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准备进攻的时候, 关隘的城楼上还有几个大嗓门地在吆喝幽州这座碑,生怕旁人不知道幽州太守为这些被俘虏的汉人立了碑,往后还要再建祠堂。
上一个人喊累了便换下一个, 接连不断,乐此不疲, 直到看见胡人出动也仍未停止。
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可把海山气坏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分明是没有能力又见死不救, 放任自己人被杀,结果还大张旗鼓地搞了这么一出, 仿佛有多在意那群汉人似的。
虚伪!
做作!
海山更不懂, 那些汉人为什么偏偏就吃这一套?
那破碑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一块大石头罢了;那祠堂又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即便梁国愿意善待他们的家人, 可这些好处他们自己也享受不到,何必为了这点莫须有的身后名养出一身反骨?海山不懂, 但他也不需要懂,反正等他攻破了幽州就能报这笔仇了。
海山一声令下, 士兵们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幽州守军其实早就已经看见他们,防守的士兵已在瓮城的城楼上架起了长弩, 时刻准备迎敌。
等到胡人再靠近些许,那些挑衅高喊的士兵便往下一躲,顺势吹起了号角, 已就绪的弓箭手立马拉开了弓弦。
万箭齐发,势不可挡。
江舟在永宁县军营不是白待的,军营中不少兵器都已经被他改良过, 譬如如今用的弩箭。弩机升级后,可使弩弦张力更大、射程更远,能够轻松穿过胡人的皮甲,造成重伤。这是改良之后弩箭首次使用,江舟望着底下胡人士兵的伤亡情况,勉强算是满意了。
阿尔普仍在着急,但是被江舟整多了,他也不敢冒犯对方,恭恭敬敬地问道:“大人,咱们难道就这么一直死守着不反击吗?”
江舟眼睛都没抬一下,只说:“得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阿尔普期待地问。
江舟却吝啬言语。
阿尔普心里哼哼两声,感觉江舟在故作高深,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所谓的机会是什么。
胡人也是小瞧了这座兴建的关口,更小瞧了幽州守军,眼下直接被这威力巨大的弩给逼得不敢靠近,小将多伦过来请示海山可还需要再往前打,海山回得斩钉截铁:“打!我就不信他们能有那么多的弩箭!”
箭头可是铁制的,他们从准备进攻到如今也不过只有一个月的功夫,幽州哪有多少时间反应?一切军备只怕还是从前攒下来的,肯定撑不了多久。以前幽州军备是什么鬼样子,海山难道不知道?
海山坚定,今日这一战肯定耗费了幽州大半兵器库存。他更明白,只要熬下去对他们就有利,可是大汗跟二王子一直在催促,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多伦无奈地下去传令。
人海战术还是有用的,很快他们便扛过了弩箭,架起了云梯,可许久不见的石脂水再次重见天日。这东西好用得很,云梯架上来也无妨,直接从上往下倒满了石油,再点燃火把,火舌顷刻点燃了云梯。
军令在前,哪怕明知是个死,胡人小兵也得咬牙往上。但即便都爬进瓮城,栅栏一关,里面的陷阱也会让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古道口关乃是裴杼跟江舟亲自盯着重修的,防的就是骑兵,所有建构都是为胡人量身打造,哪里那么容易被攻破?
海山便是铁石心肠也心有不忍。这些兵都是他带出来的,若是死伤太过惨重,回头在大汗跟二王子面前也交不了差。海山叫来多伦,吩咐道:“将那些汉人带出来攻城。”
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将那些汉人都给砍了。
多伦稍微有些迟疑:“将军,这些汉人如今对咱们嫌恶甚重,未必会愿意听从调遣。”
“不愿意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将尸体运过来堆到城门外。只要尸体堆得跟城门一样高,便可以如履平地,到时候哪里用得着破什么城门,直接踩着这些人都尸体杀上去就是了。我就不信,幽州那些满嘴‘仁义’的一群人会连自己同胞的尸体都能焚烧殆尽,除非他们连人都不要做了!快去办,别告诉我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海山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这番话有什么丧心病狂的。攻城、守城本来就是拿人命在前面挡着,若是不死人,哪里能成事?只要死的不是他们的兵不就行了。
此时此刻,海山已经顾不得什么名声、什么后果,他只想着破城,只想在大汗面前为自己挣一条生路。
胡人本以为这群汉人会很难带出来,说不定还会奋起反抗,结果这群人出人意料地配合。其实要真是反抗的话,将近一万的汉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不过,这么多汉人加在一块儿依旧不可小觑,多伦谨记海山将军的叮嘱,谨慎地先带了两百人出来,将他们带到空地上后才抽刀准备灭口。
结果这群汉人忽然爆起,夺走士兵的刀便与之反击。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注定要死在胡人手上,不如先杀几个胡人,黄泉路上好作伴:“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咱们窝囊了这么多年,总不能临死还这样窝囊!”
多伦哪里想到这群汉人真敢虎口夺刀,仓皇间甚至真就被砍了一刀。更可怕的是,已经有人趁机逃了回去,拼死放掉了其他战俘。这群人不怕死,就怕死前拉不了多少垫背的,整个军营后方彻底乱了起来。
糟了,他又一次把事情给办砸了……多伦闭上眼睛,彻底绝望。
海山得知情况后,低声咒骂了几句。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二王子到底给他塞的都是一群什么鬼东西?若不是这个多伦的姐姐是二王子妃,海山早就一刀砍了这蠢货!
为稳定后方,海山愣是撤回一半的人回去平息内乱。
江舟也收到了胡人后方大乱的消息,这便是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裴大人之前倒腾出来的动静太大,但凡稍微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奋起反抗。
胡人的增援太多,如果真要打持久战的话,他们的军备只怕不够。但是配合着汉人,便可以内外夹击。眼看胡人退兵大半,江舟振臂一呼:“众将士听令,即刻随我出城迎敌!”
张茂行等人精神一振,阿尔普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
来了来了,终于可以出去会一会胡人了,这段时间可把他憋坏了。
前线战火连天,永宁县境内却听不到太多的动静。古道口关距县城甚远,若不是前段时间罗方这个奸细自己跳出来,百姓们甚至都没察觉不到外面正打得火热。
有了古道口关,有了三万守军,从前胡人想南下就南下、想劫掠就劫掠的日子,离他们似乎已经很远了。
只有衙门的人时刻关注着前线,战况每隔半个时辰便上报过来一次。
午后传来消息,幽州首战告捷,守军与被俘汉人联手,歼灭九千多胡人,重伤及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胡人已经往后撤了十几里。
县衙登时欢腾一片,这可是近日以来最好的一桩消息了。
裴杼短暂地欢喜过后,立马想起追问伤情:“咱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咱们这边也伤了几千人,伤者已经转移到城内救治了,大人放心,幽州供应过来的药材很是齐全。”
他不说死了多少,裴杼怎么能放心得下?即便这回胡人被打得猝不及防,可是胡人的体格优势跟人数优势在前面摆着,不可能没有亡兵,裴杼当即叮嘱:“速去统计伤亡士兵具体人数,务必要准确,不可遗漏任何一人,数完后立马告诉我。”
逝者已去,他们的身后事更得妥善处理,不能让他们白死了。另有一件,裴杼再不敢问也还是问了:“被俘虏的汉人如何了,可有多少生还者?”
小将垂头:“那些汉人手无寸铁,伤亡惨重,只剩下三千多人逃了出来,伤得也不轻。”
堂中又是一片静默。
这些人哪个不是可怜人?半辈子身不由己,到死时都没能过一天安稳日子。他们的不幸,从皇帝、到朝臣再到地方官,每一个人都是加害者,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包括裴杼自己。
至于今后如何安抚这些人,裴杼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委屈了他们这么多年,绝不能继续委屈下去。
首战告捷不代表一劳永逸,剩下的事情还有许多。裴杼迅速地安排了一通,为了稳住自己忠君的人设,又立马提笔写了一封信,准备送去京城给齐霆看看。不报备的话,万一那狗皇帝觉得他拥兵自重可就不好了。
裴杼写得专心,华观复却在旁边看得忧心不已。裴杼对齐霆如此忠诚,可见是一点逆反之心都没有,他若是知道王绰等人的打算,真能接受得了吗?
看来,他还得寻找个机会跟王绰几个好好商议这件事情。
这边裴杼也陷入了困境。
这场仗打得漂亮,裴杼绝对不能自夸,得将功劳推到齐霆跟前线的将士们身上。功劳最大的莫过于铁牛先生了,可他该怎么描述铁牛先生呢?
第102章 请功(二更)
一时没想明白, 裴杼索性划掉重写,只单纯拟了一道报喜的信,顺便在后面附了一句拍马屁的话, 说自己得知此消息后喜不自胜,立马写信秉明陛下, 但由于时间仓促,等不及打听前线具体情况,一切事项得等到战局彻底稳定下来之后再向陛下陈明。
写完之后, 裴杼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这份忠心任谁看了不会动容?吹干了笔墨, 裴杼这才满意地将信装封好。
齐鸣凑过来问, 神情复杂:“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跟齐霆说啊?”
裴杼反问:“难道不应该吗?”
齐鸣沉默下来,难道应该吗?
反正他没有这份觉悟。看裴杼似乎挺忠心的模样,齐鸣没好意思说,其实他私底下经常骂齐霆, 他一直都觉得这家伙就是个废物点心,不过仗着运气好才坐上了皇位。虽然皇家的那几个皇子都不行, 但不代表齐霆就是够格的,齐鸣甚至都觉得, 父王追随齐霆已经追随错了,至于裴杼就更不应该对齐霆抱有指望了, 那家伙根本不配!指望齐霆,早晚都要受尽委屈。
可惜,他这些大逆不道的心里话是无缘说出来的。
齐鸣决定不去想这个扫兴的人, 转身问方才回话的小将。他记得这是刚升上来的,似乎叫什么谢邈,齐鸣冲着他招了招手:“小谢啊, 你在前线,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多吧?”
“大致上都是知道的,大人想问什么?”
齐鸣挤眉弄眼:“那个骟猪匠近来表现如何?”
骟猪匠是谁,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对于齐鸣跟对方的赌约,谢邈却是不知内情的,他也不会什么弯弯绕绕,遂实诚地夸了起来:“阿尔普在前线极为勇猛,屡次立下战功,这回反击胡人就数他斩获的人头最多,铁牛大人还说回来后要为他请功呢!”
有些一同抗击过胡人的情分,尽管对方不是汉人,但也称得上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谢邈夸起阿尔普可以称得上卖力。
齐鸣闭上了嘴巴,笑不出来了。
早知道就不问了,更扫兴了。那该死的骟猪匠,这么得意干什么?就他那咋咋呼呼的倒霉样,杀的人头竟然还能是最多的,江铁牛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不成?
还有张茂行,长得人高马大的怎么被一个骟猪匠给比下去了,他也不行啊,说不定比不过他呢。
齐鸣冷淡地退了回去,谢邈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正琢磨着是否要上前请罪,又被裴大人给叫过去了。
裴杼又写了一封信,让他转交给江舟。
谢邈拿着信与裴大人的吩咐回了前线,回来之后就立马安排人手统计伤亡情况。两军交战哪能没有伤亡呢?这次虽说是敌众我寡,但仰仗于铁牛大人指挥得当,伤亡其实并不多了。
小胡也是身受重伤,不过他年轻,恢复好,如今已经能下地帮着军医干活了。
得知裴大人的吩咐,小胡也是自觉过来领了差事。
谢邈觉得他也挺惨的,本来跟着张茂行完全不缺立功出头的机会。可谁让他心一软,直接着了别人的道,还生生挨了一刀。这下想要上战场立功,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呢?拍了一下小胡的肩膀后,谢邈还安慰道:“别气馁,你还年轻,只要有这份心,下次肯定还有机会。”
小胡哭笑不得,他其实真的不在意这些。只要战事能够平息,身边的亲友能够保全性命,他便已经别无所求了。至于能不能立功、能不能出人头地,他并不在意。
他也不会责怪任何人,即便他被汉人俘虏所伤,可他也知道对方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受人胁迫才会对自己动手,若是有的选,谁愿意这么做呢?只希望在裴大人的治理之下,今后这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等将后勤的事情安排妥当后,谢邈又马不停蹄地带着裴大人的信去找江舟。
江舟等人正在为了究竟是要乘胜追击还是穷寇莫追而争论不休,有人建议点到为止,毕竟他们的军备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他们自己也不好受。可阿尔普等一批激进人士却一直主张回击,而且是要立马回击,趁他病才能要他命,否则等到胡人缓起来,岂不是又要重新打?趁着这个机会把他们给打怕了、打服了,才能消停个几年。甚至阿尔普还在大言不惭地表示,要将这数万胡人全都留在燕山,全部歼灭!
江舟都要佩服他一句好志气了,就是说话似乎不过脑子,总爱说一些大话。眼见他们吵得没完没了,江舟根本不想搭理。等看到谢邈在外头探头时,他才终于有了喘息的借口。
江舟迅速看完了裴杼的信。裴杼在领兵作战这件事上给予了他最大的自由,全凭江舟的意思调兵遣将。不是裴杼不想管,而是他对领兵作战这件事情不擅长。与其自己瞎指挥,还不如让懂行的人全权掌控。
裴杼这回说的是尸体的处理。大战之后若是处理不当极容易产生瘟疫,古道口关外又有那么多尸体,若是曝尸荒野,夏天一到,气味难闻不说也容易滋生细菌。到时候雨水一冲刷,这些个东西飘到河里,下游便彻底遭殃了。
因而裴杼建议火化,只要确定身份即刻火化。
想要确定这些汉人的身份也容易,还有三千汉人逃了出来,如今陆陆续续回到古道口关。江舟也没拦着不让他们进来,反而好好招待他们,像是在补偿他们这些年吃过的苦。对于这些早年间的俘虏,他跟裴杼一样心中有愧。
但有这些人在,便可以轻松辨明死者的身份。认出来之后直接火化,有什么补偿日后直接发放给其家人即可。
至于另一件,江舟倒是开始紧张起来,裴杼本来准备为他请功,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过来写信询问他的意见。
江舟能有什么意见?他当然不可能让裴杼将自己的事情上报给齐霆,哪怕只是个化名,他也不敢赌。自己这个“已死”之人只能暂时隐名埋名,想要“活”,唯有一条路,那便是造反。
江舟更拿捏不准的是裴杼为什么会犹豫。是他看出了自己不慕名利的心思,还是已经怀疑他的来路?裴杼有时候傻乎乎,但那更像是一种大智若愚,江舟压根就不敢小觑他。好在事情并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这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他就还是幽州的江铁牛。
江舟提笔,写下了几句大白话。他不想请功,因为请了功说不定就会被上面的人盯上,哪怕不会被针对,可万一齐霆兴致一上来,将他调去京城或是西北,幽州岂不就少了一员大将?
至于封赏,另有一批人更为需要,实在不行,主帅推给还被关着的邓祥杰都可以,反正也没人会来幽州查问具体情况,想怎么编怎么编。事已至此,江舟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相信裴杼能明白他的意思。
裴杼收到回信后,的确明白了江舟的意图,只是心中诧也异非常。铁牛先生依旧高风亮节,依旧不愿意入朝为官。其实王师爷也是一样的,华老爷子也不太喜欢朝廷,沈璎么……不好说,毕竟她是女眷,很少表露对朝廷的看法。
正好沈璎来永宁县办事儿,裴杼便拉着嘀咕起了这件事。
他这阵子憋在心里实在是憋坏了,正好有个可以信任的人能够一同筹谋筹谋,裴杼跟沈璎拉进了点距离,神神秘秘地分享起来:“你说,铁牛先生跟王师爷的来路是不是非比寻常?”
沈璎眉心狠狠跳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应当不至于吧,王师爷不过是读了几年的书,手段也就仅限于管理衙门而已,最多就是个管家,太过寻常了;至于铁牛先生,他这种性子在朝堂上应该是混不下去的,能有什么大来路?或许是他们几人经历得多了,才让大人产生这种错觉。”
沈璎说话时眼神一直盯着裴杼,格外真诚。
裴杼只好将这些猜测再次咽到了肚子里,甚至决定以后不再追问了。其实就是问出来又能如何,他难道还能冲上去质问?
做人啊,总是难得糊涂。
被裴杼这么一刺激,本来偏保守的江舟也愣是激进起来。这段时间,江舟亲自指挥人去胡人新驻扎在营地上,或是骚扰,或是纵火,胡人若是不管,他们就闹得再凶一些。且这件事情还常常在夜间进行,目的就是要引得胡人跟他们交手,不给胡人半点喘气的机会,累也要把他们活活累死。
胡人一退再退,后方大汗等人还一直在拖后腿,说实话,海山已经后悔答应出战了,这比他之前打过的任何一场仗都要棘手跟憋屈。
幽州是不能留了,再待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至于无功而返会面临的惩罚,海山也认命了,挨点罚总比他继续留在这里受罪强。
至此,胡人召集数万大军进攻幽州一事也算是彻底落下帷幕。江舟亲自目送他们离开,但心里却升不起任何欣喜,这场仗的代价也太大了,他宁愿不要打。
算算日子,他也是时候回去给裴大人亲自禀告一番了。
不料这回还没到衙门呢,就被华观复那个老小子给捉了回去,一脸神秘地说自己有要事需商议。
第103章 变故
一脚踏进屋子, 江舟便停了下来。
王绰这家伙怎么也在?
华观复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将人给推进去了。不止王绰,今儿连沈璎都来了。只因胡人退兵, 郑兴成让他们俩过来,无论如何都得将裴杼给带回去。自从战事一起, 裴杼便常驻在永宁县,仿佛还是永宁县县令一般,州衙的人早就望眼欲穿盼着他回来了。
这两人也是刚到县衙就被华观复给拉过去了, 神神秘秘地说有要紧事需商议,还得等到江舟回来把人凑齐才能说。如今人已来了, 王绰也没工夫再跟他卖关子:“说吧, 究竟什么事?”
华观复这才将裴杼那日的表现说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裴大人对宫里那位似乎有点上心太过了, 不论碰到什么,都要事无巨细地跟宫中禀报。说完之后, 华观复格外忧心:“我怕他一心做纯臣,假以时日真被齐霆给笼络了过去, 你们几个便有的哭了。”
“这绝不可能。”沈璎压根不相信。
去年她跟着裴杼去过沧州,知道裴杼对上一任沧州太守被包庇一事早就心有不满。朝廷已经烂成这样, 以裴杼的性子,断不可能还对齐霆有多少忠心。他们追随的这位,就喜欢做离经叛道的事, 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后面能做到,但前面……估计不太诚心。
沈璎于是笃定:“裴杼这么做应当只是为了让齐霆放心, 毕竟齐霆疑心病甚重,裴杼在朝中又无根基,哄好对方才好办事。”
“你就不怕他把自己也哄进去了?”华观复问。
沈璎:“他不会。”
王绰也不相信,同样觉得裴杼是装出来的,没准心里就跟齐鸣似的,早将齐霆给骂得狗血淋头了。
江舟还以为华观复挨个把他们叫过来是有什么大事要说,结果就为了这点破事儿?他眉头一皱,不耐烦道:“这事有什么可值得拿来说道的?不管他是喜欢齐霆也好,讨厌齐霆也罢,到时候大业一成,直接弄件龙袍披在他身上,他还能把龙袍给烧了啊?只要上了这条贼船,谁都别想下来,你也一样!”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老华一直想要清静无为不干事,方才开口都是“你们几个”。呵,他们几个哪回办大事儿没带着华观复?这老家伙,休想独善其身!
华观复被江舟这劈头盖脸的一段话给惊呆了,旋即望向王绰,这人说话这么横,你们就不管管?
王绰沉吟许久:“话糙理不糙。”
沈璎也点头同意。
华观复撇了撇嘴,真是拿这群人没办法:“成吧,反正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不过这件事也不能瞒人家一辈子,他拿咱们当自己人,事无巨细地庇护着你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告诉他。有些事他并非不知情,譬如这次替江舟瞒下战功,你们难道真当他没猜出点什么?他又不傻,没准是在等着我们主动坦白呢,还是早点交代吧,免得将情分都弄没了。他若一气之下舍你们而去,你们又当如何?”
这番话让三人陷入沉思。诚然,他们也不想让裴杼生气,但兹事体大,三人也无法预料到裴杼听完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别看江舟方才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但若是裴杼真不同意,他们不可能逼他接受,毕竟他们实在没法儿对裴杼狠心。
半晌,王绰只说:“直接说不妥当,我会找个机会再试探试探。”
王绰办事,华观复还是放心的,总比交给江舟这厮靠谱。
把话说开后,四个人一块儿出了屋子,刚开了门,便见到了正好路过的裴杼。
裴杼:“……”
四人:“…………”
沉默中稍显尴尬。四个人大白天的躲在屋子里说话,鬼鬼祟祟一看便不正常,连王绰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显得不那么诡异。
面面相觑了一阵后,还是裴杼率先打破了沉默,揶揄了一句:“你们聚得倒是挺整齐,背着我商量什么大事儿呢?”
王绰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在琢磨要如何将您请回州衙来着。”
他说完后,气氛为之一松,江舟难得没有跟王绰顶撞,也冲着裴杼道:“您一直待在永宁县,幽州那群人眼红了,现如今说什么也要将您抢回去,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急个什么劲?”
裴杼失笑:“无妨,我本来便准备回去的。”
然而裴杼的话已经没有多少公信力了,他之前去前线的时候也说过自己三天后就回来,可结果呢……不论他这回说什么,王绰跟沈缨都不会再听他的。
裴杼忽悠无果,只能带着这批人,尽快给永宁县这边收尾。
这次胡人退得狼狈,营帐中还有一些东西或是没有来得及收拾,或是带不走。裴杼跟江舟一点都不嫌弃,领着人将胡人的军营扫荡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粮食都没放过。碰到个皮甲、弓箭、长刀之类,更是如获至宝。若是能揉到几匹马,那就更加了不得了。
马没有多少,估计海山也是吸取了宝日金的教训,再慌、再乱也得将马带回去,不给裴杼占多少便宜。但总还是有带不回去的,这些马牵过来后,裴杼转头就交给齐鸣手下专门养马的那批人了。
他们如今就住在军营旁边,专门负责给马匹繁育。领头之人叫元叔季,五十多岁,养了一辈子的马,被燕王高价给挖了过来,拖家带口来到永宁县。本以为要过苦日子了,没想到来了之后日子竟然也安逸,只需要将马给养好就行了,其他衣食住行一概不用管。
这回谢邈过来送马,元叔季查看过后既欣喜又可惜。里面有十匹正值壮年、体格健壮的马,能够直接拿来跟本土的马配.种。剩下的马也不差,可是从战场上走一遭后都有点残缺。这要是完整的话,也是难得的好马,他们的本土马跟胡人的马真还就没得比。
谢邈送完便准备走,却被元叔季给拦住了:“前些日子刚生了一批小马,如今人手不大够用,你给铁牛先生带个话,让他拨几个人过来。”
“行,过几天就给你送人来。”
养马这事儿裴大人上心着呢,别说拨几个人,就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只要元叔季开口,他们还能不给吗?
战场打扫干净过后便是伤亡士兵的善后以及从前那些汉人俘虏的安置了。士兵善后走的是军费开支,他们打仗不要朝廷出兵、出钱,这善后么……伸手要一点也无妨。这笔抚恤金幽州先垫着,得尽快发下去,等回去后再让邓祥杰写个信找兵部要钱补上。
至于汉人俘虏一事,之前说好的祠堂肯定是要建的,就建在永宁县境内即可。这三千人如今还在军中,有家可回的便领一笔钱回家,无家可归的,由军中帮助在北边开荒安家,反正永宁县地方大,便是再来几千人也住得下。
不过在此之前,这些人得跟着书院的先生们听一段时间的课。之前幽州守军在华老先生这儿听课的效果便十分不错,他跟铁牛先生一文一武,将守军们治得服服帖帖。这次回来的汉人就不用铁牛先生出手了,让华老先生跟他的学生来就行了。论洗脑子,他们是专业的。
裴杼为此还特意交代了华老先生一番:“这些人离开梁国已经很久了,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念着故土,但也不乏有罗方之辈,还望先生多加甄别。”
华观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就是捉几个奸细么,于他而言轻轻松松。
裴杼在永宁县将一切事安排好了之后,才连夜回了幽州。算算日子,他前两天写的信应该已经送到御前了,不知道齐霆可还满意否?
裴杼将能提到的人都提了一遍,主要功劳推到邓祥杰身上,毕竟除了他们,外头的人也不知道邓祥杰的情况,类似张如胜、谢邈等一众后起之秀,裴杼也都给他们请了功,连阿尔普都没有落下。
裴杼坦言这位阿尔普是草原部落逃难过来的,对胡人深恶痛绝,得知胡人来犯,说什么都要参军杀敌,在战场上表现十分英勇。他虽有功,但终究不是梁国人,裴杼委婉表示,这位不适合授予官衔,更不适合长久留在军中。他想,齐霆应该也不会信任一个外族人吧。不管怎么样,阿尔普不适合被重用,这家伙随时可能回到西骨族。
裴杼的信不仅送到了,还跟贺朝俞的信一道儿,并排放在了齐霆的案头。
裴杼在信中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一点没有揽功的意思。而贺朝俞,他身处幽州,并不知道太多前线的战况,但唯独知道一点,裴杼曾赴战场指挥作战过,那个碑便是裴杼叫人立起来的,用以瓦解胡人内部。后来他也一直留在永宁县,是以在贺朝俞看来,这场仗没准就是裴杼指挥打赢的。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就是这么说的。反正他给齐霆写信向来不需要考虑太多,只用将真实情况写出来供齐霆参考。换言之,他不过是齐霆放在幽州的耳目。
两封信齐霆都看过,看完之后,便越是感慨能有裴杼这样的臣子属实不易。明明自己功劳最大,却只字不提,反而一直为底下的人考虑。若是张戚这么做,齐霆多半觉得这家伙又在装模作样,将功劳分给旁人也只是为了提拔他们,好结党营私。但裴杼不同,齐霆对裴杼印象极好,且裴杼一贯表现也不错,几乎没有什么私心,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看着仍旧是可以相信的。
既然如此,那他不妨再提拔一番。
回到幽州后,裴杼又被政务给淹没了,贺朝俞跟郑兴成、魏平几个虽然能代他处理一部分政务,但是仍有不少事需要他亲自做决断。
裴杼在永宁县待了这么久,积攒下来的活实在不少,他熬了两个通宵,又有郑兴成陪着,才将这些事全都处理完。
这些活儿太繁琐,王师爷魏平他们都不乐意一直帮忙,也就只有郑兴成了。他最喜欢在裴杼跟前献殷勤、表现自己,还警惕其他人过来抢了自己的活儿,哪怕忙成了狗也依旧沾沾自喜,内心十分满足,总觉得自己离成为裴杼唯一心腹又近了一步。
将一切处理好,裴杼再也熬不住了,跟郑兴成说了一句便回头倒头睡了一整夜。
郑兴成没怎么睡,可第二天仍是神采奕奕,差役们也想不通他到底哪儿来这么多的精力。
第二日一早,缓过来的裴杼收拾了一番便去找魏平了。
邓祥杰还被魏平看着呢。
这家伙如今在衙门旁的一个小宅子里关着,每日饭菜都是成四送过去的。裴杼过去时,邓祥杰正在吃饭,裴杼以为他见到自己之后会震怒,结果对方看到他之后却是瑟缩了一下,赶紧埋下头。
裴杼让他写信跟兵部要士兵的抚恤金,邓祥杰也是立马就写了。写完之后赶忙交给裴杼,恨不得他们赶紧走。
拿到亲笔书信,裴杼便离开了,邓祥杰也终于放松了下来,继续麻木地扒拉着饭菜。
出了院子后,裴杼还仔细跟魏平确认一遍:“他这样真没事儿吧?”
裴杼哪里会不知道魏平做了点手脚,他也不是没脑子的心慈手软,邓祥杰这么多年龟缩在幽州城不出兵,冷眼看着多少无辜人命惨死,本身就不无辜,但是这家伙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魏平淡然道:“您放心,不会有事儿的,先前是他不听话才被折腾了一番,往后他乖乖待着,便没人再寻他的不是。”
裴杼于是便不管了,他只要邓祥杰省心就行。邓祥杰要是不闹事儿,魏平这性子真就懒得搭理他。
又一日,京城那头传来消息,道朝廷有意在州至上设立道,立道采访使,掌监察之权。幽州、沧州、瀛洲、冀州、定州等地,同属河北道。
消息一出,裴杼呆愣在原地,所以来日他们头上还要来一个上峰?还要受旁人管?裴杼好不容易当上幽州太守,行事自在了一点,这要是再来一个采访使压着他,那也太憋屈了。
第104章 升职
此事一出, 衙门里的人都相继围了上来,想讨论一番这新任的采访处置使人选。若按朝廷的意思来划分,整个河北道的地盘加起来可真不小, 虽然大多都是偏远地区,但是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采访使同御史台有些类似, 帮助朝廷监察诸州官员,如今看来只是个监察机构而非正式行政机构,但日子久了, 职权说不定会越来越大。这班子若是组建起来,定然会压制各地州衙的权利, 许多原本可以办的事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甚至极有可能再也办不下去。
众人如今都担心,朝廷会不会空降一个跟他们不对付的采访使。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听闻还有位张丞相与裴大人嫌隙颇深,若是能空降, 这位肯定会扶持一人来同裴大人作对。
真是棘手,裴杼也不由得看向贺朝俞:“贺大人那边可收到过什么消息?”
贺朝俞苦涩地摇了摇头, 裴杼问这番话实在是高看他了。自己不过是寒门出身,受陛下提拔才当了别驾, 又几分本事能打听到朝廷的消息?向来都是他对陛下汇报,陛下可未曾有过什么回信。
裴杼只好感叹:“那就只能静观其变。”
王绰忽然开口:“大人也不必太担心, 说不定是件喜事儿。”
裴杼心念一动,难道说,他也有可能争一争这采访使的位置?
若是如此……裴杼盘算着整个河北道的底盘, 呼吸都紧促了几分。整个河北道的几个州都不算是富裕之地,许多地方甚至是半耕半牧的状态,相较南方跟京城更是云泥之别, 但重在所辖境域足够辽阔。
地盘大、资源多,还占据山泽之利,只是如今没有人开发罢了,是个用来搞割据的好地方。不过这也只是他私下揣测,未必真能如愿被选。但裴杼心里已经盘算开了,自己这段时间这么讨好齐霆,对方多少应该会念着点他的好,即便不让他当采访使,应当也不会故意弄一个跟他不对付的来恶心他吧?
虽然明白自己没办法干预朝廷的决定,但是裴杼还是给他二师兄写了信,想要打探一番内幕消息。
设道采访使这件事推进得如此之快,反倒让裴杼觉得不可思议。就朝臣们那各自为政的风格,能迅速定下这件事情也是奇了。
实际上,此事还得多亏了张戚不反对。尽管齐霆不愿意承认,但许多事情若是张戚从中阻挠,他未必能真正推行。
世家本就盘根错节,张戚在朝中的党羽也是随处可见,如今还想将手伸到地方。恰好齐霆这会儿提出要在梁国境内增设十三道,建立一整套监察班子,张戚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的人手塞过去做采访使,借以助他更好地把控地方形势。
张戚从来就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就是要争、就是要抢。站在丞相这个位置上不争不抢,下场就只能跟王太傅等人一样。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可不是什么念旧情的人,只怕他早就筹谋着对自己下手了。张戚也明白,只有权势滔天,才能让齐霆动手前先忌惮几分。
齐霆主推、张戚从旁助力,设十三道监察区这事儿便这么定下来了。
再后便是十三道各自的衙署置于何处,各地有各地的考量,朝廷各派也有各自的打算,因而为了各道衙署的问题反而争执许久,最终多方权衡利弊,都各自退了一步,方如此才定下此事。
河北道的衙署,竟然就在幽州。
张戚也曾质疑过,毕竟幽州处整个河北道的北段,将衙署设在此处只怕不便于监察各方。但齐霆总有借口,幽州与东胡相邻,地位紧要,将衙署设在此处,更方便朝廷对整个东北一带的监察。
张戚听此只是冷笑了一声,什么方便对东北一带监察,明明是方便裴杼吧。
齐霆还真把那厮当成个宝贝了。张戚固然不满,但仔细想来,齐霆看重裴杼还真就无可指摘。这家伙虽然害了他的长子,但是能力手腕都不俗,且又没有家世根基,若他是皇帝,也会重用这样的臣子。
只是他与裴杼天生立场不同,又有杀子之仇,这辈子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河北道衙署官员的任命,张戚本来是管定了。
采访使官员手握监察之权,与朝廷的御史台职权相仿,故而许多地方的采访使本身就是御史台直接出任,余下大都是从州衙中择优。
齐霆耍了一个花招,先将几个富庶之地的采访使给定下了。这事能定下也是经历一番腥风血雨的,若是能去富贵地方,哪个又愿意留在贫瘠之地呢?
张戚贪心,好地方都想安插自己人。齐霆当然也不愿意,但他能用得上的人手属实没有张戚多,最后只能从别处调派一批看着信得过的人,与张戚推举的人一同上任,相互制约。
这是齐霆一贯爱用的平衡之道。
好地方抢完了,剩下的便是些偏远的地界了。幽州、沧州乃至棣州一带,在不少京官看来便是次了好几等的地方。轮到河北道时,张丞相本想选个自己人当采访使,可是四下一盘算,脸都黑了一半儿。他的人手都用来跟齐霆打擂台了,如今还真没有多少合适的。
既是道级官员,怎么也不能推选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戚一时半会也有些拿捏不住。
齐霆这才不急不忙地提起了裴杼的名字。跟其他人不同,其他人是调去做采访使,裴杼升采访使的同时,还兼任幽州太守。
当即便有不少人坐不住了,立马跳出来反对。
可这反驳言语却都苍白得很。裴杼任幽州太守时间是短,才不过区区一年而已,但做出来的成绩确实有目共睹的,这几年幽州一带的商税较之以往多了好几成;去年他赴沧州办差,虽然折进去的官员较多,但总算是圆满完成了朝廷交代的任务;今年幽州与东胡起了摩擦,裴杼也领着那不成器的三万兵力,愣是以少胜多击退了胡人。
易地而处,他们肯定没有这份本事。
知道比不上,可他们还是不想让裴杼轻易得了这份好处。然而他们说来说去,无非还是攻击裴杼资历浅、年纪轻,担心对方升得太快以至心性浮躁。
徐尧叟还没站出来,燕王便先忍不住了:“有志不在年高,陛下任人唯才,有何不妥?少拿年轻说事,若真觉得对方不配采访使一职,自己带着功绩与他比一比就是。比赢了,你们去当也未尝不可。”
众人:“……”
谁要跟裴杼比?谁又看得上一个河北道的采访使了?他们只是见不得裴杼白拿好处而已。
燕王只是仗义执言,帮一帮裴杼也顺带帮一帮齐霆。可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为裴杼出头之后,齐霆脸色并不好看。
燕王气得闭上了嘴,这狗皇帝,真是不识好歹,兴许这会儿正在心里怀疑他跟裴杼结党,亦或是怀疑他要拉拢自己的忠臣,果真当皇帝越久越小肚鸡肠。
尽管燕王事后不肯再多言,但光那一句便足以堵住悠悠众口了,毕竟真比较起来,尴尬的是这群朝臣们。论政绩,少有人能比得上裴杼。
张戚也没有过多地就采访使一职纠结太久,而是直接点了自己人做裴杼的二把手。即便拉不下裴杼,也得将他恶心得不轻。
徐尧叟听到人选定下,暗自欣喜,师弟官儿升得越高,先生过得日子肯定就越好。他不能在先生面前尽孝,全都指望着小师弟了。
回府后,徐尧叟便收到了他师弟的来信,见师弟还为这事儿发愁呢,徐尧叟立马修书一封,以安小师弟的心。
只是信使再快,路上总要耽误些日子。
裴杼被采访使这事勾得魂不守舍,直到齐鸣叫人传信,说建兴渠旁养得鱼虾已经养成了,裴杼这才暂时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马不停蹄地安排人手跑去永宁县。
其余几位县令也得了消息,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养猪这事儿他们没落后,相反,他们比永宁县养得还要多。自从裴太守找了这些骟猪匠挨个给各村手把手地教学之后,各地富裕一些的人家都捉了猪来养。骟了的猪果真长势喜人,约莫再过四五个月便可以出栏了。
几位县令尝到了甜头,越发盯着永宁县的水产养殖了。若是这回永宁县能养好,他们肯定是要效仿的。这法子可是裴太守提出来的,见者有份,不能叫永宁县一家独占好处。
本来人烟稀少的水渠一下子围满了人。
不止是衙门的人,许多百姓也过来凑热闹。他们也盼着这回能挣钱,能挣钱就有更多的人养鱼养虾,地方一大总要雇人打理、养成了之后也要雇人打捞吧,只要养殖业起来,他们即便不能挣什么大钱,好歹也能捞一些短工挣个小钱。
齐鸣一早就已经让人备好了工具,眉飞色舞地站在水渠边上,招呼大家下水拉网。网箱一起,众人便瞧见了里面活蹦乱跳的鱼虾。
几个县令平日里都互相较着劲,齐鸣见他们都围了过来,越发得意了:“我们这这鱼虾可入得了诸位的眼?”
张县令啧啧称奇:“仿佛比我从前买的都要大一些。”
说完放眼望去,水面上的网箱星罗棋布,偶尔有一两只跃出水面,足可见其活力。这些鱼生长得比较慢,今年是收不上来的,恐怕要等到明年这个日子才能迎来收成。慢是慢了点,但是后卖的价格也更贵。
确实是个赚钱的好行当。
裴杼在旁应道:“那是自然了,毕竟他们吃得也好。”
齐鸣想到运过来的这些鸡粪,一下子安静下来。
最可恶的是裴杼竟然还让他写个“经验分享”的文章,将这回养殖的方方面面都写下来,整理完成之后再供其他县城参考。
裴杼还交代齐鸣一定要好好写:“务必事无巨细,得让一个不会养殖的人看了之后,都能按着步骤养出鱼虾来。”
齐鸣:“……”
“包括鸡粪的发酵还有水质净化。”裴杼补充。
齐鸣:“……”
他真的不想再听到鸡粪了。
文县令才不管齐鸣喜不喜欢,热情地上前,一把握住齐鸣的手:“我替治下百姓多谢齐大人了。”
齐鸣硬是将手抽开,看文县令这笑容奸诈的样子便觉得烦躁,冷酷提醒:“若是所有人都一块儿养鱼虾,养得太多只怕也卖不出去。”
裴杼立马跟上:“这都无妨,卖不出去可以晒干,虾还可以制作成虾酱,今儿回去之后我差一批人研制一番虾酱的配方。”
文县令等人立马开始拍马屁:“大人远见卓识,我等佩服!”
齐鸣无语。
行吧,话都被他们说完了,这文章不写也得写。
尽管还有一批鱼苗没有成熟,但是水产养殖大获成功乃是有目共睹的事。加上裴杼承诺要研制虾酱等副产品,几位县令对此信心大增,回去之后便召集县城中的富户,准备让他们安排水产养殖。
富户响应得也十分积极,县衙支持,还有州衙兜底,这等好事他们如何能拒绝?
众人都默契地只讨水产养殖,一概略过采访使不提。人选没定,他们也不敢擅自讨论,更不敢拿此事询问裴杼。万一日后来了一个跟裴太守不对付的人,他们问太多,不就是触了裴太守的眉头吗?
幽州一带风风火火地搞起了养殖,隔壁沧州没多久也听说了。沧州百姓看着都眼馋,两州本来是差不多的地方,幽州甚至比他们还要更偏远。但幽州这一两年眼瞧着越来红火,百姓日子也越来越安生,他们却依旧半死不活,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止是百姓眼馋,衙门多少也有些羡慕。但这些官员们终究没好意思舔着脸,去求人家幽州的好点子。
虾酱的方子琢磨出来后,裴杼才收到了他二师兄这封迟来的信。
裴杼打开一看,险些欢喜得晕过去。
第105章 衙署
前些日子的焦灼, 终于迎来了结果。可喜可贺,他升官儿了!
不过,这还只是他师兄送来的私人信笺, 裴杼即便再欣喜若狂也得忍着,等到来日有了调令再庆祝也不迟。若不然中途出了岔子, 到手的采访使没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尽管裴杼再三告诫自己,这几日一定要小心谨慎, 万不可招摇,但是这毕竟是加官的好事儿, 他如何能不高兴呢?裴杼原本只是州太守, 如今又加了采访使,官阶提升了不说,幽州这边也还是牢牢地抓在手里。这样的安排,对裴杼而言无疑是最有利的。
齐霆这回对他也算不赖了。
当然裴杼也明白, 齐霆让自己升迁并不是看重他为百姓做了几件实事,而是因为他拍马屁拍得好, 叫齐霆误以为他是自己人。这种表面仁爱、内心自私的皇帝,裴杼还是看不上。
眼下他跟齐霆相安无事, 只是因为二人之间没有摩擦,倘若真正出现分歧, 齐霆必然会放弃自己。与其被放弃,还不是支棱起来造了齐霆的反。他身边的亲友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从前孑然一身的“裴杼”了, 他不得不为自己、也为身边人挣出一条路来。
裴杼一直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但其实,他自打收到信便是一副吃了十全大补丸的状态, 旁人实在很难不注意。郑兴成跑过去问他可是有什么喜事,裴杼却只是笑得高深莫测,一字未说。
郑兴成当然不会轻易作罢,就此事跑去跟王绰等人讨论,那几个竟也老神在在,似乎早就猜到了一般,却都不告诉他,任凭郑兴成如何试探都不曾有半点反应。
真是气煞人也!
郑兴成自讨没趣,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魏平这块臭石头能一吐为快了,反正这臭石头也不会告状,郑兴成遂跑去骚扰魏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竟然怎么连我也瞒着?”
魏平很想问,你郑兴成难道是什么重要的人吗?瞒着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郑兴成继续义正言辞地抨击:“还有王师爷跟沈璎,分明知道点什么却不说,实在是可恶。对了,你这边收到什么消息没有?我可真是好奇死了,若是今儿打听不出来,只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魏平冷笑,睡不着是活该!睡死了更活该!
郑兴成见他不给反应,气道:“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魏平见他赖在这里不走,烦他烦得要死,直接道:“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再替你问一问?”
“……算了。”郑兴成犹豫一番,还是拒绝了。
要是魏平问不出来,他依旧得抓耳挠腮。若是魏平问出来了,那他还不得活生生被气死。郑兴成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了,尽管他常常自诩为裴杼身边第一得意人,但对自己是否真的能赢过魏平几个其实也没什么底气。
罢了罢了,裴大人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最多忍一天,等他憋不住了自然会洋洋得意地同他们宣布实情。
可这回郑兴成却小瞧了裴杼。
裴杼一直忍到朝廷的调令下来为止。这些日子,各地有关采访使的讨论可谓沸沸扬扬,如今这道圣旨下来,一切算是尘埃落定了。
河北道其余地方不知道,反正幽州县衙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郑兴成立马意识到,裴杼前些日子眉梢间透露出的得意究竟是因为什么叫。郑兴成本来想抱怨两句,但是一想到裴大人又又又高升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狗腿子一般地靠近裴杼,笑得十分灿烂:“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再次升迁,实在是河北道诸州官员与百姓的福气啊。”
裴杼春风得意,郑兴成眼下也是眉飞色舞,庆幸自己当初跟对了人,一下就相中了这么粗的大腿。
要不怎么说他慧眼识人呢?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郑兴成感觉自己高升指日可待:“大人日后办差可别忘了带上咱们,朝廷派过来的属官哪有我们用得贴心?”
成四眼睛一亮,也跟着道:“对,我们都是誓死追随大人,大人要用就用我们吧。”
王绰跟沈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魏平更是直接对着郑兴成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这狗腿子把衙门风气都带坏了!
裴杼平常不爱听这些讨好的话,但他知道郑兴成就是这么个阿谀谄媚的性子,这辈子是改不了了。算了,大喜的日子,裴杼也不想说教,大手一挥:“今日我请客,咱们去裕丰酒楼好好庆祝一番!”
衙门上下立马欢呼一片。
裴杼在一阵前呼后拥中进了酒楼,贺朝俞则静静地跟在后面,既不上前恭贺,也不说什么酸言酸语,仿佛自己是个透明人一样。
贺朝俞也曾下放到地方为官,只是日子过得并不很愉快,如今来了幽州,他有时也会羡慕衙门的氛围,但无奈贺朝俞已经给自己划出一条线,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只因他自己也知道,一旦开始亲近裴杼,他便再也没办法公正地给陛下办事,裴杼这人有些神奇,总是能让身边人对他死心塌地。
热热闹闹地庆祝一顿后,满幽州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太守大人高升了。更难得的是,裴大人虽然升了官儿,但还兼着幽州太守,往后河北道的衙署也将建在幽州南边,裴大人并不会离开。
得知这一消息后,众人才终于放心大胆地恭贺裴杼了。只要裴大人不走便好,瞧他们跟在裴大人身后多热闹啊,人总是贪心的,他们再也过不了从前的日子了。
几个县令也亲自上门道喜,生怕慢别人一步。
只有齐鸣五味杂陈,既高兴裴杼升官儿,又担心裴杼跟齐霆走得太密。众所周知,靠近齐霆会变得不幸,若不然,王太傅等人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倘若真学到王太傅这份自保的本事倒也不错,怕就怕到时候落得跟沈将军那些人一般下场。
可纵使齐鸣心里再担心,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给裴杼泼冷水,只能心情复杂地跟着众人一块儿道贺了。
恭贺过后,齐鸣还不忘询问副手是谁,裴杼也从他师兄的信里面知道了结果:“是御史台的黄大人。”
“上回来沧州办案的那个?”
裴杼点头。
齐鸣嗤了一声:“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朝廷已经烂透了!
齐鸣从前还没有这样多的感触,每天招猫逗狗过得不知有多轻松自在。可来了幽州之后见识得多了,越发觉得朝堂臭不可闻,只可惜他人微言轻,没办法改变现状,再多的不满也就只能冲着娘子发两句牢骚而已。
王绰也想了想这个黄御史是谁,他出事儿时对方不过是个小官儿,但极有可能也是见过他,待对方过来,自己还得避一避才行。
裴杼升得越高,他们暴露在人前的危险也就越大。可王绰却不能让裴杼不出头。相反,裴杼站得越高,才越有机会得民心。
齐鸣还在告诫:“让他做副手,肯定是张丞相的主意。”
裴杼倒是乐观:“管他是谁的主意,既是副的,还能管得了我?先不说这个了,咱们来讨论讨论衙署选址。”
朝廷虽然将衙署定在幽州,但是并未规定具体的地方,来日肯定是要他们做决定的,兴许还得他们掏钱。尽管圣旨上说,朝廷会出一笔钱用以修建道衙,但裴杼估计这笔钱不会多,后续还得各州集资。
其他道不好说,但是就河北道而言,真要出钱,幽州一个州便能覆盖所有花销。钱的事后面还可以商议,他最关心的还是选址。
裴杼说完便铺开堪舆图。其实幽州的范围也不小,若要方便行事,肯定是越往南越好,最好是能靠近沧州一带。裴杼划了几片地方,但他瞧着哪儿哪儿都好,一时挑花了眼,这才让众人都过来参详一番。
王绰与众人围了过来,才刚观察了一会儿便相中了一处好地方,依山傍水,是个宝地。
王绰也不含糊,直接指了出来:“此处甚好,大人若是不嫌麻烦,可亲自过去视察一番。”
其他人其实也跟裴杼一样看花了眼,如今听到王绰有了建议,便都撺掇着裴杼立马去看。
裴杼也不纠结,当即叫人备马。
出了衙门,郑兴成腆着老脸地站在王绰跟前,见他望过来之后便冲着对方谄媚一笑。
王绰叹了一口气,答应待郑兴成一块儿。
郑兴成坐在王绰后面,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一马当先、异常潇洒的裴大人跟沈璎,再又看了看骑得一板一眼魏平,心中暗下决定,等明儿他一定要学会骑马。
不会骑马真是太憋屈了。
王绰选的地方可不近,且周围少有人烟,但胜在有山有水,风景独好,裴杼看过之后已经盘算起将来能否尝试着开发一番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自然看门道。在堪舆图上匆匆一见,如今实地考察过后,王绰又坚定了想法。此处东北向有一座小山,仿佛一条盘踞的卧龙,其下有条水路,形状蜿蜒,好似巨龙戏珠。
一山一水,尽显龙气,关键是这“气”虽不算气势恢宏,但却相生相伴,绵延不绝,若能将道衙建在此处,当于大局有莫大的助力。不……王绰倾刻间便已经改了主意,他们要建的不是衙署,而是行宫!
难得众人看了都觉得此处风水甚好,尽管他们说不出来到底好在哪儿,但就是觉得看着莫名舒坦。
仅这么一趟,众人便定好了衙门的选址。
裴杼想着,扶贫任务里面还有一项是修路。到时候再顺带把衙署对着沧州和幽州的两条路都给修好,往来交通才能更便捷。来日若是运粮草什么,也能更顺畅。
再说了,要想富先修路,得把路修好了才能把货物运出去……
选址定下后,裴杼又赶忙给京城写了一封信,还是幽州太守时裴杼便处处小心,如今升了官,更得仔细伺候齐霆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帝,绝对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有异心。
至于其他各州,裴杼也给各位太守通了气,告知衙署已定,等到衙署建好、班子齐全后,会按朝廷的意思,巡查一回各州情况。
他这个采访使干的就是监察的活。
沧州率先送了一笔钱过来,还是张载亲自送过来的。本来裴杼只是幽州太守时,张载不便亲近,如今他已然成了整个河北道的采访使,那亲近起来便理所当然了。张载说动了自家太守,先来烧裴杼这个热灶,否则一旦被他人抢先沧州可就没机会了。
沧州是不富裕,送上的钱也没有多少,但重点是心意和态度,表明他们愿意跟着裴杼,无条件支持裴杼,只希望来日裴大人有什么好点子的时候,也请带着他们一道。
裴杼明白他们的意思,也存着拉拢的心思,遂直接收下了钱用以建造衙署。他当然也不会让沧州吃亏,这么大的地盘,真经营起来不也是一份势力么?
青州太守后脚也送了一笔钱过来,不是看在裴杼这个采访使的面子上,而是看在齐鸣这个亲外甥的面子上。
其他几州见状,也不约而同地掏了钱,只是这钱给的多少有点不情不愿。大家都不富裕,本来能省一点是一点,但谁让沧州和青州先拍了马屁,他们只能跟着了。
只希望这位裴采访使胃口不要太大,太大了他们真的喂不起。
裴杼没怎么费心,筹建衙署的钱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后面又有幽州留出来的一大笔,此番衙署动工根本不愁钱。
裴杼对衙署的要求很简单,要大,要结实,方便日后备战。
而王绰对衙署的要求则复杂多了,方方面面都得按着风水来,这里要雕一只狮子,那处要挖一个小泉,期间还跟偶尔过来望风的华观复商讨半天,又是一顿整改……
施工队伍也发现王师爷的要求奇奇怪怪,但考虑到不算太麻烦也无伤大雅,索性随他去了。
半个月后,裴杼将修建衙署的活丢给了魏平跟王师爷,自己又骑着马赶往永宁县。
铁牛先生来信说了,红薯已经长成!
他得回去收军粮,顺便看一下阿尔普改造成果。
第106章 臣服
幽州军营边上便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 原本这山人人可进,但自从军队驻扎在此处后,便不对外开放了。
百姓听闻, 是军营中的将士们每日都要去山中操练,期间要用到刀箭, 恐误伤了百姓,所以才不让他们进山。所幸幽州的山本来就不少,且此处距离村落甚远, 他们也不是非要上这座山拾柴采果。
眼下裴杼正带着沈璎跟成四等人赶至山间,山下的守卫立马就放了行。
这山上本来还有不少灌木, 如今都被砍掉了, 向南这一面全都种上了红薯。
江舟正带着人热火朝天地收红薯。除了这座山,军营周围开辟的新田也都种上了这玩意儿。将士们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稀罕的作物,一整块红薯发芽之后能长许多藤,将那些藤剪成下来, 只要时节合适,插进土里就能活, 一根藤能插好几次。
关键是这东西也不要肥田,山上荒野都能种。就这么一小截藤, 种几个月后便收获颇丰。那一连串的红薯连在一块儿,沉甸甸的, 不知道有多喜人。
江舟还记着魏平说过这红薯水分太多,挖断了会发霉不宜储存,所以压根不敢使劲儿, 用锄头将表层土挖开后便小心翼翼地上手去扒。
不止他这样,其他士兵也都如此。他们虽然知道的不多,但都明白这东西能吃, 之前铁牛先生便带他们摘过叶子吃,味道还怪好的。叶子都能吃,底下的茎块肯定也能吃。此物如此高产,大家也都知道是个宝贝,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裴杼过来的时候,这漫山遍野的红薯都已经挖到一半儿了。
江舟擦了擦手,三两步走到裴杼跟前,笑容满面地邀功:“大人您看,今年这收成还不错吧?这可都是将士们照看有方,为了种这红薯,赫连他们愣是被逼成了种田好手。”
“是不错。”裴杼掂量了一块中等个头的红薯,十分满意,“多亏你们了,回头留够种子,再拨一批给大家尝尝。总不能种了四五个月,最后连红薯味道究竟如何都不知道。”
江舟也有些心动,但军营里面可是有三万人呢,他担心王绰那厮多嘴,忐忑地问道:“分这么多,不会耽误收成吧?”
“不会。”裴杼回得底气十足,铁牛先生也太小看红薯的繁殖能力了。
沈璎看着跟前的小将挖出了一株,一根藤上少说也有三五斤重,再多的就更不用提了,沈璎估算一下收成,知道种子不缺便也没阻止。
晚上裴杼几人都留在军营里头,一块吃了顿热乎乎的红薯粥,盘子里还放着黑不溜秋的烤红薯。别看这东西其貌不扬,但比起红薯粥,反倒是烤红薯最受欢迎。
那味道香得离奇,等闲人难以招架。
江舟一边啃红薯,一边还跟裴杼商量:“我看燕山里面未必没有别的好东西,等秋后我带人上山再找找,若是再找到跟红薯一样高产的粮食,那咱们不就如虎添翼了吗,届时何愁大事不成?”
他一时高兴,说话便没了章法,心里想的直接脱口而出。但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惊觉旁边投来一道锐利的视线。
江舟转头看过去,却见沈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江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忙打了一下自己这张臭嘴吧。末了又鬼鬼祟祟地盯着裴杼,裴大人没反应过来吧?
好在裴杼正琢磨着他那前半句话。如今各县衙已陆陆续续有不少富户开始承包水塘、养殖鱼虾了,百姓家中的鸡也已经养成,目测下半年会有更多的农户养鸡。过了这么久,养殖任务也该完成了。只是不知道这回的奖励是什么,若还是粮种的话自然再好不过,不论什么时候,粮食总是多多益善的。届时可以一并投放到山上,再趁机让人发现。
裴杼于是道:“这事儿索性放一放,等到道衙修建完成后,我随你们一起进山。”
江舟见裴杼似乎并没有留神自己说的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跟着道:“行,都听大人的。”
裴杼又跟他提到了红薯的储存问题。这回收上来的红薯不少,一批留作种子,一批得充作军粮。但直接存放肯定是不行的,裴杼交代下去,让江舟过些日子带人将红薯洗干净,切成片后蒸煮晒干。
晒干后的红薯不仅方便携带,还便于储藏,保存的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江舟眼睛一亮,他就奔着那数年去的,只要用心,肯定都能存放数年,到时行军作战直接拿出来吃就是了。这玩意儿蒸一下就可以,吃着还饱腹,连粥都省得做了。
“应该还能制成红薯粉,这个你们请教一下附近信得过的手艺人。有空就问问,没空延后也成。”裴杼觉得,等到幽州百姓都能种上红薯,不用他交代,勤劳的百姓们自个儿便能琢磨出各式各样的红薯制品。
永远不能低估百姓的生存智慧。
只可惜,这东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流传到民间,目前还得将军粮攒够才行。
用过饭后,沈璎忽然问起了阿尔普。
裴杼也是立马就望过来,江舟想到那小子,笑得得意:“自上次与胡人一战后,那家伙倒是乖觉了不少,平日里与将士们相处也没有那么趾高气扬了。前些日子老华过来讲课,我让他也去听一听,他起初还一直犯倔,后来听了两回才终于心服口服。”
华观复这厮可不是传统的文人,尽管江舟不大待见读书人,但也得承认对方的确本事了得,不仅骑射厉害,更颇通兵法,历朝历代的兵书他都钻研过,叫他一个国子祭酒来调.教一个初出茅庐的外族王子,真是大材小用。
阿尔普蔫了之后,再不敢对旁人起轻慢之心。之前还嚷嚷着要找齐鸣兑现诺言,这阵子忙着讨教兵法,都没空去永宁县找茬了。
齐鸣那厮短暂地逃过一劫,但若是下回碰面,阿尔普应当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越是了解阿尔普,江舟对他的身份便越是笃定:“大人,这位应当就是西骨族的那位大王子。如今西骨族被余下几个王子共管,但族人大多还在苦苦寻找阿尔普的遗体。”
换言之,阿尔普尽管“死”了,他的族人都还没有忘记他,这位在他们看来莽撞一根筋的外族人,在西骨族中却很得民心。
沈璎又问:“观其人,可会是背信弃义之徒?”
江舟摇了摇头:“不会。”
一根筋的人,没有这个脑子。
裴杼听完之后思索良久,又命人将阿尔普带过来。
夜凉如水,阿尔普一路走来,心中更添了几分不安。他这阵子一直好好听话,从未闹过事,裴太守为何突然召见他?
阿尔普可不会自视甚高到以为裴杼会重用自己,这回在战场上表现优异的人都已被提拔,唯有他只是得了些赏赐,靠着江铁牛的面子才留在军营里学些本事。甚至到如今,他都没有幽州的户籍,更不算是军营里的人。
这回裴太守过来,该不会是为了赶他走吧?
要是以往,阿尔普肯定求之不得,但是接连遭受打击之后,阿尔普心态调整了不少,他觉得幽州这些人本事都不输自己,计谋更是叫人惊叹,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来日学成了,方能带领族人报仇雪恨。
进营帐一看,里面灯火通明,人却只有三位。
裴太守坐在上首,下面是铁牛先生和一位姑娘家。
阿尔普眼神不自觉地多瞟了一眼这位姑娘,觉得对方长得可真好看,像他心目中王妃的长相,虽然他已经有王妃了,但是这位明显更好看些,只是瞧着神色仿佛有点冷,似乎还不太好惹。
裴杼:“……”
他拉下脸,见这憨货没完没了了,忍不住恼怒道:“规矩学到狗肚子里了?”
阿尔普想起来这阵子跟着华观复学的,果断给裴杼行了礼。
真是不容易,他头一日过来时桀骜不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才多久便已经学会隐忍了?裴杼幽幽地看着他:“西骨族的大王子,在我军中玩得可尽兴?”
阿尔普骤然抬头,惊疑地盯着裴杼,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明自己一向掩饰得极好,也从未跟人提起过多少草原上的事。既已知道他的身份,又叫他过来,该不会,是想将他抓住另有图谋吧?!
阿尔普谨慎地起身,下意识地开始摸刀……他还有仇要报,还不能死在这儿。
“你那爪子若是再动一下,保管叫你人头落地。”沈璎冷笑道。
阿尔普心都凉了半截,这姑娘长得好看,怎么性子竟恶劣成这样?被人识破,且旁边又有个铁牛先生在坐镇,阿尔普也破罐子破摔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裴杼道:“我若想杀你,又岂会留到现在?”
听到这句,阿尔普就跟着放了心。他在幽州待得时间长了,也听说了不少裴杼的事,知道这位太守大人是个信守承诺的。裴杼既然这么说,那自己暂时便是安全的。不过,在摸不清对方路数时,阿尔普还是想为自己分辨一样:“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梁国跟西骨族也有龃龉,我也只是为求自保而已。”
裴杼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梁国跟西骨族的恩怨,也该化解了。虽然裴杼不喜欢齐霆,但他也不希望梁国背这口锅。
他给阿尔普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梁国自己都深陷战事,哪里有这个心思去开辟新战场?不过是东胡押着一些汉人俘虏去做先锋罢了,他们一贯都是这么做的。至于西骨族为何毫无反击之力,全是因为出了内鬼。
阿尔普听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裴杼轻轻一点,他便已猜到了内鬼是谁。丢人都丢到别人家了,谁家争家产会闹得引狼入室?可他那几个兄弟偏有这么蠢!岂不知就算挤走了他,族中也被胡人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珠宝、牛羊、粮食可想而知也被抢走了大半,这些个蠢货难不成还觉得自己赚了?
江舟也没有给阿尔普过多的时间去酝酿怒火,顺势道:“我们与你,都有共同的敌人跟目标。”
阿尔普怒气渐消:“所以……你们这是想要利用西骨族对付胡人?”
裴杼反问:“你不愿?”
“愿意……”如何不愿意?他对东胡早已恨之入骨,只是阿尔普也知道靠自己一人之力根本不行,他盯上了裴杼,“即便我有这份心,也得让幽州出面帮忙才能击败胡人,您也知道东胡的地盘有多大,光靠我们一族根本不够。”
裴杼立马拒绝:“不行也得行,幽州不能出面。”
他们不能主动挑起战争,一则朝廷不会同意,二则齐霆也会怀疑。
阿尔普有点生气:“那我怎知你们是不是坐山观虎斗?凭什么只有我们出力,这不是看着我们去送死吗?”
“红薯你不是也收了?”
裴杼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得阿尔普有些跟不上来。
“我可以留你在军中学半年,也能帮你与族人取得联系,但明面上,幽州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战事。事成之后,你可以带回红薯种子。”
阿尔普心都忍不住砰砰直跳,他是亲眼看过红薯有多高产,甚至今日还尝过呢。那红薯便是在沙地上也能种,听闻沙地上收成还能更高。他们那儿若是引入了红薯种,还怕日后没有粮食吃?
打好这一战,日后族人世世代代都不用再饿肚子了,这买卖无疑是划算的,再说自己就算不同意又能如何呢?惹急了他们哪里还有小命在?阿尔普干脆地往地上一拜:“西骨族愿与大人合作。”
裴杼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是合作。”
阿尔普咬了咬牙,想到这位的本事,又想到西骨族的将来,立马改口,心悦诚服道:“西骨族上下愿听候大人调遣!”
还不错,裴杼颔首,这位大王子还挺上道的。
第107章 猪肉(一更)
翌日, 裴杼回永宁县县衙,询问县中养殖最新情况,阿尔普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张茂行身后, 也说要护送。
昨儿晚上交底之后,阿尔普将自己嚣张的本性又往下压了压, 如今看着竟然有些沉稳。他是个守信的人,只要裴杼愿意帮他与族人联系,愿意将红薯赠予西骨族, 听从裴杼的调令又算得了什么?来日让他们俯首称臣也不是不行,不过裴杼貌似没有这个野心, 可惜了。
阿尔普非要跑来, 众人也没拒绝,左右如今他也算是自己人了,今日裴杼将他领着往县衙走一遭,也算是告诉所有人阿尔普的新身份。
得知裴杼过来, 一路咧着嘴飞奔出来的齐鸣刚停下脚,紧接着便看到后面的阿尔普, 笑到一半便笑不出来了。
笑容于是转移到阿尔普的脸上。
齐鸣不免想到先前二人打的赌,尽管朝廷没有给阿尔普授官, 但他的确功劳不小,这点毋庸置疑。这些天齐鸣压根没往军营那边伸头, 也正是为了避免尴尬,谁知道尴尬自己找上门了,晦气!
躲了这么久, 终究还是没有躲掉。齐鸣垂头丧气地迎了上去。
一群人只当是没看见他的异常。正事议完后,裴杼几个还留在县衙吃了饭。
阿尔普就坐在齐鸣旁边,盯着齐鸣, 下巴点了点桌上的鸡腿。
齐鸣挣扎一番,在食言而肥跟忍辱负重之间来回跳跃,最终,齐鸣还是伸出了筷子,气鼓鼓地将那只鸡腿交到了阿尔普碟子里,很不高兴地将他当成祖宗伺候。
吃吧!吃死你!
想他齐大公子竟然有一日会沦落这等地步?!最可恨的是,这还是他自己招的,没人逼着他非要打这个赌。
阿尔普轻哼了一声,但也就此为止了。他知道这人跟裴大人私交甚好,他如今听命于裴大人,总得看在裴大人的面子上给齐鸣留一点薄面。否则以阿尔普的性子,非得活活使唤死齐鸣不可。
饭桌上的小小交锋很快就落下了帷幕。但是小心眼儿的齐鸣饭后依旧冲裴杼告了一状,埋怨阿尔普方才没有给他面子。
裴杼摇头:“那你当初跟他吵的时候,不也没有给他面子吗?也就这一回,下次千万别再随意与人打赌了。”
“我哪知道这个骟猪匠这么能打?”齐鸣碎碎念,仍旧不爽。即便从裴杼这儿得知了阿尔普的真实身份,可齐鸣还是觉得这人就是个骟猪的,瞧他那模样,哪里像一个部落王子?哪里值得族人追随?齐鸣甚至还不忘挑拨离间:“我看此人性情喜怒无常,真能一直听命于咱们吗?别到时候被他倒打一耙了。”
“不指望他能一直乖乖合作,只要能帮助我们牵制住胡人就够了。来日他若是真的倒打一耙,咱们也无需顾忌,该出手总要出手的。”
齐鸣没想到裴杼说得这么干脆果决,不带一点个人情感。想到那个阿尔普如今在军中待得还挺高兴,军营中亦有不少崇尚武力的将士们还挺喜欢他的,于是便问:“可是如今处得亲密无间,将来若是翻脸,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裴杼扯了扯嘴角,温和中带出了一丝冷漠:“人与人之间的相交得讲究道义,但是国与国之间却只看利益,我们得随时准备好与任何部落、族群甚至是邦国结盟或决裂的可能,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盟友。”
齐鸣怔住。
裴杼好笑地望着他:“觉得无耻?”
“没有。”齐鸣摇头,他只是备受震撼,一时间缓不过来,这样新奇的话他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但仔细琢磨,竟然发现这话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唯一不妥的便是说这话的是裴杼,不是齐霆。裴杼如今只是河北道采访使兼幽州太守,讨论国与国之间的事是不是有点太早了?齐鸣觉得怪怪的,可他又对裴杼极为信任,想不通便也就将这点异常抛到脑后了。
管他呢,反正裴杼不可能出错!
从县衙走了一趟后,裴杼临走前还再三交代齐鸣要跟进扶持民间养殖业,等到上一批猪能够出栏了,一定要先写信告诉他,等百姓看到养猪赚钱之后,热情自然会更高。裴杼固然是为了扶贫任务,但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百姓能够吃得起肉。
出来后,裴杼又带着沈璎去了赠春坊盘账。
梅燕娘几个已经带着人去庐县新厂支援去了,这段时间还是杨夫人偶尔过来帮着管一管。今日盘账,也是杨夫人跟沈璎算的。
之前赠春坊里头的新货都是按着裴杼的意思来,裴杼牵头,下面的人照做就是。但如今姑娘们经历得多了,也学着开发出了不少新品,今年甚至还准备用裴杼那一套蒸馏器具来做果子酒。
工坊众人尝过之后,都觉得好。杨夫人还叫人打听过京城的果酒价格,可不低呢,这事儿若是办成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杨夫人却没想着给自家争利,反倒同裴杼商量:“如今各县都有产业,百姓们也能跟着挣钱,我跟梅燕娘都商议过,觉得这果子酒的新厂倒是可以往外放一放,听闻沧州对咱们颇为殷勤,大人不妨让他们也尝尝甜头?”
裴杼是真觉得杨夫人放在这里屈才了,他要是在官场肯定能打拼出一番事业。这种赚钱的厂,其他人不知道,要是郑兴成在肯定是舍不得让出去的。但杨夫人跟梅燕娘却轻飘飘地拱手让人了,还让自己跟着领了情。
她们有心,裴杼也不推脱,直接谢过众人好意。若是能借着这个作坊笼彻底络住沧州,日后其他州也会以幽州为风向标,而幽州并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带领他们一块赚钱就够了。底下各州很多时候只看利益,采访使让谁做他们其实无所谓。
裴杼这次离开后,回幽州呆了将近半个多月,期间又下了一趟槐县等地,查看冬小麦的备种情况。
今年四五月虽然也没怎么下雨,但比起去年已经好多了,其他地方不知道,但幽州不缺水,作物没有减产,更没有影响到冬小麦备耕。
只是朝廷依旧无耻,去年为了筹集军费多收了半年的税,今年不少百姓都盼着朝廷开恩,让他们只交半年的粮税。不想后来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少,该交还是得交。朝廷的意思是,去年交的那半年的税将今年半年抵了,但明年的税还得提前交上一半儿。
好家伙……裴杼当时听完旨意怒极反笑,年年都提前交一半,等于是没有提前,但是去年多交的那一部分,是永远补不回来了。这样的机关算尽,挖空心思,用在朝中官员身上也就罢了,左右他们有俸禄饿不死,但用在百姓身上,可真的是会饿死人的。
可百姓的生死存亡根本不在那群人的考虑范围之内,死一人,跟死几千人、几万人,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因他们知道,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
裴杼为此恼怒了一段时间,但好在不久之后便迎来了好消息,幽州各地已经陆陆续续有一批猪养成待宰了。
后面捉的还没长成,但是前面一批捉得早,骟得也早,养了几个月便膘肥体壮。许多人家一看自己猪这般争气,便想赶着头一波卖出去,免得日后猪肉多了卖不上价。
相比于其他几个县,永宁县算是最早开始筹备养猪了,张如胜听裴杼说要养猪之后立马备好一批,但永宁县在几个县中养猪的数量却是最少的。
齐鸣嫌猪太臭,对养猪远没有养鱼虾上心。县衙不力推,百姓便对养猪这事儿便不大在意了。
结果这会儿看到那些猪能长那么肥,齐鸣又有点儿后悔。尤其是裴杼还带着几个好事的县令前来围观,这些县令看到他们的猪,便开始讨论自己县今年养了多少,大概能得多少猪肉……啧,唧唧歪歪吵死了!
张如胜瞅了瞅齐鸣,小声抱怨:“要是您之前不嫌脏的话,这会子哪有他们说话的份儿?”
齐鸣凶巴巴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真没出息,这点猪肉算得了什么?也不看看那些鱼虾被我们养得有多好!”
他会遗憾猪养少了?笑话!他根本不在意!
张如胜:“……”
浑身上下也就一张嘴最硬。
从前的骟猪匠如今又成了杀猪匠,骟猪他们是好手,杀猪的本事也不俗。转眼间,这几头猪就成了猪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岸上,场面十分壮观。
县衙宣传得再好,都不比自己亲眼看到的实际,百姓们如今都信了猪骟了之后能养得更快更好了。
齐鸣还在给自己找补,偷偷跟张如胜咬耳朵:“你看,这些猪如此能长,可富贵人家又不爱吃猪肉,回头卖不出不就赔在手里了吗?不像咱们的鱼虾,既能做鱼露又能做虾酱,本地吃不下就卖到别的地儿,猪肉可卖不上这个价,他们能卖得出去就已经不错了。”
就在张如胜觉得齐鸣这话颇有一番道理时,裴杼忽然当众宣布,州衙将免费提供一批猪肉烹制菜谱还有猪肉铺的制作方法,菜谱所有人都能用,至于猪肉脯……若有富户想要兴建作坊,可以带着自己的策划去州衙申请,明年之前,每个县衙只能建一座鱼虾加工的作坊和一座猪肉加工作坊,免得日后竞争激烈,货反而卖不出去。至于如何评选,衙门会给出具体的标准。
此言一出,富户们眼睛亮了,齐鸣跟张如胜对视一眼,心死了。
可想而知,这波钱永宁县赚不到了,血亏!
裴杼刚说完便听到一阵久违的提示音,打开一看,任务正好已经完成,就是不知这次的奖励是什么?
第108章 棉花(二更)
一想到这回极有可能再开出粮食种子, 裴杼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奖励。其实只是片刻间的事,可裴杼却仿佛已经等待许久,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终于, 奖励露出真容。裴杼双目圆瞪,没想到会是这个!
虽然不是粮种, 但也的确是个宝贝。裴杼记得棉花传入的时间应该挺早的,但一直只在边境地区小范围的种植。直到棉纺织技术成熟,棉花能织成布之后, 这种作物才被大范围推广。
轧棉、弹棉、纺纱、织布……棉花想要变成布匹,工序还是挺繁杂的, 裴杼之前听课的时候老师有讲过, 但他也只是记了个大概,不能保证完全复刻出来。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着急的,毕竟哪怕织不出来布,棉花也还是大有用处。这批棉花可是经系统挑选过的改良品种。跟之前的棉花相比, 生育期显著缩短,霜前花率大大提高, 纤维的长度也明显提升。最重要的是,棉花可以御寒!若冬日有战事, 穿上棉衣不说如虎添翼,起码冻死、冻伤的兵员数量会大大减少。若日后在顺利民间推行, 百姓冬日里也能好过许多,不用整日缩在屋子里不敢出门了。
不管怎么说,这回得到的奖励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裴杼又仔细看了一眼,越看越满意。这回的棉花也跟上回的红薯一样,已经顺利投放到燕山上, 连具体位置都已经给他标注好了。这样的深山老林,虽然不怕有人提前发觉将他的奖励弄走,但也不能放着不管,最好这两天就找个借口上山,将棉花给弄回来。
若是棉花多的话,今年年底便能赶制一批冬衣。想到此处,裴杼心头一阵火热,感觉日子都有盼头了,系统还真是个作弊利器,他下回再也不轻易吐槽系统里。
心满意足地收回系统面板后,几个富户不知何时已经围到裴杼跟前,想要打听肉脯作坊跟虾酱作坊的事。幽州虽然比不过京城跟江南,但并不缺少富户,尤其是州城那块,经商的商贾尤其多,他们缺的不是钱,而是赚钱的机会。可惜裴大人开了口,每个州县只能开一家,为了拿到这个机会,众人都铆足了劲想在裴杼这边大献殷勤。
“大人,我们家三代从商,在坊间远近闻名、声誉极好。且我们家里就有现成的作坊,直接改一改便能加工鱼虾,倒也省得大兴土木了。”
“你那点名声算得了什么?我们家名声才好呢,去年幽州干旱,我还给家中的佃户都免了田租呢。”
本来想将他们轰走的裴杼忍不住多看了这人一眼。
他选商人当然不会选周扒皮,若有良心、有善心,他也会优先考虑。
那商户眼睛立马知道自己挠到痒处了,恨不得大谈特谈自己对佃户是如何体贴入微的,平日里是如何乐善好施的。可还不等他彻底发挥,张县令等人便过来轰人了。
笑话,他们都没有多少讨好裴大人的机会,哪里轮得到这些人献殷勤?
一群人很快被赶走,前面开口的两位好歹还把话给说完了,后面的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隔开,心中遗憾至极。
这要是公开竞选,也不知标准到底是什,只是看裴大人方才反应,应当不喜欢太贪太不近人情之人。今儿回去之后,他们还得找家里人好好商量商量才行。从前都是县衙牵头开设作坊,如今难得州衙将此事下放到富户们头上,他们可不得好生争取?抓住了,才能跟衙门沾上关系;抓不住,便只能眼巴巴看着旁人出风头了。
裴杼当天便留在永宁县,晚上还写了一封信让成四带去给沈璎。
王师爷最近沉迷于建造衙署无法自拔,虽然裴杼也知道衙署很重要,但也没必要沉迷成这样吧?不懂,不过好就好在王师爷事无巨细后,裴杼就可以直接做甩手掌柜来,临走前将所有的事都丢给他跟魏平。
至于作坊竞选,便交给沈璎跟郑兴成好了,到时候再让贺朝俞过去压阵,一样用不着裴杼来操心。裴杼一边写信还一边心里还觉得挺美,手上有人就是舒坦,若手上都是能人,那就更舒坦不过了!
不是他吹,就他如今这班底,齐霆都未必有他厉害。看看那群朝官,有几个是真正办实事的?
华老先生跟丁鲤教课教了这么久,不知道手头有没有好苗子。若是有的话,他回头直接掳走用了,他那块儿缺人,十分缺,随时都缺!
送完礼信,裴杼又让人带话给铁牛先生,交代明儿去燕山转转。这事儿可是上回铁牛先生自己提出来的,他也不过就是顺势而为,即便真找到了宝贝,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第二日一早,裴杼洗漱好便出门了,后面还跟着个拖油瓶。
齐鸣死活要跟过来,裴杼只能带着。齐鸣这家伙,一路上嘴都没停过,进了军营后看到阿尔普才消了声,装作一副高冷模样。二人的梁子虽然了了,但是见面依旧不对头。
好在裴杼也没指望两人对头,不吵起来就谢天谢地了。
今日上山,江舟带了足足有四百多人。他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奔着宝贝去的。上回跟着裴杼进了一趟山便发现了红薯,这回没准还能发现点别的。
上回是往北边走,这回他们直接往南边找,连着翻了两座山,也没看到叫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如今已是深秋,山上的树叶都落得差不多了,有没有好东西,打眼一看便清楚,其实也没必要一定翻山越岭去深山里头寻。
齐鸣有点累了:“咱们到底要找什么啊?”
“那得等找到了才知道。”江舟道。
齐鸣无语,合着这群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跟在裴杼后面碎碎念,还拿手指头戳了一下裴杼:“我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今儿就不该跟你一块儿出来的。”
“啰嗦什么,等会儿就到了!”裴杼正专心找位置呢,被他一戳又要重新看方位了。
齐鸣呆住,裴杼咋知道待会儿就到了?他咋知道到底要找什么来着?
若换个脑子聪明的听到这句,裴杼说不准就露馅了,但好在齐鸣没什么脑子,转头就忘了。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裴杼惊呼一声。齐鸣循着裴杼的视线望过去,但见山谷不知长着何种作物,盛开时恍如云朵坠地。
快步走上前,齐鸣跟江舟直接捏住了这玩意儿,意料之中的柔软蓬松,纤维感十足。
裴杼望着漫山遍野的棉花,决定下回系统过来一定要对他和颜悦色才行。这么多的棉花,比上回的红薯还要多,系统真是太够意思了!
“这绝对是个宝贝!”
齐鸣不是故意找茬的,只是他没听懂:“何以见得?”
裴杼攥紧了手心的棉花,又见它迅速地弹开恢复如初,眼中光彩愈甚:“如今的冬衣里夹的多是柳絮,若能换成此物,御寒能力当大大提升。”
齐鸣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的,或许不清楚中间的区别,但江舟却立马就明白了裴杼的意思,随即也是一脸狂喜地看着面前这些棉花。先不说此物能对百姓有多少好处,若真像裴大人说的那样保暖,那在冬日行军便如有神助。
一群人立马抄起袋子开始摘棉花。
尽管江舟准备齐全,但他拿过来的袋子还是远远不够。没办法,裴杼只能让张茂行回去,多带些人手进山帮忙。
东西是好东西,但就是藏得太深了,运出去着实麻烦。可即便再麻烦,裴杼跟江舟都舍不得放弃任何一朵棉花。两千多人手,足足在山里摘了一天,等到傍晚之后,所有人累得说不出话,腰直不起来,手脚更像是灌了铅一样。累是累,但成果显著,山谷中所有的棉花都被摘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满载而归的一群人快要乐疯了。
能白捡东西本来就叫人高兴,若是捡的还是宝贝,欢喜加倍!
江舟尤其高兴,因为上山这提议原是他说的,有沈璎能作证他所言不虚。老华跟王绰那两神棍还总说裴杼气运过人,其实他江舟才是真正的气运过人,若没有他,此等宝贝岂不是得一辈子留在山中,不为人所知?等回去后他非得好好吹一吹今日的功劳,务必让他们心服口服!
这些人不在,江舟于是又跑去裴杼那边吹嘘,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大人您说这回是不是都是我的功劳?”
裴杼眼里擒着笑,纵容道:“嗯,全都是你的功劳。”
江舟沾沾自喜。
彼时,先前随裴杼一起在沧州赈灾过的黄御史黄维凭一路跋山涉水,终于抵达幽州。他此番是奉张丞相之命前来做裴杼的副手,名为辅佐,实则监视,再找机会将裴杼拉下水,助丞相报丧子之仇。
黄维凭自信满满地登了州衙的大门,环视一圈,觉得场面似乎过于冷清,遂轻蔑地看向门房:“你们裴太守呢?”
门房老实道:“太守大人出去办事儿了。”
黄维凭略有不满,都已经提前给过信说自己近日便到,裴杼竟然还跑出去,摆明了没将他放在心上,黄维凭忍了,决定回头给张丞相告一状,转头又问:“贺别驾呢?”
“贺大人出门办事去了。”门房继续老实。
黄维凭:“……”
他气得笑出了声:“衙门里可有六品以上官员,叫他出来见我?”
门房犹豫了一下,腰弯得更厉害了:“六品以上官员,都出门办事儿去了。”
近来上衙门商量作坊的商贾太多了,衙门总不能随便挑吧,不得一一核实么,等选出差不多的甚至还得深查。为了办好这件事,衙门上下最近都忙成了陀螺,那有空招待这位新副手?
黄维凭气急败坏:“你们州衙就忙成这样?比朝廷还要忙啊?!”
第109章 冬衣(一更)
虽然没有吃到闭门羹, 但还不如直接吃一次,好歹日后还能抓着此事跟裴杼发作一回。如今这样不咸不淡地进去,黄维凭只觉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偏偏他还不得不进, 若是僵持着在这儿等裴杼那些人回来,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过来的巡官, 黄维凭气不过便吼了一句:“杵在那儿跟个门神一样,真是丢人现眼,还不赶紧将行李搬进来?”
周若水低下头, 闷不吭声地背着硕大行李跟着进了门。
门房赶忙过去帮忙,这年轻人看着瘦瘦的, 身上却揣着大包小包, 他可真怕行李把这人给压折了。
闲聊间,门房才知道原来这位也是有来路的,是衙署那边的巡官,于是赶紧将周若水身上的行李都扒了下来, 自己背上,客客气气地道:“搬东西的活都交给我们来做, 您先进去歇息吧。”
周若水苦笑,黄维凭不歇, 他哪里敢?
门房看着周若水没多久又被黄维凭叫过去一顿臭骂,暗自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位黄大人到底抽什么风, 要这般作贱旁人。真要有什么吩咐,叫他们这群差役上前不就行了吗,何必要为难一个年轻官员?看这样子也知道, 这位黄大人绝对不好相处,以后可得小心一些。
黄维凭等了足足一日都没等到裴杼。
入夜,沈璎跟贺朝俞几个才相继回来。
他们在外头奔波了一天, 又要应对各商贾的试探,实在是分身乏术。似沈璎这样习武之人才不觉得劳累,郑兴成跟贺朝俞这样的便彻底累瘫了。若不是顾忌着体面,回来时都想让人架着他们走。
累成这样,又听说河北道的副使已经到了,如今就在堂中,且因为登门那会儿衙门没人招待,发了不小的脾气。
已经快要累死的几个人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拜见了黄维凭。
黄维凭虽是副使,但在整个河北道中,他也就只比裴杼的官位低一些,走出去那也是响当当的地方大员,在贺朝俞、郑兴成跟前那是半点不虚。黄维凭见他们过来,毫不客气地斥责州衙行事毫无章法,白日里竟没几个人在,真出了什么事都找不到可以拿主意的人。
他这纯粹是借机发作,仗着自己出身高,便是将这些人骂的狗血淋头,也没人敢挑他的不是。可黄维凭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那骂了半天,这几个人压根不在意似的,瘫在椅子上连辩解都没说一句,最后更是堂而皇之地打起了哈欠!
他们怎敢如此藐视自己这个朝廷命官?!
一时听不到声,贺朝俞拧了一把大腿,逼着自己清醒了一点,但脑子里仍是浑浑噩噩的,也没仔细分辨这位黄大人刚才说了什么。裴杼不在,贺朝俞有责任替他安抚好这位黄大人,贺朝俞胡乱应道:“大人您说得是,左右已经来了,您便先在州衙好生歇下,等到河北道衙署建好之后,您便能搬过去。至于我们裴大人,他如今还在永宁县,具体归期未定。”
交代完这些,贺朝俞还又耐着性子陪了一顿晚膳。
黄维凭直到饭菜上桌后都没能顺利将气儿撒出来,这几个幽州官员惯会装聋作哑,他都已经把话说的这么直白了,这些人还是一声不吭,如今更是装作一副困到死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在糊弄他。
当他没有出去办过差吗?不过是出去转悠两圈做做样子,怎么可能累成这样?他还没有给这些人下马威,这几个却都倒反天罡了!
期间,黄维凭并没有给任何人好脸色,他们也不配让自己好言相待。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这什么饭菜?这是接待上峰的规格吗?
贺朝俞对他的愤怒一无所觉。
匆匆吃完过后,他便与黄维凭告辞,实在急着回去休息,想建作坊的人太多,还都盯着衙门,生怕衙门徇私,明日估摸着还有的忙。
贺朝俞是没有注意到黄维凭的脸色,郑兴成则是注意到了,但他压根不在意。能让郑兴成放在心里的只有裴大人,一个二把手还想在他们跟前耀武扬威,谁给他的胆子,张丞相?他也不想想张丞相的话在幽州好使么?
黄维凭本以为第二日能等到裴杼,不料第二日依旧没见到裴杼现身,而贺朝俞那几个瘪犊子竟然又一次出了门,直接将他撂在衙门里。
黄维凭再次叫来差役问话,得到的回话是外头忙不过来,所以诸位大人才又一次集体离开,还请黄维凭见谅。
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黄维凭料定了这些人都是奉裴杼的命,故意冷着自己。怪不得张丞相对裴杼如此耿耿于怀,还让他多加小心,别着了裴杼的道,还是张丞相深谋远虑啊……
等到了第三天,忍无可忍的黄维凭终于等到了裴杼。
沈璎他们在忙,裴杼在永宁县也没闲着。棉花收上来之后他便带着县衙里头的手艺人弄了几台轧棉机,这东西原理简单,能够轻轻松松地仿制出许多台,只是有些耗费人力。他们花了三天,才陆续将所有的棉花跟棉籽都分离开。
棉花籽晒选之后已经顺利入库储存,以待明年播种。
至于收下来的棉花,裴杼让人打了个样,先做出一件棉服。江舟几个试穿之后惊为天人,他们从前也穿过芦花、柳絮填充的衣裳,虽然看着也鼓鼓囔囔的,但是漏风又不保暖。不像这棉花做的内胆,厚实又暖和。
江舟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剩下的棉衣都包在他身上,不出半个月,他便能赶制出一批新棉服出来,让裴杼只管放心。
如今军中已经被江舟制得服服帖帖,裴杼想不放心都难。二人还商量着今年冬天去附近偷偷招点兵。家里不缺钱的,多半不肯入军营;只有日子过不下去的,才会看中军营里的这点俸禄。
幽州这边江舟已经在盯着了,但如今裴杼不是已经任河北道采访使了吗,江舟觉得其他诸州还是可以择优挑选一番的。
正好裴杼的职责之一便是巡查各方,借着巡查的由头来发掘好苗子,岂不是两全其美?兴许还能找到几个沧海遗珠。
等商量好后,裴杼才启程回了幽州,不想刚回来就看到黄维凭那张老脸。在永宁县累是累,但是心里满足,回来时想到可以跟沈璎郑兴成分享,裴杼雀跃了一路,但看到了黄维凭么……那就另说了。
“哟,黄大人来了?”裴杼招呼一声后,便懒散地瘫在椅子上,一边揉着酸涩的胳膊问道,“这是来几日了?怎么也没差人告诉我一声。”
“三日……”黄维凭阴测测地道。
整整三日,他在这幽州衙门就跟个幽灵似的,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究竟来没来,也没有一个人出去将裴杼找回来!就算贺朝俞几个晚上还能见到人,可也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黄维凭如今怎么看裴杼心里就怎么不痛快,始终不忘找茬:“裴大人这个太守当得可真是舒坦,两手一摊,便将手头的事情全推给底下人,自个儿跑出去躲清闲。”
裴杼身累心更累:“我在忙。”
黄维凭发挥他身为御史的特性,说得裴杼毫无还嘴之力:“永宁县那等小地方有什么好忙的?莫要再用这些话搪塞别人。如今河北道衙署尚未修好,此事我便不予追究,来日衙署一旦修成,再不可如此怠政!陛下命我任河北道副使,我便不能放任你胡作妄为!”
裴杼:呵……
他本来是想给黄维凭一点面子的,无奈这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这么能说吗,不是嫌弃他怠政吗?那里陪着他一块奔波吧。裴杼脑子一热,直接道:“黄副使忧国忧民,裴某实在佩服,不如咱们明日便启程,巡查各州。”
黄维凭眨了眨眼,不懂裴杼为何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巡查自然要巡查,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张丞相笼络地方官员的,可是眼下正值深秋,再过几日就要入冬,到时候在外巡查多不方便?冬天出门可不好受,黄维凭往后一缩,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也没了:“属官不都还没到齐吗?等他们到齐了再说也不迟。况且明日就走,岂非太过突然?底下各州应当也没准备好吧。”
“正副官都在此,难道你我还不能代表河北道?既是要巡查,便得像这样打得他们猝不及防才行。”
裴杼起身,瞧着热血十足:“陛下对我等寄予厚望,你我总不好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出发!”
说完裴杼直接起身离开,不给黄维凭一点反应的机会。
黄维凭在后面连连叫了两声都没能阻止裴杼,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他是抱怨裴杼怠慢他,可也不希望裴杼忽然变得这般勤快,明儿就走,他哪里来得及收拾行李?
裴杼回了住处后立马叫人收拾东西喂好马,连黄维凭的马也给准备好了。这个黄维凭,上次在沧州裴杼就看他不顺眼,如今来了幽州竟还敢找茬,知不知道幽州是谁的地盘?
此人是张戚的走狗,若不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他是不会长记性的,甚至还会狗仗人势,觉得幽州的人好欺负。
晚上众人回来后,裴杼让秦阿明带话给铁牛先生,让他尽快备好几身冬衣,当然,黄维凭就不用了,他还不配。
随后裴杼又宣布了巡查的决定。
黄维凭不是不相信地方有忙不完的活吗,很快他就会知道了。
第110章 巡察(二更)
裴杼此行, 既是为了给黄维凭一个教训,也是想趁机了解一下各州的情况,顺便看看有没有铁牛先生口中所说的沧海遗珠。
不指望找到像张茂行、阿尔普这样的, 更不指望能得一个铁牛先生这样的猛将,只要能找到一个像谢邈、小孙那样的勇武的后生, 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可郑兴成却不大想让裴杼出门,主要是再过不久外头便要下雪,这会子出门何时才能回来?一个不好, 可能今年又得在外头过年了。过年没有他们裴大人,实在是无趣。但话又说回来, 他们家裴大人这一年来主意越来越正, 凡是他定下来的事,旁人再怎么劝也没用。
郑兴成只好骂黄维凭晦气,一来就给裴大人找事儿,还不如当初死在路上得了, 死了一了百了……骂是骂了一通,但依旧改变不了既定事实, 郑兴成还想跟着裴大人一道儿,结果裴大人压根不想带他, 说是已经叮嘱永宁县那边,让谢邈带两个人随行护卫, 又说幽州事情多,离不得郑兴成跟沈璎。
既是裴杼决定好的事,沈璎也没说什么, 只是晚上给他备下了几声衣裳。
裴杼倒是惊奇:“你方才出去买的?”
沈璎无奈:“哪能这么快,是之前就备好的。”
裴杼穿衣裳不讲究,上回他去京城沈璎给他置办了几身, 后来路上逃命,几身衣裳都坏得差不多了。沈璎见状又给他备了另外的,只是裴杼平日里经常需下地,便没有拿出来,这回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裴杼心花怒放,好不得意:“怎好意思总让你破费?回头从我的俸禄里面双倍补贴给你。”
“不必了,只管穿着就是。”就当是她送的生辰礼吧。
裴杼生辰在腊月,前两年不是在打仗,便是在逃命,要么就是在沧州查案,根本没空过生辰。裴杼自己也不在意这些,连及冠礼都是华观复后知后觉提起来,结果裴杼嫌麻烦不愿补办,只是叫了大家给他吃了顿饭,仅此而已。
他向来不拘小节,众人也是知道的。王绰跟华观复合计一番,给裴杼取了表字长陵,但是裴杼压根不用,他似乎不喜欢名与表字分开,只接受裴杼这个名字。他愿意这么想,身边人没有不纵容的。
将衣裳装好后,沈璎又交代了一番才回去歇息。凭她身子骨多好,连轴转了这么多天也是有点累的。
不过做大事的人往往都是精力十足,沈璎只歇息一日便容光焕发,裴杼也是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便再次朝气蓬勃。
只有黄维凭如丧考妣,等裴杼叫他出门时仍在挣扎:“属官们都还没有到齐,等他们来了再巡察也不迟啊。”
裴杼直接驳回,昨儿黄维凭不是说他懒政吗,他如今积极改正难道又错了?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黄维凭拗不过他,咽了咽口水,心里苦得仿佛吞下了无数黄连,他此刻极为后悔昨日怎么就招惹了裴杼:“要不……裴大人你自己去吧,我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便不跟着了。”
“偶感风寒?”
“对!”黄维凭坚持。
裴杼送了手:“黄副使身子如此孱弱,日后还怎么帮我料理河北道这一摊子事?也罢,我索性给陛下上书,让他另择一位副使好了。你不行,朝中想必有的是身子健壮的官员。”
黄维凭怒视裴杼。
裴杼镇定自若地回看对方。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黄维凭黑着脸叫来周若水,给他拎行李。不就是巡察吗,他去就是。这个裴杼,路上千万别叫他挖出什么秘密来,否则自己绝对饶不了他!
裴杼端详了一下周若水,此人不过是个巡官,故而他师兄上回写信也就没有提及。幽州这边的官员大多跟朝廷牵扯不大,不知此人来路,昨晚上还是贺朝俞提了一嘴,裴杼才知道这周若水的经历竟然跟他如此相似。
同样是高门大户的旁支,同样是家族落败,裴家被抄家,周家也被抄了家。裴杼得了好运道,赴任永宁县后一路升迁;周若水也攀上了高枝,搭上了张戚这只大船,再次跻身官场。只是看黄维凭对他非打即骂,相比此人在张戚阵营中的地位也不高,谁都可以踩一脚。
对于张戚的人,裴杼除了提防再没有多余的想法。阵营对立,相互猜忌,便意味着他与黄维凭、与周若水永远不可能交往甚密。
出门之后,黄维凭再次怒了,他的马就是随他们过来的那两匹,可裴杼骑着点却是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一眼看便知价值连城。黄维凭酸了一句:“大人真是富裕,连养的马都不似常马。”
裴杼可不惯着他,直接嘲讽回去:“这是从前打胡人时抢回来的马,黄副使若是眼馋,下回可可以去胡人境内抢一匹,他们那里多得是。”
黄维凭瞬间消停。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何必待在这里受裴杼的气?
老老实实地上了马之后,黄维凭再没有多嘴说一句,反而一直在观察裴杼。
裴杼没带多少东西,随从也就只有五人而已,一个是算账的秦阿明,另四个俱是行伍出生,为首的还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叫谢邈,似乎在这次对敌上立下不少功劳。黄维凭在心里给裴杼记下了一笔,身为太守却染指军中事,把将士带到身边充做护卫,这一点或许不足以将裴杼参下去,但是再多找几条罪证,早晚能让裴杼从采访使的位子上滚下去。
黄维凭死死盯着裴杼,他身上一应行李全无,都在周若水身上摆着呢。黄维凭压根没有看得起这个周若水,这人从前便是靠舔着张大公子出了头,张大公子过世后又舔着张丞相,为了出头连脸都不要了,好歹从前还是读书人呢。黄维凭最瞧不上这种人,也没把他当人看,路上因骑马赶不上裴杼等人,累得气喘吁吁,一不忿便要拿周若水撒气。
周若水已习惯了旁人的冷嘲热讽,只是他不懂,这位裴大人怎么也冷眼旁观?
他打听过裴杼,知道裴杼在沧州赈灾时为了百姓据理力争,也知道他在做永宁县县令时曾为了城外百姓的安危主动对敌。周若水原以为裴杼会救他于水火,他并非要出卖张丞相,只是想让裴杼为他出头,辖制住黄维凭而已。可就这样的小小心愿,依旧落空了。
周若水望着裴杼自在的身影出神,裴太守这样一个怜贫惜弱的人,为何只对他的苦难视若罔闻?难道他就天生这样不堪吗?
裴杼纵马疾行,一时跑得忘了性,忽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黄维凭。直到那家伙开始不顾仪态地叫喊让他慢一点,裴杼才意识到自己跑快了。
回头一看黄维凭瘫在马上累成了一条狗,裴杼快意地笑了两声,再次跑起了马,之前是无意甩下黄维凭,但这回,他就是故意的!
黄维凭气得骂骂咧咧,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全无。这个裴杼,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发现周若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黄维凭更生气了,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累成这样?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黄维凭怒喝。
周若水转过了头,习以为常了。
但是黄维凭骂过之后又不忘叮嘱:“待会去了各州记得盯紧裴杼,若看到什么把柄即刻汇报!你跟着过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别怪我不近人情把你重新撵回京城去!”
周若水木讷地应了一声。
黄维凭讥笑:“呆头呆脑,张大公子只怕就看中你这张脸了。”
印象中,张公子有断袖之癖,没准之前就跟这个周若水瞎搞在一块儿也未可知,这跟外头的歌舞伎有什么区别?
无人回应,黄维凭也习惯了周若水这不讨喜的性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他有时候带着出门都觉得恶心。
打幽州出发,最先到的是沧州,沧州上回换了个太守,州衙跟县衙的不少官员也跟着换了水,裴杼还没来得及打听这位新太守是什么行事风格,不过来都来了也没这个必要。身为采访使,整个河北道的头头,裴杼其实完全不用在意这些,要打听的反而是底下这群即将被他监察的官员们。
沧州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新班子即便要贪也不会贪太多,可别的地方就不好说了。裴杼对自己的东西都挺有占有欲,河北道的几个州在裴杼看来便已经是他的了,他得尽快握在手里才行。
裴杼回头打量着黄维凭,觉得自己带这个拖油瓶出来的决定实在是英明。他出来一趟肯定不能白跑,多少得拉拢一批自己人,再顺势揪出来几个贪官污吏,一个两个都好办,但若是查出来的人太多,就得让黄维凭上书禀明情况了,裴杼反正是不会出头的。
至于黄维凭会不会同意,裴杼完全不操心。都到了他的地盘,不同意也得同意。
黄维凭莫名打了一个寒颤,怎么回事,为何感觉自己被盯上了?
抵达沧州州衙时,裴杼甚至没有提前叫人通报,直接带着人去了。
门房得知裴杼的身份,紧赶慢赶跑过去通传,活像背后有鬼在追。之前州衙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无一不与裴杼有关。裴杼虽然离开了沧州,但沧州衙门到处都有他的传说。
沧州的赵太守听到裴杼忽然带人上门,腿脚都跟着一软,也是想到了上任太守、别驾的下场。
张载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您又没做什么,裴大人怎么也问罪不到您身上?”
“对,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赵太守定了定神,立马招呼衙门所有人前去迎接。
等见到裴采访使后,赵太守也惊讶与对方的年纪,年轻还位高权重,怎不叫人忌惮?虽不知裴杼为何突然造访,是嫌他们上回给的修衙署的钱太少过来要钱、还是要拉拢人亦或是找茬,但是殷勤点总归没错。
赵太守笑着迎了上去,接到人过后亲自将裴杼往里头引。
被落下的黄维凭攥起了拳头。
怎么,是看不到他这个副使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