从宫里赶了出来, 杜良川岂能不发疯?一切都罪魁祸首都是裴杼,一定是这人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迷惑了皇上!
裴杼被他吵得头晕脑胀, 感觉自己灵魂都要出窍了。
其实他也不想来京城,更不想在这应付杜良川。若是可以, 他现在就想回永宁县。不管是那位莫名其妙的皇帝、还是无恶不作的相府、亦或是眼前这个被嫉妒迷了心窍的杜良川,他都讨厌极了。还是永宁县好, 不知道沈璎他们如今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
先前裴杼答应了给徐尧叟寄信,除了徐尧叟的, 裴杼自己也寄了,他出来这么多天,总要报一声平安。裴杼不爱写毛笔字, 但是这回却写了许多,碎碎念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提到最多的便是张礼邴的事。
如今信已寄到永宁县,众人不约而同地围坐一团,迫不及待地打开,可瞧过之后,一时竟沉默下来。
京中的官员已经脏至这等地步了吗?那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连宰相及其家人都视人命于无物,底下的官员更不知会如何胡作非为了。
官员狠毒,背后所折射出来的其实是朝政混乱。身为皇帝的齐霆不仅没能约束,反而听之任之,一心一意弄什么平衡之道,真是荒谬得可笑。至于这所谓的平衡,听起来似乎很厉害,但也不过就是粉饰太平罢了,靠着这套平衡之术,勉强能维持一时,但积累的问题只会越来越多,矛盾也会越来越尖锐。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自食恶果。
华观复转向王绰,冷不丁评价道:“你的错。”
沈璎跟江舟脸色复杂,边上的魏平向来不爱说话,不管听到什么都反应平平,只有郑兴成一头雾水:“错哪儿了?谁错了?”
他怎么听不明白呢?
王绰本来想反驳,说齐霆只是变了,从前不是这样,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低下头默认:“的确是我的错。”
是他当初识人不清,只看中了齐霆身上的野心,便贸然入伙,甚至还将沈将时跟江舟等人也拉了进来。
齐霆野心勃勃,当年的王绰又何尝不是呢?他出身落魄世家,却一心想要重振家业,想要实现经世济民的抱负,可梁国这等级森严的官场容不下他这样的异类。是以,王绰在结识到一心想要夺嫡的齐霆才会如获至宝。没多久,他们便一拍即合,迅速奔着同一个目标奔去,期间便是有再多的矛盾、再大的难题,在夺嫡大业前都变成了鸡毛蒜皮的小摩擦,仿佛不值得一提。
众人都下意识地退让,不只是王绰退让,齐霆也会下主动将矛盾搁置不提,似乎很能容人。再后来,王绰便下意识忽略了那些分歧,在夺得皇位之后,他都还在努力退让。王绰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自信能保住所有人在这政治漩涡中全身而退。直到沈将时被杀,他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或许有些矛盾,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忽略,他们跟齐霆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只不过当年有皇位这根萝卜在前面吊着,齐霆不得不忍耐;后来大权在握,他们这些跟齐霆理念不和臣子,便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
王绰已是悔之不及。
沈璎见他低头不语,宽慰了一句:“人心难测,事情变成这样又岂是您一人能预料的?”
郑兴成费解地望着这些人,觉得他们都疯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真的生气了!
“没事……”华观复随意敷衍了一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上竟然还有另外一封信,光顾着看裴杼的,这一封的倒是忘了看。
拆开之后,华观复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弟子们的信笺了。
华观复也知道自己得罪了那狗皇帝,为了不叫弟子们受牵连,他只能选择远走他乡。不想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他给裴杼准备的诗,竟然被二弟子给看到了。
江舟凑过来也看了看,徐尧叟他还是知道的,如今的大理寺卿,算是华观复门下比较出息的弟子了,但是跟遇害的大弟子还是没得比。这封信写得不比裴杼那封信薄,信上也是一片肺腑之言,连江舟这等铁石心肠看过之后都有些感动了,他拍了拍华观复:“高兴点儿吧,好歹还有个人惦记你。”
华观复摇了摇头:“这个老二啊,确实重感情。不过有利也有弊吧,缺点也有,为人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从前华观复还会埋怨徐尧叟不像自己这个先生,想逼着他刚烈一些,可在经历这场大变之后,华观复对弟子们的要求都变了,只要他们平安活着就好。
师徒再有联系毕竟是好事,且徐尧叟又反复求他回个信,华观复不好让他等太久,提笔便写了一封。
华观复的信,可没有这两人这么啰哩巴嗦,他只有两句吩咐,一是让徐尧叟照顾好自己,二是让他多护着裴杼。
裴杼这回独自出门,实在可怜,既然稀里糊涂成了同门师兄弟,那做师兄的帮着点儿师弟又怎么了?
王绰添了一句:“再请他多派两个人跟着裴大人,我这阵子眼皮总是跳,只怕是要出事。”
“呸呸呸。”江舟横了他一眼,“你少胡说八道!”
沈璎却也道:“以防万一,还是多叮嘱两句吧。”
那边郑兴成还是一肚子不爽,觉得自己跟这群谜语人真融不进去。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魏平这家伙怎么能一点都不好奇?这几个人明显不是一般人,魏平就不想挖出他们的秘密吗?
郑兴成一个劲地暗示魏平。
魏平依旧不为所动,他只在乎裴大人的安危,至于王师爷等人,只要跟他一样,一心辅佐裴大人,魏平便不会在意他们都过往与出身。
郑兴成真是服了。他本来是不喜欢裴杼的,如今却盼着裴杼能早日回来,否则整天对着这群神神叨叨、说一句藏半句的人,早晚要被憋死。放眼整个衙门,甚至都找不到一个跟他一条心的人,只除了,张如胜,可张如胜即便跟他一条心又能做什么呢?
唉……还不如裴杼在时呢。
回信送去京城依旧快得很。
在被齐霆召见过后,裴杼也没过多少安生日子,他被嫉妒心发作的杜良川给缠上了,这家伙跟当初的赵炳文有的一拼,一心一意就盯着自己,做梦都想要揪到他的错处。
裴杼本来不打算麻烦齐鸣,准备自己出手的,可被杜良川这么一闹,一时间也分身乏术,只能将折腾张礼邴的重任再次交给齐鸣。
齐鸣果然会搞事,也不怕事儿,丞相府压了这么多日,好容易稍微转移了一下京城百姓的注意力,结果被齐鸣一闹,酒楼茶馆里头忽然又有了刨根问底的苗头。
这回还不再是传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是开始议论张,礼邴私下里究竟有没有做过那等见不得人的事,有多见不得人?
大多数人对此是不知情的,可架不住里头有齐鸣放出去的烟雾弹,于是丞相府后门处埋着死猫死狗的消息便这样被传了出去,还都言之凿凿地肯定,这些枉死的猫猫狗狗都是张礼邴杀的。
此人爱而不得后内心扭曲,于是便在这些猫狗身上泄愤,经常随手捉来杀掉,再剥皮分尸,其行迹简直令人发指!
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有好事者当晚便悄悄地摸到丞相府后门处。刚准备挖,便被丞相府里守夜的人给捉个正着。可闲着没事儿的人毕竟太多了,拦得住一个拦不住一群。在好事者的前赴后继的努力之下,丞相府后门那块地还是没保住。
之前埋进去的猫狗早已经被运走,连土都换了新的。可是此处尸体太多,即便被运走,那股腐烂的味道依旧散不掉,挖开之后经风一吹,简直令人作呕。再往深处挖,竟然还能见到遗漏在此的白骨。
啧……果然恶毒。
第二日,丞相府又一次被顶在了风口浪尖。张礼邴好容易维持住的形象,再次崩得不像样子。
从前他的那些荒唐事没有传出去,不过是因为少有人盯着他,可如今东窗事发,虽只有虐杀猫狗这些小事,但却迅速点燃了百姓刨根问底的执念。他们迫切想知道,这位光风霁月的丞相府大公子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杼看得津津有味。
活该,这才只是开始呢,今后有的张礼邴好受的。
他躲在进奏院看张礼邴的热闹,可没多久,他自己也成了热闹。
裴杼收到了一封请帖,是吏部尚书做东,请他们过去参加诗会。
若是旁人来邀,裴杼压根懒得动,外头于他太过危险,远不如进奏院安全。可是这位吏部尚书跟裴家关系匪浅,他的岳母是裴家的外嫁女,庶出的小女儿曾也嫁到了裴家。裴家被清算时,这位曾帮着求了情。就连原主能保住性命,只怕尚书大人也是出过力的。
自己虽然只是旁支,到底沾上了这个姓,总不好直接拒绝,叫人觉得他是个狼心狗肺之人。裴杼迟疑半天,还是决定去了。
徐尧叟也收到了请帖,他跟吏部尚书私交不错,这位可是朝中难得的良善之人。得知裴杼也要同往时,徐尧叟还特意叮嘱他,去了之后千万不要乱跑,只跟在他身后就行了。
裴杼老老实实点头听话。
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会乱跑?
翌日,裴杼特意换上沈璎给他准备的行头,跟着自己师兄前去赴宴。
杜良川一路目送他出门,得知是谁邀请后,险些又要发疯。
裴杼生怕再被他缠上,脚步一提,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杜良川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院门,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
这么迫不及待吗?
焉知此行是福还是祸呢?
抛下吏部尚书邀请裴杼这个事实不谈,缓过来后的杜良川心情还是不错的,甚至还体贴地将裴杼的窗户给关上了。看样子今儿要下雨,裴杼这屋子,往后怕是没人住了。那他作为邻居,帮着关一关窗户不是顺手的事儿?
他可真是善良。
尚书大人设宴,赴宴的或是朝中要员,或是皇亲国戚,或是名家大儒,裴杼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令,夹在其中根本不起眼。
同吏部尚书打过一声招呼后,裴杼便识趣儿地退下去了。
可他有心低调,却总有人见不得他做这个缩头乌龟。吏部尚书程敬之平素最喜欢提点小辈,加上裴杼跟他又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作诗时,他便点了裴杼的名字。
“今日我们以菊花为题,你刚来,便不限韵脚,随意发挥即可,无需有压力。”
底下也有不怀好意的,想要看裴杼究竟几斤几两,于是刻意鼓动道:“难得程尚书如此看重你,你可要好好作两首,免得辜负了程尚书的一片好心。”
程敬之赶紧打断:“无妨,他年轻,不及你等书读得深,如今不过是让他作来玩的。”
作诗,裴杼压根不会。
但是念诗,他完全不在话下。
听话的裴杼不仅背完了王师爷留给他的那本《堂山文集》,更背完了华老先生送给他的那些诗。比起那本拗口的文集,华老先生的诗豪迈奔放,气势雄浑,简直不要太好背。
裴杼站在那儿,不假思索地便挑出了一首咏菊诗。
程敬之连连点头:“以花言志,写得掷地有声,极好不过了。”
他不禁期待道:“可还有别的?”
“有的。”当然还有,光是跟菊花有关的诗,华老先生便准备了足足有三首,裴杼眼睛一闭又是一首念出来。上一首霸气十足,这一首孤标傲世。
诗新、立意也新,就连用的典都与人不同。
没点底子,甚至都不知道出处。
华老先生只是随手一挥,便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高度了。
这气势非凡的几句下来,倒是叫先前那些看热闹的人都不好开口了。毕竟这前两首已经如此精妙,接下来,他们可要怎么接?
若是作出来的诗还不如裴杼的,那才是真正的面上无光。
裴杼一点都不觉得念别人作的诗有什么不好,这可是华老先生送给他的,既送给了他那便是他的,四舍五入就是他作的。
裴杼有一点好,那便是逻辑自洽,如今念着“自己”的诗,半点不露怯,仿佛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厉害!
众人心中各有各的难受,就连徐尧叟心里也复杂极了。
好家伙,他竟然一句都不改,全程照着念!
先生收徒的标准,是不是降得太快了?徐尧叟也不想酸的,可是这区别对待也太伤人心了。
第66章 出事
周遭惊叹连连, 程敬之更是对裴杼刮目相看,从前也没听说裴家有哪个惊才艳艳的小辈,他都以为裴家文气已尽, 没想到倒台之后竟还留下了一颗蒙尘的明珠。
程敬之爱才之心骤起:“若无意外,今日魁首应当便是贤侄了。幸好今日将贤侄请来, 否则梁国文坛岂不要失一员大将?”
裴杼被哄得飘飘然。
第一名呐,轻轻松松便已拿下!他果然是个天才!
众人也不敢反驳,就在他们起哄说要让裴杼再作几首时, 徐尧叟吓得赶紧将人往后扯:“也就程大人偏心,才点他作魁首。在场诸位都是饱学之士, 认真比起来哪里轮得到他?不过是见他年纪小, 想要提携后辈,这才故意让着他罢了。”
诸位官员被徐尧叟这么一打断,脸色稍霁。
裴杼本想说他还有一首呢,好歹给他念完再结束啊, 干嘛拦着不让他说?结果刚张开嘴,就被徐尧叟狠狠瞪了一眼, 遂立马消停下来。
徐尧叟三下五除二将裴杼的风头给压了下去,又不声不响地将其他人高高捧起。
不多时, 场上的气氛再次热络了许多。等到众人移开目光后,徐尧叟才将裴杼拉到了一边, 跳起来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凶神恶煞地道:“哄你两句就飘成什么样了,真把自己当神童了?别忘了这诗到底是谁作的!再这么招摇下去, 回头谁给你兜底?!”
裴杼被拍得脑瓜子嗡嗡的,不多时就冷静下来了。
诗是华老爷子做的,他要是继续吹下去, 早晚是要露馅的。想到这里,裴杼也顾不上疼了,讨好地笑了两声:“多谢师兄,还是师兄想得周到,怪不得先生总是夸您呢。”
“巧言令色!”徐尧叟对此嗤之以鼻,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靠这一招才哄住了先生。先生吃这一套,他徐尧叟可不吃:“少耍弄这些小儿姿态,待会儿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坐好,没事干就喝喝酒、吃吃菜,闲话少说!我什么时候走,你便什么时候离开,听到了没?”
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裴杼不敢有任何异议。
徐尧叟只简单交代两句后便重新混入圈子中了,这回组的毕竟是诗局,他便是再顾着裴杼,也总不好拂了主家的颜面,诗是一定要做的,酒也一定得喝,酒过三巡,程敬之甚至还叫人拿出了自己私藏的一副松鹤延年图供大伙儿鉴赏。
“据说此画乃前朝鹤羽先生所作,只可惜没有印章,仅凭老朽的眼力实难断定是不是真迹,还请诸位不吝赐教。”
在场懂得书画的大有人在,当即围了过来,对着画稿评头论足。
徐尧叟还时不时地回头看裴杼一眼,见他待在角落里喝果酒才放了心,直到听见有不少人言之凿凿地笃定这画是真的,还价值千金,徐尧叟立马坐不住了。
怎么可能是真迹,他们都是瞎子吗?一群眼拙之人也敢妄下定论,不怕叫人笑掉大牙,今日他就要让这些胡说八道的人被狠狠打脸!
徐尧叟拨开碍事的人,立马同他们争了起来:“鹤羽先生的画强调笔墨情趣,旨在意境深远,反观这一幅,画面精致,偏向于写实,怎么可能是鹤羽先生所作?”
礼部侍郎鄙夷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鹤羽先生的好友曾在文集中记过这幅松鹤延年图,说是鹤羽先生私下赠给他的,还特意按着友人的喜好绘制,与平时画风略有出入,也在情理之中。”
徐尧叟脸一垮:“哪里是略有出入,分明是天差地别!”
礼部侍郎胡子都气得抖了一下:“一派胡言!”
徐尧叟也跟着吵到脸红脖子粗,他能不知道真假吗?自己这鉴画的本事可是跟着先生学的,况且,真的那幅分明在他先生手里。
可恨这群人还一口咬死真迹真迹,徐尧叟直接撸起袖子,他今日非要让这群人输得心服口服!
也不知道争了多久,好容易等得他们都闭嘴了,徐尧叟才顾得上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回头一看,裴杼竟然不见了!
他小师弟呢!
徐尧叟赶紧起身,赶紧拉住最近的一个奉茶书童:“裴县令去哪儿了?”
书童解释道:“方才裴大人说要去更衣,边上的小厮便领着他去了,回来后裴大人便说自己醉了,要先行一步,请府里的人代他给诸位大人道个歉。”
徐尧叟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他亲口说的?”
他事先跟裴杼再三交代过,裴杼就是再不懂事,也不会私自离开。除非是……他出事儿了!
书童果然摇了摇头:“是小厮传的话,不过好些人都看到裴大人不胜酒力,被扶着出了门。那小厮刚刚还在这儿呢,说是去后厨端个果子,眨眼间就不见了。”
不然还能叫过来问问。
程敬之还以为徐尧叟脸色不好是因为恼了裴杼的不告而别。虽然此举的确失礼,但人家裴杼毕竟年纪小,又颇有才华,行事不羁些并非不能理解。程敬之反而过来开解徐尧叟:“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既醉了回去休息一下也无妨,所幸咱们这边也快结束了,就不算他提前离席,想必这位大人跟先生们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尧叟没法解释,只是借口自己也觉得倦怠,向程敬之告辞。
“也好,你回去记得也多喝两口水。”
今日舌战群儒,真是难为徐尧叟了。程敬之虽遗憾自己收到的不是真迹,但能与众人切磋一番,也算长了见识。
徐尧叟故作无事地出了尚书府,刚上了自家马车,便立马叫来自己的小厮:“朱武可在?”
小厮摇了摇头。
“速去找他!”徐尧叟焦急地吩咐道。
他眼下正满心懊悔。裴杼不知天高地厚,跳脱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可他久居京城,如何能不知道丞相府的本事?也是他糊涂了,还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丞相府的人不至于出手,谁知道转眼就吃了个闷亏。
裴杼若是出事,他该如何向先生交差?
裴杼醒来时,后脑勺还有一阵阵的刺痛,像是撞击到了重物。等稍微清醒些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喝错了酒!
那杯果酒下肚后,裴杼便开始昏昏沉沉,之后被什么人扶走的都不知道。裴杼正要起身,这才便发现自己被绑住了,身侧跟着传来一声轻笑。
裴杼转过去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张礼邴那张脸。果然是他,也对,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至于另一人,裴杼并不认识,但能跟张礼邴混在一块儿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三人都没说话,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张礼邴一直在摆弄桌子上的器具,沈颢却处于好奇一直盯着裴杼不放。这样既无家世、又无人脉的小县令,究竟哪来的胆子敢跟丞相府叫板?沈颢有时候真想不通这些低贱出身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能凭他那不值钱的一腔热血,彻底扳倒世家大族?何其可笑。
裴杼也察觉到对方戏谑的目光,开口问道:“这是哪儿?”
“京郊的屋子。”沈颢好脾气地回应了一句,“也是你的墓地,喜不喜欢?”
裴杼四下环顾,发现地方不大,只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地方属实寻常,可架不住桌上摆的东西让人不寒而栗。
看来今日是凶多极少了,裴杼想过自己可能会死,但没想过会死得这样快。
没多久,沈灏身边唯一跟过来的小厮进来回话。
张礼邴率先问道:“可都处理干净了?”
“大人放心,处理得干干净净,那下药的小厮已经死绝了,即便有人要查,结果也是失足落水。路上压根没人注意到此人来了京郊,即便他被灭了口也是无从对证。”
裴杼心脏跳得厉害,那个害了他的小厮这么快也没了?张礼邴下手可真是狠辣,甚至还抹去了他的行踪,若是今日他死在这里,张礼邴岂不是又能全身而退?
裴杼暗暗憋着气,想要挣开。
“别挣扎了,解不开的。”沈颢含笑道,他们绑人绑了那么多回,怎么绑最结实早已经烂熟于心。
张礼邴让小厮下去,自己用火钳夹着一根铁块放在火上烧。
裴杼看着胆战心惊,这群人怎么能淡然成这样?哪怕已经到了要动手的地步,裴杼都没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多余的表情,仿佛虐杀一个人对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到此刻,裴杼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你们杀了多少人了?”
“不多,算上你,才十六个而已。”沈颢说得轻飘飘。
他年岁不大,今年才刚及冠。他与张礼邴不同,张礼邴自小被张丞相委以重任,不论作诗、写文章亦或是为人处事都要求他做到最好,张礼邴在人前得拼命压抑,时刻摆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日子一久,总要发泄。沈颢则不然,沈家从不给他过高的期待,自小千娇百宠地长大,可他依旧以虐杀人取乐。
他与张礼邴,才是真正的臭味相投。
“跟他废话做什么?”张礼邴忽然起身,将烧红的铁块摁在裴杼手心。
手心的皮肤立马被灼得发出“呲呲”声,剧痛袭来,裴杼下意识蜷缩手指,触到铁块时又僵硬地弹开,痛得冷汗骤起,竟说不出一句话。
张礼邴欣赏着裴杼脸上的绝望,模样好看的人,越濒临死亡越是惊艳,不论男女。张礼邴用力按下去,嘴角挂着愉悦地笑:“同我作对时,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裴杼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汗水便已打湿了衣裳,整个人宛若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当初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同窗的?”
“你说宁远啊,本来我是不打算对他动手的,可惜我杀人的时候他刚好撞上了,他又执意要去揭露此事,我便只能忍痛灭口了。毕竟是多年的好友,我真舍不得动他,特意给他选了一个最体面的死法。”说完,张礼邴又转身去烧铁块了。
裴杼咬牙,缓了缓,问道:“那米铺的黄公子呢?”
“路上偶然碰到的,看他无忧无虑,便下手了。”张礼邴杀人并不需要理由,刚好碰上,就刚好拿他取乐,谁让这些人倒霉呢?
这么多年,张礼邴对他人的生命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敬畏之心。反正不论他做到什么地步,总会有父亲替他善后。
那边沈颢见张礼邴玩上头了,自己也拿出一把刀,又接了一盆水,走向裴杼:“别再拖时间了,他必然是想等救兵。先把他的血放干净,待会儿直接剥皮制成灯笼。”
一股寒气从周边袭来,裴杼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还是低估了这两个人的恶毒!
怎么办?
貌似已经等不到师兄过来了,他难道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可等他身亡后,永宁县该怎么办?王师爷、沈璎他们该何去何从,兴建的书院还能不能保得住?
沈颢蹲下来,比划了一下刀,其实还挺喜欢裴杼这张脸的,揭下来之后用着肯定不错。上一刻还是笑模样,下一刻便忽然举起了刀。
裴杼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可听到的却只有两声闷哼。
徐徐睁开眼后,只见二人都软绵绵的倒在地上,小屋子里凭空出现一个中年男子,国字脸,身量不高但格外精悍。
裴杼脱了力,后怕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朱武,徐大人特意派我来保护您。”
他飞快地解下裴杼身上的绳子,将裴杼拉了出来,抽空解释了一下事情原委。方才他在丞相府外看到裴杼被带上了别人的马车,于是一路尾.随,只因担心暴露不敢跟得太近。在将外面的两个小厮解决了后,才进了屋子,正好救了裴杼的小命。
死里逃生,裴杼别提有多庆幸。再晚来一会儿,他也许就不在人世了。
还来不及谢恩,就听朱武问道:“他们二人跟外头两个要如何对付?”
裴杼被问得怔了怔,没有受伤的那右手下意识摸向了荷包里的小瓶子。
魏平给的药,是时候用一用了。
这两个是当之无愧的畜生,外头两个也不遑多让,留着他们还会有更多的人无辜枉死,他不能助纣为虐。
裴杼颤颤巍巍地拿出药,一番心理建设之后,还是决定喂向二人。可他毕竟第一次做这种事,裴杼平时连杀鸡都不敢,更不用说杀人了。再狠心,也还是会有两分迟疑。
朱武看他喂个药都能哆嗦成这样,不由道:“要不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裴杼吐出一口气,缓缓地、坚定地将那颗小小的药丸子压了下去。
第67章 回击
在大理寺待久了, 朱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心软的人。很多人下手之际也会犹豫,事后甚至还会后悔,朱武本以为这位也一样, 结果对方喂完一颗药后,后面三颗越喂越顺。
还想伸手的朱武到最后愣是一点忙也没帮上。等裴杼喂安之后, 他才问道:“小药丸子能有什么功效?”
裴杼望着瓶子,里面还有两颗,回忆完魏平的话, 于是道:“让他们不知不觉死过去、且不会被人察觉的功效。”
朱武甚是诧异,还能有这样厉害的毒.药, 哪里来的高人弄出来的?他就说裴杼一个边陲县令怎么敢单枪匹马闯京城的, 原来手里还藏着这等要命的好东西。
只是朱武还是不免担心:“你可要想清楚,他们俩家里都不好惹,今儿死在这里,一旦追查起来你怕是也要凶多吉少。”
朱武也知道这是句废话, 想不想清楚都已经喂下去了,他不过是给裴杼提个醒儿, 让他下回别这么傻乎乎的,各家背后能使的阴招可多着呢。再说, 上面那位皇帝虽然厌恶丞相府,但若事情闹大了, 肯定还是会偏向对方的,裴杼同他们相比,或许弱势, 根本没有分庭抗礼的底气。
裴杼却垂眸看着二人:“查不出来的。多亏了他们将尾巴扫清了,现下除了你我,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来过此处。”
这也算是报应了, 张礼邴行事恶毒又谨慎,如今正好能为他所用。至于丞相府会不会怀疑到他身上,裴杼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今日非得除了这两个祸害不可。错过这次机会,日后再想光明正大地了结他们,谈何容易?
之前裴杼也想要将张礼邴绳之以法,替那些枉死之人声张正义,可后来被打击一通才明白,这根本不切实际。别说在梁国,就是在后世,想要合法惩治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裴杼总还是有法子让他们身败名裂。他弯下腰,准备将两人往里间拖,可刚一动,受伤的手便疼得使不上劲儿。
朱武忙将他拉到一旁,一手一个背了起来,按着裴杼的意思将两人都扔到了床上。
“劳烦把他们的衣服扒掉。”裴杼道。
“……”朱武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在裴杼坚持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去解衣服了,等脱到里衣时实在有些膈应,探出头来:“还脱吗?”
“一件不留。”裴杼坚持。
行吧,朱武一边骂这两人晦气,一边飞快地给两人都扒得干干净净。
裴杼也不嫌弃,用自己没受伤的手将两人的身子推到了一块儿去。看到这里,朱武其实已经明白裴杼的意思了,虽然这么做确实挺能恶心人的,可裴杼的手段显然太嫩,光这样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在裴杼觉得大功告成之际,朱武赶忙打断,他让裴杼先等等,自己从外头摘了一些带粘液的树叶子,进屋之后又将裴杼赶了出去,自己忍着恶心随意发挥了一番。
转过身看到那些器具时,朱武脸上露出挣扎,他是真的想要善后,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裴杼站在门外,听到里头噼里啪啦的像是在耍鞭子的声,挠了挠脸,耳根有点烫。
朱武貌似懂得挺多的啊……
朱武没多久便黑着脸出来了,出门后看到两个小厮,又轻车熟路地将他们扒光了弄到屋子里,如法炮制了一番,紧紧关上门窗。等一切解决了之后,才带着裴杼拍拍屁股走人。
这屋子他是不想再踏足第二回了。
裴杼被带回了徐府,徐尧叟刚听小厮说裴杼跟朱武已经回来,一路小跑迎了上去。远远地看见到裴杼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徐尧叟攥着刚收到的信,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辜负先生的期待。天地可鉴,小师弟可没在他手上受委屈哈。
然而靠近之后,朱武一开口就打破了他自欺欺人的想法:“大人,快叫大夫。”
徐尧叟还不愿意相信:“谁受伤了?”
裴杼慢吞吞解开帕子,露出被灼伤的掌心,最中间的那块皮肤已经彻底剥落,血肉模糊一片,边缘处已经焦黑。
老天爷!
徐尧叟看得头晕目眩,但还是赶紧稳住了身子,拉来小厮,吓得嗓音都哑了:“赶紧去请大夫!”
说完又将裴杼带回了厢房,命让他先躺好。徐尧叟对着裴杼的伤口唉声叹气,甚至不大敢看。可不看吧,又担心;看了吧,又觉得心疼,怎么能伤成这样呢?
等朱武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后,本来还有些畏惧丞相府势力的徐尧叟直接拍案而起:“真是一群畜生,叫他们死得这么痛快,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十几条人命啊,这这么被残害了。如此不声不响地死去算什么报应?就应该将他们拉到菜市口,凌迟处死才解气。
裴杼神色苍白地躺着,他今日的经历有些不同寻常,给他的触动甚至大过了身体上的痛觉。疼到现在,裴杼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失去感知能力了,只是觉得有些倦。
他也知道师兄是在担心自己,遂扯出一丝笑来:“他们过些日子便能得到报应了。”
“你且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徐尧叟压根不想让裴杼开口,听他这有气无力的声儿便心惊胆战的,“少说话,先保存体力。”
裴杼安慰道:“我知道师兄关心我,但真的是小伤。”
“快闭嘴!”徐尧叟急得瞪了他一眼,不许他乱动,什么小伤,都见骨头了怎么可能是小伤?他又急又气,但也不知是气裴杼多一点,还是气自己多一些。先生可真是疼这小子啊,身在永宁县还不忘巴巴地送信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护好这家伙。
同门师兄弟中,有这份待遇的可是独一份。这会儿便已如此受宠,若是再跟着先生学几年,岂不是要骑在他们这些师兄们头上作威作福?
徐尧叟又是好一阵的拈酸吃醋,可转过身对着裴杼那张苍白的脸,又说不出什么重话,只能对着丞相府一通咒骂。
说来说去,还是他的错,若是他今儿没有因为那副画失了智,小师弟也不会遭此劫难了。好在朱武及时将人救下,否则他连裴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劫后余生之感的,远不止裴杼一人。
没多久大夫便过来了,见他对着裴杼的手直皱眉,徐尧叟甚至已经能把自己吓死了,他小心地求证:“大夫,我师弟这手还有得治吗,是否会影响写字?”
老大夫叹息一声:“治倒是有的治,只是这阵子得吃点苦头,少说得一个月才能愈合掉痂,掌心会留下癜痕,将来写字上多少也是有些妨碍的,想要完全恢复多半不可能。”
裴杼聪慧的脑袋瓜飞快转了起来,这样一来,即便日后有人发现他跟原主字迹不同,不是也有了借口?看来也不尽是坏事儿。
而徐尧叟却感觉天都塌了。
对他们读书人而言,伤了写字的手,那就等于是毁了容,先生还不知道要怎么骂他呢!
裴杼那小崽子还在说风凉话呢:“没事的师兄,我本来也不喜欢写字儿!”
徐尧叟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
他还是不死心,等裴杼上完了药后便将先生带去了别处,仔细询问可有什么别的修复之法。若有的话,便是花再多钱也值。
三人在屋外商议,落了单的裴杼却没了方才若无其事的劲儿,直勾勾地对着屋顶,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着那烧红的铁块和森然的刀光。若非朱武及时赶到,他早已没命了。今日之事,固然是因他不小心导致,但更多还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
梁国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弱则弱,强则强,没有任何中立者。而所谓强弱,无非在权势上。
权势这个东西,他可以不在意,但是不能没有。裴杼望着自己险些残废的右手,忽然无比坚定,他不能在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
一个时辰后,休息妥当的裴杼在朱武的护送下顺利回了进奏院。虽然住在这里他也不是很喜欢,但若是继续留在徐家,对他师兄也不大好。再者,他这位师兄也太喜欢念叨了,光是这阵子忌口的东西便反反复复的叮嘱了好几十遍,裴杼被他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杜良川见他回来,像是见到了鬼,满脸不可置信。
裴杼觉得好笑,转过身,光明正大地任由他打量,甚至反问道:“怎么,杜别驾看到我回来,似乎很惊讶?莫不是觉得我会死在外面?”
打探被捉到,杜良川也不装了,阴恻恻地来了一句:“确实没有想到。”
连区区一个裴杼都解决不了,看来张礼邴也是个废物。说什么相府的公子,可笑,这等出身搁在他身上实在是白瞎了。若他是张礼邴,裴杼今日压根没有一丝逃命的可能。
裴杼不确定杜良川是否参与其中,但杜良川肯定在张礼邴跟前告过了状,将来兴许还要去张丞相跟前告状。裴杼若是怕,就不会毅然决然喂下那几颗药了,他既然做了,便不在乎后果有多惨烈。
倘若最终,他拼尽一切仍旧无法招架丞相府,但他这一条命,换那两个畜生的性命,也值了。
目送裴杼进了屋子后,杜良川不仅在纳闷张礼邴为何会失策,更纳闷裴杼为何脸色比平时惨白了许多,张礼邴究竟有没有动手?
可惜他跟裴杼的关系尚且没有好到能互相表达“关心”的地步,杜良川也奈何不了裴杼,他只能等张礼邴下次再出手。
希望下一回不要再有意外了。
第二日,躺在床上养伤的裴杼尚且不知,自己已经顺利挤入了京城的文坛,他那两首大作在程尚书的大力宣扬下,迅速传遍官场。裴杼一个原本声名不显的地方小官,凭着两首诗便为自己攒够了美誉。
就连齐霆也得知了裴杼的大作。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作的诗好与不好一目了然,就连齐霆看过都是赞不绝口。他本就因为《堂山文集》一事对裴杼颇有好感,如今裴杼扬了名,他便更觉得对方难得。
对于幽州太守的人选,齐霆心中也有了答案。
裴杼扬名的同时,丞相府却乱成了一片。昨儿他们大公子出门会友,夜里一直没回来。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大公子有时候会提前交代自己出门一日,每每都是等到第二天一早才会露面。
可这回都到了傍晚,却愣是没见到人。
张丞相下衙回家正在会客人,见府上的管事火急火燎地找到了他这儿,连忙让客人稍等,自己照带了人去一边。听完原委,张丞相还有些不以为然:“公子不在,你们不会去沈家找?”
他记得长子跟沈家那个小子玩得最好,张丞相甚至还给他们处理过不少脏活。毕竟是自己儿子,便是犯下天大的错,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况且抛下这些事情不提,他这长子还是极为拿得出手的,文武双全、能力过人,谁家若能有这样的继承人,已是祖宗庇佑了。
可管事却道:“相爷,咱们已经去过沈家了,沈家那位小公子也失踪了,他们府上正派人在找呢!”
“沈家的那小子也是昨天晚上不见的?”
管事连忙点头。
张丞相这才有了几分慎重,该不会是这次玩过了火,不知道如何收手吧?
他踱着步子深思,而后突然停下,转身道:“叫上两个信得过的小厮,架辆马车,去北城外杏林村外的小宅子里找人,那宅子在河边,门口有棵月桂树极为醒目,速速去找!”
管事领命下去。
张丞相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应付完了客人之后,也赶忙骑马直奔城外的宅子去了。
可到了地方,张丞相心中不安更甚。
原本偏僻的宅子跟前围满了人,百姓们守在门窗处,对着里头指指点点,间或鄙夷地嬉笑两声,嘲讽之意,一目了然。
张丞相似乎听有谁说了一句“不知羞耻”,他立马抓来府上的小厮,问道:“里头到底怎么了,公子呢?”
刚从里面出来的小厮结结巴巴:“公子他……他在里头跟沈公子……”
张丞相怒斥:“废物,连话都说不清!”
小厮百口莫辩,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叫他如何开口啊?
第68章 落定
张丞相下令将人轰走, 独自走进屋里,小院中乱成一团,张礼邴跟沈灏已被分开, 管事正带着人给他们穿衣裳。
方才他们紧赶慢赶,终于找到了地方。可比他们更早到的是附近的村民, 村民们到时,这些人已经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人直接打开了院门, 亲自去里面一探真假。得知躺在里头的是丞相家的公子后,更是呼朋唤友前来围观。
相府的人赶到时, 也曾企图将他们撵走, 只可惜他们带的人手不足,围观的村民又实在太多,一起冲突,反而招来了更多的人。管事只好先顾着他们家公子, 一边抹着泪一边给张礼邴穿衣,否则不着一缕的实在不体面。
张丞相走近后, 便看到二人身上的痕迹,当即天旋地转地往后一倒, 险些晕厥过去。
书童忙将相爷扶好,但他自己也吓得腿肚子都哆嗦, 只要有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这里头发生了什么,只怕今儿跟过来的这群人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了。
张丞相还来不及开口, 府上的管事便已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发现是自家主子过来,管事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 一副要将天哭塌了的模样:“相爷,公子他……”
管事不敢往下说。
张丞相盯着他的脸,不安愈发加重,他缓缓转过身,一一看向在场众人。被他看到的小厮无不害怕地低下了头。张丞相攥着拳头,身子微微发颤。顿了一会儿,他才抬起脚慢慢走向床榻。仅这几步便走了很久,脚下像是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他最器重的长子近在咫尺。向来不染尘埃的一张脸布满了痕迹,双目紧闭,面容樱红,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张丞相注目良久,终于伸出了一只手,探了探鼻息。
什么也没有。
周遭寂然,张丞相眼底一黑,彻底没了知觉。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只瞧见众人朝着他奔来。
张丞相府的大公子跟沈侍郎府上的小公子双双身亡这事儿,立马传遍了京城。
沈家本来还在找自家孩子,冷不丁从旁人口中得知孩子已经没了,一家人都快要疯了。昨儿出门时还好好的,笑嘻嘻地说要去找张家大公子踏青游玩,怎么可能会没了?
京城看热闹的人也都乐疯了,普通百姓才不管权贵人家死不死人呢,他们在意的是这回两家的公子死得不同寻常。城外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那位张公子跟沈公子死前还赤.条.条抱在一块儿,屋子里各种器具散落一地,身上还痕迹斑斑,一看就是办过了事儿的。
关键是办事儿的人还不止这一对,两人手下的小厮也滚到了一块儿去。
先前坊间便有张礼邴苦恋燕王府小公子的传闻,如今张礼邴跟沈灏被逮个正着,可算是坐实了他好男风这事了。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自己把自己玩死,这么不体面的死法放在丞相府的大公子身上,真是太伤风败俗了,啧啧……
京城众人乐此不疲地讨论这件事,可朝中官员却都噤若寒蝉。张丞相地位显赫,沈家也是百年世家,这两个都不是他们能笑话得起的。唯一能纵声大笑的便是皇室宗亲们了,燕王只觉得此事大快人心,忍不住叫来自己的小儿子一同分享。
“张家那小子早就该死了,如今才死实在是便宜了他。”在得知那小子打小就惦记他儿子后,燕王便恨不得掐死他,书读得再好也不能肖想他儿子啊,个混账东西!
齐鸣欢喜之余,却也觉得古怪,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难道张礼邴真的好男风,曾经对他动手也的确是因为爱而不得?他的确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可这也不是张礼邴对他痴缠的理由!
他都能跟沈颢不清不楚,焉知从前有没有对他动过邪念……齐鸣眉头一皱,被这一真相给恶心得不清。
他是陷害过张礼邴一次,但真发现对方可能喜欢上自己时,还是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可惜了,我还没亲眼看过张家小子的死状呢。”燕王爷表示遗憾。
齐鸣嫌恶道:“有什么好看的,没得叫人作呕。”
好在这祸害总归是死透了,不知道裴杼那边得了消息没有,应该是听说了吧,毕竟闹得这样沸沸扬扬。
尽管家里管得严,齐鸣还是悄悄溜了出去。
裴杼正在给自己换药,距离出事已经过去一整日,可裴杼那半条胳膊仍然是僵直的,如今已经不只是手心疼,各处都会出现神经痛,有时候甚至还会幻痛,就好比现在,受伤的那只手分明没有撞上任何桌子,裴杼却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目测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很久,裴杼对此也很是苦恼。
齐鸣便是这会子溜进来的,裴杼看他满身快活地跑进来时,脸色骤变:“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不能来了?
齐鸣无措地站在原地,甚至有些委屈:“我当然过来看你啊。”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偷偷摸摸跑了出来,就想来裴杼这儿说会儿话,结果这人看到自己非但不高兴,反而黑着脸,到底还要不要做朋友了?
裴杼只觉得头疼,但见这位趾高气扬的小公子已经这般可怜,只好解释道:“我这边最近不太平,那杜良川时刻盯着我,外头还有个丞相府虎视眈眈。你不该来的,方才进来时可有人看到了?”
“看到不就看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爹可是燕王!
齐鸣听裴杼不是嫌弃自己而是出于担心,勉强原谅了他方才的态度,一屁股坐在裴杼的床头,那自在的模样,跟待在自己家里似的。齐鸣环视一圈,没多久便发现裴杼右手还遮着一层白布,遂问道:“你手怎么了?”
“昨儿参加了程尚书府里的诗会,因不胜酒力提前离席,谁知道回来时在铁匠铺里出了意外,不小心被烫伤了。”
齐鸣赶紧问道:“严重吗?”
裴杼怕他没轻没重地直接扑上来看,自己这手可经不住这莽人的查探,赶忙道:“不碍事,你今儿过来是为了张礼邴的事?”
齐鸣立马笑得欢快:“你果然听说了!”
裴杼翘起嘴角:“那可不,外头已经传遍了。”
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一夜之间便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好男风不算什么,京城里还有南风馆呢,那些贵人们也没少关顾,只因这件事出现在张礼邴身上,这才引起轩然大波,多的是人想看这位谪仙一般的“青年才俊”跌下神坛。
齐鸣已经嘚吧嘚吧地说开了:“没想到张礼邴私下里玩得这么花,听说他死时,身上可都是鞭子印呢。”
太变态了!
裴杼也想起了朱武奋力挥舞鞭子的动静,难为他了,这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齐鸣嘀咕:“没准他们就是被鞭子活活抽死的。”
虽然不理解、也不尊重,但是齐鸣觉得这种死法挺适合张礼邴的。
可丞相府跟沈府绝对不能接受这种死因,他们宁愿自家孩子是遭人算计被害死的!
小院子已经被封上,四人的尸首也被带了回来,因此事不甚光彩,两家也没有报刑部与大理寺,只在私下查证。
京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大夫全都被请了过来,连宫中的太医也被拉来坐镇,可众人找了一圈,愣是没发现这两位公子遭到陷害的任何证据。
外伤吧,倒是也有,都打成这样了,也真是一点不心疼。可要说仅靠这些外伤就将人活活打死,那也不切实际。这些鞭伤,最多也就是个情趣罢了。
可总得要有个死法吧,否则今日这关过不了……
良久,众人对了个眼神,彼此便有了共识。德高望重的高太医跟着过来回禀,道张礼邴与沈颢乃是吸入过量的炭烟而亡。
当时相府的人破门而入时,屋子里的确有一盆烧尽的碳灰。若是门窗紧闭,屋子里又一直烧着炭火,这四人窒息而亡也属正常。至于为何这天气还要烧炭,那就不是大夫们要考虑的问题了,看这两位公子花招挺多的样子,他们还是不要再揣测的好。
沈侍郎还是不相信:“真的只是因为炭火,就没有别的原因?”
高太医为难道:“令郎身上并没有致命的外伤,亦没有别的中毒痕迹。”
所以,原因只能是这样了。
大夫们一时都不再开口了,没多久便得了吩咐,俱退了下去。
张丞相派出去的人如今也查明白了,昨儿他们家公子只带了一个小厮出门,对面的沈公子也是一样,四个人如今都没了,连个证人都没有。
至于相爷让他们打听的裴杼,他们也打听过了,人家昨儿的确提前离开了程府诗宴,但北城附近的百姓却都没有看到过他。
张礼邴将证据抹得干干净净,如今相府的人想查都没处查。
张丞相等人如何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都一把年纪了,竟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是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也就罢了,偏偏死的是他最争气的长子。
张丞相捶了一下胸口,一口气闷在肺里,出不去,也化不开。他不信会是这么个结局:“给我继续查,先查裴杼,再查程府!”
他不信裴杼昨日会无端离席,长子早就对这边陲县令耿耿于怀,兴许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对付裴杼。一旦证实此事真与裴杼有关,无论如何,他都要让此人挫骨扬灰!
当然,即便此事最后证明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张丞相也得拉一个垫背的。流言已经传开,丞相府的名声也被抹黑得彻底,可那些愚民们总是健忘的,只要消停这一阵子,等他们不感兴趣了再澄清此事原是遭人算计,将锅扣到别人头上,方可保全相府的名誉。
沈侍郎无心听张丞相在这儿发疯,他们一家人还觉得委屈呢,儿子本是张礼邴叫出去的,如今身亡,没准也是被张礼邴拖累。他们家颢哥儿平素多乖巧、多听话,若不是遇上张礼邴,怎会遭此灭顶之灾?
若不是眼下还要跟丞相府将真相查明,沈家早就要找他们问罪了!
两家纵然还能同处一室,但是嫌隙已生,终究是面和心不和。
翌日,裴杼竟然又被召进宫,这次就只有他一人,杜良川仿佛已经被宫里那位给忘了。
当着宫中来使的面,杜良川没有发疯,可等到他们人一走,杜良川立马换了衣裳去找张丞相告状。
这回借着张礼邴的名号,果然顺顺利利见到了张丞相。杜良川知道对方想听什么,于是立马将裴杼那日的异样点了出来:
“……裴杼那天回来得迟,面色还有些惨白,这两日一直在屋中躲着,今儿宫里宣旨时才见他出来。下官凑近闻了闻,发现他身上还带着药味儿。”
张丞相若有所思,裴杼那日果然出事了。
杜良川想到那位讨厌的齐鸣,又透露道:“燕王府的那位小公子昨儿还偷偷地找了裴杼,二人密谋良久,多半与张公子被害一事有关。”
告完了齐鸣的状,杜良川想着,干脆将徐尧叟的状也一并告了。若是张丞相能够帮他再收拾徐尧叟,他先前的委屈才算是没有白受。至于徐尧叟是否无辜,杜良川才不管呢,他只管自己自在:“还有那位大理寺卿,他向来跟裴杼亲密。虽然没见到他这些日子跟裴杼有来往,但大公子被害的主犯肯定有他一个。相爷若想为大公子报仇,可千万不能少了徐尧叟!”
杜良川自顾自地说完,忽然感觉有道视线扼住了他的咽喉。抬头一看,却是张丞相盯住了他,眼神又阴又冷,像条毒蛇一样。
杜良川什么心思,张丞相一猜便知:“再敢借着我儿之事算计旁人,先叫你死。”
被这么一吓,杜良川哪里还敢再胡说八道。
罢了罢了,总归裴杼肯定是躲不掉的。只要除了裴杼,一切好说。
杜良川还幻想着除掉裴杼后,幽州太守便能落到他头上,且不知入了宫的裴杼已经收到破格提拔的旨意。
他从一个小小的永宁县县令,一跃就成了幽州太守。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第69章 升官
破格晋升, 谁会不高兴呢?哪怕裴杼经常嚷嚷自己不在乎官位高低,可那都是年轻时候犯的蠢,打京城来了一趟后, 他才明白了权力、官位的重要性。若想活得长久、且还能护着身边人活得久,势必得要大权在握才行。
裴杼欢欢喜喜地叩谢皇恩, 没多久便被齐霆给扶起来了,正想套套近乎再要点好处,没多久便发现对方有意避开了他受伤的右手, 但自始至终也没问一句裴杼的手是怎么了,仿佛早有预料。
裴杼心一惊, 立马小心谨慎地应对起来。
没想到这位皇帝竟会特意打听他的消息, 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跟张礼邴……裴杼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即便知道也无妨。对方总不可能无缘无故重用他,既然已经提拔他做幽州太守了,便说明自己先前做的事并没有触怒到这位, 甚至对方还极有可能乐见其成。
果然,君臣二人没多久便提到张礼邴之事。
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齐霆不可能不知情,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裴杼听出了他的态度,这流言漫天的背后, 少不了这位的推波助澜。
齐霆暗示完了,又意味深长地道:“张卿官居宰相,家中却出了这等丑事, 实在叫朕忧心。都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宅不宁,如何能替朕分忧呢?”
裴杼很想挠头, 头疼,原来这个官也不是白升的,还有个这么大的代价。可拿了人家的好处,总得办事儿吧。这位皇帝跟张丞相的矛盾已经跃然纸上了,他再装听不懂,没准到手的幽州太守都会因此丢了。
得罪了张丞相、又得罪了杜良川,若再没有幽州太守的官位,裴杼只能等死了。
想明白后,裴杼立马顺着台阶说道:“陛下说得极是,况且张丞相年事已高,是该找个人为他分些担子了。”
齐霆摇了摇头:“可惜朝中官员畏惧张丞相威势,只怕轻易不肯出头。”
裴杼无奈懂了,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表现得十分情真意切:“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很好。”齐霆越发满意裴杼的态度,于是下令让两位丞相并六部尚书进宫议事。
张丞相本来还在处理儿子遇害一事,听到宫中传召只觉得奇怪,这两日朝廷似乎并无大事可议。
他匆忙换了一身衣裳,直奔宫城,却在殿中一眼就看到了裴杼。
虽不能确定裴杼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可张丞相敢笃定,长子的死一定与此人脱不了关系。
仇人见面,自是火药味十足,裴杼知道自己没底气跟一朝宰相对上,但事已至此,避其锋芒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裴杼索性破罐子破摔,光明正大地迎上张丞相的视线,坦然到了极点。
怎么了,这老货还能当众弄死他?
张丞相收回目光,阴翳地坐在众臣前。
众人彼此交换着眼神,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张丞相一直将他们压得死死的,有人谄媚,顺势归入对方麾下,有人却不甘心与之为伍。只是他们再心有不满也不敢与之对抗,就连右丞相戴兴也是一样的。他纵然有个宰相的名,可终究比不过张丞相权势显赫。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张丞相吃了憋,他们少不了偷偷乐几声。
没想到还有更乐的,那位边陲小县令竟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指责张丞相治家不严,抨击对方年事已高,恐对朝政心有余而力不足,遂向齐霆进言,再推选出一位宰相,与张、戴二人分立,共同为皇帝分忧。
一言出,震惊四座。
下面的程敬之正在疯狂地给裴杼使眼色,他怎敢公然跟两位丞相打擂台,不要命了吗?
裴杼也知道这位尚书大人乃是一片好意,但是他如今只能进,不能退。张丞相不是个好东西,这位皇帝也不见得就能体恤自己,还是闷着头斗到底吧。
熬过了这些日子,顺利回到永宁县就好了。
可裴杼这话不止得罪了张丞相,连戴兴也一并得罪了彻底。戴兴本来就没什么权,若再来一个人,皇上跟前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戴丞相于是怒而起身:“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介边陲县令,陛下面前岂有你说话的道理?”
齐霆并未表态,裴杼也丢了让他出面的奢望,豁出去了:“戴相,适才陛下已经点下官为幽州太守,下官官位虽不及您,但想必也有进言的资格吧?”
除程敬之这位吏部尚书外,余者皆是一惊,这事儿皇上甚至都没有跟他们提起过!
张丞相不悦地开口:“幽州乃军事重镇,太守人选事关国朝安危,陛下怎么不与朝臣们商议便擅作定下。即便要定下,也该寻个资历深厚的官员,这位裴大人……显然难以服众,还望陛下三思。”
这话裴杼可就不爱听了:“下官虽不才,外能率永宁县百姓击败东胡,内能修河渠以治内涝、兴建工坊与民生计、稳栖族八千余口为陛下分忧。若不是这些功绩在手,凭什么能得陛下另眼相待?况且陛下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连破格提拔一个太守的权力都没有?”
齐霆面露不快,是啊,难道他提拔一个官员还得看丞相的指示?张丞相目无尊上,这跟从前的王太傅又有什么不同?
张丞相已经维持不住脸色,对着裴杼鄙夷道:“巧舌如簧。”
裴杼不跟他一般见识,只笑了一声:“看张丞相面色憔悴,更觉得您分身乏术不能为陛下分忧了,诸位觉得我方才提议如何?”
众人:“……”
啊?问他们?他们哪里好表态呢。
齐霆等裴杼将两位丞相得罪干净了,这才徐徐开口:“诸位同为朝中要员,自当表态。”
张丞相正待说话,齐霆果断压下:“况且裴爱卿说得对,张丞相年事已高,朕实在不忍心让他每日为国事劳心费神。不如再添一位丞相,一则缓一缓张丞相身上的担子,二则,近日之事闹得未免太难看了些,张丞相还是想想如何善后吧,相府的颜面,也是我朝廷的颜面,更是梁国的颜面。压住了眼前的事,才算是顾全所有人的体面。否则,世人如何能对张丞相心服口服呢?”
后面这完全是威胁了。
众人深知今日这一出是谁主使,如今齐霆问道他们头上,自然不好拒绝。
在众人的默许之下,两位丞相分出了权力,裴杼得罪了人,只有齐霆大获全胜。
裴杼心累不已,这种尔虞我诈的日子,着实辛苦。可就在他以为齐霆跟张丞相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合时,另一件事情又改变了他的看法。
户部上书,道今年年景不好,粮税又少了三成,但边关战事吃紧,正是用钱之际,请齐霆示下。
张丞相方才受了气,如今听到这此事便主动开口,彰显自己在朝中的紧要地位:“这也无妨,或是设些杂税,或是提前将明年的税收上来就是了。先应付了眼前,等到西北平定下来,再与百姓免除些赋税即可。”
裴杼:“……?”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吗?
关键是齐霆还认真地回了:“而今杂税繁重,不可再征,免叫百姓生计艰难,还是提前将明年的税征上来吧。且不必全收,只收一半,想来也不会影响太多。”
裴杼感觉自己仿佛听不懂人话,难道提前收税便不会叫百姓生计艰难了?
这对君臣顷刻间就定下了这等荒谬的政策,堂下也没有人反驳,不知是都赞同,还是不敢出声。
裴杼悲戚地站在众人中,只觉得匪夷所思,战事吃紧并不是今年一年吃紧,不想着赶紧平定站乱,反而一味在百姓身上吸血,这不是竭泽而渔吗?得了,这对君臣还是锁死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让他当丞相,肯定比张丞相要强。
即便让他当皇帝,那也远比齐霆强。
唉……这两人真不行。
议事结束,裴杼也终于得了三日后立刻返程的指令。明日还有一场小会,便是同吏部共同商议幽州其他官员调令,这事儿定下之后,裴杼便再无别的事要操心了。
只要活过这三日,裴杼觉得自己应该就能安全了。
但他真能顺利活下去么?
裴杼心情复杂地跟着众人出来了。
一出宫城,裴杼便感受到了张丞相森然的目光威胁。但裴杼还是那句话,光天化日之下,张丞相总不能对他出手吧,要出手也是在无人时刻。
程敬之出于私心,借口商议官员调动一事将裴杼拉去了吏部。
等到没了外人,程敬之才推诚置腹地说了一句:“你今日之举,实在是冒险。”
裴杼苦笑:“晚辈也是没有办法。”
他是被齐霆逼着,没有了退路,否则也不会自己寻死啊。这京城,他往后是不想再来了。
程敬之摇了摇头,向来掺和皇上跟丞相之间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两人也并非一开始就敌对,皇上靠着王太傅、江、沈二位将军的拥护才坐稳了皇位,登基后既怕自己的先生权柄太甚,又怕心腹拥兵过重,于是便用张丞相打压王太傅等人。等将王太傅等人一一除尽,张丞相又成了一家独大的那个,皇上于是又得拔出这个眼中钉。
可张丞相同江太傅等人又有不同,他在京城根基颇深,又一向擅长结党营私,皇上再想对付他可就难了。
折腾等了这么久,也就误打误撞碰上了丞相府大公子自寻死路,张家名声一落千丈,这才多出了一位丞相来分权。
等到张丞相缓过劲儿来,还有的争呢。
“等三日后你回程,便安安分分的在幽州待着,不要掺和京城的事情,过个一二年,张丞相想必也就将你给忘了。”
裴杼笑着谢过,心中却不敢有这个指望。
对方怀疑他杀了张礼邴,大概是忘不了了。
程敬之也不想总说这些扫兴的事:“张丞相暂且不议,幽州属官你想添哪些人?我看陛下如今对你倒是很有好感,不如趁此机会,将你想调的人调上去。”
裴杼闻言,倒是认认真真琢磨了起来。
永宁县他不会放手,但是这样大好的升官机会,调谁上去好呢?
在吏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到下衙之后,裴杼还是要离开的。师兄那儿去不得,毕竟师兄也就是个大理寺卿,还是别跟丞相府对上得好。
裴杼正琢磨着进奏院到底能有几分安全时,忽然看到一人已经在巷口等候多时了。
裴杼望过去时,还见他挥了两下爪子。
齐鸣倚着马车,手里摇着扇子,觉得自己十分潇洒:“要不要来燕王府住两日?”
裴杼心头一暖,燕王府倒是个好去处,只是他不免担心齐鸣做不了主:“我这次贸然去王府小住,不会叫王爷不满吧?”
“这么生分做什么,我请回来的客人,轮得到他们不满?”齐鸣一看便是在家中格外受宠,说起这种话都底气十足,“再说了,父王一直对你不甚了解,我此番带你回去,也好让他知道,我并非只会交狐朋狗友。”
说来说去,父王就是太瞧不起他,总说裴杼跟他走得近,多半也是个不学无术,只会偷奸耍滑、阿谀奉承的主儿,这完全就是危言耸听!
齐鸣要带裴杼回去,就是要打他父王的脸!
裴杼一边上了马车,一边又请齐鸣无论如何帮他寄一封信回永宁县,还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才行。
就冲齐霆这不靠谱的样子,指望他派多少兵护送是不切实际的,自己能否平安回程,就看铁牛先生来得快不快了。
第70章 王府
途中, 齐鸣跟裴杼还商议了许久,讨论的都是待会儿要怎么才能让父王对裴杼另眼相看。
齐鸣的建议是让裴杼直接念诗。裴杼当初在程尚书府那一鸣惊人的大作齐鸣已经拜读过了,他觉得那两首就很好, 足够征服他父王了。
裴杼陷入挣扎,其实那些诗……不是他的, 但裴杼不好直说,只弱弱地反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齐鸣道:“这就是现成的法子啊,我父王喜欢梅花, 你可以再作两首咏梅诗!”
裴杼迟疑了一下,华先生诗稿里正好有两首, 他准备提醒齐鸣一句:“其实我不善于作诗, 平常自己作的那些甚至不能入眼,只是刚好有两首可以拿来用,再多便不行了。”
他这么说,齐鸣能懂吗?
齐鸣压根没听进去, 只觉得裴杼在谦虚。裴杼的诗他都已经看过了,文采绝对了得, 是他学一辈子都学不来的。难得交上一个才子朋友,齐鸣哪能不想回去显摆呢?
“两首足够了, 待会儿我提一嘴后你就边念边写,父王就喜欢文采了得之人, 宗亲里谁家孩子读书好,父王便总夸谁。你那两首,绝对足够震慑我父王了。”
若不是他总跟张礼邴不对付、日日在家里咒骂对方, 父皇说不定还会喜欢张礼邴。
裴杼看他坚持,也就只能按着他说的去做了。
只盼着今日不要出差错,一切都按照齐鸣想的那样来。
一脚踏进燕王府, 裴杼也算长了见识,不是因为燕王府有多显赫,而是见识到齐鸣这家伙究竟能有多受宠。
自进府之后,靠上来的小厮丫鬟多不胜数,连带着裴杼这个客人也被热情接待了一番。这般前呼后拥地抵达正厅后,燕王府最大的两位主子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父王、母妃,我带朋友回来看你们了!”齐鸣欢快地嚷嚷开。
“咋咋呼呼,不成体统。”燕王骂了一下儿子,复又瞥了一眼裴杼,没对裴杼有任何表示,只吩咐丫鬟催促后厨上菜。
倒是燕王妃极为客套地请裴杼净手,并让丫鬟端来茶水,请他先坐。王府用膳时辰偏早,今儿要备饭时,家里这小祖宗偏说要去外头接个朋友回来用饭,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惹得王爷动了好大的怒。
燕王妃觉得,这火并非针对裴杼,只是对小儿子如此看重一个外人而吃醋罢了,他们家这位王爷一贯是如此小性。
燕王妃却是个大度的,她一看裴杼便觉得可亲,不管跟他说什么都是一副笑模样,这般开朗乖巧,看得人心里软乎乎的。燕王妃还频频跟丈夫示意,让他别总是爱搭不理。
等饭菜上来之后,燕王妃又怕冷落了裴杼,一个劲地劝菜。因想着长子未至,还特意解释了一句:“齐鸣他兄长这些天外出公干去了,待他回来再介绍你们认识。”
齐鸣扒着饭,含糊道:“兄长这回怕是见不成了,裴杼三日后便要返程回幽州。”
“这么快?”
燕王哼了一声:“快什么快,他是刚好碰上了张丞相一家闹事,否则太守之位早定了。”
上回那个幽州太守带栖族长老进京时,可没有停留这么久。燕王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裴杼:“若是能回去,自然越早越好,切莫在京中耽误太久,免得又生事端。”
裴杼受教。
燕王见他还算听话,倒是不好再阴阳怪气了。
也怨他今儿说漏了嘴,被小儿子知道张丞相会对裴杼出手。他这个儿子也是个糊涂蛋,得知裴杼处境艰难后,想都不想就跑出去接人了。
燕王虽然不怕跟张丞相对上,但是为了儿子跟张丞相一家刚上,那是他心甘情愿;可若是为了一个外人,他心里便不平了。而裴杼顺水推舟来燕王府小住,无非是利用他这个傻儿子心软罢了。也正因为如此,方才他没给裴杼什么好脸色。
裴杼这家伙,哄得了他儿子,却哄不了他。若是他不满意,裴杼即便来了燕王府也住不下去!
可除了燕王,剩下三人完全不在意他脸色如何,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尤其是裴杼,自打得罪了丞相府之后,他每日提心吊胆的,今儿来了燕王府,才觉得脑袋重新回到了自己脖子上。
想来张丞相也不敢将手伸到皇室宗亲家中吧。只要能顺利留下,自己便能平安混到回程了。
晚膳用过之后,燕王借口有事要问,将齐鸣跟裴杼都带去了书房。齐鸣也意识到父王对裴杼心有不满,一心想要给自己的好朋友正名!
“父王,裴杼虽然跟我一见如故,但他跟我从前交的那些朋友都不同,裴杼可是程尚书等人都交口称赞的大才子呢!”
裴杼惴惴不安地等着燕王的反应。
齐鸣却十分积极,说完赶紧拿出纸笔,又看向裴杼:“你之前作的诗呢,快写给父王看看!”
已经说到自己“长处”了,裴杼当然得表态,于是不顾自己手还受着伤,准备忍痛表现一番,好让燕王刮目相看。
结果刚拿到笔,就被燕王给叫停了:“旧诗重提有什么意思,听闻你今日在朝中舌战群儒,好生风光。可有所得?不如作诗一首好让本王开开眼界?”
裴杼:“……”
华老先生给他准备了那么多的应试题,万万没想到会碰到这样抽象的燕王。若是别的,他还能应付两句,但是这么抽象的,裴杼属实束手无策了。
他放下了笔,怂了:“晚辈前些日子伤了手,怕是不能动笔了。”
燕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念也行。”
齐鸣兴冲冲地看着他的好友:“快念啊。”
他是真的相信裴杼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
念什么?麻木的裴杼在父子二人的目光中渐渐败下阵来,转头心虚地看着齐鸣。
能明白吗,他方才真的没在谦虚。
齐鸣:“……?”
他不太想明白,好不容易才交了一个文采好的朋友啊,就这样没了。
燕王冷笑一声,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并非是对裴杼不信任,而是他坚信,倘若真有一个才学过人的大才子,绝对不会跟他这个傻蛋一样的儿子做朋友。
从期待到不可思议,再到认清现实,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想通之后的齐鸣立马改口,讪笑着道:“其实作诗什么的都无所谓,咱们又不是那等耕读人家,更不靠作诗写文章谋生,何必揪着这些劳什子诗词不放呢?裴杼最厉害的显然不是读书,而是治理地方,父王难道不知裴杼的功绩吗?”
齐鸣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自己交的朋友当然得宠着,未免父王真的厌恶了裴杼,他必须全力为裴杼说话:“父王,您就问问吧,别问都不问就将人给拒了。”
裴杼也眼巴巴地看着燕王。
快问问他是如何治理永宁县的吧!让他有个表现的机会吧!求求了!
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目光殷切,像是两条可怜的小狗。燕王终究还是没有为难他们任何一个,顺势下坡,同裴杼提起了永宁县。
好在裴杼在这方面是有真材实料的,不管燕王问什么都能答得头头是道。
燕王这才缓和了态度,这家伙虽然没多少文采,但却是个务实的,能将岌岌可危的永宁县扶持到如今这等地步,也算是本领过人了。燕王喜欢文采好的,同样也喜欢能力过人的,这个裴杼,勉强算是过关了。
尽管之前齐鸣大放厥词,说自己请回来的人家里必不敢质疑,但是直到燕王默许之后,裴杼才算是被彻底接纳了。
二人对视一笑,那浑身冒傻气的模样看得燕王已经绝望了。他就知道,能跟自己儿子交朋友的人,能是什么聪明的?
这一夜,张丞相彻夜未眠。
得知裴杼跟燕王府彻底搅和在一块儿,张丞相恨得牙痒痒,燕王府他早晚会出手,至于裴杼,则更加不会放过。
不止是张丞相,知道裴杼顺利成为幽州太守后,杜良川一整夜都在辗转反侧,恨得不能入眠。
他不能接受自己筹谋了这么久还输给裴杼!更不能接受在裴杼彻底得罪丞相府后,还能斩获幽州太守之位!若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幽州太守,那他的努力算什么?他对张家的投诚、示好、阿谀奉承算什么?
杜良川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
翌日一早,准备前往吏部的裴杼身边多了两个侍卫。
燕王虽然态度一般,但却还是顾着裴杼的安危,早起就给他准备好了两个侍卫。
裴杼舔着脸求他再帮一个忙:“能够劳烦王爷帮我给大理寺卿带个信,让他稍安勿躁,暂时不必管我这边。”
燕王一言难尽地看着裴杼,这家伙脸皮倒是挺厚,怪不得跟他儿子玩得好。
没拒绝就是答应,裴杼万分感激道:“多谢王爷,王爷您真是个好人!”
说完便开开心心领着两个侍卫去吏部商议属官一事了。
留下来的燕王表情复杂,他并不是很想做这个好人。而且裴杼这个小子也太自来熟了吧,自来熟到他都觉得有些可怕了。
待溜达到妻子身边时,又见她在忙着收拾行李,说是给裴杼准备的,这孩子两日后就要离开了,得提前准备。
燕王觉得不可思议:“你刚认识那小子不过一天,何必这样费心?”
燕王妃白了他一眼:“认识一天也是咱们的晚辈,这孩子同鸣儿交好,又生得乖巧听话,我说什么他听什么,多贴心啊。”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样听长辈话的孩子。有些孩子只是表面听话,可是裴杼不一样,他是真的听话。
不好……燕王有种莫名的直觉,这个裴杼若是继续待在燕王府,整个燕王府的人都会被他拿下。
幸好他只住三日。
已在吏部的裴杼正积极地为自己人争取。其实他最想推王师爷几个上位,可惜来之前王师爷已经交代过,他们四个不爱做官,让裴杼千万别提他们的名字。
裴杼不好违背他们都意愿,但是其他人该安排的自然得安排上。他尽最大的能力,是否采纳便不得而知了。
吏部拟好之后便呈给齐霆过目,出人意料的是,杜良川竟然有了新的调令,具体调去哪儿并无消息透露。裴杼只知道别驾换了个人,也是个新人,还是前两年从地方上调来京城的小官儿,年仅三十,名叫贺朝俞。
裴杼心中有了计较,这位贺朝俞大概就是齐霆放在他身边的眼线,他们二人彼此牵制,也彼此监视,如此一来齐霆才能牢牢掌握住幽州,这都是齐霆惯用的平衡之道。
虽然不知道这位贺朝俞贺大人是个什么性子,但是再坏也坏不过杜良川了。
对于这个结果裴杼还是能接受的。幸运的是他这边的人也都升官了,不知道消息传回去后,他们会作何反应,裴杼还真有些期待呢。
三日一晃即过,裴杼这些日子在王府住得极好。齐鸣跟他是一路人,都有点不靠谱。燕王妃和蔼可亲,关心小辈,尤其喜欢听裴杼说边境的见闻,还有他如何智斗幽州官府这些事儿。
燕王一边觉得裴杼太过招摇,一边忍不住在旁边点评。一会儿说这些州衙官员太蠢,一会儿说裴杼手段太粗糙,左右都看不上。
但没人搭理他,燕王妃跟齐鸣都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齐鸣的妻子也会过来听一听。
没两日,裴杼便得离开了。为了不让师兄牵扯其中,裴杼再三叮嘱不许他来送行,即便这样,徐尧叟还是趁天黑偷偷赶来燕王府,给裴杼塞了好大几个包裹。
裴杼推说不用,徐尧叟还生气:“你不要,先生还要呢,又不是给你准备的!”
他搬出华老先生,裴杼只好收下。
没多久,徐尧叟又别扭地叮嘱:“里面放着风干的肉条,你路上记得吃,别饿着自己,免得先生埋怨我把你养瘦了。另有些饮子,这个不禁放,你快点喝完才行。还有那些伤药我都给你备好了,路上记得换药,去了驿站也得忌口。”
裴杼心中暖暖的:“谢谢师兄。”
徐尧叟忽然又恼怒道:“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哄先生别生我的气!”
师弟的手毕竟伤成那样,他作为师兄,自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临行前为他打点好也是应该的。
第二日一早,裴杼便准备启程出发了。
同行的除了贺朝俞,还有燕王府跟师兄给他雇的镖师,另有齐霆象征性地派了二十侍卫护送。
裴杼跟燕王一家道别,最后同齐鸣挥了挥手:“我回去之后会常给你写信的。”
齐鸣不在意地点点头,催促裴杼快走。
裴杼费解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怪怪的,但因为忙着赶路,还是启程出发了。
燕王、燕王妃都在目送裴杼离开,站着街角的徐尧叟甚至又掉了几颗眼泪珠子,只有齐鸣仿佛闲不住一样,眼睛轱辘轱辘地转着。
他感觉幽州比京城要好玩多了。
若是他能去幽州就好了,虽然有点难,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在京城呆着也没什么建树,若是能去幽州,天高海阔,能够施展的地方多了去了。
裴杼这边,自打出了京城后他便指挥众人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路。
贺朝俞对此很是不解:“裴大人,其实咱们也不必这么快。”
“不,得这么快。”裴杼面露急色,贺朝俞以为他们是在赶路,到只有裴杼知道,他们这是在逃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到潞州境内,裴杼一行人就碰上了山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