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缸的声音果然没有了!”
林巧枝提着扳手站起来, 又一个横亘的难题被推倒在地。
“我记一下笔记!”
“这才多大会儿,就解决掉了,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啊!!”
天呐, 真的是和她们一起,才刚刚听谢工说这个维修技巧吗?
“我觉得我刚刚看明白了, 我来试试。”
“那我下一个!谁都别跟我抢, 我看明白了,我刚刚没成,就是没把活塞卡到位。”
林巧枝把零件拆下来,重新造出故障,递出扳手:“来。”
林巧枝的轻松应对, 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极大程度缓解了女生们的思想压力和恐惧,还多滋养出许多信心。
虽然林巧枝学得快、修的好,并不会提高她们的技巧和能力, 但当亲眼看见有女生可以轻松自如的掌控钢铁机械,还是将她们从“我们女孩不擅长这个”的潜意识恐惧中解救出来。
在刚刚学农回来那两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哭, 学着学着就哭了,甚至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只崩溃着自己记不住、学不会,抱怨着世界不公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气氛就慢慢变了,哭难的声音变少了,变得有信心, 变得更加坚强,变得会相互包容、相互鼓励。
还会有人说:
“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对啊, 一台拖拉机而已,我看了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问题,也就是用那些修理工具,就算到时候真遇到复杂困难的,也能写信回厂里求助。”
“就是,大不了写信回来问。拖拉机都是我们红旗厂造的,还怕遇到什么修不好的问题吗!!”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发现之前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我家那个门开关老喀喀喀地响,每次我妈都说‘等你爸空了修’,等等等,睡觉都吵死了,昨天我气得去修,结果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这个我也发现了!其实压根不难,步骤都没有我们初中数学证明题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我老觉得难,就想着等我爸回来修,喊我叔帮忙修,自己不敢上手。”
秦飞燕站起来:“我有个提议!我们谁修好了一个问题,有了心得,可以写下来给大家分享一下,相互学习,一起进步!”
“这个好,我支持!”
“可以,我其实回家也有写笔记,可以拿出来大家一起交流讨论。”
“我也参加!”
……
“因为有你在。”
看着坐在土坡上休息,精神风貌截然不同的学生们,谢胜利喝着水,看着林巧枝这样说。
“主要还是靠她们自己。”林巧枝手撑在身后,看湛蓝的天空,“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不一样的。”
谢胜利旁观着这群小年轻,觉得很难形容出来心里的那种感觉。
林巧枝虽然年轻,可眼神坚定,动作流畅自信,再加上周围人每每围绕在她身边,任谁一看都能知道她就是这群年轻人里的主心骨。
可实际上她才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批。
谢胜利觉得这种感觉熟悉又难以描述,半晌才犹豫地说:“我曾经在保障运输线时见过一支后勤的铁娘子运输队,那队长是个川军家属,她人很厉害,她只往那里一站,队伍就像狼一样,精气神立马就不同了。”
“我觉得你和她挺像。”
林巧枝没忍住发笑:“你这么夸我,明儿又想去哪儿偷闲?”
谢胜利哈哈大笑了两声。
嗐!平时吹牛偷闲多了就是这样了,真的忆往昔感慨两句,没人信咯!
他真的觉得很像。
战场上很多人有这种气质,往往是一支部队的精神领袖。
大多数人看到战场上有人冲锋在前,气势强大,信念无敌,并且频频取得战果,自然会变得勇猛无畏。
当这样的精神领袖存在久了,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一出现,就会军心大振。
他们中国有太多太多这样信念强大的人了,谢胜利看到过很多,可他说不出来。
林巧枝自然也没有意会。
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那么厉害,能比拟敢上前线的铁娘子运输队,她只是高兴。
高兴自己可以在这个小小的红旗厂里,像是温厂长护住厂校学生一样,她也有能力给女孩们带来一点点改变和希望。
等到越来越临近知青下乡的时间。
林巧枝慢慢把谢胜利这么多年的维修经验掏空了,整理出的工作笔记也越来越详实。
她不慌不忙地学,有条不紊地教。
不知道大家在私底下交流学习时,讨论她。
“太厉害了,我看她修得都越来越快了。”
“每次看她站在机械前,都很安心。”
“她有信心,我就有信心!”
……
林巧枝看着自己整理的那份维修笔记。
想到很多人都曾夸她的笔记思路清晰、一看就懂。
终究是还是起了一点点私心。
整个教学过程,她对谁都没有藏私,都是一样教,但到最后了她心里还是想给女生们多一些保障,多一点兜底。
她私底下让周美美通知了这次下乡的所有女生。
天慢慢黑了。
家属院也渐渐陷入寂静。
有打着手电筒、提着油灯的身影,轻手轻脚地从四面八方出现,沿着一条条小巷穿梭,向宁珍珠家去。
黑暗中,莹莹光芒像是萤火虫一样汇聚。
“嘘——”
宁珍珠朝着书桌指了指。
不断有人围坐过去,看到桌上那份总结全面、清晰易懂的维修手册,惊喜地转头朝林巧枝看过去。
林巧枝板着脸,端出老师威严:“不要瞎想,想要就赶紧抄。”
她自己的工作习惯,又不是特意为谁写的。
“好!”
“好多啊,这能抄完吗?”
“能的能的,我们分一分。”
微弱的灯光烛火下,梳着麻花辫的女孩们埋头抄写,钢笔与纸张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音。
逐渐有人进来。
桌子一圈挤满了人,就坐地上,坐床边,如获至宝地抄写着操作维修笔记,奋笔疾书地写出一份未来的底气。
林巧枝在旁边,靠着墙和宁珍珠耳语。
“你妈妈这几天真不回来?”
“放心吧,不是为了你特意腾地儿的。”宁珍珠看着眼前的画面,眼底漾着高兴,微微侧头,“我嫂子马上要生了,我妈不放心去看几天。”
聊了几句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转去做妇女工作,宁珍珠很快表现出被供销社糖衣炮弹砸晕的幸福。
她用肩膀轻轻怼怼林巧枝,“供销社最近到了一批白衬衫,还有军绿色的布,要不要?”
她声音有点期待:“白衬衣绿军裤,多好看呀!咱们几个一人做一身,到时候走出去,不知道多靓!”
现在穿这一身的普通群众不多,但风潮已经刮起来了,小碎花和布吉拉,都顶不上绿军花了!
林巧枝也见过。
白衬衣绿军裤,再背一个军挎包,青春、健康、靓丽!
她点头:“行。”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林巧枝和宁珍珠对视一眼。
飞快地扫了一眼屋里的人,人是对的,林巧枝狐疑,“应该没有人了才对。”
“不会是你妈妈回来了吧?”林巧枝猜测,边往门口走。
宁珍珠摇头:“那肯定不会,我妈回自己家从来不敲门,都是拿钥匙直接开的。”
那会是谁?
秦飞燕、周美美她们也都面面相觑,不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男生也知道了吧?
林巧枝把门打开一个缝。
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阿曼?”
苗花曼冲她笑了笑,她谨慎地往里飞快瞄了一下,像是怕谁突然钻出来。
林巧枝:“地小人多,阿水今天没来。”
她走出来,回身轻轻把门关上,留珍珠在里面守着。
“你怎么来了?”林巧枝心情颇为复杂的看着她问。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有人往这边来。”苗花曼眼眸含笑地看着林巧枝,“一看就能猜到你们想干什么了。”
这是独属于她们红旗厂家属院女孩的默契。
那些儿时曾一起斗争过的默契。
尽管她胆小地逃走了,但那些曾经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时光,她不会忘记。
苗花曼伸手把夜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林巧枝,她看着林巧枝的眼睛发亮:“我也找到工作了,在县卫生院。”
按理说,她原本毕业后,是可以分到江城市内的卫生院、医院的。
她明显是降低了标准和条件,给自己争取了一个工作机会。
林巧枝接过她递来的小册子,由衷为她高兴:“恭喜你。”
苗花曼抿了抿唇,小声跟她说:“我们都在努力找工作呢。”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写着——我们依旧看着你。
依旧跌跌撞撞地追随着曾经的明灯,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和勇气。
林巧枝眼眶一涩,那些压在小巧枝心底的,儿时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的酸涩难过都涌出来。
她低头看小册子,不去看苗花曼的眼睛。
翻了翻,好像是一本讲急救和草药的工作手册?
“这是?”她问。
没得到回应,苗花曼有点失落,但还是打起精神,介绍:“这是我们县卫生院培训新职工的宣传手册,是县卫生院里老医生们总结的经验,有几种急救手法、伤口包扎,常见病可以用的草药……”
这么说,林巧枝就明白了。
尤其是里面明显还画了草药长在山里、地里的样子——不要钱的。
这就和王柏强教她的维修“三就原则”一样,县卫生所长期扎根县城,服务乡镇人民群众,自然也会总结出一套适用的经验。
适合那些并不舍得花钱,也没有太多能力负担医药的乡村群众。
会治点头疼脑热,会点简单急救,显然也是一个能在乡下吃得开的一技之长。
“你教她们?”
苗花曼用力点头:“我已经通过入职培训了,带教老师都说我很优秀。”
有些细碎的心情从心脏跳出,蔓延到全身,林巧枝无声笑了一下。
“我问问她们。”
不过她相信,秦飞燕她们都是愿意学的。
苗花曼也加入了进来。
每天下班之后,晚上会过来教大家,还从卫生院带回来她采摘的草药,来教大家辨认。
几天的时间匆匆过去,转眼就到了知青出发下乡的日子。
送别知青队伍时,厂领导站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讲,鼓励知识青年发扬奋斗精神,为国为民!
而厂ῳ*Ɩ 子弟们在下面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奔赴广阔土地,去施展一身才华和本领!
林巧枝也在送别方阵中,随着大家一起齐声高唱着红旗厂歌:
“红旗猎猎飘,我们昂首向太阳!”
“铁肩担山河,星火燎原闯。”
……
“团结如钢永向前,热血写新章!”
在昂扬热血的歌声中,林巧枝目送着她们奔赴广阔农村的背影。
一批会开拖拉机,会修拖拉机,会维护柴油机的女知青,下乡了!
她们来自江城红旗农械厂。
她们是红旗子弟。
她们奔赴广阔天地,一定会大有作为!
***
送走了下乡知青。
林巧枝睡梦中,大汗淋漓一场。
再睁眼时,噩梦好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逐渐从记忆中模糊淡去。
连同那些令人紧绷窒息的负面情绪一起,也如灰飞一样飘散,再无踪影。
林巧枝浑身轻松,好像冬天搓澡搓掉了一层泥,骨头缝都叫嚣着舒服。
她活力满满地蹦起来,飞快拿毛巾去楼下洗漱。
又去食堂。
“林工,早。”
“早!”
“嘿,林工,今儿这么高兴啊,吃点什么?”
林巧枝乐得一笑:“二两热干面!”
“好嘞。”
她把粮票和钱往里头一递,就勤等着食堂师傅给她下面了。
窗口里立着一深口大锅,锅里热气腾腾,滚水咕咚咕咚冒着沸腾大泡。
师傅动作娴熟地把担好的面兜进长柄笊篱,在沸腾的锅里上下抖几下,提起,一气呵成地倒进碗里,撒盐、胡椒粉、辣罗卜丁,最后再浇上一大勺油润的芝麻酱。
大声问:“要辣不?”
当然要!
拿到了热干面,林巧枝又在窗口台加了点葱,坐下来一拌,浓郁的麻酱香气扩散,扑鼻而来。
林巧枝被香得直咽口水。
等把面拌匀,再吃一口,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
吃饱了肚子。
林巧枝就到车间上工了。
她站在自己的操作台前,先活动一下手腕手指,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要完成工作,也是最后一点收尾。
脑子里过完。
她吸一口气,开始处理这个只有小拇指大的拐角。
这个位置是机械加工的死角,要是有高精度的车床,倒是可以试着用软金属贴合,再辅助定位点来完成,可偏偏中国没有,只能手工来做。
像是这种零件,量产肯定是要做模具的,通过铝金属液灌入模具,冲压成型。
否则产量根本上不来。
林巧枝处理好,就已经下午了,她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抛光,把工件打磨得没有一点毛刺。
送到王柏强那里。
“王工,您看看我这活儿。”林巧枝立在一边,矜持笑笑,看起来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她今早才目睹一个工友被骂得狗血喷头。
现如今,是喷火龙暴躁强。
还是别触霉头得好!
王柏强不需要看图纸,所有零件信息都印在他脑子里,他拿起旁边的游标卡尺,直角尺等测量工具。
开始验收。
尽管这工件林巧枝已经测量了很多遍,但此刻看着王柏强一点点细致的测量检查,心里还是噗噗直跳。
生怕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影响进度。
她努力把视线移开。
落到车间那片空地的样机上。
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就等着最后一批零件,装配起来就完成了。
“还不错。”
王柏强在验收册上签了名字。
林巧枝垫着脚偷瞄——“一等品”
哎嘿嘿!
她就说了,她以后做的工件,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王柏强把验收册一合,睨她道:“别傻乐,回去多背背语录,再把这款拖拉机设计思路和技术特点都过一遍。”
林巧枝:?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惊喜地瞪大眼睛看王柏强:“难道是我们这款拖拉机要上广交会吗?”
王柏强“嗯”了一声,“文件下来了,如果样机能通过验收,就上广交会试试看。”
他道:“要是能去,带你去长长见识。”
说完,他点了两个工人,带着林巧枝做完的那四个部件,朝着样机去了。
林巧枝跟着他,有点兴奋地追问:“那咱们这款拖拉机有希望出口吗?”
她们红旗厂,还没有一款对外出口的拖拉机呢。
外汇!
外汇!
用技术产品赚外汇,可比农副产品价值高多了!
王柏强可没有小年轻乐观,只摇头道:“难。”
林巧枝不愿接受的“啊”了一声,不情不愿:“这样啊。”
她不甘心:“可广交会,不就是咱们中国出口商品的交易会吗?”
要是真没希望,国家为什么要让他们去呢!
王柏强拆开样机外壳,露出里面传动系统的部分,“你也不看看,从1957年创办广交会以来,这么多年了,我们在广交会上一共才出口了多少工业产品?”
“人家都是奔着我们的农产品、茶叶、丝绸来的。”
作为工业人。
听了实在是心里不舒服。
林巧枝感觉心里堵,嘴角都往下垂。
王柏强把零件安装进去,出来拍拍手:“你那个想法要是能成,我估计多半能出口出去。”
林巧枝当然也知道!!
那机器上还大大方方印了个“made in China”呢,可和红旗厂现在的技术,不,和目前全世界的拖拉机技术,都太不一样了。
她琢磨得头发都揪掉了一把。
才勉强有了一点点进展。
“行了,别愁了,咱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样机能不能通过验收都还是问题。”王柏强道。
广交会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林巧枝和厂里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地等着样机装配完毕。
第32章 这是属于她,不会被说滚出去的家
等待让人焦灼。
但谁都知道, 急不来。
“快车工,慢钳工。”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加工零件需要的是精细和耐心,工作不能急躁, 尤其是精密度高的。
稍有差池,整个零件就报废了。
一切就得重头再来。
林巧枝倒是稍微清闲了一点。
她接了一些厂里正常生产的任务, 然后将空出来的时间, 分配到研究新技术上。
她学了很多前沿的新技术。
她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
做了充分地准备后,才珍之又珍地进入了那个梦。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梦里那台不可思议的拖拉机成功拆卸打开了,关键是没有损坏,还能看到内里的正常运作。
居然是电子传动系统!!
“难怪了。”林巧枝呢喃自语。
难怪可以这么轻松自如的双向切换动力, 成功解决双向驾驶的核心问题——动力反向。
而他们,还在使用机械式齿轮传动系统。
——手动换挡的变速箱,离合器,转向器, 一环环精密咬合的机械齿轮,传递柴油发动机输出的动力。
这是跨时代的技术升级!
林巧枝像是蚂蚁啃大象一样, 孜孜不倦地投入学习, 抓耳挠腮地想弄明白,怎么才能跨越这个时代技术巨壑。
就好像儿时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做出能“嘭”地一声巨响,发射出火柴棍的玩具枪。
那也太酷啦!
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激颤感从脚心蹿起。
这天,林巧枝来到她的操作台前。
脑子里还在琢磨,就听到车间里多了一股闹哄哄的声音。
惊喜, 期待,议论……总之和平时车间里很不一样。
林巧枝顺着声音望过去。
“这是咱们的学弟学妹啊。”旁边操作台的胡清也在看热闹, 他踮脚望着,“我听说他们这批提前毕业的,现在都是学徒工,你说有没有可能给我也分个小徒弟教教?”
胡清18岁毕业,工作三年。
如今二十出头,据说正是最馋老师傅可以带徒弟的年龄。
想过一过师傅瘾。
林巧枝:“……”
她不理解,反正至少现在还不理解。
而且,有没有可能,这不是“咱们”的学弟学妹,而是他一个人的学弟学妹?
她弯腰从工具箱里拿了一罐防锈油,往断线钳上抹油保养,边看那边的情况,“他们定级都是学徒工?”
“你这消息怎么这么不灵,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胡清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林巧枝睨了他一眼:“你再灵通点,聊八卦再刮花螺纹,还要被王工骂得抱着叉车哭。”
胡清脖子一缩。
身体都微微侧回来一点,不敢光明正大地看热闹,眼神警惕地往那头偷瞄,“那我不是加班加点,把工期给补回来了嘛。”
这糗事,能不能就别提了!
他岔开话题:“他们这批提前招工入厂的,都是先定级的学徒工,半年之后直接参加咱们厂组织的技术大比拼,考核定级,考到几级定几级。”
没有二级保底了。
听起来还怪惨的,难怪提前毕业这事,没多少热闹和动静。
估计学生们也有点不得劲。
说到这里,胡清看向林巧枝,好奇问:“你是不是也要参加了?”
他在旁边都看着呢,林巧枝的技术,明显已经到达三级了。
车间那头,王柏强带着这一批学徒工站到样机前,说话的声音都凭空响亮了三分:“都来看看,看看这几个传动系统的零件做的怎么样?”
林巧枝做的零件,基本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不足之处当然也有,但那都是技术精度这样需要年限来提升的,人为疏漏和敷衍基本没有。
对王柏强这样略有强迫症的老师来说,拿出来做教学范例,那是再喜欢不过的,底气也足!
学生们都好奇地围了上去。
周围不少钳工也趁着这热闹劲儿,混在人群后头围观了上来。
他们也老早就在心里琢磨了,也不知道年轻人能不能做好,会把这么重要的零件做成什么样。
瞅了瞅已经装配好的零件,有老钳工没忍住小声问身边的学徒工:“林巧枝真是你的同学,跟你们一起从头学的钳工?”
“我学妹。”被问到的学徒工有点心塞的回答。
林巧枝的异军突起,实在是让厂校学生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紧迫和压力。
尤其是从她入校起,不管是哪个年级,不管是哪个老师,都爱拿她出来举例。
远处又一次听到自己名字,还有王柏强那凭空响亮三分的声音,林巧枝:“……”
又来了,又来了!
难道当老师的,都有这个怪癖?
胡清见王柏强压根没空往这边瞅,小步挪到林巧枝工作台这边,用有点看神仙的目光看她,小声:“听说你读书的时候,天不亮就起,狗不叫不睡?”
“谣言!”
都是谣言!
胡清舔舔嘴唇,他觉得不像是谣言。
看那边围观,林巧枝脚指头抠了抠地。
她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王工这两天是很闲吗?”
这是在干嘛?
“也没有很闲吧,”胡清一脸理所当然,“招咱们厂校学生提前入厂,不就是为了缓解新拖拉机的生产压力吗?当然得带他们了解了解。”
林巧枝舔了舔牙齿。
明白了。
做戏做全套。
不管是不是因为生产压力招进来的,招工进来了,就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得投入新机型的生产落地。
“那低年级技术能够吗?”
胡清耸耸肩:“技术好的做复杂点的模具,技术一般的做简单模具,再差就上一线加工生产零件,总是有师傅带的,听说他们每天还有培训课。”
林巧枝点头,这点倒是和她猜的一样,其实就是从学校学习,回归到了师徒的传帮带模式。
半工半读,边学边参加实际生产。
如果能完整的参加这款新型号拖拉机落地流程,从模具制作,到生产落地,收获也是非常大的。
“这四个工件都是林巧枝做的,知道关键在哪里吗?”王柏强忽然对着围着的学生抽查提问。
林巧枝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去,脱掉防割手套,她先去上个厕所。
王柏强不做人。
当着她的面一声不吭,只有一句还不错,好像勉勉强强满意,却转头就拿她刺激别人。
王柏强一点没有不做人的自觉,他问完,就随机点了一个学生。
那学生头皮一紧,直接呆住了。
王柏强顿时脸黑了一个度,开启了这年龄血脉里的别人家孩子的说辞:“都是一起在学校学习,比你小的都已经开始做重要零件了,你连传动系统里重要零件的功能和制作难点都记不住?”
学生皮绷紧,被他表情和眼神吓得急中生智,赶紧说:“变速箱齿轮组里,不同、不同齿数的齿轮啮合……”
“行了。”王柏强深深皱眉打断他。
“你回去把传动系统的内容抄三遍。”
学生瞬间感觉天塌了。
“早早通知了今天来学习,不知道提前准备准备?这还是你这学期在学的内容,都忘干净了?”王柏强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朝着人群扫去,“你们谁来说。”
大有一副没人说,就全都回去抄书的黑脸架势。
“我记得!”立马有机灵的忙站出来,把自己记得的说一点,“变速箱齿轮组如果齿形稍有误差,会导致啮合异响或跳挡……”
“十字轴式万向节,是让拖拉机能适应颠簸路面……”
“摩擦片……”
“多轴承孔需保证……”
王柏强一个个拷问,学生们一个个答,答得好没有夸奖,答得差就是挨骂抄书加练一条龙。
连围观的年轻钳工们都无法幸免,被殃及池鱼。
这车间里的老钳工们呲溜的咽了咽口水,尤其是刘国友这种从钳工里提拔上来的,看着这群十五六岁的学生,心里默默捏了把汗,又点了支蜡。
真是可怜了。
王柏强可不觉得学生可怜。
他一边用教学提问把学生们考得像鹌鹑,一边叫人拿来测量工具。
他声音稍停又再次响起,还是提问:“你们知道林巧枝现在的技术水平吗?”
围观的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冒头搭腔。
王柏强自己也不说,只喊人上来测量,“也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好的态度,高的标准,免得就知道背后嘀咕学校要求严、要求高。”
取得一点进步就沾沾自喜。
几个学生被点了出来,拿了不同的测量工具,在大家的注视下,测量几个零件的精准数据。
测量数据一边出,王柏强就在旁边细说着这些指标优点难点,对机械质量的保障,要怎么锻炼才能有这样的进步。
老钳工们都悄悄退散了。
但一群正上课的学徒工可没法走,只能硬听,还得努力听,感觉好像被强行灌了一脑子水泥一样黏糊的知识,脑子发懵发胀。
可算撑到测量结束,所有指标全归属一等品,头昏脑涨的脑子激灵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啪啪啪鼓掌。
王柏强:“优秀吧?”
学徒工们心凉凉的,但还是由衷的回答,由衷里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优秀。”
能提前毕业就很优秀了,现在一段时间没接触,已经能上手这种重要又复杂的传动系统工件了,这真的是优秀。
王柏强点头,然后道出了他今天的核心观点:“既然知道人家优秀,就要向她学习。重视方法,勤学苦练,不是知道就完了,多用脑多思考多练基本功!”
学徒工们听出了他的画外音,这是要他们都奔着林巧枝这标准来努力,照着她的水平来进步。
听听,王工你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
林巧枝从车间出来透气,就听有人喊:“林工!”
一个小推车咕噜咕噜被推过来,“邮递员送了一批信,你这可有个好大的包裹!”
林巧枝一瞧,还是湖南那边寄来的,田老支书是寄件人。
见她签字领收,送信件人还稀奇:“之前不都是几罐几罐的小包吗?这次怎么这么大一包。”
林巧枝也不知道。
直到她拆开信件。
林巧枝同志:
春安!
最近可好?不知不觉又到春分了,一年未见,料想你钳工技术又精进不少罢?
咱这山里开春早,前日下田耙地,你去年给咱修的那台柴油机仍是顶梁柱。咱生产大队也按你们留的建议配好了替换的配件,附近十里八乡经你们修过的柴油机,现在都好,一个个突突响得比老黄牛还欢实!
最近村里又腌剁椒了,辣子是后山自留地的牛角椒,蒜头是家里菜园里摘的,腌的时候瞧着就好,给你寄两坛。
杨沟村老支书听说我给你寄送剁椒,非要搭上他们村的山货,你还记得吧,就那个遭了灾的村,去年他们带着柴油机回去了就没音信,是忙昏了头抢生产去了,今年说啥也要表表心意,东西不多,你和刘国友同志还有领导分着尝尝鲜。
以及,最近去县里开会,听说城里有知青要下乡插队,虽然我们这边还没接收,但如果日后红旗厂有知青,欢迎来我们河湾大队插队。
……
此致
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林巧枝看完了信,都还有点恍惚,从湖南那边回来后,乱糟糟的,开会讨论铰接关节,定下图纸,停课,忙着珍珠她们的工作,厂里组织了巡逻队,又是知青下乡,做有挑战的复杂零件……
没想到都过去一年了。
又到了春天,她都十七岁了。
林巧枝拎着包裹回了车间,放到他们组的会议室里,眼神幽幽的看王柏强:“王工,湖南那边寄来的山货。”
王柏强对这份幽怨毫无察觉,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不能收的东西,就喊刘国友他们三个人来,每人都分了点。
刘国友拿了两斤柿饼,出来的时候关心了一句:“我记得你今天要搬宿舍,要帮忙说一声。”
林巧枝笑笑:“不用了,我东西不多。”
完成了今天的基础工作。
林巧枝难得没有留下来练习技术,而是直接回了家。
站在门口,她深呼吸几下,才敢推开家门。
人都在。
林家栋也在。
他复读考上了一所中专,但现在也停课,之前还到处乱跑,现在厂里管得严,就只能待在家里。
住在一起,难免维持着表面的融洽和平静。
每每时间一久,好像她们关系就好了一样。
然后她就能听到笑着关心和睦的声音,希望她能拉拔拉拔林家栋。
因为,她是姐姐。
就该帮弟弟。
她帮林父换了开大车的岗位,帮江母挣到了盼了一辈子的有编制的工作,可还是要继续帮弟弟。
因为她出息。
林巧枝不去看他。
也狠心不去看干坐在那儿的林父和江红梅,自己收拾东西。
林父垂头坐在门口椅子上,腰背微微佝偻,闷声不响的吧嗒吧嗒抽烟,他声音沉闷:“住家里不好吗,非要去住宿舍。”
“我现在换去运输组开大车了,你妈也转正了,家里不缺钱,以后也不要你的工资。”
他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日子,就偏偏过成这样。
他落寞的坐在门口,从胸腔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气。
江红梅也红着眼睛坐在床上。
林巧枝低头收拾着书本笔记,死死地咬住舌侧软肉,憋回去眼眶的酸涩。
她不能心软!
她得搬出去独立生活。
不把插在泥沼里的这半只脚拔出来,她迟早会无知无觉地陷进去的!
心疼爸爸的落寞和佝偻。
心疼妈妈的眼泪。
承受不住他们失望的目光,不敢听那一声声“生你有什么用”“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回首,一次次付出,最后不知不觉就会深深陷入泥沼里,成为源源不断被吸吮的“好女儿”。
就像是扛不住老一辈眼泪的江红梅一样,拿彩礼去给八仙娶媳妇,拿自己的血肉去养那偌大的一家。
林巧枝转身时,低头眼睛蹭了蹭肩膀,声音发干:“别做出这个样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她?
用这些落寞和眼泪,逼她心软,逼她留下。
她硬下心肠:“我只是搬出去住,又不是死了!”说出这句,心里各种情绪翻涌起来,憋回去的眼泪激得一浪比一浪高,终究是发出了那句扎根在心底的质问,“小时候把我赶出去,说让我有本事别回来,也没见你们谁这么伤心难受。”
多少小孩哭着敲门喊着爸妈说自己错了,大哭要回家,然后被父母这一招收服,只能听话。
偏她倔,跑去梧桐树下睡觉,找稻草当被子。
怎么那时候没人心疼她,没人为她红眼睛?
后来还是孟主任看不下去,从树下抱她回家睡,珍珠收留她,可那终究是别人家,不能一直睡。
别人家!
“什么死不死的,”江红梅被她这话刺激眼眶颤抖,站起来指她,一下下吸着气说,“你翅膀硬了……”
“是啊我翅膀硬了。”林巧枝声音发哑。
否则她至今都不敢质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有地方可以当家。
江红梅气得大口大口喘气。
儿子也怨她,女儿也跟她不亲,她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伺候男人伺候孩子,凭什么让她受这个苦?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忽然就要城里孩子去农村了,城里长大的孩子去农村能干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割个草都嫌腰酸!
现在政策倒是还好,家里可以留一个孩子,家栋按理是不用下的,可家栋怕政策变,政策一天一变,想要工作托底,找她要工作。
她当然不会答应!
初中学历是没他姐好,难道就不可以自己去找一个工作吗?
家栋居然跟她吵,居然怨她!说她心里只知道自己,只知道娘家!!
她没办法,找巧枝帮帮忙,她出息,厂里厂外头都说得上话,跟她玩的几个朋友都找着了工作,可她偏就装傻!
甚至过年都不回老家了!
江红梅在外面风风光光的,扬眉吐气的样子,回到家就是乱麻般的一摊,男人怪她,儿子怨她,连老家那头都嘀咕当初怎么就娶了她。
她能怎么办,她还要怎么做?!
乱麻一样的绳子缠得她要疯了,心里不由对女儿生出了些怨怼。
为什么就不能像别家女儿那样体贴懂事?
她都对闺女那么好了。
住在家里又怎么了?帮帮弟弟又怎么了?顺手帮一把能怎么样!
是啊,只要林巧枝住在家里,乖一点懂事一点,心疼弟弟,孝顺爸妈,孝敬老人。走出去人人都会夸她“好女儿”,江红梅俩口子面上也有光,老家的亲戚老人都会喜欢她。
他们家就是人人称道,人人羡慕的一家。
多好?
别人家不都是这样?
江红梅越想越难过,胸闷得不行,憋着气:“你要是不住家了,我就把你们屋那帘子收了,给你六姨妈家送回去当床单,她家现在床单都是一块块屎尿布洗干净了缝起来的。”
来娣命苦,也没嫁个好男人。
她们家再难,能有六妹难?穷得没钱买布,没钱养娃娃,裁开了当屎尿布的破床单又缝回去睡,日子够好了,怎么非要这样!
林巧枝默不作声地收拾。
没了那片帘子,她那半间屋也就没了吧。
可小时候很怕的威胁,她现在听了心里却很平静。
只在临走前,对她说:“这家里,要是还有我半间屋,我每个月还回来看看你们。”
没有的话,她就不会回来了。
林巧枝说完,往外走。
江红梅眼泪一下就掉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她心慌地往外追了好几步,这是唯一心疼过她的闺女啊,她眼前被泪模糊,哀求,“巧枝。”
“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妈?”
“那谁来心疼我?”林巧枝深深吸一口气,回头直视她的眼睛,“你自己明明就吃过这个苦,老家没有你的房间了,回不去自己家,吵架都低人一头,不敢大声。为这个受了多少委屈?忍了多少气?”
她怕男人不要她,怕没有地方可以去。
偏偏还是用这个方法拿捏她。
从小到大。
用自己最恐惧的方法,想一次次驯服她。
她心疼妈妈。
可妈妈心疼她吗?
或许吧。
林巧枝走了。
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江红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失魂落魄的跑回去,跌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哭。
林父坐那抽烟,不耐烦:“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他责怪,“让你对闺女好点,对她好点,别闹得那么难看,你不听!”
忍了一辈子江红梅,想到林巧枝走远的背影,她爆发:“林武强,你呢!!”
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吵架。
才让家属院的人想起来,当初那个被喊“野丫头”的小巧枝,好像确实是受了很多委屈,只是他们都忘了,或者从没在意。
林巧枝搬去了宿舍。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力气大,没有人会用武力强留她,因为她真的会打架。
她不需要靠谁,也不需要等谁来帮她。
她自己就可以背起所有行李下楼,用小推车运到宿舍楼下。
宿管热情地迎上来,笑呵呵喊:“林工!”
递出钥匙,然后带她上楼,给她介绍:“这间宿舍好,在边上,窗户一天都能晒进太阳。”
宿舍里两边各摆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共八个床位,空出来的是个上铺,这会儿有三个人在。
见她进来,三个人都冲她热情的笑了笑,有个上铺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打招呼:“你好,我叫朱秀,四车间的。”
旁边一个看起来大点的女生坐在下铺泡脚,也朝她轻轻点头,“我叫赵丽红,也是四车间的。”
林巧枝朝着她们笑了笑:“我叫林巧枝,钳工。”
最后一个站起来接她手里的行李,笑着说:“我们都认识你,你可是我们红旗厂的大明星,上过报纸的!”
她还回头问:“是吧?”
然后一屋子四个人相互对视。
“哈哈哈——”
笑声惊飞窗外的鸟雀。
几人都笑着说是,说“谁还不认识林工啊”,说起她八个月就毕业,还好奇的问起她怎么会想到去当钳工。
“崇拜路工呗。”
林巧枝笑着应两句,把行李放下。
她拿湿抹布把木床板擦好,铺床,挂蚊帐,把洗漱用品摆在架子上,除此之外,还有个柜子里,柜子上带着铁扣锁,林巧枝把她的东西放了进去,剩下的塞到床下。
她爬上床,放下蚊帐。
看着这一片属于她的小小空间,心头安定。
这是属于她的,不会被说“滚出去的家”
第33章 咱身后站着八万万同胞
翻了个身。
又翻了个身。
林巧枝睁开眼睛。
她有些睡不着。
她脑子里嗡嗡的, 总是回荡着那些像是齿轮啮合一样嵌入脑海里的话“偏我生的女儿心是铁做的”“养你有什么用”“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
她努力不去想。
可越努力不想,脑子偏偏越想。
一连几天都没睡好,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好像有小蚁虫在啃噬心脏,爬进了她的大脑。
她眼圈发黑, 脸色也发沉。
俨然是翻版黑脸王柏强。
谁见了都绕着她走, 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多谢了。”方子勤拿回了找林巧枝帮忙的工件,轻声关心问,“你没睡好吗?”
林巧枝嗯了一声:“择床。”
她就是择床而已!
她一遍遍给自己催眠,坚定这个信念,白天更加卖力地工作, 挥洒汗水,让身体疲惫。
几天之后,总算驱走了那些小蚁虫。
她也渐渐适应了宿舍的生活。
是有点小,可原来住的也并没有特别宽敞, 不难适应。
是会有夜班的进出,可她本来也该起床了, 白班和夜班交班时间都是规划好的。
身体是累了一点。
可她精神却逐渐放松下来。
没有人会忽然坐到她的床边, 拉她的手,“巧枝,你弟弟找了几个工作……”
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听到老家某个亲戚遇到困难,爷奶想她,三嫂家大安哥也想学钳工,他爸的某个工友想让她帮点小忙, 还有给她介绍对象……
甚至,江红梅爆发的那场大吵。
让家属院议论的声音都莫名平静下来。
连好心来劝她的都少了一些。
林巧枝走在食堂里。
穿梭在宿舍和厂区之间。
好像感受到一缕缕自由的风。
她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上工啦!”
她从楼梯一跃而下, 风吹得发丝昂扬。
她的工友们也在笑着飞跑,惊呼:“快点快点,上工要迟到了!”
树叶吹动斑驳光影,落在这群年轻女孩的面孔上,一路照着她们向前跑。
这时,林巧枝十七岁。
***
林巧枝兴奋地飞奔到厂后头那大片空地。
样机要验收了!
王柏强正带着一群人,拿着铁锹和铁铲铲土修斜坡,堆地形。
林巧枝旁边工具堆捡了一把铁锹,也兴冲冲地跑上去:“我也来。”
王柏强没让她铲土,给她丢了一根棉线和角尺:“你去测地形,对照技术手册,坡度、长度、高度、起伏所有数据都照着验收地形标准来,只能高不能低。”
林巧枝点点头:“标准是该严格一点,这样送上去验收才不会出岔子,咱们去广交会也更有信心。”
“明白就好。”王柏强欣慰,跟要求高的人说话就是舒服,一说就明白,“去吧。”
他转头就又去骂人,骂准备验收地形的人干活敷衍,降低难度,生怕拖拉机验收不过是吗,骂装配组磨蹭,骂准备这么久了连验收功能都整不清楚。
反正是看一切都不顺眼。
林巧枝都已经免疫了。
自从样机逐渐接近完工,王柏强周身气压就越来越低。毕竟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一人挑起大梁。
厂里投入了那么多的资金,大批量的原材料,消耗了那么多的工人工时,简直是在烧钱,花的是国家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经费,多少小厂砸锅卖铁都抠不出的钢铁原料,如果失败了,一切就打水漂了。
打水漂还能听个响。
失败了只能得到一堆钢铁废料。
那是多少农民的血泪,多少工人的汗水。
所以王柏强总是很暴躁,比之前在学校脸色更黑沉,对各方要求也越发严苛。
她之前还紧张兮兮的。
时间久了,她ῳ*Ɩ 发现只是不符合预期的工件和结果才会让他暴躁,要是完美满足他挑剔的要求,反而能缓解他的焦虑。
她还偷偷观察到,有的时候他不是真的生气,但脸一黑,人一骂,嚯,效果倍儿好!效率和合格率都上来了!
林巧枝甚至还偷偷学了下,觉得还蛮管用的。
她拿着棉线和角尺,按照设计要求一个个去测量坡度等细节。
大概一个多小时,总算所有要求都达标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拖拉机。
加上机油、柴油、冷却水。
厂里去年驾驶技术大比拼的冠军工人,坐在驾驶室里,听指挥驾驶。
“轰轰轰——”
发动机发出燃烧轰鸣声,新机械启动所有的钢铁零件在高速磨合,发出刮人心脏的声音。
在旁边围观的人很多,厂长温东鸣站在人群里,手紧紧的握着面前的围线。
路锋,乔元、翁工良等厂里一众高工,还有他们组内的钳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启动的拖拉机。
林巧枝屏住呼吸。
“发动机过!”
“挂挡调速。”
“一档好。”
“二档好。”
……
“加大牵引力爬坡。”
拖拉机朝着前方斜坡驶去。
忽然一声“咯铛”声底盘蹦出来。
迅速变成周期性的“咯铛、咯铛”声,爬坡越高响声越密集。
车身都剧烈抖动起来。
“停车——”
林巧枝猛地站起来。
心也紧跟着一下提了起来。
这明显是传动系统的问题!
“是齿轮啮合间隙?”
“还是轴承安装孔位偏移?”
林巧枝边想边跑。
她们一组人都朝着拖拉机急跑过去。
线外围观的温东鸣也一拉围线,连忙弯腰钻了进来。
王柏强脸色铁青,亲自上去试了试,感受整个车身的抖动。
又请路工看了看。
路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传动系统或者液压系统的问题,不一定是大问题。”
下来之后,他只道:“拆。”
所有人都一拥而上,前来帮忙,听指挥,拆卸拖拉机。
这时候没有什么组别,也没有什么级别,大家只有一个身份——他们是红旗人。
众志成城,不一会儿,他们就把这个拖拉机拆开,
然后就发现传动系统齿轮、轴承里都是油。
把一个个零件仔细排查过去,发现有两个工件在合体的时候,出现了一道很小的缝隙,影响了机械密封性。
王柏强拿随身的标尺一测量,眉头深深皱起:“缝隙有0.14毫米。”
周围人都屏住呼吸。
机械密封是工业里非常常用的防止流体泄露的方式,比橡胶圈等密封方式更加耐用,泄露少、寿命长。
它们这块技术难度都不高,只要求精度,需要严丝合缝的贴合。
怎么会出这种低级错误?
做这工件的钳工脸都白了,“我提交的工件,都是通过了验收标准的。”
就算没有那么精细,但肯定都是合格的。
王柏强当然知道。
都是他一个个亲自验收的,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深深皱眉,点了林巧枝的名字,让她过来一起复查。
不是别的高工不好。
而是林巧枝对着套传动系统熟,而且平日里习惯了高要求。
林巧枝抿着唇,她也拿了一套测量工具,开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检查。
每个零件都是合格的!
直到她测量完一个零件,在即将放回去的时候,手指触感传入大脑,她愣了一会儿。
又连忙拿起来看,看不出来,又用细细的用手摩挲。
曾经一次次练习的手感让她察觉到不对。
她压抑着兴奋:“王工,你看看这儿!”
王柏强一摸。
确定了。
原来机械密封不达标,导致压力不足,进而引起的一系列问题,都是因为一个工件肉眼无法看到的微小凸起面!
这让所有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翁工良派了他们组手最稳,精度最高的老钳工,拿着放大镜,手工一点点的打平、抛光。
再组装上去,又测量了一次,受影响的机械密封工件闭合后,误差仅有0.04毫米。
在允许误差之内!
等拖拉机再重新停回起点线。
所有人的心都更紧张了些,林巧枝更是手心冒汗。
“发动机过!”
“挂挡测速。”
“一档好!”
……
看着拖拉机稳稳的爬上15°的斜坡,看它横向稳定性通过标准,在左右高低不平斜坡上也不侧翻……
拖拉机驶向弯道。
林巧枝心噗噗的跳,一口气提到嗓子,不敢松下去。
爬坡,
转弯,
铰接关节扭动。
测量人员半步也不敢慢地跟着拉线定转角。
“3.2米!!!”
转弯对面立马有工人欣喜的大声喊:“最小转弯半径缩小到了3.2米!!!”
“成……了……”
紧张和担忧一晃眼就退散的无影无踪,换上欣喜若狂。
像是油锅里泼滚水,场面从极度的寂静倏地炸开来,所有人欢呼“成功了!”,大家激动得相互拥抱,高兴得仰天大笑、热泪盈眶。
“成了!我们做成啦!!”
从此,中国丘陵山区无铁牛可用,这一历史将被改写!
是他们红旗农械厂,改写了这一历史!!
是他们红旗厂啊!!
整整一天的测试。
将验收记录上报。
批准生产!
上广交会!
温厂长把路工留下来主持大局,安排制作模具,加工生产。
他则领着红旗厂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京广铁路,这是一条跨越长江的铁路线。
经过20多小时的火车。
他们踏上了广州的土地。
温东鸣满脸红光,人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动员发言:“广交会是我们新中国打开世界大门的钥匙,是我们冲破西方经济封锁和政治孤立的对外贸易窗口。”
“我们要拿出红旗厂的风貌,带足了咱们工人的精气神!!”
“遇到老外别慌,该展示就展示,该争取就争取,咱身后站着八万万同胞,有国家给咱撑腰!”
林巧枝站在队伍里,一颗年轻心脏“嘭嘭”地大声直跳。
第34章 “真是英雄出少年。”
林巧枝为了广交会心潮澎湃。
却不知, 也有一群人因为她而着急上火。
“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创立于1897年,在新中国成立后,逐渐调整为学术出版重镇, 在最辉煌的时候,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新教材, 曾经热销数百万册, 盛行十余年,在当时占全国供应量的 80%,可以说如日中天,盛极一时。
可随着七十年代的到来,他们文学、学术的出版都被迫陷入停滞状态, 原本负责西方学术译介的编辑只能转向政治文献校对。在大浪潮之下,员工信件需要被审查,每天参与政治学习、批判运动。
最近,就是商务印刷社这个出版社最为困难的一年, 他们的编辑、出版的书籍被重重审核,工作陷入停滞, 眼看着有风声传出, 看到兄弟出版社全社员工被下放到干校劳动,整个出版社名存实亡。
从主编到出版社的全体员工都在艰难奔走。
他们必须积极做好出版工作。
前不久,出版社的编辑在下乡征稿时,无意中得到一份手稿,这份手稿写着一则拖拉机维修技巧,语言清晰明了,风格朴素直接, 而且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问答模式。
起初看到拖拉机相关资料的时候,编辑并不太感兴趣, 只是看到“红旗牌”后,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目光,以她最近下乡征稿的经验,红旗牌可是响亮的名字。
编辑并不懂修理拖拉机的技术,这作者虽没标注个名字,也没太多文笔,可写技术类的东西,却有种独特的清晰感,顺着看下来,连她这个不懂拖拉机修理技术的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学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甚至有点蠢蠢欲动,想去找一台拖拉机,上手试试看。
等她回去,调查了一番红旗牌拖拉机的销量和市场占有率,立马就将这份手稿交了上去。
看完之后,主编和编辑们都觉得,这个作者,这部作品,能救他们出版社于水火!纯技术类作品,不涉及文学、不涉及西方、不涉及资本主义,只有工业技术,且能服务于广大农村群众。
主编当即派人去寻找这份手稿的作者,看还有没有其它内容,如果没有,也要赶紧催稿,让作者将后面的内容赶紧创作出来。
在得到这份手稿时,他们出版社的工作量已经锐减到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员工即可完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接受思想教育,眼瞧着就要和兄弟单位一样全员去干校劳动,情急之下,他们借印刷思想手册发了一问一答试了试水。
反响非常好!
后面没了,甚至还有农民群众来问,“你们这思想手册后头怎么不教修拖拉机了?上次那招解决俺们村拖拉机好多年的老毛病了!”
原来需要一下午时间割的牧草,解决了老毛病后,一个小时就割好了。
而且拖拉机好用多了!
来人指着宣传册:“这不是写着要为俺们人民群众服务吗?”
给他们服务,就多印点修拖拉机的内容啊!
农民们还以为出版社有好多内容,但只抠抠搜搜的印一点,然后催还催不来,可把他们气得!
修个拖拉机的内容都藏着掖着,藏着能像是鸡一样生蛋吗?
而出版社这边,已经找手稿的作者找疯了。
本以为很好找。
结果找了半天,连一颗螺丝都没找见。
出版社不知道的是,下乡知青本来就宝贝这些手稿,只是知青混住在一间房,因为一些没分寸的人乱动别人东西,才不慎遗失一张。
很快她就靠技术在村里扎根立足,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大队部,负责维修保养村里那台宝贝拖拉机。
编辑下乡去打听。
人家还以为是来挖人抢人的,警惕地就把这个生面孔给打发了。
农村只是穷不是傻,最晓得怎么团结起来保护好属于自己的好东西。
出了几次差,还托了江城那边人脉去红旗厂打听过,结果都没有半点消息。
“这个手稿的作者还没有找到吗?”
柴主编急得额头直冒汗。
林巧枝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完全没有想过出版,她从小文笔不好,脑子直,想不出什么优美意境比喻,作文都没拿过高分,创作两个字感觉好像距离她很远。
她只是记录工作笔记。
她当初写笔记的时候,就在家里,也没别人知道,后来因为一点点私心,甚至也没有让培训班的人知道,只私下喊了那些女孩子来家里手抄。
她离开江城去了广州。
知青们下乡分散到各地。
红旗厂里,知道她写过这份笔记的人,只剩下珍珠三人和苗花曼。
显然,出版社的关系打听到红旗厂,红旗厂宣传科干事最多在车间问一问:“你们谁搞创作了?写过修咱们拖拉机的文章。”
不会问到她们身上。
于是出版社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的。
商务印刷社的社员收到这些四面八方反馈来的“查无此人”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
明明手稿就在他们手上。
怎么会没有?
难道是见鬼了吗?
***
林巧枝一行人从大巴车上下来。
能看到广交会展馆外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一个个人高马大气势不凡。
远处还能听到有广州人民用当地乡音在齐声朗诵什么,似乎是学生们。
接待他们的商务部干事,一边带他们往里走,一边给他们介绍:“是周总理写的《告广州市人民书》,呼吁广州市民团结一致,各群众组织,工农兵学商,都要众志成城搞好这次广交会,为我们国家争取到宝贵的外汇。”
“广交会是非常好的平台,希望你们一定要拿出百分之两百的重视!咱们上一次广交会成交的订单,就占据了全国当年创收现汇的三分之一……”
干事边走边说,俨然是非常希望每个前来广交会的国营厂,都有斩获。
温东鸣当然要允诺:“我们向党组织保证,绝对拿出最积极的精神面貌,不辜负组织对我们的期待,全力以赴向国际友人出口我们红旗厂的农机!”
林巧枝眨眨眼。
刚刚还叫人家老外,现在变成国际友人了。
温厂长改口好快。
她们在宾馆休息的时候,就核验了身份,发放了身份牌。
这会儿倒是可以直接进。
林巧枝一行人,按照惯例流程先去参观学习了“自力更生”主题的思想宣传馆,商务部的干事提醒,“所有的技术成果,都需要标注:工人阶级创造。”
林巧枝感受到了一丝丝紧张的气息。
她从出发前,也是被要求好好学语录。
她跟着队伍,混在人群里,悄悄问胡清:“我们的拖拉机呢?”
这次出来,王柏强依旧带了他们四个,一来是长见识,二来是他们几个对命名为“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的新型拖拉机了解最深,参与过设计,知道更多的原理。
胡清同她说:“好像是要审查吧,一个是安全考虑,另外一个外交部要确定,出口产品不涉及资产阶级腐朽文化。”
林巧枝点点头:“这样啊。”
她倒是不担心,她们的拖拉机是为农民服务的机械!
等前期流程走完,林巧枝她们终于进入了展馆。
一进来。
林巧枝都震惊得猛然睁大眼睛。
好热闹!!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的商品!
满目琳琅,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一片是食品、手工艺品、纺织品、土特产品的展区,看着会比较热闹,这一块参展的商品有一万多种……”商务部干事带着红旗厂一行人往里走,边给她们介绍。
随着慢慢深入。
人逐渐就没有那么密集了,慢慢出现了钢铁工业的陈列。
“这里就是工业品展区了。”
林巧枝终于看到了属于她们红旗厂的展位!
很宽敞的一片区域。
往左看,是他们中国自行研制的解放牌重载卡车。
往右看,是某种型号的机械加工车床。
轻工业日用品距离这边有一段路。
“来来来,我们该布置我们的展位了!”温东鸣送走商务部干事,看着留下来的工作手册,急忙动员起来。
他先安排:“王工你带人检修一下咱们的拖拉机。”
运送来这么远,肯定要看看有没有出问题。
王柏强点头,很自然的喊了林巧枝,然后把刘国友他们几个送去给温厂长使唤。
林巧枝撸起袖子:“王工,我们从头检修吗?”
“肯定的,”王柏强表情严肃,“咱们不能把一点问题留到展出的时候,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咱们的脸,丢的是外国人对我们中国工业制造的信心。”
林巧枝和王柏强埋头干起了活。
温厂长则是一会儿指挥这个扫地拖地,把红旗厂的展区打扫得亮亮堂堂的,一会儿喊那个去准备资料,一会儿要去打印出商品档案,做好分类和编号。
就跟那菜单似的。
要让人知道他们都有些什么产品。
忙活了一两个小时。
整个展区焕然一新。
后面挂上了红旗农械厂的红色横幅,前面是检修过后,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红旗东方红70拖拉机!
“可以去喊人来拍照了!”
“咔嚓——”
商务部的同志来拍了照片,低头看看相机,确定:“没问题了,这张照片会加入宣传手册里。”
忙活完了这一通。
温东鸣看着林巧枝他们几个兴奋不已的年轻人,笑着说:“这有我们看着,你们年轻人去逛逛展。”
林巧枝他们怎么会不心动?
一万多种中国商品啊!!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让领导们在这里留守,他们跑出去玩,“会不会不太好。”
温东鸣乐得笑了两声,爽朗而大气道:“哈哈,这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年轻脑子好,去学学别人家的经验。”
指不定到时候就帮红旗厂拿订单了!
几个年轻人兴奋地跑走了。
王柏强:“你就惯着他们。”
温东鸣喝了一口铁皮水壶的温水,打趣:“王工羡慕了?那要不你也去逛一逛?”
王柏强脸一黑,他又不是小孩了。
温东鸣大笑两声,起身慢悠悠走到隔壁,和解放牌卡车的单位聊了起来。
等聊完回来,他说:“柏强,咱找块铁料,这几天你锉个正十二面体出来,让人也看看咱们中国钳工的技术和手艺。”
“行。”
王柏强半点没推脱,尽管这意味着这几天他都要辛苦干活了。
温东鸣还是解释了一句:“二战之后,全世界都缺技术工人,有些人不一定想买咱们的拖拉机,指不定看中咱技术了。”
能卖什么卖什么。
只要能换取宝贵的外汇!
林巧枝这边,他们兴奋的逛了一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来自祖国广袤土地的天南海北,见过的,没见过的,各种土特产,什么都有!
她逛得很开心,真的感觉长了不少见识,“原来我们中国这么大,有这么多好东西啊。”
这就是课本里说的“地大物博”吧?
林巧枝看到那边有提供水的,“我们去喝口水?”
“走吧。”胡清和方子勤也都一起往服务处去。
她们要了水,用竹筒装的,弄得怪好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商品之一。
这里也有几个人中年人正在休息闲聊。
林巧枝他们则到另一侧,兴奋地聊起了广交会的热闹。
休息的中年里,有一位听到林巧枝她们高兴的聊天,侧目,又看了看林巧枝年轻到还略显稚嫩的面容,皱了皱眉,语气不满地说:“广交会不是让你们这种年轻人来逛着玩的。”
也就年轻人才高兴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把咱们全中国所有的好东西,全都摆出来,任由洋人挑挑拣拣。”就为了那点外汇,曾经,他们才是天朝上国,万邦来贺。
“我们不是来玩的,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把胸牌给对方展示了一下,又哼声道,“我们努力发展,总有一天会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到时候让全世界都抢着来买中国的产品。”
来买她们中国的拖拉机!
说话的中年男人仍旧还维持着皱眉不满的样子,表情却有点怔怔的感觉。
周围几个人好一些,但都非常意外的看着林巧枝。
胡清和方子勤也不是很喜欢他们说的话,但又被培训过礼仪,不想吵架,看到他们现在的表情,不由努力压住嘴角的笑。
巧枝这性子,培训过说话也还是这么直啊!
“红旗厂?”不满开口的中年人确认了一下。
“嗯,江城红旗农械厂。”林巧枝大大方方的报家门,目光不惧与人对视。
“林巧枝。”一名面色严肃的工装人,顺着展区路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林巧枝回头一看,认出人来:“王工。”
疾步而来的就是面容严肃的王柏强。
他走过来,看了看这里几个中年人,打了招呼,又转头看林巧枝,道:“准备一下,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参加外交部组织的商品准备会。”
林巧枝打起精神,站直了身体:“准备会?”
“这次有十九个国家来到广交会,我们得去向外交部和商务部干事介绍咱们产品的功能和优势,配合他们了解专业词汇,翻译成各国语言。”王柏强简单道。
林巧枝听明白了,得让翻译和销售知道他们的好!才好跟外国人推销咱们的东西!
她转身放下竹杯:“是得好好讲讲。”
而刚刚几个中年人却好奇地看向她,诧异不已:“你参加准备会?你是核心技术人员?”
“对,红旗厂的,以后要做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的。”林巧枝直接回了过去,应了他的最先的质问。
她不是来玩的。
大伙听明白了,刚刚第一个不满开口的中年人大笑两声:“你这小年轻脾气还挺直,倒也不奇怪,你这样大的胆子没脾气才叫怪。刚刚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哪个厂里蹭国家经费来广交会玩的关系户,没想到你是技术人员,太年轻了,实在是少见。”
王柏强听懂了这官司,微微皱眉,维护道:“虽然少见,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技术工人,这次参会展品的拖拉机就有她参与设计。”
胡清赶紧蹦出来:“还排第三。”
“什么第三?”
“新型号拖拉机设计图纸上她的名字在第三位。”胡清比了个数字手势。
众人不由咋舌。
中年人回头喊人送点土特产去红旗厂展位,又满脸笑容道:“是我唐突了,认识一下,我是来展览当地土特产的,我这人脾气太直,看到不舒服的就忍不住,净会得罪人,莫怪莫怪。”
土特产都送去了。
两边认识了一下,交换了展位信息。
然后林巧枝就跟着王柏强一起去参加准备会了。
是个小会议室。
有商务部负责外销的同志,还有几个外交部的同志。
这间小会议室陆续来了几个展位的人,都是连在一起的展位。
小会议室里这几个干事,看来应该是负责他们这一片区。
林巧枝拉开椅子,坐下。
参会的两部门的干事都有些诧异,多打量了林巧枝两眼,又微微侧头朝旁边人示意。
广交会名单都政审通过,林巧枝的履历很快被拿了过来。
看到她履历上记录的一系列资料。
【林巧枝,女,共青团员。】
【毕业于江城红旗厂附属机械技术学校。】
【仅用 8 个月时间以全优成绩完成学业,期间技术水平进步飞快,毕业已接近三级技能水准,展现出极强的学习能力和技术天赋。】
【在校期间提出“撒沙装置”,已在全国18个铁路局推广应用,使列车制动距离平均缩短 28%,轨道事故明显降低,获铁路系统个人嘉奖函。】
【在东方红70型丘陵拖拉机研发中,创新提出“铰接关节”设计方案,同团队协作实现技术落地,突破丘陵农机转向技术瓶颈,将最小转弯半径缩小到3.2米。】
最后,还有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的字样。
是此次广交会政审给出的评语。
而实现这一切的年轻人,才仅仅十七岁。
本想开口提醒“会议注意精简人员”的胡开记把话咽下肚,赞叹:
“真是英雄出少年。”
他把履历合上,冲林巧枝笑了笑,由衷道,“国家就需要你这样的优秀青年后备军。”
林巧枝赧然一笑,没说什么。
胡开记咳咳两声,对着几个国营厂的代表道:“我们这次会议,主要是了解各位的产品特点和优势,以便更好的开展工作,希望我们面对面沟通,能得到一些纸面之外的细节和惊喜。”
……
除了帮助配合外交部和商务部的工作人员。
林巧枝他们自己也学了几国的简单外语,简单地培训了一些交流话术。
总之,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订单!
很快到了开展的那天。
林巧枝换上新做的衣服,白衬衫,绿军裤,看着精神又健康!
她肩膀宽,能撑得起来,很有些英姿飒爽。
往展位面前一站,倒是显得亮堂。
不过实际情况却不怎么好。
“怎么没什么人呐?”林巧枝纳闷的嘀咕,还踮起脚尖看远处人头攒动的展位,果然都是买农产品,手工艺品那些比较热闹。
王柏强坐那儿,面前摆了个小桌子,手稳稳地握着锉刀,摆弄他面前的正十二面体,“可以了,起码有人问。”
比他之前参加那次好多了。
林巧枝鼓了鼓腮帮:“偶尔是有一两个问,可是很快就走了,都不感兴趣吗?”
难道国外就不需要拖拉机吗?
还是他们工业真的差这么多?
正说着。
有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穿着西装,看起来高大精神,身后跟着好几个外国人,进入了他们工业展区。
他们好像没有想要的产品,而是从前往后看。
林巧枝注意到:“他们好像是稍微大型一点的展位都看了。”她连忙伸手拍拍身后的胡清,“赶紧把咱们厂生产的最大的拖拉机照片拿来,摆在最前面。”
温厂长也暗自观察,做了一些布置和准备。
这群外国人,一边走,一边看,很快就接近了红旗厂展位这片区域。
他们一行人在隔壁解放牌重载卡车展位前站了很久,上下左右的仔细看,时不时通过翻译问几句话。
最后,才终于开口,表达来意。
胡开记翻译着,对解放厂负责人说:“这位先生是为一条早年从奥地利购买的冷轧生产线而来,其中有一段事故频发,几乎2天就要坏一次,他们想重新定制一个重20吨的大型模具。”
之前会议的时候,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客户一家家沟通。
一听这个需求。
红旗厂这边就有非常轻的叹息声,温东鸣遗憾:“咱们的天车只有十吨。”
大型模具的加工,必须要有天车。
要用天车把整块钢材料吊起来,并且一定范围内移动。
这样才能进行模具的立体加工。
要做20吨重的模具,就必须要有能吊起20吨重原材料的天车,理论上甚至应该更高。
“大家伙”
林巧枝却不可避免的想到自己钳工生涯里见到的第一个“大家伙”——那个能载60吨重量的矿用自卸车。
那里好像就有非常大、非常重的模具。
可有那么大的天车吗?
林巧枝想不起来。
她没有在那个梦里使用过天车,她只是在一个个车间锻炼锤功,练习基本功。
可做了这么久的钳工,她对车间大小、构造、布局都有一定的了解。
那一间间车间,不像有那么大天车的样子!
20吨重的模具啊。
故障率高的话,说明复杂度应该也不低。
那该是多少外汇?
她没忍住问王柏强:“会不会并不需要20吨的天车,就能做20吨的模具?”
商务部干事热情地领着金发碧眼的外商继续往前走,陪同翻译的胡开记听到她这句,侧头看过来。
第35章 林巧枝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
胡开记对这个来自红旗厂的年轻人记忆很深。
她很聪明。
如此年轻, 就有了让人惊艳的履历。
他将翻译工作简单交接一下,往这边走。
正好听到红旗厂展位里的讨论声。
“没有20吨的天车,连原材料都吊不起来, 移动不了,怎么进行加工?”刘国友道。
还是精细加工。
连在操作台上完成的模具加工, 都需要台虎钳这类夹持工具固定夹持。
要知道复杂模具, 是需要四面八方都有足够灵活的角度、足够宽敞的空间来进行操作的。
“你是有什么想法?”王柏强紧眉思索一番,看向她。
林巧枝其实也没个明确想法,咬了下唇:“咱们业内传统的制作方法,确实是在一整块型材上加工完成。”*
连课本上也是这么教的。
但既然人家能做,她们为什么就不行呢?
肯定是有办法的!
但10吨承重的天车, 只能吊起10吨重的原材料。
人家要求的模具却足足重20吨。
“拆开来做。”
林巧枝这想法冒出来,心“嘭”地重重一跳。
她都觉得自己大胆,捏住指尖:“咱们有没有可能化整为零,拆开做完, 再组装合体?”
胡开记靠近的时候,正巧听到这里。
外行就是比较容易被带歪, 一个想法出来, 就觉得“惊为天人”
好像感觉“这一听就能行”
他眼睛都明亮了三分,端着接待的礼仪,按捺住心情,只是步伐紧凑了不少。
“温厂长。”
温东鸣抬头,松开眉头,朝他笑道:“胡同志怎么回来了?”
外交部和商务部的同志关系是要搞好的。
展位的各个单位,几乎没有一个单位有能力与19个国家来的国际友人交流。
因此, 他们很难主动去推销自家产品。
只能等外商过来,用他们自己带的翻译交流沟通。
再一个, 就是靠商务部和外交部接待的同志。
他们可以和外商沟通,了解国际友人的需求,然后引导、介绍、推荐。
负责这项事宜,自然也承担起一定的任务。
胡开记的压力也非常大。
他压下情绪,笑着说:“我刚刚听小林同志的想法就很不错,之前咱们沟通过,红旗农械厂技术工人水平也是不错的。”他铺垫两句,就直入主题,“如果我们能把整块模具拆分成几个部分,逐一攻破,最后再组装起来,是不是也能完成这个20吨的模具?”
刚刚在前面好几个厂,就是因为天车承重不够,车间场地不允许这两个硬件困难,无力承接这份订单。
当解放厂也表示困难后,他明显感觉外商的热情下降很多。
这么一个价值保底10万元的订单,眼看就要丢了。
胡开记心中急迫。
温东鸣给他递了一杯接待用水:“胡主管,我们都想尽力拿下外销订单。”
“只是,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况且,20吨级复杂模具属于高端产品了,他们全国所有重工大厂加在一起,年产能也不足百套。
经验也非常少。
胡开记许是被婉拒太多次,忽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他们如此无能为力。
他手拍了拍桌子:“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咱们创造条件也要上!咱们拿小米加步枪把敌人赶出去,难道就有先人成功过吗?”
他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鬓间未老先白的几根头发都在抖动,这年头做外交工作,疲心惫神。
“小林同志,你说!”胡开记锐利的目光看过来,点名。
林巧枝刚刚和王柏强讨论过。
此刻也有些为难,只能如实说:“确实会遇到非常多的困难。要仔细分析模具结构和装配关系,每一个单体要求的精度也必须非常高,累计误差才能小,还有安装顺序、模具定位等等问题。”
她告诉胡开记:“这里面,任何一点精度出了问题,任何一环没有考虑周全,都会导致整个模具制作失败。”
风险何其高?
胡主管作风极其强硬地问:“我不听这些。你ῳ*Ɩ 们就告诉我,这条路,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半晌。
王柏强开口:“这得先看图纸。”
胡主管雷厉风行:“我去找他们拿。”
等胡开记再回来的时候。
他又恢复了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言语带笑。
他介绍:“这是我们一家生产农机的机械厂,拥有技术一流的工匠……”
金发碧眼的外商在参观他们的拖拉机。
林巧枝和王柏强则在研究他们给出的技术图纸。
林巧枝手在图纸上比划着划线:“大体按照这几个模块拆分的话,我们的天车应该足够用。”
胡清:“这个制作工艺可不简单,看这个抽芯,别说做了,我们之前见都没见过。”
王柏强端详着图纸,眉头也蹙起:“拆开简单,难的是组装回去后,还能保证加工效果,咱们厂之前试过的反向分体研配法倒是可以用在这里。”
……
他们讨论一番后。
由王柏强出面给对方介绍。
看完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已经有些疲惫失望的外商生出一点希望,他本觉得选择到中国来看看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这里的工业水平还是落后太多。
听完了红旗厂的介绍,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翻译则道:“我们老板说,可以给你们试试这套模具。如果你们有能力完成,我们可以合作。当然,如果无法完成,也请尽快告知我们,我们会尽早出发去别的国家,不过,以后就不会再前来中国,选择中国工业制造模具了。”
最后这句,听得人心里烧起一团火。
不仅是他们。
周围展位的人听了也心里憋住一口气。
当天晚上。
在商务部和外交部联合组织下,红旗厂和各地的工业龙头厂汇聚在一起。
看着图纸,群策群力想找出制作这套大型模具的办法。
中国如今不是没有更大的天车,但少有的几家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军工任务,再缺外汇,也不能舍本逐末!
这办法就是林巧枝想出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有人提出对位难点。
林巧枝则表示:“我们可以使用三点对位法,当初山东青岛仿制国外机车的时候,曾经使用过这个方法。”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我们只需要把中间这一步改成适应天车移动的高空对位,原理不是一样的吗?”林巧枝道。
解放重型卡车厂的钳工眉头一下拧成麻花,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顶着下巴思考。
没多久,他脑子转过弯来,往后一靠:“小同志脑子转得是快。”这都能给她想到。
林巧枝最擅长的事,就是遇山开山。
当初女知青们力气小,有的抬不起要用大力抬的减压杆,她就找了根长木棍,紧紧绑在减压杆上,加长杆子,然后力气小的女知青也能完成操作。
在湖南维修拖拉机,小时候做玩具,她都是抱着“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去积极想办法。
尤其是她此刻信念坚定。
相信这绝对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于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努力想办法。
即使在她能力范围外,她也积极请教这一群经验丰富、在各个行业发光发热的钳工。
当然,她一个后辈这样逮着前辈一个劲儿的质问不太好,容易争执得吵起来。
她先薅自家羊。
王柏强就是首先被拷问的对象。
王柏强:“……”
被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冲击,脑子嗡嗡的。
且不说如今本来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学生提了问题,当带教老师的答不上来,哪有这种道理?跌份儿!
他接了茬,能自己答的自己答,也没思路的,就抛出问题去问这眼前的一群同行。
这里至少有一半是他认识的老熟人,就先抛棘手的问题给他们。
都是同行,谁没几个朋友,没几个冤家对头?
那一个个问题,就好像篮球场上的篮球,在人群中唰唰唰的飞快抛接。
直到终于被某个人抬手投篮,投了个三分。
讨论的气氛也逐渐激烈起来。
或许是因为信念坚定。
林巧枝好像隐隐成为这场临时会议的核心。
在旁边插不上话的商务部、外交部的同志,默默地围观这吵翻天的激烈讨论。
看到林巧枝每每把“这不可能”“怎么实现”的气急败坏结论,一次次坚定地抛回去“用软金属也不行?”“你们厂不是做过××件吗?”
胡开记等人忽然就感觉,那份履历或许并不夸张,甚至没能展现出林巧枝全部风采。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细语。
看着眼前这场争论,也估算出这份外销单的大概成本和利润。
眼瞧着争论声渐小,接近尾声。
胡主管站起来。
这位精通几国语言,有能力,且统管他们工业展区的负责人说道:
“讨论这么久,我们都知道这个订单的难度和风险了,诸位不如再听我说说这模具的利润。”
在座各位都不由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看胡开记,显然也都好奇。
胡开记语气平稳地陈述道:“这个20吨模具最大的成本,在于原材料。”
他们如今钢铁产量还低,特种钢材依赖进口。
“这20吨重模具的钢材成本,我们预估应该在4-6万元人民币。工期预估3-6个月,多道精密加工需要用到我们钳工、车工、铣工等技术工人,再加上设备折旧等,这部分成本可以压缩到1-2万元左右。”
“外商给出的预算,是10万元人民币。”
林巧枝听得眼皮一跳。
如果一切顺利,岂不是可以挣2-5万元人民币?
她现在一个月才拿38块。
这都还算好的了。
现在人均工资才二三十,而这一单做成了,挣几万块!
换成外汇,又能松解多少钳制,带来多少助力?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彼此渐重的呼吸声、和怦怦直跳的心脏。
胡主管等了一会儿,任由情绪发酵,才道:“价格方面,我们商务部的同志或许还能再稍微提一提,下午我们同志获得信息,在国际上,价格是更高的。”
他话音一转:“但是失败的风险,我们也不得不考虑,一旦失败,我们的损失也是不小的,同样是几万块。”
还有我们中国工业的名声,这就是未尽之言了。
新中国至今还从未出口过大型工业模具,这第一件,能不能在国际市场立住脚跟,打开市场,也看它了。
如果失败了,对这个未开发的市场,显然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这给激动蒙上一层阴影。
谁承担得起这样大的压力?
谁能担?
谁敢担?
谁愿意担?
对组织来说,当然更愿意相信主动提出解决办法的红旗农械厂。
但对红旗厂来说,这无疑也是一次挑战。
这时候的红旗农械厂,是南方龙头,刚刚完成新型拖拉机的研发,获得国家的褒奖,在人民群众心中,也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存在。
等新型号拖拉机面向市场开放,这个好名声显然还会更上一层楼。
出头挑大梁,如果不能很好的完成,影响肯定是有的。
这是拿他们已经拥有的荣誉去冒险。
要是胆怯保守的人,指不定会思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了,也没有谁会说什么,红旗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也不容易。”
林巧枝目前显然还无法替红旗厂做这个决断。
群策群力的会议讨论到凌晨一两点。
散会后。
温东鸣则带队,继续开红旗厂的小会。
针对技术可行性,一直又讨论到下半夜。
最终,在“大集体大利益”和“小集体小荣辱”中。
红旗厂选择了前者!
林巧枝也在民主表决中,选择了赞同票。
温东鸣有些疲惫,可表情却很坚定:“组织信任我们,即使任务再艰巨,我们也要尽全力打好这一仗!”
第二天。
他们还得知,有两个厂也向组织申请,如果红旗厂不敢做,那他们愿意挑这个大梁,担这个责任!
听到这个消息。
林巧枝摸摸嘭嘭跳动的心口,好像有激颤感蹿过。
在这条伟大工业复兴的路上,永远不缺骨气和血性。
***
关于洽谈和签订合同的具体工作,并不由红旗厂完成。
地方单位,显然缺乏这种跨国合同的经验,也缺乏外汇相关知识。
大部分事宜由商务部和外交部的人完成。
只在最后,签订合同时。
林巧枝得知,这笔订单会预付4万元人民币的定金,如期完工,交货同时付清结尾款8万元。
也就是多谈出了2万元的差价!
林巧枝赞叹:“难怪不让我们去谈。”
胡清也是一脸咂舌:“开口就涨价两万啊。”
她这个一个月领38.29元薪水的人,想都不敢想。
或许是这个订单增长了信心。
林巧枝在工业展区转悠起来,热情的跟一堆“熟人”打招呼。
顺便在旁边蹭着听听看外商的采购意向,美其名曰:“多一个人多一份主意。”
众人:“……”
别以为他们没看出来,这是惦记着他们门口的外商呢。
可惜的是。
成交单依旧很少。
轻工业日用品都比他们好很多。
林巧枝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别看她们客户少,但一单顶轻工业一批货,顶农产品一年的产量。
她有点微微失落地往回走。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小林同志!”
这声音有点耳熟。
但她不喜欢。
她皱皱鼻子,回头一看。
是那个来展会卖土特产的中年人,正满脸堆笑地热情朝她挥手,旁边也跟着一群国际友人。
其实人家做过自我介绍,但是林巧枝不太喜欢,就没怎么记。
她摸摸鼻子。
完蛋,这人姓赵、姓李、还是姓黄来着?
无法。
她只能朝对方露出一个国际通用的灿烂笑容。
那国际友人是一位女士,有双碧绿的眼睛,像翡翠一样漂亮。
她约莫三十,看着优雅从容,眼睛里透着笑,冲林巧枝说了一句话。
她旁边,站着一名翻译也笑意嫣然地对她说:“我们老板夸你,笑得很有生命力。”
旁边商务部的人提醒:“是瑞士来的国际友商。”
“你好!”林巧枝反应很快,用新学的瑞士语打招呼。
那女士听到这声,瞳中泛起笑纹。
她们一行人朝着红旗厂展位的方向走去。
林巧枝才找到机会了解情况。
原来这位国际友人,经营着一家大型食品公司,家里还有广袤的农场。
她们一行人来中国的目标是农产品和土特产。
在沟通土特产订单时,巧合得知她还是一名农场主。
商务部的人当然抓住机会,给她们介绍红旗厂的拖拉机,还有中国的各种农机。
得到了拒绝,对方委婉的表示,中国的工业还是太落后了。
她们老板名下的大片农场需要的是稳定、耐用、高质量的产品。
虽然对方言辞委婉,但无意中还是流露出一些轻视和傲慢,这或许不是态度问题,而是现实差距带来的。
但听了,中年人脾气就忍不住了。
没错,他又没忍住。
他说自己脾气直,好像真一点没掺假。
他又硬邦邦地说:“我们中国的拖拉机也不差!”
他提起自己前两天遇到林巧枝,说我们中国也有信心满满的年轻人,以后会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他那硬邦邦的样子,陪同接待的翻译和商务部的人恨不得去给他嘴巴捂上。
单位怎么想的,怎么会选这种脾气的人来广交会。
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让人来了兴趣,居然主动提出要过来工业品展区看看。
明明之前商务部的同志也赞扬过他们国家农机质量,人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坚定婉拒了。
“小同志,这次再不生我气了吧?”中年人满脸笑容说,又说,“我看你肯定就没记住我,再重新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黄军磊,大家都叫我黄石头。”
林巧枝抓了下脸:“这外号没取错。”
黄军磊哈哈笑了两声。
到了红旗厂展位。
首先看到的就是王柏强做的正十二面体。
那位女外商叫莎柏琳娜。
旁边有位戴着眼镜的技术人员,她指着那个正十二面体,朝着她的老板点头说着什么。
又看过红旗厂参展的拖拉机,那名技术员还特意拿了工具进去测了些数据,又通过翻译问了耕地、播种、施肥、灌溉、收割等功能,还有牵引力等几项具体数据问题。
红旗厂当然是大方的展示和讲解。
了解完,她们点头表示:“质量还是不错的。”
这明显是有采购意向了,至少是有这个需求的,否则怎么会这样仔细的查看?
商务部的人忙上前洽谈。
但莎柏琳娜并不聊采购的事,而是笑着转头看林巧枝,通过翻译问她:“你是销售人员,还是技术人员?”
林巧枝扬起一个自信的笑容:“我既可以是销售人员,也可以是技术人员!”
莎柏琳娜噙着笑:“我刚刚可是听说了,有个中国的年轻姑娘说,她以后要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林巧枝不犹豫,眼眸发亮:“是的,这是我的理想。”
她生在红旗厂,长在红旗厂,怎么会不生出这样的野望?
“我能看看你的技术吗?”
林巧枝捧起王工做的那个正十二面体,热情介绍:“这是我们厂师傅的技术,比我更好,您看看,精度逼近1丝,这在世界范围都是优秀的!”
莎柏琳娜摇摇头:“我想看看你的。”
林巧枝微怔。
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的技术目前可完全比不了几十年经验的王工,也代表不了红旗厂的水平。
总不能真因为她穿得精神亮堂,笑起来好看吧?
那名陪同做翻译的女士传达完莎柏琳娜的话,继续替老板表意,她显然还担任着更高的职务。
她笑着安抚:“别紧张。我们老板选择合作伙伴,除了实力之外,还非常看重人文。在我们的合作理念里,有好的氛围,良性的环境,这样的合作通常会长久且舒适,也能带来良好效益。”
又说:“愿意培养年轻人,且有能力培养出优秀年轻技术人员的环境,显然不错,你说是吧?”
林巧枝能感觉到那种温和且欣赏的目光。
她目光轻移,视野里莎柏琳娜的团队,除了安保之外的七名核心队员里,有5女2男。
围绕着莎柏琳娜的,翻译是女性,技术员也是女性。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林巧枝忽的灿烂一笑,眼中那抹自信神采极为动人:“您想看当然可以。”
她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
第36章 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林巧枝神采奕奕地问:“您想看我什么技术?”
对上莎柏琳娜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林巧枝思绪飞转。
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拥有一家自己的食品公司, 名下还有广袤的农场。
对方夸她:“你笑起来很有生命力。”
对方喜欢她:“我听说有个中国姑娘,她说要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听她用初学的外语积极打招呼,听她热情的推销王工制作的正十二面体, 或许有初学的不地道,或许会错了意, 或许有单纯年轻的笨拙。
但莎柏琳娜都不在意, 反而表现得大气且包容。
她喜欢女孩有生命力,有梦想,有优秀的能力。
林巧枝想,那她肯定也喜欢女孩勇敢!
她鼓起勇气,争取道:“如果我的技术能让您满意, 让您感受到红旗厂的良好的氛围和人文关怀,您能将这笔原本不考虑在中国采购的订单交给我们吗?”
商务部的干事心里“哎呦”一下,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直,哪有这么谈生意的, 忙笑着帮忙翻译!
莎柏琳娜听了却觉得不像,她微微侧头, 与自己的翻译低声两句。
那位翻译笑着同她说了几句。
莎柏琳娜胸腔轻轻震动, 那双眼眸笑得格外爽利。
她朝翻译点点头,轻言两句。
林巧枝只听得懂两个音节,“你,她。”
是什么呢?
她很快猜到了答案,或许是——“你告诉她吧。”
翻译对他们说,她们公司确实有一批农机、新食品加工流水线的需求,但在出发来到中国之前, 就已经考察了几家,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
相比较之下。
他们的拖拉机用料质量更扎实, 功能也更丰富,一台就能满足几乎农业机械化所有需求。
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多样的地形和种植需求导致的,中国的国情也不可能让一个村购买好几台拖拉机,各司其职。
对方的拖拉机技术却更先进,技术更为便利实用,比如收割效率更高,动力等各方面数据表现更好,但价格也会更高就是了。
两相权衡,各有优劣。
女翻译转述说:“阿西娜说,我们考察的这家供应商提供的数据里,他们的技术手册指示,为保证机械质量,指标能控制在0.03毫米以内。”
“你还小,如果你的技术指标能控制0.07毫米以内,这个订单就给你们厂做。”
她顿了顿,又对林巧枝笑了下,“当然了,这个要求非常高,即使你没能成功,只要将技术指标控制在0.1毫米内,我们也会采购你们两台拖拉机。”
林巧枝轻轻吸了吸气。
要求真的很高。
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从没有见过任何同龄人,无论男女,可以准确控制进入7丝的精度。
尤其是这种现场发挥,不是几个月时间慢慢磨,对技术要求会更高。
莎柏琳娜很好,
但她同样是一位有能力的商人,强大自信藏在眼眸的温柔之下。
她欣赏的生命力和梦想,必须建立在能力之上。
这位拥有自己商业王国的女士,好像正对她说——你可是要做出全世界最好拖拉机的人,你的能力,要配得上你的理想。
林巧枝只觉得自己心脏猛跳,撞击胸膛。
她不觉得压力,反而有种牙齿战栗的兴奋。
她们是同样的灵魂!
只是她还弱小,仍在成长。
而莎柏琳娜却已经是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仿若窥见未来的兴奋,让她脊背激颤。
她笑容灿烂:“我可以做到!莎柏琳娜女士很高兴有机会能让你见到中国年轻技术工人的风采。”
被叫作阿西娜的那位技术员,拿起展台上正十二面体询问王柏强:“看起来,您应该是她的老师,那她应该也练习过这项基本功,您介意借用一下这件练习作品吗?”
王柏强不卑不亢,神色沉稳:“当然可以。”
心里却暗暗一紧。
林巧枝没练习过这个。
这本是二年级结束,升到三年级时的暑假功课。
他能猜到对方想法。
学生时期非常常见的练习——在多面体的一角,切削出一个新的平面。
而正十二面体,由十二个正五边形组成,每个顶点连接三个正五边形,削平顶点后会形成正三角形截面。
不出他所料,对方果然提出这个要求。
王柏强把锉刀等工具递给林巧枝的时候,宛若正常交流,实则低声给她传授经验,提醒注意事项:
“一定要注意切削的深度相同,否则会导致正三角形的边长不一样。”
“还有,每个截断的边需要在同一平面上。”
“沿着棱线的方向切削,要不然刀具偏斜容易崩刃。”
……
几句话的提示很快过去。
一切还是得看林巧枝自己的实力。
在场的人有眼睛的都看明白了,人家压根不是为了采购拖拉机来的,就是因为林巧枝。
她欣赏这个后辈,即使跨越国界,她也欣赏年轻女孩的勇气和梦想,并且愿意给她提供助力和机会。
钳工是个慢工细活。
想要精进技术也不容易。
对在场很多人来说,在20岁以内跨越进10丝的精度,就已经隐含着优秀的意味了。
那可是只比一根头发丝直径多一点的精度。
要求一撮刀下去,只偏差一根头发丝。
而且现场这个情况,明显还没有机会修改,要一次成功不出错。
这有多不容易?
阿西娜也不在意周围人的围观,和对她出题的低声议论,只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巧枝,等待看她的技术。
有时候年轻人的技术习惯、是否注意小细节,确实能体现她的学习环境,也能看出她本身的特质。
她也要对老板和自己的岗位负责。
林巧枝沉浸下来,并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紧紧看着她手里的工具,并为此一颗心脏高高悬吊起来。
她脑子里先过了一遍流程。
又仔细想了想王柏强提醒的注意事项。
因为这里没有机床,所以王柏强这块铁料选的是容易处理的低硬度金属。
对林巧枝来说,最初接触高精度工件的时候,是非常紧张的,要做很多的准备,因为理论和实际永远是两回事,把流程和理论学得再好,上手之后,却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困难。
而现在,面对眼前正十二面体的林巧枝,对这种不带弧度的平直切削,她完全称得上是游刃有余了。
长期大量基本功的练习,让她在把握力度的时候,轻松自如。
长期对自己的高要求,让她对空间角度的感知、角度的把控都胸有成竹。
是真的游刃有余,不需要考虑复杂工件的各种细节,纯粹的切削出正三角形,在如今的林巧枝看来,简直和搅拌热干面一样轻松。
她手工定点。
她有条不紊地划线。
左拌一下。
一刀沿着划线切下去。
预留了一点点精修余量的正三角形,显现出来。
右拌一下。
锉刀一下下修整平面。
铁料好像热干面一样听话均匀裹满芝麻酱,丝滑地逼近目标精度,正三角形边角逐渐清晰。
搅搅拌拌……
锉刀和铁料在她手里,真好像筷子和热干面一样听话好使,轻松、流畅、自如。
林巧枝沉浸在钢铁世界时,那种从容自若的信心和气势,让人觉得看她工作是一种享受。
王柏强微微松了口气。
他表情没太大变化,但却逃不过人精一样的外交部干事。
“现在是什么情况?”胡主管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没什么问题吧?”
“挺好的。”
“你刚刚在担心什么?”胡开记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势必要将所有的隐患排除。
王柏强:“没什么大问题,之前只是担心她没做过。”
这话不仅没让胡开记放心,反而让他眼瞳一紧:“她没有做过?”
对方不是说这是基本功吗?
王柏强解释:“这是升三年级的暑期功课,她提前毕业,跳过了这个时期。”又安抚,“不过她是有这个实力处理这个的,放心。”
怎么能放心?
“王工,有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和我们沟通。”胡开记感觉自己一颗心被捆紧了细细的绳,一跳一紧,一跳一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抽抽地疼。
他的职业习惯,让他脑子里下意识做了很多预案,如果出现问题,要怎么补救,如果成功,又该怎么谈。
他越想,越神经紧绷,一颗心越是紧紧被林巧枝手里的锉刀牵动。
莎柏琳娜耐心的看了一会儿。
才问自己身边的技术员:“阿西娜,看起来不错?”
阿西娜也点头:“确实不错,您看得很准。别看她做起来好似简单,但如何保持各个面的对称性,是极其依靠经验的,她有非常优秀的空间想象力。”
“而且切割线在三个不同的五边形面上,想要保证统一的切削深度,对加工技术要求也很高。”
“误差但凡多一点,长度、角度差哪怕0.1毫米,都会导致正三角形肉眼可见的变形。”
肉眼确实没有仪器的精度,但肉眼是非常神奇的器官。
对正三角形这种规则的形状,稍微一点点变形,影响了对称性,肉眼就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不舒服。
然而这难不倒林巧枝。
因为她的技术,早已远远超过了这个水准。
林巧枝最后拿砂纸简单打磨了一下平面,又拿抹布擦了一下加工的铁屑和铁皮,把工具一一收好。
把这个工件摆在桌子正中央。
正十二面体上,俨然出现一个小巧精致,浑然规整的正三角形。
一眼看过去,就非常舒服。
阿西娜测量了一下,通过翻译赞赏:“你的技术非常优秀。”
林巧枝一笑:“不只是我,我们国家还有非常多世界一流的优秀技术工人。”
他们的工业底子差,可他们的工人却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家。
莎柏琳娜没有食言。
她当场就签下了一笔订单,购买了三种型号,共计十台拖拉机。
在离开前,她笑着与林巧枝握手,亲切地上前碰了碰她脑侧头发,用不太娴熟的中文,温柔祝福:
“小妹妹,祝你有更广阔的前程。”
***
整个工业展区都听说了!
红旗厂那个林巧枝,因为一句“要做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给红旗厂拉到一笔宝贵的外汇采购单!
谁不羡慕?
整个工业展区没有一家不羡慕!
“这种好事,怎么就让红旗厂碰上了?唱戏都没有这么唱的。”
“咱们多少单位都还挂着零,他们红旗厂一个厂拿下了两个大单,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你也别羡慕,搜罗搜罗自己单位,看找不找得出来一个敢说这话,还能有这么精湛技艺的年轻人?”
……
不止这些酸溜溜的羡慕和议论。
就连商务部和外交部的同志们,都有点看大熊猫的感觉看林巧枝了。
好像她是什么招财猫附体,财神爷面前烧过头香的人物。
林巧枝:“……”
不过她觉得,她确实是非常幸运的人。
否则怎么会受命运青睐,做那么多神奇的梦。
但幸运是不会一直眷顾一个人的。
自从莎柏琳娜离开后,红旗厂再没有赚到下一笔外汇订单。
倒是是王柏强做的正十二面体,成了工业展区的流行趋势——钢铁“招财猫”
一度每个展区面前,都能看到有技术最精湛的师傅,在手搓一个个正十二面体。
巧的是。
还真有一个厂因此争取来一笔价值4万元的外汇订单!
当真是让整个工业展区都轰动了。
参加这次广交会,林巧枝认识了很多人。
而她的表现,也让许多人关注到她。
比如胡开记,在工作报告中,就对林巧枝履历最后政审人员批的“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写了附议的建议。
他在工作报告中称赞:她在工作中展现出坚定的信念,灵活的头脑,强大的抗压能力,如果能顺利成长起来,日后势必能成为我国工业崛起道路上的中流砥柱。
胡开记写这份工作报告的时候,林巧枝已经跟着红旗厂的队伍,踏上了回江城的火车。
原本在出发前,红旗厂还打算在广交会结束后,让大家在广州逛一逛,玩一玩,带一点特产回家。
但肩负着两个如此重要的外汇订单,谁也没心思玩了。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车窗外的大片田地飞快后退,林巧枝看着窗外的风景,脑海里不由在想莎柏琳娜分别前说的,“祝你有更广阔的前程,期待有一天,我能从中国采购到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
全世界最好的拖拉机啊。
会是她做出来的吗?等她真的做出来那天,又会是什么样子?
***
商务印刷社那边,眼看着怎么也找不到手稿的作者,急得他们恨不得生啃拖拉机了。
也不是他们没有更大的动作,实在是他们出版社现在自己都岌岌可危,又没有合适的出版工作,每天都只能是思想教育课和劳动课,实在是让人焦头烂额。
柴主编在这个出版社工作了一辈子,亲眼见证过它如日中天的辉煌,见证过它的起起落落,在这里投入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当然不愿意看到社员们全部被下放去劳动,更不愿意看到它轰然倒塌在时代的洪流中。
柴主编咬咬牙,带着他的工作证,拎起行李道:“我亲自去一趟红旗农械厂。”
“去红旗农械厂做什么?”编辑也十分可惜,叹着气,但总归理智还是在的,“咱们不是打听过了吗?不是那边的人。”
柴主编也是没办法了,反正现在出版社的工作也陷入停滞,他咬牙:“实在找不到,我就请红旗农械厂的同志写一本!”
这真的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大家都很可惜,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篇好的稿子,出书是肯定会有销量的,这种书和《最新国文教科书》销量肯定没法比,不能做到新青年人手一本,但在农村广为传播,遍布祖国南方土地,又何尝不是一种畅销?
有源源不断的后续刊印需求,并且有来自广大农民群众的喜欢和肯定,他们出版社自然就能在这股时代浪潮下,站稳脚跟了。
而再写一本,谁也不能保证。
都是搞文学的,他们心里都清楚,风格是非常独特的东西,就算是努力模仿,也是模仿不来。
他们不是没有寻找过其它适合的作品,但这年头愿意搞文学创作的知识分子本就寥寥无几,所有人都风声鹤唳,而且出版社也不愿意随便冒险。
只有工人农民创作的作品最安全,可大多质量又不怎么样。
看来看去,只有这份手稿最合适。
内容纯粹,质量又高。由工农创作,面向广大农民群众,维修知识写得简明扼要,一看就懂!
柴主编落地江城后。
第一时间联系了红旗农械厂。
宣传科主任杜为民一听:“我们打听过了,确实没听说厂里有谁写过这个。”
柴主编心里实在是遗憾。
只能表明来意,希望红旗厂能参考手稿风格和这个问答的模式,写一本红旗牌维修手册:“这也能更好的服务大江南北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群众。”
宣传科杜为民琢磨一通,又在开会时讨论了一下。
都觉得有一本这样的维修手册挺好的,既有利于红旗厂生产的拖拉机,也便利广大人民群众。
于是他从厂里找了几个合适的人选,有的拥有丰富的维修经验,有的擅长动笔杆子。
然后就ῳ*Ɩ 感受到深深的头秃。
柴主编:“不是这个感觉!”他形容,“要清晰易懂,最好是能让不懂拖拉机的人也能看懂。”
改了一稿。
柴主编:“还是不太行,没有那种感觉。”
又改了一稿。
还是不行,工人怒:“这不是挺清晰的吗?”
柴主编指着稿子里看不懂专业词汇“这个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他看完都还是一头雾水,和手稿感觉太不一样了!
原来是看不懂业内行话。
又改了一稿。
柴主编皱眉:“还是感觉不对。”
工人气得拍桌,感觉感觉,你倒是说清楚是什么感觉啊!
杜主任接二连三被工人师傅暴躁拍桌,收到崩溃的反馈:“不干了!”
这活儿谁爱干谁干!
谁愿意干谁是孙子!
去修拖拉机都比受这个闷气强,他们不干了!
杜主任第一次被拍桌,还好声好气的劝:“配合一下,柴主编是专业的,按照他说的改多半没错,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等到一次次被工人拍桌后,杜主任也暴躁了。
哪有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
说不清晰,好,改了。
说有业内行话,好,改了。
说动作描述要精准,好,改了。
改来改去,你大爷的还说不清晰,不明了!!
怎么比他都还难伺候?
他让手下宣传科干事改宣传稿,都没有这么挑剔过!
头一次尝到这种苦的杜主任,决定送走这尊大佛。
他们红旗厂又不缺这点名气!
他们红旗厂可马上要有新型丘陵山地拖拉机驶下流水线了。
腰杆子硬得很,不需要求人!
他笑着把人请出门去:“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厂里马上要忙起来了,我们宣传科有重要的宣传任务。”
拜拜了您嘞!
不伺候了!
柴主编心里苦得跟吃了黄连似的,真不是他挑剔,可创作这个东西,真的是需要一点天赋和表达能力的,有些人确实自己会修,但写出来的东西,却缺少逻辑和表达。
有的人确实会写,但写得那是修拖拉机技术吗?写的是修拖拉机的故事,七大姑八大姨都出来了。
他连招待所都不想回了。
去找了江城的一名老同学喝酒。
老同学如今在报社工作,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有共同语言,他把手稿拿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伤心事:“怎么就偏偏找不到人?你说说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藏到哪里去?”
他们出版社要完了。
他指不定也要去干校劳动了。
老同学忽然看到这份手稿里,旁边批注的字迹好像有些眼熟,不由诧异指了指:“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字迹。”
“你见过?”柴主编猛地抬头,惊喜地看她。
柴主编跟着老同学回去报社,见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邮递的投稿:“我很看好的一篇文章,只可惜主编那头没过,就被压下来了。”
她从信封里取出稿子的之前,还特意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我记得没错,地址就是红旗厂的。”
柴主编:!
红旗厂不是说不是他们的人吗?
宣传科的杜主任还撵他出来,还拍胸脯跟他说肯定不是红旗厂的,简直可恶,欺人太甚!
柴主编心急,直接伸手抢过信封自己拆开来看。
第37章 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
火车桄榔桄榔地响。
“呜——”的一声冲闷气儿的长呲, 车停了下来。
“下车了下车了!”
“东西都拿好,可别落在车上了。”
“本儿!本儿!方子勤你把桌上那本儿收了,别光惦记着拿吃的。”
一阵兵荒马乱。
刚刚一觉睡醒的红旗厂众人, 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了火车。
又是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 身子骨都僵了。
林巧枝努力伸了个懒腰, 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哈……”
都怪王工,昨天硬是拉着他们讲课、讨论模具拆解细节到深更半夜。
“哈——”
“haaa——”
温东鸣看着这一串连锁反应,转头问王柏强:“这又是弄到几点?”
昨天他都是听着嗡嗡嗡的技术交流声睡着的,还别说,催眠效果倍儿好。
王柏强倒是不困, 上了年纪就不缺觉了,看着缺觉犯困的年轻人:“时间紧,任务重,厂里这段时间, 多给他们配点粮票肉票,补补营养。”
温东鸣把行李倒了下手:“这好说。”
他们一行人才走出站台, 连厂里来接他们的人和车都没见, 迎面先看到了一排记者。
林巧枝感觉胳膊被人一拍,“有记者!”
她连忙一个激灵。
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她眼力好,马上就看到在站口,有几个像记者的面孔,都是身穿藏蓝色中山装,手里拿着采访本,脖子上挂着相机。
她也连忙提醒身边的人, “有记者。”
她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没有赖床, 早上拿毛巾擦洗过脸。
旁边胡清就惨了,低声哀嚎了一句:“我应该没有眼屎吧!”又飞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记者们看到红旗厂一行人,眼睛放狼光,忙快步上前。
“温厂长!温厂长!”步子最快的记者攥着采访本三步并两步迎上来,“我是《长江日报》记者,刚听说咱们红旗厂在广交会上啃下了两个西方国家的订单!”
“这可是给咱湖北工业战线长脸的大喜事啊!您得跟我们讲讲里头细节。”
记者们都蜂拥而上,面色兴奋发红。
“组织上是不是真的给咱们红旗厂特批了一批新编制?这可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大喜事啊!”
“啥时候能张榜招人?能给咱们江城人个准信不? ”
……
最近江城可热闹了。
先是很多地方听说红旗厂能生产丘陵山地可以使用的拖拉机,有的亲自前来江城,有的通过各种渠道打听。
江城的招待所比平日都热闹不少。
江城的报社也是收到天南海北同行的询问和打听。
可偏偏红旗厂不给准信!
人家求稳,要等第一批拖拉机下流水线,测试没有问题,才肯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们可等不了这么久!
新闻,新闻。
不新还能叫什么新闻?
江城的报社记者们,真是对红旗厂又爱又恨,要不是职业素养,真恨不得化身无良小报,直接报道自己各种小道消息打听来的信。
这头还没愁完。
广交会那边又传来新的消息!
为什么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会知道这个消息呢?
因为组织给红旗厂批了一批带编制的正式工名额!
红旗厂内部甚至已经发了公告,干得好的一批临时工,直接转正,以后就是有户口有正式编制的光荣工人了!
并且还听说,红旗厂还打算对外再招聘一批人。
全江城都轰动了!
一批人!
谁不知道现在工作难找?招工的单位少得可怜,工作机会恨不得比金子都珍贵。
各大报社的记者,都想抢这个头条新闻!
很多人围着打头的温东鸣和王柏强。
钟晴没去凑那个热闹,因为她看到了人群里熟悉的身影。
钟记者有属于自己的记者敏锐度,尤其是看到队伍里林巧枝和旁人相处交谈时的场景。
有时候地位和尊重,就藏在这无形的动作和言语里。
或许他们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只是无意识地行为。
记者却能敏锐分辨这细微差距。
钟记者往后走了两步,笑着打招呼,“巧枝。”
“钟晴姐!”林巧枝惊喜,她看了看前面一时半会走不了,干脆把行李放地上,让人帮忙看着,走到旁边,“还没感谢你上次给我寄的照片呢,每一张我都很喜欢。”
她收到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拍照真的很贵,“那些照片花了不少钱吧,我拿给你。”
钟晴笑着摇摇手里的采访本:“要感谢我,不如给我讲讲这次广交会的事?”
前面,乌泱泱的一众记者终于采访到关键部分,兴奋得大脑嗡嗡响,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温东鸣。
温东鸣回头朝着后面找人,想喊:“巧枝,你来给记者们说说。”
说累了,还是让年轻人自己来吧!
他这一把老骨头,可不抢年轻人的功劳。
等目光找到林巧枝的时候,发现她正和一个女记者坐在路边聊天,笑得眉眼舒展,格外开怀。
不知为何,温东鸣眼前忽然闪过莎柏琳娜的身影。
莫名的,和眼前的画面交叠。
直到整个广交会展览结束,都仍有人在感慨,他们红旗厂运气真好。
他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林巧枝这小姑娘运气可真好。
可现在想法却有点不一样了。
温东鸣有点新奇,他笑了两声,向后挥手朝记者们示意:“好了好了,采访就到这里。我们要回红旗厂落实后续工作了,你们要想知道具体的,可以去和《江城晚报》的记者沟通一下。”
红旗厂众人离开,记者们才发现,《江城晚报》的记者,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后面去采访年轻人了,避开老油条,运气好到一抓一个准,采访到了关键人物的一手资料!
这可是独家新闻!
全江城人民都关心的大新闻,钟晴愿意和他们分享才怪了。
他们蹲了这么久,居然被《江城晚报》拿下了独家!!
***
林巧枝回到红旗厂,好好睡了一觉。并不知道新一期《江城晚报》大卖后,有多少记者心里跟吃了酸杏子似的,酸溜溜的羡慕钟晴运气好。
她一觉睡醒,宿舍里没什么人。
她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提水拿抹布把自己的柜子和床杆这些落了点灰的位置擦得光亮。
她又拿了铝饭盒往食堂走。
江城春天的尾巴很舒服,到处都开着花,清晨的一丝丝风里都带着湿润和香气。
“林工,早!”一名路过的厂职工,十分自然的冲林巧枝热情打招呼,“去食堂吃饭啊。”
林巧枝愣了一下,忙回了一句:“早。”
这职工她看着倒是不眼生,但却是想不起他的名字和车间。林巧枝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在路上被不熟悉的人问候。
笑了笑,林巧枝继续往食堂走,这路上又遇到好几个向她笑着打招呼。
尽管大家都只是路过简单问候一下,林巧枝的心情却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起来。
等进了车间,遇到在车间巡查的乔元。
“林工可以啊,露一手就换来外汇。”乔元笑呵呵地调侃,“你不会平时还给我们藏了一手吧?”
林巧枝听了他的话,这才明白了,广交会上的事肯定是在厂里传开了。
她佯叹道:“别开我玩笑了,您说说,在王工眼皮子底下,哪里藏得住?”
乔元心情愉悦地打趣:“当初要是来我这组,就没有这个烦恼了。”
林巧枝笑眯眯:“那我把这话传达给王工,看他乐不乐意。”
乔元笑容扩大。
正要说话。
林巧枝忽然笑容一收,站直身体,朝他身后打招呼:“王工。”
乔元连忙表情紧张转身,下意识开口:“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说着玩玩……”
定眼一看,人呢?
他被那小丫头骗了!
林巧枝飞快溜走,跑到自己的操作台,捂着肚子偷笑了两声。
她才刚刚做完卫生,拿防锈油保养工具,就有厂办的干事来喊她,“林工,前几天劳动节,厂里发福利了,你记得抽空来领。”
“好的,我下班就去。”林巧枝积极应道。
江城真的掀起一股热潮。
红旗厂的激情也渐渐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添柴加火的燃烧着。
林巧枝却慢慢冷静下来。
她看着手头的工作,找了一间空的会议室,把从火车上带下来的资料和图纸都平铺在桌子上。
这会议室布置简单,中间一张大木桌,两边摆着两排椅子。
桌子很大,20吨重模具的图纸都能平铺开放下。
据说早年厂里条件不好的时候,大图纸都是铺在地上,人趴着画。
面对着价值数万人民币的外汇模具,她肩上的担子格外有分量,感觉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这不是你的水平。”王柏强看着她提交的图纸皱眉,“你之前提出的想法呢,是到实际操作就不会落地了,还是回来被吹捧两句就觉得这样水准就行了?你完全有能力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做?”
不够,远远不够!
如果是其它学生拿出这版图纸,他会很满意,但林巧枝不行。
他见过林巧枝活跃的想法和灵气,见过林巧枝在广交会上坚定无比的力排众议,这是个非常优秀的苗子,王柏强作为带教师傅,绝不允许她就这样稀松平常的糊弄过去。
林巧枝解释:“王工,我怕步子太大会出问题,而且我的想法是咱们先尽量谨慎……”
“你怕什么?咱们厂是领导责任制,知不知道什么叫领导责任制?领导负责!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有审核好!是领导没有把关好!”王柏强脸色更黑一些。
“不需要你来扛这个责任,也不是画出这一版图纸就直接照做了,厂里还要开会讨论,你现在就照我说的,尽全力把你的点子和想法落地到具体实施图纸上,给我死磕能力极限!”
林巧枝从前一直觉得自己胆子很大。
但直到这次,才发现,那是在只涉及自己的时候。
她好像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勇敢。
头一次作为这样大的项目主力,她每一笔都感到惶恐和压力,这涉及到十几万元的巨额人民币,甚至可能牵扯到那么多人的工作、那么多家庭的饭碗。
她自己都没发现。
她在下意识权衡利弊。
纷乱的思绪把她的脑子堵成一团。
各种顾虑搅得她心烦意乱,让她想克制和收敛一些,想要寻求更稳健、更循规蹈矩的路径。
王柏强不惯着她这个毛病。
觉得压力大,担心会出错,就想要收敛克制,权衡利弊。
以后呢?
妄想每一次都没有压力吗?
收敛克制的时间久了,人就会变得平庸!聪明的脑子也会生锈发钝!就再也做不出好东西了!
王柏强劈头盖脸骂人,整个房间都能听到他严厉的呵斥声,“没让你现在就担责任,也别给我找借口!怕出错,就想办法不让它出错,而不是直接避开不做……”
最后他黑着脸拍板:“重做!”
这还是林巧枝第一次被骂。
虽然早就知道选王柏强这组,肯定逃不过被他骂,但第一次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还是有点脸红不自在。
她龇着牙揉了揉耳朵,心却神奇的平静下来,好像没那么心焦了。
会议室里,只有林巧枝拿着铅笔、作图尺、还有资料翻动的声音。
外面太阳升到最高,又缓缓下落,她始终沉浸在这个模具图纸中。
这是她作为主力之一,从头到尾亲自推动的第一个复杂大型模具,和铰接关节只是参与感觉完全不同。
幸好的是,现在还有王工为她把关,有红旗厂支撑在上面。
等日后,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王工,成为路工,她就要自己扛这个旗了!
她想要被尊重,想要有话语权。
那就要先扛起责任来!
机械铃响,竟然是车间里通知下工的铃声,林巧枝抬头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一桌资料和图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想做好,也一定要做好,不能害怕,这是她必须经历的成长。
第38章 她咬着牙不愿服输
林巧枝收拾了一下东西。
又磨蹭了一会儿, 才出去。
然后惊讶的发现,胡清和方子勤都还没有走。
她有点尴尬,端起铁皮水壶喝水。
“咳咳……”
胡清先咳嗽两声, 然后小心翼翼看她,“你没事吧?”像是感觉不对, 又赶紧拍拍嘴, 大大咧咧的用自己举例宽慰她说,“哎呀,王工他天天黑着脸骂人,咱们谁没被他骂过?我都被骂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可别多想。”
这一天都没从里面出来,连水都不打一杯!真是叫他们不放心。
林巧枝脚趾抠抠地:“你们, 都听到了?”
然后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方子勤简单直接道:“吃点东西就好了,这个甜,我每次被骂完, 就给自己找点好吃的。”
林巧枝低头一看,是两块被油纸包裹的东西, 一闻就能闻到那种甜香。
是孝感麻糖!
林巧枝拿起一块咬了一下, 眼睛一下眯起来,芝麻和糖的香气随着咀嚼蔓延,幸福的甜意好像顺着味蕾蔓延到大脑,“好香。”
看着两块一模一样的麻糖,不由问:“哪来的啊?”
“厂里发的福利,你应该还没领。”方子勤把眼睛从麻糖上挪开,“还有一块是刘哥给的, 他怕你见到他尴尬,让我俩等等你。”
胡清连忙举手:“我本来也想拿一块的, 结果我妈说不许拆,要留着给我相亲对象。”
林巧枝眼睛一下就瞪大了:“相亲对象?”
“我这年龄,也该找对象了。”胡清羞赧的嘿嘿挠了下小平头。
又积极问道:“是不是开心了?”他义愤填膺地打抱不平道,“王工简直太过分了……”
他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他是真觉得这小师妹可怜啊,做得那么好,谁都没想到的办法,没试过的路,她想到了,还敢去闯。
他都觉得厉害死了。
结果还在兴奋呢,就听到王柏强骂人了,给他吓得心都“嘭”地狠狠一跳。
方子勤也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点头:“我下午还听到那么多人夸你呢!”他也在和同组的、不同组的师兄弟聊这事呢,他们正聊得起劲,然后被吓得缩成小龙虾。
方子勤左右看看,小声:“看吧,黑面阎王这个外号是不是取得很好?”
林巧枝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加入“蛐蛐黑脸王柏强”小分队。
他们蹲在一起,吐槽总黑脸骂人的王柏强,背后蛐蛐他真过分,真可恶!
吐槽爽了,林巧枝有点做贼心虚,又有点暗暗偷乐,左右看看没人,才狗狗祟祟跑走了。
饱餐一顿,她才快乐地跑去领厂里五一劳动节发的福利。
厂办值班干事刘群见她就热情冲她笑:“林工,来啦!”
他边翻册子,边热情地说:“我都听说了,咱们厂增加的编制,是国家给咱们拉到外汇的特殊嘉奖,林工你可真是了不得。”
说完还竖起大拇指。
刘群把登记册翻转过来,对向林巧枝,介绍:“这次五一劳动福利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食品粮油类的,猪肉1斤、鸡蛋半斤、鱼肉2 斤、食用油半斤。可以要东西,也可以要凭券,你们没回来,厂办就把东西送去食堂了,这是职工凭券,可以在食堂用,也可以在厂办粮油店用。”
“你数数。”
林巧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小摞职工凭券,数了一下:“这鱼票在食堂可以吃什么鱼?”
“鲢鱼、草鱼那些都行,长江淡水鱼都包含在里头。”
林巧枝点头,心里已经计划起要分几顿吃,吃武昌鱼、烧鱼块、清蒸鱼、剁椒鱼头了!
见她数清楚了,往挎包里放,刘群又递给她:“这是红旗汽水票,职工可以凭票领取北冰洋汽水,作为夏季防暑降温的饮品。”
林巧枝一乐:“还有汽水票。”
他们厂真的越办越好了!!
刘群自信得意:“那当然,别说汽水票了,这次厂长回来还带回来好几种土特产,里头有种是金华火腿,我们主任说了,最迟今年年底,咱们厂就发金华火腿当福利!”
他们去沟通!
林巧枝高兴:“这个好,纯肉,耐放,还好吃!那个火腿的瘦肉香咸带点甜,肥的也一点不腻香得要死。”
刘群一听就知道她在外面吃过了,羡慕:“等厂里置办了,我得好好尝尝。”
紧接着是劳保用品,印刷了“红旗五一劳动纪念”字样的肥皂、毛巾、蒲扇、清凉油。
最后就是一包糖果糕点,1斤湖北孝感麻糖。
林巧枝和登记簿上的应发福利对了一遍:“没问题。”
然后签了字。
林巧枝乐颠颠地抱着东西往回跑,路过厂里粮油店,看到门口有汽水,用凭券兑了一瓶。
“呲——”撬开瓶盖后,一股气直往外冲。
林巧枝喝了一口,被凉了一下:“好冰啊!”
“这会儿喝汽水,不就是喝这个冰劲儿吗?”守着冰汽水的人笑眯眯。
到了夏天,江城火炉一样蒸,那就只能解暑,缓一缓汗流浃背的热了。
林巧枝余光看到粮油店门口还摆着一批凉席,草编的、竹子的,麻将块的。
见她看,守着汽水的人介绍:“厂里想着又要入夏了,去凉席厂集体采购的一批,要来一张不?”
林巧枝掏了钱,买了一张最好的麻将块的凉席。
凉席卷好,稻草扎紧,人见她手里东西多,就给稻草灵活打了个线圈,让她挂在手腕上。
林巧枝满载而归!
“哇——巧枝你买麻将凉席啦!”
“快让我摸摸,这种睡起来最凉快了。”
“这个不是要凉席票吗?”朱秀迎上来,满脸羡慕地帮她从手腕上抱下来。
这会儿上夜班的还没走,白班也都回来了。
宿舍热闹极了。
叽叽喳喳地看她抱回来的凉席。
林巧枝把东西放了:“我拿别的票换的凉席票。”
有些家里不用凉席票,就放到那儿寄存,谁要可以用别的票换。
“可我别的票也都不够用。”朱秀苦恼的叹口气。
林巧枝在舍友叽叽喳喳的围观下,把凉席用毛巾擦干净,爬到梯子上往床上一铺。
大家又好奇地向她打听广交会的事。
林巧枝边洗漱,边与她们说笑。
“像个特别特别大的国营商店。”
“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
……
等到晚上,上床睡觉前,林巧枝又用毛巾擦了一遍凉席。
这次,她还往水里滴了一滴风油精。
把蚊帐一拉,往凉悠悠的麻将凉席上一躺,林巧枝舒坦地发出一声幸福喟叹:“嗳——”
被湿毛巾擦过的麻将凉席清凉得恰到好处,风油精又散发着丝丝冷意,既不会太凉,躺上去的触感又恰到好处的缓解了初夏暑气。
忙碌过一天的夜晚,躺在凉席上给自己打蒲扇,简直是人间一大美事。
在美梦中睡去。
又是新的一天。
林巧枝拿了两块麻糖,剩下的锁在柜子里。
快乐的一天从又香又甜的麻糖开始!
她动力满满地去画图纸。
交给王柏强。
然后又被骂了。
“顾头不顾脚!只考虑对位,精度怎么办?你不考虑装配到一起之后,累计精度超标的风险吗?”
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改好了。
王柏强又找出新问题!
如此三番。
林巧枝看到王柏强的脸,就有一种想挥拳上去揍人的冲动。
左勾拳,右勾拳,再来一个下勾拳!
她以为这就够难了。
没想到很快进入大会讨论。
因为这个模具工期紧,所以前期设计的时间也被压缩得很短。
大会上,针对风险步骤,每个高工都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林巧枝:“……”
当初她参加这种会的时候,对丘陵拖拉机提意见,还提得欢实,颇有种找漏洞、打地鼠的乐趣。
原来换一个视角,这嘴脸居然看起这么让人牙痒痒!
她绞尽脑汁地去说服一个个质疑。
一旦她被对方说服,那就意味着又要改,甚至意味着全部推倒重来!
每一次被挑出毛病来,质疑流程问题,提出风险,设计被推翻。
林巧枝真的好难过啊,失落得心里酸酸的。
寝室的上铺小床上。
“啊啊啊——”
林巧枝把草稿本盖在脸上,发出抓狂的悲鸣。
想不出来啊!就是想不出来啊!!
脑袋抓破了也想不出来,她想往后退一步吧,王柏强又不让!
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得!
而且在大会上,就是王柏强最凶,最挑剔!!
林巧枝气得在床上蹬腿。
又气得翻身过来,拿笔在草稿本上对着火柴小人用力胡乱涂一气。
火柴小人是谁,不言而喻了。
感受到上铺那点动静,在下铺泡脚的朱秀等人面面相觑。
朱秀擦了擦脚,好奇朝上铺探头,“巧枝,你这是咋了?”
林巧枝瓮声瓮气道:“想打王工。”
朱秀噗哧一声笑:“原来你这么厉害也怕王工啊。”
她兴致冲冲的爬上自己的上铺,把蚊帐撩开,盘着腿坐那儿,兴致勃勃地说起八卦,说起王柏强总进车间,然后眼睛跟安了排地雷装置一样,抓着人打不合格品,谁见他进车间都不敢喘大气。
她叭叭叭说了一堆,最后总结:“谁不怕他啊!”
赵丽红弯腰端暖水瓶多加一点热水,“原来巧枝你这么厉害也有烦恼,我还以为就我们会为工作难发愁呢。”
她到底是大几岁,感慨完又安慰道:“你也别老想这些,大伙都夸你厉害呢,10台拖拉机的外汇单不也是你挣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咱们厂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十七岁技术就像你这么厉害的了!”
“咱厂里最近热热闹闹招工,也有你好大一份功劳。”
林巧枝翻过身来,把草稿本盖在脸上,哀嚎一声,想打人道:“你们别夸我了,你们都不知道,我现在一睡觉,做梦耳边都是王工骂人的声音。”
林巧枝起初还有心情在寝室里吐槽。
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
她每天都会在车间旁的会议室里待到很晚。
有时候甚至会趴在桌子上睡着。
一觉睡醒,又继续改方案。
她身体有点疲惫,可大脑却越来越活跃。
在她的脑子里,20吨重的复杂模具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模具在她的脑子里不断拆分,灵活移动,滑块和静模反配,反向分体,最后一步步装配成型。
20吨模具的每一个小细节,都在一次次费尽心思研究后,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斜抽、直抽、齿条抽……每一个之前见都没见过的抽芯。
每一个之前没有接触过、没有听过的东西。
她酣畅淋漓地为这个模具战斗,一次次跌倒后爬起来再继续,她咬着牙不愿服输,终于好像摸到一点大型模具分体研制的边儿。
“林工,今天吃鱼还是吃肉?”食堂师傅看着黑脸低气压的林巧枝,小心翼翼的问。
林巧枝面无表情:“都要。”
食堂师傅都不带手抖的,用大汤勺打了满满一勺溜肉段。
又夹了一条最肥的烧鱼。
“林工你拿稳了。”
林巧枝又打了好大一勺饭,压了压,压实了之后,再来一大勺。
试过孝感麻糖缓解心情后。
林巧枝无师自通了美食缓解压力的道理,压力一大就在食堂多多吃肉。
反正她工资够,一个人再怎么吃也吃不完。
而且温厂长回来之后,给他们去广交会的人发了不少粮票肉票,甚至还有牛奶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
她正大口吃着。
桌对面坐下来一个人,是路锋。
路锋笑呵呵,给她夹了个鸡腿:“慢慢吃,别着急。”
林巧枝心一下就酸了,紧抿住唇。
呜呜。
小时候吃路工的红烧肉,长大了还吃路工的鸡腿。
她有种找到撑腰长辈的感觉,委屈得想告状,可又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于是只能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
路锋又笑呵呵道:“是不是压力挺大?要不要我去帮你出出气,骂骂你师傅?”
林巧枝黑眸一亮。
但很快又黯淡,筷子戳了戳饭,干巴巴:“还是算了。”
说得不情愿极了。
路锋笑了两声:“那多吃点,吃不够就找温厂长要,他手里好东西多,你多抠点。”
林巧枝用力点头,然后继续和鸡腿战斗。
陪着林巧枝吃完这这顿饭,路工起身离开前说:“压力大想吃就多吃点,你正长身体,但可千万不许沾酒。”
红旗厂里可不缺能喝几两黄酒、再加几两高粱酒的女人。
林巧枝唔了一声,皱眉嫌弃:“那玩意又辣又苦,一股怪味,我才不喝。”
她还是爱吃肉!
林巧枝吃完一盘,总感觉嘴巴里还缺点啥,又揣着粮票去窗口觅食。
没注意到,路锋离开后,就和王柏强走在一起。
“白脸都让我唱了。”王柏强有点幽怨。
要不是路工找他,他压根不会把这活派给林巧枝,自己就干了。
她还那么小,现在打打下手,参与一下不就好了?既能学习,还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现在倒好,他把白脸唱完,师傅跑去唱红脸了!倒显得他成坏人了。
路锋背着手悠悠地走,斜睨他:“什么红脸白脸的,我关心关心小孩怎么了?当初我骂你的时候,温厂长还不是在那里当好人,你和他一起背后嘀咕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柏强:“……”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路锋不理这徒弟,消着食,一步一摇地往家里走,心里却想着,那个“建议持续关注,重点培养”的字样。
他看到的时候,未尝不震撼。
他的档案里都没出现过这话。
可又想着那小丫头最近真的扛着压力一步步走过来,又觉得该她得的。
他当年可没这股韧劲儿。
也没有这么聪明和努力。
***
林巧枝觅食完,出了食堂打算再去干一会儿。
她还不信了。
拿不下这个20吨模具!
刚刚出食堂,遇到个门岗兼巡逻队的人,他说:“林工,有个主编在厂门口说想找你。”
林巧枝:?
“什么主编?”
满脑子都是20吨大型模具的林巧枝一下没反应过来,主边是什么边?是哪一条边?
“主编……”门岗这个曾经当过兵的大爷努力描述,“就是写东西的那种,手下应该还管几个人吧。”
林巧枝恍然大悟。
钟晴姐报社的那种主编啊!
最近想采访她的人太多了,温厂长都说了,让她专心搞自己的事,这些都不用管。
她自己都焦头烂额了,还哪里能管得上什么主编不主编的,她搪塞:“我哪有那个时间?”
她都要爆炸了,还管什么报纸新闻?
“她说没时间。”门岗大爷如实的转述。
红ῳ*Ɩ 旗厂门岗管得是非常严的,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
外面最闹哄哄的那阵加强的管理,而且最近一堆记者、找工作的、打听消息的人想往里面钻,门岗都派出曾经当过侦察兵的大爷了!
杜绝一切隐患在门岗,维护红旗厂厂区的治安!
柴主编想哭的心都有了。
他原本打算去找杜主任,找他讲讲理。
杜为民一听是他,躲都躲不及,摆摆手:“我不在!”
柴主编干脆转换思路,不找这个坑货了,直接找信里提到过的人。
这信里有名有姓四个人,总有一个能知道手稿笔迹的主人是谁吧?
这投稿说的是中考结束后红旗厂的成绩,核心主题是女孩后劲也很足,努力也可以出好成绩,女孩后劲不足只是世人的偏见!
柴主编把四个名字一看,很快就瞄准了考取学校是红旗厂厂校的林巧枝。
业务对口啊!
但问题又来了,红旗厂他进不去。
这个叫林巧枝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像是年轻人,她都不出来玩的!
于是,他只能拿着那份投稿,找到门卫,指着投稿里的名字:“大爷,就是这个林巧枝,是你们红旗厂的吧?”又拿着介绍信和工作证,证明自己的身份,“我就是找她,你不让我进去,帮我叫一叫她也行。”
门岗大爷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敌特。
哪有这样找人的?连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清楚,还要指着信来认。
柴主编冤啊!
好说歹说,证明自己身份清白,是个良民。
门岗大爷终于肯帮他去问一问了。
结果人家不见!说没时间!
柴主编简直怀疑人生。
没办法,他又按照稿子里另外三个人的学校去找。
稿子里写得清清楚楚的,就读这几个学校,这下再不会有问题了吧?
结果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出问题!
要么是找不到人,要么是学校干脆都没上课,好不容易他才弄清楚,这稿件里提到的四个女孩,居然一个个全都工作了!而且都是非常好,非常强势的单位。
他几经周折,找到了在供销社的宁珍珠。
终于看到了信里的真人,他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算找到了!
***
此时林巧枝在开会。
她又一次提交了全新的方案。
站在整个会议室的最前方,在挂着的模具图纸旁边,她绷紧了神经,压紧了嘴角,等着这一圈人提问。
她严阵以待,屏住呼吸。
结果半晌都没声儿。
她一颗心紧张得“咚咚咚”直跳。
林巧枝小心窥了窥王柏强的面色。
板着脸的黑炭一个,看不出来情绪。
她又顺着桌椅的方向往旁边看。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结果出乎意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正当她心里发虚,忍不住怀疑自己这次是不是埋了个大雷。
忽然,
“我觉得没问题。”
“附议。”
“我也挑不出毛病,风险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当在场超过2/3的人表态过后。
王柏强:“方案通过。”
紧接着整个屋子里响起一阵热烈的鼓掌声,经久不息。
“很完美的方案。”
“不仅风险可控,还节约了五分之一的工期。”
“确实是非常惊艳的想法,如果能成功落地,意味着我们大型模具制作技术水平又迈上一个新台阶。”
林巧枝一时呆住。
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39章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掌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
大家的鼓掌是真心实意的。
因为做出这份实施方案和分体研制的图纸, 真的很难。
这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一开始,他们还能根据十几年、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出主意, 帮忙想办法。
在遇到风险步骤的时候,提出有帮助、有建设性的意见。
可等到后来。
图纸和方案不断迭代升级, 在这条前进的路上, 已经没有人能帮林巧枝了。
因为,她已经走到了前面。
一个人走到了这条路的最前面。
每一步的困难都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他们最多只能做做风险把关。
有时候开会,都有些怪不落忍的。毕竟他们给不了什么建议,但还是要指出一个个风险。
又不能不说,他们也得为红旗厂负责。
亲眼看到年轻人一步步扛着压力走过来, 交出一份如此完美的答卷,实在是不容易。
“啪啪啪啪……”
林巧枝抿紧嘴唇。
她感觉呼吸都有些隐隐发颤。
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发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就站在这里, 总被说得哑口无言,总是被人挑出毛病, 最后只能抿紧嘴唇, 压抑着失望又难堪的情绪让大家散会。
“傻愣什么?”王柏强拍了一下她的背。
林巧枝回过神来,藏不住的笑:“有点太惊喜了!”
“出息。”
王柏强去打开会议室的门,各个来开会的高工也陆续起身离开。
林巧枝连忙也往门口去,她抹了抹眼睛,好像有点湿。
这次是真的喜极而泣!
她好高兴!
恨不得跳进长江里去,一头扎个猛子,然后像是游鱼一样在清凉的水里快乐游来游去!
乔元刚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看小孩傻乐的样子,隐蔽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王柏强的胸口, 压低声音:“你得再请我吃顿饭,不,三顿!”
他也是管着学校的,没少干活,这也是他当初看好的学生!
王柏强黑着脸让他滚蛋,成天惦记别人家学生。
结果送走一个,还有一个。
等到最后。
翁工良出门时也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透着点酸气,那一副“让你捡着便宜了”的表情,看得王柏强额冒黑线。
看他脸色,翁工良忽然笑开嘴角,故意回头对林巧枝道:“你这师傅啊,脾气不好。要是受了委屈不高兴,可得学会告状,治治他这毛病!”
林巧枝走过来就听到这个,她努力压住嘴角。
免得嘴角翘得老高!
人走了,转过头,王柏强绷紧面皮:“笑什么笑。”
林巧枝窥他表情,偷乐,小声控诉:“翁工说你脾气不好。”
可不是她说的!
是翁工说的!
年龄大资历老就是不一样,什么都敢说,哈哈哈哈~~
林巧枝心底的小人,已经笑得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了。
王柏强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头疼。
一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知道傻乐!
他板着脸:“资料收好,来我办公室。”
林巧枝三下两下把东西收了,抱在怀里,快跑了几步追上去。
或许是迈过了这个坎儿,她感觉世界明亮,一切美好,胆子都肥了。
她追着王柏强,声音兴奋:“王工,你怎么不夸夸我?”
最近一直被骂,她可太想看王工那张臭脸夸她的表情了!
苍蝇搓手兴奋。
王柏强又有种被嗷嗷撵的熟悉感觉,他分明看了,林巧枝不属狗!哪有这样当面找人要夸奖的?
他加快了步伐。
林巧枝快步跟上,脚步欢快地绕到另一侧,探头。
“王工?”
王柏强:“……”
对上林巧枝那双黑白分明写满兴奋期待的眼睛,还有满脸藏不住的笑,他咳了一声,“还不错。”
林巧枝作怪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声叹气可谓高低起伏,感情十足。
对上她那一脸“王工你这是小学生词汇量”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王柏强额角青筋直跳。
他抽出林巧枝怀里的厚牛皮本,顺手就往她头上一敲,然后黑着脸问:“活干完了吗?知道怎么把工作安排下去吗?每个环节分配到哪个车间?怎么保证流程严格有序执行?工期延误了怎么处理?发生意外怎么补救?”
林巧枝捂住脑门。
她还想捂住耳朵!!
人怎么就不能多长两只手呢?
气球一样才吹起来的嚣张气焰,“噗”地一声漏气瘪了。
尽管图纸和方案完成了,但之前被骂的那种头皮紧绷的感觉还在,一点没散!
林巧枝揉了揉脑门,心有余悸地听王工这一串拷问,然后是技术上的,再然后是学习上的,什么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大家知道……被戳得心一缩一缩,哇哇发凉,整个人彻底冷静了。
她去撩虎须做什么啊!!
怎么就这么欠!
眼看快到办公室,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小跑进门,躲开来自王柏强的扎心拷问。
她把资料往办公桌上一放,再把椅子往外一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她可不是为了躲避魔音贯耳,这是尊师重道!
王柏强:“……”
他坐下,让林巧枝也搬张凳子,表情严肃起来:“给你交代一下后头的工作。”
林巧枝连忙从旁边拖了一个椅子过来,坐在旁边。
然后才发现,刚刚王柏强说的那一串,好像真不是为了来一个“来自老师的灵魂压制”
说的是真的!
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舔舔嘴唇,然后指着自己:“我管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那么多老钳工,老车工,资历深,经验足,还有那么多组长,高工的徒弟。
她这年龄和资历,能服众吗?
即使她再不懂人情世故,这点也是知道的啊!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主力工作,到方案和图纸这里就结束了。
然后王工顶上。
王柏强语气平静:“怕什么。”
他抽出个工作本,就开始给林巧枝讲。
林巧枝:“……”
她偷偷窥王柏强的表情,不敢张口,那表情看起来颇有种“你好好听,我马上提问”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去听。
殊不知王柏强也是头疼。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活确实是给林巧枝干到方案和图纸完成,然后他接手往后推进落地。
如果林巧枝完不成,也是他用备用方案兜底。
但现在这情况。
已经不是他想接手就接手了,现在整个厂,包括他,对这个模具分体研制的理解,都没有林巧枝深刻,所有的方案和图纸,都是她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且不说工业一环扣一环的紧密逻辑。
只看对整个20吨级模具的整体宏观把控,最适合的人选只能是林巧枝。
只有她清楚透彻的明白每一步设计的意义。
只有她深刻且百分百熟悉实施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虽然他也能看懂。
但看懂和百分百深刻理解是完全不同的。
自己的和别人的,终究不一样。
王柏强也没想到,把人逼一逼,能逼到这个地步,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超出了他作为带教老师,能从高处直接统领接管的地步。
这不是他的本意。
设计方案和负责落地,完全是两回事,承担的压力也一个天一个地。
这么重的担子提前下去,他都怕会压垮了这个尚且幼小的好苗子。
王柏强声音都不免放轻放缓了几分,问:“听懂了没?”
林巧枝眼神狐疑。
莫不是有诈?
按照王工一贯的风格,哪里会问你听懂没?讲过就是讲过,讲过的东西要是敢犯错,就准备好挨骂吧。
没错,肯定在诈她!
林巧枝赶紧举手保证:“都记住了。”
嘿,别想诈她。
看她这粗神经还偷乐的模样,王柏强眼皮一跳,心也是跟被羽毛挠一样慌,只能无奈道:“回去休息吧,明早跟我一起下车间。”
“好嘞!”
林巧枝快乐下早班。
去喝汽水喽!
明天的事明天烦恼,反正天塌了还有王工顶着!
林巧枝觉得这事多半还是王工来做,毕竟要管那么多人呢。
第二天。
“走吧。”
王柏强带她下车间。
林巧枝早就听说过不知道多少版本了!什么王柏强眼睛跟扫雷装置一样,什么他心黑手狠不讲情面,什么他打一堆不合格品,什么有人看了他都腿肚子发软。
今天第一视角见证!
她跟着王柏强,看他进入一个个车间,从一个操作台走到另一个操作台,从一台车床走向另一台车床。
他会在每一台设备前驻足,观察分辨机器是否保养良好、运转流畅,他会在每一个模具和工件前停留,随时掏出标尺测量。
然后与各值班组长、组内钳工交流沟通。
“你们这一批生产任务是怎么布置安排的?”
“进度怎么样了?”
“你,对就是你,工作记录本拿给我看看。”
……
了解工作安排,询问工件进度,抽查工作记录。
过程中经常提问。
还会随机去和组内任何一个一线工人交流,验证对比情况。
“你们班组这个件的工期慢了两天。”王柏强皱眉,目光直视对方组长,“什么原因导致的?”
林巧枝偷偷吸了口气,替人捏了把汗,两天可不少了,十几个小时的工期呢。
人的原因?技术的原因?态度的原因?工具损坏意外的原因?
“我们组徐三振天热吃坏肚子了,拉得厉害,干不了活,修养了两天。”
“在哪吃坏的,食堂还是家里?”
“这……应该,是家里?”
……
她旁观着王柏强一再追问。
看他一定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看他寻根究底。
看他让这个班组的组长给出解决方案。
如果解决方案他不满意。
他还会提出质疑。
最后这组长连抹额头上的汗水,保证下班去关怀探望,去厂办医院问清楚身体状况,如果徐三振状态受影响,一定准备好应急备用方案。
林巧枝不敢作声,集中注意力学习。
要不然下一个这么惨的,就是她了!
……
王柏强一边布置工作,一边手把手教林巧枝。
“这部分交给乔工组,天车用得多,他们组这方面经验比较足。”
“这几个斜抽、齿条抽的抽芯部分教给翁工组,他们组钳工年龄大,心态稳,但是得注意抽查工作记录本,有时候就爱仗着自己有经验,略过规范步骤。”
林巧枝连连点头。
跟着王柏强,一点点学着怎么把方案和图纸安排下去,怎么一点点处理车间问题,督促落实细节,她觉得还蛮新奇的。
感觉理论被一双巨手用力拉扯,从纸面破出,跃进现实。
她觉得新奇。
宁珍珠也觉得新奇。
这投稿确实是她们写的,但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当时第一封投出去没有回音,她们又各自抄写了一份,一共四份,先后投递给了不同的报社。
居然两年多之后被找上门来了。
你说稀奇不稀奇?
宁珍珠总觉得这事透着不靠谱的气息:“这确实是我们当初投稿的,但最后不是没发吗?”
“是被主编压了!”
宁珍珠眼神顿时不妙了:“原来是你啊?”
柴主编赶紧解释,用力强调:“那是报社主编,我是出版社主编,不是一个主编!”
宁珍珠更怀疑了,她也是上过防d安全课的!
她质问:“那不是一个主编,你怎么拿到这个稿子的?”
柴主任好一通解释,可算把这个原委解释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太离奇,还是过程太辗转没讲清楚,得到一句,“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相信你。”
柴主编眼前一黑。
他前半辈子都没这么难过,工作证,介绍信什么都拿出来了,居然连个年轻小丫头都稳不住。
这一折腾又是半天。
柴主编真的态度很好了,即便如此,宁珍珠还是防备看他说:“我们巧枝可是在赚外汇,天大地大外汇最大!她工作那么忙,你这事要是耽搁她工作,影响赚外汇,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柴主编:“……”
不过幸好的是,宁珍珠总算是愿意趁着中午午休,带他去见手稿主人了。
等到了红旗厂。
宁珍珠也没让他直接进去,而是等着。
宁珍珠去找了林巧枝,告诉她这事,然后道:“我也不确定你怎么想的,想不想出版,就没告诉他你已经写了厚厚一摞的事。”
她还有点嫌弃:“而且我打听过了,也没有稿费这些,他说作者都是以‘为革命贡献’的名义出版的。”
那也不能白拿她们家巧枝的笔记啊!
写得很辛苦的。
这事林巧枝也是知道的,自打口口之后,稿酬就被全面废除了,说是资本腐朽文化。
她本来也没想过出书的事,就是做点笔记。
“他真的说我这个笔记出版,能帮助到很多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人民群众?”
“是啊!”宁珍珠圆脸坚定,“他说得可认真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同意带他来红旗厂。
林巧枝这会儿也有点拿不准了。
她倒是不介意稿费。
这么久了,从写回厂里的信来看,秦飞燕、周美美她们应该也在当地立足了。
除开这两点,如果能帮助到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大队公社和农民群众,肯定是更好的。
她始终记得自己去湖南河湾大队时的日子,记得那些下田辛苦流下的汗水,更记得村里大家是怎么宝贝拖拉机和柴油机的。
但是吧……
林巧枝碰了碰珍珠脑袋,小声:“要不咱们问问孟主任去?”
孟主任给她们倒了摊凉的白开水,笑着问:“稀奇了,你们两多久没一起来找我了。”
都出息了,都是能帮她解决问题的大姑娘了,不用她像小时候一样操心喽。
听了她的来意。
孟主任诧异:“那个特别好的修理技巧手稿,是你写的?”
林巧枝有点不好意思,点头:“就是那会儿教飞燕她们的时候,我也跟着谢工学到了不少修理技巧,就记了些笔记。”
“那之前在厂里问的时候……”孟主任一想,恍然,“那会儿你去广交会了,珍珠呢,你知道怎么也没和厂里说说?”
宁珍珠茫然,她一天到晚在供销社上班,歇了就和阿水晚晚一起玩,没有人问她这个事啊!
估计也没有人觉得是她写的吧。
“这可是闹乌龙了。”孟主任有点无奈地手背扣了扣手。
这事之前厂里开会讨论过。
出版这样一本书,对红旗厂和人民群众肯定都是有好处的。
“这样,”孟主任站起来,“珍珠你去把柴主编领进来,带去办公楼宣传科,然后就赶紧回去上班,别耽搁了。”
又回头安排:“巧枝,你跟我去找一趟温厂长。”
林巧枝快步跟上孟主任,好奇打听道:“之前柴主编还在厂里找过?”
“还找了不止一次呢!”
孟主任一想到这个乌龙就哭笑不得:“听说宣传科的杜主任还斩钉截铁地跟人说,绝对不是咱们红旗厂的人。”
林巧枝抓了下脸:“那等会儿见面,岂不是很尴尬?”
她就是红旗厂的人啊。
孟主任笑了两声,转而说:“你等会儿别多说话,让厂里出面,他们这些老油条就会欺负你们年轻,你只记住厂里不会让你吃亏的就行了。”
林巧枝不明觉厉的点头。
很快。
红旗厂里一干人马,就聚在了一起。
宣传科的杜主任心里都日了狗了,但看到柴主编还是满脸笑容的迎上去握手:“柴主编,实在是不好意思,前两天你来找我,碰巧了,我都不在,后来回来我还特地去门岗迎你,结果你已经离开了,实在是不巧!”
柴主编也心里暗骂,这家伙睁着眼睛说瞎话,脸皮真厚,但不好撕破脸皮,真怼着人质问,于是也满脸堆笑,与杜主任握手:
“我也是没想到,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找到红旗厂来了!还是贵厂底蕴深厚,培养的厂子弟年纪轻轻就如此出色,既擅长修拖拉机,笔杆子也厉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江城红旗厂。”
林巧枝:“……”
这俩当事人不尴尬,没事人一样,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反而,弄得她胳膊都起鸡皮疙瘩了。
她搓了搓手臂,心里犯嘀咕,这是怎么做到见面还笑成花一样的?
她是笑不出来的。
正想着。
柴主编松开杜主任的手,转而热情向她:“这位就是林工了吧?听说你小小年纪就为国家挣到了外汇,真是自古功名属少年。”
林巧枝笑容尴尬,点头:“我是林巧枝。”
她不知道,柴主编看到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很震撼的,即使找人的时候,已经知道她才十七岁,可真的亲眼面对面见到人,还是难免心里大呼不可思议!
不敢相信就是眼前的年轻姑娘,在广交会上靠一手技术赚到外汇,还写下了那份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拖拉机修理手稿。
因为真的太年轻了。
约莫初高中年龄的年轻人,脸上那种青春的面容特质是非常独特的,骨相眉眼皮肉,青涩未褪又朝气蓬勃,像是明亮的初升朝霞。
无论心里怎么不敢相信,柴主编还是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是商务印刷社的编辑柴方凛,特地前来江城是为了你写过的一篇维修拖拉机的手稿,想跟你谈一谈出版的事项。”
他肯定是想跟林巧枝谈的,年轻人多好谈事,革命奉献一谈,青春热血一洒,多半就能慷慨激昂起来。
但红旗厂的人可不会让林巧枝单独和他谈。
林巧枝也不太乐意和他谈,她鸡皮疙瘩都还没褪呢,于是笑笑:“我不太懂,您还是跟我们红旗厂领导谈比较好,也更合适。”
第40章 《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
柴主编也是心里苦。
真不是他非想要占年轻人便宜。
他们出版工作难, 未尝也没有这个原因,没有稿酬,全凭革命热情谁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写东西?
写东西在外行看起来简单, 好像就是动动笔杆。
但业内人都知道,想写好, 写出水平, 脑力心力消耗不小,否则怎么会有“呕心沥血写出××”一说?
更别说现在搞文学,文艺作品,还有风险。
果然,红旗厂这边, 一开始就拿这个来压他,抢占谈话主动权。
“技术类书籍可是不一样的。”柴主编赶紧解释,不能再让这话题深下去,要不然他在谈判桌上气势就更弱了, 堆笑着说,“咱们红旗厂这个拖拉机维修技术, 选题完完全全符合政治导向, 工人阶级创作的技术类作品,既有实用性,又符合社会主义思想,绝对是最正确积极的!”
这会儿出版社国有化,出版选题最倡导且大力赞扬的,除了思想手册,就是“强调实用性”和“符合社会主义建设需求”的工农阶级风貌和技术类书籍。
那为什么这部分出版还是少呢?
因为技术类书籍印刷量低, 受众有限,收入微乎其微, 创作方没有稿酬,出版方甚至倒亏钱。亏钱也就罢了,主要是还要受思想教育,反省检讨自己浪费国家资源。
所以柴主编才如此锲而不舍,执着追寻这份手稿!
但想什么都不出,只凭几句话就想拿走红旗厂子弟的劳动成果,红旗厂显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作为强势单位,他们维护职工利益,保障职工权益,才让人人拧成一股绳,团结一心发展到如今。
显然,之前厂里开会的时候已经定过调子了。
技术类书籍可以通过单位推荐出版,被视为“科学普及”或“生产指导”,是受计划调控的。
什么是“计划”?
计划经济,国家根据人民群众的切实需求,来计划生产多少,定价多少。
具体到拖拉机维修手册。
谁来“计划”呢?
谁最知道人民群众的需求?
红旗厂的声音显然强而有力。
林巧枝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翻天覆地式的改变。
柴主编也喉头滚动,提着一口气在胸腔,不敢松下来。屏住呼吸顽强地听着这番强势发言。
最后,
温东鸣笑得和蔼:“柴主编你看,手稿是我们红旗厂子弟自己的,出售也是给我们红旗厂自家用户……”
柴主编嘴唇干涩。
强盗啊!
他要是不同意红旗厂的方案,这是要绕过他们出版社,找个印刷厂自己上啊!
但红旗厂的方案是什么?
“稿费”是红旗厂单位得,大批采购是红旗厂,加印也是红旗厂。进也是他们,出也是他们,两头吃啊!
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柴方凛觉得自己多年的出版经验,那些谈判经验,好像都喂了狗。
他心里眼泪哇哇的淌,只能安慰自己,没事,至少出版工作是他们的,出版销量和成绩是他们的。
起码社员们日子好过了。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柴主编一颗心总算落地一半,期待看向林巧枝:“不知道这样的手稿,林工写了多少?能不能把已经写出来的,现在就都拿给我。”
他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提出:“我知道林工最近工作繁忙,承担的任务也很关键,但我们出版社现在确实比较艰难,只能麻烦你抽空多写些。”
“我现在回去拿。”林巧枝刚刚也听到了他们出版社的情况,下放干校和农村劳动,也是在艰难维系,只能说,“后续有新拖拉机维修的部分更新和补充,希望负责和我沟通交流的是女编辑,聊起来会比较好。”
柴主编一心盼着稿子,当然是一口应道:“没有问题!”
林巧枝回去拿笔记本的时候。
柴主编一边喝茶,一边笑着来回客套,脑子里已经在思考人选了。
有,要选最稳重最优秀的。
选不出,那也要火速提拔一个。
林巧枝很快拿两个厚厚的本子回来。
柴主编“腾”地一下站起来,精神大振,脸冒红光:“这些都是吗?”
原本老神在在喝茶的杜主任,也被呛得直咳嗽,好几声才缓过来,“我们宣传科也看看。”
怎么就这么多?
他们抓破头也写不出来的东西,林巧枝一写就是这么一大摞?
林巧枝点点头,留了一本在他们自己这边,另一本递过去给对面的柴主编。
杜主任想看。
温东鸣伸手先截胡了。
他得先看看,真有柴主编说得那么神奇?
一翻开,发现里面是活页,不由好奇:“怎么是散的?”
林巧枝咳了一声,努力淡定:“就是拆开成活页,给人抄过。”
温东鸣点点头,赞扬道:“是知青吧,你这师傅当得不错,尽职尽责。”
林巧枝赧然笑笑。
偷偷往旁边挪了下,挨着孟主任身边坐下。
孟主任一看她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只给女孩抄了,在后头抬手轻轻戳了下她脑门,压低声音,“你啊~”
林巧枝有点心虚地笑着冲她眨眨眼,眼睛偷摸瞟了下前面,手飞快竖在唇边:
“嘘——”
悄悄地!
***
柴主编打开笔记本,职业习惯先去看署名:果不其然,没有!
柴方凛心痛地看了一眼林巧枝,又想到他九曲十八弯地找人过程,恨不得刻个名字印章,每一页都用力戳一下。
柴主编低头看,杜主任下意识坐直身体。
没办法,当初柴主编挑剔得太狠,他差点都气恼到把人直接撵出去,还是顾着面子才好声好气。这个柴主编,着实是给他留下了一点小阴影。
不过意识到他看的是手稿主人写的,是他自己夸得不行那份,杜主任腰松了松,“厂长,给我也看看。”
温东鸣把看完的两张递给他,没说话,继续往后看,看了几份,他的神色逐渐认真起来,身体也是不自觉坐直,仔仔细细把小半本都给看完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柴主编还真没夸大,真要出版了,对他们红旗厂、人民群众都是很有好处的。
不仅是红旗厂响应号召,正在筹划的“红旗厂子弟带着技术去往五湖四海、扎根各地。”是很好的教学材料,对于所有使用红旗牌拖拉机的人和地区而言无疑也意义重大。
中国,缺工业铁牛!
农业机械化程度仍遥遥落后于世界水平。
少损耗一台都是天大的好事!
温东鸣把笔记前后翻翻,还能看到里面夹杂的思考,还有前后别的工作感悟和笔记。
他一直觉得这年轻小丫头天赋高,脑子活,只是林巧枝对工作的态度,这样重视且细致,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你这个写工作笔记的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温东鸣鼻孔微张,明显是高兴的。
“嗯,”林巧枝想了想,“之前读初中就有记笔记的习惯,后来工作了,看王工的工作笔记,觉得好,就把这习惯捡起来继续做了。”
“好……好!”温东鸣连声赞叹。
他当场发出爽朗的笑声,像是一只落进了粮仓里打滚的快乐鼠。
林巧枝很快也成了快乐貔貅。
因为她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多少钱!
“单位推荐出版技术书籍,为单位争得荣誉,按照厂规奖励办法,你占六成,集体功劳里厂校教维修实操课的老师、维修部谢胜利师傅这些提供技术的人总计分得三成,厂里留一成……”厂办会计拨拨算算,一再强调,这是厂里对积极先进个人的奖励,集体出版,集体责任,集体荣誉。
林巧枝小鸡嘬米点头,什么稿费,不存在的!
不叫稿酬,读作荣誉!她们红旗厂集体的荣誉,造福广大人民群众!
“……是435元。”厂办会计帮她算清楚道。
林巧枝黑眸一下亮了,喜不自禁:“这么多!”
简直是巨款!!
对她来说,假设每个月存一半的工资,也需要足足存两年!
据她所知,不少孩子多的家庭,工作几十年下来都存不下这么多钱。
厂办会计撕下一张:“这是凭条,等钱到账了会通知你去财务科领取。”
林巧枝接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上面圆圆红红像是月饼一样的红旗厂印章,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她跑回宿舍。
有点紧张,仓鼠屯粮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先藏到枕头套里。
想了想,不放心!
又拿出来,藏在凉席下的褥子下面。
她躺在床上,傻乐得左滚滚右滚滚,发出嘿嘿嘿的傻笑。
躺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
又爬了下来,从柜子里找了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夹在里面,然后藏在好几本书下面压住,最后锁好!
“嘿!”
她是小富婆啦!
又美滋滋地躺了一会儿,乐得浑身幸福冒泡泡。
直到听到厂办广播站下午定时广播:“江城红旗农械厂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十五点零五分,今日人民日报报道……”
林巧枝ῳ*Ɩ 猛地坐起来,眼前浮现王工那张黑脸。
天啊!
完蛋啦!
王工才说下午让她自己试试,不会以为她临阵脱逃吧!
她急急忙忙踩着梯子爬下来,弯腰穿好鞋,疾驰忙慌地跑下楼,然后大步往车间飞奔。
柴主编也是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回去的火车,他得赶紧带着稿子回去,审核,校对,排版……
让《红旗牌拖拉机速查速修百问百答》尽快问世!
要不然他们出版社的玻璃都要被砸了,说他们小气!藏着!简直是血口喷人,离了大谱!
