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工件质量最严格的王柏强。
他给学生的作业打了一等品!
模具即将搬进三车间的库房, 一旦需要加急生产,或者主力模具出了问题,随时上流水线!
三车间的车间主任池民, 带着两个车工把模具搬进来,大清早还没上工的工友们, 都围过来看。
“让我看看。”
“林家那丫头才学了多久?连老师傅的模具都给她替换下去了?”
……
池民赶紧虎着脸, 驱散人,然后道:“围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活很少吗?”
这模具他领到手里,仔细检查过后,可是签了字的。
日后要是发现有个磕碰, 得他来负责!
三车间的工人们笑着闹哄哄:“看看嘛,池主任,多久没见一等品了?你天天给我们打合格品,还老给不合格, 让我们返工,也得让我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的不是?”
“就是就是!”
“让我们看看呗, 王工打出的一等品啊, 多稀奇。”
那可是王工。
每次来巡视,一整个车间都得被他挑剔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不合格品多了,倒是不至于丢掉正式工工作,但是会被退工,调去其它工作岗位。
那些可都没有钳工好,能干技术活,谁想干体力活?说句直白的, 调级升工资都不好升!
池民:“行,让你们也开开眼, 好晓得为啥王工挑剔你们的做的工件。”
池民让人都退开一步,小车下面垫了厚厚一层稻草,上面盖了一块缝了稻草在里面的粗布披单。
他把披单掀开。
闪闪发亮的模具出现在众人眼前。
“嘶——”
车间出现一阵吸气的声音,然后又一点点安静下来。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一看就知道,这工件绝对是从第一道工序起,就用精益求精的态度在做,用锉刀、铲刀、砂轮一点点地细心打磨,就连内侧犄角旮旯的弯折处,处理得都非常精细。
模具制作的整个过程,但凡有一个步骤松懈一点,对自己要求降低一点点,都绝做不出眼前的效果。
有些人打心底服气了,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也有的人还围在旁边,对着模具啧啧称奇。
“林家小丫头有一手啊,也不怪王工给她评一等品,反正如果让我来评,我闭着眼睛也不好只评合格这一等。”
池民把保护的披单一盖:“瞎喊什么呢?等人家入厂工作了,就这手艺,上三级迟早的事,你得喊人家林工!”
他可得把模具护好了。
这玩意别看是铁做的,金贵,但凡多一条划痕,说不定整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零件质量都得下降。
重新护好模具,又道:“指不定还有哪天,你要请人家帮忙,得噙着笑脸喊人师傅。”
那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一笑。
半晌,冒了句:“那这模具精度怎么样?”
池民感慨:“也就是吃了精度的亏,这个精度基本在6丝7丝左右,要是精度再提个两丝,就能直接上流水线了,一个月能多拿8块钱技工奖金呢!”
路工是个非常注重模具细节和产品质量的钳工。
他一手带出来的红旗厂,自然上行下效,也贯穿了这个风格。
红旗农械厂非常鼓励技术工人钻研提高技术。
模具钳工制作出来的模具,至少评上一等品,才能上流水线。
每个钳工只要觉得自己技术进步了,自己技术比别人好,就可以去做新的、更高精度的模具,取代流水线上正在使用的。
只要模具在生产线上,一个件按照模具难度不同、在拖拉机上重要程度不同,能提1分5厘到4分钱,厂里有一套自己的效益算法。
工人们心里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大概就是一个模具一个月5-12元左右的技工奖金。
就是鼓励大伙提升技术,精进手艺呢!
长此以往,他们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和口碑越来越好,他们厂的拖拉机配件,也是一等一的好,压根不是普通机修钳工自己打出来的零件能比的,公社大队也不傻,时间久了,都买他们厂的原厂配件。
效益好,福利就好,招工也多,还能修宿舍。
红旗农械厂,就是这样一步步成为雄踞南方市场的拖拉机龙头大厂!
可惜林巧枝不知道还有这个事。
要不然这会儿,肯定心疼擦肩而过的8块钱奖金,那是八块钱吗?那是热干面三鲜豆皮重油烧麦油条面窝鸡冠饺啊!
她这会儿正看报纸呢。
那口憋着的劲儿松下来,她才注意到,报纸上的风向好像已经有一点点开始改变了。
“巧枝,你先喝点水,孟主任去街道和街道办的同志协调工作去了。”许干事给她倒了一杯水。
林巧枝接过水,笑笑:“许干事麻烦你了。”
她喝了一口水,心里被撩起的那点涟漪,稍稍安定。
她垂眸,目光落到报纸上。
其实她没有那么敏锐的政治敏感度,但算算梦里的停课时间,没有几个月就到了。
带着这个感觉再去看那一行行文字,尤其是人民日报等官方报纸,就隐隐能感觉到文字里那一丝丝不同寻常的谨慎。
措词都没有前几年大胆了。
非常严谨克制。
她又一连看好几份最新的报纸。
“看什么呢,你这表情严肃得。”孟主任从门外走进来,看到的就是林巧枝一脸苦大仇深的蹙眉,盯着桌上的报纸看。
林巧枝抬头。
孟主任笑着看她。
林巧枝心头一跳,莫名有些紧张。
她手心有点黏腻发汗,干脆站起来给拿靠墙柜子上的暖水瓶,给孟主任到了一杯水,“才回来,您也喝点水歇歇。”
孟主任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
喝了口水,松快松快,而后笑着对林巧枝道:“我都听说了,没想到王工能给你做的那个模具打一等品。那会儿你说你想要提前毕业,王工条件一开,多少人说不可能,这才多久,八个多月吧。”
“真是给我们妇女同胞争光。”孟主任还回头,跟大伙开玩笑,“连咱们今年宣传工作都省事多了,是吧?”
办公室里一片笑着应和声。
林巧枝被夸得脸有点微微发红,耳朵也发热。
气氛很好,她向孟主任说她此行来意,“目前我就缺几门考试的成绩了,但厂里一直没有消息。”
她有点着急。
想更主动一点争取!
于是想请孟主任这边敲敲边鼓,“等我入厂定级了,还是以更优秀的成绩,更短的时间达到的,完全可以作为我们红旗厂对内,对外宣传妇女工作的一面旗帜。”
“很多强技术,好调级晋升的工作,都下意识在很多女性的考虑范围之外,觉得自己力气小,那是男人干的活。但其实我们力气大的也有很多,农村多得是挑担下地一把子力气的妇女。”
“还有开拖拉机,那些被大队公社推荐来我们厂学开拖拉机的,都是男青年。”
她可以做江城的这面标杆!
就像是小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新中国首位女火车司机田桂英”一样。
她也可以走在前面,开出一条路来!
她不信家属院别的女孩不羡慕不崇拜路工,也不信农村没有妇女同志想开拖拉机。
开拖拉机,多体面,多光荣的活儿啊!农忙时,一个公社那么多村,全都争着抢着说好话请拖拉机先到自己村里来。
她越早进厂,这分量就越足。
瞧,就是有女孩比整个学校的男生都强。
当以后再有人想走这条路被拦住,她可以大声的说:“谁说不行,林巧枝就可以!”
孟主任晓得她的来意,有点意外,也有点意动。
她想了想,“你现在是学生,其实学校里的环境还算单纯,等真的开始工作了,会遇到更多更难的问题。”
林巧枝昂首挺胸一笑:“我不怕!”
“就知道你是这性子,提醒你也没用。”孟主任揉揉她的发顶,“咱们巧枝笑起来真好看,看着就精神亮堂,就该多笑笑。”
林巧枝知道提前批工作岗位,是需要在厂里大会上提的。
她得多找几个人支持她才行!
她不喜欢忐忑地坐着等命运的垂怜,主动把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多安心?
找完孟主任。
林巧枝又去找厂里分管生产、质量检查的领导。
这次她又换了一套说法,她提前毕业进厂,对厂里来说绝对是好事!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很多男同志,其实接受不了自己的专业技术不如女同志好,会觉得丢脸。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据说古时候有个渔夫,他卖的鱼总是还不到鱼市就奄奄一息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放进去一条鲶鱼,鲶鱼凶猛好动、生命力强,激得一木桶鱼到鱼市都还活蹦乱跳的……”
“所以呢?”
“我就是那条鲶鱼啊!”
抓生产的是一位干练爽朗女领导,她当时就哈哈大笑道:“行,我帮你催催。学校也是,怎么这么墨迹。”
***
林巧枝还真不知道。
实际上不是因为有什么顾虑,或是顾及着八个月时间太短没有先例。
而是因为她太优秀,有人在争她。
“是这样的,柏强,我这次找你来啊,有件事跟你商量……”路工看着这一屋子几个徒弟,稍往座椅里靠靠,开口对王柏强道。
“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好。”王柏强不敢大意,有什么技术难点还需要路工和他商量。
他即使现在和路工级别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无论经验还是技术底蕴,或是功绩,都还差不少,更何况他这一身技艺都是师父当年几乎手把手带出来的。
路工对上王柏强的目光,咳咳两声:“就是关于你前两天跟我提的林巧枝的事。”
王柏强怔了一下:“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就嘉奖大会上,您说她脑子活,刚好适合跟我们组。”
发现路工看他的眼神微微游移。
王柏强忽然看向这屋子里几个高工。
第22章 很高兴认识你,林巧枝同志
见王柏强看过来。
翁工良也开诚布公地把他们找路工的事说了。
按照一般路线。
学校的学生们, 到了三年级,就会陆续有一些实践课,在这个过程中, 会进入厂区各个车间,实际了解整个红旗厂的运作。
也给学生们机会, 去了解那些不参与学校工作的高工。
这是一个相互挑选的过程。
但是呢, 林巧枝比较特殊。
她提前在一年级就毕业了,略去了这个过程,在大家看来这是什么?相当于被王柏强半路截胡了!
翁工良把这些话说清楚,然后继续说:“柏强啊,咱们都是搞技术的, 有时候眼界还是要开阔一些,你说林巧枝,她这个进步速度和天赋,如果专心走高精模具的路子, 是很有可能给国家带来惊喜的。”
“七八年前,上头从城东仪器仪表厂调走的那个七级青工你还记得吧?我们建国时军工几乎是白手起家, 当年都被打空了, 要什么都没有,国家是需要这方面人才的,那些保密项目有多重要也不必我多说,”
“林巧枝今年才十六岁,才只练习了一年,就可以把铁牛55发动机侧盖板模具做到一等品的水平,她为这个也明显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让她跟着你去研究拖拉机, 实在是浪费这份天赋。”
翁工良说完,还是笑着平和说:“当然, 你毕竟先和林巧枝、路工都通过气,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听了这番话,王柏强直接就有点脑袋发懵了,翁工良这话,嘴上说看他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哪里有看他意思的想法?
翁工良比较特殊,他年龄也比较大,其实算是和路工一辈的人,是路工来红旗厂之前就在厂里的钳工,跟上了厂里发展的步伐,如今也是五级工了。
这会儿差点辈儿、差点资历的都不敢讲话。
王柏强脸色黢黑,沉默了片刻,才说:“翁工,你说的这个事确实意义重大,但毕竟还是太遥远了,我们还是得着眼当下,林巧枝没有和我提过想专精技术的想法。”
“不过她这个技术水平,确实进步得比较快,不仅手法好,对机械也有一套她自己的理解。”
王柏强转头问乔元:“老乔,你有听过林巧枝想专精技术这方面的想法吗?”
乔元当然摇头:“没听过。”他也不是白吃一顿饭的人,“之前我邀请过她一次,没答应。”
说完,乔元还对翁工良笑。
翁工良当然明白,他们俩这一唱一和,就是为了让他打消想法的。
“柏强,有时候年轻人经验太少,往往做出的决定不成熟,做老师的就要担负起这个引导的责任。你说如果林巧枝心里不想做高精尖模具,何必如此卖力、下苦工练技术?而且她还真有这个天赋。”
“当然了,我只是表达这个想法,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说完他起身拍拍王柏强的肩膀,然后跟路工简单聊了两句工作,又勉励了几句卡在丘陵山地技术上的王柏强,便离开了。
又有几个高工表明了他们的想法,都说得颇有道理。
等这些师兄弟离开后,王柏强的心情就稍稍有点微妙了。
一开始开出提前毕业的条件,他真的是想让人知难而退来着。
但是后来,王柏强则是做了一件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他默默关注林巧枝的进步和技术,每周抽空去学校巡逻监督的时候,他都会特意去看看林巧枝在练什么。
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东西,每个学生都练的。
可让他惊讶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再看这个学生,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节节攀升,跳着攀的那种。
就比如最近的精度控制,他是眼睁睁看着林巧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迈向10丝,又很快突破这个大坎,等放了个寒假再来,又跨越了两个精度。
这才两个月,连带弧度的侧盖板模具也做成了,连他当初都没有这么快……
但翁工有句话也是说的很有道理的。
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
如果林巧枝更多心思放到他这一组,技术的进步肯定没有专门埋头制作高精度模具来得快。
王柏强看向路工,头痛道:“路工,我之前确实没有想这么多,但是仔细想一想,翁工分析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难怪刚刚师父态度犹豫不定。
路锋却说:“还不止,这两天齐工也来找我了,他教的那个小秦不是在你们学校教课吗?”
“他的意思是,还是希望我们能考虑,把林巧枝放去他们那儿。我们的拖拉机距离国外的前沿技术还是差一截,技术好的人易得,脑子这么聪明灵活的人难得。”
路锋说完,觉得也有点绕成麻花了。
王柏强人当初就呆住了,往后一靠:“怎么连齐工也知道了,秦奇不声不响的,也跑去找老前辈支招?”
别看秦奇和他老师在厂里存在感不高,但人家确确实实有本事,还前去参加过一两次国家保密项目。
王柏强听完感觉头皮发麻。
路锋瞧他那表情,“小秦遇到心仪的学生,能不跟齐工提吗?他们那一组人本来就少,年轻一辈都喜欢动手实操,愿意钻研这个的不多,聪明的就更少了,有点青黄不接的意思。”
“眼瞧着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小秦,再小一辈就没什么人了。”
路锋整个分析一遍,索性道:“这事不好办,你干脆还是找个时间,和小林谈谈,也不用顾忌什么,给她说说清楚,问问看她自己的想法。”
要说谈心,王柏强还真不擅长。
他思来想去。
还没等他抽空和林巧枝谈。
厂里大会上,就有人先一步提出了想法。
先是孟主任联合宣传科,表示:“这对我们厂形象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毕竟只有实力雄厚,底蕴深且愿意培养青年后备人才的大厂,才有孕育这样青年人才的温床。
没有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这个宣传缺口,当然希望学校能抓紧时间。
然后生产科的齐邵宁齐主任也笑呵呵的开玩笑,说生产积极性的问题。
……
王柏强从大会议室离开的时候,被几方说到意动的厂长都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抓紧。
王柏强:“……”
又是这种熟悉的被追着撵的感觉。
他回忆了一下和那丫头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被追着问:“精度7丝吗?”“具体多少分?”
林巧枝……生肖不会是属狗的吧?
***
当听到王柏强同她说这些,林巧枝惊讶到呆立在原地:“真的吗?”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柏强一脸严肃:“当然是真的。”又免得给年轻人太大的压力,“那些道理肯定是真的,但是也不缺只想拉你进组的,咱们厂福利好,有很多功劳也是按组评的。”
比如他们组突破的技术难点,每一个环节都缺一不可,很难说谁做的贡献多,谁做的贡献少,就一组人都算上功劳。
“你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复我。”
王柏强肃着脸,不让人看出他心底复杂的情绪。
刚好快期中考试了。
校方干脆把林巧枝剩下没考的科目,混合出了一套综合试卷。
林巧枝考了90分。
至此,
当初公告上修订的三个提前毕业的条件,林巧枝全部完成。
只等她做出抉择。
林巧枝拿了本子,一条条的列出每一个选择的优劣。
对比之后。
她还是决定选王工这一组。
首先,是她自己喜欢。
其次,她会做梦,梦里会有更大的世界等她去探索,但她必须先学会探索和挖掘的方法,从需求,到落地。
最后,也是一点她的小私心吧,想让未来的环境单纯一点。
她自己的性格她自己也清楚,有点倔,又直,不会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人家说她性子凶,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宁珍珠听她吐露这点点小心思,翻身过来趴在枕头上,满是吃惊地看她道:“你觉得自己性子凶,那你还选王工啊!!他不是出了名的性格凶吗,都喊他黑面阎王呢,两个撞到一起,那还能好吗?”
林巧枝喷笑一声,开玩笑:“指不定是我赢呢?”
宁珍珠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林巧枝的额头:“你是不是昨儿蹬被子,发烧了?”
说什么胡话呢?
“哈哈哈……”
“你笑什么,好啊,我担心你,你还开我的玩笑!!”
宁珍珠伸手挠她的痒痒肉。
林巧枝没地儿躲,笑得肚子痛,直往床角打滚:“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两个人窝在被窝里,说着少女的心事和悄悄话。
林巧枝小声说:“王工和乔工能被选来管着学校的事,至少说明在大家眼里,还有路工眼里,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其他高工什么性子我都不知道呢,而且你知道,我又不太会人情世故。”
说到最后两句,她语气都有点闷闷的。
人情世故真的是好复杂的东西,她这个一路打架,一路被骂“野丫头”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人,哪里能懂,也没有人教她呀。
而且她这性子,多半也学不来。
枕头上,两个脑袋凑得很近,头碰着头。
林巧枝有点偷乐地同她耳语:“别看王工性子凶,但其实是要求严,较真,而且我觉得他有时候还挺好欺负的!他实力强,一点也不藏私的教人,整个组工作氛围应该也差不多。”
刚入行,有这样的引路人,进步会很快的,基础也会打得很扎实。
宁珍珠都呆住了。
王柏强好欺负?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不过她想了想,也觉得好,看路工性格对她们厂的影响就晓得了,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王工那性格,组里不会有人绵里藏针地欺负人。
“行,那我们就这么决定了!选王工!”宁珍珠表情坚定。
“选王工!”
林巧枝也给自己打气。
等真的完完全全下定决心,林巧枝感觉整个人一松。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喜悦。
她高兴地拉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兴奋地一把抱住宁珍珠嚎:“啊啊啊珍珠,我真的要有工作了!!”
“太好啦!”宁珍珠高兴得在床上使劲儿蹦了两下,厂里还会联系报纸宣传!不会像她们自己投出去的稿件那样无疾而终。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两人顿时一僵,缩了缩脖子,心虚的双手捂住嘴巴,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又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动静小点,楼里有人上了夜班还睡呢。”宁妈妈在门外无奈的提醒。
“好的!”
“知道啦!”
林巧枝仰躺在床上:“要不我们起床吧?”
太久没睡懒觉,她一时间竟然有点不习惯。
宁珍珠不要:“好不容易周末,你也有时间,干嘛起那么早。”享受和好朋友一起赖床的美好时光!
林巧枝忽然侧头问她:“珍珠,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高中毕业之后不考大学,你想做什么工作?”
宁珍珠忽然被问住了。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小时候就和巧枝想好了,要一起考大学,然后做孟主任那样的干部。
她使劲儿想了想,迟疑:“要是能和孟主任一样做妇女工作,那我肯定先选这个,如果没有机会的话……”
原来珍珠第一想法也不是梦里的金饭碗。
“供销社呢?”她试着问。
宁珍珠一拍手,乐道:“那肯定好啊,听诊器方向盘和售货员,多好啊,我还能便宜买瑕疵布做漂亮布吉拉裙子。”
她脑袋凑过来,小声:“巧枝你还别说,我家还真认识一个供销社的。”
林巧枝看着她狗狗祟祟的小表情。
想到梦里很多事,珍珠确实进供销社了,但是据说用掉了她爸爸留下的最后一点人情,还花了不少钱。
因为那时候风头真的太紧了。
人家也是冒了很大的险,才敢操作的。
如果能在刚刚停课,下乡政策还没来之前,就找到机会就好了,那人情还能留着,以后再护珍珠一回。
要是还想做妇女工作,到时候完全可以换工作嘛。
想要一停课就找工作,这学期的期末考试一定要考好!
这样才有找工作的底气和资本。
林巧枝思索着,拉着她准备起床,“走了,去找阿水和晚晚,找个地儿学习。”
宁珍珠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呜呜呜不起不起不起……”
她怀疑厂校是不是有魔法,巧枝现在怎么这么爱学习呜呜。
林巧枝把人拉起来。
宁珍珠悲呼一声,手还抓着被子:“你的力气怎么又变大了。”
***
林巧枝确定了就不变了。
她还是选王柏强那一组。
交材料,迁关系户口,粮油本这些……差不多三四天的时间。
林巧枝终于办好了所有手续。
【林巧枝】
【模具钳工,二级工,工龄0,工资38.29】
看着眼前的文字,她高兴的露齿一笑。
还有她的粮油本!
她以后不需要再忙活帮人捯饬修理,也能一日三餐去厂里食堂吃各种好吃的了!
桌后的人事科的干事问:“都检查好了吗?确定好了在这里签个字。”
“对了,你这工资是自己领,还是你爸妈给你领?”
这年头,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很多长大了先工作的哥哥姐姐,在没有结婚之前,工资都是父母代领的,然后留几块自己零花。
林巧枝检查没有问题,在表格后面签了自己名字,然后说:“当然是我自己来领。”
人事科的干事晓得她,也不意外,拿了个红戳在她签字的地方一盖,代表自领。
“明天就可以去车间报道了,都是自家厂,我就不带你去认路了。”
林巧枝把所有材料都放进挎包里装好,拍了拍,然后说:“那肯定不需要,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办完手续,林巧枝看了看时间,赶紧往办公楼那边跑。
约好的拍照时间就要到了!
厂里专门联系的报社,给她做采访,还要专门拍照片的。
她到了没一会儿,江城晚报的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师就到了。
“你好,我是江城晚报的记者钟晴,这是我的摄像师陶小笑。”为首的记者笑着说道。
“你好,”宣传科的杜主任上前握手,笑着道,“钟记者真是精神干练,拜读过你的文章,没想到真能请到你。”
钟记者也笑说:“红旗厂也是咱们江城响当当的大厂,我能来做这个报道,也是荣幸之至。”
客套两句之后。
杜主任给介绍:“这位就是林巧枝。”
林巧枝朝她笑,自我介绍后又笑着聊了两句,钟晴便说:“这样,让小陶和巧枝先去拍照,我和杜主任您再沟通一下具体的宣传细节。”
“行。”
拍照的陶小笑看起来很高兴,好奇打量着林巧枝,她拿着黑色大相机出来,“我们走吧,你想在哪儿拍?”
林巧枝问:“我可以随便选在哪儿拍吗?”
她还以为会是定好的。
陶小笑当即就说:“当然可以,钟姐说了,你最喜欢的位置,肯定也最能展现你想要展现的精神和风貌。”
林巧枝想了想,高兴道:“那就红旗厂大门口吧!”
陶小笑一听这位置就明白了,“行,我肯定把你和红旗厂拍得好看,你这也是替红旗厂争光了,都光荣。”
林巧枝感受到她的善意,在走去厂大门的路上,和她聊了起来。
陶小笑透露:“其实这次采访是钟姐主动要来的,她可喜欢你们这次的宣传主题了。”
到了大门口,陶小笑从怀里掏出眉笔,“咱们把眉毛旁边修一修,再画浓一点,拍照看起来精神。”
林巧枝本来五官就不是柔和圆润一挂的,冷着脸看起来很凶。眉毛再稍微加深一点,线条更清晰,看起来眼神特别有力量。
让人一眼就忘不掉。
陶小笑先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然后又拍了一张笑的,又指挥着:“对就站在那里,然后我喊你,你就猛地回头看我。”
等拍完了照片,她们又一起往回走。
陶小笑步伐看起来都轻快得很,光是看她的背影,就知道她心情有多好了。
林巧枝和她并肩往里走,好奇道:“这么高兴?”
陶小笑点头道:“钟姐特意点我来,还叮嘱我,要拍出那种气势,说是要有力量感。之前可愁了,现在不愁了,我感觉拍得不错。”
林巧枝被说得更好奇了。
不知道照片拍成什么样子。
等回了办公楼。
杜主任已经离开了,钟晴见陶小笑冲她点头示意,顿时眉目舒展开来。
又招呼林巧枝坐。
“巧枝,这是等会儿采访的问题,你先看看。”钟晴笑着递过来一张纸,又说,“我等会儿会做速记,不过你也不用紧张,说错的都是不会报道出去的。”
“好。”林巧枝接过那张纸。
纸上写着不少问题,钟记者的字很好看,林巧枝看完问题,有点相信她喜欢这个宣传主题,还为此主动接了这个采访任务了。
比如,当初为什么选择当钳工?有犹豫过吗?
也有,作为红旗厂厂史上,第一个仅花八个月时间,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学生,是怎么做到的,有什么感想?
二十个问题,全部围绕红旗厂和林巧枝。
当报纸配上照片,或许看似简单的问题会变得非常有冲击力。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
顺利丝滑到不可思议。
喜欢有时候不讲道理,也不讲逻辑,它只认共鸣。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彩。”
钟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笑着朝她伸手:“很高兴认识你,林巧枝同志。”
她已经开始期待成稿了,期待这样一颗耀眼的太阳冉冉升起。
第23章 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欢迎
在几方推动下, 新一期的报纸很快发行。
江城的清晨。
“呜嘟——”的江轮鸣笛声越传越远。
沿江而下的各个码头、港口全都热闹起来,这ῳ*Ɩ 是长江蛛网般水系给江城带来的独特喧嚣和繁华。
一船船货运到码头。
一队队纤夫搬工吆喝号子。
一个个小报童在苏醒的街巷中奔跑,声音嘹亮又有穿透力:
“号外!号外!十六岁的二级工!”
“快来看嘞!工业战线出新星, 青年工人林巧枝光荣登上江城晚报啦!”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看江城红旗农械厂青工林巧枝铁路交通美名扬, 八月二级创新绩!”
……
红旗农械厂本就是江城人民的骄傲。
听到后, 都不免有点好奇。
红旗厂这则报道,刊印在头版头条,占据了最大的版面。
拿到报纸后,第一时间被照片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双黑亮明锐、斗志昂扬的眼睛,仿佛在草丛中埋伏蓄力已久的野兽终于等到一个好时机!
再配上明媚热烈的阳光自上而下, 映照着红旗农械厂宽大的门头。
看到报纸的人心里只有一个感觉:闯鬼了,这红旗厂的年轻人,生命力昂扬得要从眼睛里喷涌出来!
有些人,瞬间感觉鸡皮疙瘩在皮肤上狂奔。
下意识地, 去看报纸上的文字。
报纸随日头逐渐升起,传入江城千家万户。
***
红旗厂家属院。
抱着玩具呼啦啦跑出去玩的孩子们, 不久又呼啦啦地跑回来。
手里多了几份从厂办宣传科拿的报纸。
她们跑得满头是汗, 脸颊热红。
边跑边举着手里的报纸挥舞,兴奋地在家属院小巷里喊:“巧枝姐上报纸啦!!”
“巧枝姐她好厉害!!快来看啊!!”
“我们红旗厂上江城晚报啦。”
家属院一间间屋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然后喊自己认识的小孩,招呼说:“小铃铛,拿给李婶看看。”
那些来晚一步的,只能凑去人堆里看。
还有那些不识字的老人家,嚷嚷着:“念念, 别光顾着看,给我们也念念!”
在几条街之外, 上半夜开始就在供销社排队等着买肉改善伙食的队伍里,也同样在喊:“念念!!这么挤着有几个人能看?把队伍都挤乱了,找个人念念!”
供销社今日猪肉0.52元一斤,猪板油0.41元一斤,消息传开后,几条街都轰动了,连夜带着猪肉票和钱,来供销社排队,等着这一个月难得改善伙食的日子。
要知道,每人每月猪肉票计划才1.5斤,这买肉吃肉的日子怎么不算大事?!
没有人想到,竟然还能听到比猪肉供应更为轰动的消息!
排队买肉的队伍里一片哗然。
多少成年壮劳力,一个月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滴个乖乖嘞,十六岁就拿二级工的工资了?”
“这可是足足三十八块二毛九!这女娃也忒厉害了。”工资级别都是定好的,只因地域之间经济发达程度有区别,故而一说级别,江城人都晓得这是多少工资。
“林巧枝,我好像认识,就红旗厂那个,小时候可让人头疼着呢,她八个月就把其他男娃三年的课学完了?”
闹闹嚷嚷的人群里,有个挎着竹篮的婶子用身子轻推了推前头的那个,兴致勃勃提议道:“听到没?你要不要送你那二闺女也去学学,你不老气她是个捣蛋鬼,家里的东西都被她给拆了?”
“能行?”被推的婶子面色犹豫,又免不了动容。
“这你瞧瞧看啊!!”
“人家也是女娃,一个月挣三十八块呢!!”
听宣传故事,听身边真事,完全是两回事,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让人心潮澎湃。
这几日的江城。
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能听到讨论的声音。
听到一些独特的,受到感染后信心满满的小女孩发出的声音。
一如当初受到激励的小巧枝。
时光好似轮回。
钟记者走在江城的大街小巷,听到这满城的声响,动笔给林巧枝写了一封信,且随信寄送一份冲洗出来的其它照片。
她喜欢这些照片,每一张都见证着一个年轻灵魂意气风发的十六岁。
信中,她落笔寄言:期待我的小友实现梦想,愿来日能给你做更多的采访。
收到信件的时候。
林巧枝已经踏上了通往湖南的火车。
湖南,地处内陆丘陵地区。
也是与江城距离最近、最适宜的实际调研地。
王柏强领队。
他们一行五人,住了一个卧铺包厢。
两边各上中下三个铺,中间一张小桌子。
王柏强除了带上林巧枝,还带上刘国友,胡清,方子勤三个钳工。
除了刘国友是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胡清和方子勤都是厂校里培养的。
“王工,铁路上的同志给我们送饭菜过来了。”刘国友手里提着几个用稻草扎紧的铝饭盒,从走廊转身进来。
林巧枝就坐在小桌边看资料,手脚快地把桌上东西一收,叠放整齐堆在靠内的床头,然后冲正在校考几人的王柏强一笑:“可别弄油了资料!您写这些费了多大心神啊,宝贝着呢。”
胡清和方子勤都在桌下,暗暗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眼神敬佩。
王柏强一时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绷着脸皮指指她:“就记得吃。”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林巧枝冲他龇牙一笑,又赶紧拆了绑铝饭盒的稻草,赶紧把第一盒殷勤的放到王柏强面前,“您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骂我们不是?”
王柏强一口气噎在胸口。
脑子里“就不该带这丫头出来”的想法还没冒出来,手里已经不知被谁硬塞了一双筷子,然后被一股开胃的辣椒炒肉片香气扑了一脸。
手疾眼快塞筷子的刘国友看了一眼林巧枝,林巧枝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眨眼。
怎么能不吃饭呢!!
林巧枝自打上了车以后,听说王柏强特别喜欢在火车上带着人搞学习搞研究,总是废寝忘食到饭都不吃,要么就是饭菜都在旁边放凉了,她就惊呆了啊。
连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的新奇,都被王柏强给弄没了一半。
林巧枝打了头。
胡清和方子勤也赶紧跟上,三个人都手飞快,一下子摆满了一桌,铝饭盒的盖子也都打开了,筷子也都摆好了。
还能怎么着?
吃吧!
林巧枝看到铝饭盒里的辣椒炒肉片,剁得碎碎的血鸭,还有炝包菜,惊喜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很没见识的感慨:“火车上吃得这么好啊!”
猛吸一口香气,忍不住问:“火车上不会顿顿都吃这么好吧?”
要知道,她原来一个月都不见得吃一次肉,这还不是她家个例,好多人家都这样。
刘国友一笑说:“也不是都这么好,这不是铁路这边经常请我们红旗厂的钳工帮忙吗,咱们王工也是常客。”他给了一个眼神。
林巧枝懂了,原来是沾了王柏强的光。
这铁路系统也怪不容易,只有几千辆机车,但实际需求据说是上万辆,不管是载人还是载货,负担都特别重,人见愁鬼见忧,还总被骂不作为。
她满足的吃着疑似湖南大师傅炒的菜,香得感觉恨不得再来两大碗,“湖南菜吃起来真香,真开胃下饭啊。”
王柏强脸黑黑地瞅了瞅她。
怎么之前一年多,都没发现这是个大馋丫头?
又看了看碗里的菜,有这么好吃吗?
“赶紧吃,吃完看资料,你出发前怎么跟我拍着胸脯保证的?”
她说肯定能赶上进度,他才点头愿意带上她的!
要不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跟来添什么乱,王柏强再看看旁边几个,感觉都有点被带坏了……
察觉到大老虎的视线,胡清头皮一紧,硬着头皮笑说:“王工你别担心,你想想巧枝她学得多快啊,各个车间轮转学习,只半个月就出工了,当初子勤都用了小两月呢。”
方子勤也不介意被拿来比较,他感动得心里呜呜地吃着热乎香喷喷的饭。
拿筷子夹血鸭的功夫就点头说:“您是没看见,当初我们毕业进厂之后学拆卸组装拖拉机,怎么也得三五天,有时候还得去请老师傅教,林巧枝她看两遍就能自己装了……”
话没说完,一口血鸭进嘴,他就嚼嚼嚼地闭嘴了。
还是热乎的饭好吃,呜呜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胆子肥肥的林巧枝!
红旗厂是有这个惯例的。
所有厂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一进厂就定级二级工,但一开始还是要把所有的车间轮一遍,学会所有的基本操作。
比如使用机床等各种设备,利用模具批量制作出合格的零件。
比如拆卸、组装拖拉机。
这个学习时间每个人不等,学得快的出徒快,学得慢的有可能磨蹭半年。
胡清窥了窥王柏强表情,没忍住好奇:“王工,你怎么听到林巧枝看两遍就会拆了,一点也不惊讶?”
虽然说学会拆车床了,但拖拉机和车床终究是两个东西。
有些地方卡住,偏偏就是拆不下来,组装不上去,都是很正常的。他当初也被卡住,请了老师傅教的。
那老师傅三请四催才动,还用“学了三年就这水平”的眼神蛐蛐他,可给他气得够呛。
“惊讶什么?”王柏强神色自如,一点也不委婉地看着胡清直说,“你以为都是你,老师怎么教,就用什么手法拆。林巧枝学拆车床的时候,每一步都想透了,对每个零件拆装心里都有数,当然看一遍就会。”
这就好像是考驾照,同样是倒车入库,有的人死死盯着教练说的点,要看的线,没了点和线脑子就懵了,而真的学会的老司机,不管遇到什么犄角旮旯的车位,一盘子就进去了。
本来车间里还有些人对林巧枝八个月学完进厂还有点质疑,这一轮下来,也都服气了。
不服气不行。
技术活就是这样,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做得好赖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像是偏文学艺术的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个人感觉都不一样,都还理直气壮。
话题都说开了,又聊了几句,不可避免提起林巧枝在装配车间整出的那点动静。
因为林巧枝看过之后,自己就去上手组装,手法跟人家不一样,就有老钳工指出她组装得不对。
林巧枝:“没错的,这样可以安装上去,不仅更省力,还不会对工件造成额外的磨损。”
“没有你这样装的。”
“我们可以拆下来看看,是不是我这样装更好。”林巧枝也不生气,拆下来有没有磨损划痕就一目了然了。
对方认死理,林巧枝说不通,就请当时隔壁三车间的主任池民来看。
池民来看过之后,拍板说林巧枝装的确实更好。
坚持说自己十几年经验的老钳工,当时脸就有些挂不住。
他闷着气,还想说。
然后林巧枝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右肩膀下面两拳左右的地方,骨头缝里经常痛?”
当时就把人说得愣在原地。
“你怎么知道的?”胡清聊起这个就好奇,还追问,“听说好几个装配车间的工人,后头都拎着点东西到你家找你,跟你打听肩胛骨那块疼的事,这事是真的吗?”
他这条八卦一说,顿时把绷着脸吃饭的,埋头香喷喷吃的,沉稳地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目光都吸引到林巧枝身上。
努力降低存在感,幸福扒饭的林巧枝:“……”
幸好她专心吃饭,已经差不多吃完了。
又飞快把铝饭盒里最后几粒米饭扒拉到一边,扒拉扒拉堆好,一筷子翘到嘴里,吃完擦嘴,林巧枝才侧头看胡清,也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她发现胡清好像什么都知道,简直是八卦小能手。像她,就不知道胡清最近做了啥。
胡清得意得挑挑眉:“我妈可是家属院一花,人送外号‘向阳花情报员’,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口号晓得不?说的就是这个。”
明白了。
遗传的!
“原来你妈是金花婶。”林巧枝感慨,大伙可都说了,金花婶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绝对是搞情报的好手。
“你还没说呢,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们哪里会痛的?”胡清好奇地追问。
“不算全真,八九不离十吧。”林巧枝解释了一句,“不是什么稀奇本事,从小看我爸揉药油,看多了就知道了,装配组里感觉有些人不太会技巧和巧劲儿。”
林巧枝又有些疑惑:“我记得我们厂不是每年都会有组织学习吗?”
刘国友这个从场外招工的钳工里走出来的,对这个深有感触,“说是这么说,但很多人进厂当学徒工跟着师傅学的,等后来学会了,就懒得改了。”
反正现在也能做,还已经做熟了,又做什么要费心神去学新的?也没什么好处。
“好了,饭也吃了。”王柏强打断闲聊。
把桌上铝饭盒盖子盖上,稻草绳往铝饭盒把手中间一穿,一系,提溜就是一串,刘国友拎着往外走:“我送去就好了,巧枝你抓紧时间多看看资料。”
很想去餐车见识见识的林巧枝:“……”
这刘大哥手脚怎么这么麻利?
她眼睛跟着刘国友往外,就差跟着他一起走了。
都说刘国友是体贴沉稳的老大哥,她怎么觉得这老大哥是在趁机躲着王工饭后提问?
不过王柏强这次倒是做了回人。
没刚刚吃饱饭,就开始“饭后消食”
他开口对林巧枝说:“咱们虽然是去考察和实地测绘的,但名义上不这么说,咱这趟名义上是红旗农械厂的技术员,代表厂里去给老乡维修保养拖拉机、柴油机的。”
林巧枝点头。
她也不至于傻到问为什么。
这明摆着的,一个遭嫌弃,一个受欢迎。
前者你去找人家次数多了,人家还嫌弃你碍事,耽搁干农活了。
后者就不一样了,指不定十里八乡都敲锣打鼓欢迎呢。
“这我晓得的。”林巧枝还挺稳得住,嘿一声自信地说,“而且柴油机和拖拉机都是咱们学校的主修课,实操也多,我学得可好了。”
王柏强也晓得这难不倒她,还是提醒:“到这些农村去修,和课堂上修又不一样,有个‘三就原则’,就地取材、就地修理、就地使用。”
“比如防锈脂,在我们厂是基础的东西,但是要是大队没有,你怎么办?”
林巧枝:“……”
怎么会防锈脂都没有!
难道大队公社不买点防锈脂来保护柴油机和拖拉机吗?不是说很宝贝的吗?
但她反应很快。
王工既然这么问了,多半是真的有不少大队公社存在这种情况。
她说:“……弄点油抹一抹?也算是个替代。”
王柏强点头,又教她:“湖南这边农村比较常见的有桐油、茶籽油,这两种比较好,都是当地老传统手艺了,不会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又提醒了一些注意事项,和细节。
林巧枝赶紧拿小本本记。
这要是不记,下次要是忘了,就没有第一次教的时候和风细雨和耐心了,指不定就黑着脸劈头盖脸骂过来。
胡清和方子勤把资料搬上来,不敢造次,埋头苦学。
林巧枝学完这点小灶,也投入了这堆资料里,全都是关于丘陵山区和拖拉机技术的。
才下火车,就有当地大队公社的人来接。
这位公社干部姓张,是大队书记。
张书记热情地用拖拉机拖着他们往村里笃笃笃地跑,朴素大方地说:“这拖拉机可是吃油的,贵得很,也就是今天来接你们红旗农械厂技术员,我们公社才舍得用,要不然都是牛车拉嘞!”
牛车多好,吃草。
就是可惜,吃草的终究是比不上吃油的,铁牛一天能干的活可老大了去了。
“听说你们是造这个拖拉机的,有没有办法造一个吃草的铁牛出来?”开拖拉机的老汉大着胆子做梦。
也亏得拖拉机笃笃笃的声音大,给盖住了。
林巧枝他们在后面,就听到什么牛,吃草。
刘国友下车的时候给她介绍:“这公社是我联系的,他们这个公社十三个村,前头几个地形还行能用拖拉机,后面那些都是很典型丘陵山地的地貌。”
这会儿笃笃笃的声音停了,不需要大声喊才能听见了。
张书记先热情地请他们去大队公社吃饭,稍作休息。
吃饭的时候,大队部院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多了两台拖拉机,还有十多台柴油机,每一台机器都围着人,少说两三人,多则六七人。
稍有不同的乡音相互交流着,江城所属省份和湖南紧邻,倒是听得懂。
待客的张书记几人不好意思的笑笑,一人走出去,虎着脸:“着急什么,人家客来了饭都没吃完,咱这湘乡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说着走上前挥手撵人。
张书记赔笑:“乡亲们也是心里急,听说有红旗厂的技工来检修保养,这不,太激动了。”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高粱酒,“这杯我干了。”
喝了,又想给王柏强倒。
王柏强不喝酒。
厂里严格要求所有高工不能喝酒,别人私底下喝不喝不知道,王柏强是不喝的。
他用手盖住杯口,“急人所急,不好让乡亲们等着,也吃的差不多了,咱就开始吧。”
他们一行人出来。
张书记给他们介绍,暗搓搓表示另外两台拖拉机是别的大队公社开过来的,他们大队就一台,然后又说有哪些柴油机是他们自己大队的。
总之,先修他们河湾大队的!
给林巧枝一行人介绍完面前的情况。
又热情的跟村民介绍:“这是江城红旗农械厂的技术人员,这次来咱们河湾大队,就是特地来帮我们解决困难的,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啪啪啪的鼓掌声拍得热情又用力。
王柏强把拖拉机和柴油机按人头大概一分,然后说:“都去吧。”又使了个眼色,和老乡搞好关系,方便后续和当地老乡沟通交流,展开工作。
林巧枝分得三台柴油机。
她朝着最近的一台柴油机走过去,才走近,听到围着这台柴油机的人里,有个说:“还有女娃啊?”
然后转头朝王柏强的方向看。
估摸想张口试试看能不能换个人。
林巧枝戴上劳保手套,先一步堵住他的话:“你可别看不起女娃。”她目光落在这台柴油机上,“你这台柴油机,是不是老转速不稳,运转的时候里头有那种‘铛铛’的声音?而且吃劲儿越重,声音越明显。”
“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24章 修好了!真修好了!
林巧枝拿着工具上手拆这台柴油机。
围着这台柴油机的三人, 看起来都还是有点紧张忐忑。
他们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伸手拦一拦, 又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拦。
人家连他们村的柴油机都没碰,可就把这台柴油机的老毛病说得一点不差!
“这……小同志, ”这田家村这趟儿出来顶事的老村支书, 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同志脸嫩,是这五个人里头最小的,看她动村里最宝贝的柴油机,心里头咚咚直跳,手心黏腻冒汗。
这偏偏又是上头大队公社特地请来的人, 还是技术工人,咋也不能跟对村里那群生瓜蛋子一个样。
明明还没到盛夏。
他额头直往外冒汗,忍不住心焦,看林巧枝三下两下哐哐把柴油机拆开了, 心疼地厉害,“小同志啊, 这台柴油机可是我们村的宝贝疙瘩, 当年全村勒紧了裤腰带还舍了家当才凑足钱买来的。”
“这眼看要到夏天了,你晓得咱们湖南早稻抢收不?这一台柴油机,拉动铁棍碾米机,全村要碾的糙米它一台就能干完,要不然人去拉磨碾米,可要遭老大罪了……”
越念叨田老支书越心慌,连连小声:“慢点!慢点!可不能坏喽……”想到村里要是没了这台柴油机, 更后悔没刚刚去跟老师傅说换个年龄大经验足些的。
去卫生所打针都知道让他们别让新来的学生给孙子打屁股针,怎么刚刚就被镇住了?
这柴油机不比他孙子屁股宝贝多了?
林巧枝用长柄螺丝刀敲了敲气缸中部, 听响儿,边道:“这问题不麻烦,我会修,老乡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老乡更不放心了。
听听这口夸的,他们请十里八乡的柴油机都瞧过了,还送去县里修了,都没好,这问题“不麻烦”吗?
田老支书看看他们村的柴油机手,柴油机手忙冲他摇头,这都拆得七零八落的,连里头的气缸都拆了,他可不敢拆这么凶!
又看看最后那个架牛车的拖柴油机来的黝黑的老实汉子,埃,这个也靠不住。
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绕着圈看。
林巧枝看他满脸心疼的样儿,知道这柴油机对他们来说太宝贝了,干脆引导他多说点,嘴上多说说就顾不上心慌了,“我看你们这台柴油机用得挺狠,不少活儿靠它吧?”
“那可不!”
田村支书一拍手,这年轻人晓得就好,晓得就好,可不能修坏了。
他赶紧给这年轻小同志说道说道农活儿:
“等早稻抢收完了,咱要用它翻耕稻田,最要紧的还是翻完田之后晚稻插秧要供水,夏天稻子可缺不得水,要减产的!!这柴油机连着水泵可以从大水湾里抽水,一个小时就能灌溉好几亩地……”
这老人家对机械一窍不通,但却对农活如数家珍。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说起去年湖南夏季暴雨,他们村发生内涝,他们村人冒着深夜大雨去借来几台柴油机,连续24小时不断的排干50亩稻田积水。
这是渺小人类蝼蚁,用人力撼动天灾的壮举。
而这一切,都与农业机械化分不开关系。
“这要是原来,那是要变成大灾年的啊!”田老支书声情并茂,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试图让眼前这个城里来的小年轻知道柴油机对他们村到底有多重要。
林巧枝拆开柴油机内部,确定了具体问题,宽慰这老人家说:“你找个人去附近谁家,灶里端一盆草木灰回来,草木灰端回来,保管这台柴油机就修好了,比原来还好用。”
田村支书愣住了。
他看了看满地让他心揪起来的零件,又看看年轻面嫩的林巧枝,粗老的手抹了一把脸,“……你不是唬我的吧?”
林巧枝取出连杆瓦片,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我要真想唬你,完全可以让你把柴油机启动了,运转到水温80℃,然后猛加油到最高速,你马上就能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然后冒一大堆白烟。”
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表情一愣,赶忙道:“上次我去县里,那人就是这么修的!!说是冲开了,里头就不会铛铛响了,结果回来就好了一段时间,后头更严重了!”
田村支书气得脸都涨成猪肝色,一拍大腿骂骂咧咧:“那瘪犊子,我就说好好的柴油机,修一修我们用得还更宝贝了,怎么这么快又坏了,还更严重,原来是唬我们的,还有脸收我们村一只鸡!!”
林巧枝:“……”
原来老师上课时说的有的地方用“土办法”下猛药是真的,现实真是比书荒唐多了。
气不过,也不妨碍田村支书朝院子外看热闹的人堆里打招呼,喊了个熟人去端草木灰。
林巧枝专心处理手上的连杆瓦片。
顺便给蹲在旁边看的柴油机手讲解说:“你们这台柴油机问题有两个,一个就是这个连杆瓦片的间隙太大了。”
她把手里用三角刮刀手工修刮过的给他看:“正常间隙应该只有这么大才对,看这痕迹,应该是机油杂质磨损导致的。”
其实这柴油机质量挺好的,正常用机油保养肯定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是这机油不好杂质太多,还是村里保养不讲究。
柴油机手紧张地舔舔嘴唇,不自在道:“那农忙的时候,村里一直要用,没法歇,我就只能在地头给保养了。”
他还觉得是这柴油机质量不好,用久了出毛病,没想到是自己的问题。
他是真心拿这台柴油机当祖宗伺候的!
林巧枝也不去追究这些,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责怪这个,只继续说:“第二个问题是铜衬套松了,所以活塞偏磨,刚刚跟你说的猛加油有‘轰’地一响也是因为这个。”
她一问,没有替换的配件,想了想王柏强说的就地取材,就地使用。
也不说什么等采买配件来之后再修,免得让人空等,拿了工具把活塞销和衬套处理了一下,又找了根细铁丝紧紧攒住。
“这你得学着点,松了自己攒一攒,注意别让铁丝碰到缸壁。”林巧枝教他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等你们大队有了配件,还是换一下最好。”
田家村的柴油机手一个劲儿的点头。
“草木灰来了,这一盆,够不?”田村书记赶紧从熟人手里端过来满满一盆草木灰。
林巧枝把排气管等几个部件拆给他们,交代道:“用草木灰洗洗。”
这都是做惯了的活儿,田家村的两个汉子很快就蹲下搓洗起来。
林巧枝边组装,边指着黑蓝色排气管的口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你看到这个排气管时不时冒蓝白烟,就知道要去紧一紧铁丝了。”
田村支书纳闷:“我们村这台柴油机是爱冒带点蓝白的烟,我看别的柴油机都不这样!”
林巧枝给他说:“活塞销松了,机油就有可能窜入燃烧室。”她指着隔壁一台柴油机,“你看他们的排气孔,正常柴油烧得充分烟是灰白色的。”
她就是看到排气孔颜色不对,才猜出这台柴油机有“敲缸”问题的。
不过她也没再解释,就让人当她是一眼看出来的吧。
让人觉得她厉害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田村支书赶紧记下。
等这台柴油机组装好,加上柴油,那柴油机运转的独特声音,很快把排队等着修大队队员们目光都吸引过来。
只见那台柴油机空载。
发出健康运转的“嘭…嗒…嗡…”的有韵律的三拍节奏。
大伙不知道这是“燃烧-气门-齿轮”运转的声音,但晓得这声音,一听就安心!!
“嚯,真的不铛铛响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声儿,错不了!”
田村支书连忙喊他们村柴油机后生赶紧加大功率,提高转速,激动道:“再加点劲儿!!”
只听的燃烧的声音更剧烈了,机械的噪音也更大了些。
但始终没有出现让人心慌的“铛铛”的巨大声音。
“修好了!真修好了,没那个敲缸的声音了。”围观的几个村落的人都没忍住惊喜的看那台柴油机。
即使柴油机是田家村的,可农忙时,救急救灾的时候,这台柴油机也是来他们村出过大力的!
在旁边观望的大牛村的人,连忙把他们的柴油机推过来:“让让,让让,别挤在这儿啊!!”
满脸堆笑的望着林巧枝,见她和田村支书在聊,不着痕迹的用身体把田村支书挤开:“小师傅,你这技术可真不赖,我们村这台也有点小毛病,得麻烦您看看。”
被挤开的田村支书当即就恼了,“还在给我们交代以后要怎么保养这台柴油机呢,我还得跟小师傅说说我们村用柴油机的情况。”
免得再出现不晓得的问题!
“修都修好了,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让我们先修了再说!”大牛村来的是村长,一点也不虚,理直气壮得很。
林巧枝开始修第二台。
周围已经有些村民热络的围上来了,以她和柴油机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圈。
大多是村里柴油机也有类似“蓝白烟”“异响”问题的,听到这边解决了,都赶紧围过来问。
旁边刘国友也差不多,他年龄大,看着就可靠,不少人围着他问柴油机的问题。
村民们都不傻,都瞄着和自家村问题差不多的看着呢,看到修好了,跟猫闻着鱼腥味一样就围上来了。
倒是王柏强带着胡清和方子勤修拖拉机,围着的人少点,一来是只有一台拖拉机是自家大队的,数量少,二来是拖拉机比柴油机大,拆修没这么快。
林巧枝看着周围这一圈人,都巴巴的看着她,感觉有点新鲜。
她手里拆开第二台柴油机,检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旁边人了解情况。
村里人也回答得很热情。
“你说抢收啊?我们这样原来没柴油机的时候,抢收差不多要40天,现在二十几天就够了!有拖拉机就更快了。”
“拖拉机那玩意我们村不好用啊,就后头田家村的梯田,小拖拉机都施展不开,用着憋屈,还容易把田压坏喽。”
“对啊,没法转弯,不如柴油机好使。”
……
这院子里热络起来,院子外看热闹的村民也都围过来,垫着脚站在包围圈外。
小孩子从大人腿中间往里钻。
有时候村民就是这么朴素又好亲近,你能帮他们解决问题,自然就是好兄弟,他们能拿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
他们有什么困扰,有什么使用机械农具中的痛点,也就唠家常似的全都吐露出来。
林巧枝确定了这台的问题,发现又被王柏强说中了,确实没有防锈脂,又找人问:“有桐油或者茶籽油吗?”
“有有有!”
“我们这儿就产这个,林同志你还蛮熟悉我们这块的啊!”这村民语气一下更亲热起来,给她送来茶籽油。
林巧枝一笑,哪里是她熟悉,是她遇到了个愿意倾囊相授的好老师,虽然吧,脾气臭了点。
她说:“这台是调速齿轮室进泥水,所以你们总看到调速杆摆动。”
她拆开齿轮室盖,用菜籽油混合草木灰临时代替防锈脂,抹在调速滑盘上。
“我们村这台调速杆也会摆,这是怎么搞得啊?都保护得好好的,怎么会有泥水钻进去!!”
“对对对,我们村也会抖动,特明显。”
“要不是刚刚买来新的时候不抖,我还以为这玩意就是会抖动的。”
这就是集体性质的问题了,一般集体性质的问题ῳ*Ɩ ,都和人没什么关系了,而是和地域特点有关。
林巧枝想了想,想到一种可能:“我猜可能是湖南雨季多泥,你们这些调速杆都是雨季开始陆陆续出现抖动问题的吗?”
不同村的村民相互看了看,努力回忆了一下,对了对时间。
好像还真是!
都喜欢这种能找到原因、找到病根的感觉,各个都忙找林巧枝聊起自家村里的柴油机和农活。
当天消息就十里八乡传开了,江城来了一支特别厉害的队伍,红旗农械厂的,帮忙修柴油机、拖拉机!
里头有个女青工,别看小,特厉害!
第25章 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
河湾大队。
距离它比较近的几个公社大队, 都听说了这个消息,然后人、驴车、牛车动得比谁都快。
“特别厉害,一修一个好!一说一个准!”
“真的, 不骗你。”
“你们村要去得抓紧时间了,我也不确定人家什么时候走。”
“对了, 跟你们提个醒, 里头那个看着年轻的女娃娃修得特别好,田家村那个老毛病都被她修好了,病根都能给你挖出来,找她,准没错!”
随着消息往外飞。
距离近的几个大队公社, 都马不停蹄的开着拖拉机,带着有问题的柴油机,笃笃笃地往河湾大队赶。
河湾大队:“……”
臭不要脸!
臭不要脸!!
“哎呀,你们这河湾大队的工作可做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居然能请来名声响当当的红旗农械厂的技术工人,张书记, 领导得给你记一功啊!”隔壁红山大队的大队长赵方笑得一脸热情。
赵大队长语气高兴, 浑身的喜悦简直跟大水湾里的水一样要溢出来。
“张书记,你给我介绍介绍,哪个是领导?那边那个修柴油机的小姑娘,就是大伙说的那个技术特别好的女青工对吧?”又是一个大队书记,伸着脖子往林巧枝那堆人里看。
那好奇,那开心,瞎子都能看出来。
张书记看得是一阵心抽抽啊。
这算什么?这就好像当初拖拉机紧缺的时候, 他们大队自家忙前忙后联系人,自掏腰包负担了柴油去请人请拖拉机, 又是请人吃饭,还供油供人供设备。
请来的拖拉机才下地笃笃笃干了半天,把人要累死累活干半个月的地全都翻耕好,然后左邻右舍就都冒出来了,笑脸说,拖拉机来都来了借我使使呗!
赵大队长这一群人,笑得简直一模一样!
张书记听他们恭维的话,看他们殷勤到乐开花的笑脸,猜就知道难跟这几个赖皮扯皮,牙痒痒手也痒痒。
“这几台刘国友你来,草垛那边几台林巧枝你修。”王柏强又重新分配了一下,然后对张书记说,“今天就这么多了,麻烦张书记你安排一下,后面的就不要再往这边赶了。”
张书记当然忙说好。
看到自家柴油机被分到林巧枝手上,赵大队长顿时露出了更为快乐甜蜜的笑容,即使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不妨碍这个笑容的甜蜜。
为了打好群众基础。
林巧枝他们一行人刚刚到的这天下午,确实在用心给大伙修拖拉机、柴油机。
先有群众基础,才好展开工作!
林巧枝一个人都修了六七台。
她发现农村的柴油机,真的什么问题都有,而且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不是柴油机质量不好,而是每个村都在超负荷、高强度使用农机,双抢时连续24小时不间断使用的都有,使用的情况条件也非常复杂。
往往超出设计之初的预料。
这么有用,为什么不多买一些柴油机、拖拉机呢?
这就是何不食肉糜了。
总之情况复杂,修得林巧枝也是感觉在闯关一样,脑壳痛得很。
“林巧枝。”
林巧枝感觉幻听了,怎么柴油机还会喊人?
然后见刘国友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一根弹簧,一脸无奈的看着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村民:“师妹你可得帮我解释一下。”
林巧枝忙站起来,问:“怎么了?”
不说别的,刘国友这一路还真的挺照顾他们的,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来自红旗厂的。
刘国友解释:“他们村也是调速杆抖动,我拆开看了,不是调速齿轮室进泥水了,是调速弹簧的问题。”
林巧枝一看他手里的弹簧,就明白了:“这是长期超负荷作业,导致调速弹簧疲劳变形吧?”
弹簧也是有极限的!!
长期超负荷工作,弹簧也就被拉扯得变形疲软了。
刘国友点头:“没错。”
见他们俩这对话,听也听不懂,好像一唱一和的就定下没法修了。心慌又着急的黝黑汉子忙说:“林师傅,这都是一样杆子抖动,你能给他们都修好,到我们村怎么就不行了。”
他一脸慌张“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们不高兴”的焦急表情,还在身上缝的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钱和票,就想往他们俩手上塞,“帮帮忙,帮帮忙。”
又以为是自己说“怎么你不能修”之类惹人生气,对刘国友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俺也不会说话,师傅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刘国友脸色都吓僵了,手挡在身前,赶紧把他弯的腰托起来:“老乡你误会了!”
他连忙转头去看远处的王柏强,这要是让王工看到了,这可怎么解释得清楚?还以为他敲诈勒索村民,收好处费!
那可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说不清!
幸好后头来人多了,大队院子不够,都分开了。
林巧枝也是一龇牙。
想到王柏强黑炭炭的表情和劈头盖脸一通训,就有点为刘国友捏一把冷汗。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林巧枝帮他解释:“老乡,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想田里减产原因也有很多,有的缺水,有的除草不勤。这机器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这坏得跟别的村不一样。”
老乡脸上肌肉颤抖,眼睛里都冒起水花,认死理:“都是一样的抖,怎么我们村的就不能修。”他说着声音都带了哭腔,“明明都是一样的杆子抖,一样的啊。”
刘国友都对他说:“不是不能修,你们大队采购个弹簧换上就好了。”也不顶用。
人直往地上坐。
还没走的田村支书不忍心,走过来说:“也别怪他,他这不是冲你们的。他们村这台柴油机不顶事,前阵子刚出了问题,全村人力顶上又运气不好,没遇上好天,今年公粮都不知道交不交得上。”
如果偶尔一两天救急,村和村之间还能借一借,像这种基本需要长期借的,谁也无能为力了。
林巧枝看他脸上颤抖的悲伤表情,他或许内心深处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村的柴油机调速杆抖和别人家不一样,要不然为什么别人家还能用,就自家的不行?
一用就熄火,光吃柴油不干活。
她还是费解:“等采购一个新弹簧,也等不及吗?”
田村支书就叹着气看她,晓得她个没种过田的小娃娃刚刚没听懂,“小林师傅啊,我刚刚可跟你说了,马上要早稻抢收,咱们村去年这阵,柴油机一天差不多开18个小时,那么吃油的家伙,难不成是开着玩的?”
都是要干活的!
他给不种田的城里娃娃打了个比方。
湖南夏季多雨,万一过两天,下大雨,水一淹,排涝不及时,产量又要减。
人力挑水,水车排水,哪里赶得上柴油机排涝快?
他这个操心农事的村支书,掰着手指头:“柴油机发电组要在雨季保障粮库烘干,发的电还要维持照明,保证夜间抢收抢种……”
他这一通说下来。
林巧枝感觉脑子里只剩下“柴油机”“柴油机”这一连串字了。
一天18个小时的工作量,可真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
听着听着,她和刘国友都沉默了。
她们觉得只是等个零件,换个弹簧的小问题,但对人家来说,少一天都怕遇到不可抗的风险,让本来就减产的粮食产量再遭重创。
林巧枝嘴唇抿紧,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刘国友,朝他挑眉:“咱再想想办法。”
刘国友满脸为难,又不忍心,也只能无奈道:“再想想看吧。”
他们对着那个超负荷疲软变形的弹簧,也是有点头疼。
没有防锈脂可以用油代替
松动的零件可以用细铁丝扎紧。
磨得太光滑的零件之间,用细细的草丝缠绕增加摩擦力,所幸这山里草丝多,人家也不怕麻烦。
那已经坏掉的弹簧怎么办?或者有什么能代替弹簧?
林巧枝抓了抓脑袋。
刘国友:“早知道带个弹簧就好了。”
林巧枝摇头:“拖拉机柴油机加起来几千个零件,难不成还都带上?”
哪里有早知道?
感觉脑子都要想破了,然后,破掉的脑子终于闪出来一丝灵感,林巧枝嘶的一声紧闭眼睛努力回想,那种好像要想起来的感觉,“刘哥!你还记得我们学的那个讲轧钢炼钢那块钢材时,是不是提到过一个操作叫……叫什么。”
她眼睛一睁,想起来了!
“叫回火!”
刘国友:“……”
没有“我们学的那个”,他没学过。
但他也晓得这个词,“你是说,给这个弹簧试试回火?”
林巧枝点头,她把弹簧拎起来,打算试试:“应该能行,回火可以调整钢铁的硬度、强度、塑性和韧性。”
她嘀咕,还得控制好温度,回火温度有问题的话,很多钢材铁料会变脆。
她找张书记要了点炭火和草木灰。
把弹簧在炭火中烧到暗红色,然后“咻——”的一下,迅速插入到草木灰中冷却。
草木灰中发出闷闷的吱吱吱的声音,草木灰都被弹簧烧得有点发红飞灰。
“能行吗?”田村支书勾着脖子往里头看。
“等等看吧,这个回火不能降温太快,得慢慢冷却。”林巧枝说。
周围也围了好些人,他们都知道这台柴油机的情况,也都没好意思跟人抢,只能先等着。
差不多了。
林巧枝抬起手里的火钳。
疲软变形的弹簧缩起来了。
坐在地上的老乡眼睛一亮,惊喜地跳起来,随便掀起粗布衣服抹了眼泪,“这是好了?”
林巧枝把弹簧递给刘国友:“刘哥,剩下的交给你了。”
刘国友伸手拉了拉弹簧,松了一口气,给林巧枝竖了个大拇哥,“谢了。”
老乡连连对他们说谢谢。
等刘国友把弹簧安装回去,那柴油机再也不启动之后忽然“咔咔”杆子猛抖两下就熄火。
守在旁边看的田村支书背着手转悠回来,在林巧枝身边感慨:“难怪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厉害,脑子真活。”
林巧枝以为这是夸她。
没想到田村支书才是真的脑子活。
留守在大队公社,争取到了他们这一行人接下来去田家村的机会。
牛车上摆着柴油机,走在前头。
他们五人坐着公社提供的牛车,跟在后头。
这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山路。
逐渐向上爬坡。
他们带着十里八乡百姓的好感,和当地百姓的欢迎,即将去往丘陵山地——田家村拥有这个典型地貌。
随着牛车逐渐向上。
林巧枝看到了完全迥异于江城的震撼景色。
江城是大江大河大平原。
这里却是一层层的梯田,独特高度落差,把整块整块的大片田地,切割成一格一格的。
河湾大队紧邻一条大河湾。
从高处往下看去。
所有高低错落的耕地,都紧紧地傍依着河湾。
所有踏出来的路,都贴着河湾向四方蔓延。
所有的村落,也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高低起伏的落于河湾两岸。
这是湘水分支,哺育着这片土地。
林巧枝几乎能想象得到,当需要灌溉的时候,所有柴油机连着水泵,从四面八方吸吮着这条河湾,源源不断的流向村落和田地。
不敢想那是多么震撼的场面。
“到了到了!”田村支书从前头牛车上蹦下来。
他一回到自己村,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抖搂起来,吆喝:“大牛,你去喊村长赶紧来,就说我请了大贵客!”
又张罗:“三丫头,你跑去跟你桃婶说,让她把花鼓戏那套张罗起来,大筒、唢呐、锣鼓、钹都整出来!”
然后利利索索就安排,“铁柱,你去咱村鸡窝抓只肥鸡,宰了烧,别舍不得,公社张书记说了给咱报销!”
……
林巧枝:“……”
之前你好像不这样?
王柏强:“……”
之前这老人家在他面前介绍田家村的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王柏强看向给他推荐田村支书的林巧枝。
林巧枝讪笑:“您也觉得好像换了个人……是吧?”
不能怪她啊,王工你自己也没看出来啊!
田老支书在大队公社有多拘谨克制,在自己村里就有多热情外放。
甚至还拉来一队据说是排练过花鼓戏的村民,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地欢迎。
听到钹发出“砰”的一声嘹亮铿击脆响,热情的村民又唱又跳的围在身边。
王柏强表情都僵硬了。
林巧枝也没好到哪儿去,忒不适应!
她眼看有人要跳着贴过来,没忍住飞快挪了两小步,往里缩了缩。
太热情了!
热情得有点让人招架不住。
只能把胡清推出去,让这个八卦小能手应付这场面。
晚上,又是热情洋溢的一顿饭,还杀了一只鸡。
林巧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好像也没给田家村做什么大贡献。
等鸡腿下肚,她已经忍不住开始想,有没有什么能稍微回报一下这份热情的,要不然都要脸红。
饭后,田老支书笑呵呵的安排大家去村民家休息睡觉。
林巧枝就住在田村支书家。
在出门上厕所时,她隐隐听到熟悉的老头声,有点得意,“嘿,我看人可准了,这群后生面皮薄,等着他们倾囊传授咱好东西吧。”
“尤其是那个领头的,你别看他绷着一张黑脸,这种做实事的人啊……”
声音在老奶奶的笑夸中逐渐忽隐忽现。
第二天,一大清早。
又是一顿热情的早饭。
吃过饭,王柏强在无人处,表情认真,对林巧枝四人道:“这村里水泵、发电机组、打谷机、碾米机那些,你们都帮着人家看看。”咳咳两声,“还有那台柴油机,林巧枝你熟,教教怎么保养。”
他板着脸强调:“咱不能占老乡便宜。”
林巧枝默然。
不该叫田老支书。
该叫田老狐狸。
学到了!
她在心里小本本上记录着田老狐狸的话。
忽然想起,当初她之所以去找王工问提前毕业的要求,好像就是因为在学校入学考核的时候,他坐在最中间,当主考官。
都当上高工了,也愿意抓这些小事,做实事,担责任。
田老支书才见面就看透了?
林巧枝有点后知后觉。
并且暗暗决定这段时间,得多观察观察田老支书,得学学啊!
她们一行人,就这样在田家村住下来了。
仍然有柴油机、拖拉机被送上来,刚好修好了可以在丘陵山地试试好坏。
她修理着柴油机,拖拉机,测量一块块被高度切割的耕地,试着在非耕田的丘陵地块试驾拖拉机。
林巧枝飞快的学习充实着。
王柏强每晚还会校考,他点名:“林巧枝。”
林巧枝坐直,暗暗挺直了背脊,头皮也微微发紧,不知道今天会被问什么问题。
“实地学了这些天了,你说说你的感受。”
她谨慎思索一番,然后回答:“丘陵山区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独特地形地貌带来的高低不一,零散被切割成小块的耕地。”
与广袤无垠大平原不同,拖拉机没有办法在这里的田地笃笃笃的一马平川横扫过去。
“目前我们厂……嗯我们中国所有拖拉机,在丘陵狭窄地块都难以掉头,其次,拖拉机吨位重,在倾斜的丘陵坡地有侧翻的风险。”
“还有,最大牵引力也不够,导致拖拉机爬坡能力不行,耕作动力不足。”
她总结:“这三点是我觉得最大的、最需要克服的问题。”
王柏强还不满足,他还非要林巧枝说自己的改进想法。
林巧枝有点牙疼,勉强组织语言表达了想法。
“还行,动了脑筋,这个你拿回去看。”王柏强递给她一个很厚实的、质量明显很好的牛皮本。
林巧枝:!
她知道,这是记录了王柏强设计思路的笔记本,他一直都是随身携带的!
就这么给她了?
王柏强看她表情错愕,冷哼一声,“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这就是厂技术学校招收厂子弟的好处了。
都是从小看到大,知根知底,扎根红旗厂的“自己人”
要不然从外面招学生培养,即使学了三年,也不敢这么轻易的把决定红旗厂未来发展走向的笔记本给人看。
林巧枝抱着这个牛皮笔记本回了田老支书家。
田家阿奶就坐在院子里和媳妇一起捡豆。
见她回来,笑着说:“巧枝回来啦。”
因为最近她在村里顺便帮忙,把那台柴油机保养处理得跟新的一样,还捎带脚把田家村大伙使用柴油机的一些问题给帮忙解决了一下。
院里阿婶都夸她。
这个夸她聪明,那个夸她细心。
林巧枝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夸奖,还是来自于田老支书的狐狸计。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子当技术工当得这么好的,手也巧,二嫂你说是吧?”
又夸上她手巧了。
林巧枝咳咳两声:“其实吧,女孩子更适合当技术员。”
夸夸声断了。
明白了,是狐狸计。
林巧枝干脆再接再厉,也学着咸鱼妖精姐姐和田老支书那股不要脸的劲儿,开始一顿乱忽悠,什么她这样的红旗厂很多啊,什么女孩八个月就能学完男孩三年学完的内容。
她说的信誓旦旦。
没错,前者是孟主任阿水她们,后者就是省略了只有她一个这个主语嘛,都是真事,她也没骗人!
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真、真的呀?”一院子阿奶阿婶都震撼了,大城市里女娃都这么厉害了?
林巧枝一笑:“当然是真的呀!”
她在一阵恍惚呆滞的目光中,赶紧抱着笔记本跑进了屋子里。
没忍住,倒在床上捂着嘴笑,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
她赶紧借着现在的天光,开始看王工的笔记。
田家村是没有通电的。
只有在非常重要的时候,比如双抢,才会用柴油机带动发电组发电。
不抓紧时间,等会儿就只能点油灯看了,她又不好意思用人家太多油灯。
林巧枝渐渐沉浸到王柏强的笔记里。
越看越感到非常震撼。
难怪梦里很快就会出战果。
原来王工已经想到这么深了。
他想改进缸径行程比,增强扭矩输出。
他想通过加装分动箱,来解决爬坡能力不足的问题。
他想增大拖拉机轮距,来提升横向稳定性,以减少侧翻的风险。
她一条条研读这些想法和设计的细节。
在旁边用稿纸试着计算和推测,如果最大牵引力能提升到1.5吨,拖拉机应该能在15度坡道上保持稳定作业……
林巧枝越看越入迷。
越看越激动。
快了!
她光是看笔记和思路,就好像感觉到王工那种想法和设计即将从纸面脱离而出,非常真实,且有实际落地的可能性!
太厉害了!
她带着满腔兴奋和激动入睡,满脑子都是丘陵山地拖拉机的图纸和数据。
梦里。
她睁眼,看见了一台不可思议地丘陵山地拖拉机。
铁牌上标着中国制造,生产时间,竟然是几十年后生产的拖拉机!
它被人驾驶着,灵活地折腰转向,双向驾驶,在狭窄丘陵田块辗转腾挪,简直能满足所有丘陵农人的期待和幻想。
林巧枝轻轻吐出一口气,缓解胸膛中的翻涌的震撼。
第26章 这要是能做出来,可不得了。
林巧枝醒来, 手捂着胸口压住怦怦直跳的心脏。
缓了一会儿。
她掀开被子下床,咕噜咕噜喝了一整竹筒山泉水,凉意沁人, 身体里那股燥意才稍稍排解。
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吵得不可开交,闹哄哄折腾想换对象换亲事的一对堂姐妹。
一会儿是通电的村落, 田间轰鸣的拖拉机、农机, 还有田地里饱满的稻穗和穗粒。
“真的是……未来的中国吗?”
林巧枝呢喃出口,感觉不真实得简直像做梦,真梦的那种。
那铁牌上“中国制造”几个大字后,还印着“made in China”的字样,并且还有不少英文说明。
她们新中国的拖拉机, 竟然还能出口外销,为国家赚取宝贵的外汇。
那是外汇啊。
中苏关系破裂之后,为了还债,她们举国上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只能砸锅卖铁, 拿大量的农副产品去抵债,去换那么一点点的外汇。
林巧枝还记得小时候, 厂里发福利的苹果, 要么是特别大的,要么是特别小的,中间标准尺寸的,都被用漏尺筛选拿走去苏联还债了。
据说那时,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颗能过苏联漏尺的苹果。
“小林同志,想啥呢?”田老支书看着蹲压水井边愣神的林巧枝,笑呵呵地问。
林巧枝抬头。
见是他, 愣了一会儿,然后眼睛一亮, “田支书!”
她忙用手比划,多高,多密,又有多少稻穗,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会有这样的稻谷和收成吗?”
她都没在周围村里见过。
“哪里会有这么多哦~”田老支书差点笑出来,这城里不种田的小娃娃,可真是敢想。
“咱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收成。”
林巧枝眉一耷。
难不成她真的做了一个假的梦?就好像梦里团长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没人要,还要回老家相亲一样不真实。
她咬咬牙,不甘心:“那如果田家村用上拖拉机呢?按照平原地区的数据,拖拉机深耕能打破犁底层,增加水稻根系深度20%,亩产能提高接近一成呢!”
田村支书笑笑:“别说那些拖拉机上不了咱们村,就算提高一成,也没有你比划的那么多。”
“算了,不和你说!!”
这小傻丫头,还置气了。
林巧枝抿唇,放下牙刷和竹筒,飞快洗了把脸,紧紧抱着牛皮笔记本往外跑。
不,不会是假的。
工业有他们前赴后继地奋斗。
农业肯定也有的!
主席都说了,他们工农子弟,是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队伍!!有能力,有信心战胜一切困难!!
她看不懂、拆不掉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那王工呢?
“王工!”
林巧枝大口喘着气,停在王柏强面前,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他。
王柏强也刚刚刷牙洗漱完,眺望着大片高低错落的田地。
对上林巧枝闪亮得像手电筒一样的视线,王柏强领着她往外走,有点疑惑:“看完了?”
林巧枝跟在他身后,点头:“看完了!我还受到了好多启发,有一些想法想请教您一下。”
“哦?”
王柏强来了兴致,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你说说看。”
林巧枝咽了咽口水。
她努力回想,那些让她兴奋不已,血液沸腾的感觉还十分清晰,技术细节却都逐渐模糊远去。
只有两样,她努力理解的还依稀残留在脑海里,成为那对堂姐妹两家哄闹的“我才不嫁他”“他人多好啊”的模糊背景。
有两样也好啊!
她整理着思路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努力描述着那种令她震撼不已的“折腰转向”“双向驾驶”技术。
现在平原耕地适用的拖拉机,就好像一块硬邦邦的大砖头,转弯十分笨拙。
但那款不可思议的拖拉机,竟然在转弯时,前半身和后半身能像蛇一样扭动!
在梯田边的小路上,它能轻松画出“S型”路线!
她甚至看不懂中间到底用了什么技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您说,如果我们在拖拉机中间,使用铰接关节,能不能让我们生产的拖拉机,也拥有这样的灵活度?”
林巧枝试着说出自己的一点想法,并且期待地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听着听着,身体慢慢坐直,眉头也逐渐拧紧,但半晌都一声不吭。
“你继续说。”
林巧枝抿了抿唇:“我们的拖拉机现在只能向前操作,遇到陡坡倒车的时候,驾驶员要扭着脖子往后看,小心翼翼的倒车。”
“狭窄的地方不好整车掉头,有没有可能咱们直接让驾驶座掉头!方向盘和脚踏板也跟着一起180°旋转掉头!”
转到哪边都能控制。
转到哪边都是正向操作!不用扭着脖子往后看,操作起来如盲人摸象了。
王柏强脸上肌肉一跳,很快,眉头全部皱起来,“这想法是好,但要实现可不容易……”
他无意识起来走动,皱着眉头来来回回的踱步。
林巧枝也很为难:“是不容易……我们得想办法,在旋转驾驶室的时候,切换反方向的传动系统。”
王柏强:“反向了之后,油门踏板这些前后映射也要同步切换。”
之前油门踩下去往前,驾驶座旋转过后,不切换的话,就是油门踩下去倒车了!
林巧枝也觉得头疼,好像是一座难以征服的巍峨高山,但想到丘陵山区占全国耕地三分之一,想到外汇。
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旋转的时候,液压管路、线束密封和抗疲劳的问题,我们厂应该有能力解决的!”
王柏强默然半晌,眉头都要拧成麻花了,最后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道:“想实现双向驾驶,基本整个底盘结构、控制系统,都需要重新设计了。”
这和完完全全重新制作一台全新的拖拉机有什么区别?
这些技术难题,连国外都不一定攻克了。
王柏强拍拍她的背:“行了,先别想了,以咱们现在的水平,想破头也做不出来。”
林巧枝抿紧了唇,默默地看着王柏强。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王柏强被看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像那八尺钳台上的铁料,被人拿着锉刀、手锤、磨轮紧紧盯住了似的。
“行了。”
“这样,”王柏强表情无奈,“回去我去找齐工,帮你要点这方面的资料,他那里有些不公开的资料,你虽然还不是党员,但是有厂里签字,有些没到保密级别资料还是能看的。”
林巧枝一喜,还有不公开的资料!
她追着王柏强:“您答应我了,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
忘了还不得被你吃喽。
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王柏强在午休时,一个人独自在屋子里,对着草稿纸上随手画的概念图思考。
折腰!
180度旋转驾驶室,双向驾驶!
这和世界上所有拖拉机的框架都不一样,他吸了两口气,纳闷,“……怎么想到的?”
“咚咚”两声敲门。
“进。”
刘国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搪瓷缸的饭:“王工,我听老乡说你一直在这屋里,又没有吃饭。”
他俩住在一个农户家。
刘国友把饭放到桌边,看到桌上奇怪的草图:“您又琢磨啥呢?”
饭都不吃了。
“琢磨你口里的好师妹。”
刘国友不好意思一笑:“那不是真托人家帮忙了嘛,您之前不也夸她肯动脑筋吗?我觉得她这脑筋是真好。”
他把筷子搁在搪瓷缸上,往前推了推。
王柏强叹口气,把草稿纸拿开:“脑筋好的人不少,少的是她身上那股劲儿。”
林巧枝很珍惜这个梦。
这姐妹俩换亲事也不知道折腾多久,两个对象一个远得很,一个说是要离开村子去摆小食摊,说是能赚钱。
梦一点少一点。
她想等到再研究透彻一点,或者有更多的想法和思路,再去看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
但凡能学到点皮毛,无论是设计理念,还是技术升级,他们红旗厂的拖拉机说不定也能赚外汇了!
他们在田家村住了七八天。
在最后离开的那天,下田帮人家干农活。
脚踩在泥水里,弯着腰干活,真的非常辛苦。
王柏强也在田里,他说:“路工当年教我们的时候就说,切身体会农民兄弟的辛苦,才能知道咱们该做什么,该往哪个方向设计改进,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瞎胡搞。”
这是红旗厂一代代高工的传承。
从水田里出来的时候,林巧枝努力伸了一下腰,龇牙咧嘴,酸得很。
“吃到苦头了,有没有后悔没去乔工那头?”王柏强也从水田里出来,站在田埂边看她,
林巧枝笑出一口白牙:“王工你就承认吧,你心里是不是还是觉得我是女生,没男生皮实?”旁边还有俩累得坐田埂上的胡清和方子勤呢。
“您去家属院打听打听,看看我是不是全家属院小孩里从小最皮实的那个,摔了伤了肉擦掉一块我都不掉一滴眼泪的。”
她抬胳膊抹了下脸汗,回头看这一层层往下蔓延的田地。
还有在里面辛勤劳作、汗滴如水的男男女女。
她不会放弃的。
即使再不可思议,即使老农田村支书都说不可能,即使王工也说做不出来。
可她看到了啊!真的亲眼看到了啊!又怎么能甘心?
命运这样垂怜她,如果就这样轻言放弃,连她都会唾弃自己的。
他们陆陆续续待了半个月。
田家村待的时间最长,后来又陆续辗转到附近地形不同、农业计划不同、耕种作物不同的大队和村落。
红旗厂的名声彻底在方圆百里打响了。
该修的拖拉机,柴油机都陆续修完。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也完成了!
回程当天。
他们给河湾大队和周围几个大队,留下一份适合这片土地的配件采购建议。
然后收拾好行李,资料,测绘的数据。
在河湾大队的公社大院,被络绎不绝赶来的村民留在了原地。
“小林同志,你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有村民热情地祝福。
“欢迎红旗厂的同志再来我们河湾大队,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就跟回家一样。”
也有村民挎着竹篮来送东西。
“这是我们的湘莲,湘潭莲子可是我ῳ*Ɩ 们湖南特色,来都来了,可得带点回去,领导你别推,你推了娃娃们都不敢收了。”
“拿着拿着,也不值什么钱,我们村自己后山里的百花蜜,喝了对身体好,我们村的柴油机现在可省油多了!”
还有送蕨菜干的,竹笋干的……
最让林巧枝无法拒绝的是,田老支书送了几瓶手工剁辣椒!!
田老支书笑着就往她行李里塞:“这辣椒都是自家地里长的,我晓得你爱吃,特意给你们装了几瓶,这个下饭香,你们江城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剁辣椒酱。”
等塞进去了,他还热情的握住林巧枝的手:“别舍不得吃,吃完了就来信儿,再给你寄。”
因为馋这湖南手工剁辣椒,给了地址和具体联系方式的林巧枝:“……”
真的很难不怀疑,田老狐狸是想用剁椒勾住一个柴油机一对一保养维修员。
无他,田家土墙的隔音堪忧啊。
偏偏老人家耳背,还觉得自己声音不大。
坐在逐渐远去的笃笃笃地拖拉机上,林巧枝看着这里的村民,还有笑着向他们招手再见的田老支书。
她想,有这样的老村支书,田家村的村民应该挺让人羡慕的。
很快上了绿皮火车。
启动不久,就桄档桄档地提速了。
还是连着的几个卧铺。
送走检票的乘务员,他们整理着这次出行的收获,全都是一笔笔手写测量的资料和数据。
方子勤感慨:“希望这次回去,我们能成功制作出适合丘陵地形的新型号拖拉机。”
“肯定可以的!”林巧枝信誓旦旦。
王柏强对比着几个村的数据:“你就这么确定?”
林巧枝得意洋洋:“我可是运气特别好的人,我说行肯定行,您信不信?”
大伙都笑了。
已经忙碌这么久了,谁不想这次真的能成功呢?
王柏强笑着指指她,对着刘国友几人说:“听到没有,都学学这心态。”
笑过后又继续整理。
差不多快到江城,才开始收起这一堆资料数据和笔记。
心情也不免有些迫切和期待。
离开家这么久了,即使湖南口味再吃得惯,但还是会想念家乡,想念江城那一口独特的味道。
林巧枝把最后一份笔记装好,思念道:“我想吃热干面了。”
这一说,可把大伙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我也可惦记这一口了。”方子勤咽了咽口水,“少加汤,拌得干干的,芝麻酱的香气简直糊满嘴,光想想我就流口水了。”
这是通往江城的绿皮火车。
载的多是江城人。
或许是回家的路上乡音有同样的共鸣。
在他们拎着行李快要下火车的时候,竟然听到隔壁车厢传来热闹哄哄的合唱高歌:“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林巧枝讶然:“这声调好像是《我爱祖国的蓝天》?”
方子勤点头:“好像是这歌词改的。”
积极跑去打听消息的胡清挎着包,提着行李,满脸兴奋地挤回来:“是从黑龙江北大荒回来的,支援生产建设兵团的,说是他们那儿江城人改的词儿的。”
他们对视一眼,又看向王柏强。
王柏强松了口。
林巧枝和胡清、方子勤兴冲冲地跑到车厢头,声音一下就大了起来。
只见在朴素拥挤的车厢里,满车厢挤挤攘攘的乘客,都随着一个在座位撑起半边身子的青年,在他手势挥舞下高歌,用江城话相互笑着唱:
“我爱江城的热干面,二。两。粮票一角钱;四季美的汤包鲜又美,老通城豆皮美又鲜;王家的烧饼又大又圆,一口就咬掉一大边。啊——,湖南人爱辣椒,山西人爱大葱,要问江城人爱什么,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乡音里洋溢着思念。
听得人眼泪都直往外冒。
哪个在外的江城人听了能不动容?
林巧枝他们也没忍住心里的情绪,跟着这满车厢的江城乡音唱着这好听好记的江城乡歌。
“我爱祖国的蓝天——”
“我爱江城的热干面~”
江城火车站。
车到站的时候,踏上熟悉的土地,感受着独属于江城湿润的空气,林巧枝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这边也有人来接。
是厂长带着人来的。
他笑着迎上来,让随行的人给接过去大包小包的行李:“王工,这趟实在是辛苦了。”
又笑着看看出站口:“我刚刚怎么听到里面有人唱歌,唱什么爱热干面?”
“出去这么久,馋这一口了吧?”
王柏强简单两句说了下火车上的事,笑道:“还别说,这么久不吃还挺想念的。”
厂长哈哈大笑两声:“在江城想吃热干面还不简单?回去就让食堂李师傅给你们做。”
笑着聊了两句,话题就自然地转向了拖拉机。
王柏强道:“这趟收获挺大的。”
厂长乐得一拍他的胳膊:“好样的!”
他激动地说:“真成了,我亲自去给你请功!”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厂长。
厂长年龄不小了,名叫温东鸣。
据说他出生在战争严峻艰难的时刻,所有人都抱着亡国灭种的悲壮决心在打,他父亲是知名学者,当时怀着中华即使亡国也要留下文明痕迹的悲鸣在写史书,于是给孩子起名“东鸣”
在林巧枝心里,他一直都站在前面,宣讲课上,工会活动时,庆祝厂里有突破时,宣布重大决策时,一直都是稳重、威严、大气的。
没想到,还有这么和蔼可亲的一面。
厂里准备了一桌好菜,给他们接风洗尘,还真特意又让人去下了热干面。
林巧枝他们埋头吃着,温东鸣则在一边看他们带回来的资料,一摞摞的。
温东鸣不是技术出身,但是知识分子,从把路工请到厂里来之后,就一直在学习相关技术。
学了这么些年,自然也能看懂。
等他把王柏强写的核心那部分看完。
“柏强,你这想法不错啊,”温东鸣感慨长叹,又拍板,“这次我们先做一台样机出来看看!”
王柏强点头:“行。”
纸上的东西终究是纸面上的,做出来一台看看,才知道到底行不行。
温东鸣解决了心里一桩大事,又笑着看林巧枝他们。
看到林巧枝,就感觉脑子有点嗡嗡的,不由笑着对林巧枝说:“跟着王工出去辛苦吧?我可听说这火车上的时间他都不放过,还每天早晚有口头考问,答不好就要挨骂。翁工都跟我念叨好几次了,说你这天赋可惜了。”
林巧枝虽然自己选了王柏强。
但到底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沙子撒在铁轨上增加摩擦力的想法,是不是灵机一动还说不准,但手上的天赋却是肉眼可见的。
温东鸣听人念叨得多了,也不免觉得可惜。
他级别比较高,还是老党员了,有些事也是知道的,就去年,国家就在他们几个省,征召能减少微米误差的钳工,去做长征一号的导轨器件,据说少1微米误差,就能减少火箭几公里的轨道偏差。
1微米啊,头发丝直径都有60微米,机械加工完全无法靠近的精度。
翁工良说得他都心疼,就是,哪里能由着年轻人自己照着喜好胡来。
林巧枝还没说话呢。
王柏强脸先黑了。
他也不争什么,把筷子放下,走到温东鸣那边,伸手找出一份他让林巧枝交的资料。
抽出来放在最上面。
他面皮绷紧,也看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只说:“看看这个。”
温东鸣有点诧异地看他。
又转头看了看林巧枝。
才翻开那个小本子。
翻了两页。
他没忍住问:“这谁想的?”
对上王柏强的眼神,温东鸣抬手:“行行行,这话题以后不提了。”
之前分明还不在意的,出去一趟回来就舍不得了?
温东鸣得到了答案,还真是林巧枝,那个从小在家属院赫赫有名的小女娃。
现在也都还小呢,才十六。
他目光在林巧枝年轻的面庞上扫了两圈,又低头看了看,饶是他自诩这辈子见多识广,也没忍住愣然,据他所了解的,这应该是国外都没有的技术。
他问:“这有可能实现吗?”
这要是能做出来,可不得了。
第27章 停课潮要开始在江城蔓延了
有没有可能实现?
没有人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工业路上的探索前进, 就是这样艰难,尤其他们还一穷二白。
但林巧枝还是鼓起勇气对温东鸣说:“肯定会有实现的那天!”
会有的。
她又冲温东鸣灿烂一笑:“只要有您的支持。”
“哈哈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和他们当初撸起袖子参加革命一样, 年轻热血。
温东鸣高兴得眼角笑出褶子,看王柏强打趣道:“王工, 这可不像是你能教出来的学生。”
他倾吐着等待的心焦和迫切, 藏着一点点埋怨,“你可是出去实地考察这么多回,才终于肯松口给我准信的!”
王柏强不理他。
只说起申请厂里的资料的事。
温东鸣笑容一收,声音多了几分谨慎,问:“王工, 认真的?”
“再让路工和齐老一起看看。”
拖拉机是他们的老本行了,未必就不能走在前面。
干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连年轻人的心气都不如吧?
***
家属院。
林巧枝回到家属院,看着一栋栋二层红砖小楼, 感觉整个人筋骨皮肉猛地放松下来。
只恨不得往床上一躺,再打个滚儿!
不过得先去洗个澡。
把行李简单收拾了下, 村民们送的当地特产放在桌上。
她拿了洗澡票, 换洗的衣服,端着脸盆就往红旗厂里澡堂子走去。
天热起来,好多人家在家门口晒水,晒得热乎乎的,正中午趁着日头足,片刻就能把小泥孩给洗刷干净喽。
“巧枝,洗澡去啊。”
“诶!”
“听说你跟着王工去湖南了, 那边好玩吗?和咱们江城一样不?”
“挺不一样的,带了点剁椒回来, 等会儿舀点王奶奶你尝尝。”
……
一路走。
一路遇到熟人好奇地打招呼。
到了厂里澡堂。
林巧枝把衣服存在木柜子里,小钥匙用一根橡皮筋圈在手腕上。
走进澡堂,选了个铁莲蓬头,热水拧开一圈,冷水拧开半圈,哗啦啦的水就往外喷。
很快就冒热气了。
林巧枝把麻花辫拆开,任由温热的水流打湿头发,淋在皮肤上。
带着力道的水流轻轻冲刷头皮,皂豆伴随着水流揉搓出细沫,空气中飘漾着温水独有的味道,又混着皂角的植物气息,触觉嗅觉听觉都逐渐来到最舒服的状态,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整个孩童时期都有点拮据,明明家属院里的小孩都是职工家属,可她们家真的很少来澡堂洗澡。小时候就是晒水在院里洗,再大点就是用暖壶接水家里用盆浇着洗,水凉得很快,还得小心翼翼。
“在家洗在澡堂洗不都是洗,干嘛浪费那个钱。”
小时候她为了能去别的小孩口中的澡堂洗澡,特意去跑去捡了很多废品。
小巧枝抱着衣服好奇地走进澡堂里,宁妈妈正巧带着珍珠在洗澡。
宁妈妈笑着招呼她过去,给她头上倒点煮好的皂角水,揉得她满头是泡泡,小脑袋一歪一歪的。
满澡堂溢着皂角和肥皂片的香气,她身上也香香的,热腾腾的水蒸气包裹着她,伴随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音。
那时巧枝还小,不懂不明白很多事情,但能感受到身体好舒服,舒服得她眯起眼睛。
但那日热腾腾的水汽伴着皂角独特的气息,还有被揉搓的头顶,悄无声息地刻入了她的童年回忆里,成为她很喜欢回想的场景。
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
林巧枝换上干净的衣服,到水池边,顺手把衣服搓了,晒到楼下的晾衣绳上。
“唰——”
用力一抖衣服,细密的水花飞溅,溅到脸上有些清凉。
初夏的风吹得衣服摇啊摇,吹出皂角的清香。
林巧枝端着盆,顺着晒得满满的两排衣服和被单,在阳光和阴影飘动的色彩里,慢悠悠地从中间往外穿。
她小时候最爱在这里面钻着玩了!
“哇——”
有个钻晾衣绳底的小萝卜头哇地一声冒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急刹之后兴奋的一蹦:“巧枝姐姐!!”
她往后一回头,兴奋地大喊:“巧枝姐姐回来啦!”
四面都传来惊喜和欢呼。
一排排晾晒的衣服和被单后,东一个西一个呼啦啦钻出一群小孩子。
眼睛亮晶晶的期待林巧枝能借给她们玩具。
林巧枝有点好笑,这是一群小孩在玩钻衣服的游戏吗,领着她们往回走。
等到了家,把玩具箱子的锁打开,让她们挑着,又抓了一把村民送的山里果子。
“一人一个,甜甜嘴。”
接了果子,捧着啃,“巧枝姐姐,你以后会经常出去这么久吗?”
“那你还会带我们去堤坝的坡上玩滑车吗?”
“我妈妈说,巧枝姐以后会很厉害,可我觉得巧枝姐本来就很厉害,谁家有这么多好玩的玩具啊!”
“那我们怎么办呀?”
稚嫩的童音你一言我一语。
连烦恼都是小小的。
林巧枝笑了笑,又拆开几片包特产的油纸,把晒干的蕨菜干、竹笋干,还有些时令山果等装在一起,给了其中几个小孩,“这个带回去家里。”又拍拍她们小脑袋,“不许偷吃。”
小萝卜头们还是第一次见巧枝姐姐这么大方,有大胆的拉拉林巧枝手,昂着头好奇问:“怎么就她们有啊?”
林巧枝把剩下的玩具锁起来,“那又不是给她们的,是给她们家里的。”她摸摸小孩的头,“因为巧枝姐小时候也吃过她们家的东西。”
“啊~这样呀。”
小萝卜头们又一阵议论和相互羡慕。
最后抱着玩具欢天喜地地跑掉了。
那些东西反正是要给爸妈的,哪里有玩具重要!
小女孩们快乐的笑声,银铃一样在楼道里飘荡,随着“哒哒哒”的一串轻快足音跑远了。
林巧枝把洗澡用品归拢放好。
看到毛巾架上那条湿润的毛巾,想到她上次嘉奖大会上得到的那条新的。
她回屋把那条绵软舒服的新毛巾拿出来。
阳光透过木格窗,轻轻洒落在木桌上。
林巧枝穿着轻薄穿软了的短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干燥的新毛巾,侧着头一点点擦头发。
面前摆着一个厚笔记本。
她摆好钢笔和墨水,边侧头擦着头发,边回忆她这些天遇到过的问题和困难,修理过的农机,解决的办法。
拔开钢笔帽,落笔在空白扉页写下【工作笔记】
墨水在米黄色的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出去这一趟,真的收获了不少东西。
林巧枝越写越起劲儿,还搬着小凳和马扎去了院子里,边晒太阳边写,越写越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
写着到一半,眼睛被忽然被手轻轻捂住,熟悉的声音捏着嗓子,“猜猜我是谁?”
林巧枝一笑,伸手去扒拉:“阿水,别闹。”
孙水柔从旁边顺了个小板凳,坐到了她旁边:“我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跑过来找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朵干花:“看!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采花做的,给你也做了一朵。”
还有成绩,她得意洋洋的掏出成绩单,在林巧枝面晃了晃,“喏,看看能不能让我们的小老师满意?”
林巧枝把干花夹在书里,然后一把抽过了那条成绩单,看到专业前三的好成绩,一下笑弯了眼睛。
见她如此高兴,猛地被紧紧抱住的孙水柔咳咳呛了两声,“巧枝,巧枝,”她试图挣扎一下,免得喘不过气,努力伸长了脖子喘气,“你怎么这么激动?你自己考那么好的成绩都没这样!”
喘口气,又说:“你那么厉害,八个月拿下所有科目全优啊!”
至于为她这点成绩这么激动吗!!
林巧枝紧紧抱住她,心里生出莫大的庆幸,在她肩上摇头:“不一样的,而且我说我其实没有那么厉害你信吗?”她是在梦里花了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日夜不休努力才做到的。
孙水柔果断摇头,斩钉截铁:“我不信!”
她悲从中来,哽咽地用力控诉:“你要不要看看你还贴在咱们厂校门口的一排成绩再来说这个话啊!!”
偏偏她们还约定好上了高中和中专也要一起努力,让人看到她们女孩子才没有后劲不足。
天天被问学习,呜呜呜要不是关系好,她简直都不想跟巧枝说话了!
林巧枝破涕为笑,好笑地放开她。
孙水柔把板凳挪到她身后,帮她编头发,还同她说:“我跟你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林家栋还去考咱们厂校了。”
林巧枝惊讶的一转头。
“别动别动!”孙水柔把她脑袋推回去,“你放心,他没过。”
林巧枝脑袋不动,问:“我走之前没听说这事啊。”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我估摸着他复习到日子了,发现还是考不上能分配好单位的学校,就想着学你突击一下。”
林巧枝好奇:“今年的题目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锉刀,我也不懂,反正不是抡锤子了,没听到家属院铛铛铛的声音。”孙水柔左右端详着自己编的头发。
林巧枝这才意识到,好像中考已经结束了。
但是正常学校的期末考试,应该要比中考晚一些才对,“阿水,你们怎么这么早期末考试了?”
孙水柔越编越没底,从自己头上取了根卡子,往上一别。
嚯。
散了!
林巧枝一摸,感觉有点奇怪,然后跑到一楼人家窗户前一照,给自己都看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阿水,你编得这是什么?怎么像头顶安了个元宝鸡窝。”
不是说要给她编一个特别好看的头发吗?
孙水柔跺脚,气得想啃手:“我给自己编的时候可好看了,真不长这样!”
她气的坐回去,盘弄手里的发卡:“期末考试提前了呗,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多小学都不上正经课了,组织学农,学语录,然后跑到街上,我们学校旁边不是有所小学嘛,闹哄哄的,老师也没心思上课了,索性提前安排期末考试了。”
林巧枝心一跳。
原来这么早,就已经有苗头了。
停课潮要开始在江城蔓延了。
第28章 窥见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道路
江红梅下班回来。
今天很忙, 给柴油机钉木框保护,往里填塞稻草,还有好几台拆分走水路送的拖拉机。
忙得她满身是汗。
听到林巧枝回来的消息, 她急匆匆楼下洗了把手,就赶回了家。
江红梅进门脱衣服, 然后站在脸盆架前, 拿毛巾擦脸,小心瞟着里头屋,好似若无其事地说:
“巧枝,前两天发工资你不在,妈想给你领了, 结果那财务科的小刘干事说啥都不同意,我说给你带回来她也不让,你说说是不是死脑筋……”
林巧枝把笔记本合上,放到自己的抽屉里锁好。
“我自己签的自己领, 刘干事她按规矩办,挺好的。”
发工资了呀。
她出去一趟, 居然忙得连这个都忘了!
江红梅把毛巾挂起来, 扯了扯笑:“这不是怕你乱花钱嘛,妈给你存着,你们小孩子哪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吃家里住家里,谁家孩子不是工作了就把钱交给爸妈,自己留几块零花?
“我自己会存钱。”
一个月38块她哪里花得完,她又不是乱花钱的人,最多多吃点好的, 攒钱买一套趁手的好工具。
38块理论上,可以养一大家子呢!
勤俭节约的, 到处抠一抠,还能再接济两个大家庭,嗯,说的就是她家。
这就是为什么说“一人当工人,全家都光荣”了,因为一个人当上工人,是真能养活全家!
这话才广为流传。
江红梅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消失,她本来就热,心里燥,哪有当妈的服软求人的道理,于是拧巴着干巴巴地说:
“你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再说你都这么大了,不得帮家里分担点儿,再过两年嫁人,也该提前存嫁妆了。”
林巧枝有点奇怪。
她离开红旗厂去湖南之前,江红梅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之前可一句没提工资的事。
知道她在补身子,吃好的,想涨力气,还一个月会给她塞一两块钱,要知道没转正的临时工工资和学徒工差不多,也就十几块。
江红梅自己还是抠抠搜搜的,舍不得买好吃的,却愿意给她塞一两块钱。
她静静地凝视江妈那张紧张中带着焦急,疲惫中有些忧虑的面孔,忽然开口:“家里缺钱了?”
江红梅在腰侧擦了擦手心黏腻,知道闺女不爱听,只能努力委婉地说:“也不是缺钱,就是你阿公和奶奶都要做寿了,咱们当晚辈的……”
过寿总不能和平时一样吧?而且都知道他们家是双职工了,现在领两份的工资!
林巧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转身去拿抽屉里的粮票,去食堂打菜,“是谁花钱了?是我爸?林家栋?还是哪个亲戚?”
以江妈勤俭节约、计算着过日子的方法,一定会早早攒好这份钱。
双职工的工资不少了,就算现在全家都吃食堂,也不至于过寿的钱都拿不出来。
林巧枝忽然脑子里一闪,站在门口回头看门内的江妈:“是林家栋吧?他找谁学的钳工?”
这年头学个手艺,不管是木匠,铁匠、电工、钳工,都是要托人情、找关系,或者花钱的。
什么都不想出,那就出人,给人家当学徒,给人免费干活,等学出了徒,再在师傅手下帮着干几年活。
“行了!”江红梅声音一下就炸了,她腮帮子颤抖,“问!问!问!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钱去哪了?钱去哪了?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还能把钱吃了吗!!”
林巧枝默然。
又一次,看到了那些让女人变得面目可憎的泥巴,污泥翻涌狰狞可怖,黏在身上难以甩开。
她闭了闭眼,后退两步,转身出门,“我去打饭……以后不问了。”
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她回忆起小时候睡梦中被低声争执吵醒的夜晚。
“家里的钱呢?你是不是又拿回去补贴娘家了?”
“厂里发的罐头呢?上次清明节回去扫墓我就忍着没说,你三妹给她孩子穿的什么?是不是你拿给她的?”
“让你过年少给点,少给点,你又不挣钱,不知道挣钱多难。”
……
等到第二天睡醒。
江妈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继续做饭洗衣服,开始新的一天,只是无形中气势就更弱了一两分。
林巧枝从食堂打回来饭菜。
才走到二楼的走廊上,靠近家门,就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声音。
江妈抹着眼泪,“生她有什么用,白养这么大,供她读书,给她吃给她穿,现在翅膀硬了,一点工资都不往家里交,还要我这当妈的求她,你说说我受苦生她有什么用?”
“行了!”
另一道声音明显带着暴躁,“她都要出去住了,你还想着那些工资。”
“我今天被工友问,脸都是火辣辣的!让你对闺女好点,好点,你回娘家少给一点寿礼能怎么样?”他们闺女眼看着就出息了,为那点工资斤斤计较做什么!
“那你呢!!你怎么不说给你妈少点寿礼。”
“我妈那是整寿。”
……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踢了踢走廊上的铁煤炉,弄出点有人走路过来的动静。
门里声音瞬间安静了。
饭桌上。
气氛有些诡异地沉默。
江红梅憋着眼泪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看。
林家栋考完了,但表情也不太好。
只有林爸先开了口,“巧枝,我听说你申请宿舍了。”
“嗯。”她办完户口粮油本当天就申请了,只是不知道要排队等多久。
林父给她夹了一块鸡蛋:“住家里多舒服,又宽敞。你没住过宿舍,不知道有多挤,堆着几个人的衣服家当,身子都转不开。”
林父这阵子在岗位上,不知道多风光。
工友羡慕他,能去学开车,方向盘听诊器售货员,可是公认的三大金饭碗。
不仅羡慕他能去开车,还羡慕他有个好闺女。
“以后你闺女要当高工了吧!”
“要是我闺女以后能有巧枝一星半点,我就笑开花了,武强你可真是好福气啊。”
他哪里有过这么得意的时候,搬货的时候都浑身是劲儿。
结果今儿就有人好奇问他,“林哥,我怎么听说你闺女申请了宿舍?”
这把大家伙都给问愣住了。
不可能吧。
林家又不是那种有好几个孩子的家里,住不开,申请宿舍挪挪地儿。
难不成是孩子跟家里不亲?林武强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而且谁不知道,林武强这个学车的机会,就是闺女出息给挣的,“这……听错了吧?”
那人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排队排到哪儿了都说得一清二楚。
林父笑容不变地说:“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想往高工升呢,要不然干嘛跟着王工跑去湖南,那么远,还辛苦。估摸着就看宿舍距离厂区近,图新鲜,她们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晓得宿舍有多不好住。”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说是:“是啊,宿舍哪里有家舒服?你可得回去和闺女好好说说,别图早上多睡那十分钟,就去住宿舍。”
林父又笑着说了两句林巧枝的事。
一时间,大家听了还是心里羡慕,羡慕林武强生了这个出息女儿,还孝顺,这样好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以后啊,林武强要享福,他们都高攀不上喽。
直到热闹的人群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才感觉手心发凉,走路的腿都发软。
一想到闺女之后真的搬去宿舍,他脸都火辣辣的。
他不明白。
为什么啊!
在他的心里,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了。
可当坐在饭桌前,看到林巧枝那双平静与他对视的眼睛。
林父忽然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都不知道从什么起,女儿就一直用这种平淡的,没有什么期待的眼神看他了。
要说从什么时候起。
大概是她妈骂她,打她的时候吧,他一开始还劝两句,拉一拉,后来发现不管用,反而让江红梅哭着来骂他,而且搬运了一天的货,是真的累,慢慢他就懒得说了。
所以记忆里,好像逐渐就再也没有女儿哭着跑过来,抹着眼泪喊他“爸爸”的画面了。
那也不是他林武强打骂的啊!
林巧枝把碗里的鸡蛋吃了,“吃饭吧。”
林父是个好爸爸吗?她实在说不出他好。
但林父是个坏爸爸吗?
没有人能说他坏,他什么都不做,谁又能说他坏?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都不需要等小孩长大,小巧枝就慢慢不信任不亲近爸爸了。
林父淡淡地旁观着这一切,旁观着江红梅对女儿的哭啼、训斥,责怪和谩骂,旁观着小巧枝被推出门去,旁观着江红梅努力想要驯服女儿,规训出一个传统意义的好女儿,好女人,只是因为对他有利。
因为利己。
他享受着这无形泥沼绞杀出的血肉,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一点都看不到泥沼里有多苦,有多少眼泪吗?
不,他看得到。
他就在旁边,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隐隐知道这片泥沼在做什么,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意去改变和阻止。
只因为这一切都对他有利。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承认自己就是肮脏泥沼的一片地基。
***
“我们去鹦鹉洲玩吧!”
领到了工资的林巧枝,向已经考完的阿水和晚晚发出邀请。
在宁珍珠羡慕且哀怨的目光下,她们快乐跑走,回头朝她挥手:“珍珠你好好复习,我们会给你带吃的回来的!!”
江城的航运非常繁盛。
有水码头243个,陆码头220个,还有五六万的码头工人。
而汉阳鹦鹉洲,则是最出名的竹木市场码头。
停在汉江、长江沿江的“划子”(小船),比旧社会停在大上海门口的人力包车都要密。
林巧枝付了钱,租了一个“划子”,带着买来的一兜子吃的上了水道。
划子顺着水流不断往前,往对岸走,码头还传来码头工人装卸货时喊的各种不同的号子,“喝哟、喝哟、嘿嘿嘿……”
孙水柔盘腿坐在竹木划子上,左右看看:“这码头可太热闹了。”
又伸手从兜子里拿了个欢喜坨,瞅了一眼兜里的油条、面窝、麻花、洋糖发糕,一龇牙,“巧枝,你这是往后不过了啊!!”
她心疼的啃着欢喜坨,问道:“怎么突然非要今天出来看江?还买这么多好吃的过早?”
相比阿水粗糙神经,晚晚就细腻得多了,她看出林巧枝心情不好,也知道巧枝一心情不好,就喜欢来看江。
“行了,吃你的,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周妞晚踢踢她的腿。
“我替巧枝心疼钱啊,真的贵嘛。”
对不挣钱的学生来说,今天租划子,带吃的来坐划子看江,真的是好贵好贵一笔开销。
可就是“这么贵”的东西,梦里她在下乡的地方,吃到了好多次。
林巧枝从划子上站起来,手呈喇叭状围在嘴边,朝着眼前滔滔的江水,从胸腔深处尽情地吐出一声:“啊——”
“我们也来喊!”周妞晚拉着阿水一起站起来。
“啊——”
“啊——”
滔滔的江水带走人的忧愁。
她们看着对方,都不免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感觉船夫要把她们三当成疯丫头了!
划子在江水中起伏摇摆,随浪激荡。
林巧枝把洋糖发糕分成四份,“吃吧,等你们也工作挣钱了,再请我吃回来不就好了。”
她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工作挣钱了,要一起吃好吃的!”
“那珍珠可吃亏了。”
“哈哈哈,那等她考完,我们再喊她来一次。”
“巧枝你也吃亏了,等我们工作,还得两年呢。”
林巧枝笑眯眯:“ῳ*Ɩ 说不定你们今年就有工作,要请我吃三顿的!”
阿水哈哈大笑:“你是不是馋了,做着美梦呢!”
林巧枝往划子上一躺,舒展四肢,看着江城碧蓝的天空,听着哗哗的水流声,随着划子在滔滔水流中高低起伏。
她舒服的眯起眼睛,这怎么不算是美梦呢?
倾吐了郁气和烦忧。
林巧枝又重新精神百倍的投入到工作。
顺便去催促了一下申请宿舍的事。
“你家分了房,又够住,申请宿舍这不是浪费吗?”和“别跟爸妈闹别扭,哪有什么隔夜仇。”
成了大家最主流的两个观点,所有人都来劝说她。
好像她出息之后,大家都默契地忘了,小巧枝从小就是“野丫头”啊。
没有“听话”“懂事”过。
林巧枝坚持填了表格,排了队,并且表示,她研究过厂里宿舍申请排队规则,她优先级是不高,但谁要是插队,她就敢去宿舍掀床扔被子。
她离开后,好心劝和的人面色戚戚,倒是也不敢再仗着老资历和经验干什么,就怕她真的闯进宿舍掀床,只说:
“这性子还真是凶,没传错。”
“这野丫头,算了,咱可别惹一身骚。”
林巧枝出了后勤科。
才走进厂区,就听到有人喊她去高工办公室。
她去了后,王柏强给了她一张表格,还有一本手册:“这是申请表,还有一份保密条例。”
申请表要手写。
保密条例则是要考试的。
这都难不倒林巧枝,她压抑着兴奋的情绪,当天就写好了申请表,然后很快通过了保密条例的考试。
王工领着她往办公楼的顶楼走。
通过一道有人守着,有人检查的门,她进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三张特大的红色实木桌,配着几张椅子,旁边则是立着几个铁书架。
太阳晒进来,好像和图书馆没什么区别,还怪小的。
王柏强拎着她去铁书架旁边,给她拿了两份资料,“你也是脑子好,要不至少得等升到高工,才能进这里。”
也亏得是根正苗红的厂子弟,没有任何时间和履历的空白,要不然也不会政审通过得如此容易。
林巧枝眨眨眼睛。
王柏强作为她的担保人,再次强调:“只可以在这里看,不可以带走,看完也不可以在外面默写,记录任何形式的笔记。”
“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时刻有防间谍的意识,这里看到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能在外面说。”
林巧枝举手保证:“我明白!肯定时刻警惕!”
她们上过安全课的,现在到处都是间谍,国家还千疮百孔!!
到底什么资料,还弄得这么神秘?
她一看。
然后惊呆了。
关于双向驾驶,传动系统相关的国外重型装甲车,全防护运输车的资料。
比如,德国的支持动力双向分配的防护运输车。
王柏强介绍:“这个车,在遭遇伏击的时候,不需要掉头就能撤退,倒车速度可以到达70 km/h。”
林巧枝都有点发懵了。
所以,是从国外的先进武器技术里,学习怎么制作拖拉机吗?
“这都是……哪里来的?”林巧枝小声问。
王柏强睨他:“还能是哪里,你指望有人给我们送吗?”
林巧枝轻轻“哦”了一声。
她们的间谍,呸,情报工作人员啊。
她起初很震惊。
但真得开始看资料之后,心情就慢慢平复了,因为这压根不深入啊!!
红旗厂作为整个南方拖拉机市场的领头羊,保障整个南方的农业机械化,还承担起突破拖拉机技术封锁的任务,国家肯定要提供一些技术支援的。
她跑去问王柏强,还有呢!怎么到稍微关键一点的地方就没了!
王柏强告诉她,级别不够,没有权限看。
林巧枝蔫了一秒。
很快又振作起来。
她正在往前走,才能窥见这冰山一角。
窥见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路上,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为之努力,为这条路保驾护航。
而她,也在路上。
她也还能继续往前走!
林巧枝沉浸地投入了工作。
厂里开了很多次讨论会,讨论王柏强改进的、更适合丘陵地区的这一款拖拉机。
有的林巧枝参加了,有的则没有参加。
但是随着会议的讨论越来越多,她参加的也越来越多,因为她时不时能一下破开迷雾,点出前进的方向,有点灵。
最后,厂里定稿的样机设计图,加上了“铰接关节”。
林巧枝提出的想法!
虽然依旧做不到折腰转向,但理论上应该可以缩小转弯半径。
最后的设计图里。
排在第三位的,就是“林巧枝”这个名字。
林巧枝高兴得差点想跑去江堤草地上打滚!
如果这款王柏强主力设计的拖拉机能落地,并且在坡度不太大的丘陵地区推广应用,她的名字也会永远刻进拖拉机的发展史里。
当王柏强的设计图纸通过后,他作为项目主持人,整个厂的高工组都临时由他调用。
等再见到王柏强的时候,林巧枝真吓了一跳。
她窥了窥他那对黑眼圈,试着问:“王工,你这是熬了几天的大夜了?”
王柏强脸更黑了,劈头盖脸道:“我让你看工件,看图纸,没让你看我的黑眼圈!!”
林巧枝察觉到他的暴躁,赶紧一脸“我很乖的”表情,捧着图纸认真看起来。
王柏强从鼻腔里重重“哼”出声:“没一个省心的!”
又点了点图纸上的几个零件,“这几个部件交给你,工期、工时、要求都标注在上面了。”
他语气淡淡的,听着却让人感觉,要是到了时间没做出来,或者不满足要求,肯定要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太危险了,现在不是王柏强,是暴躁强。
林巧枝确认了一下,虽然有难度,但也不至于做不出来。
又试着问:“那铰接关节是谁做?”
谁不想做自己亲自想出来的部分,从设计到落地,然后看着它在现实世界大放异彩?
王柏强:“分给翁工他们组了。”
看了看林巧枝有点遗憾的表情,还是解释了一句:“这个铰接关节非常重要,转弯半径的缩小有大半靠它,你的技术还没到能做它的水平。”
林巧枝叹口气。
有点可惜。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她现在是二级工,勉强能够到三级工的水平,肯定是争取不到最核心,最关键的部位的。
因为技术不够。
样机是很关键的。
什么是样机呢?
一个产品设计出来,先有图纸,然后根据图纸,用车床等工具直接制作出所有零件,组装成机器,就是样机。
样机有失败的,项目约等于夭折一半。
样机也有不断修改的。
一直到样机通过所有的检测,符合最初的设计要求和标准。
然后就可以安排进入流水线生产的一系列事宜了,从采购原材钢料,到车间流程划分,再到模具制作……
最后,一台台拖拉机就可以轰鸣着驶下流水线了。
林巧枝给自己打气:“现在也进步很多了,做的也是比较关键部位的工件,不是之前侧盖板模具能比的。”
不管再怎么说,那也只是个盖板,说得不好听点,不考虑机器使用寿命、不考虑故障率,扔了那盖板拖拉机该转还是转。
这次的活就更关键了,是传动系统里的部件,更有挑战性。
做好了,她的技术也还能再进步!
只是当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还是有不少钳工产生了怀疑,这么重要的部件,王柏强就这么交给一个才入厂不久的二级工吗?
就算学得好,毕竟还是个没太多经验的年轻人。
按照惯例,这种重要等级的部件,该交给资深老钳工做的。
林巧枝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些质疑的声音,还有关注的目光。
或许是打小就处于这种被注视、被挑剔的环境里,她并没有很紧张,反而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输,让她一心想做得更好。
她就是能做好!
在林巧枝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
外面的世界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江城全面停课了。
从纯粹的钢铁工业世界走出来,林巧枝几乎是屏住呼吸去看一份份报纸。
……
林巧枝捏着自己的手,紧张到手心黏腻发凉。
梦里的事,还是发生了。
而这时候,刚刚停课,大家都还有信心,觉得过段时间就能复课,就能好。
却不料没有等到复课,而是一直等到类似于肄业的毕业。
她决定先劝阿水找工作。
目前看来铁路局是最好突破的一项。
第29章 有能力,有一点点话语权
“反正现在也没上课, 不如找工作吧。”
林巧枝在晚饭后散步时,这么说道。
天已经渐渐的黑了。
又还透着一丝晚霞的红光。
家属院很多人家,都打着蒲扇, 在家属院一条条小巷里散步消食。
小孩子们快乐地你追我赶,玩着滚铁环, 挑火柴棒的游戏, 发出无忧无虑地哈哈笑声。
老人们躺在竹床上在屋外乘凉,吹着夜间凉爽的风,屋里待不住,晒了一天,蒸笼一样热。
吃过饭, 往屋外摆着的竹床上一躺,哼着小曲,吹着小风,听着家属院娃娃们的欢笑和打闹。
如此惬意。
以至于听到林巧枝说话的宁珍珠三人都愣住了, 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阿水纳罕:“我们不是还在上学吗?”
她们才学了一年多,还没毕业, 没有单位会招毕业证都没有的学生吧?
“是啊, 而且很快学校改革好了,我们就复课了吧。”宁珍珠喝了一口橙子汽水儿。
林巧枝其实也不愿意相信。
可梦里的事情却都在一一应验。
她声音有点轻,还藏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那万一……一直停课呢?”
风和树叶一起飘过来。
一时只能听到风卷树叶的沙沙声。
宁珍珠嘴里的老冰棍咬到一半,停住了。
一直停课?
从没有这样想过。
难道不是过一段时间,国家改革好了教育制度,就能继续正常上学吗?
可对上林巧枝那双凝重的眼睛。
她们无不心里一紧。
这么多年,像是追着明灯往前奔跑的信任和欣慕, 让她们下意识思考起来。
会怎么样呢?
一直不上课,等到了毕业, 会有毕业证吗?
就算有毕业证,那会有单位愿意要她们吗?愿意要学生生涯大半处于停课状态的学生吗?
有单位接收还好。
要是没有单位接收,她们岂不是成了没有工作的盲流子?
林巧枝道:“我们厂附近的几条街道,最近在鼓励无业知识青年去北边参加生产建设兵团,你们听说了没?”
“不会吧……”晚晚抿了一下嘴,她倒是愿意为建设祖国贡献一份力量,但北边也太远了。
“那可说不准。”
林巧枝转头看孙水柔,“阿水,你们学校旁边的那个小学,情况怎么样?”
年纪越小,胆子越大,这话真没说错。
要不怎么叫热血青年呢?
而年龄更小的小学生,在集体起哄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地什么都敢做。
袖口带上个红袖标,就是红小兵了。
阿水抿紧嘴唇,表情一下就不太好了,她喉头滚动,吞咽了几下口水,“好像是比最开始凶……”
听说有个老师,额头都被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飞出来的石头打得头破血流了。
想到万一真一直停课的可能和后果,心里都不免多了几分担忧和惶恐。
可找工作,哪里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尤其是她们还没毕业,知识技能都没学完全,谁会招她们呢?
以不满足要求的条件,去找工作,这真的很需要勇气。
因为明知道得来的会是一次次拒绝,甚至是一次次嫌弃。
值得庆幸的是,
手里还有一点点捏住了,能拿得出手的底气——一年级名列前茅的优秀成绩。
至少我是优秀的呀!
林巧枝知道这不容易,也没有再催促什么,至少在忐忑的准备的过程中,学习是加倍勤奋的。
不需要她催促。
逐渐变化的环境,就慢慢让人有了紧迫感。
先决定踏出这一步的是晚晚。
“巧枝,我看到城南电力局有招工的消息了,我想去试试看。”她好像很内敛,也很细腻,但或许更为坚韧和勇敢,否则她们不会走到一起。
晚晚看着她,“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她眼睛里爬着细血丝。
林巧枝伸手抱了抱她:“别怕。”
有她在呢。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周妞晚,微笑着说:“打开看看。”
周妞晚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张合照,她们在鹦鹉洲坐划子那天拍的,手挽着手笑,看着就知道关系亲密。
她眼泪一下盈了出来,声音都染上一点点闷腔,“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她都没开口,巧枝就准备好了。
林巧枝当然是一早就想好的。
甚至在填志愿的时候,就偷偷潜移默化的给孙水柔灌输观念。
孙水柔和阿曼小时候玩得特别好,约着一起学医护虽然是儿时玩笑,但多少也是有这想法的。
可林巧枝没把握在风浪来临的时候,保护住去学医护的阿水。
但如轻工、铁道、石油、电力这些有大型技术设备且和红旗厂来往较多的单位,就不一样了。
官方一点的说法,咱们是兄弟单位。
但实际上,他们是有求于红旗厂的。
铁道自不用说,电力局的供电任务压力也非常大,尤其是她们江城还有一个总后勤3661厂。
每个国营厂,都是有国家安排的生产任务计划的,一旦断了电,电力供应出了问题,影响了机床、纺织机、印刷机等机器的运行,从而影响了生产计划,那是要被追责的!
遇到紧急问题修不好怎么办?
只能请外援。
江城最强势的三大厂,总后勤3661厂,城东的仪器仪表厂,红旗农械厂。
总后勤3661厂属于部队管辖,非必要不惊动,相当于只有两个厂可以选择。
红旗厂就是这“外援”的二分之一。
不管再怎么强势的单位,一旦要求人,总是要低头的。
谁又愿意低头呢?
但是有关系和人情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晚晚抬手用力两下把眼里不受控制盈出的泪水擦干,吸了吸鼻子,“我一开始想借你的名气去争取工作机会,还担心你们嫌弃我没出息。”
“傻。”林巧枝用手指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痕,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到肩膀,“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一起被骂,一起依偎着相互取暖,一起支撑着对方往前走。
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如果从小这条路就只有她一个人走,她还能不能坚持到现在。
晚晚不好意思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珍藏的报纸,江城晚报曾经报道林巧枝的那一期,她递给林巧枝看,脸颊微红的同她耳语,“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拿这个给他们看的。”
她把报纸翻开,再一次没忍住感慨:“巧枝,你真的好厉害好厉害!”
让人忍不住相信她的未来。
林巧枝得意的笑了笑,语气夸张地拍板:“那就都拿去给他们看!然后拍着胸脯跟他们说,你们招了我,再过两年,以后想请林工我保管能把她请来。”
晚晚噗哧一声笑。
说完连林巧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哈哈哈……”
看着这张笑起来生命力蓬勃的面孔,晚晚忽然发现,她的朋友已经厉害到不需要自己出面,也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张开双臂护在她们身前。
等周妞晚走出这一步。
阿水也着急了,她慌慌忙地收拾收拾,也决定学晚晚的法子一起去试试。
她粗神经地接过林巧枝递给她的信封,兴奋地大喊一声:“巧枝我可太爱你了!!”撞上来紧紧地勒猪似地抱她一下,就火急火燎地拿着东西跑走了。
得到招工消息晚,得赶紧啊!
她挥舞着信封跑走,昂扬地喊:“成了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搓一顿!!吃大肉!!”
铁路局。
这次招工的公告一贴出去,就收到了很多报名,他们人事科的领导和干事,都在做筛选录入登记的工作,争取早点安排好招工考试。
人事科白主任看累了,起来活动活动腰,喝口水,就见一干事捏着一份招工报名表,面色犹豫地走过来。
他喝了口茶,老神在在:“怎么了?”
小年轻就是稳不住,还是得靠他们这些老同志镇住场子。
年轻干事犹豫,“我今天在门口收报名表,遇到个特殊情况。”
他是铁路局的子弟,当然希望铁路局能好,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回想,“要是你促成了这事,你说领导会不会也记你一功?”
他开口:“这人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念的是江城铁路技术学院……”
白主任眉头一皱,打断他:“小刘啊,你这业务怎么学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这要是招了,岂不是乱套了。”
到时候谁都想来,怎么管理?
不行不行!!
小刘干事往主任的方向凑近了些,压声,“白主任您还记得咱们的布告栏之前张贴的嘉奖吗,给红旗厂那个。”
白主任自然记得。
这可是从他们江城铁路局出去,影响了全铁路的光荣大事。
再然后,他看到小刘干事狗狗祟祟掏出的一张报纸,一张照片,一张报名表。
白主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脑子里一下就想起曾经在队伍里听到的那句“以后都是红旗厂的顶梁柱”
白主任带着这些东西走了,有点心不在焉的,上楼梯的时候还一个不小心往前踉跄了一下。
小刘干事忙追了两步,担忧:“慢点,慢点!白主任你慢点。”
王副局的办公室被敲开。
他皱着眉头在看文公和报纸,看到人进来,还叮嘱道:“老白,招工这事咱们还得再谨慎点,再缩减几个岗位,宁可少招,宁可不招。”
不能出风头啊。
白主任心里有计较,再缩不缩另说,反正他们铁路局不能当今年招工数第一的单位。但有个已经缩减的岗位,可能得考虑要不要重新放出来了。
他心里有了成算,但口头上还是请示的语气:“有个工作情况得跟您汇报一下。”
王副局顺着他递过来的资料往桌面上看去,看到了报纸上那个醒目且熟悉的名字——林巧枝。
***
红旗农械厂。
厂里生产任务不停,还紧锣密鼓地推进新型号拖拉机制造工作。
林巧枝的任务也很艰巨。
她这次分到的工件一共有四个,两静,两动。
其中一个动件要求精度尤其高。
如果没做好,整个传动系统就无法正常工作。
如果精度偏差稍大,无法和其它零件精准咬合,到时候拖拉机启动,就有可能会出现嗡隆隆、哐铛铛等各种奇怪的噪音。
她当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她得做好!
但她也没有慌,而是按照学生时期养成的习惯,将所有的工期工时分配好,具体到每一天要干什么,每一天要做完哪个步骤。
做好了计划,就严格执行。
今日事今日毕,没有拖延到明天这种说法,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走。
如果提前做完,也不急着赶工,她会留下来打磨技术。
至于阿水她们那边,林巧枝也并没有很焦灼。
她从田老支书那里学到一点——求人办事,说自己苦和难是没有用的,得给人提供价值。
没有人能真的切身体会到别人的苦难。
恰恰相反的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哪里有难处,并且对其中艰难感触很深。
而她就能给对方提供这个价值。
虽然是未来的,但她相信会有人愿意押她这个宝的。
因为人有一点非常有趣,人一旦求人办事,难免低声下气,但如果“我帮过他”,那腰杆子一下就硬起来来了,甚至态度都下意识亲近了。
他们去湖南借地、借人、借农械做实地调研,先帮人修一下拖拉机,又未尝不是这个道理?
林巧枝默默在她的人生小本本上,记录下这些收获。
没有人教她人情世故。
她也可以自己慢慢学呀!
不求圆滑,但至少可以让未来过得更舒服、更自在一些。
林巧枝伸了个懒腰。
她把今天完成的工件全部收拾好,然后在车间废料堆里选了一块厚度10-15mm的钢板。
用粉笔标记出芝麻大小的矩形区域。
她手边摆着不同齿纹的锉刀,很快就练习得脸上、身上都冒出一层汗珠。
她先用粗锉削去0.5mm余量,再换上中齿锉,用交叉锉法,最后用推搓法来收光。
每完成一道工序,都用标尺测量,她要求自己每一刀精度都要逼近6丝。
反复一刀刀的练习,几十遍,几百遍……起初林巧枝还会觉得胳膊灌了铅一样沉,手指也累得发软发僵,很难坚持,但慢慢肌肉都锻炼出来了,连手指都非常有力气。
“真不怪总能看到她进步。”
乔元路过林巧枝的工作台时看到她正全神贯注地练得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不由和交接工作的王柏强说。
王柏强在进度表上签字,“每天都能看到她是最后一个走的。”
不是在磨工件,就是在锻炼技术,林巧枝绝对是这整个车间,对自己要求最高的那个。
即使再累,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人都是有惰性的。
可她却能一直坚持,日复一日的磨基础,磨枯燥累人却又缺少不得的地基。
旁边的刘国友在旁边说道:“我还看见她休息的时候,拿中空铜管当听音棒,蒙着眼睛听轴承不同转速的的声响。”
连他都分不清楚,600/1200/1800rpm的不同转速下,轴承的的不同声音。也不知道,转速一高就会有“沙沙”的声音,是因为有滚道麻点。
乔元点点头:“之前我还担心,现在看来,早点毕业接触实际工作对她是好的。”
林巧枝显然没有为自己的取得的成果沾沾自喜,反而还能沉下心来继续磨练自己,这真的非常难能可贵。
埋头专注于技术的林巧枝,并没有注意到刚刚身旁有乔元经过。
她练习完这一块废料,又挑选了一块夹在台虎钳上,做磨圆弧度的练习。
她一直练习到车间安静下来,衣服都汗湿了几身,将今天发现的薄弱点和不足都记录在工作笔记里,才带着新买的皂豆跑去澡堂洗澡休息。
等清清爽爽回到家属院。
就有一道人影像是热情大狗狗一样嗷嗷扑过来,高兴:“真的成功了!”
“我看到公布的名单上有我,接下来就只剩下招工考试了!”
这声儿,一听就是孙水柔。
但她可一点也不水,也不柔,林巧枝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龇牙:“你这是感谢我,还是想谋杀我?”
晚晚昨天就得了信儿,这样,两人就都有了招工考试的机会。
林巧枝也是要学习的,她还没放弃研究那款不可思议的拖拉机呢。
于是她们干脆约好了一起学习,一起努力,挑灯夜战!
从天黑后的七八点,一直学到十点半。
地点当然只能在宁珍珠家。
宁珍珠本来不那么急迫的,但看到身边好朋友一个个都奔着工作去了,她也悄悄跟宁妈妈嘀咕:“妈,你说我要不要也找个工作?”
可半截高中真的很难找工作啊,不像是大专,连个技术都没有。
即使现在学校不怎么严管,但凡有接收单位,都可以去申请考试,及格就能领毕业证。
可没有毕业证,哪里好找工作单位?
没有工作单位接收,也没法提前拿毕业证。
这就是个死疙瘩!
宁妈笑呵呵地摸摸闺女发愁的脸蛋:“你要是想找工作,妈去找你钱伯伯问问?”
她倒是觉得巧枝说的有几分道理。
眼下这乱糟糟的情况,与其在家等复课,不如找个工作。
他们是工农子弟兵。
当工人,当农民,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宁珍珠高兴地拿脑袋拱拱她,笑出酒窝撒娇道:“妈你最好了,你是全天下最懂我,最好的妈妈!”
就知道她也想要工作!
人或许就是这样容易受到影响,看到朋友逐渐有工作,也有些迫不及待了。
而外头逐渐混乱的情况也一样,随波逐流的人渐多,浪潮也逐渐变大。
风声越来越紧,情况眼看着越来越不对劲。
到处都闹哄哄的,街道上,学校里,随处可见带着红袖章的红小兵,这是一群极容易被煽动的群体,风风火火就冲到人家家里去。
眼看着有点吓人了。
红旗农械厂组织了护卫队。
林巧枝都听到在开大会的时候,温东鸣站在台上一再强调:“我们红旗农械厂肩负国家重要的生产任务,排除万难也一定要坚决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计划!!”
意思很明显了。
坚决不让歪风邪气蔓延到厂里来!
谁要是敢破坏生产,从严处理。
拿捏住了工人,自然就拿捏住了厂里的一帮孩子。
小孩子总归还是怕父母的。
厂里本来就有民兵。
每天定时定岗的巡逻起来,护卫住了一片安宁。
林巧枝在车间继续工作,做她手头的四个关键部件。
从一个全新的视角看红旗厂发生的这一切。
发现竟然跟梦里感觉很不一样!
很快她等到了梦里的消息——厂校招学生入厂了。
【鉴于红旗农械厂生产需求扩大,特招收厂校成绩排前50%的优秀学生进厂。】
理由是缓解生产压力。
林巧枝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最后一个没有做完的部件。
她:“……”
样机只有一个壳子,核心部件都没有做出来,哪里来的生产压力?
而且连王柏强这个一向严格,十分在意学生应该在学校“打牢基础”“深入且扎实的学习理论”的人,都对搞一批半吊子学生进厂,没有多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切都是因为“生产需求扩大”,招学生是为了“缓解生产压力”
林巧枝旁观着,发现压根就不是这样,厂里压根不缺什么生产力,所以,是厂里为了保护厂子弟吗?
是温厂长还是路工,在保护一批能培养得出来的优秀青年?
这样大的动静。
果然很快就招来人了。
温东鸣把人引到车间,指着那个还是表面样子的样机:“这是我们红旗厂新生产的适应丘陵地区的拖拉机,丘陵地区知道吧,占我们国家农业耕地足足三分之一,这个生产需求肯定是大的……”
他从农业苦,讲到国家给厂里的计划和任务。
他从工业设计,讲到生产流程。
他从技术难点,讲到难以量产,讲到国外技术封锁,再讲到我们车床精度实在差……
总之,缺人。
缺懂技术的人。
“您说说,不招收一批懂技术的工人,红旗厂怎么打好这么关键的一场生产仗?”
林巧枝这个内行都差点要被绕进去了。
还以为是自己没搞清楚拖拉机设计生产流程,以至于误解了厂里的决策。
“小姑娘,我知道你,你叫林巧枝对吧?天赋技术都很不错的青年工人,还上了江城晚报的。”来人和蔼地跟林巧枝打招呼,然后笑着问,“你觉得生产压力大不大?工作累不累?”
“你可得跟领导和组织说实话。”
林巧枝:“……”
不会是看她年轻,就以为她好套话吧?
她即使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周围隐隐注视着她的视线。
林巧枝拘谨一笑:“我肯定跟组织说实话。”
她实话实说道:“我最近每天天刚亮就进车间,然后出车间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来人:“……”
“你在做什么呢?”
林巧枝老实巴交:“做适应丘陵地形的拖拉机(样机)”
人走了。
还祝红旗厂新型号拖拉机生产顺利。
顺便口头批评了一下厂里这种压榨青年工人的行为。
这位领导带着人离开后,厂里一切如常。
大家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
并没有任何围观、欢呼和议论。
好像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江城领导来红旗厂关心了一下生产。
林巧枝只在和几个熟悉高工对视的一瞬间,好像看到他们眼睛冲她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只一下。
转瞬即逝。
林巧枝却心里明白了,她猜的没有错。
绝不是梦里,她以学生视角看到的那样单纯。
这天过后。
红旗厂里逐渐好了起来,气氛缓和,生产如常。
林巧枝这边也有好消息传来。
“招工考试通过了!”
通过了招工考试的阿水和晚晚都长舒了一口气。
托关系在供销社混到了临时工岗位的宁珍珠,心里也都有股说不出的庆幸。
宁妈妈还特意小小摆了一桌吃的来款待她们,有点微微后怕。
“幸好我们之前有好好学习,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考过这个招工考试,多亏了巧枝之前教导主任附体一样念叨。”阿水道。
宁珍珠咬着厂里自己向日葵里结的瓜子,“我妈还说了,要是错过这机会,我那伯伯还真不一定敢把我弄进供销社了。”
林巧枝此刻心情也有点愉悦,磕着瓜子。
她喜欢这种感觉。
有能力,有一点点话语权,能让事情按照她希望的方向稍稍改变。
“孟主任,您找我?”林巧枝从宁珍珠家出来,意外的看着在路口等她的孟主任。
孟主任打着手电筒带她回了家,闲话家常两句,才开口道:“孟主任想请你帮个忙。”
林巧枝半点不犹豫,眼眸晶亮:“您说。”
一点糕点怎么够表达她心里的感激和崇敬!
“私人的忙。”
“私的公的都没关系呀!”
孟主任见她甚至有点期待的眼睛,笑了笑,又伸手按住眉心,“我有个亲戚,托到我这里。她家里有人不得不下乡了,是个比你大两岁的女生,想找人学拖拉机。”
“这就咱俩,也不怕和你说,她还想找我搞一台拖拉机,想想我就头疼。”有计划、有指标的东西,哪里说有就有。
林巧枝愣住了,几息之后,才稍稍反应过来,这是想带着拖拉机和驾驶维修的能耐下乡?
但凡遇到当地没有拖拉机,或ῳ*Ɩ 者水平差的,那就不是下乡知青了,那简直是下凡的青苗神。
她梦里怎么没有听说这么震撼的事?一点音信都没有。
她确信梦里没有。
如果真有,她但凡听到一点点消息,都绝对不会空着手下乡的。
“说来也巧,她家也是看了你那张报道,看到你说的‘女孩也能学钳工,学拖拉机,能干想干的所有事’,才忽然生出的大胆想法。”
林巧枝听了,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红旗厂,厂校学生……被保护下来了,因此梦里家属院女孩更多的下乡比例。
林巧枝抓住孟主任的手:“咱们把这个私人的忙,变成公家的吧!”
第30章 《红旗牌拖拉机维修百问百答》
“咱们把私人的忙, 变成公家的吧!”
林巧枝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脑子里很多零散的想法,一下子就“唰”地串起来了!
私人的, 公家的。
看起来都是“学拖拉机”,但名义不同, 可就大不一样了!
私人要学, 谁来教?用哪一台拖拉机教?用哪一片场地?怎么给看到的人解释,让大家伙不说闲话?
这要摆平多少麻烦,欠人家多少人情?
“公家的?”孟主任揉着额角,手略微停顿,恍然醒悟, “你——”
“你这想法好!”
孟主任眼前一亮的拍手!
她就是干这个的,怎么会想不到?
“是我糊涂了。”孟主任失笑着摆摆头。
“不是糊涂,是关心则乱!”
林巧枝强调。
她知道这种感觉,身处其中, 哪里能全然冷静理智、镇定自若?
就好像她和江红梅,那些打翻了调料瓶般的酸甜苦辣咸, 五味杂陈的酸楚, 一下下揉搓进心脏里,只苦涩得心悸难忍,又没法排出。
一碰就疼,一想就酸。
她怯懦地不去剖开,只想远远离开那双揉搓她心脏的手。
关心则乱?
孟主任第一次被年轻孩子安慰,这经历着实稀奇,便索性放松身体往后靠了靠, 笑了两声,听着就知道她愉悦, “咱们巧枝也长大了。”
她看着林巧枝,眼神里带点欣慰,好像看见细嫩的枝丫慢慢扎根,生根发芽,逐渐抽出茂盛有力的枝条,“你要是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家属院想学的应该也能找到不少。”
虽说真正的下乡浪潮还没有到来。
但现在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下乡了,都是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知识青年。
孟主任想了想,给林巧枝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譬如一车间的周家老三,周美美,小学文凭。
“我记得她,好像是跟着她爸招工进来的,小时候在村里念书,后来跟不上,初中没念下去?”林巧枝试着回忆。
孟主任叹了口气,“说是村里念书,其实就认识几个字。”
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想等着厂里招工,可惜一直没等到。
还有那种毕业了一两年的。比如红旗厂就有个特殊的,高考没考上,工作也没找,家里供他复读,在复习考大学呢,然后政策下来,高考取消了。
林巧枝瞠目结舌:“我怎么不知道。”
孟主任神色唏嘘,有点扼腕,摇了摇头:“复读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家会到处去宣扬。而且你天天钻在车间里,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目前就是动员这类“闲散”的无业知识青年。
……
林巧枝想了想:“咱们还是用自愿报名的方式吧。”
譬如这个高考复读的,人家手是握着笔写字的,指不定下乡可以找个村学校老师当当,不一定愿意来学。
孟主任点头,她自如道:“有几个女孩那边,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去做工作。”
简单沟通过后,孟主任就让林巧枝放心回去休息了,“这事我办就行了,你放心去做你的精密零部件。”
她可是听说了。
这活儿压力大,许多人都看着呢。
“行!”
林巧枝也爽快应了下来,孟主任干了这么多年妇女主任,可不需要她来教。
她只发自内心的骄傲,朝孟主任笑着回首亮嗓:“我们可是红旗厂子弟!”
就该有红旗厂的风范,就该和别的知青不一样!
让人瞧见了,就由衷赞叹:“不愧是红旗厂。”
梦里她很彷徨,很迷茫。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迷茫一扫而空。
她们这些知识青年,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隔天。
就听到消息了,孟主任为响应政策号召,提出希望能给即将下乡的厂子弟做培训的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红旗厂的子弟,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带着我们红旗厂响亮的名号,去往祖国广袤的土地!”
他们不仅仅是去下乡,更可以肩负起传播红旗厂名声的责任来。
在孟主任的设想和说法里。
日后厂子弟一批批,将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
如果他们都带着精湛的技艺,立足于一片片乡村土地,维修,保养,教农民兄弟姊妹如何更好的使用柴油机、拖拉机……将红旗农械厂的旗帜,插满祖国大地。
孟主任更为大胆的构想里。
发展到后期,可以按照地域片区,选出大区带教师傅,成立各地党支部,交流互助,增进经验技术,组建教学团,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让所有红旗厂出厂的农机,再也没有任何维修保养的后续问题。
这饼画得又大又圆,又香又甜。
孟主任在大会上激情澎湃,雄心勃勃:“届时,我们甚至还能超越长春拖拉机厂,天津拖拉机厂,一跃成为‘中国三铁牛’中的领军鳌头!”
“啪啪啪啪啪……”
大会上是一片激动的热烈鼓掌。
作为南方老大,行业老三,红旗厂谁不想超越北方老大哥?
而且这件事需要费什么心血,需要投入非常多的资金和装备吗?
不!需!要!
带教师傅,厂里多得是!
拖拉机,厂里多得是!
下乡知青,厂里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号召!
厂里大会飞快的通过了这个提议。
命令传达下来。
其中有一条,厂子弟作为知青下乡,若当地缺乏拖拉机、柴油机,红旗厂将优先供应。
这个“优先”就很讲究了,厂里为此设立了一个加分政策,排队等候的农村地区,被分配了红旗厂知青,排队优先级+10分。
并将此“+10分”列为厂里给工人的福利。这年头,所有国营厂都给工人分福利,小到吃穿,大到分房,区区一个排队优先级,并不惹眼。
并且在厂子弟学习培训的过程中,如果表现优异,还能再取得一定的加分。
厂职工都挺高兴,竖起大拇指夸:“放眼整个江城,还是得看我们红旗厂!!”
即便知道一旦知青下乡,可能要加班加点一阵子,但也都没什么怨言。
因为孟主任和宣传科都早早开了几次宣讲,提前给这事定了基调。
这是骄傲!只有我们红旗厂有能力、有魄力给厂职工子弟带拖拉机、柴油机下乡的福利!
都是十几年、几十年的老交情,邻里邻居看着小孩子长大的,难道不帮衬一把?
还有提前占领长辈们最重视的相亲线:“说出去,全江城谁不羡慕,谁不高高竖起大拇指?以后咱厂里孩子们说亲事,媒婆都得再高看一眼!”
这样好的福利,确实让红旗厂的厂职工厂子弟们,在相亲市场更抢手了些。
甚至还闹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笑言——“和红旗厂子弟结婚,能领拖拉机吗?”
***
红旗厂第一期【上山下乡知青技术培训】开班了。
人不多。
偌大一个红旗厂加起来一共21个人。
其中男生8个,女生13个。
然后再加一个孟主任的亲戚,一共22人。
厂里安排了两个老师。
维修部出了一个三级工,叫谢胜利,几十年工龄的老维修工了。
另外一个就是林巧枝,孟主任安排的。
林巧枝还是第一次和谢胜利打交道,她打招呼道:“谢工。”
谢胜利脸上有点胡茬,哈哈笑道:“你这么叫我,我听得耳朵都虚!”又感慨地开玩笑说,“我知道你的技术,该我叫你林工才对,哈哈,你叫我胜利伯就行。”
他们这行可不讲倚老卖老,而是技术为先。
林巧枝不明白,谢胜利可是三级工,她笑笑:“您谦虚了。”
而且叫胜利伯,她都不知道这一叫,厂里能有多少“哎”的声音。
厂校门口守着的张爷爷,也叫胜利呢。
说着,他们一起往厂后的方向走,那里有一片空旷的泥地。
“没谦虚,”谢胜利摆摆手,张口说,“我这技术啊,远不如你,一锉刀下去能歪一两毫米。”
林巧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谢胜利满意地欣赏完她的表情,才乐呵呵地解释,带着点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骄傲:“我这级别不是考上来的,是当年抗美援朝那一批大调级调上来的。”
“那时候啊,我还年轻,战争打响,国家说缺技术维修工人啊,我和师父脑子一热就申请去了前线。说是支援保障运输线,就守着那路边破棚子,护着工具箱,给来来回回的运兵车、后勤保障车,修故障,换轮胎,换零件……”
他嫌弃着,那时咱们的装备是真的差,老坏,修得人脾气暴躁;他怀念着,怀念着那段破破烂烂的光辉岁月。
林巧枝听得入迷。
“哟,老谢,你又在吹你的大调级啦?”路过的职工笑着打趣谢胜利。
谢胜利大声笑:“肯定得给小年轻吹吹,要不等会儿她心里得蛐蛐我这级别弄虚作假了。”
林巧枝注意到他手腕上一条疤痕。
是那时候受的伤吗?
林巧枝不好问,谢胜利也没打算说,只乐呵呵地说,等会儿女孩多,让林巧枝主持大局,“我给你打打辅助,教一教维修的部分就好了。”
林巧枝谦让了一下。
谢胜利坚持,他争取这个机会,出来可就是偷闲的!
林巧枝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谢胜利一开始就铺垫能力不如她,然后给她讲那么多峥嵘岁月,好像就是为了叫她一声“林工”,然后自己可以悠闲一点?
行吧!
她还不放心别的师傅来教那些女生呢,要是指手画脚的话,就更烦人了。
到了训练场。
有个女生先热情地跑了过来,笑容灿烂:“林巧枝,你还记得我吗?”
林巧枝愣了一下,又仔细看看她的脸,恍然记忆起:“你,你……嘶,那个从滑坡飞出去两米远,摔断了一颗牙的小黑妞。”
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秦飞燕气得一跺脚:“你怎么光记得这些!!”
林巧枝摸摸鼻子。
小时候的玩伴嘛,不都是只记喊顺口的外号吗?
自打牙齿摔断了一颗,后来就慢慢没见她了。
秦飞燕气得鼓了鼓嘴,还是道:“我看到报纸照片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认出了儿时的玩伴。
看到了她的大胆和闯劲儿。
当年她们一起从高高的江堤草坡上,尖叫欢呼着飞滑下来,怎么能叫人不生出“我为什么不行”的信心?
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学习的机会,是因为秦飞燕才有的,倒不会因为她不是厂子弟而排挤她,反而有点感谢。
先学开拖拉机。
林巧枝大步一蹬,就跳上了拖拉机。
她站在拖拉机上,看着围成一圈的厂子弟:“这款铁牛55拖拉机是销量最大的,普适性最强的拖拉机,启动之前,必须先检查三液……”
她边介绍,边教怎么启动拖拉机。
又示范如何驾驶。
开过一圈,她问:“有没有什么没有看懂的地方?”
等把大家不懂的地方解答完,她又示范了一遍。
然后把拖拉机熄火停好:“看再多也没用,直接上来试试。”
这批下乡的还是吃亏了点,时间紧迫,得抓紧学。
她问:“谁来?”
立马有兴奋的男生咋咋呼呼举手,大声嚷嚷:“我来!我来!”
林巧枝把钥匙扔给他。
看了一眼其他女生,没有人来抢操作机会,而是都一脸认真地看着拿了钥匙打算上拖拉机的那个。
林巧枝收回目光,才落到拖拉机上,皱眉打断:“干什么?干什么!才刚刚说了要检查三液。”
兴冲冲打算插钥匙的男生表情一讪,挠头:“巧枝你刚刚不是检查过吗,肯定都有。”
在林巧枝冷然逼视的目光中,他嘟囔了一句,还是下来了。
先打开驾驶室左侧的引擎盖,然后拿了机油尺,动手测油位。
林巧枝拿他当教学范例,转头道:“每次启动拖拉机前,都必须先检查三液。机油尺,柴油,冷却水都要充足且在刻度范围内。”
她表情严肃:“养成了坏习惯很致命!拖拉机缺机油,活塞在里面干摩擦,严重的可能会拉缸,导致发动机报废!发动机报废意味着什么?”
她一严肃下来,就显得非常凶。
一时间都大家都绷紧了神经。
等把这男生从头到尾磕磕碰碰的挑刺开完一圈,林巧枝又问,“下一个。”
这次又有几人想试一试。
林巧枝把钥匙给了秦飞燕。
秦飞燕可能因为是第二个,过程流畅了许多,但她力气没前头那个男生足,用大腿力量踩离合踏板还好,但用双臂操作方向盘有点吃力,转向有点沉重。
但总体来说还行。
林巧枝道:“可以从现在开始,每天在家拿砖头练练手臂力气,俯卧撑也行。”
等到下乡,估计就练得差不多了。
还不等林巧枝再问下一个,就有迫不及待的男生抢先挤过来,“到我了,到我了!”
林巧枝抿了抿唇。
她看向在旁边看着的十多个女孩,点名:“周美美。”
围观人群里的周美美立马摆手,后退两小步:“不行不行,我还没准备好,还是先让他来吧。”
她还得再看看,都没记住呢,抬减压杆后面一步是什么来着?周美美努力在脑子里回忆,神色紧张。
林巧枝看到她嘴唇翕动,在默默念叨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牙齿咬了下腮肉。
她发现,男生大都不管自己好不好,懂没懂,咋咋呼呼起哄着就嚷嚷要上:“我来我来!”
女生却不敢,害怕出错,都想要“等我准备好”
仔细回想一下,她自己身上也多少有点这个痕迹。
她暗自咬牙。
然后等这一圈开完,直接给所有人1234这样排了顺序,“以后就按这个顺序,这次从1开始,下次就从2开始,以此类推。”
“周美美,到你了。”
等前序检查完成坐上驾驶座,周美美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好像格外“害怕出错”,以至于紧张到手足无措。
林巧枝想到孟主任说的她的经历,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被骂笨,被指责多了。
忍住了她这直咧咧性子其实也有点想直接脱口的话。
她从旁边一跨步跳上去,两脚一高一低踩在空位处,手拉着驾驶位后头的栏杆。
拉着她的手去扶减压杆,“先把减压杆抬起来。”
周美美其实有一把力气。
男生都要用力抬的减压杆,她一紧张就猛地用力抬到位了。
“开!”
“坏了有我修!”林巧枝拍拍她紧张的肩膀,好像若无其事地说,“怕什么?咱们自己厂生产的拖拉机。你就算把它开散架了,厂里有的是人,分分钟就能修好装起来。”
“拖拉机没有那么脆弱的!”
林巧枝鼓励着,周美美到底是慢慢一步步操作下来了。
教学持续了几天。
林巧枝发现,除了秦飞燕,其余女生里,竟然是周美美学得最好。
不管是学开拖拉机,还是维修拖拉机。
除了力气大这个优势外,她每天的进步是很明显的。
反而是有几个,教得她脾气都有点暴躁了。
甚至一度有点理解为什么王柏强爱黑脸骂人。
林巧枝去问周美美,问她有没有什么心得和技巧。
周美美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其实挺笨的,可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吧,知道下地种田有多苦,知道能开拖拉机是多好的事。”
她这会儿不努力学,那简直比猪还笨。
林巧枝挠挠头转身走了,没听到周美美鼓起勇气小声说的谢谢。
她带着这个认识,再去观察,发现可能还真是这样!
周美美真的什么都愿意努力去干,但学得慢的几个,都好像觉得学拖拉机有点苦。
拖拉机这么大个家伙,开起来当然吃力,要一点力气,胳膊没力的,酸胀是肯定的。
修的话,也是沾上满手的机油柴油。
林巧枝意识到问题后,去找了孟主任:“能组织一次下乡助农的活动吗?”
最近外面学校连课本都不发了,全都在学工,学军,学农。
这当然没有问题。
孟主任也是心里复杂,她也不想逼孩子们,可不学拖拉机,下了乡就有吃不完的苦。
她叹了一声。
带队去了一趟江城周边的农村。
等学了一次农,真的下田种了地,扎扎实实干了农活,都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还有几家哭着喊着闹着,“我不去下乡!不去!”
没有几家闹出来了的。
如果闹得出来,她们之前就不会答应自己去下乡了。
培训班里,学习气氛更压抑了一些,也更急迫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天秦飞燕敢和林巧枝聊天,她被女孩们推举出来。
秦飞燕试着和她商量说:“大伙想问问,能不能男生女生分开,让谢工带男生,你带我们学。”
林巧枝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喜欢谢工,还是不想跟男生一起学?”
有一说一,谢胜利虽然嘴上说自己技术不好,但几十年的维修经验可不是假的。
林巧枝觉得最近她也学到很多。
秦飞燕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谢工很厉害,但大伙都觉得你教得更容易听懂,学起来快,人也好。”
虽然都是一样教,但女生们也不是傻子,明显能感受到林巧枝教她们的时候,是真心想让她们好,对有的人是鼓励,对有的人是严厉,是用了心的。
秦飞燕委婉:“而且有人感觉男生占了太多时间,他们太能起哄表现了,还抢着上手。”
林巧枝看她:“飞燕,你也这样觉得吗?”
秦飞燕耸耸肩:“我还好吧,不过有时候也觉得有点。”
林巧枝知道了。
但她没同意。
她没提分开学的事,还把原来定下的顺序取消了。
“为什么啊!”
声音有点压抑着难过,难以接受起了反效果。
林巧枝冷不丁质问:“现在就怕的话,下了乡怎么办?”
“如果这都不敢争,即使是你们带去村里的柴油机、拖拉机,最后也会被本地人压着学走技术,抢走操作权!”
她们怔住,嘴唇微微翕动,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担忧恐惧之色从眼底浮现。
林巧枝也不忍再摆出厉色。
转而道:“所以咱们自己先要立住了!我们红旗厂走出去的子弟,会开、会修拖拉机,技术精湛,严谨扎实,就是不一样的!!”
“那如果真有人要抢呢?”有女生面色不安。
林巧枝斩钉截铁:“当然要牢牢地把持在自己手里,你强硬,对方自然就软弱,遇到任何困难都别退让,红旗厂就是我们的后盾。”
林巧枝带着她们去争,去抢。
一点点把千锤百炼出的坚强意志灌输进去。
学开拖拉机,学修拖拉机。
林巧枝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修理技术技巧,她夜里一点点把这些都整理出来,把大家问过她的问题都记下来,赫然是一本——《红旗牌拖拉机维修百问百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