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受惊, 猛然起身盯上了齐鸣。
齐鸣虽然呵了一声,但看见对方盯着自己,却也吓得后退了一步。须臾, 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在县衙,只要他高声呼救, 裴杼便会听到,他带的那些侍卫也会顷刻将此人拿下。
齐鸣心中大定,想他堂堂燕王府小公子, 难道还怕一个刺客不成?即便此人是宫里派出来的,也不足畏惧。
不想那人态度却傲慢, 上下打量齐鸣:“燕王府的小公子?”
齐鸣哼了一声。正是他, 如何?
“劝你少管,诛杀此人乃是奉皇帝陛下旨意。小公子胆敢违抗圣意,来日追究起来燕王可不好交差。”
齐鸣指着刺客,忽然怒极反笑。好啊, 狗皇帝果然一早就想着处置他父王了,否则不会有此威胁:“别忘了你主子是谁扶持上去的!”
“自然是主子爷励精图治, 被众人抬上去的。”
“呸!”不要脸!齐鸣气得脖子都红了,什么励精图治?他齐霆当初也不过就是个不得宠不得势的无名皇子罢了, 若非沈将时等人相助,若非皇室宗亲扶持, 齐霆能坐得稳这个皇位?
如今大权在握,便想要排除异己了。一个沈将时、一个江舟、一个王绰,哪怕齐鸣不懂朝政, 甚至没见过前面两位,也知道这三人对扶持齐霆登基一事上耗费多少心血。可齐霆呢,说杀就杀, 甚至还想让王绰当刽子手,究其原因,只是因为这三人想让他兑现诺言,给受困于土地兼并的百姓分田。
在王绰企图救下沈将时性命却失败之后,王绰也注定只有死路一条。什么流放千里网开一面,不过都是哄外人的幌子罢了。齐霆一开始就想在流放途中要了王绰的命,一如当初在流放途中解决了沈将时跟江舟。虽说后来王绰走运,逃出生天,可齐霆依旧不依不饶,派人天南海北地追查,眼下甚至还查到了永宁县县衙中。
真是通天的本事,真不愧是他们梁国的皇帝陛下。若非今日偷听到这些,齐鸣还以为王绰真是众人口中向昔日好友挥刀的奸诈小人。可王绰真的错了吗?完全没有啊,本身就是齐霆自己出尔反尔,答应了下属的事情又做不到,杀了那么多人不算,估计还要威胁他们燕王府。
被激起了怒火的齐鸣顺势警告道:“今日你若敢在永宁县动手,我绝不饶你。”
刺客应该也意识到今日不是动手的好机会,思索一番后,缓缓往回撤。
王绰立即看向齐鸣,高声道:“不能让他走,否则燕王府不保!”
涉及到自己家人,齐鸣脑子瞬间空白一片,下意识求助王绰。
怎么办?
“留下他!”王绰急切地呵道。
齐鸣不带脑子地听命行事,立马抄起一旁的棍子,狠狠敲在刺客脖子上。
也不知是他情急之下力大无穷,还是因为这刺客一时大意忘了提防,总之一棍子下去,对方直接轻飘飘地倒地不起了。
齐鸣脑瓜子嗡嗡的,而后摔了棍子匆忙跑上前,摸了摸对方的脉搏,脸色惨白。完了完了,他杀人了!他连鸡都没杀过却杀了人!父王若是知道了,肯定会骂死他的!
“怎么办?”齐鸣惊骇地看向王绰,彻底陷入六神无主的状态。
王绰握住他的手:“放心,今日只有他一个人来永宁县,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齐鸣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跟着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做下决定:“我这就让人埋了他。”
王绰却将人拦住:“不必,让我来吧,别让燕王府牵连进去。”
齐鸣感动坏了。可是……人是他杀的,这事儿要是没人追究还好,若是有人追究,他也摘不出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事只有他跟王绰知道,王绰不会自己告自己的状,那他就是安全的。
齐鸣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眼泪,但见王绰颤巍巍地走了出去,随即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个差役,将这个倒霉的刺客给抬了出去。
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齐鸣还有点不可思议,颓唐地坐在地上,仍为从自己杀人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那刺客怎么就这么不禁打呢?
等一切收拾好后,王绰才起身,毕恭毕敬地给齐鸣行了一个大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若有用到王绰之处,但凭公子驱使。”
齐鸣六神无主地扶起他:“王太傅,您别这样。”
王绰没出事之前,他父王还挺敬重这位太傅的,齐鸣虽然有时候混账了点儿,但是他对父王看重之人还是挺尊敬的,尤其适才又从二人的对峙中听闻王绰沦落到如今这番境地还是为了百姓,齐鸣便更钦佩了。
他自己是没有这份心性的,可对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他打从心底里佩服。
齐鸣不后悔救了王绰,他只后悔自己失手杀了人,更为将来留下一桩隐患。
被王绰小心地安慰了一通后,齐鸣才渐渐想通了。从他出面制止的那一刻起,这名刺客便只能死,不能活,否则等到他进京告状,燕王府也得凶多吉少。即便不会立马遭殃,可被齐霆盯上,早晚也会沦落得跟沈将时一样的下场。
今日这件事情就应该烂在肚子里,不能被任何人知晓。他没有做错,且得知裴杼一路上也杀了不少刺客之后,齐鸣终于觉得好了一些。提起裴杼,齐鸣又忍不住问道:“裴杼他……知道您的身份吗?”
他也是才意识到王绰便是裴杼口中的王师爷。
王绰轻轻摇头:“还请公子为我保密。当日裴大人救了我,我为自保、也为还他救命之恩,遂隐瞒身份留在永宁县为裴大人出谋划策,稳定后方。裴大人一心为民,实在是个好官。我这身份一旦泄露,势必会牵连裴大人,还望小公子替我保密。既保全了你我,也保全了裴大人。”
齐鸣完全能够理解,这事儿放在谁身上也不能和盘托出啊,况且事已至此,说出来确实对裴杼不利。齐鸣心虚地眨了眨眼,默默跟裴杼道了个歉,可不是他要瞒着的,是王绰要瞒着的,要怪也不能怪在他身上。
齐鸣也不担心裴杼今后知道了可生气,这件事王绰肯定不会主动提,他也不会,最后知道王绰在永宁县的那个刺客刚刚没了,今后断不会有人提及,能瞒一辈子也是好的。
不过心绪未定的齐鸣隔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这些刺客应该还有同党。”
“放心,我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人查到这里的。齐霆派了不少人来找我,这些人查着查着就分开了,谁晓得他们落脚点在何方。”
齐鸣还是信他的,毕竟这里可是曾经的王太傅啊,即便眼下落魄了,也不至于这件事情都办不好。
王绰陪着他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安抚,又是开解,终于将这位神魂未定的小公子给说服了。
不过经此一事,齐鸣对王绰但是多了一点患难与共的情感。
等他回去后,裴杼仍然在同张如胜议事。看到齐鸣回来后,还有些奇怪:“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齐鸣眼神转了转,轻声道:“我就随便转转。”
江舟正好在旁边,闻言不客气地道:“县衙只这么大地方,难为齐大人竟然转了这么久,果然不管事儿的人甭管去了哪里都自有一股闲情雅致。”
齐鸣正要反驳,忽然听到王绰直接怼了回去:“县令大人去何处、去了多久,难道还要同你报备不成?别忘了你的身份,日后在永宁县,一切听齐大人对指令。”
裴杼诧异地抬头,这两人已经许久没有针尖对麦芒了,今儿又是怎么了?
唯有齐鸣感动不已,觉得王绰这是在报恩,今儿真没救错人!
江舟像是被王绰给激得逆反了起来:“还在裴大人跟前做事,这么快就认了新主子了?”
王绰怒道:“嘴巴放尊重点!”
裴杼赶紧抬手制止:“好了,都少说一句。”
他又看向王绰:“你今儿怎么跟他吵起来了?”
平日里王师爷也不是这个风格啊。
齐鸣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他啊。唉……这个王太傅,该不会因为这次的救命之恩便对他肝脑涂地了吧?叫他怪不好意思的。
众人在永宁县皆有住处,晚上干脆歇在了这里。
入夜之后,王绰的住处再次聚满了四个人。
眼见王绰气定神闲地坐着,沈璎便知结果了,这回能成,多亏了这位燕王府小公子宅心仁厚,愿意出头。换做唯唯诺诺或是城府极深之人,都不会被轻易说服。裴杼看人还是准的,先前评价齐鸣“既鲁莽又好战,既热心又容易坏事”果然贴切得很,这样的人,只要拿捏住分寸最容易相处。
“杀”了人,日后便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只是华观复总有些于心不忍:“这孩子看着着实单纯,今儿没吓到他吧?”
“手劲儿那么大,又那么虎,他能被吓到哪里去?反倒是我手底下那个被打得不轻。”江舟提起这事儿的时候还有点恼火。他待底下人一向关照有加,能被叫出来干这种事的,都是江舟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心腹。今日为了王绰将自己心腹借出去挨打,江舟别提多憋屈了。
王绰也利落地解开荷包,将自己攒的体己钱拿出来,往江舟跟前推了推。
江舟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拿出来了。不要白不要,就当是给自己手下的赔礼了。
那边齐鸣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宁宜被他弄得没了瞌睡,狠狠拧了他一下:“你到底怎么了?”
齐鸣纠结半晌,想说他今日救了个人,又就想说他多了一个厉害且对他忠诚的帮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没事,睡吧。”
就让他独自承受好了。
宁宜被他这折腾劲儿给气乐了,这憨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重点?
第82章 洗脑(一更)
次日, 王绰以协助齐鸣处理公务为由,向裴杼请求暂留永宁县。
裴杼倒是十分好奇:“王师爷貌似对齐鸣很有亲近之意?”
王绰只说:“燕王府位高权重,若帮他们照顾好这位小公子, 今后幽州有什么事对上也都好说些。听闻邓祥杰等人迁往永宁县,朝中便有御史借机弹劾大人, 多亏了燕王出面,为大人分辩这才平息了波折。大人在朝中无人相助,难得碰上了这位小公子, 可谓天赐良机,自然要好生待之。”
裴杼没想到王师爷想的这般长远, 但他跟齐鸣玩得好, 燕王府又待他有恩,裴杼当然也不会拒绝王师爷的请求。
齐鸣得知王绰要特意过来陪他几日,又是得意自己人缘了得,又是害怕王绰这位曾经的太傅会对他要求过高, 越发纠结起来。
他虽然想做出一番事业,但也不想一直被人管着。
临走之前, 裴杼还领着齐鸣去了军营,打算让他认认人。
齐鸣过去时, 邓祥杰正领几个官兵在村外跟华观复一行起了争执。
书院学生来各村讲课乃是书院的规矩,谁都能来听, 凡前来听课且能默出所学内容的,还能领一枚鸡蛋。这本来跟军营没有干系,可江铁牛那个不要脸的竟然点了他的几个心腹, 让他们也过来听讲。
邓祥杰气糊涂了,紧赶慢赶地从军营中冲出来,怒斥华观复丁鲤等人胡闹。
凭他们几个腐儒, 也能教军中的精锐?若是把他手底下的人都给教的酸腐不堪,届时还有谁能上阵杀敌?不论如何,邓祥杰都不会让他们被几个无名无姓的乡野先生糊弄。
丁鲤等人听到这番贬低,面色很是不好,只有华观复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在原地,瞥了一眼邓祥杰,问道:“军爷可会弓箭?”
邓祥杰随即讥笑一声,笑话,他行伍出身,岂能不知弓箭?
华观复起身,淡然自若:“那华某便与军爷比试一番,也好让军爷心服口服。”
“比就比,你可别后悔!”邓祥杰一点不惯着他。
“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来了?”裴杼刚过来便见到华观复要跟邓祥杰比,裴杼生怕这老爷子比出了好歹。这老爷子平时唯爱喝酒,书画诗词当然也是不错的,可是也仅限如此了。那副身子骨都快要被酒给掏空了,哪里还能跟邓祥杰比?邓祥杰再不堪,好歹也正值壮年啊。
“铁牛先生呢,怎么也不管管?”裴杼立马询问江舟的去向。
沈璎含笑道:“大人先等等,且看老先生究竟有几分本事。若真输了,我再下场给他找回面子就是。”
沈璎身为女子,虽常有不便,但这身份有时候也颇为好使。盖因为绝大部分男子都瞧不上女眷,碰到女子便得意洋洋,自诩甚高;一旦输给女子,便犹如受到了毕生之耻,什么气焰都没了,只剩下羞愤欲死。死不死的沈璎无所谓,只要能把场子找回来就够了。
旁边的齐鸣也是跃跃欲试:“还有我,我也可以跟他比试一番。”
他可厉害了!
裴杼充耳不闻,算了吧,这位上场还不如他呢:“你老实待着,不许乱动。”
裴杼吩咐完齐鸣,便上前准备劝这两人稍安勿躁。不料双方都格外不服,一心想要给对方吃个教训,裴杼根本劝不下来。
靶子很快被立起来了,为了提到难度,邓祥杰还让人牵起了两匹马,扬言要比骑射,他可一点儿不觉得自己跟一个老人家比有什么丢人的。
裴杼等旁观者皆是一言难尽。如此情态,即便赢了也胜之不武吧?
邓祥杰把缰绳递给华观复,言语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如何,老先生敢不敢比?”
丁鲤带着几个学生正忧心忡忡地站在华观复身后,担心山长会在这个军爷手下吃亏。是输是赢他们无所谓,但是山长这人好面子,真输了,只怕连着好几日要心气儿不顺。
可华观复却只是傲然地睥睨着对面的邓祥杰,牵住了马,稳稳地跨坐于马上。
“身板还算利索。”邓祥杰轻蔑地评价一句,自己也迅速上马。
众人都上前一步,忧心地望着二人。
只见邓祥杰一马当先,跑起来之后对准靶子飞快射了三箭,而后看向华观复。
华观复不语,只是驭马向前,速度并不输邓祥杰分毫。
众学生惊叹连连。平时看着华山长精神萎靡,又不爱说话,还以为山长身子真弱得要命,没想到骑马的时候倒是别有一番风姿。那马儿那么高,跑起来又那么快,若是他们在上面坐着早吓死了。甭管山长能否射中,光是能骑马他们便觉得已经足够厉害了。
可随即而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华观复轻飘飘地拉开了弓,对准草靶,唰唰几箭下去,无一例外,都正中靶心。
邓祥杰脸色黢黑。
他方才也只有一箭正中靶心,可这个老头子手倒是稳,叫自己先前的那番嘲讽都成了笑话。
华观复在裴杼等人跟前停下了马,反问邓祥杰:“这位军爷可要再比试一番?”
邓祥杰冷着脸道:“不必了。”
他虽然恼怒,但又不是输不起,最重要的是他心里也明白,这人就是在扮猪吃老虎,再比多少次他也赢不了。
裴杼将华观复扶下马,稀罕地围着他:“老爷子骑射功夫竟然如此精妙!”
“君子六艺罢了,年轻时都研习过,不过只是略通而已。”
莫说书院的学生们了,就连被江舟挑出来的几个精兵也都佩服地看向华观复。
齐鸣更是死活想不通,怎么裴杼手底下有本事的人才这么多?如今还添了自己,更是如虎添翼,了不得了。
华观复心中哂笑,没想到这些小把戏竟然也有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时候。华观复不仅会骑射,兵法也算精通,他并非喜欢此道,而是年轻时候意气太甚,所学颇杂,什么都想插一脚。后来年纪大了才没有再乱看书,但即便如此,教这些初出茅庐的的小兵们也足够了。
裴杼咳了一声,将邓祥杰单独叫过去,没让他继续打扰众人听课。
邓祥杰丢了回面子,无精打采地站在裴杼身旁,跟着他认识了新来的永宁县县令。邓祥杰没怎么将齐鸣放在眼里,他的官位可比齐鸣要高多了。
裴杼见他依旧没有什么好态度,便心生一计:“县衙如今还得修缮各处屋舍,正缺人使唤,反正你们这些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都过去帮忙吧,也算是给自己积福了。”
邓祥杰眉头一竖:“凭什么?”
他们又不是县衙的手下。
裴杼凉凉道:“凭你们欠永宁县的。这么多年作壁上观,胡人犯下多少杀孽,您身上便背着多少罪孽。此事务必要快,需得在三日内将所有房子修缮好,否则,我不介意上书朝廷,直接解散了你这三万人马。反正于国于家无用,解散了,还能给朝廷多省军费开支。”
邓祥杰磨了磨牙,许久才反问:“那么多的兵,就白给衙门干活?”
裴杼反问:“你们不是有俸禄吗?”
“那是朝廷给的。”
“朝廷的俸禄也是取之于民,真正奉养你们的是万千百姓,如今不过让你们为衣食父母做点事,难道不应该?”
邓祥杰已经彻底被裴杼拿捏住。
齐鸣呲着牙正乐呢,裴杼顿时又转向他:“你也得想想永宁县该经营何种养殖业,三日后给我写个条陈。”
齐鸣:“……”
笑不出来了。
这是裴杼接下来的扶贫项目,见齐鸣实在闲得慌,便给他也找了点活干。
这边华观复将几个士兵单独放在一处,专门给他们几个讲学。江舟既然将他们都送过来,便是打着培养之意,华观复平常喜欢犯懒,但是在大事上绝对不含糊。身手方面自有江舟操心,华观复要教的,是军法谋略,还有忠君爱国。
忠的自然不是朝廷那狗皇帝,而是裴杼这位新太守。虽是大逆不道的说法,但于华观复而言不过夹带着私货而已,改个说法便能轻易叫这些士兵们接受了。
今天忽悠一波,明儿忽悠一波,他跟江舟一文一武,要不了多久才能让他们彻底对裴杼死心塌地。
交代完邓祥杰后,裴杼又领着齐鸣去军中走了一遭,带他混了个脸熟,日后也好办事。
等他们离开永宁县后,裴杼又巡视了几个县,督促他们尽快给百姓修补好房檐,命百姓准备好柴火,以备冬日。
今年的冬天冷得出奇,这还没下雪,外头都已经寒风刺骨了,等到了三九寒冬,还不知要冷成什么样。
各县包括幽州城中都在裴杼的催促下积极备冬,等裴杼回到幽州之后,当晚睡了一个安生又安静的觉。第二天醒来一看,发现大雪已经封了门。
郑兴成裹上厚厚的衣裳,纳闷不已:“今年下雪可真够早的。”
裴杼心里接到,不仅早,还下得大,幸好屋顶都提前加固了,否则未必能扛得住这样的大雪。可即便早做准备,裴杼还是命几个县令巡查治下,通报是否有灾情。今年朝廷不当人,多收了半年的税,要是再碰到灾情,百姓的日子可就真过不下去了。
偏偏这天气又不大对劲,裴杼心中总有不安。自从从京城走一趟,后又当上太守,身上担子一重,裴杼脸上的笑都比从前少了许多。
一连几天,裴杼都没等到底下的灾情,正想松一口气,却忽然见隔壁沧州的一位县令登门求助。
第83章 灾情(二更)
州衙众人一听竟然有外头的县令上了门, 颇为稀罕地聚在裴杼身侧,准备探听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鲁城县县令王载携几个小吏, 风尘仆仆地踏进了门槛。
大堂窗户关着,人一多, 里边儿自有一股暖意。王载进门之后,心便一松,可待看到屋子里足足有二十来个人、二十双眼睛盯着自己时, 顿时又生了一股窘迫感,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
裴杼瞧出来了, 立马开口撵人:“该上报的都已经上报完了, 各自下去做事儿吧。”
众人从一开始就是来看热闹的,可一听太守大人这么说了,便只好意兴阑珊地起身退下。不多时,堂上也就只留下郑兴成、魏平还有沈璎三人。
王载望着稳坐在旁的沈璎, 心中奇怪,但是想到自己今儿过来是求人的, 压根不敢质疑什么。
鲁城县同幽州虽然相邻,然并无往来, 王载此番过来也是别无他法了。他是听说了裴杼在永宁县的事迹,才厚着脸皮过来一试。
其余人既然已经出去, 王载也不在乎什么脸面与否,直接领着人,郑重其事地朝着裴杼拜了一拜:“恳请裴大人救我鲁城县百姓于水火!”
裴杼吓了一跳, 多日来的担忧终于在此刻有了实感,他就说自己怎么会右眼一直跳呢,却原来应在这里。叫别人家的县令跪拜自己, 裴杼真承受不住,赶忙亲自上前将人扶起。
那边沈璎三人却飞快对了一个眼神,裴大人最是心软,被人一哄早晚得将东西给许了出去,可这口子一旦开了,到时候怕是不好收场,待会儿总得要有个人来唱白脸。
真是情况紧急那自然要借,但是怎么借、借多少,都得有个说法才行,最好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日后掰扯不清。
郑兴成是做惯了恶人的,且他一向悭吝,从前将永宁县的钱看作是自己囊中之物,如今则是将幽州的钱看得紧紧的,哪怕沈璎不开口,他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那边裴杼已经开了口:“王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行此大礼?”
“大人。”王载欲言又止,实在羞愧。
郑兴成觉得这人太窝囊了:“我们大人日理万机,后头还有诸多公务要处置,王大人还是快些交代吧,免得耽误了幽州的要事。”
裴杼无奈地看了一眼郑兴成,转头请王载等人先坐下。
喝了一口热茶后,王载才徐徐道来。
今年幽州收成尚可,可是一州之隔的鲁城县日子却十分难过,先是春旱,后有夏涝,前段时间又逢雪灾,如今已是灾民遍地。雪越下越大,县衙赈灾的钱已经用完,再无钱粮,实在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才来求助幽州州衙。
裴杼不禁问道:“县衙真就一点余粮都没有吗?”
王载叹了一口气:“今年沧州几个县多多少少都受了灾,只是鲁城县受灾情况最为严重,粮食减产也最厉害。原本是报了灾祈求免税一年,奈何正遇朝中财政吃紧,后有使臣前来查问,查得结果是鲁城县只是歉收,并非闹灾,该收的税一分不少。
等到秋后又多收了半年的税,为了抵这半年的税,我便擅自下令,将常平仓中多余的粮食都给抵上去了,也好给百姓喘口气。本想着度过这半年,明年也就好了,谁知今冬又遇上了雪灾,百姓屋子塌了没了住处,县衙又无钱粮,富家大户能借的粮食都已经用完了,若是再不继续施粥、施衣,鲁城县数千受灾百姓就要被活活冻死了。其实不光是鲁城县,其余几个县城情况也不容乐观,只是不及鲁城县严峻罢了。”
沈璎问了一声:“此番雪灾,朝廷可回什么消息?”
王载摇了摇头:“大雪封天,消息闭塞,若再遇有心人有意拖延,只怕一两个月也送不到皇上的御前。即便来日批下赈灾粮,运到鲁城县也是来不及了。”
百姓是死是活,就在这几日的功夫了。地方上赈灾,本就不能指望朝廷批下来的粮食,那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多都是常平仓或者是县中自行筹集,先解了眼下的难关。
魏平询问:“沧州州衙怎么说?”
按理说这事儿该州衙管,无论如何也求不到他们身上。
王载脸色更是灰败:“州衙也无钱粮。我已上门十数次,若非实在要不到,也不会越过州衙来求助裴大人。”
裴杼又想起自己当初上门讨钱的窘境,他运气好,遇到的事情都逢凶化吉;可这位王载便倒霉许多,竟然一点缘都没化上。
王载也恨州衙这些大人们无情无义,不顾黎民百姓的生死,可是事已至此,一心怨憎他们也是无用,早点筹来赈灾粮食跟钱款才是正经的。他们狠得下来这份心,王载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百姓活活饿死、冻死。
郑兴成同几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心中暗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沧州州衙即便再穷,总不至于一粒米都没有。说来说去,还是州衙那群人太狠心,根本不顾底下人的死活。又或是铁了心想要祸水东引,让他们幽州掏钱,平他沧州的灾情。
真是好不要脸。
“素来听闻裴大人高义,下官今日斗胆前来借钱借粮,不求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施以援手,但求大人看在鲁城县受灾百姓的份儿上,能慷慨解囊,助百姓渡过难关。只昨日一夜,县中便冻死了六十余人,若再拖下去,灾情只会越来越严重。人命关天,求大人垂怜!”
这就是逼着他们开仓放粮了,眼看着裴杼正要答应,郑兴成立马问道:“王大人这嘴皮子一掀,幽州可是要真金白银地借出去,将来兴许还要得罪沧州州衙的诸多官员,摆明了吃力不讨好。”
王载心中一紧,坐等郑兴成下文。
“我们裴大人一向厚道,但即便裴大人愿意吃亏,却也不能叫整个幽州跟着吃亏。如今雪势渐大,幽州也得预留下钱粮以备不时之需,能借出去的毕竟有限,且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借出去的东西若是还不了,我们裴大人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
王载咬牙:“下官愿意自身担保,明年夏季之前,一定将这笔钱粮外加利息还上!”
郑兴成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冠冕堂皇:“王大人,您还欠着富商大贾的钱吧?”
王载心中一片凄凉。
欠,如何能不欠呢,灾情就是个无底洞,他已经把能借的都借了一遍。其实今日过来,王载心中也存了一份龌龊的心思,想靠受灾百姓的生死逼着裴大人多少借一点,能借一点是一点,好让那些百姓能活一天是一天。至于还钱,那是明年要考虑的事情,即便还不上,至少人已经活下来了,总得先保住百姓的命再说。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郑兴成却仍在咄咄逼问,他看不惯沧州的做派,说话也就夹枪带棒了些:“即便朝廷下方赈灾粮食跟种子,解了一时之困,明年收上来的粮食依旧要交税,夏季之前,这笔钱你们绝对拿不出来。”
郑兴成掷地有声,王载难堪地低下了头。
沈璎几个都知道,王载压根没准备明年还上这笔钱,他只想着借到手再说。这会儿说的再好听,明年依旧是还不上的。他们不能做了好人反被愚弄,将这件事情捅出来,也好给裴大人更多权衡的机会。
气氛僵持,裴杼深思片刻,忽然问道:“鲁城县可有种草木、药材的打算?”
王载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
裴杼心知肚明,即便借了钱粮对方应当也是还不上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鲁城县的百姓死于非命,但也不能拿着幽州的钱,慨他人之慷。
草木药材不需要地,家里家外的院子里便都可以种,那东西不像花卉一样容易凋谢,路上运个三五日,等到送往庐县赠春坊分厂时,仍旧是新鲜的。
赠春坊订单不少,如今添了各种精油质的护肤品,利润更是丰厚,唯一不足的便是草木花卉十分缺乏。花朵娇贵,一般都是就近种植,否则运送过来也不能用了,但是诸如檀木、白芷、柑橘皮之类,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收购。
裴杼也抛下了幽州太守的身份,在商言商,选择跟王载谈起了生意。他愿意给一批钱粮,甚至愿意分出一部分人手帮助鲁城县赈灾,但是王载必须保证,明年鲁城县得种满他要的几类东西。种成之后,这批草木将以稍低于市价的价格运到庐县,且三年之内,不得改种他物。
王载知道裴杼手下有个日进斗金的赠春坊,这生意自然是能做的,可他还想为百姓争取一二,不好让他们太过吃亏:“不知这低于市价究竟是低多少?”
郑兴成匪夷所思:“你还讨价还价上了?”
裴杼抬了抬手,郑兴成气鼓鼓地闭嘴。他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分明是这个王载得寸进尺!
裴杼也不糊弄王载,直接让人急召芮县令、梅燕娘、杨夫人等人入幽州议事。
芮县令身为庐县父母官,自然希望这成本价越低越好,梅燕娘跟杨夫人大概看出了裴大人的意思,还有个善于算账的沈璎在边上坐阵,没让芮县令压得太狠。毕竟这生意真的做成了,他们跟隔壁的鲁城县也算是双赢。
王载也是个人物,先前在裴杼跟前伏低做小,如今碰上了芮县令等人却也敢据理力争,终究没让自家百姓吃亏太多。
签下契书后,王载终于带着他心心念念的钱粮回到了鲁城县。
裴杼本是好心借出这笔钱,不想第二日,沧州州衙的官员竟然也登门了。
第84章 赈灾
昨日刚同鲁城县谈下了一笔生意, 钱粮给出去了,人家上司衙门便派了人过来,幽州上下都明白这沧州的人来者不善。
几个会吵架的都过来给裴杼撑场面, 生怕裴杼辩不过他们白受了一场气。
不大爱管事的二把手贺朝俞也坐在了堂上,他知道陛下派他过来是为了制衡裴杼的, 可是这幽州上下早已经被裴杼治理得铁板一片,他失了先机,再难从中分一杯羹。如今他唯一的作用便是给皇上当好耳目罢了。
此举说出来到底为人所不齿, 因而贺朝俞不大过问衙门的事,只对裴杼的事稍微留点神罢了。今日也是一样, 沧州的一位陈司仓带着几个小官儿并差役上门, 贺朝俞只坐在那边,全程也没说一句话。
整个幽州衙门开口的都不多,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位司库东拉西扯,企图找到一个人附和他们。
可裴杼只是坐着喝茶, 旁边郑兴成等人更是头也没抬一下,摆明了装傻充愣。
陈司仓在那儿好一番唱念做打, 也没见一个人出来接他的话,顿时也没了手段。
还是魏平急着出去办事, 催促道:“陈司仓若只是代鲁城县县令道谢,这份谢意我等都收到了, 雪天路远,大人还是早日回去吧。”
说着便要起身送客。
“不急,不急。”陈司仓赶忙抬手止住, 为难地冲着众人笑了笑。明白这些人并不会给沧州任何薄面后,陈司仓才厚着脸皮提起他们也想借粮借钱,而且还狮子大开口, 说出来的数额简直吓人。
裴杼气笑了。从前都是他把刘岱等人当做冤大头,一遍遍地去州衙讨饭要钱,如今自己也被人当做冤大头了?不发火真把他当软柿子?裴杼拉长了脸:“谁告诉幽州还有钱粮?”
陈司仓想着太守大人的交代,立马将昨日之事拿出来说:“昨日鲁城县县令王载前来求粮,大人不是给了他们吗?如今我沧州州衙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望大人不要偏私,也救一救我沧州几十万百姓生命吧。”
说完当即携官吏起身去拜裴杼。
幽州官员一个个面色铁青,心中大骂沧州无耻。都是州衙,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莫说除鲁城县外,沧州其他地方受灾情况并不太严峻,就算真到了那等地步,州衙也不会拿不出钱粮来!即便真有一日,连州衙也落魄了,还有底下的富商大贾呢。
一州之地,并非乡野可比,随便找一些富商们借点钱粮出来都足以应急了。如今沧州州衙自己不愿意出钱,又不想找富商借钱,便想着来幽州衙门打秋风,真当他们好欺负!
裴杼冷声道:“那你们来得不巧,幽州还不比沧州富裕,昨日能匀些粮食出来支援鲁城县已是勉强,而今再没有多余的钱粮。”
陈司仓哪里信这些,跪在地上哭诉道:“大人就这般狠心,要置万千沧州灾民于不顾?”
“是你们要置万千沧州灾民于不顾。”裴杼一点没惯着他们,直接将他们的面子揭下来往地上踩,“沧州受灾也不过这半个月的功夫,何至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自个儿占着粮仓不用,反而厚颜无耻地跑去找别人要,沧州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受灾百姓若是无粮,便开仓放粮!若是没有地方住,州衙、寺庙、你们太守、别驾的宅子,哪里容不下灾民?”
陈司仓被骂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要死,太守大人只听说王载要来了粮,也没说这裴太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啊。今儿贸然跑了一趟,不仅没要到粮食,还白白叫人骂了一场,实在是气煞人也。想到此处,陈司仓说话也就狠辣了点:“大人当真不看沧州州衙的面子,来日若是灾民真出了事儿,激起民变,便不怕陛下问罪?”
裴杼:“……?”
这话过于荒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了一下其他人,才发现众人也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很好,不是他们耳聋,而是这些沧州衙门的人太不要脸。
郑兴成更是忍无可忍,起身吼了一句“滚”。
这句滚喊得中气十足,没讨到粮的陈司仓等人吓了一跳,也再没好意思逗留,没多久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们是走后,裴杼等人受的气却还没有散。裴杼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从前要钱时作孽做多了,否则怎么会碰到这样没皮没脸的。
难道他要钱的时候,也是这么没皮没脸?
裴杼呆愣地坐在椅子上,左右看着大为惊慌:“大人,您没事儿吧?可千万不能为那起子小人置气,气坏了身子真不值当!”
郑兴成跟魏平见裴杼不语,甚至扬言要出去将那些人拖回来再打一顿出气。
裴杼赶忙道:“算了,随他们去吧。”
裴杼没有多说的意思,气了一阵之后,仍在着急这件事情要如何解决。沧州看样子确有不少百姓受灾,但就他们对沧州州衙的了解,远不至于到断粮的地步。如今只怕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占着粮库,将灾民隔绝在城外罢了。
王载虽然脸皮也厚,但好歹有担当,把能借的都借了一遍,这些州衙官员才是真正厚颜无耻。
得催着他们开仓放粮才行。
另还有一桩,这回沧州州衙光明正大地算计他,裴杼若是不回击,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裴杼走前看了贺朝俞一眼,知道这家伙今儿肯定又要写密信了。他写,自己也写,裴杼自问没什么不好给齐霆说的,齐霆既然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官员,那裴杼装怎么也得装出一副忠君的模样出来。
他让郑兴成前去沧州打听情况,又一日,裴杼将沧州之事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上去,八百里加急送往朝廷。
此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贺朝俞送的是密信,裴杼送的却是弹劾的奏疏,弹劾之人正是如今沧州太守马巍远。
沧州的灾情还不至于让裴杼来提醒,事实上,朝廷早就收到了报灾的奏疏,只是如何救灾,需得细细商量才行。
眼下朝廷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了,倒也不至于穷,宫廷朝廷该花用之处依旧所费豪奢,唯独国库没了银子。
今年收上来的税款每一笔都有其的用处,如今要赈灾,便要在各衙门所分的钱粮中挪出一笔来填补这个亏空。谁也不愿意出这个血,谁也不想苦了自己,故而事情便僵持在这里。
齐霆原本是让沧州太守马巍远酌情赈灾,先开仓放粮,抽调地方富户的粮食,朝廷的赈灾款两个月后应当就能发放。甭管多少,总归还是有的,沧州只要顶住这一时即可。但马巍远竟将他的口谕视若罔闻,对灾民不闻不问,如今还让隔壁的裴杼给参了一本,实在是蠢笨!
裴杼是齐霆一手提拔上来的,可这个马巍远同样也是齐霆扶持上来了。如今马巍远欺上瞒下,打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齐霆的脸!
翌日大朝会,御史便就此事弹劾马巍远,要求齐霆秉公处置,追查沧州灾情究竟瞒报了多少。
朝廷这些官员们也是要面子的,任凭他们对内如何推诿扯皮,对外却仍要作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
张丞相顺势盯上了裴杼,提议让幽州太守裴杼作为主事,全权负责沧州赈灾一事,再委派两名御史日夜兼程赶往沧州,协助查清马巍远赈灾不力的案子。
裴杼是齐霆的人,马巍远也是齐霆的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再好不过了,不论谁输谁赢,张丞相这边总是不亏的。
朝廷这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多少赈灾粮来。若是裴杼想把这件事情做好,不让那些灾民们枉死,那就得自己贴钱贴粮。贴的多了,幽州那边肯定怨声载道。可若是他一毛不拔,届时伤亡惨重,即便陛下护着,御史也不会放过他。
张丞相一点儿没瞒着自己就是要坑害裴杼的心思。
燕王却出面反驳:“裴太守与马巍远同为太守,只怕压不住对方,做个副手尚可,如何能当主事?”
徐尧叟也跟着道:“燕王所言即是,况且那裴杼资历不足、年岁又小,只怕会误了陛下的事,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择一妥帖之人前去赈灾查案。”
张戚却紧追不放:“资历不足?徐大人这话可真是小瞧了他,如今整个幽州都在他裴太守掌控之下,州衙与诸县官员莫不对他唯命是从。若没有几分本事,何至于如此?”
说完张戚瞅了一眼燕王,意味深长道:“就连燕王府的小公子,如今都围在裴太守左右,整日想着在幽州与永宁县建功立业呢。”
燕王脸色一黑,狗贼,竟然又盯上了他儿子。
新提拔上来的清流丞相林文远一言不发,别看他跟张丞相斗得昏天暗地,可张戚对不相干的人出手时,他却也懒得过问。
上面的齐霆心中更是思量万千,裴杼同燕王府私交甚密他是知道的,这一点,裴杼从来也没瞒过他。虽然知道两边并未在政务上串联,但是他看中的人跟皇亲来往过密,终究让人不舒坦。
燕王近来蹦跶得太过厉害,该敲打敲打。
“齐鸣性情跳脱,难得如今在裴杼的影响下也添了几分壮志。他不是想要建功立业么?正好,那便派他与裴杼一同前往沧州,处理赈灾事宜。”
张戚立马携人捧了个场,一口一句陛下英明。
燕王却十分不爽:“皇上,万万不可,齐鸣他——”
“此事就这么定了。”齐霆直接打断燕王的未尽之语,“朕此番对齐鸣可是委以重任,希望这小子不会辜负朕的这片期待。”
燕王岂能不知道这是个棘手的差事,事情都已经一锤定音,他再推拒便是抗旨了。不过燕王还得为儿子争取一番:“那赈灾的钱粮是否尽快下发?”
齐霆看向张戚跟其余二位丞相:“此事由三位丞相共同商议,拟定之后拿与朕定夺,务必越快越好,沧州的灾民可等不得。”
三位丞相捏着鼻子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燕王却仍不愿意就此消停,他知道自己儿子没什么本事,跟过去说不定还得拖后腿,至于派过去的那两个御史会不会从中使绊子也未可知。如今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替裴杼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裴杼在沧州越能说上话,此事便越能尽快结案。
这下张戚却没有反对,权力再多,差事没有办好那也是无用。
燕王恨透了这个专门挑事的张戚,且对齐霆也一肚子不满,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齐霆比张戚还要恶毒。
当初若没有燕王府的支持,齐霆想要进京还得费不少心思。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赈灾款筹集好,可不能放任这三个丞相推诿扯皮了,否则裴杼跟他儿子都要倒霉。
赈灾的圣旨日夜兼程发往幽州与沧州,两位御史携五十士兵即刻出发,赶往沧州查案。
裴杼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奉旨查案的一日,他才告了状,转眼事儿就落到他头上,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若是朝廷的赈灾粮有这么快下来就好了。
得知裴杼顶了这份棘手的差事,王绰立马携齐鸣从永宁县赶过来了。
齐鸣初次办差,还带着一份天真:“是不是这件事情办好咱们就算立功了?”
裴杼提醒了后一句:“若是没有办好,那几个御史可能没事,但咱们俩都得倒霉。”
齐鸣还不服气地嚷嚷了一句“凭什么”!
裴杼也很想问问凭什么,可是眼下情况就是这样,没权没势就得认人拿捏,即便他做了幽州太守,当了地方大员,可头上总还有比他权势更甚的人。除非……他能一步登天。
裴杼叹一口气,认命地让人备马。
尽管御史还没到,但裴杼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可不敢赌沧州官府的良心,再拖下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事不宜迟,裴杼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便揪着还不在状态齐鸣出发了。
第85章 钦差
裴杼前脚刚走, 后脚王绰便让郑兴成再去打探沧州的消息,最好事无巨细,连各官员之间的关系都得挖出来, 越是细微之处,越有大用处。
郑兴成是最擅长打探这些的, 但是昨儿晚上又下了一场雪,今天外头还结着冰,江舟乔装打扮跟着裴大人离开了, 郑兴成骑术不佳,可让旁人骑马他又不敢坐。
沈璎迅速起身:“我带你去。”
“你带?”郑兴成想要质疑, 忽然想起来这位也是身负怪力之人。
罢了, 沈璎就沈璎吧。
郑兴成颤颤巍巍坐在马背上,由己推人,若是有人不信任自己,他肯定要整治对方, 郑兴成遂冲着沈璎殷殷叮嘱:“您可千万骑稳点儿,若是滑倒了, 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熬不住了。”
沈璎冷冷地回了一句:“啰嗦。”
郑兴成闭嘴不敢多言,生怕沈璎故意折腾他。
好在没有, 但似乎又被折腾得不轻。
才刚上路,郑兴成便开始想念江铁牛了, 虽然这两个人骑马都稳当得很,但是江铁牛块头大,遮风;换了沈璎之后, 那遮不住的冷风便嗖嗖往他脸上刮,郑兴成被吹得眼泪都出来了,没多久又被风干, 一双眼睛糊得火辣辣的,真的招架不住。
还是铁牛好,他再也不骂对方是蛮牛了!
郑兴成心里抱怨,嘴上却一句废话没敢说,没多久,他们便赶到了鲁城县。
王载正在赈灾,听到这消息后面容晦涩,急得郑兴成在旁咋呼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裴大人的差事若是办不好,整个沧州加上幽州所有官员都得跟着倒霉!”
沈璎瞥了他一眼,将郑兴成跟王载隔开,缓了缓语气道:“裴大人如今是在为你们沧州的千万灾民奔走,寒了他的心是小,若是耽误了救灾事宜,罪过可就大了。”
之前郑兴成打听的是灾情的大概,这事儿好打听;如今问的却是州衙的情况,非自家人不可知。王载纠结一番,他到底是个有良心的人,即便知道说出这些会得罪州衙的上司,可是到底还是坦白了。
彼时,裴杼已经赶往沧州。可在城门外,他便险些撑不住身子。即便来时裴杼已经有了预料,但还是没想到,事情会严峻成这样。
数以万计的灾民蜷缩在城门口,人挨着人,报团取暖,最外层的灾民身上落满了雪,人已经冻得硬邦邦,是生是死尚不可知。目光往前,几个差役抱着胳膊似是在打盹,衣裳裹了一层又一层,边上点着火堆,上头支起锅,热气升腾,却没有一个灾民敢上前讨口热水喝。
江舟伸手探了探最近的那个人,面色凝沉地回过头:“已经没气儿了。”
齐鸣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燕王给他选的典史立马上前宽慰。
齐鸣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认清自己这份差事有多重。
灾民们都已经被冻僵了,可不远处便是街道,遮风避雨的地方比比皆是。一股荒谬感再次涌上裴杼的心头,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沧州的城门虽然开着,但是中间那条街上却设下了栅栏,两侧有官兵把手,绝不许灾民往前半步,这道城门似乎开了,但也似乎没开。
裴杼压着怒火,三两步走了上去,质问最前的两名差役:“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叫他出来回话。”
差役一脸茫然,须臾反问道:“你是哪个?”
“朝廷派过来的钦差。”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叫两个差役神色大变。
谁都知道有钦差要来,但是没想到人会来得这么快。隔壁幽州距离沧州可有好一段距离,至于京城的那两位御史更是山长水远,就算不眠不休也得还要四五天才能赶到,如今这人冷不丁过来,倒是打得众人猝不及防。
没多久,二人便叫来了一位司户参军。此人名叫黄柄,模样倒是正派,只是瞧见裴杼等人之后脸上堆满了笑,无端生出几分谄媚:“原来是裴钦差,衙门诸位大人正在候着,您请随我来吧。”
“急什么?”裴杼对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手搭在栅栏上,意味不明地问:“谁让你们设这栅栏了,堵的又是哪个?”
“这……”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盼着对方回话。
短短一会儿功夫,黄柄后背都汗涔涔的,黏腻非常,他自是不敢提马巍远的事,只找了个借口糊弄:“先前这些灾民无状,欲在城中抢粮,州衙也是没办法才将他们给拦在此处。”
裴杼懒得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抢了吗?”
黄柄急得抓耳挠腮:“已经准备抢了。”
裴杼眯起眼,平添一股威势:“我问的是,抢了没有?”
黄柄急得看向周边几个小差役,差役们哪里敢问话,一个不好可是要倒大霉的。
裴杼哪里能看不出来呢:“既然没抢,便撤了这栅栏,放百姓入城。带话给马巍远,命其开州衙,让百姓进去,避一避风雪。”
黄柄险些要给裴杼跪了:“大人,万万不能放这些宰门入州衙!”
州衙是何等尊贵的地方,往来无不是地方大员,黄柄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叫这些灾民们冲撞了上面的官员,下官等可是要掉脑袋的。”
裴杼一字一顿:“不放行,你即刻便要掉脑袋。”
他后面的江舟不声不响地抽出了佩刀。
圣旨已经写明了,裴杼全权负责沧州赈灾的一切事宜,若有人胆敢不从,六品以下,皆可先斩后奏。这也是燕王费尽心思才为裴杼争取的权利,他怕就怕沧州水太深,裴杼根本号令不动底下的官员。
黄柄被刀刃的寒芒给吓得摊倒在原地,立马苦着脸让众人将栅栏给撤了。
可即便如此,灾民仍旧没有动弹,他们不敢跟官府作对,也实在是被冻麻了,做不出回应。
栅栏都撤了,当裴杼命黄柄召人将这些灾民往州衙引时,黄柄也秉持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随裴杼闹去。
反正他是拿这位钦差没办法,放过去让马大人会一会吧。
灾民们被叫醒之后,能走的跟着裴杼走,不能走的便让黄柄等人抬着走。
黄柄有些为难:“可有的人已经没了……”
刚说完,便迎上了一道阴森可怕的眼神,黄柄知道这位钦差大人生气,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死不能复生,贸然将尸体抬回去只怕会吓着城里的百姓。灾民们要救,但是城中这些百姓也不能受惊。”
“难为你们还有这份觉悟。”
裴杼阴阳怪气地一顿夸,夸得黄柄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杼也没坚持,只让他点上火堆,即刻将城中大夫们叫过来,若只是冻僵了,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救活;若是真的断了气,询问姓名、家中住址,尸体先停放在城外,等回了州衙再议。
“这买药治病的钱……”
裴杼定定地看着对方。
黄柄吓得连忙服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退下半步后,黄柄便正式接下了这份苦差事,江舟还留下两个小兵在旁盯着,未免黄柄这些人敷衍了事。
城外灾民刚进城没多久,一直装死的太守马巍远跟着就派人过来接应,立马让城中最大的庙宇开门迎接灾民。
灾民有数万人,光是寺庙的屋子可住不下,最后州衙附近的书院、酒楼、茶馆所有能装人的地方都被挪用了,即便许多地方是私产,可州衙发话了,谁敢违抗?
等到了州衙,灾民已经被安顿得差不多了,只剩了十来个,被裴杼带去了衙门。
守门的差役知道不合规矩,但是全程不敢说一句话,像根木头一样守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沧州太守马巍远携别驾与诸官员迎了过来。
马巍远是齐霆提拔上来的,据他所知,裴杼也是齐霆提拔上来的,他本以为裴杼能给他三分薄面,不想刚碰了头,裴杼便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衙门尚有多少余粮?”
马巍远被问得一懵,缓过神来之后也发现裴杼来者不善了。
他斟酌着道:“今年年景不好,衙门先前为了赈灾,将粮食都用光了,因而衙门中并无余粮,就连这些日子施粥的米都还是从各处借来的。因为借到的粮食不足,故而赈灾的粥也就稀了点。”
马巍远还不忘给自己找补。
裴杼笑了一声,他若是信这话就是傻子,眼下事态紧急,裴杼也不想同他议论仓库的粮食,于是直接问道:“后厨在何方?”
马巍远一愣。
裴杼不容置疑:“速速带我前去。”
马巍远已十分不悦,但是想到对方手里有圣旨,只好认命地将裴杼带去后厨。
江舟进去之后便四下翻看,没多久便搬出来十袋米。
沧州衙门的人脸都黑了,陈司仓连忙上前:“裴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这个是州衙这些日子的口粮!”
“做什么?自然是赈灾了!”齐鸣直接跳出来,他早就忍无可忍,这些人可无耻到连他这么个纨绔子弟都觉得无耻!
陈司仓据理力争:“这是州衙的粮食,不是赈灾粮,您将粮食用光了,州衙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喝西北风去吗?”
“人命关天,外头那些灾民再不吃饭就要活活饿死了!”齐鸣瞪着他们。
裴杼比他还要干脆,直接让江舟带着两个小兵搬米。
马巍远并未阻止,但神色也不大好,裴杼转身:“朝野都对沧州灾情议论纷纷,灾民伤亡愈重,沧州州衙诸官员的罪责越深。马太守,你也不想让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不保吧?”
马巍远顿了顿,旋即似乎有了服软的迹象,甚至拦住了不平的官吏,同裴杼道:“那是自然,裴大人拿主意就是。您奉旨办差,我等岂敢不从?”
劫了州衙的米,也不过就是让今天的粥稠了些,让这些灾民暂时吃了一顿饱饭而已。
裴杼去看了州衙借过来的粮食,若是按着他们之前每日施粥用的量,还够六日用,但是起码要再饿死一片人;若是按着裴杼的用法,不过只够两天。
如今除了粮食不足,衣裳也不够。但好歹都住进了屋子,只要关好门窗,供应热水,不至于像之前一样被活活冻死。当务之急,还是要有粮食才行。
当晚,裴杼等到了郑兴成与沈璎二人。
二人一路过来也见到了沧州灾民的惨状,就连郑兴成这样自诩冷血之人心中都怪不自在的。不过他也没就此事说什么,提的都是沧州衙门的事:“据王载所言,这位马太守在沧州衙门极得人心,上上下下都对他唯命是从,沧州的富商也似乎同他走得也近。只是这回不知怎的,富商们竟也不借多少粮食,放任灾情蔓延。”
裴杼问道:“可有人同他不睦的?”
“非要找一个的话,只有钱别驾早年间同他有些争执,但如今两人行事有商有量,看不出还有龃龉。不过王载又说了,这位钱别驾从前家贫,同马巍远冰释前嫌后,家中日渐富裕,如今在青州老家已经攒下了良田千顷的家私。”
“马巍远呢?”
沈璎摇头:“未曾听闻他家中有多少田产,且此人往日吃喝用度一应从简,底下的县官恭维他两袖清风,是不是再好不过的清官。”
裴杼撑着脑袋,沧州衙门若是利益牵扯太深、内部铁板一块,他还真不好查。就好比当初他初至永宁县,用郑兴成的罪状拿捏他搬空税粮,最后栽赃到胡人头上,刘岱派人过来查,也没查出什么端倪。
裴杼不死心:“这回没打听出来特殊的?”
郑兴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凑近裴杼:“还真有一件呢,王载当初频繁来沧州衙门求粮,曾经看到城里有名的粮商给州衙的官员塞钱。这种时候,自然是衙门求着粮商想要借粮,怎么反倒是粮商给衙门行贿,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挖出点什么!”
听完,裴杼也终于来了精神。
就怕没有方向,只要有了方向,再难他也得查!
第86章 实情
郑兴成跟沈缨顺势留下, 在城中调查州衙与粮商究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临走前,郑兴成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江舟,他真的很希望铁牛先生能跟他一起查案, 但是想也知道不可能,人家肯定以保护裴大人为要。叹了一口气, 郑兴成也无可奈何。
沈璎回头,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还不跟上来?”
郑兴成愁眉苦脸,活像个小媳妇一样, 唯唯诺诺地跟过去了。
不满归不满,但是丝毫没耽误二人办事。
裴杼则带着齐鸣负责赈灾, 与此同时, 幽州也派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前来护卫。与其说是护卫裴杼,不如说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守着裴杼的话,江舟一个人足够了。
幽州的人只负责监工, 办事儿的还是沧州的人。
尽管沧州衙门的人跟裴杼面和心不和,可裴杼毕竟手握圣旨, 底下的小官儿一直提心吊胆地办着差。谁都不想当那杀鸡儆猴的鸡,差事办得不好, 裴太守若是奉命斩人,他们求情都没处求去。
于是灾民们很快便发现, 自从幽州的裴太守过来之后,他们的日子立马好过了起来。
粮食有限,每日只能喝粥, 但至少也能喝到七分饱,不像以前那样,分到的粥清得跟汤水一样, 碗里甚至找不到多少米来。
且因为有裴太守,他们也住上了不漏风的房子。
众人心中十分感激,裴太守待他们越好,他们越是想不通,为何同样是太守,幽州的太守便愿意施粥,愿意放他们进城,自家的州衙却对他们弃之如履。他们也是沧州的子民,若非实在熬不下去,他们也不愿意给州衙添乱,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别无选择。可来了之后,州衙的做派却总叫人心寒。
“若是能去幽州就好了。”看着裴杼走过去后,有人小声嘀咕,“听闻永宁县的驻军可以帮忙开垦荒地,甚至那边的百姓也都会帮忙。之前归顺的栖族人,他们的地便是县城里的人帮着开垦的,你说咱们若是过去的话……”
有不少人也跟着若有所思,旋即便有人点醒了他们:“想什么呢,家里的田地不要了?”
众人收回了念头,永宁县再好,可这事也就想一想罢了,没有多少人真会放弃自家这一亩三分地。
天下最苦的便是他们这些小农了,将田地看成了命根子,但累死累活,地里的出产却少得可怜。若是年景好尚能果腹,年景不好,譬如今年这种灾害连连的时节,那便得活活饿死。他们逃命前,家里最后那点粮食都已经吃完了,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还捏在手里的地契。
熬了这么久,险些撑不住要将这地契给当出去,幸好裴太守过来了。有了地,来年依旧还有指望。
众人压低声音讨论着朝廷的赈灾粮还有多久才能到,酒楼的掌柜跟小厮见他们声音稍大,立马瞪了过来。
灾民们瞬间噤声,再不敢多言。
沧州受灾百姓实在太多,被分到了城中各个地方。若是寺庙书院那等地方也就算了,大不了不开门,也影响不到什么。可酒楼、茶馆这等地方可是要做生意的,如今这么多灾民一齐涌入,掌柜的对此很有意见,每每见到这些灾民都觉得心里窝着火,觉得晦气极了。
灾民知道自己不讨喜,因而都不敢大声说话,只除了施粥时在外走动,平常都是缩在角落中,低调至极。
裴杼看着这一幕着实难受,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又逼着马巍远想法子,将放粮的仓库清出来,让众人进去住。
马巍远本能地不愿意:“裴太守,这可是州衙的粮仓!”
“那又如何,里面有粮食?”
马巍远黑着脸说了一句“没有”。
“既然没有粮食,还有什么好防备的?”裴杼刺了他一句,立马叫人拿来钥匙,直接开了粮仓。
看管粮仓的几个差役也被裴杼给拿住了,钱别驾十分紧张,但看到马巍远不动如山,也渐渐淡然下去。
太守如此,应当不会出岔子。
粮仓确实没有粮了,只剩下一些陈年的谷子,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两三袋而已。这么大的粮仓,看守的这样仔细,竟然只有两三袋陈米,说起来都叫人匪夷所思。
可整个州衙却都一口咬死,所有的粮食都拿来赈灾了,据他所知,沧州附近灾民涌入州城也不过只有半个月而已,何至于将偌大的州城都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编谎话也不编得仔细些。
灾民们从酒楼茶馆里挪了过来,暂时在此处歇脚。
粮仓干燥防水,闷是闷了点,但是够住。
裴杼让灾民们放心在此居住,安抚他们,朝廷派来办案的御史不日便到,赈灾粮应该也能很快下来。
等熬过了最冷的这段时间,明年一开春他们便可以拿到赈灾的种子回去播种,再想法子将家中的房子修好,这个灾年也就算过去了。
裴杼这话多少有些安抚人心的意思,但是灾民们最吃这一套,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不会放弃。
马巍远听到了底下人一字一句重复裴杼的话,听完后,他还没开口,钱别驾便先嘲讽起来:“到底年轻气盛,说话也不过脑子,来日若是领不到救济粮,看他要如何收场!”
钱别驾对朝廷送过来的粮食不抱任何期待,若是有粮,肯定一早就送来了,还用得着裴杼来赈灾?
马巍远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敲打道:“人家到底是钦差,多少放尊重些,他若是想做什么便让他做,你我只需全力配合即可。”
钱别驾心中不屑,裴杼那小子都不曾尊重过他们,他凭什么要尊重裴杼?
“眼下距离开春还有两个月,灾民只会越来越多,这些事又岂是你我配合便能解决得了?真到了粮食吃尽的那一日,不信裴杼不从幽州拿粮。他若是不给、或者给得不够,这副一心为民的虚伪面孔可就被彻底撕开了,届时看他如何还能踩着咱们立名声?民怨沸腾之时,便是裴杼的反噬之日。”
钱别驾对裴杼的恶意不可谓不大,怪只怪这人来得突然,打破了他们的好算盘。
大概是背后说人说出了是非,当天中午,钱别驾便被裴杼给盯上了。
裴杼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吩咐他办一件事,那便是借粮。
裴杼手头的粮食不够用,必须要找富商大贾借,还必须要以沧州的名头借,否则这笔账便说不清了。马巍远滑不溜手,又与裴杼同为太守,裴杼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即便说动了也是阳奉阴违,于是只能将主意打到这个查到端倪的别驾身上。
钱别驾听得脸都黑了:“裴大人您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能借州衙早就借到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旁人借不到是旁人不中用,钱别驾本领过人,定然能借到。”
钱别驾笑意不达眼底:“何以见得?”
“区区五年时间便在老家攒下良田千顷,有这份本事,何愁借不到粮食呢?”裴杼反问。
钱别驾笑容顿收,警惕地望着裴杼。他初至沧州,且一直因为赈灾忙得脚不沾地,查案这种事根本来不及做,何以对他老家的田产知道得如此清楚?究竟是衙门里面出了内鬼,亦或是……鲁城县那个王载?
可王载几时又对他家里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他太不小心了吗?
心中有鬼,钱别驾再对上裴杼时便小心谨慎了许多。
裴杼突然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天下哪有查不明白的案子?哪有天衣无缝的假账?这里头的事情一旦掀开,少不得得要有个替死鬼,别驾大人别总轻信别人,什么时候冤死了都不知道。”
钱别驾怒极反笑:“你少挑拨离间!”
“我不屑于做这种事,可你想想,你的把柄稍稍打听就能知道,他的呢?”
钱别驾神色几经变化,裴杼的话确实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这里面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出面,马巍远几乎从未经手。
有些事不查也就罢了,可一旦被人捅破,那就不得不深思了。
可钱别驾也不可能仅凭几句话就改变了立场,他只冷着脸道:“我同城中的富商向来不熟,最多只能借三天的粮食。”
“借到再说。”裴杼的态度十分轻慢,似乎根本没把钱别驾的话放在心上。
钱别驾攥紧拳头,却在触及裴杼身旁的大块头之后又默默松手。
算了,打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借粮食吧。
可别让他查到是谁透露他家中的事,否则他绝对不会轻饶!钱别驾最怀疑的便是王载,可惜他如今没空去收拾,但闲下来之后,必得问个明白!
钱别驾行动迅速,当天便借到了三天的粮食,可他生怕裴杼得寸进尺,愣是又忍了两天,期间还写信给老家,让他们统一口风。万一裴杼真的借机生事,查他老家的千顷良田,也不至于到最后自乱阵脚,连口供都对不齐。
忍了两日,他才将自己借到了粮食送到裴杼手里,顺带说了一遍自己为筹粮食有多呕心沥血,还替城中的富商也都哭了一遍惨,道明他们家中也没有多少积蓄了,这是最后仅能拿出来的存粮。
钱别驾反反复复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推卸责任,更是为了下次裴杼再差使他借粮而打预防针。这回借到是运气,下回可就别指望他再借了。
裴杼倒是没有开口让他再借,只是将粮食交给了齐鸣,自己抽空去见了郑兴成跟沈璎。
二人这回收获颇丰,在粮商郑家蹲了两日,郑兴成甚至还借着自己族弟的身份打入了郑家内部。谁能想到呢,这个郑粮商竟是郑兴成的本家人。
但是为了政绩,本家人郑兴成也坑。
他在明处打探,沈璎那个能飞檐走壁的怪家伙在暗处打听,两人综合了一下各自打听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找裴杼汇报。
“这个郑粮商早在年初便在沧州各处收购粮食,不仅是他,还有两个大户也在收购粮食!沧州今年确实遇了灾,但去年却是个丰收年,光是常平仓里面的陈粮都足够赈灾用了!”郑兴成一想到自己查明这些算是立功,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他得让裴大人知道,衙门里头,数他最有用,他就是裴大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裴杼却心事重重:“那些陈粮也被收购了?”
“对,一早便被收购了,不过是入冬之前,在朝廷将明年的一半儿税粮收上去的时候,衙门还在同步卖粮。不过这事儿就算查出来也没办法定罪,常平仓的粮食本来就是有买也有卖,明面上,衙门是按照正常的价格卖出去的,私底下有无收受贿赂,那得将所有人抓出来审才知道。朝廷的御史还有两日才到,等他们到了,咱们才好审案不是?”
裴杼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可他们卖粮的意义何在?”
明知道年景不好州衙还要卖粮,真就一点没有管过百姓的死活。
裴杼来回踱步:“难道是要哄抬粮价?”
郑兴成正要说大人英明,就见沈璎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怕是有更大的筹谋,譬如,圈地。”
裴杼怔住。
郑兴成:“……?”
郑兴成急得要死,沈璎这家伙怎么抢他的风头?可这一点恰恰是郑兴成没想到的,他从前是贪了点儿,但最多盯着钱而已。永宁县的地又不值钱,胡人时常难下,荒废抛耕的田比比皆是。郑兴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圈地这个想法,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璎发挥。
他心里那个悔恨呐!
“郑粮商家中田产近两年增加不少,不过他似乎并不满足,仍在大肆倾占农田。这些人借着年景不丰、朝中加征税粮的时候,不惜高价收购粮食,无非就是逼百姓卖田。”说完,沈璎想到了那位“清白”的马巍远,讥笑道,“至于郑家的田究竟是一家之田产,亦或是沧州官府共用,那便不得而知了。”
古往今来,官商勾结的手段层出不穷,谁知道沧州背地里如何运作呢?
郑兴成抓耳挠腮,沈璎说的,本来应该是他的词儿啊!
第87章 御史
圈地的猜测太过丧心病狂, 让裴杼也无言良久。
若此事属实,那整个沧州衙门便已经烂透了。想到从前刘岱在时的幽州,亦是贪污受贿之风盛行, 及至朝中,党争不休, 梁国自上而下竟找不到多少风清气正的衙门。
郑兴成见裴大人沉默不语,开始跟沈缨挤眉弄眼,让她少说一点:“没影的事, 咱们可不能随意揣测,免得冤枉了别人。”
沈缨居高临下地瞅了他一眼:“不知情就少插嘴。”
郑兴成:“……!”
就你知情, 就你懂得多!
心里嚷嚷得再凶, 面上依旧敢怒不敢言。主要他怕得罪了沈缨,这家伙会在背地里打他,要知道就算挨了打,找裴大人告状也是没用的, 裴大人说不定还会嫌自己怂。
沈璎并非胡说:“梁国立国距今已有一百八十九年,当今皇帝也并非储君, 原是个不受宠的藩王罢了。他被属下拥立为君,事后却将功臣一一诛杀, 大人可知原因为何?”
裴杼摇了摇头。
郑兴成也竖起了耳朵,同时警觉地看向四周, 确认没人之后才敢敞开了听这桩宫廷秘闻。
沈璎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嘲讽:“就因为这群功臣希望还地于民。不论是京师亦或是民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占据了大多数的耕地, 普通小民却无地可种被迫沦落为佃户。那些大族动辄占据数千、数万顷良田,却仍旧贪婪无度,对上隐瞒田产, 对下肆意盘剥,以至朝廷税收锐减,百姓生计艰难。”
郑兴成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如此说来,重新分田不是好事儿么,为什么提出来还要被砍头?”
回答他的是两人的沉默。
裴杼猜测,这几位拥立之臣应当不是齐霆一个人弄死的,而是朝中的世家大族加上皇帝联合所为。
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哪有长盛不衰的朝代?自古以来的王朝,多是以百姓揭竿而起为始,又多因官逼民反结束。君王失德、贪污腐败、外患频频、民变不息……这些都是王朝覆灭的原因,但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症结,便是土地。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王朝建立之初,土地资源往往会重新整合分配,但小农经济极为脆弱,必然会导致资源重新转移,当土地再次兼并的过程加速之后,社会矛盾也会日渐积累爆发。若是没有中兴之主,灭国便是早晚的事。
可如今的齐霆算是中兴之主吗?他有胆量在顶着世家大族的反对重新分配土地、变法图强吗?显然他没有这份决心,否则也不会将功臣杀了了事。若要分地,等于是挑战整个权力阶层,危险太大,一个不好,到手的皇位都得丢。
可杀了这群功臣固然能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却平息不了民怨啊。裴杼愁眉不展,越发觉得系统对他太过苛刻,在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搞扶贫,搞来搞去大抵也只有死路一条。
郑兴成的眼神反反复复在两个人脸上扫,在心里对这两个说话说一半儿的人狠狠谴责了一番。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他难道还是个外人吗!
心烦之下,裴杼对沧州上下诸官员的印象也一差再差,只盼着御史赶紧过来,裴杼早就按耐不住要审案了。
翌日,沧州忽然又起了谣言,说朝廷不准备给他们发放赈灾粮,幽州那位钦差太守也只知道搜刮城中的大户,未曾想过从幽州运粮来赈灾,看似为国为民,实则自私自利,慷他人之慨。如今官府的粮食不过只够两天而已,等到两天过后,整个沧州衙门都得颗粒无存。
偏偏这些谣言还精准地只在灾民群中广为流传,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以为有望安稳度过今年冬天的灾民们又开始为粮食担忧了。
如今谁都知道沧州粮食不足,富商大贾们手里未必没有,但是粮价太高了,便是将他们卖了也买不起多少口粮。幽州不给粮食,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裴大人只是奉旨来查案赈灾,又不是欠了他们的;可若是朝廷不给粮食,他们就真的没命活了。
“若真的没粮该怎么办?”众人聚在一块儿小声商议着。
人群中忽然有道微弱的声音:“我听说,拿着地契可以换到粮食。”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了众人讨伐。他们忍饥挨饿这么久都没舍得将地契掏出来,如今再要给,岂不是太亏了?
可又有人反问:“亏了点田地,总比一家几□□活饿死要强吧?明年的年景究竟如何尚且不得而知,说不定还跟今年一个样,即便播种了收成也不好。如今那些大户好歹还肯收田地,真等到他们也没了粮食,连田契都不愿意收了,那咱们就真得等死了。”
总有人循循善诱,一遍遍哄着灾民们拿田来换粮食。田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没了田,到时候逃命去北边的永宁县,一样能开荒不是?
齐鸣是最先听说这些流言的,他也叫人澄清过,可却丝毫不见效果,眼见事态不对,他才赶紧过来禀告裴杼。
裴杼拼命忍着才没发火。
背后之人真是好算计,不仅想贪了百姓的田,还想将幽州拖下水。若是如了他们的意,幽州未免太好欺负了些。
气过头之后,裴杼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让齐鸣带人下去,重申沧州粮食足以赈灾,让灾民们千万别被蛊惑着典当田契,甚至抓了几个故意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的恶徒。
担心灾民们不信,裴杼甚至放出话:“便是饿死衙门诸官吏,也不会饿死百姓。”
灾民们尽管不信衙门的人真被饿死,但是听到这番斩钉截铁的保证,终于稍稍心安,捂紧了自己的田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怎么敢放出这番话?”州衙中,钱别驾自然没有错过看裴杼的热闹。
尽管裴杼再三许诺粮食足够,可在钱别驾看来,这种口头保证没有任何作用,等到下回借不到粮食,裴杼便知道厉害了。
上次是他被裴杼的三言两语给蛊惑了,事后经马巍远一分析才明白过来,裴杼这小子初来乍到的,估摸着就是听到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乍他。也怪他糊涂,竟然真被裴杼给哄了过去。再有下次,他绝对不会再上当。
马巍远也知道裴杼正盯着钱别驾,他自然是不想让裴杼得意的,故而再三叮嘱:“裴大人若要吩咐什么,你只管去做,切莫违抗他的意思。做与不做,是态度问题;但做得好与不好,便是能力问题。”
裴杼只是钦差,即便沧州的人能力不足,料想他也不会拿这件事做由头来杀人。
钱别驾兀自点头,拍着胸脯道:“太守大人放心,这回我绝不会让裴杼那小子称心如意!”
马巍远点了点头,忽然又吩咐道:“做事机灵一些。”
钱别驾揣着手,乐呵呵道:“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吗?”
裴杼那小子几次三番地坏了他们的好事儿,钱别驾如何能容他?若是没有裴杼,沧州的事情早就解决了,何必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钱别驾自信满满,可是等两天之后裴杼再次找上他时,才听了一句他便已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先前的豪言壮志?
裴杼又让他借粮了,而且点了名,让他只找城中的大粮商郑斌借粮。
郑斌同州衙、同钱别驾等人的交情,不可谓不深。钱别驾疑心裴杼是不是又在诈他,但又实在担心对方真的查出点什么。这事儿若是张扬出去,他跟太守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底细的情况下,钱别驾唯有沉默。
裴杼端详着他的脸色,忽然狮子大开口:“十天的粮食,钱别驾应当能借到吧。”
钱别驾气急:“如今哪有那么多的粮食?”
“旁人或许没有,但这个郑斌一定有,钱别驾跟马太守不是最清楚吗?”
钱别驾心里咯噔一下,裴杼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可裴杼才来沧州多久,他又是怎么打听到这么多的?这人难不成真有三头六臂?
再之后,钱别驾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胡乱应付的,又是怎么被裴杼身边的人给带下去的。他有心想去找马巍远商议,可裴杼却压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命江舟将其带去了郑家。
钱别驾也想跟郑斌细说,可旁边有个江舟盯得死死的,他压根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多说多错,被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用身份压着郑斌掏了粮食。
“让你拿你就拿,哪来这么多废话?”步步紧逼之下,钱别驾性子也暴躁起来,对着郑斌没了好脸色。
郑斌只觉得古怪,明明事前商议好的,再饿那群人几天,田契就能收上来,赈灾不利的锅也能甩到幽州头上,可钱大人为何不按照约定来办事?
粮食是借出去了,可是当天晚上,郑斌便给马巍远递了消息。
马巍远一看钱别驾这鬼德行,便知此人不中用了。事后他叫人去寻,却发现钱别驾已被裴杼给扣下了,理由冠冕堂皇,他们扣下钱别驾是为了赈灾,毕竟整个沧州衙门只有这位能借到粮食。裴杼对钱别驾颇为倚重,这才时时带在身边。
马巍远让钱家人去请了两次,愣是没有从裴杼手里把人给要回来。
钱别驾此人,不仅贪婪,还是个糊涂蛋,有时候甚至不知进退,从前马巍远便是利用这一点让其为自己冲锋陷阵。如今此人落到裴杼手里,不知会招些什么出来。
但愿他不要太糊涂。
十天的粮食一到,谣言不攻自破,若想从中获利,只怕又得再缓些日子。有裴杼这个搅事精在,今后沧州的情况究竟能差到何种地步,谁也预料不到。
陈司仓眼见大人少见的急躁起来,岂能不知所谓何事?他索性狠心道:“大人,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借着灾民的手,将裴杼那厮给灭了?”
马巍远转身盯着他:“说的简单,裴杼吃喝皆是幽州的人代劳,不假外人之手,你要如何灭了他?”
“饮食上不方便动手脚,那便直接行刺啊。”
马巍远轻笑一声,张丞相等人没行刺过?可策划那么多回,却愣是没见裴杼这厮受过什么伤。尽管马巍远不愿意承认,可裴杼这厮到底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从裴杼踏入沧州的那一刻起,马巍远便已经在琢磨退路了,之后所有的事,都是钱别驾在代劳。
如今看来,钱别驾这人还是好用的。马巍远道:“让郑斌别再搞什么小动作了,先停手。”
陈司仓听着这话反而肉疼:“先前花了那么多的钱囤粮,说停手便停手啊?”
马巍远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跟朝廷的钦差别苗头?”
陈司仓忙道“不敢”。
裴杼将赈灾一事几乎都交给了齐鸣,听闻州衙施粮,这些日子奔赴而来的灾民又多了些,好在有钱别驾借的粮食应急,灾情仍在可控范围内。
他自己则将钱别驾箍在身边,将王师爷说的熬鹰一法,尽数使在对方身上。
钱别驾甚至没有赵炳文的骨头硬,不到两天便全招了。
事情一如沈璎所料,他们所图的无非是土地。只要手里握着地,便有源源不断的收益,谁会嫌自己钱多呢?哪怕在老家已经置办那么多田产的钱别驾,也一头扎进了圈地的计划中,甚至还是领头的那个。
他们筹划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有雪灾,可等到雪灾来临的那一刻,众人反而欣喜若狂。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整个沧州衙门都没想过正儿八经地赈灾,先前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即便是去幽州借粮那回也是一样,他们就没真正想过要求助,只是想确认裴杼不会再给沧州借粮。
等到灾民们撑不住,自然会乖乖掏出田产,郑斌再将收购的陈粮放出去,到时候灾情也平息了,田产也收入囊中了,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谁又能想到去了幽州一趟便坏了事,还将裴杼这个祸害给招来了。
钱别驾如何不知道自己招了就完了,可是他真的招架不住了,他养尊处优多年,哪里受得了这个?
又一日,朝中派来审案的两位御史、一位刑部官员姗姗来迟。
在得知几人姓名与来路之后,马巍远躁动多少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一派坦然地等着裴杼发难。
裴杼不知内情,立马将御史等人请过来,准备即刻提审钱别驾跟郑斌。
这三人倒也配合,甚至不问缘由,裴杼说审钱别驾就审钱别驾,裴杼说关押郑斌便关押郑斌。裴杼本以为他们会秉公办事,可不料他们一来,钱别驾忽然就翻供了。
第88章 查案
入夜, 施粥完了又将灾民安顿妥当的齐鸣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
想他堂堂燕王府的小公子,几时这般劳累过?若京城有人敢让他这么劳累,他父王铁定骂死他。可如今甩给他这份差事的是齐霆, 而且齐鸣经手之后,也不大好意思敷衍了事。
这些人都这么惨了, 他要是再敷衍那还算个人吗?
到底骄傲于自己办了不少实事儿,即便再累,齐鸣却还想着去裴杼那边吹嘘一番, 听他夸一夸自己。可待他推门进去后,反见里面气氛诡异, 几个人或立或坐, 神色如出一辙的凝重。
这是怎么了,不是说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吗?
裴杼拧了一个冷帕子盖在脸上醒了醒神,看到齐鸣站在门外,冲着他点了点头:“回来了?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点吃的。”
这是来了沧州之后的规矩, 所有人的饮食都由裴杼带回来的侍卫做,虽然味道差点儿, 但是好歹安全,不用担心自己吃着吃着就把人给吃死了。
没多久一碗面条便端了上来, 齐鸣乖乖嗦着面,眼瞅着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 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沈璎言简意赅:“姓钱的翻供了。”
“他不是画过押了吗?”齐鸣眨了眨眼。
“他说自己是被逼供的,加上御史们偏帮,如今案子还要重审。”郑兴成晦气地嘟囔了一句。
确实很晦气啊, 明明事情已经被他们查清楚了,只需等到朝廷的御史过来,稍微走个过场便能将沧州这些贪官污吏尽数拿下, 再顺势抄了几个大粮商的家,赈灾粮不就有了吗?
可惜啊,这么好的计划生生被毁了。
郑兴成比裴杼还要生气,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都白费了:“这些御史真该死,咱们跟他们又无嫌隙,这两人为何非要针对我们?”
沈璎看向齐鸣:“齐大人可知,这两个御史究竟是何来路?”
啊……问他?
齐鸣一懵,他一个小纨绔,哪里懂得这些?
沈璎循循善诱:“亦或是,齐大人见过他们平日里跟谁走得近?家中有什么厉害的姻亲?”
齐鸣这会儿眼睛一亮,立马说道:“要说姻亲,那位黄御史跟张丞相是亲家;要说走得近,那位蒋御史跟张丞相貌似走得也近。对,没错,这两人铁定就是张丞相的人,怪不得他们处处作梗呢!”
张戚那个老东西一直跟裴杼不对付,且他手段阴毒,以至让裴杼回幽州途中险象环生。这回那老东西派几个自己人过来跟裴杼斗法也不足为奇。
沈璎意有所指:“明知沧州灾情严重,朝廷却还派了这二人前来协助,不知安得什么心,莫不是铁了心要置沧州灾民于死地?那位拍脑袋做决策之人,也太没有将梁国的子民当一回事了。”
拍脑袋做决策之人,齐鸣顿时想到了齐霆。
沈璎不说齐鸣还没想起来,经她一提醒,齐鸣才想到了隐藏在张戚那老东西之下的另一个祸害。明知道他们在赈灾还找这些人拖后腿,张戚不怀好意,齐霆自己也不安好心!可张戚只是个丞相,齐霆却是皇帝啊,整个梁国的百姓都是他的子民,他怎能这般不管不顾?
除这回之外,还有他迫害王绰等功臣这桩冤案。别人不知道,齐鸣却是门清。君王如此,他们梁国还有未来吗?齐鸣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他决定给父王写封信,好好告个状。哪怕没什么用处,但至少比憋在心里强啊。
一屋子人都垂头丧气,还真没有什么人反应过来沈璎在影射当今皇帝。不过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满屋子人反正也没有一个是真正尊敬皇帝的。
裴杼也就沮丧了一晚上,等到第二日又满血复活了。
他就还不信了,自己都身为主审官了,还搞不赢两个御史外加一个刑部官员?
用完早饭后,裴杼再次找上了钱别驾。
这人依旧被关着,哪怕他昨儿翻供,黄御史也为他说话,可裴杼就是不放他。
再次碰面,钱别驾的气焰依旧嚣张:“你便是关着我又能如何?你能关马太守不成?能关两位御史加上刑部官员不成?早日将我放了,将此事了结比什么都强。”
裴杼听笑了:“痴人说梦。”
“你!”钱别驾本想骂他,可是细想一番,眼下裴杼肯定比他还要生气,有了对比,他这样的急性子竟然生生忍了下来。
有人撑腰,他急什么呢?
“衙门虽然将常平仓的粮食卖给了郑家,但一切都是比照着市价来的,你纵有不满,又待如何?”
裴杼坐了下来,命人将几位钦差叫过来。等人来齐后,他才再次看向这位不可一世的钱别驾:“那就先从钱大人家中突然冒出来的千顷良田开始审吧。”
黄御史立马道:“此事似乎与赈灾无关。”
“怎会无关?”裴杼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来,“沧州官府同商人郑斌往来过密,钱别驾家中却日渐富贵,焉知是不是钱别驾自己监守自盗,利用职权向粮商兜售粮食,从中受贿,以至于如今沧州官仓颗粒无存。陛下派我查案,我定然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黄御史一听裴杼肆意攀扯,便要开口制止,不想齐鸣比他动作还要快:“我同意!”
黄御史:“……?”
你一个纨绔子弟,有你说话的份儿?
“怎么,我也是陛下点的钦差,难道就只你们御史能说话,我这个出身燕王府的皇亲反而不能畅所欲言了?”齐鸣立马拿身份压人。
黄御史跟蒋御史对视一眼,无奈忍下。
要怪只能怪陛下昏了头,将这人跟裴杼绑在了一块儿。看来张丞相参燕王府的话并非私心,燕王府就是跟裴杼不清不楚,单看这位小公子是如何维护裴杼便知道了。
若不是一条船上的,何必这么袒护呢?
黄御史冷笑一声:“既然二位要查,那便查吧,可此案牵扯甚远,钱别驾的老家又不在沧州,一旦彻查起来必得要一番兴师动众。耽误了赈灾,一旦陛下追究起来,可别怪我等没有提醒二位。”
齐鸣探出脑袋:“他老家在何处?”
“青州。”
齐鸣双眼圆瞪,人都跟着张扬了起来,大手一挥:“哪里需要兴师动众,跟青州太守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黄、蒋两位御史对视了一眼,起先还有些疑惑,而后忽然反应过来,青州太守正是这家伙的亲舅舅!以这小子在家中的受宠程度,只要他修书一封,他舅舅乐得给他查案善后。
黄御史一言难尽地瞅了一眼钱别驾,这人运道怎么这么差,老家偏偏在青州?若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打声招呼,少不得要拖一两个月,届时裴杼哪里查得明白?
钱别驾茫然,发生什么事?
他怎么越发看不懂了?
自始至终,马巍远都没有露脸,他所知道的情况都是让人转述的。
衙门历年的账本来不及销毁便都被裴杼收缴了,所有管账的也都被关押起来,等待审问。
虽然眼下裴杼的名头是审问钱别驾,但是众人都知道,一旦出事,落马的远不止钱别驾一人。
齐鸣的舅舅行动迅速,收到自家外甥的求救信后,马不停蹄地将钱别驾的老家查了个底朝天。
前些日子钱别驾确实安排了,也让自己家里造了假账,甚至临时弄了几个铺子出来充门面,就当那田产是自己家里赚了钱置办的,可哪有天衣无缝的假账?只要有心去查,这些障眼法根本不管用。
不过一日,齐鸣舅舅便送了信过来,确认这置办田产的钱源于钱别驾。一个别驾的俸禄虽然不少,但若要置办良田千顷,别说五年,五十年也未必能置办得起。
齐鸣收到消息,顿时信心大增,当着两个御史的面跳出来发难:“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快交代,这些贪污款究竟从何处得来?”
黄御史没想到钱别驾如此不中用,自己做事竟然也不把尾巴扫清,这不是明摆着等人过来查吗?还有那马巍远,竟然放任副手行事糊涂至此,难道他就不怕钱别驾出事儿?事已至此,两位御史就是想骗心,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维护。
裴杼悠悠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钱别驾自己掂量清楚。”
蒋御史提出质疑:“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好对他过于苛责。”
“蒋御史倒是对贪官甚是维护,可是有什么说法?”裴杼反问。
蒋御史只好闭嘴,再说下去,裴杼没准要将他打成贪官一党了。
钱别驾见朝中钦差都默默无言,再次陷入挣扎。
裴杼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警告道:“前些日子翻供,本官看来两位御史的面上可以既往不咎。可如今两位御史加刑部官员俱在,主审本案所有官员亲自审问,你若再敢胡说八道、肆意翻供,我即刻便能杀你。”
钱别驾神色震动,又惊又惧地望着裴杼,半晌,他咽了咽口水,不甘心地威胁了一句:“我乃沧州别驾,正五品官员!”
黄御史也担心裴杼风头太过,立马过来压一压:“裴太守,你的确无权杀他。”
“阻挠赈灾可杀,贪赃枉法可杀,罔顾圣上召令更可杀!莫说他只是个别驾,即便是太守,杀便杀了。本官这是奉旨办案,来日若是朝廷为了几个贪官污吏来问我的罪,我一并担责。”裴杼放下圣旨,眼中酝酿出杀意。
幽暗的牢房风雨欲来。
这不要命的劲儿,彻底吓坏了钱别驾。他没想过裴杼宁愿自己受罚也要灭了他的口,钱别驾四处搜寻也没见马巍远的影子,这等危机时刻,他却连一个可以筹谋商量的人都没有,难不成,马巍远已经彻底放弃他了?
钱别驾顿时瘫倒在地上。
裴杼缺的就是一个可以彻查的一个借口,如今钱别驾行事不正,将把柄交到了他手上,裴杼便再无顾忌地开始彻查整个沧州衙门了。
不过最先倒霉的是郑斌。
这家伙被逮之后还觉得自己可以凭借假账逃过一劫,结果裴杼将远在幽州的秦阿明等人调了过来,沈璎携四人查了一天一夜,将郑家账本中所有的错漏一一查过,再与郑斌审问核对。
郑斌哪里想到裴杼手下还有这样厉害的一支帐房?一开始他还能磕磕绊绊地解释,后来错漏太多,郑斌连编也编不出来了。
沈璎盯着郑斌,戏谑地看向他这张惊慌失措的脸,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异常:“用刑吧。”
“你非朝廷钦差,凭什么对我用刑?”郑斌色厉内荏地叫喊着。
沈璎并不回话。
郑斌哆嗦着嘴唇,忽然改口:“我要换黄御史审案。”
沈璎依旧充耳不闻。
两边有侍卫带着板子过来,郑斌慌乱起身:“我要换裴大人审!”
沈璎冷笑一声,笑郑斌想得倒是挺美。裴杼不擅用刑,即便是盛怒之下手段也过于温和。这种脏活她直接代裴杼做了,怎么会放裴杼过来?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沈璎从前既管过兵也管着财,她的怜悯之心永远不会落在郑斌、钱别驾这种畜生身上。
无独有偶,郑兴成也是这种性子,得知沧州衙门压根没几个好人之后,他下手更加理直气壮了。折腾人的法子有许多,只要不让裴大人看到就行了。
一个沈璎、一个郑兴成,凡落在他们手上的人没有不招的。裴杼还在问,这两人直接进展神速。
钱别驾被裴杼熬鹰熬了两晚之后,也再次松口了。
说的依旧是之前招供的那番话,沧州衙门的几位高官跟地方上的粮商合作已久,多年来有不少利息运输。这回合作,也是为了低价拿到百姓的田产。
钱别驾出力最多,但是拿到手的却不算多。
裴杼当着几个钦差的面,质问道:“谁拿的最多?”
钱别驾昏昏欲睡地被绑在架子上,刚入睡便被人泼醒,如此反反复复,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听到裴杼反问,钱别驾实在忍不住招了:“是马巍远。”
黄御史跟蒋御史摇了摇头,好个不中用的沧州衙门。
裴杼命书吏记下,又问:“马巍远拿了多少?”
钱别驾摇了摇头,数不清:“很多。放过我吧,我是无辜的,是他们蛊.惑我去做的,我一开始跟马巍远并不是一路人……”
第89章 结果
许是精神恍惚, 钱别驾竟然忆起了往昔。
他是科举入仕,初入官场时,他也算意气风发的饱学之才, 但是梁国的官场处处都是世家大族,他的上峰无不是家世显赫。钱别驾本是耕读人家的子弟, 未曾自卑过,可为官几载却常感自身之渺小。
在京城的那段时间,钱别驾被迫学会了阿谀奉承, 学会了官场之道,但他只是奉迎, 并未摒弃良知。真正让他误入歧途的, 是马巍远。
地方上的贪污远比京城更甚。钱别驾也挣扎过,可是马巍远对他推心置腹,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贪, 他却不贪,便是同整个沧州衙门作对。
做官要和光同尘, 马巍远可以贪,他为什么不行呢?眼看着身边所有人都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钱别驾也慢慢地失去了自我。来钱的路子太多了很快,钱别驾便沉迷于其中无法自拔。
“我也是被害的……”钱别驾呢喃着, 仍然在为自己开脱。
裴杼轻轻摇头,贪成这样还觉得自己无辜,真是可笑。他对钱别驾没有丝毫同情可言, 按着他的手签字画押之后,裴杼看向黄御史:“诸位可要再审?”
三人迟疑了一下,钱别驾不争气, 还没受多少刑便已经将一切招了干净。哪怕他们有心为其撑腰,也架不住这人自己找死。事已至此,他们也没什么好问的了。黄御史摇了摇头:“裴大人审明白就行。”
裴杼可不吃这一套:“什么叫我审明白就行?陛下命诸位与我同审,便是对诸位大人也寄予厚望。诸位大人若是将所有职责推到本官身上,岂非辜负了陛下心意?若还要审、还要查,事先说个清楚,免得日后陛下问起,反倒是我这个主审官里外不是人了。”
蒋御史被裴杼嘲讽得脸热,只好顺着他的话道:“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其他人呢?”裴杼环视一圈。
众人都摇了摇头。
“那就请几位在这供词上签字。”裴杼提笔,龙飞凤舞地记下了自己的名字,顺便按下手印,而后让人将其送到黄御史等人跟前。
三人未动。
裴杼哂笑:“若还有异议,不妨再审一遍。”
反正他耗得起。
黄御史也没了脾气,钱别驾已经废了,再审多少遍也是一样的结果。再说审了一晚上,不仅钱别驾人要崩溃,他们这几个老骨头也实在是熬不住了,实在没几个人像裴杼这样精力充沛。
黄御史率先写下名字,摁下手印。
不过黄御史还没忘记自己此番过来的初衷,张丞相特意选了他们,就是为了给裴杼捣乱的。这钱别驾虽然招了,但是马巍远应当不会蠢成这样。
待会儿等他们回去,私下里跟马巍远通个气,拖延个三五日,届时沧州赈灾不力,也就方便了张丞相在朝中对裴杼发难。
黄御史干脆利落地签下名字,另两人随后也挨个写好,齐鸣最后拿到手,在角落处落款,便将这份供词重新还给裴杼。
裴杼端详片刻,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处。有这份供词在,沧州官府多年贪污案其实已经水落石出了。钱别驾虽然口口声声称自己并没有贪污多少,可是那些田产却都是实在的佐证,抵赖不掉。若这也算小头,真不知拿大头的马巍远究竟手握多少金银,又到底将钱藏在了何处。
“传马巍远。”裴杼朗声道。
正准备离开的黄御史等人脑子一懵,急切地提醒道:“裴太守,都已经审一夜了。”
歇一歇吧,他们真的受不住了。
裴杼前两日被他们折腾过一次,眼下若是不折腾回来,他心中亦有不平。凭什么只能他们作妖呢?这回也该换自己来一次。裴杼义正言辞:“我等于是为陛下做事,莫说审了一夜,就算再审三天三夜,也得尽快将此事捋清,如此,才不辜负圣恩。”
说完裴杼还冲着他们三个人笑了笑,态度平和:“三位大人对陛下的忠心,应该不比本官少吧?”
笑话,区区一夜有什么好累的,裴杼不喊累,这几个人也别想溜!
他左一句陛下,右一句忠心,说的那三人进退维谷。裴杼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是他们不咬牙继续审,还真的不好收场。黄御史脸色奇差,不情不愿地道:“那就将马巍远叫过来审讯吧。”
沧州衙门几个叫得上名头的官员都已经被关在牢中,连一些涉事的差役也没有放过,该捕的捕、该抓的抓,衙门上下早已人人自危。
得亏王绰有远见,这些日子又派了些人手过来,有他们帮忙,赈灾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沧州衙门乱成一锅粥,马巍远这个太守却始终置身事外,除却数日前八百里加急给京中送了些东西,并无别的动作。算算日子,京城的回信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他得再忍耐一番。
等到裴杼的人过来请他时,马巍远也是早有预料,丝毫不见惊慌。
“带路吧。”马巍远换好了官服,施施然起了身。
州衙的大牢中关押了不少同僚,马巍远进来之后便看到曾经那位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已锒铛入狱,再不见往日风光。
一路走来,马巍远甚至还看到了钱别驾。此人趴在稻草之中昏睡不醒,仿佛是一条死狗一样。
马巍远还未驻足多久,便被人推搡着往前。他也不恼,只淡然地跨进了这道门。
后面的陈司仓跟黄柄也在小声议论:“竟然连太守大人也被带过来了,不知道太守大人能在他们手里撑过几时?”
“若是那个相貌矮小、长相丑陋的来审,应当不出一日吧。”黄柄对此人恨之入骨,他甚至不知对方叫什么名字,只依稀听旁人称他为郑大人,应当是裴杼的得力干将,审他们时心狠手辣,叫人胆寒。
陈司仓却苦着脸:“你是不知道,若是换了长得漂亮的,下手更狠!”
说起这事儿陈司仓还觉得委屈,谁能想到那个姑娘比男子还要狠毒?
二人还没说上两句,便有人过来呵斥。
黄柄赶紧闭嘴,他们这些被关押的囚犯如今连聊天的资格都没有了。
陈司仓心灰意冷地蜷缩在狱中,他在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听信钱别驾对话跑去幽州借机生事,事态是不是就没有这般严峻?千金难买早知道,陈司仓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可他又免不了升起一丝期待,如今太守大人被牵连,为求自保应当会尽力平息此事。即便平息不下来,好歹也有太守在前面挡着呢。比起太守,他们贪的那点三瓜两枣根本就不够看。这么一想,陈司仓又再次将心放下了。
那厢马巍远已经站在了裴杼对面。
在牢中审问,这下马威不可谓不大。不过马巍远却并未吓到,着一身太守官服,云淡风轻地站在中间,仿佛自己还在衙署一般。
蒋御史询问:“可要准备一张椅子?”
“……?”裴杼投来匪夷所思的目光。
蒋御史被裴杼看得有些羞愧,无奈歇下了这个念头。为了不让自己偏心偏得太明显,蒋御史遂转向马巍远:“嫌犯马巍远,有人指认你多年来收受贿赂,伙同沧州各粮商倒买倒卖常平仓存粮,大肆侵占民田,贪污赃款无数,你可认罪?”
马巍远笼着手,笑吟吟地看向蒋御史:“敢问是何人招供?”
“外头关押的官吏无不招供、无不指认,这样说,够清楚吗?”裴杼单刀直入。
马巍远颔首:“为官多年,马某御下严苛,诸官吏对我有所怨憎也在情理之中。”
齐鸣拍案而起:“你是不肯招供了?”
“未曾做过的事情,谈何招供呢?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我的宅子、甚至去我老家查证。我马某为官清廉,向来不屑于行贪腐之事,还望诸位大人莫听信了小人言语,冤枉了好人。”
齐鸣见他还有脸说这些话,气得想直接上手撕了他这张脸。
裴杼按住他,让他稍安勿躁。坦白来讲,裴杼一直看不懂这位马太守,他贪财受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自己入沧州以来,就没见对方慌乱过。如今连带着朝廷的钦差一块儿审问他,马巍远也是不慌不忙,底气十足。
可裴杼就是不懂,马巍远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他道:“凭你如何巧舌如簧,内有诸官吏画押的口供,外有郑斌等人记下的项目,每年输送给沧州衙门多少钱、各人分到了多少银两,一笔一笔都记录在案。”
马巍远闻言也不着急,撂下一句他没有贪,便企图将所有的证据抹去。见了齐鸣发怒他也不以为然,让他只管抄就是了,只要查抄到赃款,他任打任杀;可若是查不到赃款,也别想轻易污蔑他堂堂沧州太守。
他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越是义正言辞,裴杼便越觉得他面目可憎。
“用刑!”齐鸣盯着马巍远看了半晌,忽然忍不住喊到。
他受不了了,裴杼受得了他也受不了。
“不可!”黄御史直接跳了起来,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与你同为朝廷命官,眼下没有物证,你怎能屈打成招?即便真要提审,以马巍远的身份也应该槛送京师,让刑部、大理寺共审才是。”
马巍远听罢,冲着齐鸣勾了勾嘴角,似乎有了点挑衅的意思。
黄御史还在劝,齐鸣却充耳不闻:“即刻用刑,出了事我担着。”
三人仍不同意,齐鸣跟着拍案而起:“他不配合审案,对他用刑难道还有错?诸人口供都在此处,连他身边的小厮都已经招供了,承认马巍远收受贿赂,难道还能冤枉了他?”
黄御史立马看向裴杼,极力劝阻,要求裴杼将其送往京师。裴杼直接拒绝了,若是送到京城,那里还有他作决定的机会?最好是在沧州把罪名给定下,再将事情闹大,朝廷不治也得治。
裴杼仍旧按着审钱别驾的法子审问马巍远,中间因为他不配合,便打了二十杖。
可马巍远明显是个硬骨头,钱别驾不过才顶了两天,而马巍远抗了三天也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他挨了三日,黄御史等人连在裴杼耳边念了三日,念得无非是裴杼不遵守律法,对同僚施以酷刑。
裴杼听他们鬼扯,时常感到好笑,他不过打了马巍远二十板子就算酷刑了?要真是酷刑,马巍远还能撑三天?
就在裴杼等着算马巍远还能撑多少天时,朝廷忽然来了圣旨。
马巍远御下不力,致使手下官员勾结商贾,贪污受贿,遂夺去其沧州太守之位,贬为柳州吉县县令。余下受贿人员,或斩或绞,所有家产一应充公。凡涉事商贾满门抄斩,财产用于赈灾,命裴杼等人秉公办理。
圣旨宣读完后,最先疯癫的却是钱别驾:“不可能,你明明贪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只是贬官?”
他拿的远不及马巍远,为何会是死刑?
他不服!
马巍远依旧神色平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至于钱别驾对话,他也没放在心上,谁会跟一个死人计较?这事儿也怪不了他,要怪就怪姓钱的太贪心了,事事冲在前面,生怕自己拿的比别人少,甚至还想同他比肩。至于他自己,却从来都是谨慎行事,真查起来只要他咬死不认,甚至直接死在狱中,贪的那些钱也不会有人能挖得出来。
可是钱别驾就不一样了,那些钱他可是实实在在花了的。
裴杼让人将还在喊冤的钱别驾等人带下去,独留下马巍远。
为了这桩贪污案,裴杼也是好些日子没睡整觉,如今脑袋还有点隐隐作痛。忙了这些天就是这么个结果,最大的贪官逍遥法外,他属实不能接受。
“是你给朝廷报的信?”裴杼主动开口。
“是我,也不算报信,只是将沧州的情况尽数秉明罢了。若再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便是将贪上来的钱分作两份,七成送往宫里,三成送去张丞相府上。西北正缺钱用,这笔钱送到了陛下心坎儿上去了,再有张丞相帮忙,我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了。”马巍远不是不痛心,但是为求自保,他不得不这么做。
沧州的官员杀也杀了,抄也抄了,陛下里子面子都顾了,他犯的错是否追究也无所谓了。不论起因是什么,最终的结果是,他为陛下、为朝廷揽了财,将来也会继续为陛下跟朝廷效力。
若不是裴杼,他本不要这样断尾求生的。马巍远受了几日的罪,心里恨极了裴杼,好在今后不用再见到这张脸,马巍远直起身子,略显得意:“你终究是无权治我的罪。”
呵,裴杼笑了一声。
烂透了,整个朝廷都烂透了!
裴杼自问写不出《治安疏》,更做不了张太岳,他的理念在这个朝代属于离经叛道。此时此刻,裴杼对这个已经腐朽没落的王朝更没有一丝留恋,只想赶紧弄死齐霆那个狗皇帝,或者干脆反了算了!
第90章 报复
顺利将裴杼气走后, 马巍远也赶忙回去收拾行囊。
任命已下,沧州不宜久留,还是早些赴任要紧。舍下那些钱财固然可惜, 但若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也算值了, 大不了赴任之后继续攒就是,下回应当不会再碰到裴杼这样的杀神。
却说裴杼出来后,越想越不平, 齐鸣等人也围在他身旁,嚷嚷着不能放过马巍远。
这家伙贪得最多, 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齐鸣气急之下, 更是口出狂言:“早知道朝廷会袒护狗官,就该趁着审案的由头将这狗官弄死,一了百了!”
旁人知道齐鸣又在胡说,压根没放在心上, 唯有郑兴成望了过来。
嚯,原来这里还坐着一个同类!
齐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后知后觉地开始反思,难道他这话过于恶毒了?可那个马巍远确实该死啊, 钱别驾都定了死罪,他凭什么不死?
好一会儿, 郑兴成才收回了赞许的目光。他忽然对齐鸣刮目相看,这家伙还是有点胆识的,日后可以拉拢拉拢。别看郑兴成跟着裴杼这么久, 可他着实孤单,连个像样的臂膀都没有。王师爷总喜欢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江铁牛一看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沈璎这厮心狠手辣还管着账,郑兴成莫名有点怵得慌;魏平就不用说了, 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至于那个华老头子,整日只惦记着一口酒,没什么大出息。
算来算去,还是齐鸣愣头青对他胃口,以后可以培养培养,让他往自己这边靠拢。
裴杼脑袋抵着墙,兀自琢磨对策。他这钦差的身份在这儿摆着,要是公报私仇肯定不好,况且那两个御史偏心偏到了咯吱窝,绝对不会放任自己针对马巍远。
但若是让别人动手,那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可要怎么才能让别人顺理成章地动手呢?裴杼闭着眼睛想了许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有了!
翌日一早,已经准备妥当的马巍远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衙署。
并没有人给他送行,衙门六品以上的官员只剩下两三个,余下的皆被波及,只有差役剩下最多,但他们也因为赈灾被折腾得不轻,实在没有精力早起送行。即便有,只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马巍远做的事,让一干人彻底寒了心。
太守有没有贪,底下人其实心知肚明,哪怕马巍远平日里衣食并不似钱别驾那样豪奢,但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单看太守身边那位小厮往日里打赏别人便知道,这些人根本不缺钱。他们的钱,还不是太守给的?贪得最多的人,到头来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叫钱别驾等人为他顶罪。这样的上峰,属实没有多少人愿意再追随了。
走就走了吧,只盼着这波人都离开后,沧州衙署的风气能稍稍清明些。
马巍远也不计较有无人送行,更不奢望什么践行宴,只雇了两辆马车,悄悄地从衙署后门出发。可刚驶出衙门那条街,路中忽然跳出一群灾民,不由分说地拦住了马巍远的去路。
小厮刚喊了一嗓子让他们赶紧让开,下一刻就被人薅着头发扯下马车。
“怎么回事?”马巍远掀开车帘正要呵斥,几个灾民猛地冲上前,给他一顿迎头痛击。
马巍远被打得眼冒金星。
两个家丁见势不妙上前制止,结果那群灾民瞅着他们不乖乖挨打反而胆敢反抗,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揍得越发狠了,一边揍还一边骂。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弄的好把戏!”
“故意卖掉常平仓的粮食,就是为了哄我们手上的田契。那个姓钱的都已经定了死罪,你这个上峰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这个龟孙!”
群情激愤,过来揍人的灾民越来越多,不多时便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本也不敢对官府的人动手,这阵子为了活命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生怕碍了旁人的眼。可自打知道衙门这些贪官污吏将赈灾粮卖掉,多年来甚至还侵占了大量民田后,灾民们彻底爆发了。
钱别驾等人都已经定了死罪,郑斌等商贾皆被被满门抄斩,这也就罢了,他们不做追究,可这个即将跑路的马巍远却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打,一定要狠狠地打!
拳头如雨点般打来,马巍远几个人起先还在惨叫,但很快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蒋御史等人及时赶到,马巍远只怕要被人活活打死。
彼时,裴杼才刚起身。他昨晚上灵机一动,吩咐下去后只觉得通体舒畅,烦心事没了,一夜睡得饱饱的,这会儿精神莫名得好。
心情一好,裴杼便想到那句“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
裴杼心情美美地宣布自己是神仙,是最大的神仙!
话音才落,便有人冲了进来。
“我的活神仙,外头那些事你到底管不管?”匆忙赶到的黄御史听到裴杼还有心思在这儿自吹自擂,急得脸色都扭曲了。
裴杼还有空装相呢,嘻嘻一笑:“那些商贾抄出来的赈灾粮不是都已经入库了吗,还能有什么大事儿?”
“马巍远被人打了!”黄御史说完还不忘观察裴杼的神色。
裴杼慢条斯理地坐下:“打得挺好,打死了没?”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说这些风凉话?若真打死了朝廷命官,事情可就闹大了。”不管马巍远贪没贪、贪多少,恕他无罪的是皇上,若是马巍远在他们几个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便是他们失职。黄御史见裴杼还是没放在心上,更是警告道,“来日朝廷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觉得是裴太守在蓄意报复。”
裴杼眉头一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屑于对马巍远出手。再说了,我打昨儿晚上起便一直在睡觉,哪有空对付马巍远?他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了,遭到余孽反噬。”
裴杼摆明了不想管,可是黄御史却不能放任他胡闹,知道裴杼不喜欢马巍远,黄御史不得不换个方式来劝:“那些人如今还拦着马巍远的车不让走,将衙门那条街堵得严严实实,你总得出去给大家一个说法。打死了马巍远事小,真要让那些灾民聚众闹事、得罪了朝廷,岂不让他们倒霉?”
都说法不责众,这会儿参与围殴的灾民人数众多,裴杼压根不担心朝廷真会彻查。不过,拖这么久也够了,裴杼施施然起身,矜持地跟黄御史抬了抬下巴:“还请御史大人带路吧。”
黄御史只觉得糟心。
马巍远被打的地方离州衙并不远,没几步便到了。此刻官府的差役均被蒋御史叫了过去维.稳,勉强压制住了这群情激愤的灾民。
马巍远与其家丁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宛若几条死鱼。
只是差了点,气儿还没有断,裴杼走过去问大夫,明知故问:“没死吧?”
尚未晕倒的马巍远:“……”
他艰难地睁开眼,给了裴杼一个愤恨的眼神。
裴杼“哟”了一声,觉得稀奇。这家伙即便锒铛入狱时,都端着一副云淡风轻的高人之态。后来受了刑,也是咬牙硬撑,句句喊冤,没有服过一声软。裴杼还以为他永远都是那样游刃有余、运筹在握呢,原来也会生气啊。
被叫过来的大夫老实禀明:“马大人受的伤最重,断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跟两条肋骨。耳朵挨了几巴掌,日后听力也有障碍,还有面上、腹上的伤……”
“行了,没死就行。”裴杼打断了大夫的话,他其实并不关心这些。
这一顿打,好歹给灾民们泄了愤。裴杼不信什么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更不指望能有什么包青天来惩奸除恶,与其指望什么报应,不如自己动手来的痛快。只是就像黄御史说的那样,这家伙好歹还是朝廷命官,打断手脚也就罢了,真把他打死问题可不小。
也罢,若有来日,他必定亲自再审一遭。
裴杼起身,开始劝说在场的灾民,皇上金口玉言,说了这位马大人没有参与贪污之罪,故而他们再不忿,也不能再动手或是拦路了。今日虽不该,但既然已经打了,法不责众,便只当是这位马大人倒霉,衙门不会追究。
说完还转向马巍远:“马大人还要赶去赴任,如此,沧州上下也不便留他,且让开叫他赶紧上路才是。”
这话若是那两个御史来说,灾民们肯定不买账。但眼下开口的是裴杼,灾民们不信沧州官员、不信御史,只信裴杼。毕竟他们是裴大人放进城的,也是受了裴大人的恩,才得以活命。
众人相继退开,不给裴大人添麻烦。
裴杼转头看向黄御史等人:“百姓已经放行,还不叫马巍远他们走?”
黄御史真没想到裴杼能这么狠心,这人胳膊也断了,手也断了,身上处处带伤,裴杼却愣是不让他们在城中多休养几日,甚至连一副药都不给他们抓。
可事到临头,黄御史也不敢反对,生怕留下马巍远,回头再叫这些灾民们给打死了。他让人将这主仆几个扶到了马车上,另安排一名大夫外加两个手脚利索的差役给他们带路。
直到将马巍远送出城门后,黄御史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折腾成这样,他着实不想再留沧州了……
祸头子离开之后,赈灾事宜便顺顺利利。
光是郑斌抄家抄出来的钱粮,便足以负担赈灾花销,甚至连灾民们明年开春要播种的粮种都已攒够了。
鉴于钦差跟朝廷的雷霆手段,沧州不少商贾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也遭了难。他们之前不肯借粮是因为有衙门的人吩咐过,实在不敢出头,也不想白花这笔冤枉钱,如今看到郑斌一家的惨状,纷纷自掏腰包,又是捐粮又是捐衣,到后面甚至连灾民们重修房屋的木材都建了差不多。
只可惜如今外面天寒地冻的,一时半会儿也修缮不了屋子,不过裴杼还是将修房子这笔钱提前划了出来,至于其他各项开支的用处,沈璎没多久也罗列清楚了。
这笔钱不用在百姓身上,将来还不知会被谁给贪了去,至于沧州衙门,给他们留一笔粮食就够了,日常开支自有朝廷拨款。
裴杼在沧州呆了一整个冬日,连除夕都是在沧州这边过的,期间往返过幽州两回,将春耕备耕的事吩咐好,又赶忙回去了。
两个御史本来也想走,愣是被裴杼给拉住了。他不走,这些人也别想离开,即便裴杼不指望他们做什么,也不会让他们如意。
想走是吧,他偏不让。
黄、蒋二人被裴杼弄得没了脾气,麻木地在沧州守了两个月。
正月十五一过,沧州气温逐渐回升,裴杼领着灾民与沧州百姓开始修起了房屋。这回人手足够,房屋很快便修缮好。此外,裴杼还给他们留够了口粮跟粮种,又给当初那些无辜惨死的灾民们立了一座碑。
这些人葬在沧州城外,有一些知道身份,还有一部分连名字都不知道。他们都是雪灾与沧州贪污案的受害者,但事实上,无辜的受害者又何止这么多呢?逝者已逝,生者仍需艰难求生,裴杼只盼着今年沧州能风调雨顺,给这些百姓们留有喘息的余地。
二月初,裴杼放了几个钦差回京,自己也准备打道回府。
沧州百姓得知裴杼要走,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块儿,一路相送。
尽管裴杼下车劝了好几次,还是有人不愿意离开,固执地将他送到了两州的交界处。
路上送行的人越来越多,裴杼掀着帘子也望了许久,心中五味杂陈。他自问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是做了一个官员应该做的事,却能叫这些百姓们感恩至此。
百姓才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可总有人见不得他们好,恨不得榨干他们身上每一滴血。
眼看着裴杼走入幽州境内,百姓们也唏嘘不已,裴大人若是沧州的太守该有多好,只可惜,他们没有幽州人那份福气。
他们也不奢望能跟幽州抢,若是有朝一日,能把沧州并入幽州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