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院角落那棵梧桐树变成金黄色。
见证小女孩们长大的梧桐树, 又看到逐渐长大的姑娘们手牵手欢呼雀跃地飞奔进它的领地,树叶在风中哗哗摇动似乎在为她们庆祝鼓掌。
梧桐树下,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声音, “这是好事,怎么哭了呀。”
晚晚扯了手腕内侧小片柔软的棉袖口, 抬手小心擦了一下。
“是啊, 那可是路工!!”阿水激动得直打转。
“我可没哭,我这是喜极而泣,激动的。”林巧枝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有点脸红的大声否认,“是太激动了!”
“哈哈哈……”
随手在墙角捡两块红砖头, 摞起来当板凳。
她们围成一圈坐在梧桐树下。
林巧枝到现在都高兴到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没有这么美。
她梦里都没有这事,不知道是真没有, 还是因为她当时在上高中,梦都在高中学校。
“那可是路工啊……”阿水双手托着腮, 咽了咽口水, “你们还记不记得,饥荒那三年里,我们吃过的那顿红烧肉?”
“记得!香死了。”
“怎么会不记得!”
说起这个就激动了,宁珍珠这个不太缺吃的人都忍不住回忆着感慨,“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
没有人会记错,因为那是饥荒那三年里, 全厂小孩吃过的唯一一顿大肉。
路工带回来的。
在红旗家属院出生的小孩子,没种过地, 其实不太懂什么是荒年,只知道吃不够,每天肚子都很饿。
倒是不至于饿坏,但就是饿,那时厂里响应国家号召,用“双蒸法”来煮饭,一斤米可以出五斤饭,吃了跟没吃一样,没一会儿就饿了。
肠肚空空好像烧心一样饿得发慌,日子久了,看到什么吃的眼睛都是绿的,小孩们敢吃任何东西,把碗都舔干净。
那样难的时候,路工只用了一撮刀,就挣回来一碗红烧肉,一头活猪。
一头活猪!
听说是很远的地方,为了请到路工,费尽千辛万苦找来一头活猪当报酬。
红烧肉当场就吃了,活猪带回来,路工就说,“烧给厂里的娃娃们吃吧。”
杀猪烧肉的那天,全厂的孩子们都像是过年一样,满厂高兴得撒丫子疯跑,抱着碗和筷子一路欢呼:“吃肉啦——吃肉啦!!”
林巧枝她们当时起码懂事了。
好些不懂事的小娃娃,吃完油滋滋的大烧肉,当场就哭着喊着往路工家里跑,哇哇叫着要给路工家里当小孩。
“怎么会不记得?”林巧枝还悄悄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跟你们说,有时候练得好累好累,我还会苦中作乐地幻想自己是路工呢,我就去人家厂里,看一眼,下一撮刀,嚯,机器就好了!”
真的是这样!
那给活猪的厂怎么也找不出故障,生产都停了小半个月,火都烧眉毛了,据说路工进去只看了一眼,动手锉了一下刀,就好了,那边整个厂都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林巧枝光想一想,想一想自己是“林工”,想一想那样的未来,就感觉呼吸发热,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偶尔我也会觉得枯燥啊,然后我就搓一刀,就想一碗红烧肉,再搓一刀,又想一碗红烧肉,哈哈,想想就乐得不行。”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好像有点傻。
听完林巧枝的小秘密,几人笑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林工”“林工~”“林~工”冲林巧枝喊个不停。
林巧枝听得脸都发红,连忙伸手拍人:“别喊了,别喊啦,让人听到了多不好意思。”
早知道就不说了!
这样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伴随着家属院的孩子们长大,从小到大,厂里逢年过节发的米面油布腊货和福利,市里给她们厂批的好待遇,饥荒时去省里争来的一车车活命的粮食,厂子弟走到哪儿都挺直的腰杆……
全都和路工脱不开关系。
路工在家属院这一批子弟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好羡慕啊!!”阿水完全忍不住。
“你也可以的!你不是还想像田桂英一样当大火车司机,然后开火车去北京天安门看毛主席吗?”林巧枝顺势也给阿水鼓劲。
然后再一次暗搓搓提起抓紧学习的事。
阿水捂起耳朵,哀嚎:“天啊,巧枝你现在比我们老师还会念叨,刚刚在江堤上都说过啦!”
说起这个,宁珍珠一下就共情了,连连点头,有点可怜地控诉道:“真的,她这催人上进的,不当老师真的可惜了,是吧晚晚?”
晚晚小鸡嘬米点头:“嗯!”
林巧枝哈哈笑起来:“我真去当老师的话,那所有家长都要闹了,学生家里肯定一个个鸡飞狗跳的。”
话虽如此,但林巧枝能有机会近距离跟着路工学习,还是给了她们很大的刺激。
不如再努力一点吧!
多努力一点,说不定下次机会来临的时候,她们也能和巧枝一样,抓住命运中的惊喜。
***
林巧枝回到家。
从长长的走廊往家门口走,邻居们纷纷探出头热情的打招呼和恭喜“巧枝回来啦”“听说路工要带着你学习啊”“真给我们楼争光”“打小婶就觉得你聪明”……
林巧枝还一时有些不适应。
穿过走廊到门口,她妈妈正坐在床边,正在叠满床的衣服,旁边地上放着一个水盆,盆里泡着一块抹布,堂屋里衣柜桌子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妈,这么早就把冬天的衣服收拾出来了?”林巧枝在门口洗脸架隔着的红双喜盆水里洗了手。
“先拿出来晒晒,江城的秋天短,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冷了,一下要穿棉袄。”江红梅边说边叠,还笑说,“你爸听了你的事肯定高兴,肯定又要喊我去食堂打菜。”
“等会儿去给你爸打一小壶酒,晚上高兴高兴。”
林巧枝坐到床边,也随手拿了件衣服叠,“那妈你为我高兴吗?”
“当然了,看你这话说的。”江红梅扒开她的手,“行了行了,你又不爱做这些活,去看看书,捯饬捯饬你那堆工具,这儿有妈干呢。”
林巧枝听了没有很开心,她看着江红梅,问道:“妈你也高兴,怎么不给自己也买点?你喜欢吃米粑,等会儿去买酒顺便买点儿。”
“不用,哪里用得着吃啥米粑,浪费粮票,等会儿食堂打了肉菜,我随便跟着吃两口就行。”她利利索索把衣服一抖一铺一叠,嘴上随口说。
林巧枝看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心的这么想的。
她的喜悦里忽然掺杂了一丝丝酸涩。
她快要跳出去了,但妈妈却依旧留在原地。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争取一点点东西,会那么难,为什么妈妈们也是女人,却更多下意识使唤女孩做事。
因为女孩子生来“心软懂事”吗?当然不是。
现在她也不完全明白。
但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个家像是系上了一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把妈妈牢牢的困在里面。
即使新的思想传播进来,林父知道要尊重妇女,江红梅也知道要工作腰杆子才硬气,可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江红梅还是每天洗衣做饭,饭盛好了端到丈夫手边,衣服搓好了洗干净让林父穿得干净,有什么事都先考虑林父的感受和想法,心里有了委屈也不敢争吵一句。
这一切被小孩子日复一日的看在眼里,自然能脱口说出那句:“洗碗不就是你们女孩子该干的活吗?”
好像没有谁错了。
她妈妈还是老家十里八乡称道,勤快能干的好女人。什么是好女人?把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把家务操持干净利落的就是好女人。
能嫁到城里,双脚从黄泥土里拔出来,就是对江红梅勤快能干最大的褒奖,老家村里亲戚朋友都羡慕她“好福气”
林巧枝忽然开口问:“妈,你识字班学得怎么样了?”
她再勇敢一次吧。
再试一次,也抱一抱小时候困在死结里受委屈、想不通的自己。
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无论成败,她都不后悔。
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即使有可能失望受伤,她也希望自己不要畏首畏尾。
江红梅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从“给你爸打壶酒高兴一下”变成“识字班上得怎么样了。”
“还,还行吧。”
林巧枝拿了本书,递给江红梅:“你念给我听听。”
江红梅看看被塞到手里的书:“你这当丫头的,还管起妈来了。”
“你还想不想有工作了?”
“这扫盲班都快上完了,也没听什么风声,你不会是被骗了吧?”对上林巧枝严肃的目光,口一软,“行行行,我看看啊……”
她低头翻书,翻一页,又翻一页,找了几页,可算找到一面字少还简单的,开始念了。
手指头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得磕磕绊绊的,“巧枝你给妈看看,这个字是不是念gong?”
林巧枝一看,是松。
她眉心蹙起来:“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工作吗?为什么不认真点学呢?”
江红梅心一虚,一想又不是识字班的老师,这是她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闺女啊!
她硬气起来:“你这丫头腰杆子硬了,还跟妈都使起威风了?家里大大小小多少事,洗衣做饭扫地擦桌洗碗刷鞋烧煤炉晒衣叠衣缝缝补补……”
她说着就抹起泪来。
“别人家里还有孩子搭把手,我都没个帮衬的人,前头为你弟的工作操心,让你拉你弟一把教教他钳工你说什么也不同意,现在你忙他也复读,家里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我哪来的时间记这么多……”
“行了。”
林巧枝打断她,再说下去又要回忆前半辈子受的委屈,说自己命苦了。
“我再说一遍,我绝对不会教林家栋钳工的。”林家栋要是学了钳工,一辈子就扒上她了,就跟田里那水蛭一样,紧紧的吸在皮肤上,拍都拍不掉。
她凝视着江红梅的眼睛,声线平直的陈述:“妈,我不用太久就毕业了,能工作了。”
江红梅不知道为什么,心陡然就慌乱起来。
林巧枝吸了一口气:“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心肠冷,你也说,你闺女的心是铁做的。”顿了顿,“你得有个工作,要不然这辈子都硬气不起来了。”
被欺负了只能抹眼泪说自己命苦!
“不、不是……”江红梅有点口拙的想解释,什么心是铁做的,那不都是气话嘛,怎么还记仇呢。
但她还是被吓到了。
或许潜意识都在提醒她。
她有点无措地坐在里面那间房的书桌前,手在身侧擦了擦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这张书桌,她这辈子不知道擦过多少遍了,可还是头一次,坐在这里学习。
林巧枝思索一番,给她拿了一本孟主任的宣传语录。
这是她从小积累的,一点点贴在本子上,积累了厚厚的一本。
她直白的说:“领导到时候来视察,不可能考你们太深的专业问题,除了识字率,多半还是看精神风貌,思想建设。”她想了想,还是说,“而且快了。”
江红梅心一颤:“快了?”
林巧枝再不跟她废话,翻开语录指着第一条。
“妇女能顶半边天,管教山河换新颜。”
“工人阶级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阶级。”
“妇女不是生育机器,妇女不是家务员!”*
……
青年和中年的女声交织。
一遍又一遍,响彻在这间屋子里。
林巧枝和她定好,每天在家一对一教她半小时,她要求说:“白天你在家里,学的新语录每一条至少抄写十遍。”
等到晚上。
家里确实很开心。
桌上难得摆出好几个好菜,林父喝了点小酒,高兴得脸和脖子都红了,骄傲的说:“你们是不知道,今天老赵他们晓得了有多羡慕我!”
他激动得拍桌子:“那是谁?那是路工啊!!嘿,看中我林武强的闺女了,那以后还了得?”
江红梅劝他少喝点:“你不是最近都学到开车上路了,万一明儿刚好有周常的车趟,他带上你,让你开一段,别喝酒耽误了后悔。”
说来也奇怪,他们红旗厂对喝酒管得特别严,上工闻到酒气都要被记,不能评选劳动积极分子,全江城没有第二个厂如此重视。
“好好好,今儿高兴,不让喜事变坏事。”
林父又说起他学开大车的事,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连最近每次回家都摆冷脸的林家栋,都不敢再说些什么酸话,只闷着头夹菜吃饭。
林巧枝才不管他,一筷筷不客气的夹肉吃。
油炸藕圆!
土豆烧五花肉片!
食堂师傅见江红梅,显然也听说了今天的事,给的料也足,挖得还是底下带油水的,吃着不知道多香。
从前她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这么好、这么香的大肉菜!
长期缺油水,吃单调的本地几种时令菜,突然吃到烧炸的硬菜,舌头都好像要被香掉了!
林巧枝觉得根本没有词能描述这种满足的感觉,一呼一吸间,都能感觉到飘飘然的餍足不断地涌上来。
她摸摸肚子,享受了一会儿。
吹着秋风,躺在竹椅上,静静地看着晾衣绳上的衣服摇啊摇。
等到晚饭的点过了,家家户户都开始收拾碗筷,小孩子们也跑出来消食玩耍。
林巧枝重新梳了个头发,擦了下脸。
然后精神饱满地去借书了。
要跟路工去铁路局诶!
虽然知道她只是个小跟班,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也要尽力做好准备!
从阿水和秦老师那儿借了两本关于铁路技术的书。
林巧枝回家点了灯,埋头看起来。
家里就一张书桌,林家栋也坐在旁边,不高兴:“你动我这边桌子了?”
“妈坐那儿学了会儿。”
林巧枝头也不抬。
她一直熬到晚上十二点,把两本书粗粗的看完了,对铁路系统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她们工业基础还是太薄弱了。
虽然山东青岛那边已经能生产出我们国产的蒸汽机车解放型“八一号”,但产能还是跟不上,全国很多机务段,用的都是当年缴获来的机车。
她们国家的几千辆机车,来自9个国家,机车型号多达两百种,甚至被一些西方人戏称新中国是“万国机车博物馆”*
林巧枝感觉心有些沉甸甸的,揉了沙子一样,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只是在睡前,不由想到老师曾说过的那句“没有钢铁工业的国家,永远是不会有脊梁骨的!”
她脑子里想着机车,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
林巧枝睁开眼,这是一个全新的梦,旁边有人在吵架,“退婚!别以为你是铁路局的正式工,我就一定要嫁给你……”
她有点错愕。
不过总算不是相亲了,她松了口气,又多看了梦里女孩两眼,皮肤很白,明眸皓齿的。
她听着闹哄哄的人群声音,朝着铁路的方向摸过去。
她看到了铁路上哐当哐当冒黑烟运行的蒸汽机车。
还有来来往往,辛勤工作的机务段工人。
一连看了两晚上。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那天!
林巧枝起了个大早。
连江红梅都大方的往她手里塞了粮票,“去食堂吃碗热干面,那个顶饱。今天在外面跟着路工,要积极些,好好表现晓得不?”
“知道了!”
她也提醒江红梅:“你在家也记得抄写语录,好好复习,别老为家栋操心,你又不能替他学。”
她好心提醒过林家栋最好早早找工作了,不听她也没办法,觉得她是坏心眼见不得他好呢。
林巧枝昨天就提前洗过头。
早上一梳,再把用搪瓷缸装热水熨烫过的工服一穿,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看着就特别精神一小姑娘!
吃过饭,她们不用去学校,直接到厂区门口等。
“林巧枝,早上好!”
忽然,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
林巧枝侧头一看:“许观平。”这是三年级里技术最好的那个,她们在操作教室碰过很多次面。
许观平伸手扯了扯衣服,又整理了一下领口,连深呼吸几下,和她并肩站着,“你紧张不?”
林巧枝本来不紧张的,看得心里也紧张起来,但她面上不露,努力镇定道:“还好。”
“也是,你胆子大,肯定不紧张。”许观平有点羡慕的嘀咕。
陆续有老师,和高工出现,和她们一起站在门口等。
乔工还过来笑着问了句:“都吃早饭没?”
“吃了!谢谢乔工关心。 ”林巧枝扬起一个璨笑,然后跟他套近乎,了解今天路工去铁路局的情况。
只是顺口关心一下的乔工:“……”
难怪老王最近巡查回来,每次都是猛灌一大茶缸子水,看人家这积极劲儿。
八点,路工准时出现在车间门口。
“路工。”
“路工!”
……
路锋冲他们点头,笑道:“进去吧,巡视过车间,咱就出发。”
说完,他率先迈入车间。
脸上的笑容一下收敛,他目光如炬,变得威严,身后跟着近似呈雁翎阵的高工们。
林巧枝和另外两个学生,就好像雁翎阵的小尾巴。
她们跟得紧紧地,但路过的老钳工们,压根不怎么注意他们这个小尾巴,都打起精神看向路工。
林巧枝耳朵尖。
还没走近,远远就能听到有人小声在提醒。
“路工!”
“快点,路工来了。”
“赶紧赶紧,把你这钳台收拾了,废料放一边……”
林巧枝心里直感慨,如果说她和许观平他们的存在感,就像是一只误闯车间的小猫,那路工的存在感就是一头山林间巡视领地的猛虎。
当他走进车间的时候,整个车间的工人面貌都格外不同,好像连机器都变得乖巧了些。
林巧枝还发现,雁翎阵的队伍里人都越来越多了。
乔老师回头,低声提醒:“学着点,路工只需要扫一眼,就能检查出正在制作的每一个模具的问题,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就知道它的转速和状态,有没有异常。”
林巧枝:!!!
还可以这样吗?
她认真观察,竖起耳朵听,但她什么区别都没听出来,只能听路工给大伙讲这个模具制作的细节,那个车床需要停修的原因,声音特点又是什么样的。
等车间巡视完。
乔元回头看他们。
笑着问:“怎么样?”
林巧枝崇拜的竖起大拇指,又有点沮丧:“太厉害了,我压根就听不出来,还是路工讲了之后,才能听出来一点。”
乔元笑了笑:“你要是能跟路工比,那还了得?他是多少年的老师傅了,手摸过成千上万的高精度模具,听过不知道多少机床的声音。”
又问了问许观平他们的感觉。
和王柏强比,乔元的性格温和多了。
最后又交代两句:“你们跟着路工出去,多听多看少说话,有什么事路工会喊你们的,都机灵着点儿。”
然后他就去工作了,林巧枝直到坐上了车,才知道今天居然就她们三个跟着路工去!!
路工坐前排副驾。
她们三个学生坐后排座。
林巧枝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坐车,感受着车辆发动机嗡嗡震动的感觉,看到车窗外熟悉的风景后退,太稀奇了!
她还悄悄伸手,小心去摸了下屁股下的座椅和皮,坐起来还怪舒服的。
司机语气特别好,热情道:“您别看是咱们跟市政府借的车,但我这车开得绝对稳当。”
有车来接林巧枝已经很惊讶了,居然还是专门跟市政府借的车!
路工离开车间,倒是挺温和,他上了些年纪,鬓角都微微有几根白头发,回头笑问:“怎么样,是不是一下感觉学习动力都足了?”
他这玩笑一开,紧张的气氛一下散了。
“不用紧张,就是去看看铁路局一辆坏掉的蒸汽机车,别听你们王老师的,我又不吃人。”
林巧枝噗哧一声笑出来,大胆的维护王柏强道:“王工可没说您吃人!”
“哎~这就对了,还是你这丫头胆子大。”路工露出笑容。
到了他这个年纪,就喜欢生机勃勃的年轻人。
要是王柏强看到,当年对他们黑着脸的师父对小辈笑得这样和蔼,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许观平赶紧压着激动道:“路工,我也胆子大,技术还好!等会儿培训我给您打下手。”
林巧枝瞪他一眼,这家伙还说自己紧张,太会抢表现机会了!
她也好奇问:“路工,那辆蒸汽机车是怎么坏掉的?按理说铁路局也有机修钳工,他们修理遇到什么困难了?”
她们红旗厂也有修理部,但凡坏掉的拖拉机,全都是自家的机修钳工修。
司机苦ῳ*Ɩ 笑一声:“困难可多了去了,要不咱们怎么老请红旗厂帮忙?这旧的机车很多都是当年缴获的,一旦坏了,有的能修,有的干脆就修不了,没技术没零件的,实在修不好的,我们就只能把零件拆下来,补到在运营的机车上。”
他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卖完惨,然后又笑着轻轻捧了一下:“实在是这次坏掉的这辆运营任务太重,要不也不能专门劳动路工您。”
到了铁路局。
铁路局的领导就带着一大帮子人,立在门口恭候。
见路工从车上下来,连忙热情的上前握手:“路工,又劳烦您了。”
他又笑着问林巧枝他们:“这几位是?”
路锋介绍道:“我们厂培养的青年学生,以后都是红旗厂的顶梁柱,带他们出来长长见识。”
王副局笑着夸了两句:“不愧是红旗厂的子弟,看看这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路工可真会培养人。”
他很快就把精力放回路工身上了。
路工不是喜欢寒暄摆架子的人,只客套两句,就说要去看机车了。
王副局热情地在前面带路,还安排了个机修钳工来讲情况:
“路工,是这样的。这次出问题的是我们的584号车,您应该也听说过,前几年陇海铁路施工改造,有一条坡度很大的新工线,很多货运列车‘闯’了几次都冲不上去,是我们江城584号车运输着比定量多三百吨的货物,一口气冲了上去。”
自此584号蒸汽机车一战成名,负责该机务段的党员和青工都得到褒奖,并且负担起这一条重要的运输路线。
“本来都好好的,车我们也是精心伺候着,结果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本来该一口气爬上去的大坡,半路哑火了,整个机车往后滑行几百米远才停下来。”
铁道上紧急抢修。
用别的车牵回来继续修。
但怎么都修不好,找不到问题。
路工表情也严肃起来:“我先看看。”
他看了起来,林巧枝她们三个则在旁边打下手,递工具。
围着整个被拆开的火车头一一查看细节,偶尔路工还会喊她们看看其中的零件。
“你们看这个零件,模具多半精度不高,组装起来没问题,但和旁边的工件做不到严丝合缝地贴合,所以用久了磨损得厉害。”
“看看这套传动装置,比我们厂拖拉机用得那套动力效率更足一些。”
……
王副局就带人在旁边等着,垫着脚往里头望,也不走,瞧他的嘴,都急出火嘴子了。
林巧枝勉强能看懂个两三成。
还要多亏学校上的机械原理等通识课。
但距离修就太远了,这里这么多浸淫此道多年的老钳工,都没能看出问题。
她目光落到火车轮子下面,记忆飞散到梦里。
好像和她看到的有点不一样。
“林巧枝?”
许观平喊了她一声,小声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车出事会不会是下雨天。”林巧枝道,她把手里头的扳手往里递了递。
旁边有个灰头土脸的铁路工服的大叔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后退两步,跟身后那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人说了句什么。
林巧枝还在琢磨。
垫着脚看路工一步步的排查思路。
王副局领着个人,笑眯眯的走到她旁边,以不打扰路工的声音小声问:“这位小同志,怎么称呼?”
林巧枝有点诧异,还是老实答道:“我叫林巧枝,您叫我小林就行了。”
王副局看她面嫩,感觉不超过十八岁,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心里暗叹怎么偏偏就是红旗厂能培养出人才。
但面上不动声色,笑着表明来意:“谦虚了,路工都说你们是红旗厂未来的顶梁柱,喊一声林工也是当得。是这样的,我们刚刚有工人说,听到你说出事的那天是下雨天。”
林巧枝愣了一下,才点头:“我只是猜会不会那天在下雨,您客气了,我还只是学生而已。”
她当然晓得,现在还轮不到她摆谱,王副局只是看在路工的面子上才这么客气。
王副局给身边那人眼神示意,那青年大哥走上来,他露出白牙朴素一笑。
林巧枝:“……”
她惊讶得瞳孔都张大点。
“小同志没见过吧?咱铁路有句顺口溜,说是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拾碳的,仔细一看是机务段的。”青年大哥笑着开了句玩笑,才指着自己刚刚站的地方道,
“刚刚就是我站那儿,听到你说的。我们车出故障那天,确实下了小雨,能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林巧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没看到这辆车上装洒沙装置。”
虽然只是梦,但她觉得挺合理的。
路工这时从蒸汽机车头里弯腰钻出来,身上多了一道道灰黑的痕迹,那都是蒸汽机车烧煤时一层层落在机器上的煤灰。
他把工具往旁边一递,然后说:“大概看出点矛头了,试试改用簧片式弹性联轴节,看能不能好。”
王副局连忙转头,让人赶紧记下,然后照着这个方案去修试试看。
路工扫眼打量着眼前的情况,多年一线工作经验告诉他,多半有事,他开口问:“怎么了?”
王副局把刚刚的事简单讲了讲。
实际上,当天他们的蒸汽机车驶过那段铁路时,雨已经停了,如果不是有机务段的工人同志恰好听到,连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情况。
所以,王副局语气诧愕之余,还有一点点对林巧枝的赞叹。
路工用热毛巾擦了擦手,思索一番,看向林巧枝:“说说看,怎么想的?”
林巧枝也有点反应过来,她稍微改变了一下说法,思索着道:“就是看到铁轨长期被摩擦得太光滑,想到之前冲得上去的坡,这次爬不上去,可能是打滑导致的,车轮和铁轨之间的摩擦力不够,所以制动力也不够。”
然后才说:“所以我想,可以试着手动或者用一些装置,往轨道上撒沙,或者类似的方法,以此增强对轮和铁轨之间的摩擦力。”
王副局其实也是技术出身,他在脑袋里转了一圈。
觉得不无道理。
路工思索着脱掉了铁路局给的外套,也说:“铁路局可以先找废弃的车试试,在爬坡、湿滑轮轨,紧急制动的时候应该会比较有用。”
“行!”他笑容都更热情了,成了不仅有利于铁路运输,也是政绩,“要是真有用,我给林工请功。”
路工稀奇的“赫”了一声,有点得意,又朝林巧枝笑道:“不错嘛,出来一趟,都混上林工了?”
林巧枝攥攥手心压住如擂心跳,赧然一笑:“是王局过誉了。”
接下来的培训,许观平以更好的技术,包揽了培训的展示环节,林巧枝记着笔记有点恍惚。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给铁路局的机修钳工们培训中,按照路工建议修的蒸汽机车终于又重新跑起来了。
得到消息,众人欢呼鼓舞。
铁路局领导欢喜不已,热情留人吃饭,还张罗着拍大合照。
路工被推到最中间的位置,连铁路局的领导也只给他做配,所有人都热情的夸他,照相机师傅的打光灯具也对准了中间的路工。
林巧枝好羡慕呀,羡慕得眼睛都看直溜了。
感受着胸口如擂的心跳,在照相师傅高喊“三二一,笑一个”的声音中,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照片定格了十五岁的林巧枝熊熊燃烧的斗志和野心。
回到红旗厂。
林巧枝赶紧拿出纸笔,想试着记录更多曾经在梦里看到过的东西。
比如那一辆60吨重载型矿用自卸车。
可她握着笔,面对白纸,脑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看到过的东西。
林巧枝额头上冒出涔涔汗水。
不对,她明明在那个机械厂呆了很久,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
她用尽力气去回忆。
梦里女孩怎么在国营饭店相亲、点的什么肉菜她都记得,怎么处理掉播音员工作的过程她也记得,有关梦里女孩的一切都很清晰。
可那些假人,好像真就是梦的模糊背景板,只是为点缀那些鲜活的故事而存在的,梦醒就会随之淡忘,怎么也记不起来。
她咬了咬唇。
把她在梦里学到的东西仔细思索一遍。
她眼睛忽然瞪大,她好像明白了,要自己弄懂才行!要么想清楚想明白留在脑子里,要么一锤锤一刀刀刻在感觉里。
撒沙装置是因为她想明白了原理,才能在梦醒后回忆起来。
而当初去看60吨重载型自卸车那个大家伙的时候,她几乎还什么都不懂,像是闯进庞大工业世界的小蚂蚁。
她只专心练习锤功。
所以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只朦胧的记得那是个让她好骄傲的大家伙。
林巧枝一颗心好像更焦灼起来。
不仅是死亡的威胁随着时间临近不断压过来,空有宝库而不得其门的感觉更让她焦渴。
她懂得太少了,而钢铁工业世界又何其辽阔?
林巧枝憋着这一口气,闷头投入学习。
这一学就到了期末。
期末有考试,两门:理论考试,操作考试。
而毕业班因为涉及到分配问题,所以考试更早。
时间是错开的。
林巧枝申请了参加三年级和一年级的理论考试,同时还提出,想在班级操作考试中,同时进行车床拆卸组装测试的考核。
没有退路,林巧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一次通过!
第16章 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
林巧枝最先参加的, 是三年级的期末理论考试。
虽然可能说起来有些扎心。
但当下中国的工业化基础确实太薄弱了,以至于他们的学习和考试的内容,并不会超过课本范畴太多。
教材很多都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从那些早已经走完工业化历程的国家, 从那个高楼大厦林立,保时捷已经在马路上飞奔的国家。
国家都没能把这些内容全部吃透。
红旗农械厂的老师, 就更不可能有这个实力了。
但这也给林巧枝提供了便利。
她找旧书的时候, 专门找的之前毕业成绩好的,书上有笔记的旧书。
老师重点讲解的、稍稍略过的部分都很清晰。
自学起来并不会太过吃力,因为“拔高拓展”的部分是非常有限的。
林巧枝昨晚就在家里,给钢笔灌好了墨水,削好了两只铅笔。
她坐在陌生又熟悉的三年级教室前方, 靠近讲台的一张临时加的课桌。
文具摆好,铅笔、尺子、橡皮工工整整地放在旁边。
将钢笔帽反插在笔杆上,又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两笔。
试过墨水出的流畅,林巧枝才看向了题目。
三年级毕业班的学生们, 也都拿到油墨印的考卷,写上名字。
这个过程中, 都忍不住多看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无他, 这一学期受到的刺激太多了。
也不是他们非要关注,但老师真一点没放过他们。
“人家一个女孩子,都知道这么努力学习,不怕辛苦锻炼钳工技巧,再看看你们,我也不说得那么直,有些同学自己心里清楚, 学的都是什么玩意?点起来基础公式都答不上来,平时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
“你们都三年级了, 明年就毕业了,现在学得扎不扎实,以后到了工作岗位看得一清二楚!别到时候羡慕别人一级级提升级别,眼瞧着人涨工资后悔……”
“你们知道一年级的林巧枝是怎么学的吗?”
“同学们啊,老师去打听过了,人家书就没放下过,放学就是一头埋进操作教室,听说回家了还要学,最重要的是,这样的自律不是一天两天,人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天天都这样……”
这样的各种“鸡汤”往往还会有一个标配作为总结收尾
——有付出才能有回报,你们看看林巧枝,多看看她,多学学她。
不知道当老师的,是不是都喜欢这样激励学生。
又或许是因为太过励志了,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听到传言惊叹过后,都会跟学生们说类似的话。
并且产生了一些谣言——比如林巧枝天不亮就起。
林巧枝自己都不知道,她居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她难道不是在睡梦中吗?
谣言还在各个老师自由发挥下,变得逐渐离谱。
三年级的学生听了心里都在哇哇叫。
老师你听听看,你说的还是人话吗?你们老师难道不对对词儿吗?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这还是人吗?
恨不得反问一句,老师您当初也这样?
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在心里大声蛐蛐两句。
这会儿看林巧枝的背影,又是牙痒痒,又是心里慌。
林巧枝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管这些。
她专心的答题。
前面的题对她来说都比较简单,比如“有一钢圈,外径为aa,内径为bb,厚度为cc,求重量*”都是书上讲过的例题改编的,她都学透了。
后面有些涉及实践,操作,画图的题目,她谨慎了些,因为没有跟班听老师讲过。
但她也在梦里去寻找着看过实践过,也不会太难。
顺着做下来。
林巧枝看到最后一题,她愣了一下。
【同学们,三年钳工学习生涯结束了,如果满分是一百分,你会给自己的表现打多少分?如果钳工职业生涯巅峰是一百分,你觉得自己未来能做到多少分?】
林巧枝犹豫地看了看分值。
这最后一道题10分。
她几次落笔,都在钢笔尖碰到纸时停住。
她回顾了一下前面的题目,发现前面的题都还比较有把握,就算10分全丢了,也不至于降到85分以下。
于是,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答:
100分;100分。
从教室走出来,江城已经入了冬,太阳暖融融的晒下来。
林巧枝抬手稍微挡了一下眼睛。
她不确定最后一题能拿多少分。
但她无愧于心。
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结束,一二年级的氛围也逐渐紧张起来。
毕竟快要过年了。
要是没考好,成绩往学校外墙上一贴,或者老师顺嘴和家长一念叨,这个年可就不好过喽!
一年级的理论考试,再没有出现三年级那种意外。
林巧枝顺利的答完了,并且对成绩很有信心。
当天下午,就是操作课考试。
俗话说,快车工,慢钳工。
钳工其实是个细致活。
这场考试时间,足足五个小时,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六点。
全班一起考,还临时从车间调度来了一些钳台。
林巧枝操作着车床,对准铁料削了下去。
她的手法很基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操作。
但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黑板上图纸出的题已经初具雏形。
粗车过后,她让开车床前的位置,拿着粗车好的铁料到钳台前。
王柏强巡视过来的时候,有点惊讶地瞅着铁料。
“我量量。”他掏出随身带的游标卡尺。
尽管看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但真的量出结果,王柏强还是有点纳罕。
上次他来看的时候,明显精度还不能控制在10丝以内,这才半个多月,就跨过这个坎儿了?
以他的这么多年教学生的经验来看,很多三年级生、甚至招工进厂好几年的钳工师傅,也就这个水平了。他指的还是为了工资勤奋练习技术的那种师傅。
“你最近专门针对练了?”王柏强收回标尺,只能勉强想到这个合理的解释了。
林巧枝点头:“是的。”
王柏强默然无言。
他跟着师父,也是认识不少业内高水平钳工的,连被上头招走那种,也晓得一两个。
没想到还是不太够用。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有哪个学生敢跟他说:“王工,你放心,我努力练习一个月,就能进入下一个精度。”他肯定让人好好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不要痴人说梦!
“继续吧。”王柏强板着脸,拿着游标卡尺的手往后一背,去巡视其他学生了。
在差不多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林巧枝提交了工件。
这次过年前的任务完成了大半,林巧枝感觉人都轻松了一大截。
她神采奕奕地向操作课老师和特意留下来的王柏强道:“我准备好了。”
随时可以开始规定时间内拆卸组装车床的考试!
这是她最有把握的一项了。
车床型号又不会变,拆卸和组装的时间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动,一般就在几秒内徘徊。
“车床电已经断好了。”王柏强指指学校唯一那台教学车床。
大家的工件都到了最后手工细化的阶段,车床已经用不上了。
林巧枝把工具按照她的使用习惯,在手边一一摆好。
然后看向两位老师。
她的眼里缀着神采。
“开始。”时间也被记录在册子上。
林巧枝专心开始拆卸这台车床。
她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却有种看起来很流畅的感觉,虽然嘴上不说,但操作课的老师其实很喜欢看她的操作。
并没有生搬硬套老师教的拆卸组装手法,她好像自己逻辑融洽地调整出了一套适合她自己的技法。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看着很莫名的舒服。
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学生来提交自己的操作考试成品工件。
但林巧枝完全不受影响。
说起来,王柏强还是第一次看她完整的拆卸组装车床的全过程,他往后头的桌子上靠了靠,眼睛看着林巧枝的动作,问:“她一直都这么专注吗?”
“是的,”操作课老师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在享受这份专注。”
“享受?”
“嗯,尤其是沉浸在练习里的时候,她好像很适应这样的享受。”
王柏强若有所思,又看了一眼机械挂钟。
林巧枝这会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儿时就喜欢做玩具的她,其实非常享受通过双手创造世界的乐趣。
此刻,她的心半截泡在水里。
急迫地想要感受到上岸的安稳与落地。
只不过不论急迫还是享受,全部都化作行动,投入到书山械海里,变成汗水和成绩,组成十五岁少年的青春回忆。
——不懈奋斗的拼搏青春记忆。
只是对这一切,她本人还毫无自觉。
最后写明时间和日期的成绩单上,签上了林巧枝和两位老师的名字。
通过了!
提前毕业的第一个要求,完成了!
“恭喜你。”操作课老师把成绩单递给她。
林巧枝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看向王柏强,眼里战意昂扬得发亮:“王老师,寒假我会继续努力的。”可不要以为她会知难而退。
她可是要做满分100分的钳工。
敢写,她就一定敢去做!
考完后大概三天,学校就发试卷,放成绩了。
林巧枝的名字,在两个年级都高居榜首。
放眼望去,一溜烟的90+的成绩。
还有一个醒目的100分。
要是单个成绩这样也就算了,但一排都是这样惹眼的成绩,就由不得学生们不去看了。
谁读书的时候,不去看看班上第一名什么成绩呢?
“她怎么学的?不会真的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吧?”
“她那手稳得,控制车床连续车三个凹槽出来,深度宽度间隔都一模一样哦。”
“居然还有个100分!这门课唯一的一百分吧?我记得最后不是还有道题,给自己和未来评分吗?那种主观题,她答了什么,能让老师给她满分?”
学校的学生们站在公告墙面前,议论纷纷,惊诧非常。
曾经用早餐交换过林巧枝笔记和一两句指点的同班同学,听着大家的议论,没忍住道:“哪里只是这些分数的事,你们是没感受过她到底学成啥样,简直牛爆了。”
厂子弟这些议论和惊讶,自然也随着他们回家,传遍了全厂。
神奇的是。
之前林巧枝还没做出什么成绩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
好听的,不好听的,说什么的都有。
等她真的做出这样的成绩之后。
反而没有什么声音了。
林巧枝:?
她不太懂,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大人真难懂。
现在不讨论,不说话,可不要等最后时刻突然蹦出来啊。
但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要过年啦!!
家属院每年过年的气氛都特别浓郁,特别热烈。
厂里会提前办活动。
厂办还会采购福利发给职工。
有的人家会早早用铁皮打成铁桶,然后用来烧柴熏腊肉。
但凡有阳光的地方,全都被抢着搭上一排排木架子,晒腊鱼,好些双职工还晒腊鸡腊鸭。
连安安静静蹲在角落的梧桐树。
都被迫披上了新年腌制腊货的独特外衣。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都操办起来,架起油锅,开始炸肉圆子、藕圆子,藕夹……
林父搬着厂里发的两大箱年货回到家,笑得脸上开花:“快,快来搭把手!”
林巧枝和林家栋赶忙迎上去。
林巧枝拿了摞在上面的那一箱。
林家栋拿了下面的那一箱。
林巧枝惊喜的掂了掂:“好沉!”
“我这箱也不轻。”林家栋也笑说。
林父就是因为天生力气大,所以才在那次招工中得到进厂的机会,两个孩子都遗传了这个特点。
都说不轻,可就知道红旗厂年货的分量了!
林父满脸都是笑,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很得意:“今年厂里效益好,听说里头还有一整条火腿肉!”
每当这个时候,不仅是林父,或许是厂里每个工人都能挺直腰杆。
江红梅围着罩衣在炸圆子。
她神采飞扬,老远就扬着声儿问:“今年发布料没?平时布票压根攒不够做衣服,我做衣服可借了不少布票呢!”
得还人家!
嗯,江红梅同志在扫盲班表现突出,思想进步,被树立为典型,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机会。
如表现积极良好,一年之后转正。
给全家属院羡慕得呀。
人人都说,她好像连头发丝都精神得在飘,声音都响亮了,中气十足。
尽管因为没有文化,只是包装组的一名临时工,给需要远距离运输的拖拉机柴油机和零件,钉木架塞稻草做保护。
但江红梅喜欢得很,她做得来!!
她可不管别的,她现在是工人了!明年就是正式工了,有编制有户口的正式工了!
在粮食工作关系改迁好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户口本和粮油本坐在床上哭,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第二天就风风火火的拿上钱和票,排队去供销社扯了两块布,还有棉花。
做了两身大红色的棉袄,“还是闺女晓得心疼娘,咱娘俩也穿新衣服过回年。”
不过这会儿,她可舍不得穿大红棉袄,穿了身旧的在炸年货。
她拆开箱子一件件看里头的福利,声音都透着喜气:“明年我是正式工了,也能领一份!”
她高高兴兴的捡东西。
“这个火腿好,给你爸送回去一半,我妈那边送回去一半,这年礼面儿就有了!”
林父皱了下眉,不赞同道:“你带点别的,这火腿我得拿回去给爸,切一半像什么话?”
“我可不是往娘家扒拉东西。”江红梅下意识解释了一句,气势又涨起来,“我今年得了正式工作,不带点东西回去孝敬老人,村里闲话又不晓得要怎么传,往年好东西都是往你家拿,今年分一半我怎么了?”
……
林巧枝不去听。
她拿了个碗。
把炸好晾在簸箕里的肉圆子、藕圆子戳一个起来,接着碗一个个吃。
炸脆了的外壳咬上一口,还能听到咔嚓的声音,肉香一下子扑面而来,江城的藕特别香,刮成藕粉搅打在肉泥里,鲜甜的藕伴着肉香,还有香喷喷的鲜汁流出来,尝一口就再也忘不掉。
刚刚炸好的圆子烫得林巧枝直哈气,即使烫嘴她也舍不得放下。
她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吃,餍足地眯了眯眼睛,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满足感。
原来她会为父母这样烦恼。
现在不会了,看多了咸鱼成精的漂亮妖精姐姐,她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左右不了的意愿,控制不了的事,就随它去吧。
她想吃。
就以后自己挣。
诉苦抱怨了十几年都没有用,该送回去的还是送了,又何必再为这事烦恼呢?
她又用筷子戳了一个圆子。
现在赶紧把眼前的肉吃到嘴里,送到肚子里,才是真的!
大年三十,厂里大多数职工都在家属院过年。
家家户户都在串门。
往年林家客人不多,就一两家林父在装卸组关系好的兄弟。
今年却热闹起来了。
率先来的是周家,周母握着林巧枝的手,笑着感谢:“周树他嘴笨,不会说话,但他和阿姨都记得你的好,真是不晓得怎么感谢你。”
“芳姨,我可是收了好处的。”林巧枝笑着夸,“你做的重油烧麦好吃,比食堂大师傅做的都好吃!”
林父在那边,也和周父聊车组的事。
林父已经差不多学了个七七八八,会开,会修理解决常见的基础问题,比如抛锚这些,只等一个机会就能调动过去。
不管这会儿工作多稳定,但凡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一个团队不可能一直稳稳当当不出问题不换人,闪了腰的、家里出了事的、生病的、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了、甚至车祸了……
正式工出了问题,厂里可不能就这么辞退,会进行一些调动,这时候就有机会调过去了。
林父和周父聊得喜笑颜开。
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家。
直到这个时候。
江红梅才晓得,她闺女做的笔记,还能换食堂的早饭吃,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粮票和钱呐!
比如热干面,要二。两。粮票一角钱,她闺女动动笔写几个字,竟然能换来这么多钱!
等送走了这些客。
林父和江母脸都笑僵了。
江红梅绕着桌子看那一堆礼,感慨:“读书真是好啊,孟主任说得真是没错,孩子就是要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
这不,笔记都能换粮食了!
感慨完,她又有了些喜悦的烦恼:“这么多给咱们拜年的,可怎么还得完!”
还年都安排不过来了。
但新年并没有给她太多烦恼的时光。
准备完年货,吃过年夜饭,睁眼就到了初一。
“巧枝,记得换新衣服!”
这会儿大家衣服都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无论买衣服,还是做衣服,都是奔着至少穿十年去的。
林巧枝这身就特意放了量。
但她肩膀宽,倒也撑得起来,调整了一下裁缝缝在内衬里的松紧绳,腰哪儿就收紧了,不漏风。
新做的棉袄,红彤彤的,看着就喜庆!
“这袄衬得你脸都红润了些,气色好。”江红梅拉着女儿的胳膊,高兴得上下打量。
林巧枝笑笑。
如果可能的话,她真希望妈妈不要回老家过年了,那样的话,她真的可以坚定不移地相信,枯树也会开出新芽,绽出新时代的花。
但这是不可能的。
林巧枝看着穿着红色新棉袄的江红梅,容光焕发,好像一下子精神了十岁。
她伸手拥抱了一下江红梅,轻声喊:“妈妈。”
这真的是她最后一次勇敢了,不要让她失望。
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否则小时候受了很多很多委屈的小巧枝,会跑出来骂她的。
“哎,你这孩子。”突然被抱住的江红梅有点无措,完全不习惯闺女突如其来的柔软,笨拙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林巧枝松开她:“好了,走吧。”
她看着江红梅喜气洋洋地收拾年货,期待着穿新红袄回老家告诉大伙她有工作的事,眉眼都扬着自信和喜气。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妈妈出生在农村,是八姐弟的大姐,却又在人生转折点意外走到红旗厂,遇到了孟主任,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
新旧时代的思想在她身上交叠,织出复杂的人生花纹。
“走啦走啦,再不走就晚了,错过公交车还能等,错过牛车咱们就只能走回去了。”林父提着大包小包在门口催促,林家栋也积极回乡过年,站在他旁边。
“来了来了!”江红梅赶紧弯腰换鞋,她招呼:“巧枝,你也快点。”
“马上。”
林巧枝把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收回来,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对自己小声说:“林巧枝,说好的不要畏首畏尾的!!”
不管能不能拆开这个死结,她都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坐了公交。
赶上牛车。
今年江城雪下得早,化得也早。
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牛车轻摇慢晃的走。
远远能看到水湾村。
水湾村真的是非常漂亮的农村,远远能看到被云雾薄烟笼罩的青山,村前方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常青的松柏枝繁叶茂,一株株腊梅飘出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林巧枝自小看习惯了家属院的红砖小楼,其实很喜欢这样和大江一样辽阔的自然美景,让她觉得心胸开阔,世界美好。
只可惜,有些夹杂在这壮丽大自然景色之间的东西,让她每每抵触回老家过年。
牛车进了村。
林父率先跳下车,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
江红梅脑子里畅想了一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向全村炫耀,她们家即将要有三个工人这个事了!!
第17章 嘉奖你对铁路系统优化做出的贡献
大新闻!!
林家二媳妇, 当上工人了!
全村都因为这个消息轰动了。
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传遍水湾村每个角落。
尽管是大年初一,但村里许多人家都陆陆续续往林家赶, 初一家里回来的都是晚辈,留个顶事的在家守着就好, 不碍事。
这捎带脚就能打听到的招工消息, 可不能错过了!
“大仙她真当上工人了?”
“我听二仙三仙说的。大仙都穿上新衣裳了,红色儿的,咱村去年结婚的新媳妇都没穿上红嫁衣,你说还能是假的?”
“我滴个乖乖,工人就是好, 吃供应粮,还有工资拿,又稳定。大仙一当上工人,连红袄都敢做新的穿了。”
……
林巧枝搬了个小木凳, 坐在小铁煤炉前烤火。
她拢了拢衣服,伸出双手放在ῳ*Ɩ 烧得红旺的煤炉上方, 手都被照得红亮亮的。
面前摆了根火钳, 火钳上夹了一块糍粑,架在火上慢慢烘烤,白色的生糍粑一点点染上焦黄,又缓缓地像小锅盖一样膨胀,散发出糯米原滋原味的醇香。
从门外跨步进来的村人惊讶一声:“巧枝怎么不去灶上帮忙?”
哪有姑娘懒成这样?以后不得被婆婆骂死,这要是搁她家,腿都给打折了。
林巧枝都还没说话。
三婶忙笑着过来拉着来人的手往里走:“来来来, 进来坐。她个城里娃娃,哪里会烧我们的柴火灶哟, 怪添乱的,我们几个妯娌做就行!”
可不敢喊那个野丫头。
不如她们妯娌几个做,还能从锅里抠几口好的给孩子吃。
主要是,喊她才是闹心!
打小就是那德行,你喊她来做事,不管是洗菜择菜也好,烧火淘米也好,她都要跑去喊弟弟。
“林家栋,婶婶喊我们一起去帮忙干活啦!”
她是答应得爽快,什么活都愿意干,可非要扯上弟弟,你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没见过谁家男娃围在灶台跟前打转悠的!
作为最出息的二儿子家的大孙子,林爷爷和林奶奶多稀罕啊?
当即心疼地摸着小家栋的头道:“受苦了受苦了,咱们家栋在城里还要干灶台上的活。”转头又对林父质问,“她江红梅是干什么吃的?连自家男人孩子都伺候不好,她们江家就是这样教她的?”
如果江红梅恰好在面前,说辞又会换一种说法,看似在骂另外几个媳妇,其实是在指桑骂槐。
被骂了个没脸,新媳妇便勉强笑道,“我喊巧枝呢。”哪想到她非要去喊家栋一起做。
这个“新媳妇”并不特指某一人。
而是每一个新嫁进来的媳妇,头一年都会经历类似的事,对妯娌说的“别去喊巧枝帮忙”的提醒不信邪。
难不成她江红梅的闺女就金贵一些吗?
然后就晓得了,原来还有丫头片子脾气能这么凶!
要说林家二老有多疼孙子,其实也不尽然。
谁会对一年见一两次的孩子感情深厚到不行?
主要是骂江红梅!
能嫁到城里已经足够沾光了,足够享福了,结果她干什么?尽会往娘家扒拉东西!!
看不惯自家儿子挣的好东西,送那么多到亲家,老两口感觉简直像是从他们口袋里往外掏的一样,心都在滴血,膈应得不行。
每年都对江红梅这个二儿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连带林巧枝一起,阴阳怪气、念唱做打,就差指着江红梅鼻子说“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最后闹剧哄哄一场。
经历过的,都再不敢喊林巧枝帮忙做活儿。
江红梅每每事后在无人处抹泪,“我怎么这么命苦,别人家的丫头多懂事,偏偏就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点不晓得心疼娘,做点活怎么了……”
她不敢也无力反抗公婆,就只能将一切怪罪到女儿头上。
——都是小巧枝的错。
林巧枝给火钳翻了个面,糍粑换了崭新的一面。
可小巧枝慢慢长大,稳稳站住了小小的一片阵地,谁都晓得她性子凶,有人喊她去灶上烧火,三嫂的第一反应是“算了算了,我来,她哪里会?”,家里谁也不敢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而嫁进林家多年的江红梅,还是依旧抹泪说自己命苦。
“错”的人稳稳立住了,“对”的人却一直摇摇欲坠,依旧在被讽刺、被挖苦,被骂吃里扒外。
那边热闹声儿一阵阵的高。
就跟灶台里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一样旺。
“大仙!你真的当上工人了?怎么成的啊,是招工了?”
“对啊对啊,有什么条件?我们能不能去,我家建国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干得来,大仙你给领导推荐推荐。”
……
“大仙”喊得就是江红梅。
她是长姐,勉强还得了个“红梅”的好名儿,尽管只是山里头的花,但总比后头几个妹妹来得好听,尤其是五妹六妹七妹,分别叫招娣来娣盼娣。
直到生到第八个,终于生出了个男娃,村里就有人调侃,江家这是“八仙过海”,显了各种神通,可算如愿了。
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喊男娃叫“八仙”,后来打趣着喊五仙六仙七仙,喊多了,觉得方便顺口又好记,女娃娃们原本自己的小名就没了,大伙就这么一溜烟的开始喊大仙二仙……
江红梅穿着红棉袄,多神气啊!
她站在人群中间,简直扬眉吐气:“是有正式编制的!就在我们红旗农械厂,不是那些福利待遇都抠抠搜搜的小厂。”
“怎么来的?”
“我跟你说!!扫盲班晓得不?我现在可是会识字,会念书的文化人了,都是我家巧枝教的……”
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江红梅从小没认几个字,就回家里开始带弟弟妹妹,现在一把年纪,竟然成文化人了!
“你家巧枝还教你识字啊?”
江红梅气都瞬间足了。
她知道,不少村里人都笑她傻,“给女娃娃读什么书?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性子都读野了,还不和你亲。”村里面不读书的女娃多听话,又懂事又好教,个个勤快能干得很。
“你们晓得什么?”她得意到眉梢都飞扬,手里比划,“巧枝以后也是工人了,她念红旗厂专门培养高工的学校,成绩样样都棒,毕业就是二级工!”
她比了个数,表情得意又夸张:“二级工,一个月工资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他爸工作五六年的时候才一点点升到这个数,巧枝她一毕业就有了。”
多少?三十八块二毛九!
急匆匆赶过来打听的村民哗然一片,他们村里,好多人辛辛苦苦一整年,汗砸在地里摔成八瓣,都攒不下这些钱。
要不说当工人好呢,一个工人就能养活一家子,双职工就是人人艳羡的存在。
而再过不久,林家竟然要有三个工人了!
热水一壶壶的烧。
嘴巴都聊干了。
江红梅感觉把这些年的怨气和憋屈,一口气全都吐了出来。
痛快地不行!
尤其是看到以往阴阳怪气的公婆脸色,她心里舒坦得像是大夏天喝了一大碗冰凉的绿豆汤。
江红梅这边说得口干舌燥。
林父又接上。
他就没那么直白了,只是暗示说什么“开起来还没拖拉机得劲儿。”之类的话,等着大伙惊异连连地追问他。
又无意中谈起带回来的年货,林老两口也跟着得劲儿“哎呀叫他不要带回来,他非要带,我家老二啊,从小就懂事又孝顺。”
又惹得亲朋好友羡煞不已,说话都带着点酸味了。
在红旗厂很普通平凡的林父,回到老家,永远都被艳羡的目光包围,走到哪儿都是热情的笑脸,他走路都带风。
林巧枝在旁边吃着烤糍粑。
这糍粑好像是用红旗厂中秋节发的糯米做的,不过老家做糍粑的手艺确实一绝,放到火上慢慢烤熟,烤出焦香和米香,吃起来有种熨帖舌尖和胃的舒服。
她听着这些话,过耳不入脑。
林父江母却在一声声赞美中笑得合不拢嘴,尤其是被夸“太有出息了”“真是孝顺”“老林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老江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你爸妈可是享福了”……
那种赞美中带着一点点惊叹,惊叹中带着一点点羡慕的语气,真是狠狠挠到林父江母痒处了。
林巧枝吃到一半,旁边坐下个人。
“巧枝啊。”
“大伯母?”
孙兰给她拿了一碗糍粑和橘子:“看你喜欢吃,给你又拿了点。”
林巧枝又放了一个橘子上去,山里的橘子酸,反而烤过变热乎、变甜,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吃着特别舒服,对咳嗽的喉咙非常好。
孙兰也举着双手放在火上正反烤,好像随口提起:“大伯母听说家栋之前也想学钳工来着?”
“嗯。”林巧枝摸不清大伯母的想法,她可不像是会为侄儿出头的性子。
孙兰闲聊般道:“大伯母也是过来人了,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做女人的,娘家还是要有人撑腰才行……”
她举了两个例子,都是这十里八乡的真事。
说的是两个被男人打的媳妇,其中一个当天就回娘家喊来好几个兄弟给她撑腰,后头那男人不仅道了歉,还再也不敢打她了。
另外一个就惨多了,和娘家兄弟关系不好,又没有地方可以去,男人后来一直打她,只能受着。
“……所以啊你看,娘家兄弟就是咱女人在婆家的底气。”
大伯母好声好气的、绕着弯子说这么多,见林巧枝没有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提提她家大安。和家栋不好,但娘家兄弟又不一定非要亲的,是不?
她还没开口。
林巧枝剥了个烤黑的橘子,说:“大伯母,我觉得靠谁,都不如自己打回去。”
“你说呢?”
孙兰笑容一滞,到嘴边的话打了转儿,又生生咽回去了。
半晌,她讪讪地笑,“你慢慢吃,橘子不够再去后头摘。”
大伯母起身走了,林巧枝抬头望了一眼林家栋,和家乡的同龄男生们玩在一起,聊得火热。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爱告状。
才回来多久,她不乐意教他钳工的事,连家里长辈都知道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弟弟也是好过一小段时间的,只是回老家过个年,老人护着,长辈调侃着,同龄人嘲笑着“你怎么还做女娃的活啊?哈哈哈笑死了~”
然后他很快就变了。
这壮丽的山水之间,像是藏着一个无形的泥沼,对女孩子们的恶意尤其深,任由女孩们在里面厮杀挣扎,却只会越陷越深,沾一身怎么样也甩不掉的泥巴。
这污泥腐朽丑陋,逼人变得面目可憎。
林巧枝看到大伯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但她不会答应的。
她讨厌老家,讨厌这个泥沼,讨厌那些黏在江红梅身上,又甩到她身上的泥巴。讨厌到压根不想回来过年,更不想和老家有多一分的牵连。
快到中午。
客人渐渐散了。
在厨房里忙碌了好久的女人们,端出一盘盘菜,摆在桌上。
男人们一桌,桌上摆着自家酿的高粱酒,擎等着高谈阔论。
女人孩子们一桌,桌子小些,没那么大。
三婶边摆菜边热情招呼:“来尝尝,这两个菜都是巧花的手艺,看好不好吃。”见大伙看过来,又笑着拉旁边一个看起来和林巧枝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这孩子勤快,手脚麻利,以后谁娶了她啊~有福啦!”
林巧枝听到这个的名字,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不曾想对面的巧花也看过来。
两双目光碰撞,被夸的巧花笑得很高兴,微微昂了昂下巴,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得意。
那是一双黑亮明媚的笑眸,带着青春女孩的喜悦和高兴,本该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却一下让林巧枝背后发寒。
有什么东西,一下深深刺进心里。
她随便吃了几口,也不想听林家栋抱怨后,一群人劝她教教弟弟、都是一家人之类的话。
就从屋子里走出来。
胸口有点发闷。
站在院子里,目光远处是巍峨挺立的山峦。
看着这样辽阔的美景,林巧枝忽然很想念孟主任。
每一次回老家,都会愈发感慨孟主任的伟大。
泥沼困住了无数女性,如此可怖,囚人于无形。
却依旧有从其中走出来的女性,敢向它亮出锋刀,吹响嘹亮的冲锋号角。
年初二。
回了江家,和初一没有太大的差别,在一阵阵的惊叹和赞美声中,林父和江红梅的笑都没合拢过嘴。
唯一的区别,就是江家早已没有给江红梅住的地方了。
随着姐姐们一个个出嫁,家里空出来的那两间房,全都成了“八仙”娶媳妇的房子。
他们只能连夜赶回红旗农械厂。
看到熟悉红砖小楼,林巧枝猛地松了口气,就好像憋着一口气在江中潜泳,氧气耗尽前,猛地从水里跃出来,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
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时间一晃到了年初八。
“妈,这几样东西我拿走啦!”林巧枝拎了几样东西。
江红梅紧张:“哎哎哎,你拿这么多做什么?”她心疼,“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妈都算着要拿去拜年和还年的。”
“我也要去拜年啊!”
“你个小孩子家家,拜什么年?”
林巧枝把手一抬高,动作灵活的一绕,像是小鹿一样欢快的往门外跑:“我去给孟主任拜年。”
江红梅节省惯了,心疼东西,想念叨几句吧,但一想到闺女的好,也就算了。
除了巧枝,又有谁还会一句句教她语录,教她认字,为她争取念叨了半辈子的工作?
就是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孟主任比妈还亲。
到了年初八这个时间,家属院重新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串门拜年的风景和笑意。
家属院各个角落也有了人气,集体供水的水泥台池边。
“哟~芳姐,和赵工一起洗床单被罩呢。”
“是啊!我们两口子都要工作,等开工了哪还有这功夫。”
“哈哈哈老赵,你这是被媳妇骑到头上了啊!”
……
听到声音,路过的林巧枝好奇的探了探头。
然后她眼珠子都瞪圆了。
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排水龙头下面,有男人在伸手搓洗衣服!
梦里倒是见得多,亲眼见还真是稀罕事儿。
面对大家的调侃,邓芳双手叉着腰,瞪回去:“怎么,不行啊?瞧你们这一惊一乍的样儿,孟主任都说了,思想进步的男同志会积极参与到家务劳动中来,老娘又不是不挣钱!”
她翘着手指,一个个点一圈:“一看你们就没好好上课。”
本只是路过看戏的林巧枝乐得不行。
眼看有人要反驳,那表情她一看就晓得没好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巧枝鱼一样灵活地从人群里钻出来。
“没错!”她一本正经的点头,好学生似地满脸嫌弃,“一看你们就没有好好上课。”
尽管她忙于学业,已经好久没有听孟主任宣讲了,也不太清楚眼前的情况。
但这明显是她之前提议的事啊!
就是第一次梦到漂亮妖精姐姐的那天。
她那天被刺激得太凶了,真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呀。
林巧枝笑得比花都灿烂,“我刚好要去给孟主任拜年,芳姨,刚刚有谁思想不进步的,你给我说说,我记下来。”
记下来还能干嘛?告诉孟主任他们这些人思想不积极,思想教育没跟上啊!
打趣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讪讪地,这野丫头怎么还这么虎?他们又不是学校念书的娃娃了!
林巧枝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等有人开口打哈哈,笑着糊弄“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啊”“还是赵工会心疼媳妇哈哈”,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林巧枝才忽然意识到,居然没有人骂她!!
什么多管闲事啊,什么不关你的事啊,更没有人喊她“野丫头”了?
林巧枝想,是因为她被路工带出去那次吗?还是因为她一点点辛勤汗水化出的成绩?
她会是未来高工呀。
好像真的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经了这一插曲,林巧枝高兴得一路小跑到孟主任家。
又手舞足蹈兴奋得给孟主任比划了她刚刚遇到的事,发自内心赞美道:“孟主任您这宣传工作可真厉害,这么快就开始起效果了。”
或许有人觉得太慢了,但可能只有体会过这份艰难,做过妇女工作的人,才知道这一点点小的改变有多难,有多弥足珍贵。
“傻丫头。”孟主任笑着点了点她的脑门。
或许是见证了林巧枝的拼搏和成长,她没再把林巧枝当小孩子,而是告诉这个满眼崇拜的小姑娘真相。
她温柔轻笑,低声:“那是我找的托。”
林巧枝目瞪口呆:“托?”
天啊,这也有托?
孟主任整理着手头的报纸,准备今年的宣传工作的资料和事迹,她透露了一点:“邓大姐和赵工今年表现优异,成绩突出,大概率夫妻双双被评选为厂劳动模范。”
林巧枝试着问:“是要把选上的功劳,往进步思想这方面靠吗?”她迟疑了一会儿,“那原本的努力和成绩,岂不是会稍稍被淡化了?”
这可有点吃亏,怎么说服人家答应的?
孟主席瞧她纠结的小表情,忍笑道:“你有珍珠、阿水、晚晚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你孟主任自然也有的,放心吧!”
林巧枝惊奇“哦”了一声,原来芳姨和孟主任关系这么好啊!
她感觉到一丝别样的快乐。
又忽然有些期待。
现在看热闹,看稀奇,看笑话,不把孟主席潜移默化宣传了大半年的思想工作当回事。
等开年后,爆出芳姨和赵工因为“思想进步”得到加分,所以夫妻双双被评选为劳动模范,迎来工资调级,得到厂办分房、分福利等排队政策加分。
那时,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光是想一想,林巧枝就忍不住期待极了!
“我也来帮忙整理吧。”林巧枝主动开口,她小时候住过孟主任家,知道妇女工作其实好忙,新年的调解工作,结婚的、吵架的、生娃的,婆媳矛盾的,各种家属问题,工作问题,全都归妇女主任管。
“这些你看看。”孟主任也不客气,分过来一部分。
林巧枝帮忙整理着各地登报的妇女事迹,不免有点语气有些憧憬地说:“孟主任,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宣传报纸上的人?”
声音露着点小期许,她也想成为孟主任这样的人啊。
“那估计快了。”
林巧枝呆住。
怎么可能!孟主任哄她的吧?
“没有人和你说吗?”孟主任看她呆鹅一样的表情笑问。
林巧枝使劲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啊!
她不是还在为精度7丝以内的侧盖板模具奋斗吗?
“可能是厂办过年太忙了,学校也放假了,所以打算年后再来处理。”
孟主任眼眸含笑,语气认真地恭喜道:“林巧枝同志,铁路局已经向我单位发了嘉奖函,感谢你提供的宝贵意见,嘉奖你对铁路系统效率优化做出的贡献。”
第18章 大力赞扬青年学生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精神!
冬去春来, 春花迎春,又是新的一年。
林巧枝十六了。
她生在二月二龙抬头,年后不久就长大一岁。
“今年蹿了不少个头, 裤腿都短了,我给你放出来一截。”江红梅收拾出开春的衣服。
林巧枝去照镜子。
她边照提醒着, “别把冬天衣服都收了, 免得到时候又要翻箱倒柜的找。”
江城每年暖和起来,在穿春天薄衫之后,都会又冷不丁的冷上几天。
届时,在街上可以看到行人穿什么的都有,背心短裤的、工装的, 厚实棉袄的……一年四季都能在一天集齐了。
挂在墙上的镜子有点小,照不了全身,但林巧枝也感觉自己长高了。
不仅长高了,力气好像也更大了。
她又长大一岁了, 真好。
她喜欢这种感觉!
随着年后厂里复工、学校开学,今年红旗农械厂工人表彰大会的消息, 也传遍了红旗厂家属院。
林巧枝这个学生出现在名单里, 看到的厂职工都惊呆了。
不少人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不会是弄错了吧,林巧枝不还在念书吗?去年年底咱们民主投票的时候,也没见有她?”
“不是咱厂职工的事,你们看看后头写了,铁路局那边给发了嘉奖函!”
“铁路局怎么突然给她发嘉奖函?为啥事啊?”
“啊啊啊啊是巧枝姐,天呐!!妈妈你看, 巧枝姐说的都是真的,没什么是我们女生不能做的, 我也想学技术进咱们红旗厂!你就让我报吧,我肯定可以的。”
……
林巧枝这会儿正在厂办礼堂的后台,要提前熟悉下流程。
“第一次来这后头吧,紧张吗?”孟主任给她胸口系上代表荣誉的大红花,她感慨,“有时候都不敢想,当初还那么点儿大的小姑娘,转眼就这么出息了。”
林巧枝赧然一笑:“哪有您说得那么好?真有的话,那也有一份您的功劳。”
孟主任:“你这嘴甜的,看来是不紧张了。”
林巧枝大大方方表露:“可不是嘴甜,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她又朝外努努嘴,压着点小兴奋,“芳姨和赵工今儿也要上台吧?”
“托”在家属院刻意演了这么久。
也惹得许多人“看笑话”,看了这么些时日,围观的人吸引够了,自然也该叫人晓得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
人或许就是这样,错过了机会不算什么。
最让人抓心挠肝难受的是,这个错过的机会曾经就出现在眼前,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生生错过了。
不仅错过了,还像二傻子一样咧着嘴围观瞧热闹!!
自己看热闹错过,勉强也能含泪劝自己算了,但身边有人抓住机会成功了,得了天大的好处啊!!
怎么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孟主任笑而不语,给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又调整好胸前的大红花的位置。
“去吧。”
准备好衣着,对好流程,林巧枝就和其他人一起在后台等着了。
地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靠墙还摆着一排靠背木椅。
熟悉厂职工们坐那儿说说笑笑。
有的人心大,觉得外头都是自家认识了多少年的邻居领导,有什么好紧张的?没事儿人一样,跟周围人侃起了大山。
也有第一次获得荣誉的人,不免忐忑紧张,又努力假装镇定。
听着一墙之隔的外面声音越来越嘈杂,林巧枝的心也怦怦地跳起来。
她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亢奋。
期待吗?
当然期待,她那么努力,付出那么多时间和汗水,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大大方方地挺直了脊背站在所有人面前?
“别担心。”
林巧枝侧头看过去,是满脸明媚笑着的芳姨,她说,“悄悄告诉你,主持的黄干事,对,就那个女干部革命头,说话精神声气儿足的,她挺喜欢你的,出错了她也会为你打圆场的。”
“谢谢芳姨,”林巧枝笑意盈盈,“有您这话,我一下就不担心了。”
邓芳拍了拍她的肩膀。
说完,前头厂职工表彰大会就开始了。
能听到主持的黄干事声音响亮,中气十足:“同志们!社会主义红旗招展,革命工人团结一心。过去一年,我们红旗农械厂有1万台履带拖拉机、2万台轮式拖拉机、8000台柴油机驶下生产线,轰鸣着去往广阔天地,支援农民兄弟……”
黄干事总结了红旗厂过去一年的累累战绩。
她们红旗厂,超额完成了计划任务的27%!!
计划经济时代,厂里不需要自己去找销路,也不需要担心效益,只要闷头搞研究,奋力奔生产,完成国家的计划任务就行。
但她们红旗厂积极奋进!
除了生产任务,厂里还在不断地研究新型号的拖拉机,不断解决、改进原来老型号的问题,并且一步步提高拖拉机的生产力。
她们厂第一批拖拉机,一天能耕地80亩,可牵引5吨重的拖引物。
如今这个数据已经翻倍,一天可以耕地近200亩!
“……施肥、喷雾、洒粉、堆草、排灌、磨粉等等这些农民兄弟需求,我们红旗牌拖拉机全部一一攻克,现在几乎能满足农业机械化的所有需求!”
“啪啪啪”地热烈掌声在台下响起。
林巧枝听得都热血沸腾,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
她用力的鼓掌,手都拍得发红。
振奋热血的开场白说完后,黄干事表示,这些战绩和荣誉,与厂里每一位职工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话题很顺利进入表彰大会流程。
厂里每个车间,每个大组,都会有一些荣誉名额,比如劳动模范,比如技术先锋。
掌声一阵阵的响。
邓芳和赵工很快也从后台出去了。
黄干事热情介绍后,林巧枝果然听到台下人一阵阵的抽气声,还明显掺杂着一些懊恼后悔的气息。
她乐得止不住扬嘴角。
又赶紧搓搓脸,心里赶紧对自己说:“别笑,别笑,可不能这时候傻笑。”
又过了几轮。
林巧枝深吸了两口气,到她了。
听着黄干事的介绍词,她迈开步子从侧边台阶走到了台上。
黄干事声音自豪地说:“今年,我们红旗厂不仅自身打铁硬,还得到了兄弟单位的感谢和认可!厂里收到了一封来自铁路单位的嘉奖函,嘉奖我厂子弟林巧枝同志对铁路系统效率优化做出的贡献。”
“她提出的意见虽小,却提升了整个铁路系统在启动、紧急制动,湿滑铁轨上的运输效率和安全性。”
听到这里,台下的职工们不免暗暗吸一口气。
真的啊?!
这听起来可不是口头上的,而是正式单位发放的、盖了公章的嘉奖函。
是能放进档案的!
对以后调级、市里省里争先进、评五一劳动模范,分房等这些事,可都有很大的好处!
主席台上。
黄干事正领着人,给林巧枝发奖品。
有一支钢笔,一个搪瓷杯,还有一条毛巾。
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林巧枝笑得露出点白牙,高兴得厉害。
又是一阵掌声,黄干事才笑道:“嘉奖函中有这样一句话,是来自首都的,大力赞扬青年技术学生这种勤动脑,细观察,探究竟的学习态度和研究精神!”
“这精神态度值得我们所有职工学习,让我们请林巧枝同志说一说,分享一下当时的感受,好不好?”
所有人都被这个问话刺激到,下意识地左右挪挪屁股坐直了打起精神来听。
心里很难不想:“听听看,都说简单,万一他们也行呢?”
黄干事转头示意林巧枝说话。
林巧枝上前一步,面向台下许多厂职工,还有坐在第一排的路工,按照刚刚在后台紧急补课学的,认真道:“感谢路工愿意带我们几个学生出去增长见识,才有了这次机会。”
“想法挺好,你是个聪明孩子。”路工摆摆手道,“说你自个儿。”
林巧枝被路工这么当众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的发红。
她抿了抿唇,才继续道:“蒸汽机车的动力来自蒸汽机,煤炭的大量燃烧源源不断的为机车提供向前的动力,那日路工检查后,发现蒸汽机整套动力部分没有太大问题,我便考虑,多半是动力的利用出了问题。”
“铁轨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会被逐渐磨得光滑,在平原地带行驶时自然好,摩擦小损耗就少,可在爬坡,刹车时,摩擦力不够却很致命,用咱们的话说,叫‘支不上劲儿’”
“怎么办呢?要增大摩擦力,撒点沙子使得接触面粗糙就是很好的办法。”
厂职工们:“……”
听倒是听懂了,比方打得很好,好像确实很简单的样子,但怎么总觉得听得头晕,还怪想睡觉的?
当然也有人没听懂,没忍住问:“往轮子前面撒沙子,车轮跑起来真没问题吗?”
听起来真挺像是使坏的。
人家车轱辘跑得好好地,你去往人家轮子前面丢东西。
林巧枝当初在梦里乍一眼看到,一个铁管对准车轮和铁轨的夹缝,在滚滚向前行驶中,不断喷出沙子,其实那么一瞬间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因为有点诧异,然后想通了,才成功把这个小细节留在脑海里,从梦带到现实中来。
她道:“所以不是随便乱洒,得用洒沙装置,通过驾驶员手动或者脚动控制阀门和气道,均匀的喷出合适粗细的细沙。”
林巧枝一连回答了几个问题,都不慌不忙,显得游刃有余。
听起来好像都很简单的样子。
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这是撞大运了。
教理论课的秦老师哈哈笑了两声,给她鼓掌,然后冲周围旁边不少钳工说:“听到了没?让你们平时多看点书,一个个懒的,不放在心上。”
台下一片哄笑,而后又是一阵掌声。
林巧枝笑了笑,带着奖品高高兴兴地从另一侧下台去。
红旗厂的嘉奖大会还在继续,并没有为谁的掌声而停。
***
一连几天,厂办广播里都能听到嘉奖大会上被表彰人员的名字。
林巧枝也听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
她高兴了两天。
然后很快平静下来。
并不是她不高兴,而是清楚的认识到,她现在的水平还并不值得骄傲和得意。
她很幸运,因为梦境,提前品尝到了诱人美好的滋味。
但如果因此迷失,得意忘形,那她就太笨了。
最让她高兴的。
其实是家属院的新风向!
又有不少双职工家庭冒出来,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争做”思想进步的积极分子。
有的学着洗床单被罩,借口笑说:“这太重了,我力气大,帮衬帮衬。”
也有的拿着扫把和撮箕出来倒垃圾。
当然不乏假把式的表演,但依旧有不少女人,借着这个机会,一个个趁机支棱起来。
为了先进、为了荣誉,为了福利,为了分房……
哪一样不比面子重要得多了!
而且哪里就丢面子了?孟主任都说了,这是思想进步!
漫长大半年时光里,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撒下的种子,悄悄生根、悄悄发芽。
终于在一股春风来临之际,在无声春雨滋润下,汲取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新枝桠,枝条向四面八方延伸,每一根末端都绽放出成簇的新芽。
做的人多了,有些事好像也就不稀奇了。
家属院的风气都一点点跟着变。
做家务,已经不是“被媳妇骑在头上”会被调侃笑话的事。
更不会稀奇到被人围观打趣。
在如今家属院的里,俨然变成一句句“思想进步”“心疼媳妇”“你懂什么”
真亦假时假亦真,说的多了,做的多了,有些想ῳ*Ɩ 法不免被悄悄瓦解。
林巧枝敏锐的察觉到这些变化。
她非常乐于看到这一丝丝吹进来的新风。
今年春天太美好了。
美好到即使死神的镰刀还高高悬在头顶,林巧枝也对未来充满期待。
她选了一块铁料,着手开始制作铁牛55发动机侧盖板模具。
第19章 他震撼不已地问:“你这么快就直接打通了?”
在过去的一整个冬天里。
林巧枝把几乎全部的精力, 都专注的投入到技术练习里。
除了年三十,大年初一,大年初二休息了三天, 她每天晚上都在梦境里锻炼技术。
打铁还需自身硬。
只有她自己一步步突破到更高的水平,才能在梦里学到更高层次的东西。
否则精湛技艺、高精尖的技术摆在眼前, 别说领悟理解, 甚至有可能意识不到那是好东西。
日日不辍的练习了整个寒假,晚上九小时,白天至少有七八小时手里握着工具,投入足够量的时间,她感觉进步得飞快。
林巧枝打算着手做铁牛55拖拉机侧盖板模具。
首先是要去领一块足够大的材料, 学校操作教室里给学生练手的材料,尺寸不够。
“来领材料啊?”仓库今天值班的李立山笑着接过批条。
林巧枝笑着:“李伯你看看。”
李立山登记着,看着材料单上对尺寸,大小要求明确的材料, 库管经验让他一下反应过来,有点惊讶道:“这是要开始做那个侧盖板了?”
“是侧盖板模具。”林巧枝纠正。
“哎都差不多。”李立山推了小推车过来, 他们厂自己做的, 又扎实又好用,“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装。”
他从仓库推了一小车铁料出来,有的是好的,大多是车间废弃的铁料,他提醒着:“这块钢材可不便宜,你得小心着点用, 要是报损太多,可就不能再领新的了。”
“我知道的。”
这年头钢铁不便宜, 国家勒紧肚子、咬紧牙关大炼钢铁,可不是用来糟蹋的。
要不然她早就开始做了,哪里还能等到技术一点点磨到如今水平?
林巧枝推着装满了铁料的推车,从仓库往学校走。
这条路,途经厂里球场。
两队十几岁的男生在打球。
“哐当”的一声,球砸在篮筐上,没进。
“哈哈哈赵松你这可退步不少,你怎么又忽然转性,不泡在学校练技术了?”
引得一阵哄笑,有人揭穿:“不会是怕了林巧枝吧?”
赵松抱着球小跑几步,在地上拍了几下,提声道:“谁怕了?”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那是我懒得跟她比。”
懒得和她比?
路过的林巧枝差点噗嗤笑出声。
在新学期开学后,她就很少在操作教室看到赵松了。
曾几何时,她还在追赶赵松的步伐。
希望用努力追平几年时光的痕迹。
在超过赵松,成为被路工带出去人选时,她还会喜极而泣。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赵松就逐渐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林巧枝推着小车继续往前走。
到了操作教室。
今年开年后人少了许多,很多人陆陆续续出现频率变低,到最后不怎么出现了。
只有周树、许观平这些熟面孔还在。
倒是清净,宽敞了许多。
“怎么忽然去领新的练习材料了?”许观平走过来问,他上学期考完已经初步定好了分配去向,选的就是难度最高的模具钳工组,跟着乔工。
经过上次铁路局那一遭,他们俩也算认识熟悉起来,有时还会聊聊技术心得。
林巧枝把她领的那块材料,从小推车里搬出来。
巨大的铁料,一下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你瞧。”
说着,林巧枝把铁料放到操作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咚”一声闷响。
“看这块大料,瞧出来我要做啥了吧?”林巧枝一边整理操作台,一边摆好工具,发现工具里少了一把油槽錾。
她要起身去墙角边的工具箱里拿,不过旁边的周树却眼疾手快,利落地把他手边的油槽錾递过来:“巧枝姐,你用这个,我已经练习完了,暂时用不上。”
许观平搭了把手,把铁料调整好,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啧了一声:“这是55铁牛发动机的模具尺寸啊。”
他都还没尝试过,也没什么把握,“难怪都说你胆子大,上学期毕业操作精度才勉强跨过10丝这个坎儿,放了个假,你这就打算上手了?”
林巧枝笑眯眯:“你猜我放假练没练?”
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许观平:“……”
他扯了扯笑:“你该不会……”
“哈哈你想得没错!怎么,想不想看看我又进步了多少?”林巧枝笑眯眯地忽悠,有个技术好的人搭把手当副手,前期粗处理能快很多。
许观平听得心头滴血。
他恨不得拿头去撞桌子,明明猜到林巧枝放假还会练,他怎么就没注意着点呢!!
林巧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一层层打开,平铺在手边。
上面画着精确的模具图纸,每一条边,每一个转角,每一条圆弧,细致地标注着一条条长、宽、高、圆弧半径等数据。
许观平也不回去自己的操作台练习了。
他给林巧枝递V形铁、划规,高度尺等工具,打算看看她的操作和水平。
有时候相互观摩彼此的技术,反而比埋头苦练更能提升。
林巧枝按照图纸,在铁料上划出长宽方向的各尺寸线。
又拿起划规,比照图纸调整好划规的开度,清晰利落的画了一道圆弧。
“我帮你复核一下。”许观平拿着标尺、高度尺一一复查了一下。
测量后,许观平暗暗吸了吸气,能这样干脆利落的完成划线,不仅说明林巧枝划线技术很好,更重要的是,林巧枝已经将图纸烂熟于心。
林巧枝乐得有人帮她做二次复查,和聪明人合作就是省心省力。
做检查是必须的。
一般来说,尺寸越大的模具,会给经验和资历越深的老师傅来做,因为一旦出问题,损耗也是非常大的。
做模具的损耗就不小,一刀歪了,整块料报废重来。要是模具再有瑕疵,往后生产线上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会有问题!
有的厂自己没法解决,又不敢轻易动花大价钱采购的模具,怕动了之后模具报废,只能将就着用,于是生产出来的东西质量就不好,用久了就容易出毛病。
有的技术不好的钳工,甚至看不出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他自己的技术达不到那个精度。
只知道自家生产出来的东西明明用料扎实,用得好铁好钢,却就是容易坏。
故而作为工业之母,生产线的源头,模具的每一步都要谨慎仔细,糊弄不得。
别的厂怎么要求不知道,但红旗厂技术学校从入学起,就要求学生们养成仔细复核的习惯。
复核完。
林巧枝把铁料用小推车推去有车床的那间操作教室,许观平搭了把手,帮忙将铁料固定在车床上。
“嗡嗡嗡……”
林巧枝稳稳地操控车床的车刀,对铁料进行一个大范围的切削。
很快,一块完整的铁料,隐隐露出侧盖板的粗轮廓。
许观平也来了兴致,一边帮忙给车床断电,然后伸手把车刀换成钻头,方便林巧枝后续操作,同时说:“接下来是要钻‘止裂孔’了吧?要不要再看一眼图纸,确定一下,要是孔钻出来吃线了,没有后续加工余量,这料可就报废了。”
他说的止裂孔,是在铁料上特定位置钻出的小孔,防止錾削加工的时候,发生撕裂。
按照她们这个件的要求,小孔开出来必须和圆弧线之间有一定间隙,一旦吃线,这个件就没有加工余量了。
林巧枝闻言,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慎之又慎的确定了一下止裂孔的位置,然后操作换了钻头的车床“滋滋滋滋”地对准了上去。
并不是很顺利丝滑,但至少止裂孔是钻好了。
两人同时紧张地去检查。
然后齐齐松了口气。
没有吃线!
“这不错啊,你这水平,真要把这个模具顺下来的话,去偏远一点小机械厂,再选个技术难度低的产品,也能做独挑大梁的钳工了。”许观平感慨。
“差不多,走吧。”林巧枝点点头,这模具能顺利做下来,确实是非常大的锻炼。
把用车床粗加工完的工件运回操作台。
拿抹布擦了擦。
林巧枝又对照了一遍图纸,决定从侧盖板右下角处开始入手。
她弓着身,用锉刀一点点开始精处理。
曾经细密划线,一层层锉平的铁料的练习,带来了愈发精密的手感。
她弓着身,锉削的操作稳而有序。
许观平把他的操作台收拾好,回来一看,林巧枝已经处理好一个侧盖板尾端的边角。
他往细了一看,眼皮子猛地一跳。
他不是刚入校不到一年的新生了,也看过很多高工的操作,不会轻易为一些技术大惊小怪。但问题是,林巧枝现在的技术,怎么又有了这么猛的精进!
他又不敢出声,怕惊了林巧枝的操作。
只好站在旁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巧枝手上的锉刀。
好不容易等到林巧枝直起身,活动一下腰背,他震撼不已地问:“你这么快,就直接打通了两精度直接进入到7丝的精度了?”
第20章 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林巧枝拿起标尺, 卡住两侧,“你量都没量,就知道了?”
她把测量的数据记录在本子上, 又把位置让出来给许观平。
许观平从工装腿外侧口袋里,摸出另一把标尺, 也夹准那段, 边测边说:“感觉嘛,我不信你没有,看着一刀刀下去,大概什么水平就知道了。”
7丝的标准看似很宽松,比红旗农械厂现在用的拖拉机模具精度差七倍。
但仔细一想, 也就头发丝直径稍微粗一点点。
这么细微的尺寸,却要从始至终一丝错误都不出。
许观平自己也差不多有这个精度了,可也没有信心做出这个侧盖板模具。
一是太大了,按照工期算的话, 每天工时四五个小时,差不多要两个月才能做完, 这期间可一次错都不能出。
二是还有一个圆弧形, 这种内侧带圆弧形的模具,难度比横平竖直的直线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他也测量完,两个人的测量数据一对。
精度无误。
许观平长呼了一口气:“恭喜你。”他攥了攥手中的标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因为从此刻起,他十分确定,自己引以为傲的学业和技术,全都被林巧枝这个学妹追上来了。
而林巧枝, 不论是已经拿到了一个铁路局的正式嘉奖函,还是学以致用的能力, 甚至学业上没有低于90分的科目,都已经超过他。
对了,还有努力,他也比不过林巧枝。如今唯一领先的技术,也已经被追赶上来。
而且,他完全没有把握制作这个侧盖板模具,那一点点技术经验上的领先,好像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还是等我成功做出来,再来恭喜我。”林巧枝做好工作和测量记录。
锉和削过后,还要进行更细致的磨、抛。
但这就相对没有那么紧张了,力道柔和均匀,不太容易出错。
林巧枝开始细细磨那一小块。
“巧枝,是你的天赋好,比我们都好许多。”许观平说起来有点羡慕,羡慕的同时也有些赞叹,那股子拼劲儿,他是真没有。
“唉就是可惜你想要进王工的组,要不然就你这天赋,绝对是做高精度模具的好苗子,乔工肯定要来抢你。”
林巧枝第一次做侧盖板模具,就能按照图纸处理好工件的细节,眼看着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浑然自如,天赋怎么会不好?
许观平只是发散思维了一会儿。
林巧枝就处理完侧盖板尾端的边角,顺着边角,拐进了内弧。
这个“半圆弧”并不是规则的、圆滚滚的半圆。
而是一个有特殊弧度作为盖板的弧形。
林巧枝十二万分小心地刮削,屏住呼吸。
她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法——贴着划线上一点刮削,然后最后靠近划线的一点点,用磨来贴合。
给自己稍微留一点操作余量。
许观平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一点从边角拐进去的内弧,快要处理完了。
看到林巧枝明显留了一点操作余量,被捏紧的心脏稍微缓了缓,看到林巧枝也松了口气的样子,才玩笑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练习操作内弧形模具的时候紧张呢。”
“怎么可能不紧张?”林巧枝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十指交叉活动手腕,又来回相互捏手指,放松指间关节和肌肉,“你先量吧。”
“行。”
许观平把这个内弧一量。
他身体微微往前倾,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实在是按捺不住,回头看林巧枝:“这真的是你第一次做这个侧盖板模具吗?”
林巧枝看他表情,能猜到,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挺不错的。
“在家里也练习过,你不也练过内弧技巧?”
林巧枝也量了一下,心里有了底,弧面的风险还是太大了,她打算前半截都用这种方法保底,留操作余量。
许观平又看她往前推进了一点。
而这一次,林巧枝操作的手法,似乎比之前更稳当了。
许观平再次量完,怎么也按捺不住:“林巧枝,你等我啊!!你别走,在这操作教室等我回来!”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的回头,叮嘱说:“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林巧枝:?
她还没想通许观平想干什么,就见急匆匆跑出去的人,大声颤抖的声音传进来:“乔工,乔工!师父……”
“许哥……他怎么了?”埋头练习的周树被吓了一跳。
操作教室零星剩下的几人,都伸脑袋往操作台上唯一的大家伙看。
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觉得和课本上讲的模具长一个样。
不过当林巧枝再次拿起工具的时候,操作教室里的学生,都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还有的干脆放下自己手头的活,给林巧枝当观众,想看看为什么许观平那么激动。
其实搞技术的,大伙都爱看别人操作。
技术比自己强的,看起来过瘾,还能学到东西。
技术比自己差的,那看起来就更好玩了,尤其是累的时候,看两眼有种别样的快乐。就好像他们学骑自行车,刚学会的时候,最爱看那些骑得歪歪扭扭的人学骑车的样子。
总之,甭管好的差的,都还挺爱看的。
没多久。
乔元走进这间操作教室,他把门打开,让自然光线洒进来,然后走近了操作台。
正好看到埋头锉削的林巧枝。
林巧枝左边的位置有周树在观摩,右边也被个二年级生占了,不过看乔工过来,赶紧让了个空位出来。
乔元凑近观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指教道:“锉刀往左偏,别那么紧张,真锉坏了也不要你赔,手腕再放松一点,这样在你绕锉刀中心线转动的时候,锉出的内圆弧更流畅一些。”
林巧枝听声音就知道是乔工,没看他,但总归是放松了点手腕,控制锉刀往左偏了那么一点点。
她经过长久的练习,比之前能轻松自如的控制工具,从而控制精度。
只是别看乔工平时性格挺好,实际上也是目光如炬。
林巧枝再完成一锉后,乔元又说:“往左偏,不是往左的力度增,稍微减个一成左右力量,一定要让手的压力方向随着锉削部位不断旋转。”
“内弧面是很关键的技术,很多向内陷或者向外突的零件,和别的零件摩擦、咬合得更精准、更紧密,精度要是把握不好,产品返修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高精度的武器零件还可能出事故。”
林巧枝知道了这其中的牵扯和原理,把力道又稍微减了一点点,让手腕柔和的顺着动作转,调整施加压力的方向。
见林巧枝又推进了一点,观察了一会儿,乔工又说:“做的不错,就是这样,好好体会一下现在这个手感,特别是手感知到的反馈过来的力,这是你锉内弧的一个触感积累,可以算经验,也可以当标准。”
“以后不管做什么样的内弧面,你感受得多了这种手感,手一下刀,心里就知道会搓成什么样的弧度。”
“对继续,可以试试再减少点余量……”
乔元虽然看着脾气好,人也是笑着的,但要求可一点不低。
一边教,一边考,一边拔高。
这样一番指点下来,等林巧枝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小时。
乔元饶有兴趣的去量,还一边笑着看林巧枝:“你觉得这次操作怎么样?”
林巧枝紧张摇头:“不知道,光顾着听您说的要求,绷紧精神操作去了。”
她大胆探头一看,眼睛瞪大了点,最好的位置精度居然有5丝!
她乐得差点一蹦!
乔元笑眯眯的看着林巧枝。
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这天赋真是高,学起来快,是个做高精尖模具的好苗子。”
然后他笑着邀请:“要不要考虑来我们组?”
旁边许观平也连连点头,帮腔道:“听说你想跟王工那组,我跟你说,王工那组到处跑,别看每次有什么问题都是他们攻克的,但经常出外勤,可辛苦了。”
林巧枝一时怔住。
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红旗农械厂高级技术工人基本都是做模具的。
下面装配和修理,很少需要他们动手,毕竟用高工去组装拖拉机,去修理拖拉机,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浪费资源了。
但高工也分为几个不同的工作方向。
乔工带的一组,是专门做模具的,就扎根在厂里,制作一代代新型号的生产模具,解决厂里问题。
王工带的一组,技术上也要求高,但更偏向解决实际问题,会亲自去出去调研,了解各地使用红旗拖拉机的需求和痛点,然后改进,研究出新型号的拖拉机。
还有秦老师的师父,齐工,也带了一组,偏向理论那一挂的,人也最少,审核图纸,估计预算,研究国外前沿技术,提高拖拉机性能等等。
……
林巧枝也是进入厂校学习之后。
才知道梦里厂校忽然扩大生产,不得不提前招收学校一半学生,可能是因为王柏强。
王工最近就一直往外跑,好像是想要针对某一种地形设计新款拖拉机。
林巧枝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她问:“乔工,我听说王工最近带人去大别山、九峰、红安、木兰那些地方,是在想突破什么难点吗?”
乔元也不藏着,直说:“丘陵山区知道吧?田块零碎分散,高矮还不一,目前中国所有型号的拖拉机,都很难在丘陵山区展开作业。”
林巧枝眼睛一下亮了:“丘陵山区?”
占中国全国耕地面积近三分之一的丘陵山区!
乔元一看她那双眼睛。
就知道自己肯定是争不过王柏强了。
有些人和他一样喜静,喜欢埋头钻研技术。
有些人却就喜欢折腾,享受通过双手改变世界的乐趣。
林巧枝迫切地追问:“那有什么进展吗?”
梦里她在高中,只知道厂里扩大生产,哪里知道是这么大的事!
占全中国耕地三分之一面积地区,要是成功农业机械化,会对农业是多大的助力?
乔元瞧她那眼神,不免吃味,又是老王那混蛋,那黑黢黢的脾气还挺招学生喜欢。
他有点酸溜溜地说:“还没什么进展。”
“怎么会!”
再过大半年就扩大生产了,怎么会没有进展?
乔元气笑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他还不至于为了抢学生,说贬低王柏强那家伙的话。
林巧枝努力回想,难不成扩大生产不是生产新型号拖拉机,而只是加了功能?
乔元见她蹙眉思索的认真表情,心里遗憾的叹了口气:“行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志向。”
他把手一背,打算往操作教室外走,等王柏强回来了,一定要敲他一顿酒!
“乔工,那林巧枝她?”许观平赶紧追了两步,这么优秀的师妹,就这么让给王工了,不拉到他们组里来吗?!
***
家属院。
这天,林巧枝刚刚一回家,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她迫不及待小跑几步,推开门就鼻子吸吸:“今天从食堂打了什么菜呀?这么香!”
“巧枝回来啦。”
“筒子骨藕汤,食堂细火慢慢煨了一天,一进食堂那香得哟,闻着就流口水。”江红梅忍不住回忆着说。
又笑着用胳膊肘推推林巧枝,亲昵地说:“你不是说你晚上睡觉腿痛吗?妈打听了,你这是长个子,要吃点骨头汤补补。”
她们家已经不自己做饭了。
原本江红梅还想再坚持坚持,省点钱的。
但操持一日三餐,可不是只挥舞几下锅铲的事,大清早要去买菜,把一天三餐的都备好,每到饭点要洗、择、切菜,然后再蒸饭、炒菜,吃完还得收拾洗碗。
每隔几个小时来一次,江红梅也受不了。
干脆就吃食堂了!
这一吃,就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分开吃还是太费,只有中午分开吃,早晚还是食堂打回来家里吃。
林巧枝从橱柜里拿了碗筷,摆在桌上。
她说:“我今天也去医务室看了,咱厂办医务室的曲大夫说,我得多吃点肉,蛋,最好喝点麦乳精。”
林家栋从里间探头出来,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安静点?我在学习。”顿了顿,又说,“我学习也费脑子,妈你要是给姐买肉蛋麦乳精,我也要吃一份!”
江红梅顿时笑容一滞,为难起来。
家里哪有那么多钱?即使是双职工,也没有说能供得上两份肉蛋麦乳精的。
见林巧枝转身要往里间走,她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小声哄:“好巧枝,你别跟你弟一般见识,他复读压力大,马上又要中考了,这街坊邻居还老拿他跟你比,他心里听了不舒服,抱怨几句。”
又跟她笑着说:“妈跟你打个商量,你看你成绩好,要不把你原来的笔记借给你弟看看?”
“没得商量,我早借给别人了。”林巧枝拒绝。
“借谁了?咱可以要回来嘛。”
林巧枝在脸盆架前洗手,“要回来做什么?借出去我还能讨句好,要回来他要是考不好,还是我的责任了。”
她看着江红梅的笑脸。
自打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听到江红梅竟然鼓起勇气跟林父呛声。
她帮着说了两句话,江红梅就待她更亲热了起来。
江红梅好像变了,有了工作,有了全新的精神面貌,在吃穿这些上甚至会下意识偏心和她亲,会为她撑腰的女儿。
但每当遇到林家栋的事,遇到老家的事,林巧枝还是能依稀看到曾经的影子。
她压力不大吗?
她如果不为未知的命运恐慌,会日夜不休的,着了魔一样的锻炼技术吗?
可她从没有把这些展露出来一丝一毫。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给她撑腰,没有人值得她依靠。
当风浪来临时,她不会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个。
她只能靠自己。
她也只想靠自己。
林巧枝洗好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吃饭吧。”
不仅是她,江红梅也只能靠自己。
已经有了心心念念的工作,人生有了支点,到底是彻底走出来,还是软弱地被拉扯回泥沼里。
那是她的人生。
不可能永远靠女儿。
林巧枝从小最讨厌的事之一,就是家里的好吃的好喝的,全都会被拿去送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最后不知道落在那个老家亲戚身上和肚子里。
她绝对不要长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看到林巧枝平淡的表情,江红梅有点缩了缩手,自打她听到林巧枝那句“我很快要毕业了,可以搬出去住了”,她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晚饭时,江红梅提了一句。
如果两个孩子都要吃肉,蛋,麦乳精的话,就算只是一小部分,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工资能决定的。
林父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说:“你看着办。”
连林家栋都不对此说什么。
林巧枝就更不会说了。
她既不会把心中惶恐向江红梅倾诉,更也不会告诉林武强。
其实,她小时候是更喜欢爸爸的,她觉得更多是妈妈欺负她。
后来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她好像也不是很信任爸爸,遇到了难过的事,开心的事,宁愿和珍珠她们说,也不愿意同林父说。
为什么呢?
她不懂。
直到她做了梦。
梦到那些美到好像不真实的夫妻,看到梦里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看到人家怎么处理,她才忽然意识到。
她小时候被关在门外的时候,爸爸是沉默的。
她在为了一口肉争取的时候,爸爸是沉默的。
她在外面受了欺负被骂“野丫头”哭着跑回家的时候,爸爸也是沉默的。
……
父爱如山,他确实挣钱撑起了这个家。
他像山一样稳固,却也真的像山一样沉默。
她只记得妈妈气哭地对门外的她说“你这么能耐,那有本事别回来”,只记得“哪有女孩像你这么嘴馋的”,“你又打架,哪有你这样成天在外面打架的女娃!”
但是却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
林巧枝睡前,突然又很想去见见漂亮妖精姐姐。
她忍住了。
今天还得练习呢!
再等等,等她提前毕业入厂了,再去看漂亮鱼妖姐姐,看她怎么逗那个后孩儿。
林巧枝光是想想就乐得嘴角直往上翘。
翻了个身,拉起被子盖住脑袋,眼前一黑,林巧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等到第二天早上。
江红梅给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三块钱和一些粮票,价值约等于五块钱。
“你们拿着,都买点好的给自己补补身体。”
这其实是很大一笔钱了。
一碗热干面才一角钱和二两的粮票呢。
又把林巧枝拉到一边,偷偷往她怀里塞了一小卷:“这些你拿着,那些肉蛋麦乳精,咱家也供不起,你腿疼别省着,多给自己买点好的补补。”
“谢谢妈。”林巧枝抱了抱她,才发现她已经比妈妈高了。
她好像真的已经长大了。
也祝妈妈和她一起长大吧。
尽管她心里好像并不是很爱她。
林巧枝打起精神出了门。
春天的江城阳光明媚。
林巧枝大方的在食堂给自己买了鸡蛋,鱼肉,还找到之前帮忙补锤功过补考时,送她一份麦乳精的人家。
连着吃了几天,晚上睡觉腿痛确实好多了。
而且林巧枝发现,她的力气好像也变得大了一点点!
尽管只是一点点,普通人可能察觉不到,但她稳定在7丝以内的精度,开始出现波动了。
游标卡尺真的是很神奇的工具,不仅可以测量长宽,还能度量她的力气。
林巧枝高兴的擦干净标尺。
她还要吃得更好些!
林巧枝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她最最在乎的,是她从小就大的力气。
那是她勇气的根基。
从小时候,就是足够大的力气,让她有勇气去做很多事。
足够大的力气,让小巧枝打得过同龄所有人。
足够大的力气,让小巧枝敢相信她就是什么都能行。
即使变大的力气让她手上精度变差,甚至差点毁掉已经做了一小半的模具,林巧枝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她还要力气更大些!
那就还要吃好的。
她都不敢想,自己好像旧时代的地主一样天天吃肉吃蛋,太会花钱了!
还有什么能换钱、换粮票呢?
林巧枝想来想去。
在放学回家时,看到了家属院的王奶奶一瘸一拐的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林巧枝什么想法都散了,赶紧上前一手推车,一手扶着人问道:“王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哪家缺德带冒烟的小鬼头,在地上挖坑,还一连挖了几个,我没摔着,但是跳下车踩坑里脚崴了一下。”
王奶奶倒是中气十足,一路骂在地上挖坑的小鬼头,心疼她摔坏的自行车。
林巧枝摸摸鼻子,她小时候也挖过来着。
比如弹石头,很多游戏可以用坑玩来着,都还挺好玩的。
但她很不讲义气的跟着骂:“对!好端端地在路上挖什么坑,捉出来打一顿屁股就老实了。”
等把人送回了家,林巧枝可算安心了。
王奶奶拆了一瓶罐头,倒了一半到碗里给她吃,“吃点甜甜嘴,要不是你啊,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晓得怎么走回来。”
罐头可是稀罕物件,又是水果又是糖的。
尽管是过年厂里发的福利,但买起来可不便宜。
林巧枝不太好意思地吃了:“等会儿我帮您把自行车修好再走吧。”
“你还会修自行车?”王奶奶有点惊讶。
林巧枝当然会!
她可是从小靠玩具风靡家属院的小孩。
她都看了,那自行车就是车胎被石子划破,然后车轮摔歪了而已。
她反正也要等王奶奶家人回来,干脆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
先把轮胎拆下来。
又找到王奶奶家的工具箱,锤子、扳手、螺丝刀这几样基础工具都有。
她抡着锤子,三两下就把车轮锤回了原样。
又找来一个大盆,往里头装满水。
她把车胎往水里摁,那些破口的地方,全都咕噜噜的冒小气泡。
“巧枝啊,你脑子可真活。”王奶奶探头看着,“我刚刚还想说,补了大的破的地方,还会有小的看不到的,上回我家老头子就是只补了大口,结果还是漏气,只能还是花五分钱去修了。”
林巧枝笑着从旧轮胎剪下一块轮胎皮,“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等到林巧枝把车修好,王家人也在被邻居通知后,急忙赶回来了。
过了一天。
送王奶奶去检查回来后,王家人提着点谢礼上门了。
王奶奶握着林巧枝的手,笑着探脑袋靠近她,小声说:“巧枝,王奶奶有活儿介绍给你干,粮票和吃的都行。”
林巧枝满脸诧异。
王奶奶也不好意思,她就是出门晒太阳的唠嗑的时候没管住嘴,结果倒是有好ῳ*Ɩ 几人向她打听。
林巧枝当然答应了。
很快,她就过上了有肉吃、有蛋吃的日子,江城水多,鱼也好抓,厂里粮油店的鸡蛋也比外面便宜,单调些她也不介意。
她不挑食!
每天能感觉到力气的增长,林巧枝高兴地放学后抽出半个小时。
这家门开合滋滋响得吵人,她先把合页磨得光溜,又拿机油润了润。
那家的门窗松动了,她拿锤子和钉子给人固定好。
还有嫁妆箱子被老鼠啃坏的,她削了几块大小合适的木块,大小刚刚好,严丝合缝的卡上去,再从里面钉一颗钉子,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和习惯做,做着做着,名声竟然都传出去了,“巧枝就是不一样,晓得我想要什么,我一说就明白,活又细又好,做出来还漂亮,不像是我家那个,三下两锤就糊弄过去了,真是气人。”
到后来,即使是家里有人能做这些活的人家,只要手头宽裕的,都乐意找林巧枝。
林巧枝的力气慢慢变大,身高也逐渐变高。
她有越来越足的力气,越来越足的信心。
终于,在学期过半时。
林巧枝把红旗铁牛55拖拉机的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做完了。
她把模具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灰尘和铁屑。
经过成千上万次打磨的模具,通体光洁如镜,每个平面都映得出人影。
棱线笔直,边角清晰,圆弧处理得柔滑流畅。
带着冰冷钢铁独特的工业美。
好像一件艺术品。
林巧枝请王柏强来看:“王工,您看我做的这个模具,能不能达到提前毕业的要求?”
王柏强这会儿脸是真的黑,晒得黝黑黝黑的。
故而板着脸,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看到模具的时候,光可鉴人的模具截面倒映出他眼底升起的讶色。
王柏强拿着游标卡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仔仔细细测量了一遍。
最后在成绩单上签字,给这个工件,打上:一等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